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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12

    姚宝樱此时不记得赵舜是谁,但她记得容暮。

    她脱口而出:“那我就杀了你!”

    张文澜怔住。

    他轻声:“他们想陷害我,你却不允许我报复?”

    姚宝樱心跳加速,语气僵硬:“你不行。”

    她又急声补充:“我会看住他们……你说的事不会发生!”

    但是她这句话,张文澜却显然没听到。

    为什么不行?

    张文澜怔怔地陷入自己的梦魇中。

    张文澜曾经心安理得,他因为她待他的与众不同而欢喜。

    而今他意识到,所有人都喜欢她,所有人都帮着她远离他。他运气又一直不好……如果他不拼尽全力,他怎么和她在一起?

    用同情博取的爱意,为何就不是爱意?

    难道她知晓他过得不好,她不会同情他,不会在意他吗?如果她只是恨他,他、他……怎么办?

    张文澜虚弱:“你因同情旁人而待人好,却不因同情我而待我好吗?”

    宝樱吃惊看去,他跪坐于地,半张手捂住脸。烛火照在他脸上,他看着疯疯癫癫。

    姚宝樱怔一下,才说:“你与别人不一样。”

    张文澜笑出声:“不一样?”

    他抬眸怒问:“哪里不一样?”

    他哑着声,红着眼,几乎是吼:“到底哪里不一样?”

    姚宝樱眸色微闪,避开他眼睛,努力硬着心肠:“你总要把我逼到你身边,你怎么不向我走来?总要我同情你,你怎么不来同情我?你不懂装懂,无事生非,你让我、让我……”

    她说不下去。

    张文澜替她说下去:“让你恶心,是吗?”

    姚宝樱滞住。

    张文澜则在出神。

    她要他当个好官,要他有高于常人的正义。她还要他一次次屈服,他的一次次屈服却没换来她的爱。

    他喜欢她,是必须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才可以吗?

    如果他收起獠牙,剪断翅膀……就像娘被爹困在宅院中,娘后来变得那么可怕,会不会是因为娘被爹的多情而逼疯?

    他会变得和玉霜夫人一样吗?爹抛弃娘,宝樱也会抛弃他吗?如果他像娘一样……

    他袖中的金钗啊,磨得他腕口皮开肉绽。

    姚宝樱靠在榻沿,轻声:“你到底是想要我待你与旁人一样,还是不一样呢?或者你贪心的,希望……”

    她没说下去,但张文澜心中恶鬼睁开眼,盯着自己的魂魄。他的贪心,让他自己觳觫一颤:他希望世间只有自己与樱桃,再无他人。

    他开不了口,姚宝樱喊道:“所以你到底要什么啊!”

    张文澜虚弱伏地:“我要爱。”

    姚宝樱起身跳起,她浑身发抖间,亟需发泄。

    她满腔的伤心愤怒纠缠在一起,如蛇结般缠着她的咽喉,她快要喘不上气。她扑向床边的花木架,想砸花瓶,而他以为她要逃,扑过来拉扯。

    什么是爱?

    到底什么是爱?

    张文澜扯住了姚宝樱的袖子,他用力间将她拉拽回来。她反掌来打,他顶着她的攻击硬挤过来。她听到他呼吸急促,咳嗽出声,她心尖不自主地一顿。

    正是这一顿,姚宝樱被扣地挤压在墙边,被他抵着床柱,抬头间,她看到他漂亮的眼珠子,眼中燃烧着血液一样的流光。

    而在这种愤怒关节,她脑海中记忆竟被冲开一角,她忽而在记忆中看到他含笑抱她、与她在温泉中纠缠的迷离模样。

    她大脑轰地空白。

    ……温泉……记忆……他们有过那种时候……

    姚宝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张文澜没有明白。

    他见姚宝樱怒目燃火,忽而她揪住他的衣领,大力之下,将他朝后推。

    她真的气疯了,力量不加收敛,他哪里是她的对手?推搡间,张文澜跌坐在床榻上,姚宝樱揪着他的衣领翻身坐在他腿上。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仇人。

    姚宝樱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张文澜呆住。

    但她一触即走,重新抬起脸,冷冷看着他:“你就想要这个,是吗?”

    他要什么?

    张文澜迷惘间,姚宝樱就来扯他的衣襟、揪他的衣带。她被愤怒羞耻冲昏了头,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而此时记忆中时不时掠过温泉中拥吻的痕迹……姚宝樱缠着他衣带的手发抖。

    张文澜明白过来了。

    他大脑轰住,天地阒寂,万物堙灭。

    他没有打过这种仗。

    这竟然是第一次——

    张文澜去格挡,去躲避,去推她解他衣带的手。他哆嗦起来,眼圈赤红:“别这样……”

    姚宝樱:“这不就是你要的?”

    张文澜脸如纸白。

    天地骤暗之下,他眼眸瞬红,霎时间,三年的情意思念碾碎成泥软化为尘……这就是他想要的?这是他想要的吗?

    难道他日日夜夜的思念,只是为了欲念,为了一晌贪欢?

    他千般算计,万般耍诈,对她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他只是想和她上、床吗?

    她就这样想他吗?

    高山有棱,林木有枝。那么诸事尽头,浮云散去,他有什么呢?他还剩下什么呢?

    张文澜扑将闪退,与她像稚童一般搏斗。他也许斗不过她,可他也不服输。

    二人打斗间,他的衣

    带解开,他却终于翻身而起,得到了些许主动权。一床案牍哗啦啦砸地,姚宝樱被推倒在榻上,乌发散落,她仰着脸,却朝他露出嘲弄的神色。

    张文澜全身僵硬。

    他到底在图什么?

    他慢慢道:“随便你如何想。”

    他手在床板下按了什么按钮一下,姚宝樱听到极清脆的咔擦声,她暗道不好,自己先前检查屋中有可能存在的机关,忘了检查床板下。

    她翻身便滚,张文澜却朝下扑来,扣住她下巴。

    他咬出了她一口血。

    她不甘示弱地回击。

    他闷哼之下,少女呼吸凌乱。

    然后……“咔擦”声中,他从床板下扯出的锁链,扣在了姚宝樱的手腕、脚踝间。

    姚宝樱猛地起身,却被这与床板连在一起的锁链扯回去。她喘一声,张文澜朝她压下,伸手来扯她的衣带。

    她尖叫:“你疯了!”

    张文澜大笑,整个人神色冷静到癫狂:“这不就是你想象中的我吗?”

    张文澜的发丝落在她脸颊上,正如蛇结一寸寸缠上姚宝樱的脚踝。湿漉漉的触感让少女发抖,可恨的是当他贴来时,她心肺间又缠上另一种诡异的热意。

    她为此心跳加速,为此脸红。

    他一边像个混蛋,一边像个纯情少男。

    “咔擦”。

    锁链在床板上撞击出声音。

    姚宝樱:“你果然是狼心狗肺之人。”

    张文澜:“不错。”

    姚宝樱:“枉我之前以为你有怜惜之情。”

    张文澜:“过奖。”

    他衿带散了,发带断了,乌发如流云垂泻。

    青年心跳贴着她脸颊,振聋发聩。姚宝樱面颊绯红,开始慌了:“红粉如骷髅,这些都是佛家说的虚妄……”

    而张文澜说:“我毕生所求,不就是虚妄?”

    姚宝樱大喊:“你会遭报应的!你得到我的身,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无所谓,”他眼中没有任何光泽,他笑得像一个魂魄飘荡的妖物,诡谲怪异却实在姝丽,“樱桃,我早说过,我都无所谓。”

    烛火与帷帐如恶兽,向压在山峦下的一双儿女扑去。

    张文澜掐住姚宝樱的脖颈,一点点贴近她,与她唇语:“樱桃,来恨我。”——

    这是一夜荒唐。

    烛火与帘帐都在风中飞起,屏风上青年与少女的身影时隐时现。

    烛火烧上凡人的肌肤,谁都要死在这一腔爱欲中——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叫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金帐缠上二人身躯,打斗与欲念难分胜负。宝樱明明是打斗,却在这种近身搏斗中,被他一道扯入了地狱中。

    张文澜喃声:“我的骨髓因你而枯,我终要因你而死。你在意吗?”

    他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她的脸颊。

    他含笑替她说:“你不在意,对不对?”

    爱意与恨意缠在一起,肌肤滚热的碰触,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

    姚宝樱恨意到极致的时候,却偏有浮光掠影般的情愫来缠。张文澜想说他不在乎她怎么想,可她睫毛上沾泪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抱她、拥她。

    他的心脏时不时因她而痛。

    他最后确认:“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姚宝樱:“你做梦。”

    他静一下,眉目浮起戾笑。

    张文澜:“那好。”

    床板发出咚咚声,青年与怀中少女发出不堪入耳的喘声。姚宝樱想捂住耳朵,她的手腕才抬起,铁链限制她动作,她手指被他冰凉的手指抓住。

    她微微发颤,目露迷惘。

    所以……这算什么?

    她好讨厌他啊。

    可她又、又……阿澜公子为什么变得这样呢?

    她记忆中,三年前的山鬼一样的少年美好无比,皎洁无比。

    姚宝樱目中生出些水光,颤抖着伸手抚摸他面颊。她透出他的眼睛,想寻找些什么。

    他闭着目,拢起眉,贴着她唇:“别怕,我会很轻的……”

    姚宝樱喃喃:“要杀要剐,不过点头。你以为我如此便会屈服?”

    他便睁眼,扣住她下巴,缱绻道:“那能让你快乐么?”

    他腹下发力,滚热的温度烫得她发抖又恐惧。她一身热汗,还偏要嘲笑他:“张文澜,你一个动不动晕倒的人,凭什么让我快乐?”

    他一滞。

    汗水染在鬓角,他不再吭气,咬牙去吻她的唇。

    他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不知爱多些,还是恨多些。

    他头痛欲裂,喉口腥甜,胸口发闷。这分明不是逞强的好时机。

    他曾经幻想,他不能重复自己爹娘的悲剧。

    爹与娘在山林苟合,露水之情修成怨侣。他不能那样,他要明媒正娶,要姚宝樱成为自己光明正大的妻子。

    他要世人都知道她是“二少夫人”。

    可他是怎么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呢?

    他不得不囚禁她,不得不给她下药。若不如此,她就会离开汴京,去和她在意的那些大侠们在一起。他们都不喜欢他,都瞧不上他,都警告她远离他……

    连张漠都这样想……

    因为他是玉霜的幼子吗?

    他到底要在这种环境中与她苟合,逼她陪在他身边。难道他要靠身体,靠孩子来留她吗?他能留得住吗?

    凭什么要远离他!

    为什么她不怜惜他,不因怜惜他而喜欢他呢?——

    青年冷汗与热汗缠于一起,他终于侧头,哇地一口血吐出。

    他的肮脏痕迹沾在她腿侧,冰冰凉凉。榻间少女如樱桃花开,他无福享受。

    姚宝樱迷瞪地睁开眼,鬓角湿汗,薄唇半张。

    她看到了他的狼狈,也看到了他唇角的血渍。

    医师们说他靠虎狼之药来维持精力……这种药物,会对他性命有损吧?而这个时候,他吐血……

    姚宝樱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逼自己低下头,不要朝他露出怜爱的模样。

    她紧紧揪住被褥单子,淡淡道:“张文澜,你闹够了吧?”

    他伏在床榻边,冷汗淋淋,眼前晕眩,周身无力。他扣着床板的手背青筋嶙峋,不死心地侧过脸。

    烛火下,少女皎洁妍丽,是悬在天上的皓月。

    她明明说过他是心月狐。心月狐每年只有短短一月现于天际,奔于皓月,星月如何常伴?

    金帐弯钩下,少女在他的床榻间含苞绽放,手脚间的锁链衬得她娇小妩媚。可她低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一室幽静,张文澜盯着烛火与屏风相错的光影,目光渐渐涣散。

    姚宝樱睫毛颤抖:“你……”

    她突然抬头,睁大眼睛。

    他朝床柱撞去,血溅满地。

    姚宝樱扑去,撕心裂肺:“阿澜——”——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大家觉不觉得酸爽~!这两章连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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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1

    姚宝樱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将撞柱晕倒的青年搬回床上。

    门外不断有敲门声,显然先前她那声尖锐的喊声,惊动了府上侍卫。而侍卫们大约猜得到屋中会发生什么,此时只敢敲门,不敢推门而入。

    姚宝樱总自诩自己豁达,此时也不免精疲力尽,大脑空白。

    这与她想得不一样——

    她本只想和他闹开,刺探二人身在此局的目的,继续那件“自己失去记忆前可能在做、如今自己已经忘了、事态却可能还在失控”的任务。

    如此,才不枉费容师兄射入府邸的那根金钗所发挥的提醒作用。

    对了……那根钗子呢?

    万没想到,扮演她夫君的阿澜公子血溅床柱,昏迷半死;她自己衣衫不整,也失了清白,事后竟然得不到休息,要将张文澜搬回床上,为二人穿戴好衣物,整理一室狼藉。

    然后,她才敢喊侍卫们进屋,叫来府中豢养的医师们。

    姚宝樱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做这些事。

    医师们本就常备着,毕竟在出事前,张文澜就已经昏睡了一日。他也真会胡闹,连吐了两次血,甚至撞柱……

    他这般年轻,就吐血两次。以后他怎么办?

    姚宝樱捂住脸,神色寡而木,呆呆坐在床榻边。

    屋中为了驱散那股味儿,她笨拙地点了香。她分不清贵族郎君那些熏香怎么用的,她随便地将一块香饼扔在香炉中。如今满室人员进进出出,围着张二郎,姚宝樱被挤在了外头,闻着这屋中燃起的熏香,终于寻到了一些安稳感。

    不过,这香气太浓了。

    张文澜平时似乎就用这种香……

    而一想到张文澜,姚宝樱便不自在地往帐帘内缩了缩,手脚上的锁链磕碰出清脆的声音。

    她怔一下后,低头去研究自己手脚上这副与床板绑在一起的锁链,发愁间,听到一个青年淡漠的声音:“熏香是用樱桃花做的,在汴京比较少见,除了二郎,无人会用这种香。而他为何用这种香,我都明白了,你应该比我明白得更早吧?”

    姚宝樱睫毛颤一下,抬起。

    她嗫嚅,声音很虚:“长青大哥。”

    满室侍卫与医师们想法子救治张二郎的时候,只有长青靠着床柱斜身而立。他身量比寻常男子都高大些,这威猛身量,遮挡了那些医师和侍卫窥探过来的各类目光,让宝樱稍许安心。

    长青又低头看她手脚上的锁链:“你也不必费心解这锁链。他想困住你,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姚宝樱心想未必。

    她口上寥落:“你就与我说这些。”

    她稚嫩的语气有些寂寞,长青愣一下,低头看她。

    生机勃勃的小娘子耷拉着毛茸茸的头颅,乌发梳得乱七八糟,额发还有些潮湿。长青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但他目力实在太好,他随意一

    瞥,就看到了她朱唇上的一点咬痕。

    他猜到她遭遇了什么。

    看她如今这副恹恹模样,长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憋出一句:“要不,你不要和二郎对着干了。”

    姚宝樱不语。

    姚宝樱心想你懂什么呢。

    喜爱的夫君一日之间变成一个假扮夫君的伪君子,而这个伪君子,让她失去了三年记忆。可即使失去三年记忆,她却仍是记得张文澜的——

    她对张文澜的皮囊和性情,有一种出于好奇的喜爱。

    但是他暴露出的本性,又让她惶恐。

    她没料到事情到这一步,她害怕了,她好想逃。但她被铁链锁在床边,如今众目睽睽下,似乎又没本事逃跑。

    姚宝樱心跳时轻时重,耳朵却还伸长,要听那些医师们诊治的动静,看他们能不能救回那位试图自尽的张二郎。她努力集中精神去琢磨铁链,铁链哐哐响,那些侍卫们瞥来目光,姚宝樱又慌得正襟危坐。

    她觉得他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又恼又恨,面颊绯红,头颅越来越低。

    长青:“你看,你玩不过二郎。他连命都不要,你拿什么和他玩?而你落到如此境界,我看你……精神倒也还好。我不是说你不该坚强,我的意思是……你没二郎以为的那么恨他,对吧?”

    姚宝樱怔忡抬头。

    长青说得非常犹豫。

    显然他自己弄不懂感情,也十分困惑。他只是觉得……事情似乎没必要到今日这一步。

    三年前的二郎与姚女侠发生过什么,他只从禁园的仆从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但三年后的二郎与姚女侠相处,若是没有那些利益纠葛立场分明,这二人本身,其实没有那么大的矛盾。

    那么,何必每次都收场得如此惨烈呢?

    二郎自从与姚女侠重逢,跳河过,在雨中晕倒过,跳下悬崖过,如今连撞柱都发生了。

    旁人是谈情说爱,二郎是在玩命。

    而姚女侠,每次都大叫大闹,却始终没有摆脱二郎。

    宝樱武功这样好,她总是摆脱不了二郎,除了她别有目的,除了二郎手段高超,难道没有些旁的原因吗?

    长青劝姚宝樱:“你们吵便吵了,你也没必要把他刺激得去死吧?”

    “我没有啊,”姚宝樱好惶然,整个人语气都是飘的,“他有病,我弄不懂他。我怕了他,他就是我的克星。他不应该这么做……”

    长青:“你教他嘛。”

    姚宝樱愣住。

    她快吓得跳起:“我与他不共戴天……”

    长青轻飘飘:“那你就应该放着他不管,他失血过多的话,很快就死了。你不就轻松了?”

    姚宝樱脸色苍白:“你胡说!我怎会那样做?”

    长青:“那你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不忍呢?”

    长青叹口气,半真半假地看她一眼,说:“最近是多事之秋,你身在府宅中,不知外面的风雨多有复杂。我每日很忙,你二人的情感问题,便不要给旁人增加负担了。你忍一忍……”

    姚宝樱敏锐:“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何情势复杂?”

    长青睫毛一抬。

    他静静看姚宝樱一眼。

    姚宝樱正想趁机向他多打听,那边医师中有一人舒口气“救过来了、救过来了”。

    于是长青回过神,提醒姚宝樱一句:“管好你男人,别让他再寻死觅活。他的状态,影响整个局势。”

    姚宝樱面红耳赤。

    她辩驳“不是我男人”,但长青身子站直,走向那些侍卫们,硬是将那些不快的侍卫们劝走。医师们则结结巴巴地来和张二夫人说二郎的身体状况、注意事项,不敢多提一句二郎额头撞出的肿块、脖颈上分明被人牙齿咬出来的痕迹都是怎么回事。

    姚宝樱手背在后,藏起自己手脚上的铁链。

    她故作镇定地听医师们的话,脑海中时不时转着长青的话:……长青大哥在暗示她什么呢?张文澜的状态影响整个局势的话,整个局势是什么呢?

    这个局势,会是她进入张宅的目的吗?

    姚宝樱因猜测而心跳加速,却在探头看到那床榻间昏睡的青年后,她又开始害怕得想远离——

    打探局势,也得活着呀。

    张二郎实在太可怕了。

    她不敢玩下去了——

    “十二夜”中,第十夜“官匪亲如盟”与第十一夜“故园葬故人”,师传墨家,擅用机关。

    姚宝樱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小十”“小十一”。但如今的小十与小十一,并不是最开始的。原先的第十夜与第十一夜在当年太原之战后,便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如今的小十与小十一,是那二位收养的徒弟。

    徒弟本事自然是不如师父的,更何况师父已经退隐江湖,那继承了名号的两位徒弟,便也跟着隐退。

    姚宝樱能见到小十与小十一的机会不多。

    所以她从那两个孩子身上学的机关术……马马虎虎。

    马虎到,让她解不开这手脚上的锁链。

    医师们走后,寝室重新剩下昏迷的张文澜、与铁链斗争的姚宝樱。

    姚宝樱解不开锁链,心中琢磨难道要用内力震碎?可这锁链看上去宛如硬铁,似乎震不碎吧?何况她如今身上有伤,内力也不是巅峰水平……

    姚宝樱烦恼地在床边走来走去,铁链叮咣间,她想着要不还是试试用别的器具砸开吧。

    她的陌刀呢?

    她扭头要去外间取陌刀,铁链被拉得绷直,她被绊一脚,发觉自己走不出内室。她愤怒地去瞪视铁链另一头的床板,这一看,她霎时吓到——

    床帘被银钩半挑,扯开一半。月白色的纱帐擦过青年细白的手腕,狭长的眼睛。

    此时,那双狭长的眼睛,便静静地看着她。

    张文澜不知何时醒来了,眼珠子死气沉沉,就这般看着她和铁链对抗,一言不发。

    姚宝樱全身寒刺倒立,绷起全部心神,僵硬又警惕地看着张文澜。

    他很虚弱。

    他额头的血被布条束住。医师包扎伤口当然不讲究美观,只讲究实用。而就是包扎得并不美观的布条束在他发间,露出一段乌发,擦在他脸颊上。

    青年面色惨然,却唇红齿白,目光清泠间,有一种落花溅水般的零落美。

    这份美直勾勾地面对姚宝樱,姚宝樱只是害怕。

    她又想起了他的手段,狠厉,与她在床榻上的争斗,最后撞柱……

    张文澜见她发现自己了,才缓缓开口:“你还是这个手段……”

    顿一下,他微蹙眉,停了话头。

    他语调平缓,带着病榻间的虚弱。这份虚弱,让他那幽静的语调,也听着不那样瘆人了。

    姚宝樱衡量了一下二人之间的距离——她都快绕过屏风躲去外间了,他人倒在床榻上动不了。他就算是洪水猛兽,也在此时扑将不过来。

    姚宝樱心跳缓几分,冷冷道:“什么手段?”

    张文澜:“每次看到我本性暴露,你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逃。”

    姚宝樱怔住。

    张文澜幽静看着她。

    他想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三年前,他只是劝她不要

    去太原,只是对那些投奔来的打秋风的故人使了些手段,她便逃得比谁都快;三年后,她在云野参与的樱桃宴上发现他与云野的勾结,又试图逃跑;而今,他心碎撞柱,她仍然怕得第一时间要逃……

    不,不对。

    张文澜寻找着这些事迹的漏洞。

    樱桃宴后,姚宝樱确实试图逃,但在他跃水毒发之后,她意识到他的可怕,开始与他周旋,而不是只知逃亡。

    之后,朝野与江湖间心照不宣的试探后,姚宝樱让他听到她拒绝的话。她是故意的,毕竟她当时内力充沛,即使雨水滂沱,她也听得到他的脚步声。

    再是夷山一行,姚宝樱主动接近他……

    她都没有逃。

    而这一次,她却想逃。

    张文澜掀起眼皮,盯着那僵站在屏风边的少女。

    他此时的命,是用药物吊着的。在他与她行荒唐之事前,他就已经被玉霜夫人刺激得草木皆兵。而姚宝樱向他质问,她以为他做的所有只为了床笫之欢,他承受不住双重打击,才对她……

    他失控了。

    而如今事后回想,张文澜的眼珠子轻轻挪动,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寻常痕迹:姚宝樱可能并没有恢复记忆。

    她行事如三年前一样简单稚嫩,没有三年后的成熟与勇敢。

    她一旦畏惧他,就想逃。但三年后的宝樱,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他的真面目,会因此而怕得想逃吗?

    如果她没有恢复记忆,却伪装自己恢复记忆,与他对峙,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身上,有她想得到的东西吗?

    是什么呢?

    他在她身上洒了那么多饵,下了那么多注,他好像都没有完全吸引住她。而今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是否是他原本并没有下注的东西呢?

    她要什么?

    是为了“十二夜”,还是为了鬼市,为了她的江湖?

    他要给她吗?

    张文澜安静地看着姚宝樱,他心念转动万千,但精神疲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而那被床柱上的铁链锁住的少女在屏风边站了一会儿,望他半天,竟然憋出一句:“你能不能改一改?”

    张文澜看着她,不说话。

    姚宝樱抿唇,她低头思量半天,手指无意识地去扣屏风边框。

    她道:“我似乎误会你想对我用强了。”

    张文澜平静道:“不是你说,你我之间从无误会吗?”

    “不是的,你听我说完,”姚宝樱挨着屏风,好像这样才能有勇气说下去,“我是被气到了,才说你做所有事,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你应该很伤心,才、才……”

    张文澜:“我没有很伤心。”

    姚宝樱被他气到,瞪过来:“你嘴硬什么?事情到这一步,我们都有错。我反省了自己,你也该反省自己。无论如何,你对我下药,囚禁我……这就是错的啊。你说喜欢我,就应该用正常手段追慕我,而不是这样。”

    张文澜盯着她。

    他再一次被她的美好,震得无言以对。

    善良,是他眼中最不值一提的优点。而她的优点太多,闪闪发光,吸引世人目光。

    他拥着她,宛如稚子怀璧,招摇过市。他时而惶恐地觉得世人都在觊觎,时而怨愤地恨她不心向自己。

    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在他用强后,就要走到尽头了。

    他确实不太想活了。

    他的所有野心筹谋,都不能舍下姚宝樱。

    如果他没有姚宝樱的爱,如果姚宝樱余生都用愤怒的眼神看他……他受不了她的忽视,更受不了她的厌恶。

    他想与她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如果不能,他徒徒困她,何必煎熬。

    张文澜歪靠在墙头,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怎么爱。我尝试了,但你每一次都不接受。我没想到你会救我……”

    姚宝樱怔住。

    好一会儿,宝樱磨蹭着挪步,走到床边,探头看他。她的眼睛中映着这个憔悴的青年,他眼波死寂唇角噙血,她的心尖为此发抖。可她怎能因一个欺负自己的人而心软?

    她半晌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坏。”

    低垂的帘帐和她的裙裾映在他睫毛下,他眼珠微动,雾气连连。

    她俯下身:“你能摘了我手脚上的铁链吗?”

    他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

    她蹲下来,从下方仰头对上他的眼睛:“我觉得你病得不轻,你让我害怕,所以我想逃。但是你不摘掉我的锁链,我也逃不到哪里去。我就想……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换一种相处方式呢?”

    她困惑:“我看不懂你所谓的爱,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表达爱恋的方式这么奇怪。但是我想暂时休战……我们都冷静冷静,好不好?”

    张文澜盯着她。

    她眨眨眼。

    张文澜道:“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去爱品性比你差的人,你只喜欢光风霁月的好人、为民请命的好官?”

    姚宝樱抿唇。

    她目光闪烁,神色微僵。她眼睛飞快地躲闪一下,而张文澜已经从中看出她的不自在。

    他不想听她的答案了。

    他出神:“伪装可以装一辈子吗?”

    玉霜夫人就装不了一辈子啊。

    “你是不是对我的故事毫不在意?我做了许多事,你也从不主动。”

    姚宝樱愣住了。

    “是不是你我之间,只能是我向你低头,你不可能向我多走一步?”

    第93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2

    寝舍中有一瞬寂静无声,只闻花香。

    好一阵子,姚宝樱目中戾气一闪而逝,她努力压着火:“张大人,你这样说就过分了。我若没有低头,我就不会在你那样对我后还在这里。”

    “你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解不开锁链,”张文澜淡声,在她反驳前,他如同说梦话,“其实你解开也无所谓。我依然会抓到你。你不会以为我的手段只有锁链吧?那你太小瞧我了。”

    姚宝樱无言。

    姚宝樱服了。

    当她试图与他沟通时,她便被他那古怪的脑回路绕得一团火气压在心口。往日她觉得他可爱,此时她觉得他可恨。

    长青大哥还说让她教呢,她教得会吗?

    她凭什么教啊?

    她才十五岁……不对,她十八岁了。

    姚宝樱先扁嘴,再想起自己真实的年龄,她想哭了。

    她道:“你还有什么手段?”

    张文澜垂眼,看向她胸口。

    她察觉他的目光,一下子面红耳赤,恼怒地捂住自己胸口方向。但她很快发现他的眼神并无欲色,很是纯净。

    他在看的,难道不是她以为的低俗方向?

    张文澜:“无论你身在何方,有你我的定情信物在,我都能找到你。”

    姚宝樱僵硬。

    他眼皮缓缓抬起来看她,她不欲露破绽,便若无其事:“我总会逃的。即使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你不可能困我一辈子……我只是实话实话,我已经不想和你吵架了。医师不让我和你吵架,说你再受气很可能死掉……

    “这是我善良!不是因为我对你有别的想法,你最好不要误会。”

    她双唇一张一合,张文澜盯着她唇间咬出的血痕,看到她贝齿间灵活的小鱼一样的舌尖。

    他确定了:她没有恢复记忆。

    毕竟她从不觉得那蛊虫定情,她更不会用蛊虫的作用来找他。

    那么……他面对的,其实是十五岁的姚宝樱。

    他对十五岁的她,做了什么呢?

    十五岁的她,停留在此别有目的……是因为有人对她说了什么,有人在她面前诋毁他了吗?

    姚宝樱说了许多话,只看到张文澜手撑在床榻上。他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白。

    他眼神寂寥难过,在她说话间,他忽然伸手抚摸她脸颊。

    姚宝樱怔住。

    她听到张文澜哑声:“樱桃,对不起。”

    姚宝樱:“……”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听他道:“可我还是要留下你。”

    姚宝樱心中顿时翻白眼:我就知道。

    不过,二人之间似乎不那般势如水火了,姚宝樱感受到精神上的疲惫。她趴在床沿上打个哈欠,张文澜道:“上来睡吧。”

    姚宝樱警惕抬头。

    他道:“我不对你做什么。”

    姚宝樱立即讥笑:“医师说你不要乱动,谁知道你是不是翻个身,都能晕倒呢?难道我害怕你吗?我们虽然彼此讨厌,但我到底是人,我还是要睡觉的!”

    他轻轻地“嗯”一声。

    姚宝樱确实太困了,身体也不太舒服,腰酸腿麻……她既生气又尴尬,还有点儿少女的害羞,瞪了张文澜好几眼,想看明白他这么个破身体,前半夜是哪来的力气。

    淫、魔!

    她上榻后,紧紧挨着床沿。二人之间距离宛如银河宽阔,宝樱随时准备逃下。

    身后有气息贴来,她吓得心跳连连,手忙脚乱就要

    翻身,语气带怒:“张文澜,我们说好了休战的!”

    “是,我不对你做什么,”他贴来,从后抱住她,或者说,也不叫抱,他只是将额头抵在少女脊背上,“樱桃,谢谢你。”

    姚宝樱:“……别用这种手段。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会上当的。”

    她硬着心肠,却僵着背没有挪开。

    毕竟他只是贴着额头,而他头上染着血的绷带那么多。她若是动了,医师有可能冤枉她害他伤势加重。

    更何况……

    姚宝樱感到背脊上的衣衫微湿。

    黑夜烛灭,寝舍幽寂。

    姚宝樱语气古怪:“你哭了吗?”

    他在后一言不发。

    姚宝樱脾气暴躁,又有点快被他逼疯:“你别用这种手段啊,这对我没用……真的没用。

    “张文澜,不许哭!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

    张文澜终于把“囚禁姚宝樱”放到明面上的时候,他开始追着自己得到的金钗,查关于玉霜夫人的线索。

    这世上,如今还能把他与玉霜夫人联想到一起的人,必然对云州之事知之甚详。

    是张家的乌合之众,还是朝堂上的政敌?

    张文澜追着线索,一点点查鬼市。他自然查出了那日张漠的到来,桑娘被鸣呶救走。但这不够,他继续往下查,线索追上鬼市的时候,那躲在暗处的张伯言,自然要浮出水面。

    但在此之前,鬼市的人,也心揪姚宝樱的去留。

    容暮与赵舜二人跟着鸣呶,听那被救出来的桑娘,磕磕绊绊说最近发生在张家的事。如此,他们确定姚宝樱确实身在张家。而姚宝樱在张家待遇很不错,人称“二夫人”,比两月前的“二少夫人”还升了一个品级呢。

    桑娘吞吐:“只是,坊主看我的眼神很怪……”

    鸣呶在旁插话:“对,宝樱姐看我和桑娘的眼神,都很怪异,就像……她不认识我们一样。”

    桑娘连连点头。

    赵舜脸色微变:“不行,我们还是得救宝樱姐。谁知道张二对她做了什么……”

    容暮则转向他,若有所思:“你那日让我所射的金钗,作用仅仅是刺激张二吗?”

    赵舜睁着无辜的眼睛:“不然,还有什么作用呢?”

    容暮:“我以为你是借机提醒宝樱一些事。而宝樱一定是意识到了,才不愿意离开张家。你和宝樱针对张二郎,有一些计划吧?”

    鸣呶和桑娘,双双看向赵舜。

    赵舜脸色微不自在。

    他笑道:“宝樱姐是和我有一些计划。如今鬼市被夷山之事牵连,又因反抗朝堂而被包围……朝廷显然想对我们做些什么,我只是觉得宝樱姐留在张二郎身边,会帮到我们。”

    鸣呶闻言,也苦下了脸。

    她喃声:“其实,朝堂是需要有人为这些事负责。我哥哥也没办法……”

    容暮淡声:“没必要让宝樱为此事负责。”

    赵舜眉头轻蹙,满心纠结,却也叹口气,默默点头。

    他看一眼小公主,慢慢苦笑:“朝堂有可能拿我们开刷……宝樱姐如今身在张府,至少张二郎会保她,她是安全的。而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鬼市不是有地窟通往城外吗?我们也许可以逃亡……”

    鸣呶忽而起身。

    容暮:“或许,‘十二夜’出山,为此事兜底。”

    鸣呶又看向他。

    赵舜也怔住。

    鸣呶:“是、是江湖上很厉害的那个联盟吗?可以号召江湖势力的那个盟约?你、你……容大哥,‘十二夜’在汴京的地位,和你们以为的不一样。这里的人……”

    “朝堂提防江湖,江湖提防朝堂,自几十年前的前朝末期,天下大乱,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容暮含笑,“十二夜本就背负‘刺杀霍丘王’之名,如今再背负一个‘与朝堂为敌’的名号,又有什么关系呢?”

    鸣呶急道:“但是、但是宝樱姐来汴京,是为了缓和双方矛盾,寻求合作……”

    容暮:“合作的前提是手中有刀。”

    鸣呶更急,但容暮朝赵舜道:“‘十二夜’的名号,有必要让汴京知晓,让当今皇帝知晓——我们还活着,我们无意与朝堂结怨,却也不会任由阴谋横行。”

    容暮起身。

    朝堂争斗,故意朝鬼市递出杀伐之刀。若非他正好在此,若非宝樱为鬼市保留了力量,鬼市早就沦为这一次朝堂阴谋的牺牲品了。

    姚宝樱想庇护鬼市,但是姚宝樱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这位师兄还在,岂能让宝樱出头呢?

    米奴从房梁上跳跃而下,踩在他肩头。

    容暮朝赵舜微笑:“你应当有法子,让世人误以为,‘十二夜’齐齐聚头汴京吧?”

    赵舜朝着急的鸣呶露出一个抱歉的无奈神色,却朝容暮颔首。

    赵舜转身去安排事宜,鸣呶急得不行,隐隐觉得事情朝不可挽回的方向急泻而下:该怎么办?朝堂和江湖之间的信任问题过于严重,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都怪那个陈书虞……

    鸣呶怔住。

    对,是陈书虞的缘故。

    皇兄为了保陈书虞,想牺牲宝樱姐。小水哥为了保宝樱姐,希望她游说鬼市主动牺牲。

    他们都不是得利方。

    谁在此事中得利,谁才是真正背后指使者。

    大家都疯了,局势在失控。鸣呶急匆匆离开,前往陈家。

    众人各有算计的时候,姚宝樱仍被困在寝舍中。

    她那假夫君躲着她。

    呵呵。

    正好给了她尝试解锁的机会。

    姚宝樱每日在屋中捣鼓,拿着簪子尝试从各种角度戳铁链上的锁孔。她日日尝试,努力地寻找逃离这间寝舍的可能。而这一日——

    “咔擦。”

    手上的铁链居然被她解开了。

    姚宝樱呆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才欢天喜地地从床上跳起。

    手上的铁链与床柱相连,脚上的并没有。她无法解开脚上的,却已经可以自由行动。

    姚宝樱藏起自己脚上的

    铁链,跳上房梁,躲开侍卫们的眼线,直奔张文澜的书房。她这几日,已经将寝舍中的案牍努力看了看,半猜半蒙下,发现其中没有重要信息。那么,姚宝樱便相信假夫君的重要文书都藏在书房中。

    半个时辰后,姚宝樱心跳咚咚,在侍卫们换班之际,钻入了湖中心的书房中。

    她钻进去,便感觉到书房中另有一人。

    而她还没来得及探查,便听到外面侍卫淡声:“把门窗打开,二郎吩咐定时检查书房。”

    姚宝樱躲在门后,一下子怔愣住。

    书房光影错乱,她看到门帘后影子晃动,侍卫们开始推门。她急得额头冒汗时,一只手伸来,拽住她手腕。她猛地绷起心神,回头看去,一下子愣住:长青大哥。

    比她先一步钻入书房的人,竟然是长青。

    长青朝姚宝樱低声:“别发出声音,这里有密道,跟我来。”

    姚宝樱迷迷瞪瞪,被长青带着按了什么机关,钻入书房的地道中,躲开了上方侍卫的搜查。姚宝樱大脑宛如浆糊,跟着长青进入密道。二人弯弯绕绕同行一刻,到了终点。

    宝樱发现这里是一处暗室,安置许多书架。若非有人指路,她找不到这里。

    姚宝樱声音被卡在喉咙中:“长青大哥,你、你……”

    ……你背叛了二郎?

    你在找什么?

    长青别开眼,淡声:“你我各做各的事便可,不必多问。”

    他自如地走向那排排书架,从中翻找东西。而看他这熟稔模样,显然他这样做,已经不是一两日。

    姚宝樱定定看着他,好一阵子,她心头竟有些酸楚。

    阿澜身边的所有人,都背叛阿澜了吗?

    张漠,鸣呶,长青,以及……自己。

    没有人爱阿澜,在意阿澜么?

    长青低声:“你若不忍心,既然手脚得到自由,逃了便是。”

    姚宝樱停顿片刻。

    她冷道:“我凭什么逃?”

    长青:“你玩不过二郎。”

    姚宝樱:“你怎知我玩不过?”

    长青:“他拿命和你玩,你难道陪得起?”

    姚宝樱:“他拿命和我玩……是什么意思?”

    长青不语了。

    姚宝樱站在他背后,半晌忽然笑一笑,弯了眼睛:“长青大哥,其实我可以告发你。毕竟你知晓张二郎喜欢我,他舍不得罚我。但他若是知道你在查一些不该查的东西,他未必谅解你。”

    长青:“……”

    他既有几分不可置信,又有几分自嘲。

    他怀疑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在张文澜的计划中。他跟了张文澜太久,他最清楚张文澜的诱饵布的时间有多长,张文澜本人是多么的有耐心……他无法确信自己在找的真相,是否是张文澜有意诱之。

    但是除了这条路,他似乎无路可走。

    没人愿意浑浑噩噩地囫囵下去。

    而探查真相,就是最大的诱饵。

    半昏的密道中,长青靠着书架,转身面对宝樱:“你威胁我?”

    宝樱绷着声音,她既觉得抱歉,又低下眼睛装心硬:“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你早就知道的普通事情而已,不会让你为难。”

    长青停顿片刻,若有所思:“……所以,你记忆没有恢复?”

    姚宝樱立刻抬起眼,目光谨慎凌厉。

    长青却不在意,劝她:“逃吧。别和他玩命。”

    姚宝樱:“我、我……”

    长青:“你什么?”

    宝樱捂住额头,记忆混乱,一时是张文澜撞柱的模样,一时脑海中又忽然浮现他一步步朝水中走,大雨又下得滂沱剧烈……她慌得脱口而出:“不要!”

    长青看她。

    宝樱靠着书架,目光发虚,好一会儿她整理混乱记忆,才低头:“长青大哥,我应该远离怪物……可是如果我走了,是不是就没人救他了?”

    长青微愣,意外:“你喜欢他?”

    宝樱矢口便要否认,但她开口刹那被唾沫呛到,登时一愣,最终沉默以示。

    第94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3

    六月,是北周与霍丘约定的和亲与否的最后期限。

    当汴京众人都因此事奔波的时候,文公终于从自己府邸那关在地牢中的死士嘴里,问出来了云野与张二郎合作的契机。

    那死士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几乎是凭着一口运气,在含糊地说着梦话:“因为、因为……我们从高家拿到了结盟书……我们和云野拿到了相同的秘密……不过、不过我们运气好,我们拿到的是上半……在夷山的时候,云野才看到上半名单,他才知道……”

    文公:“什么结盟?什么名单?”

    死士茫然地睁开眼,看着文公笑:“不就是……大人您吗?”

    文公如被雷击。

    青天白日,夏日炎热,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到了云野和自己的结盟,云野原先和张文澜结盟,却转头投靠自己……结盟书、结盟书……高善声哪来的结盟书,若是有……

    文公猛地想到了当初,自己领头,与朝中一半臣子结盟,共约同守同心,助北周与霍丘结盟。当时高善声刚投靠自己,便殷勤地记录此事。然而,结盟书明明在自己手中……

    高善声掉包了?

    此事、此事,本非恶意,他们结盟是为了国事。但若落在旁人眼中,很容易被认为他们与霍丘通敌。而且这死士口称,张文澜已经知晓此事。

    张文澜知晓此事,为何不发落?

    是因为张文澜只拿到了一半名单,另一半名单在云野手中?

    而云野投靠自己……是因为这份名单吗?

    文公感到此事棘手,大脑轰轰间,他仓促走出地牢,身子摇晃。

    而小厮躬身,在他耳边低声:“郎君,高家大郎来拜。”

    高家大郎……高善声!

    文公白须颤抖,浑浊目光血丝弥漫。

    此人包藏祸心,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藏起结盟书?是了,夷山事上,是高家带兵去救张文澜,才坏了自己计划的。高善声已经投靠张家了,高善声与张二郎联姻……当初那联姻,本是他们想拉拢张二郎入局,如今看,莫不是张二郎和高善声早早结盟,在麻痹自己?

    高善声待在文公身边多年,知晓文公太多秘密。

    文公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知道结盟书的人,都不能活着。

    文公一边这般想着,一边缓缓道:“让高家大郎进府吧。”

    高善声恭敬地等候在文府外,听到老师答应见他,既是激动,又松口气。

    他是离开夷山后,追查各类蛛丝马迹,才意识到夷山上想杀张文澜的人,有可能是老师的安排。但他当日不得不救张文澜……妹妹被张文澜拿捏,自己为了护住高家名声,必须救妹妹,救张二郎。

    而那时,高善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为一直在烦闷高善慈失踪之事,竟与文公失去联络。他与张二郎并非同盟,但因二人是明面上的姻亲,难保让老师误会。

    回来汴京后,高善声便急匆匆来向老师请安。

    然而十日以来,老师闭门不见。

    高善声愈发惶恐,直到这一日,文公终于见了他,向他发布了一个命令——杀云野。

    烈日炎炎,高善声立在明堂下,怔怔抬头,出了一身汗。

    与此同时,高家混入了一个贼人。

    自从夷山回到汴京,高善慈便被兄长关在府宅中,不得进出。

    而今日趁着哥哥出门之际,有人来探望她。

    宅院夏深,满园粉绿。高善慈打开窗子,仰目看到那站在墙头的霍丘青年。

    青年垂目看着她,笑得漫不经心:“你还想跟我走吗?”

    高善慈亭亭玉立,站在绿色窗篱后,像夏日的一树藤萝花。而她抬头,看到墙头的青年,像一只常日翱翔的飞鹰。

    她答非所问:“我在汴京,身败名裂。”

    云野神色静下:“你们北周和我们霍丘和亲,应该在最近就要定下来了。我恐怕要离开汴京了,你大可在汴京做你的张二夫人,却也可以再次选择和我走……张二郎另有所爱,根本不会娶你,只有离开这里,你才不会被嘲笑,高家不会被嘲笑。

    “这一次,你哥哥不会再找到你了。”

    高善慈慢慢抬头:“什么叫‘你哥哥不会再找到你了’?人生一世,如何说得出这么确切的话?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张宅中,张漠安静地听着长青汇报近日来的所有事务。

    他最近几日清醒的时候多了许多,问起府中事情,自然只有长青最为清楚。

    姚宝樱和张文澜之间……

    长青说,宝樱如今不敢动府上的食物、衣物,当真是被张文澜吓怕了。这对冤孽,还在斗法。

    张漠叹口气。

    他默默喝口药压惊。

    长青见大郎面无表情,忍不住瞥了眼那碗药。那种抹布一样的颜色,大郎当真是……长青少有的反应被张漠捕捉,药碗后,张漠一双眼睛含着顽皮笑意。

    长青顿一下,想到云野告诉自己的秘密,别开眼。

    ……大郎和二郎联手算计自己,是吗?

    张漠放下药碗,咳嗽着问:“所以,六月初五,小澜会因为宝樱的毒而毒发,但小澜到现在,都没有想法子解毒?”

    长青:“……或许是姚女侠不愿意给他解毒。”

    张漠皱眉。

    一道阴而淡的青年声音穿过廊下的竹帘,如一道风般飘进来:“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漠抬头,看到张文澜沉着脸进屋。

    长青在旁木了片刻,被张漠使了好几个眼色,长青才恍然大悟地返身离屋。

    长青一走,张漠便捂着额头装虚弱:“哎,你这个弟弟,一点不给哥哥留面子啊。”

    张文澜靠墙而立,都不靠近一步。

    张文澜呼吸急促:“我来此地,只有一事:收起你的好奇心,少管我的事。你和鸣呶几次三番坏我计划,莫要以为我真的不追究。若你再试图帮樱桃离开张家,你便是我的敌人。不要怪我对付你。”

    张漠:“哎,我只是关心你……”

    张文澜已经要走了,闻言当即怒得返身,手撑在桌上俯下身,眼眸赤红:“你既然不心向我,就不要插手我的事!”

    张文澜当真是一阵乱风,

    呼啦啦地吹过来,不等张漠给一点反应,又飘虚虚地吹走了。

    张漠坐在书桌后,眼睁睁看着弟弟脚步虚浮,也看到了弟弟额头微肿的痕迹。

    他昏了太久,睁开眼后看到的弟弟,虚弱狼狈,清瘦单薄,精神绷到极点……他尚记得上一次见到的弟弟在自己床榻前落泪,那时候,张文澜分明恬静明秀,虽满腹心机,却温和狡黠。

    狡黠的小狐狸是很可爱的。

    被逼得竖起全身毛的小狐狸,是可怜的。

    他已经快要死了,怎能看着弟弟这样可怜下去,又怎能看着云虹的师妹被牵连至此呢?

    张漠默默地将那碗对他并没有什么用的苦药一饮而尽,自言自语地笑一声:“……我是心向你啊。”

    他该真正的,见一见姚宝樱了——

    这个张家,像一座枯萎的莲池。秘密遍地,污浊满身。

    张文澜生在这样的地方,每日面对着这么多意外状况。姚宝樱只是与长青斗法一顿,便已然心中紧张,而张文澜每日面对的人,千千万万倍于她。

    他不是她记忆中脆弱恬静的美少年。

    他是淬了毒的黑莲,扎根莲池,长在淤泥中太久,早已被淤泥同化。

    她看到他的花瓣皎洁,却接受不了他的污泥根须。

    姚宝樱心情几分低落。

    连续几日,宝樱都和长青一起互相打掩护,潜入书房寻找各自需要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长青断断续续地告诉宝樱——他认识她以来,所见到的宝樱和张二相处故事。

    那些长青记忆的片段,欢笑也多,怨愤也多,算计亦不少。

    时入六月。

    六月的第一日,和长青分开、重新回到寝舍的宝樱,心不在焉地重新为自己套上铁链。

    她侧睡在床榻内侧,一边想着自己从书房中翻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都是什么意思,一边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张文澜。

    张文澜那日说,她对他毫不在意。她那时不服气,觉得他在说梦话。可是此时看来,她好像真的不了解他。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她以为的文静君子不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执念至此,她不知道他开心什么烦恼什么厌恶什么……连他寻死,她都看不明白。

    她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

    她对他与对别人不一样,这种不同,是不是伤害了他很多次,她却不知道?

    少女无措地躺在床褥间,茫然苦涩间,受不住地用被子蒙住脸。

    啊啊啊她到底在烦恼什么啊?分明,是他把她囚禁于此……

    姚宝樱在被褥中滚来滚去,用力捶床,又气又恨又怜又爱,真是百爪挠心,快要疯了。

    她听到青年幽静声音:“你吃莲子么?今日太阳好,你愿意出门,和我划船剥莲子吃么?”

    姚宝樱吓得忙从床上翻身坐起。午后阳光金灿,卷起一重重飞帘,而修长瘦薄的青年,手持一卷,坐在帘后那日光找不到的角落里。

    他真的很不喜欢见光,不喜欢亮堂。然而宝樱喜欢。

    张文澜很恬静:“侍女说,你不肯进食,是怕我下毒吗?”

    她竟然没发现他的突然到来!

    姚宝樱脱口而出:“鬼和你吃莲子!我不要!”

    他不发疯的时候,情绪看起来可真稳:坐姿文雅端正,像幽魂一样一言不发。

    宝樱看他就来气,刻意端详着他的侧容,阴阳怪气:“恭喜张大人,张大人看起来又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活过来了。”

    张文澜彬彬有礼:“拜你所赐。”

    宝樱心头的小人立刻一巴掌扇了过去,现实中她只能用眼刀子戳他:“你是鬼呀,走路没声音?”

    张文澜:“你紧张什么?”

    姚宝樱立刻放下捂胸口的手,她不确信他有没有发现她曾逃走。她镇定道:“我没有紧张,我只是讨厌看到你。”

    张文澜宛如聋了般,对她的口上厌恶早已免疫。

    他隔着重重纱帘,重复自己先前的话:“你不必担心我在饭菜中下毒。我如今已经改了,不会那样对你的。”

    姚宝樱嗤之以鼻,并且压根不信。

    张文澜放下手中书卷,朝她走来。他打开帘帐,拖住她纤细脚踝,将她扯入他泛着金光的怀抱中。

    他抱她的时候,宝樱微有恍惚。然后她倏地缩肩,脚往裙下缩。张文澜解开束缚她的锁链,微凉手指握着她仅着罗袜的脚,轻轻擦过她脚踝。她的脚踩在他手心,像一只玉白乳鸽。

    宝樱生出些局促羞赧,只觉袜下脚趾都开始蜷缩。

    她又害怕他发现她自己解开过锁链,十分紧张。她晕乎乎的时候,听到他问:“戴着锁链重不重,疼不疼?”

    宝樱:“……你觉得呢?”

    他从容:“那今日我戴,罚我好不好?”

    他果然去拿那摘下的铁锁往自己手上扣,宝樱张口想拦,又咬唇止住。她目光古怪,见他乒乒乓乓一阵忙活,又来抱她:“樱桃,我们去采莲子。”

    宝樱挣扎:“我不去!放下我!”

    她的脚磕在他袖口垂下的锁链上,叮咣一声,宝樱登时停住,探头又抬头。

    他微蹙眉,却只是沉静劝她:“今日太阳真的很好,我知道你想出门,不想日日坐在家中。”

    宝樱嘲讽:“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还有,你这个人自说自话,没救了。”

    张文澜:“我远比你以为的了解你。只要你多看一看我,你就会发现。你只是从来不把目光专注在我身上。”

    宝樱顿时怔住,心口泛起酸酸涩涩的情愫。她窝在他怀中,茫然看他,一眼看到了他额头上还没有消下去的青肿,以及……针线缝过的疤痕。

    那针线缝过的疤痕无损他的英俊,甚至让他多了脆弱美。但是医师们说,这个疤痕会伴随他一生。而张文澜身体这么差,一生又有多长呢?

    这样一想,宝樱意兴阑珊,心里好是不快乐。她将脸埋下,不与他争了。

    而他说得不错,今日天光正好。

    张宅有处院子种满了荷花,张文澜抱她上船。她始终只着袜未着鞋,被他抱着踩上船,水波摇晃,他上船时身子微晃,宝樱就跟着他摇晃。她实在本性纯然好玩,当即笑出了声。

    少女的脚丫子又一次晃动,磕在青年手脚的锁链上。

    发觉他的凝视,姚宝樱板起脸。

    张文澜:“我喜欢看你笑。”

    宝樱:“那我偏偏不笑。”

    她如此幼稚,他不与她置气,抱着她坐下,又转头张罗小船上的香炉与茵褥。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水弄湿她裙裾,她却偏偏扭头玩水。但宝樱一回头看到他,就要刻意板起脸。

    张文澜想,她会不会没那么厌恶自己呢?

    少女扭头趴在船头,张文澜拨开一丛丛莲叶。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清风徐徐,柳树掩日

    ,葱葱郁郁。

    宝樱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偷偷摸摸地去摸莲叶。

    小舟行在碧波中,欸乃水绿。她听到身后青年难得清朗的吟哦:“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宝樱:“你又开始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她猛然顿住:我为什么说“又”?他经常这样么?我与他有过那么多快乐时光呢?

    她听到张文澜的笑声。

    她好久没听到他笑,难免心头一跌。她失神间,一大片连着水的荷花湿漉漉地送到了她怀中。

    姚宝樱回头。他坐在莲花后,与她相隔半条船,正撑着桨,将辛苦摘下的莲花送给她。衣摆湿水,阳光刺目,清光凛凛,公子神秀。

    刹那间,姚宝樱撑在船板上的手指微微发抖。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婉如清扬……午后太阳还是有些热,而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诗。

    张文澜:“我没骗你吧?你会喜欢的。”

    姚宝樱手指发麻,她装作没听见,低头烦恼地看怀里的荷花。张文澜挪过来,从后搂住她:“不过我确实对你疏忽很多。”

    宝樱被他扣住,顿了一顿,支吾:“你、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不那样,其实我……”

    张文澜:“樱桃,你把软筋散吃了吧。”

    姚宝樱:“……”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脸。

    他仍是俯着脸,抚摸她面颊:“你武功太好了,即使有铁链,我也不放心你。你把软筋散吃了吧。”

    小船悠悠,恶鬼当道。姚宝樱冷笑:“你果然改了。你如今不在背后给我下药了,你光明正大地来要我自己服毒啊……张文澜你病得不轻!”

    张文澜:“软筋散不是毒,而且我陪你一起。”

    第95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4

    夏日晴空,荷叶田田,本应是消暑的好去处。然而——

    姚宝樱反应过来,腾地起身,便拔步要跃水上岸。然而她此时看到四方湖波粼粼,碧水朗朗,无一处着力之地,方知张文澜的阴谋早有准备。

    姚宝樱心头在一瞬间,涌上巨大的愤怒与酸楚。她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生起的那点儿同情,实在不值一提。

    要跳水吗?

    她这样想的时候,武功比她弱的张文澜扑了过来。她赤着脚,他手腕上的铁链咣地撞在船舷上,船只摇晃,让心神微茫的少女跟着摇晃。姚宝樱一个下盘不稳,被张文澜扑倒了。

    她被他扣在身下,仰望着他的眼睛,眸中瞬红,一言不发。

    张文澜轻声:“樱桃,一切都会好的。武功在此时是累赘,也让我不能放心。我保证只要撑过这几天,我就给你解药。”

    可是武功,是姚宝樱安身立命的根本。

    姚宝樱就这样目光直勾勾地仰望着他,她奋力挣扎,张文澜被扭推到一边后,他直接从怀中取药丸。

    他不管不顾扑来的疯狂架势,让姚宝樱警惕那药丸,自然不肯吃。二人打斗间,药丸“噗通”被丢下水,张文澜也再次被甩开。姚宝樱转身便要跳下水,双膝倏然一软,闻到一股檀香似的淡香。

    她扭头看去,烈日炎炎,水流漫船,张文澜竟趁着自己被甩到船只另一头的机会,小心而珍视地取出他怀中的小方炉,点燃了其中的一只香。

    张文澜回头看她,香烟袅袅从他面前浮过,他的眉目变得朦胧遥远。

    他轻声:“你果然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你会被同一个招式骗到。”

    姚宝樱咬牙切齿:“张二,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微微弯了眼,道:“我要的,本就是你不放过我。”

    他眼眸微微赤红,声音在烟雾中也变得缥缈,宛如沾了水雾:“难道你竟然不知,我最怕的,就是你放过我?”

    他慢慢撑着船板,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

    他跌撞间,宝樱试图起身,可药效随着香烟发作,她的意识跟着昏昏沉沉。

    跳水吗?

    可她此时状态,跳水无异奔向死路啊。

    姚宝樱努力思考的时候,听到张文澜说:“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没有外面那些琐事,你会不会选择我。我也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到我身边,会不会选我。可是这些天……你的选择,似乎依然不是我。”

    姚宝樱怔住。

    她努力集中思绪,去想他在说什么:这些天……她不选他……他是什么意思?

    莫非他知道她这些天能够打开铁索,她偷溜去他书房查探情报的事?莫非他知晓她和长青大哥的勾当?

    不、不会的。

    他若是知道,怎会、怎会……

    姚宝樱心情混乱,大脑如浆糊。她撑在船板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鬓角出了汗。

    而她闻到身前浓郁花香,模糊视野看到青年潮湿的衣摆。

    他在她面前蹲下,将她抱入怀中。

    姚宝樱:“放、放开我。”

    “别挣扎了,樱桃,”他抱着她,喃喃自语,他就像一个理智的疯子,从容安静,还宽慰她,“我感受你的锁链,与你被同样的软筋散放倒。你吃的苦,我都会赔给你。咱们就在一起,好不好?别抗拒软筋散了,你的抗拒会让你很难受的,别抗拒它,就像别抗拒我。”

    张文澜抚摸她面容,又看她蹙眉,忽然间恍然大悟般地询问:“你如此抗拒,会让自己很不舒服。我不想你这样痛苦,樱桃,我帮帮你吧。”

    姚宝樱想:他能怎么帮她?

    下一刻,他朝她递出了手。

    他在解她的衣带,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腰线。在她瑟缩一下时,他顿了一下,继续朝下。

    姚宝樱一下子呆滞。

    她冷静不下来了:“张文澜,住手!”

    张文澜平静的面上此时浮起一丝笑:“我服侍你,好不好?”

    单纯的少女只在前几日初经云雨,未懂其中分寸。但他手指朝下的架势,让姚宝樱本能慌乱。因那燃起的香雾作用,她内力快速流逝,她一边控制时,一边被他的手指冰到。

    她真的慌了。

    她呼吸乱了。

    不合时宜,她脑海一下子想到自己从张文澜寝舍搜到的那些春、宫图。那些惟妙惟肖的画像,那些栩栩如生的淫念。那些画像曾离她很远,让她面红耳赤又好奇憧憬,可在此时、此时……

    姚宝樱猛地蹬腿。

    她转身就要跳湖。

    张文澜扑来。

    即使武功流失,他也不是她的对手。却偏偏因为姚宝樱内力远强于他,这软筋散作用于她身上,竟比他这本就三脚猫的内力流失,要快得多。

    姚宝樱磕撞间,被他从后抓住脚踝。

    他像水底缠缠绵绵的水草,扣着她的脚腕,自下而上的纠缠她。他的呼吸碰到她足背,姚宝樱惊乱地乱踢,他微微喘,力气却加大。

    他哄她:“你会快乐的。”

    姚宝樱:“我不要、我不要!唔……张二,你真的要我恨你吗?”

    张文澜许诺:“你会快乐。”

    他转过脸,亲上她足背。

    姚宝樱另一脚蹬去,被他扣到自己肩头。姚宝樱上半身挣扎着起来,他潮湿的呼吸自下而上,轻轻在她腿侧点了一下。她一下子全身充血,热汗腾地酸入腰间,姚宝樱跌了回去,重新倒在船只间。

    她手指胡乱地抓过船头的莲花莲蓬,去砸他一脸。

    可他不以为耻,只在唇齿间出力。

    姚宝樱全身发抖,朝下忍不住看一眼。她一眼看到他那海藻般散开的乌黑发丝,湿漉漉的微微发白的眉眼,因水汽而更加嫣红的唇瓣。他的丰唇微张,咬着她腿侧肌肤,像一块冷玉贴着她。

    他察觉她的凝视,倏而抬起一只眼,眼睛含笑。

    姚宝樱目中生雾,神色涣散,有些呆滞。

    他的神色便转厉转凶,忽而撩起她的裙裾,扯开她的凌乱带子,整个人伏了过去。姚宝樱分明不愿意,分明害怕,可她使不上力,又在他贴上时,惶然地喘一口气,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他便知晓她快乐,更为卖力。

    姚宝樱一下子侧过脸,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案板上挣扎的鱼。

    她侧过脸,咬住自己手背。

    她的神色变得迷离,她努力抵抗他带来的影响。

    一边是水流弥漫,青年纠缠,一边是内力相抗,屏住呼吸。

    她拼命抵抗他的影响时,整个人还坚持向船头爬。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要这些,她不想失去自己的武功。可她肌肤微微泛红,她在抵抗间,头开始痛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头。

    头痛欲裂。

    身子因欲而战栗。

    她始终不敢放松自己,放松自己的抵抗。

    她喘着气,头磕在船头,痛得恨不得撞船时,脑海中忽然浮起混乱的浮光掠影一般的场景——

    她在混乱中看到了雨夜中血流成河,自己离开汴京后,一路赶往太原城。

    她在尸骨堆积的城池中躲避霍丘敌人,寻找故人尸骨。她在张漠的帮助下一一找回“十二夜”,可是其中没有第九夜,也没有第十二夜。她那时不知张漠就是“子夜刀”,她一

    心牵挂着找师姐。师姐什么也不告诉她……

    莲叶田田,青年呼吸幽微。

    倒在船只间的少女被按住腿,腰下裙裾下拱起一个人影。少女模模糊糊地仰头看着天上的烈日,烈日穿过花草遮掩的树叶影子,落入她眼中,刺得她双眼微红。

    她在混乱的记忆中看到自己背着受伤的师姐回到云门,在树下埋了自己多年的陌刀。她自此再不用刀,可她也没有见到张文澜的只言片语。她以为他和她一刀两断,他恨她恨得生不如死,恨她恨得要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她在云门大哭一场,埋葬自己的伤心心事,继续学武,发誓再不下山了。

    船只摇晃,少女呜咽。他的手指滚烫按着她,他的红唇青眉像水妖一样在烟雾中时远时近。可她身体被浇打,她被迫变得变得像水一样柔软,像云一样飘忽。

    她还是要下山的。因为“十二夜”消弭,江湖山河不振,人人躲藏。“十二夜”可以消沉,但是江湖风雨飘摇,乱世国事不明,大家需要领头人,江湖需要他们去面对崛起的朝廷。姚宝樱也必须擦干眼泪,重新来到汴京。

    六月夏日热气蒸腾,一切恍如瑶佩流空,玉筝调柱。蝉鸣声如此悠远动听,切切悱恻,像是要把一整日夏日,种在姚宝樱的体内、血液中。少女飞快地出了汗,她流汗且吟哦,双目失神地瞠大,凝望着自己自记忆碎片中飘出来的光影。

    十八岁的姚宝樱来到汴京,本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可以挥霍。她有太多想要做的事,她弄不明白自己的旧情郎,她也没心思去懂。但他就像个鬼一样,出现在她要做的每一件事的尽头。她要做任何事,都甩不开他的阴影……

    现实中,姚宝樱忽然战栗得剧烈,她尖叫出声,而张文澜扣紧她的脚踝不放。

    她终于像死鱼一样安静下来,呆呆地看去。她见他从她裙下爬出,面容噙水,手指间也勾起一抹黏腻的水液。他捡起来,挑目让她看,乌黑的眉目水光粼粼,昳丽无比。

    姚宝樱赤红着眼看他。

    姚宝樱一字一句:“张文澜,你真可怜。”

    张文澜怔住。

    也许这是他今日的第一次失态,他不明白她这样说的缘故。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笑,以为她在记恨软筋散的事。

    张文澜道:“我只是怕你逃。而且我和你一样。”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垂下眼,思考一下,叮叮咣咣地戴着那一身锁链,朝姚宝樱爬来。他搂住她,道:“我很难受。”

    而少女蓦地扭过头,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他有些愣住。

    他眉目间的笑僵住。

    但他很快说服自己,只是抱住她,将她搂入自己怀中。

    她不挣扎,不拒绝。他有些安心,却更为不安。

    张文澜迷惘地想:她身体明明快乐了啊——

    姚宝樱想起了一切。

    六月初一船只上的争斗,让她那日在对抗软筋散后,记忆开始慢慢恢复。

    而记忆越是恢复,她越觉得疲惫,越是不愿意和张文澜斗什么了。

    正如她一直以来前往汴京的目的:她的目的中本没有张文澜,她一直有自己想做的事。

    如今局势不明,她顾不上疯癫的张文澜,她要查探他手中的资料。

    当夜,在张文澜终于入睡后,姚宝樱运气,借着与他离得近的蛊虫作用,一点点将自己白日时藏起来的那点内力,运于指尖,再传遍全身。

    屋中燃香袅袅。

    她抗拒着软筋散作用的时候,难免抵抗得鬓角生汗,指尖发抖。但她又靠着这蛊虫作用,得以勉强维持自己的体力。

    她在动作间,碰到了手上铁链。

    铁链在寒夜中发出清脆声音,姚宝樱僵住,下一刻,张文澜在睡梦中缠过来,捂住她手腕,轻声:“痛吗?”

    姚宝樱在寒夜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

    她神色迷离,默默闭上眼——

    六月二日,姚宝樱如常地解开铁链,与长青在书房的密室中撞见。

    长青自然知道张文澜对她下了软筋散,而她竟然行动自如,长青不由地神色略微复杂。

    姚宝樱却一言不发,翻看那些案牍文件。甚至在长青也不做声地忙起他的事时,她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他身后,装作翻看别的卷帙的模样,朝他手中的折子瞥了一眼——

    她瞥到了“霍丘”“北境”“十二夜”的字样。

    长青警惕地抬头。

    姚宝樱理直气壮:“我要看你旁边那卷书。”

    她在翻书时,又若无其事地提起来:“长青大哥,我要你讲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烦请你继续说,我是如何被你家二郎关起来,外面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六月二日夜,张文澜站在床榻前,静看着侍女收起的二夫人的衣裙。

    他轻轻俯身,手指擦过床榻上沉睡女孩儿的鬓角,从她发间抹到一点莹白的痕迹。

    屏风外,侍女抱着衣衫,紧张地等待。

    张文澜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走出屏风:“不要惊扰她。”

    侍女胆怯退下,看着自己怀中的衣物,叹口气:张二夫人的裙裾上沾上了二郎书房密道中撒的萤虫粉。

    可惜二夫人不知。

    二郎装作不知。

    第96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5

    六月二日夜。

    云野去高家,再一次和高善慈会面。

    他靠着一堵墙,漫不经心地将一瓶药交给高善慈:“把这药,下给你兄长。六月五日,我带你走。”

    高善慈喃喃:“你还是翻墙……”

    云野笑:“不,我到时候,光明正大拜访高家。”

    高善慈:“什么理由?”

    云野眉目在稀疏星云下模糊无比:“你我的婚事。”

    清风寂寂,廊庑如烟。高善慈垂下的睫毛微颤,握着药瓶的手指微微发白。

    高家如今管制森严,云野只来得及争取这么一丁点时间,便匆匆离去。所以他错过了高善慈苍白的脸色,发抖的身躯。

    而在她走后,高善慈默默从怀中取出另一瓶药。

    那是一刻前,高善声交给她的:“把这药,下给你那个情郎。他是霍丘人,他掌握了我的秘密,我不能留他。六月五日,便是老师许给我的动手日期。”

    高善慈轻声:“可是,我以什么借口让云郎来呢?”

    她哥哥轻飘飘道:“你不是与他私奔吗?就说,商议你们的婚事啊。”——

    六月二日夜,文公文如故,在自己府邸的书房中,复盘着最近这桩桩件件事情。

    朝廷结盟一派的名单,被高善声藏起。

    为了纠正这个错误,文公要高善声去杀了云野,却在同时间,让云野去杀高善声。

    这二人两败俱伤,那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单的事——张文澜。

    而张文澜与他书信频频,称与他有些误会,与他私谈……

    文公心中不安,倏而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切事态发展,像一个早已张开的密网,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想和谈,但霍丘使臣不是只有一个云野。他可以牺牲云野,因为还有一个霍丘正使在汴京。

    他想在夷山除掉张文澜,他好不容易查到夷山的线索……

    这些会不会是张文澜抛给他的诱饵?

    文公倏而起身,疾步奔出书房,递给外面的人一张字条:“保护霍丘正使。”——

    六月三日,姚宝樱在张文澜的书房中,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她看到了张文澜和文公的书信。

    她看到张文澜留下的一些字迹潦草混乱的书写文字。她认的字不算多,而这些字是他思考时随意留的草稿,草稿不一定是最终方案,却一定蕴藏着一些什么。

    他留下的这些字有:

    文如故,高善声,高善慈,云野,陈书虞,鬼市,霍丘……

    最后这些字,指向一个结局:战。

    姚宝樱揉着这些字条,心跳加速,拼命地运用自己对张文澜的那冰山一角般的了解,去猜他这些字所代表的阴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事——

    六月三日,长青在书房密室中的重重案牍间,终于寻到了一则故事。

    书信往来编织出的故事,来自两种笔迹。

    长青跟在张文澜身边长达两年,帮张文澜处理太多秘密事件,他早已清楚两种笔迹的主人是谁:一者张漠,一者张文澜。

    他们借对话,隔着几页纸,穿越时光,在商议一桩旧事——

    先是张漠潦草的字迹,可见书写时的着急与仓促:余在“十二夜”中寻得一霍丘爪牙,或可杀之。然“十二夜”正欲行刺霍丘王,余欲将人引去幽州。

    再是张文澜的回复:我去幽州接应。

    再是张漠的字迹:行动有变,余见机行事,微水不必去幽州。

    中间,信件断了很久,沾了许多血迹与尘土,才终于续上。

    张文澜回信:汴京有变,我无法前往幽州。你身在何处?可曾处理危机?

    长青撑着自己青筋直跳的额头,将头磕在墙上,痛得自己整个精神都在麻痹战栗。

    “十二夜”……霍丘爪牙……

    云野……张氏兄弟……

    他脑海中的记忆如土石般,在淋淋漓漓的血雨中,浇出了一些软化痕迹。而今那些记忆挣扎着,想要呼啸而出。

    长青忽而想到两年前,自己在张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张氏兄弟。

    张漠看他的眼神,笑意中带着几分古怪:“往日种种,犹如逝水。自今日起,你便跟在二郎身边做事便是。”

    长青每月喝那一碗又一碗的疗伤药汁,因他醒来时遍体鳞伤,气力皆无。

    他说一口流畅的大周话,他书写巍峨的大周文字,他对周遭万物没有好奇心,不关心身边所有事情……他以为自己的不关心是性情使然,他以为自己天生没有好奇心……突而,他脑海中窜出云野噙着热泪的眼眸。

    云野在密林中朝他走:“我有一个弟弟,我弟弟本是霍丘王子。我被霍丘国王蒙骗,我弟弟生死不知。前任霍丘王已死,没人知晓他曾经的筹谋算计,可我还是不信他会杀掉自己的儿子。

    “如果我弟弟出生起就在执行一桩密令,如果我弟弟根本没有死。如果现今的霍丘王只是希望我弟弟死了……

    “你腰下的寒鸦翎羽,到底来自于谁,你全然不知吗?”

    长青大汗淋漓,撑住额头,忽然肩头被人拍一下。

    他警惕回头,撞上姚宝樱的目光。

    姚宝樱:“长青大哥,你能帮我和鬼市传一则消息吗?”

    长青静静地看着她。

    他恍惚着说自己都越来越不信的话:“……我不会背叛二郎。”

    姚宝樱笑一下,笑意却没有流入眼中。

    她站在长青背后,思考着长青到底是谁。

    这个笑容干净的少女,终究有了自己的一桩算计:“这不算背叛二郎。我只是告诉朋友们几个消息而已。你们二郎说不定都忘了呢。”

    长青转头看她。

    姚宝樱低头思考一下,抬头弯眸:“让容师兄,帮我杀一个人——杜员外。”

    杜员外,是她来到汴京后想杀却没杀的第一个人。

    杜员外,也是张文澜写给暗榜的通缉令中的人。

    杜员外,同样是张文澜留下的那么多案牍文书中,与文公有千万丝纠葛的人。

    张文澜这里一定有一个关于朝堂江湖的筹算。她曾想用玉霜夫人的消息和他交换,可她被张文澜弄得失忆,错过了最佳时间。而她现在已经不想告知他了。

    她在这座宅院中,日日刺探,日日搜查,她与赵舜有一腔针对张文澜的计划。夷山之后,计划短暂暂停,六月伊始,计划重续。她现在应该要去执行计划最后一步了。

    姚宝樱心想:如果自己猜测实属,杜员外必须死。如果自己猜中了张文澜在做的事,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去杀人,也去救人——

    六月三日,昭庆公主鸣呶,终于在陈家,见到了萎靡不振的陈书虞。

    陈书虞被关在府中。他父母唉声叹气,他自己饮酒度日,精神恹恹。

    而小公主进了屋,冲过去摇晃人肩膀。

    一屋酒气,彰显这次打击,对这位陈五郎的影响之大。

    鸣呶见人不醒,她干脆一巴掌扇去,喊道:“你振作一点!难道你不想知道,把你害到这一步的背后凶手是谁吗?”

    陈书虞趴在桌上,迟钝地抬起脸。他眯着眼睛半晌,才认出了她是谁,痴笑:“鸣呶啊,对不起,我那天不是要杀你……我从来没想杀你,嗝……”

    一屋腥臭,酒嗝熏得鸣呶差点晕过去。

    鸣呶:“陈五,你真是废物。你家里让你从军,你非要学文,说辅助我皇兄。现在呢?你的殿前司都成了筛子了,这就是你瞧不起武官的结果!为国争光,为什么拘于文武?鬼市都被你折腾得快完了,你还在吃酒!”

    她见他还昏昏沉沉,倏地想起樱桃宴那夜,陈书虞看着宝樱姐眼睛发直的样子。

    小公主干脆一横心,喊道:“你再这么颓丧下去,宝樱姐就被你害死了!”

    宝樱?宝樱!

    陈书虞茫然抬头,扭头在屋中寻找少女模样,他指着鸣呶哈哈大笑,又疑惑此女为何眼熟。

    他醉意濛濛,眼中光华时暗时亮。

    鸣呶:“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我皇嫂,为了陈家,为了我哥哥,你也要撑过去!啊啊啊啊你给我起来啊——”

    鸣呶拔萝卜一样想把他从酒桌上拔起来,却哎呦一声,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酒坛咕噜噜滚了一地,摔得小公主龇牙咧嘴,而陈书虞恍恍惚惚地坐在地上,又怔忡半刻,忽然醒过来,红了眼。

    他咬牙:“鸣呶,你莫非知道是谁害我?”

    坐在酒坛中快被熏过去的鸣呶揉着自己手臂,努力抬起下巴,表现自己的高贵与智慧:“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很快行动。那个人利用你一次,他们把你当废物,一定想用你第二次。毕竟,你手中有兵,如今是他们最需要的……”

    鸣呶手撑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小脑瓜,镇定道:“陈五,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吧?听懂的话,你赶紧起来,帮我去找个医师,我好像要被你的酒熏晕了……”

    陈书虞呆呆看她,迟钝地张大嘴——

    六月四日下午,高家府邸,布置着一场宴席。

    云野试图来看高善慈,因高家侍卫布置森然,他只寻到一刻钟时间。

    他再次说服高善慈,说自己明日拜访高家。

    高善慈虚弱:“也许,我直接和你走……”

    他打断:“小慈,我想光明正大带你离开。我下药

    不是想害你哥哥,只是想让你哥哥答应我们的婚事。”

    高善慈垂着眼。

    因为相似的话,她哥哥也说过:“毕竟朝堂安排的和亲是公主和亲。你与霍丘使臣有情,哥哥为了你,总得商议个章程。你让云野来家中拜访,哥哥下药,只是为了你的幸福。”

    高善慈同样虚弱地说过:“也许,我不会和他成亲……”

    高善声:“说什么呢?张二郎写了那封休书,你难道真要高家上下因你蒙羞?小慈,成大事者,莫要心慈手软。”

    是么?

    她的哥哥,她的情郎,都不心慈手软……吗?——

    六月四日,姚宝樱昏昏沉沉被关在寝舍中,那软筋散的作用更强烈了。

    她醒来时,却看到床榻边就着水写了几个字。

    那不是张文澜的字迹。

    而就着水写的字,要让她这个最近昏睡时日增多的人看到,需要严格把握好时辰和看守轮换的批次。

    手脚锁链晃动的姚宝樱当下抬头,朝四方看:是谁,能在张二郎的寝舍床榻边给她留字,而不被张二郎发现?

    她心脏砰砰,没有想出所以然,只好去看那字。

    那字写着:戌时三刻,净梧院东,送你出府。

    这是……谁写给她的?——

    六月四日下午,张文澜早早离开官署。他提着一尾鱼,回去府邸,要给自己的夫人做鱼吃。

    他开门之际,正碰上姚宝樱解开锁链,跌跌撞撞地要逃出府邸。

    二人对峙,寝舍门重新关闭。那尾鱼弄湿了郎君的衣摆,被丢在了地砖上。

    鱼在地砖上扑腾,张文澜含笑着走向姚宝樱。

    他抚摸她下巴,问她知不知晓一首诗。

    他缓慢地从阴影中走出,笑吟吟:“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黄昏切割地砖,金光与暗光错乱。寝舍中,他像胜利者,她像落汤鸡。

    当真如此吗?

    姚宝樱煞白着脸,她步步后退,崩溃一般地尖叫:“你说过你厌恶我,你不会给我一道好眼色,不愿和我有一丝瓜葛——”

    “我厌恶你。”张文澜淡道。

    “我不会给你一道好眼色。”他的面容在黄昏下显出金昏色的诡影。

    “我不愿和你有一丝瓜葛。”他眼尾轻轻扬起,有了笑意。

    他朝她走来,俯下脸。

    屋中阴影如刀子般将他切成两半,一者如玉人,一者如鬼怪:“那些都是骗你的。”

    姚宝樱跌坐在榻,看着地上挣扎的鱼,鱼身踩出来的一地水沼,还有他衣摆上的云草纹沾上鱼腥臭气。

    黄昏帷幔飞起,映着金色光,簌簌如樱桃花落。

    六月了,被张文澜藏了一个春天、一个夏日的禁园樱桃花已枯。他的樱桃花落了,禁园中新叶稀稀拉拉,时光已逝。

    寝舍中,被逼退到床沿边的姚宝樱笑起来。她袖中藏了瓷片,心中有一桩出走计划,而她将用旁的方式刺伤他。

    张文澜不动声色:“你笑什么?”

    姚宝樱:“我笑你可怜。”

    她坐在床榻间,也像一个恶鬼般,笑着朝他抬起脸。

    他只僵一下,便不以为意,试图维持自己胜利者的风度:“我本就要你可怜……”

    他话没说完,浑噩失声。因她在黄昏余光中抬起脸,朝他露出金辉玉色。她目中水光粼粼,盈盈间闪着碎波。

    她乱发贴颊,面色苍然中带着不正常的晕红。

    她乌黑的眼睛缓缓避开他的目光,怔望寝舍漂浮尘埃,俯看地上污浊浑水:“张文澜,我笑你可怜。

    “我可怜你本是天上狐,却将自己作践成地下鬼。

    “我可怜你明明身居高位,却敏感多疑畏惧人心。

    “我可怜你重重布置只为得到我的爱,而重重布置之后,却还是把我推到了你的对立面。我可怜你自傲自负,捏着一把棋子以为算尽所有,却始终勘不破情之一字。

    “我可怜你身坐枯井不明缘由,困在张宅中只能看着头顶一片方圆天,连愿意陪你的人都求不到。

    “你真可怜——你连可怜的爱,都得不到。”——

    作者有话说:一章终于回收了,背景人物们登场啦~努力把第一卷结束!

    第97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6

    骂人有瘾,骂张文澜更有瘾。

    当事情已经失控、朝着那个悬崖极速狂奔时,姚宝樱要过把瘾。

    但过了瘾,她骂完后,眼珠便不自主地看四方的桌椅边缘、床柱墙头。好在这屋子丁点儿尖锐些的地方,都在最近被侍女们贴心地裹上了柔软绸缎。

    姚宝樱难免心酸。

    侍女们恐怕以为这些包裹的绸缎,是为了防止姚宝樱一个想不开,一头撞上去自尽。

    然而这是为了防止张文澜闷不吭声地撞上去。

    所以……她还关心他的死活吗?

    在他对她做了这么恶劣的事后,她真的还在意他是死是活吗?

    她和阿澜终究变成一对怨侣,期间缘故是他错了更多。正常人都应远离疯子,尤其是一个过于聪明的疯子……

    姚宝樱手脚上的铁链刺得她肌肤发凉,她低着头,忽听到张文澜很轻的笑声。

    她愣一下后,听到那笑声继续。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那个疯子——

    披着人皮,穿着公服,丢开鲜鱼。疯子长着一张英俊多情的脸,微长的眼尾勾着一些泛着胭脂红的水汽。

    他看着像要哭。

    但他确实在笑。

    很淡漠、无所谓的、茫然的笑。

    也许人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创伤的时候,只能笑。

    张文澜便这样看着床榻上的姚宝樱。

    她的眼神里直白地写着“疯子”,他的心脏因此而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可能抽的次数太多了,他已经不觉得痛了。

    张文澜道:“樱桃,我已经累了。我不会再和你吵了。”

    姚宝樱:“你每次都说你累了。你到底是多累,整日都在累?”

    张文澜带着恍惚的笑意望着她。

    他缓缓说:“其实,我想过要好好与你相处,与你做最寻常的夫妻。你失了忆,忘记了江湖,可以来保护我。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我……”

    他思考一下:“但是即使失忆后,你眼里也不是只有我。后来你不肯再失忆……容我猜猜,你如今的愤怒与先前更有所不同,是想起了大半吗?那也正常。你不肯喝鱼汤,不肯佩戴幻铃,我每每靠近,你就开始与我斗智斗勇。我只能与你同吃同住,来让你进些食。可即使这样,你也怀疑我会给你下毒。”

    姚宝樱:“你的前科太多了。”

    他浅笑:“我把你变成了,像我一样疑神疑鬼的怪物吗?”

    姚宝樱愣住。

    如同重锤击心。

    她脸色刷地失去所有血色。

    若说她先前还在愤怒,还在思考怎么激怒他,她此时当真大脑空白,怔怔地想:对啊,我满腹疑心。我被张文澜同化了吗?

    我变得和他一样可悲了吗?

    惊弓之鸟的生活消耗她的精力、体力,而张文澜常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

    姚宝樱目光凌厉地盯着他。

    他若有所思地笑:“我不喜欢疑神疑鬼的樱桃。”

    姚宝樱:“所以呢,你打算放过我了?”

    她说得嘲讽,自然知道他不会。

    他眼睛轻轻眨一下,转移话题,不接她的话。

    他自说自话的本事一向可以,他走向她,坐在榻边。在姚宝樱的愤怒下,他强行地握住她下巴,打量她的眉目。

    他真心道:“你真好看。”

    他喃喃:“你像是一个专门为我定制的器具,总是戳我死穴,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勾住我。我想死的时候

    ,你无意识便会救我。我没有生志的时候,你总在逗我笑。我生闷气的时候,你就好像看不懂一样,自顾自招惹我,非要我搭理你。”

    他困惑地批评她:“樱桃,你一直在勾引我。”

    姚宝樱被冤枉得,火冒三丈。

    但也许是他此时状态过于奇异,又不像是发疯前兆,姚宝樱便闷闷地听了下去。

    张文澜:“我想过变成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本性也许难改,但只要模仿得好,你也看不出来。我有很多想待你好的方式——我想给你买新衣裳,戴漂亮耳饰,耍乱七八糟的武器……我有十几个箱子的东西想送给你。”

    他垂下眼。

    姚宝樱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知道。

    失忆的那段时间,她翻过这个寝舍。

    她在寝舍中找到过许多女儿家用的东西,她理所当然以为那是自己的旧物。只是旧物很陌生,她很茫然。而她碰也不碰的东西,次日便会消失,会有新的箱子补上……

    张文澜在试探她到底喜欢什么。

    他不断地试错,不断地纠正。

    他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观察着日光下的少女。他不羡慕日光也不喜欢日光,他只是在喜欢她罢了。

    张文澜陈述:“然而你觉得,我不合你心意。我不知怎么做,能讨你欢心。因为我每一次做的事,都让你不开心。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可是……”

    他兀自笑一下。

    原因自然是,他与她格外不同。

    他每一次离幸福很近的时候,他都想到娘。

    至今,他袖中的金钗在提醒他玉霜夫人的生死谜团,在提醒他,曾经的稚童时期,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至亲,那个至亲把他骗拐到山林中。

    他跌入土坑爬不上去,而他的娘笑着说:我都是骗你的。

    玉霜夫人是他的梦魇。

    但玉霜夫人教会了他一件事:不要信任他人。

    张文澜害怕姚宝樱背叛,害怕姚宝樱远离。他为了提防她的背叛,做了很多安排。而这些安排,又将姚宝樱推得更远。

    张文澜揉着宝樱的下巴:“我很害怕和你成为怨侣。但是,如果只能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接受。”

    姚宝樱冷笑。

    她自然不接受。

    而这个人,顶着这样的面容与神色,垂眸看着她:“樱桃,和我行鱼水之欢吧。”

    姚宝樱:“……?”

    她一下子愣住。

    她不知道他话题怎么转到这个方向,她准备的一腔骂词还没有发泄,她甚至还没有刺激得他失控……他不失控,她怎么有机会逃?

    张文澜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她笑。

    他简直想死。

    他非常的不在意:“我对你有欲。”

    他平铺直叙:“我一直想和你睡觉,但总是没有机会。我不是状态不好,就是更想取悦你。但我现在不想取悦你了,凭什么总是你在快乐,你在无忧无虑,而我一味忍耐与退让。”

    姚宝樱:“你在说什么鬼话……唔。”

    张文澜:“反正你也不喜欢我,反正你讨厌我讨厌得恨不得我立刻死,反正你要和我当怨侣,那我爽一下有什么关系。”

    他喃喃自语:“我不想到死了,都不能做个风流鬼。”

    姚宝樱:“唔唔唔……”

    手脚上的铁链束缚住了她,身上的软筋散让她没有抗拒的力气。昏昏沉沉的迷药时不时影响她的神智,而他又只消靠近一下,唇齿贴上她的肌肤,姚宝樱便能听到自己骨血汩汩的战栗感。

    她咬牙,忍着自己体内的瞬间颤颤。

    她不想让他发现她身体的秘密。

    她不想给他片刻可乘之机——

    所以傍晚时分,这座寝舍的缠斗,只在床榻间,双方却宛如沉浸深水。

    张文澜是真的无所谓了啊。

    他好像真的疯了,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据姚宝樱最近查到的消息,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事变就在这一两日,他却沉迷女色浑噩度日。难道他的那些安排,他都不管了吗?

    姚宝樱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她最近被张文澜缠着,关着,喂药着。她的大脑意识经常是乱的,她隐约觉得心头怪异,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可她又实在想不起来。

    他是她的克星。

    姚宝樱这般一想,又怨又恨下,眼圈发红,鼻尖酸楚,泪意又开始强忍不住了。

    但她吸口气,打起精神——她不是一个沉迷情爱的樱桃。

    张文澜沉醉之际,抱着她起伏喘息间,忽而,他感到肩膀被人一推,被他按在身下的少女动作,翻身欲起。

    他浅浅吟哦,被刺激得周身打颤,手脚发麻。他强忍着自己的失态,眼珠僵硬地翻动,不露出丑态,去看她——

    那手脚被铁链锁着的少女披散长发,在此时美艳无比,真的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张文澜恍惚着看她笑。

    他朝她伸手:“樱桃,我喜欢你。”

    姚宝樱俯身:“阿澜公子。”

    他迷离的眼睛流着玉水,眼中玉水缓缓拨动,朝她仰去。他身体沉浸在快意中,因她的一丁点儿动作,而鬓角生汗、唇瓣微张。

    姚宝樱闭目:“……我也喜欢你。”

    少女泪水落在他颊上。

    下一刻,他的呼吸难抑,身子颤抖起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地绷紧,又不受控地刹那松懈,在她的强硬转为柔软时,他竟激动得、激动得……

    他红着目看她。

    他甚至不知自己在不相信什么……

    少女在他最快乐的时候,俯下身抱紧他。

    她伸指抵在他后颈处,倏而刺入一股内力。她轻声:“阿澜公子,别怕,不痛的。”

    内力……

    张文澜还在战栗着发泄,他发湿唇红,目光如同噙着泪。

    然后,张文澜闭上眼,昏睡过去。姚宝樱抱着他,将他裹入被褥中。

    她不敢看他。

    她不看他潮红又青白的容色,不看他长发淋漓汗湿下,藏着怎样的颓然。

    姚宝樱顿坐一会儿,闭上眼平复自己体内的燥热。

    她熟练地借助二人感应之下的蛊虫带来的力量,调整自己体内内息,将软筋散的药效聚到指尖,排出体内。有了内力,她便摘掉手脚上的铁链——

    日暮已昏,华灯初上,姚宝樱在张宅的净梧院东角楼下,等到了人。

    张漠青衫落拓,腰下悬刀,负手朝她走来。

    夜火与灯笼让张漠面容模糊,姚宝樱仓促一眼,只看到许久不见,这位大伯好像更瘦削了些,脸色更白了些,比起那位被她敲晕的弟弟……

    姚宝樱控制自己不去想。

    姚宝樱盯着张漠的眉心朱砂痣一会儿,目光警惕后挪,看到张漠身后的三两个侍卫。

    张漠笑:“无妨,我的人。”

    姚宝樱:“你的人?”

    张漠摆出一副受伤模样:“你这便小瞧我了吧?我好歹是张家大郎,虽然被小澜架空,但我也不至于一两个人手都没有吧?”

    姚宝樱想,张漠真是一个神奇的人。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病,什么叫焦急。

    他每次与她见面,无论精神多差,都保持着一副乐天诙谐的好性情。他个高人挺,瘦得跟把竹子似的。然而姚宝樱从他的呼吸与脚步声判断出,他随时有能力动武。

    只是姚宝樱没有与他开玩笑的心情。

    发生了太多事。

    她此时心情低落,只想赶紧离开这座宅院,去做自己的事。

    姚宝樱勉强打起精神:“我今早醒来,看到床榻边用水留的字迹,便猜到是你。如果这府中有人能破开张二的樊笼,给我留讯息,还想送我走……只能是‘子夜刀’了。”

    张漠做个“请”的手势。

    姚宝樱不矫情。

    张漠对张家的控制远不如张文澜,这一次为了送宝樱出去,他出动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侍卫。而他自己武功高超,姚宝樱解除软筋散后,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二人躲开张宅的侍卫们,平安出了府。

    过于顺利。

    顺利得姚宝樱有些恍惚。

    而出了府,沿着深巷,张漠仍要继续送:“你若要去高家,这条路是最近的。”

    姚宝樱脚下一顿:“……你猜到了我要去高家?我以为你会猜‘鬼市’。”

    张漠回过头,拍墙佯怒:“小姚女侠,可别小瞧哥哥呀。我混江湖的时候,你们都还是小屁孩呢。”

    夜风吹过,带来点点凉气。

    姚宝樱望着他的笑容,颓靡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她跟上张漠,目光撇过身后护着他们的两个侍卫。

    隔着一道巷子,她听到巷外脚步声纷乱,地面传来震动声。

    夜里有人出动。

    姚宝樱伸长耳朵,握紧拳头。她猜,张文澜布的陷阱,在收网了——汴京在调兵。

    他们……打算今夜行动吗?

    张漠的青袍擦过巷墙,他回头招呼:“这边。”

    姚宝樱定下神,注意从隔着墙的兵马脚步声,移到张漠身上。她捏了捏自己袖中的匕首,安心一些,步伐加快两步。

    她弯起眼睛,询问张漠

    :“我猜,大伯出手,恐怕不是只有送我的这一个目的吧。”

    张漠:“为何这么说呢?”

    姚宝樱哼一声:“不是大伯说,你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吗?”

    张漠闷笑:“哎呀,你这个小娘子,伶牙俐齿……我何时那般说了?不过你还叫我‘大伯’,哈哈,你和小澜两个啊,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姚宝樱一滞。

    她立刻冷冷地拔出匕首,抵在张漠后腰上。

    张漠无辜眨眼:“恩将仇报啊?”

    姚宝樱板着脸:“你既然猜到我想去高家,便应该猜得到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和你弟弟,都是诡计多端的人,你比他藏得还深。但是你品性比他端正得多,我便猜,你愿意亲自送我,应该是终于打算摊牌了。”

    姚宝樱催促:“我来汴京,就是为了找‘子夜刀’,为了追问当年太原刺杀霍丘王一事的真相。你上一次不肯说,这一次却主动来送我……此时,是否到了你想要的时机呢?”

    她查看两边墙壁,忖度张漠若是依然不肯说的话,自己如今被张文澜关了许多日,是否还能武力强行带走张漠。

    好在……张漠颔首:“姚女侠快快收回你的匕首,小心真刺伤了我。你猜的不错,我确实打算送你一程,顺便告知你真相。”

    姚宝樱睁大眼睛。

    她被关得有点儿呆滞的眼神,霎时迸发出流离的光,在夜中熠熠生辉。

    张漠莞尔。

    姚宝樱带着一腔狐疑,跟着他继续在寒夜中东躲西藏——

    龙启元年,是李元微建立北周王朝的元年,也是张漠和李元微分开后、独身行走江湖的第三年。

    他在这三年中,结交江湖朋友,与爱人私定终身却天各一方,有头无尾。

    自前朝大周国灭后,南北各建新朝,都称自己有大周嫡系血脉。

    两国隔江分治。

    北周直面蛮夷入侵的压力,常年战火燎原,百姓流离失所。南周不用直面霍丘国,又靠海经商,国家富强程度,远胜过北周。

    北周为了缓解在正面战场上的压力,也为了提防南周趁机吞并北周,张漠作为李元微的至交好友,打算拉江湖人入局——去太原刺杀霍丘王,让霍丘被迫战退,不得占领整片北境——

    张漠漫声:“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进入江湖,拉着众人结成‘十二夜’,并不是为了间离江湖。前朝灭国,我和李元微争论过前朝灭亡的缘由。李元微认为末帝昏聩,朝臣争权,军阀混战,给了霍丘可乘之机……我承认他说得对,但我认为,他少算了江湖势力。”

    张漠朝姚宝樱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前朝末帝曾丢弃一个女儿,那个女儿被江湖人保护过一段时间。因为那个女儿,江湖和朝廷产生了矛盾。啊,那好像都是我们出生前的事啦,你师姐哄你睡觉也未必讲这种无聊野史。”

    他扮个鬼脸,姚宝樱茫然。

    前朝末帝离她太遥远了……她完全不知道张漠提这件事的原因。

    她一边听着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一边迷惘看张漠。

    张漠:“前朝末帝因为无力平衡多方势力而亡国。我意识到,江湖势力可以左右朝局。如果一个国家只有朝臣一种声音,天下苍生的声音,由谁传递呢?

    “江湖在野,在民,在微末。我们建立新朝,便不能舍弃江湖。”

    姚宝樱心跳加快。

    她明亮的眼睛看向张漠——这正是她来到汴京的原因。

    这是她想见皇帝李元微的原因!

    张漠幽静:“我曾经的设想,是让‘十二夜’成为悬在北周朝堂上的一把刀。

    “张清溪会死亡,李元微会变老,朝臣会被权势裹挟失去初心。我需要一股势力,时时提醒朝堂:北周王朝,不能只手遮天,挥霍民意。

    “我希望‘十二夜’做那把刀,监视朝堂。我希望这把刀不受朝堂制约,并且得到皇帝的支持。

    “我们一起从那个乱世走出,我们毕生建立更好的国家,规避前朝灭亡的原因。我们将收复失地,北伐南征,在朝廷与江湖的共同努力下,重建大一统的国家。

    “这才是我与李元微想真正建立的王朝。”

    夜雾弥漫,夜火微弱,凉风拂面。

    张漠一席话,听得姚宝樱热血沸腾,心头鼓跳。

    她为此激荡。

    她感到一股不谋而合的力量传遍全身——她磕磕绊绊地走在一条狭道上,无人理解,自己也迷茫。而在她的前方,其实早有一个人等着她。

    那个人为她指出方向,并且告诉她,她走的是通天大道,她做的是正确的事。

    姚宝樱眼睛灿亮地追上张漠。

    可她看到张漠虚白的面容、虚浮的脚步,登时被现实这泼冷水泼醒——

    张漠病魔缠身,“十二夜”分崩离析。

    姚宝樱喃喃:“那你是如何成为叛徒的呢?”

    她想到自己在张文澜的书房密室中,找到的那些书信。那些信件中说“十二夜”中有霍丘爪牙。张漠出身清白,绝无可能是霍丘爪牙,那么、那么……

    电光火石,姚宝樱脱口而出:“是第九夜,对不对?”

    张漠侧过脸看她。

    姚宝樱语气急促:“太原一行后,第一、二夜死,第十、十一退隐,第九、十二失踪。叛徒是和你一起失踪的第九夜,你、你……你是被连累的吗?”

    张漠玩味:“不,我利用了这件事。”

    他目中现出追忆。

    他告诉姚宝樱,当年“十二夜”应去太原杀霍丘王,张漠无意中发现,“十二夜”中有一个人,立场其实与他们不同。而这个情报,是他用朝堂间的手段查出来的。

    因为前朝女婴之事,朝堂和江湖本就互相猜忌。张漠不想在那时候暴露自己是朝廷人,他怕引起“十二夜”的不信任,在刺杀霍丘王一事上因猜忌而出事。

    他的原本打算,是将霍丘爪牙引去幽州。

    风雨招摇的时期,李元微身在正面战场,无暇开辟幽州战场。张漠不完全信任身边人,但有一人,他足以托付。

    姚宝樱怔忡:“张文澜……是他,对吗?”

    她脚步变缓,心跳变慢。

    她想到三年前她与张文澜的争执——她想去太原。

    而张文澜或许打算去做一件更危险的事:他要去幽州,帮他的哥哥。

    那时候,来自太原的求助信,宝樱相信那是师姐求助,可张文澜怀疑是叛徒。他拼命拦她,是想他自己独自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么?

    可是幽州、幽州……

    张漠:“幽州之事,没有成行。”

    姚宝樱低下头。

    因为张文澜断了腿。

    姚宝樱心乱起来:“你若是去了幽州,我为何会在太原见到你……”

    张漠:“因为,我也没有去幽州啊。当时出了另一桩事……这桩事,便是我不愿意说出当年真相的原因。”

    姚宝樱:“是不是有南周势力搅和其中?或者第九夜联合其他人,一起质疑你?对了,一定是这样,你是朝廷人的秘密,在刺杀霍丘王前就公布了,一定是第九夜干的……”

    张漠打断:“不是第九夜。”

    姚宝樱睫毛一颤。

    张漠:“是我母亲。”

    姚宝樱瞳孔缩起。

    张漠眼中现出与张文澜相似的迷惘之色。

    他们兄弟二人,有同样纤长、多情的睫毛:“……玉霜夫人。”

    巷子拐弯,他脚步趔趄一下,扶墙稳住自己:“姚女侠,你自小长在云门,师门疼爱,师姐庇佑,所以你不理解世上有我们这一家人……我宁可让小澜被寻常的仇怨裹挟,也不能让玉霜夫人彻底毁了他。”

    张漠朝姚宝樱笑:“你不是问我,为何不解释,为何不回去见你师姐吗?”

    他摊手:“因为我快死了啊。

    “所有的误会,在生死面前,都不重要。

    “而害我的人,是我的母亲。

    “是她到了太原城,一眼认出了我。

    “她将‘十二夜’中有朝廷人的消息散出去,她亦想公布‘十二夜’中霍丘爪牙的身世。我不知道她怎会知晓,但我阻拦了她。‘十二夜’为刺杀霍丘王而去太原,若是出现太多背叛者,这次行动,必然失败。我要保计划成功。

    “小澜自小长在我父母身边,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是在太原城中见到母亲时,才知道母亲的疯狂,小澜的可怜。原来那么多年,是小澜帮我拦住了我的父母。”

    “可我抛下他那么多年。我想补救时,已然时日无多。”

    夜风吹落一巷花木,簌簌然,花叶如雨如潮,淋漓浇洒青年与少女。

    张漠累极了:“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让世人继续质疑小澜的出身,也不能让小澜再受我母亲的刺激……我只能隐瞒。”

    第98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7

    六月四日深夜,汴京不夜天。

    文公府宅亮着灯。

    明日高善声和云野会自相残杀,自寻死路。那本就是文公给他们各自下的命令,云野要和文公结盟,便要杀高善声;高善声想重拾文公的信任,便要杀云野。

    如果这二人死得不干净,文公还会送一把火,让他们彻底消失。

    云野和高善声死后,文公会在朝堂上与霍丘正式结盟,送女和亲。只要文公和霍丘正使藏好云野的死,北周和霍丘仍是盟友。

    那么牌桌对面,只剩下一个张文澜。

    文公不放心之下,再次下了命令:“再去找一次杜员外,让他务必保护正使。”

    文公又顿一下:“……再去一次殿前司,拿本府令牌,请殿前司出兵。”

    黑魆魆的暗夜中,有一白衣琴师负手立在角楼檐顶。

    夜风吹拂容暮的蒙眼白布,他的黑猫从他肩头一跃而下,追向死士:“找到了。”

    他跟随米奴,如烟雾般穿行于寒夜中。

    杜家人去楼空,杜员外根本不在府邸中。霍丘正使前几日去了一趟文府后,同样在几日内没有了消息。

    容暮轻功天下无双,他亲自去确认一番,确信霍丘正使藏了起来。

    再结合从张府传来的要他诛杀杜员外的消息,容暮有些猜到这是姚宝樱的心思了。

    容暮未必希望鬼市崛起之路一帆风顺,但他总不好违逆小师妹的一腔善意。

    容暮无声在夜中穿梭,过了一街,他始终不远不近地坠在死士后方。夜中重重篝火照亮他的眼前白布,他看不到,却感应到了。

    汴京今夜人员诸多。

    “容师兄。”赵舜在此时出现在后,朝他拱手。

    他身后,巷口角落中,人影重重叠叠,黑压压数人,藏在昏暗中。

    赵舜笑眯眯:“容师兄,我都安排妥当了。”

    “你非‘十二夜’,也非云门子弟,更与江湖毫无干系,不必叫我师兄,”容暮温声,“明日过后,南周皇太子的心愿,想来可以了结了。”

    赵舜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琉璃般的眼中始终带着清澈无辜的神色。

    他静看着容暮在黑夜中身影消弭,才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人:“请诸君好好扮演‘十二夜’,配合鬼市的计划——”

    张伯言在混乱中,趔趔趄趄地跟在他们后方。

    万一他能借机除掉张文澜呢?——

    夜雾吹动汴京夜中各处火光。

    不断有卫士巡逻,灯火明明灭灭。离高府所在的街坊越近,这种卫士的巡逻,便愈发严格。

    姚宝樱不知高家能否注意到,她猜不能。因这种兵马的调动足够阴晦,若非她跟着张漠穿行在这棋盘间的街巷中,她也注意不到。

    连张漠也感慨:“居然这么多兵马都在暗中出动了。元微身居高位,却恐怕不知这些大臣们的心思,已如猛虎出洞,直逼他的皇权了。若他寻不到更多盟友,北周何时能收复云州,何时能实现真正统一呢?”

    他这是又在暗示江湖势力的归顺了。

    姚宝樱并不接话。

    她当然希望江湖和皇帝结盟,因江湖也需要重启。但江湖不愿意成为皇帝手中的刀,江湖要拥有自己的独立权。

    而这,正是她今夜出行的原因。

    姚宝樱心中却还乱着,为张漠如说闲话一般,说出的当年太原战的背后秘密。她乱糟糟地思考着其中种种事故,又迷惘张漠为何如此冷静。

    而张漠说自己要死了……

    她时不时看他一眼,她看不出他哪里就要死了,但是“死”这个字,显然不会随意说一说。

    他若死了,她师姐……

    还有玉霜夫人,真的会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狠心吗?她难道真的像张伯言说的那样,还活着?

    忽然一队人马御马穿行,急促地从他们前方的巷中穿过。张漠及时将姚宝樱拉回巷中,他们才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

    那些骑士冲着城门的方向而去。有更夫在前敲锣,侧方一个骑士举旗而喝:“让路,官家有旨出京,让路——”

    姚宝樱眸子微眨:深更半夜,这些骑士要出京?那官家签发的旨意,想来十分紧张了。

    啊,这些骑士所骑的马,脚程好快……

    张漠:“群牧司的人。群牧司养马,管天下牧场、马场。他们连夜出京,唔,李元微要干什么?”

    姚宝樱扭头看这个长着小白脸的大伯:“你怎么一眼认出是群牧司的人?”

    张漠摸下巴:“也许是因为我就是他们的长官?”

    姚宝樱:“?”

    张漠笑一下,正经起来:“也许我日日待在府中无所事事,让小姚女侠都快忘了:我确实是北周朝的宰相。而宰相,兼任群牧使,由区区在下当任。不过在下没有签让他们离京的手书啊,看来……”

    姚宝樱冷冷接话:“看来你的好弟弟有可能模仿你的字迹,直接和官家联手,一唱一和,做了某个对军队下令的决策。而看起来,你除了送我离开,是压根不知道这些事的。”

    张漠为自己辩解:“你若是像我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每次睁眼都发现天地异象,事事与你昏睡前的世界不一样。你也会恨不得拍晕自己、继续睡下去,可别再醒来了。”

    姚宝樱:“你不想醒来?”

    张漠静一下:“那我还是想醒来的。”

    他说得很轻:“我想活着。”

    姚宝樱在黑夜中去看他,但他转手朝她怀中扔了一堆折子,挡住了她的窥探。

    张漠:“闲着也是闲着,我离开张府的时候,顺手顺了几本折子。如今我们在等群牧司的人走开,你可以趁机扫两眼。”

    是了,汴京夜间街坊穿行,需要一道道鱼符开门。前方巷子的出口,还在被群牧司的人堵住。而张漠,又显然不会真的随手顺两本无用折子。

    所以,即使姚宝樱一听到读书就头痛,却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去辨认折子上的字迹。

    文绉绉的几本折子,她看不太懂。

    但是连蒙带猜,几本折子的内容相互辅佐,姚宝樱猜出了这几本折子的大概内容:这几本折子,是不同的大臣向皇帝上书,要求严惩鬼市,交出鬼市坊主。

    他们认为,鬼市坊主与朝堂勾结,妄议政事,间离开封府与殿前司。

    这些折子,毫无疑问会被中书省看到。而鉴于张漠先前刚承认自己宰相的职务,这样的折子出现在张家,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是张漠“顺”出来的。

    那这些折子……原本应当是在张文澜的案牍上压着。

    姚宝樱握着折子的手微微用力:是朝臣们,在找她,想拉她出来认罪,为先前那桩荒唐事做个了结?

    朝臣们自然找不到她,即使搜遍鬼市,鬼市也是给不出的。

    ……因为,姚宝樱正被张文澜囚禁着。

    是张文澜拦住了这些声音。

    那么,容她再想一想,群牧司的离京,皇帝的旨意顺利出京,汴京最近的混乱……是否都是张文澜为了掩下她这桩事,而做出来的呢?

    这真的很像……三年前。

    三年前的汴京,来投奔的故人们频频出事。她欲前往太原,却不得不因为那些出事的故人们,而在汴京耽误时间。

    若非她恼恨张文澜的人品,若非她对云虹师姐的感情非比寻常,若非她当时足够稚嫩年少,只知打杀不问缘由……

    但凡她当年探究缘由,她都很可能被拦在汴京中,去不了太原。

    她若去不了太原,她便带不走剩下的受了重伤的“十二夜”。

    张漠也不会在艰难中回来汴京……

    诸事皆有缘由,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弧。

    抱着几道折子的少女站在深巷中,茫茫然地朝着三年前的汴京探去一眼。

    风霜与尘土下,她看到群牧司的人纷纷上马,而站在她身旁的张漠观察着他们。

    张漠看着吊儿郎当,却颜色苍白朱砂痣在,他手拂在腰间那把长刀上,身子躬起,做出武人寻常的攻防相兼的姿势……

    张漠看着一点也不伤心。

    可他怎会不伤心呢?

    三年前,玉霜夫人竟然出现在了太原城,与自己的长子,意外见面——

    世人总将玉霜夫人和张文澜联系在一起。

    他们说张文澜是野种,他们嚼舌根,说玉霜夫人不贞。他们出于奇怪的原因,很少将玉霜夫人和张漠提在一起。

    因为张漠,与他那混乱一家人,实在太不同了。

    幼时游学,少时游历,青年成名,国士无双。

    他建立新朝,为国宰相,而即使在江湖上,“子夜刀”的名望也足够出众,让至今有一帮游侠想寻找他。

    但是当年,先是他与云虹成亲之夜,收到云州城破的消息,云州城毁了他一次;一年后,“十二夜”现身的太原城中,张漠见到了自己那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

    与玉霜重逢,张漠必然欢喜。

    玉霜夫人身边,跟着一个全身罩着铠甲、藏头藏尾的侍卫。她说那是当年大火,烧毁了忠心侍卫的容颜。

    张漠信以为真。

    他的母亲与霍丘相勾结,要毁了他们。毁掉一个云州城不够,还要毁掉太原城,幽州城……毁掉整个北周。

    “十二夜”为了刺杀当年的霍丘王付出重大代价。

    张漠也为亲情与信任付出重大代价。

    姚宝樱不禁想,若是当年太原刺杀完全成功,没有人出卖计划,没有霍丘人反扑追杀,那么,“十二夜”会跟着张漠,与朝廷真正并立,共守新国吧。

    可惜玉霜夫人一见张漠,就借助自己对长子的熟悉,站到了霍丘人那一方。

    可惜“十二夜”愤怒计划泄露,他们的刺杀只能以惨胜收场,最后更被朝堂摘了好果。

    这是一出无法避免的悲剧。

    玉霜夫人真的太了解人心。

    张漠说他不愿让张文澜知晓此事,害怕张文澜被玉霜夫人彻底拉入地狱……可张漠亦是何其难过。

    那是他一手建立的“十二夜”。

    那是他希望能凌驾朝堂之上、监视皇权的一把刀。

    朋友怀疑,爱人不解,母亲背叛,弟弟脆弱,生死无望……整整三年,张漠在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可那是他的错吗?

    倘若公布真相,世人质疑玉霜夫人的同时,张漠与张文澜必受牵连。那本不是他们的错,却一定会成为他们的错。

    所以,“叛徒”……便叛徒吧——

    一滴泪,悬在姚宝樱的眼睫上。

    张漠回头,一顿。

    张漠眼神微动,不语。

    姚宝樱以为他看到了自己眼中水光,她面无表情地擦掉眼睛上的一滴水:“大伯,我有一个控制不住眼泪的毛病。我没那么多感受,但眼泪有自己的想法……你能理解吗?”

    张漠不理解。

    但是他轻轻伸手,在她鬓发间拂了一下:“这是什么?”

    宝樱眨掉泪水后,迷茫地看着他食指指尖沾到的一点莹白粉末。

    张漠自问自答:“这是小澜书房密道通过时,必然会沾上的荧光粉。一旦沾上,遇光必现。你做坏事时,没有发现么?”

    哐——

    飓风呼啸,惊雷砸地。

    姚宝樱全身血液冻住。

    她盯着张漠的指尖,她想到这些天换过的衣物。

    张漠说出她的心声:“小澜知道你在查他。”

    宝樱:“为什么?”

    张漠:“嗯?”

    夜风吹拂少女的眼睛,水光像湖底雨花石流动:“他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质问,为什么提也不提,为什么……”

    张漠垂目,指尖一搓,粉末散入夜雾尘埃中。

    他漫不经心:“你去问他啊。”

    张漠探头看眼巷外:“群牧司的人走了,咱们可以继续上路了。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出京办什么事,不过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倒也不急……还是送你去高家比较重要……这边走。”

    姚宝樱在原地大口喘气,扶着墙恍惚。她好一阵子才压住情绪,跟上张漠。

    这一路只有零星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过静,张漠忽而轻声:“小澜不知道你在太原城中见过我的事,对吧?”

    姚宝樱神思不属,并不抬头。

    张漠:“因为你意识到,如果他知道,他便会觉得是他的阻拦,把我害成这样。你不愿他那么想,所以你始终没说,对吗?”

    姚宝樱闷头赶路。

    张漠慢吞吞地跟着她:“他囚禁你,给你下药,喂你软筋散,篡改你的记忆……他对你做了这么多坏事,你却依然没说。”

    姚宝樱:“你想说什么?无论你想说什么,你以为的答案都不是答案。”

    她又亮出匕首抵在张漠腰上,威胁大伯:“不要说出来,我也不想听。”

    张漠不动声色:“那你想听什么?长夜漫漫,离天亮尚早,不如我再给你讲一讲故事吧——我给你讲一讲,小时候的小澜吧。”

    姚宝樱喉口微紧,她还没有还给张漠的折子贴着怀抱,熨得她心脏滚热,心头躁烫。

    她想着闭嘴,别说,我不愿听。

    可她又意识到张漠一定会说。

    这是他送她一程、她必须支付给他的报酬。

    所以姚宝樱沉默着,听张漠的

    声音在夜中响在她耳畔。她听得心不在焉,关注着周遭动静,提防着身后随时会扑来的追兵,再时不时听两句张漠的话。

    张漠的故事中,藏着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张文澜。

    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张文澜,比如今的张文澜皎洁得多,温柔得多,狡黠得多,恬静得多……

    那是张漠心中的心月狐。

    那是早已消失的心月狐——

    姚宝樱最近,一边查探情报的时候,一边时不时思考,张文澜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知道他很坏,烂到了骨髓,无药可救,无法改变。

    她早在三年前就放开了拉他的手,却在三年后被他囚禁后,才开始思考这个……这个她其实早就应该思考的问题。

    张文澜鬼话连篇,自成逻辑,有一腔旁人无法理解也走不进去的信念。他状态好的时候,姚宝樱觉得他可爱、好玩。他状态差的时候,姚宝樱便觉得他可怕、阴森。

    而他的不同状态,总让姚宝樱寻不到变化的契机。

    在张漠的故事中,玉霜夫人常年将张文澜带在身边。

    张漠对自己母亲知之不详,但张文澜一定是深知的。

    姚宝樱不是天然地想去了解张文澜,张漠却是天然地想救自己的弟弟。

    可张漠毕竟离开那个家的时间太久了。

    恬静却自负、傲慢又温柔的弟弟,即使在张漠眼中再纯良,在他人眼中也绝不是这样的。

    张漠无数次听过世人对张文澜的评价——

    他朝姚宝樱笑:“认识你之前,我听到的评价,是小澜像个死人一样,只比死人多口气。在太原城见过母亲后,我迫不及待想回来见小澜一面。但是小澜已经长大了,并且会哭会笑,并不是大家说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张漠:“是你救了他。”

    姚宝樱抬起头。

    他们离高府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灯火通达。而天边云雾微灿,比先前亮了许多。

    天快亮了。

    姚宝樱轻声:“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垂着眼:“事已至此,你难道是在为他说话,想要我回头,再次被他关起来吗?”

    张漠摇头。

    张漠轻声:“小姚女侠,我想让你给小澜一个机会。”

    姚宝樱倏然抬头。

    夜风在二人之间穿梭,前方影影绰绰间有影子袭来,暗卫们在寒夜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姚宝樱握紧袖中匕首,张漠手按在刀上。

    张漠仍朝着她,郑重道:“姚女侠,我还会为你做一件事——你不是为‘子夜刀’而来汴京吗?我愿意将我的毕生武学,全无保留,传授于你。

    “我习刀二十余年,在军中、江湖上自创‘子夜刀’。十二夜后,清溪客,子夜刀,乃我一人。”

    他手负手,衣袂若飞,清隽面上从容之间,生出三分傲气。

    他一声长啸,那些暗夜中的追杀卫兵们,寻到了目标。

    月光浩荡照耀。

    他立在月光下,水波在眼中流动:“我活不长了。

    “我想救小澜,却救不了。想杀玉霜,也没机会。想收云州,朝臣畏惧。亲人、爱人、朋友,皆背我而去。然我依然无悔,只放不下我唯一的弟弟。

    “我不是要你必须向他低头,而是、而是……你能不能带他离开这团污沼之地,救他于水火,让他莫要被地狱灰烬吞没。

    “倘若姚女侠同意,漠会对姚女侠倾囊相助,不避水火。”

    姚宝樱:“大伯,我——”

    张漠抬手制止她,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那书页翻动,姚宝樱看出那是刀法绝学。

    书册间墨迹未干,书目仍是新纸,书上画多字少,显然是最近才写就的。

    那分明是——

    《子夜刀诀》——

    追兵们越来越近了,天光开始大明。

    姚宝樱厉声:“那第九夜呢?”

    张漠将书强行扔给她时,静静看她一眼。

    姚宝樱:“第九夜不算叛徒的话,你为何让他留在身边?”

    张漠敏锐抬头。

    张漠想一想,耳朵一动,听到了风声。他判断出什么,微微笑:“也罢,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瞒你——‘十二夜’第九夜,昏鸦食饿殍,本名萧林。

    “萧林确实是霍丘王用于北周战局的一枚棋子,但萧林不是恶人。萧林自小长在北周,未必没有向着我们的可能。

    “十二夜中有一个叛徒这件事,我一直很犹豫……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叛徒呢?为什么不能给萧林一个机会呢?当年之事,并非萧林泄密,但霍丘人只要传出泄密的消息,‘十二夜’就会自溃,矛头就会指向萧林。”

    姚宝樱怔住。

    张漠:“他也很后悔,他也很犹豫。他没有选择,可细作的出身先天注定。我和小澜,只是重新给他一个机会。”

    张漠轻声:“倘若霍丘王易主,倘若霍丘不再剑指北周,甘心兵退中原……这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姚宝樱久久不语。

    她袖中匕首拔了出来。

    她心乱至极,也听到了风声中的高手气息的靠近。

    有些事,一定要百分百确认。有些东西,她要帮张漠唱下去——

    “所以,你承认,我从未在太原城中见过的、你原本打算带去幽州的第九夜萧林,武功高强,擅用长刀,就是如今的长青大哥。”

    “轰——”

    他们面前一堵墙,被内力冲刷开。

    灰尘后,卫士们包围而上,站在最前方的,便是拔了刀的、脸白如雪的长青。

    长青目光看着姚宝樱和张漠。

    想让一个肤色黑黄的高大青年,脸白如雪,并不容易。

    而在卫士们后方,张文澜被侍女扶下马,眸黑脸白,神色苍冷——

    天蒙蒙亮,张漠缓缓拔出了刀。

    他回头朝姚宝樱慵懒一笑:“小姚女侠,这是我教你的第一招——窥天光。”

    刀出如日出,天边金光如雪白洪涛,泼天而下。

    张漠长身入局,长青拦他第一刀,卫士们拦他第二刀。而真正的“子夜刀”,子夜过,樱笋时,再无诸事杂物拘住这风华一刀——

    隔着漫天的足够惊艳的刀光,姚宝樱和张文澜对视。

    张文澜朝她说了句话。

    他虚弱憔悴,吃足了苦。隔着人流,他开口说的话,根本没有足够的中气传到姚宝樱耳中。

    可姚宝樱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仍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我还有一条腿,打断它,你就可以离开了。”

    姚宝樱眼中映着卫士打斗,映着她想学的“子夜刀”的一刀一势。

    她眼中映着墙头被风吹落的樱桃花、杨柳叶,映着禁园画室中满墙的少女画像、园中种树浇花的故人,映着雨天血流下的少年、太原城池下的尸骨。

    她看到了模糊的疑似玉霜夫人的女人,戏谑玩弄着他们。

    她看到了三年前山林初遇,百姓迫不及待地逃命,山鬼一样的少年坐在篝火后,不言不语地发着呆。

    她看到整个汴京的人各怀异心,满朝文武唾沫横飞,要皇帝诛杀鬼市坊主。

    她目光最后,看到张文澜发现她鬓角衣物上沾染的粉末。

    他总在和她说一些废话,而最可怜的阿澜,他藏得好深。

    九天之上,日光破云,刺目耀眼。这和飓风呼啸,惊雷砸地……有什么区别!

    宝樱终于动了。

    她穿过打斗人群,穿过长青的阻拦、卫士们的袭击。少女衣裙飞扬、眼眸清黑,越过人海潮潮。

    她拽住人群后的张文澜,翻过那道倒塌的巷墙,与打斗相隔一壁。

    六月初五,天晴,金光浩瀚。

    她在他惊诧、冷漠、僵硬、茫然的眼神下,抬起水光粼粼的眼睛。

    她踮起脚尖,扑向他——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第99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8

    六月五日,天晴,日出。

    一月一次的毒,自心脏开始流窜向身体各处,沿着骨缝血液肆意叫嚣,吞噬生机。这种毒未必致命,但发作之时,随着时间推移,身体会越来越痛。

    这种毒,张文澜已经领教过一次。今日是第二次。

    而下毒者,是姚宝樱。

    所以,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她那个一月一解的毒让他产生了幻觉,还是他常年服用的药酒带来的致幻效果终于吞噬他,让他想象出这种场景?

    姚宝樱眼中泪光淋淋。

    无论是怀中刚得到的《子夜刀诀》,还是张漠唠叨了一路的“我的可怜弟弟”故事,抑或是她为了解局脱困……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会这样做。

    她搂着这个僵硬的青年,看着他迷离的黑眸,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面孔。

    他真的瘦了太多了,颧骨突兀,颊肉近无。

    在离开夷山后,他与她玩一场疯魔游戏,玩得她神志恍惚,玩得他自己沉沦深陷。

    她本可以狠心。

    可是、可是……

    姚宝樱重复:“阿澜公子,和我离开这里,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张文澜终于听清了。

    他体内流窜的痛意在一刹那冻住,血液骨缝间开花生蝶,蝴蝶拍翅从骨缝中钻出去……张文澜麻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姚宝樱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了,我也知道你知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了你的知情。”

    这串绕口令一样的话,掀起一阵飓风。

    一巷之外,卫士们在阻拦他的好哥哥。一巷之内,张文澜目光警惕。

    他朝后贴墙,想与她拉开距离。然而先前避他唯恐不及的少女凭借她的好武力,与他贴着身退。他摆脱不了她的纠缠,这让他的那些暗器、毒物都没地方使出。

    这是姚宝樱的奸计。

    张文澜提醒自己。

    她故意朝自己示弱,想自己放她走。

    张文澜在心中重复。

    可如果仅仅是示弱,她为什么邀请自己一起?邀请他什么?邀请他帮她的“鬼市”,还是邀请他离开汴京,跟她去她的江湖她的家,见她的师姐她的朋友……

    她在诱惑他!

    张文澜低着头,袖中手蜷缩不住。

    他的眼波漆黑得近乎空茫,若有更多时间,姚宝樱想与他认真聊一聊。

    但眼下,姚宝樱只能加快语气:“我知道你在挖坑给文公跳。”

    张文澜眼皮跳一下。

    姚宝樱:“杜员外、高善声,都是你挖给文公的坑。你知道他们在朝中有盟友,你要挖出他们的盟友到底都有谁。我查杜员外时,发现杜员外许多钱财去向不明。我曾以为那是贪污,而今想,应该是你在鬼市发暗榜,想通过刺杀杜员外,来诱惑杜员外。

    “在我入局后,你顺势导局,让杜员外因为畏惧我的刺杀,而闭门不出。那大批钱财无法流动起来,杜员外未必着急,但每月得他供奉的朝廷中官员,会因为缺大笔供奉钱财而着急。人一着急,就会犯错。

    “再加上高善声这个明面上的棋子出了事,被迫和你一同找妹妹,不能事事向背后的大人物汇报。一旦高善声与自己背后人之间出现了裂缝,缺钱又缺人的背后人,就会坐不住。

    “你终于把文公从坐怀不乱的暗处,钓到了明面上。

    “你和云野确实合作,但是云野和你心不齐,你如果想促成的是战争而不是和亲的话,你就不可能与云野合作多么牢固。云野一定会背叛你。你不确定云野何时背叛,那你干脆主动给云野一个机会。

    “所以,夷山一定会出事。

    “你如愿让文公暴露了。

    “你让我放进高家的那封信,就是撕裂高善声和文公关系的契机。我在你书房搜查到了信件——最近一段时间,你和文公频频通信,你们竟然瓜分朝中官位,你想让文公支持你上位。

    “那信件中说,你不过问高家事务。你不过问,那就是文公要过问了?

    “我不知道文公打算在高家做什么,我要去看看。但你如果没有骗我的话,你想要一场战争,那你一定会让文公主动把战争的可能性丢出来。

    “你兵行险招,步步算计。你在这出算计中,总是藏在后方,无论是夷山之事,还是鬼市被攻,你都把自己变成一个受害者。但事后,站在朝堂上拔正义之剑的人,一定是你。”

    姚宝樱看着张文澜。

    她可以想到张文澜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着红绯官袍,一向好看。他能说会道,一向惑人。

    姚宝樱轻声:“你要什么?一场北周向霍丘开战的战争?还是让高家满门灭亡的报复?”

    张文澜垂下眼。

    姚宝樱:“事已至此,你说的谎已经足够多了……阿澜,你现在还要骗我吗?”

    张文澜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时至今日,她还叫他“阿澜”。

    他袖中的手握紧。

    他胸臆的毒素在扩散。

    但是他不想提。

    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泪光,看着她着急的神色,才缓缓说:“是。我要高家灭亡,我要文公不得不抛弃高家,抛弃和霍丘和亲的可能。那些朝臣站在文公身后,质疑我,也裹挟官家。

    “因为张漠病重,他们才让步,愿意让张漠做宰相。他们要的,是一个没办法事事过问朝政的宰相。而参知政事,像文如故那样,才真正掌控着朝局。

    “李家是外来者,汴京朝臣要官家虽然入主京都,却无法控制朝臣。他们只给我一个礼部侍郎的边缘官位。”

    张文澜淡声:“那又怎样?我如今,不是已经成功进入开封府了?”

    姚宝樱恍惚颔首:“开封府找不到高家的刺客,开封府少尹受伤,你正好作为高善慈的夫君牵扯其中……”

    张文澜打断:“我不是高善慈夫君,我妻子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人。”

    姚宝樱不与他争执此事,可她在思考时,亦为了他在这种小事上的固执而心尖颤了一下。

    她扣着他肩膀的手发抖。

    日光落入二人身后的树荫处,一墙的打斗声时远时近。凭“子夜刀”的武力,应该还能争取些时间。她要快、要更快。

    姚宝樱:“……因为你正好与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官家才能借机下令,让你进入开封府。你进入开封府后,很快就在夷山找到了高善慈。你政绩卓然,短短一月就超过了先前那位没本事的少尹,你可以坐稳官位了。”

    姚宝樱:“当初你放我走,刺了少尹那刀,你是为了……”

    张文澜:“我是为了你。”

    姚宝樱仰望着他。

    他放弃了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暗器、下毒的可能,她牢牢钳制他,他做不到。

    他眼圈微红,在破罐破摔后,森然怨怼:“你别想说我刺少尹一刀,是为了入主开封府这样的话。我就是为了你不被抓入开封府大牢。

    “如果你进了大牢,你被刑讯,我毫无办法。”

    他冷漠极了:“你不喜欢的坏事,只能是我做的。你不喜欢的坏人,只能是我。无论好坏,我总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他一字一句,怨气冲天:“我就是你在汴京行事、最绕不开的那一道关卡。你要走要留,全都绕不开我!”

    打斗吹来一巷的清风,花香扑面而来,姚宝樱迷失于花香中。

    他大约已经开口了,已经与她闹到了这一步,她连他书房中藏着的信件都翻看了,他的计划如实执行,她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他愿意说下去。

    可张文澜说的,又是一些姚宝樱没在意的细枝末节:“夷山相遇,是意外。”

    姚宝樱抬头。

    日光落在他蝴蝶一般的睫毛上。

    他明明如此阴翳,可日光照得他半张侧脸这样英俊。

    张文澜:“我是算到夷山一定出事,可我已经安排了长青他们。我去夷山,是……为了别的一些事。”

    他是为了看他的一整个山庄的毒研制得怎么样了,他是为了如果长青他们真的抓到了姚宝樱,他要第一时间嘲讽宝樱。

    他算不到他会被埋到地洞下。

    不,也不至于算不到。

    毕竟他一向倒霉,一向在情势最好的时候,离快意总差一步。

    正如他少时想和哥哥走,他的身体不好。他尝试相信母亲,母亲骗他进猎人埋好的地坑。他听父亲的话去学堂,学堂子弟们欺负他。他明明把玉霜推入了火海,如今袖中的金钗似乎在提醒他,玉霜很大可能活着。

    上天总是不待见他,无论他如何工于心计,上天都要毁掉他。

    但是,也不是每一次都毁掉吧。

    夷山中,他碰到了假扮江湖客的姚宝樱。那几日短暂而美好,她对他那样照顾,一路逗他开心……

    张文澜微微露出笑,又想如今的计划,她也阻拦不了。

    她现在是拖延时间吧?再

    拖延,也没用。

    张文澜告诉她:“我和文公确实通信了。夷山之行,我特意安排死士受伤,进入文公的府邸。文公不信任高善声,不信任云野,更不会信任我。但是文公会信任他审讯之后、从死士嘴里问出的话。

    “当文公愿意和我通信,我便知道,死士计划成功了。文公会知道高善声早就背叛了他,高善声在府中偷偷藏了一份朝中大臣的结盟名单。这个名单一半在我手中,一半在云野手中。而文公认为我和官家是一伙的,他怕官家得到这个名单,向朝臣发作。他会想法子杀了云野和高善声,解决了那两个麻烦,他就会来解决我。

    “他会和我谈判。我在这时提出入主中书省的要求,他会带着群臣保我。

    “而北周和霍丘的事,呵……死了一个云副使,不是还有正使在吗?只要正使活着,文公便觉得两国和亲仍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如果正使知道,云野因何而死,霍丘正使还会相信文公的友谊吗?”

    张文澜大笑起来。

    他的笑中带着狷狂傲慢,还有虎狼之药带来的几分激荡癫狂:“他让人保护正使,他为了拿到钱财而找上杜员外。可杜员外这个人,身上还有一桩暗榜的通缉令呢,只要我派人诱导……”

    姚宝樱怔怔看他。

    她在此时,才彻底明白他在汴京铺开的一整个谋划。

    时明时暗,东拉西扯,看似无关的人被他牵线布局……大家都猜他一定在布置些什么,却都猜不到他到底怎么把所有事情引入同一桩事。即使姚宝樱看到了那些信件,她也只猜到七八分。

    真聪明啊。

    阿澜公子。

    这样聪明的阿澜公子,为了得到她费尽心机。

    张文澜幽幽盯着她,忽而伸手扣住她手腕。

    他又沉默一下。

    话已至此,那干脆让他在她心中的印象,更坏一些吧——

    张文澜淡声:“樱桃,你逃不掉的。

    “你既然发现了我知晓你偷溜我书房的事,便应猜到,我怎会不做布置?你和张漠的出逃,是我让着你们。但你们走不了更远了。

    “我放你们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发现张漠屡屡坏我的好事。”

    他冲她扬着下巴,肃冷着脸。

    他自暴自弃了,漫不经心间,宛如她以为的混蛋:“张漠一个病鬼,不好好养病,每次清醒,都会坏我好事。一次又一次,我提醒过他了,他却执迷不悟。我只好借机除掉他的手眼……府中那些帮他的侍卫,我会趁机全部找出来,一一拔掉。

    “张宅从此真正成为我的一言堂。我的好哥哥,再阻止不了我的任何事了!”

    他睥睨她,等着她唾弃。

    但她只是挨着他战栗,战栗得他茫然,她连抚摸他脸颊的手都没挪开。

    张文澜的脸颊像被蜜蜂蛰了一般烫。

    他侧过脸,躲开她过亮的目光。

    但只一会儿,他又重新回头,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恶:“你觉得我不是好人,觉得我不是好官,觉得我不为民请命……可是你看,我在为谁做事!我在用你瞧不上的手段,做一件官家想要的真正大事。只要我成功,北周出兵,剑指北境,驱逐霍丘……

    “我在做分裂霍丘蛮夷的事,我在做推翻腐朽朝堂的事!”

    他仇恨瞪她:“我是烂人恶徒,可我在做好事!你能说,我依然十恶不赦,你完全瞧不起我吗?!”

    姚宝樱捂住他起伏不定的心脏:“我没有瞧不起你,我一直、一直过于瞧得起你……你确实不能说出筹谋真相……我是江湖人,你心向官家……”

    张文澜忿忿打断:“我从来不心向官家。”

    那是为了他哥哥吧。

    可是张漠、张漠……

    姚宝樱努力不去想张漠的痛苦与生死:“官家想要一场利于他的战事引子,官家要文公低头,要群臣哑口无言,支持战事。可是在这众多筹谋中,会死很多人。如果有更小的代价,来达成更好的结果呢?”

    姚宝樱:“如果有更直接的法子,官家会不会……”

    “与你们鬼市合作,你们用武力行事,”张文澜平静地看着她,“你还是想让鬼市当英雄,帮官家做事。你就这么想入局?为了那些活在地沟里的鼠类……”

    “阿澜公子,我们也活在你说的地沟中。我们曾被坏人们追得满山跑,我们曾吃不到饭喝不到水,我们就是你口中的鼠辈。”

    她说“我们”。

    张文澜恍惚。

    姚宝樱:“乱世之中,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差。运气差的人需要人拉一把,运气好的人不要高高在上。太平盛世不是只凭你高高在上地断局,没有鬼市,没有江湖,没有活在地沟贫民窟中的人,没有千万个我和你,北周永远成不了大伯想要的国家。”

    她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她不足以只凭几句话打动张文澜,所以她看到张文澜眼波宁静,她也不意外。

    她只是终于说出来了。

    她总在犹豫,总嫌弃他出身富贵,永远理解不了自己。可是她如果永远将他推开,永远在他凑来时只顾着质疑他的险恶用心……他们便永远无法在一起。

    譬如今日。

    若是她不问,她如何能知道……张文澜与官家的合作,如此之深呢?

    她如何能知道,阿澜在朝局上做的事,并非表面上的党政排挤、攻讦算计。

    她要问。

    她要说。

    她怀中的《子夜刀诀》提醒着她,一巷之隔的张漠为她争取的时间提醒着她。张漠既然都给了第九夜一次机会,她为什么不对阿澜做些尝试呢?

    他是出身富贵,家学渊博。可是那些……与姚宝樱以为的,全然不同。

    她太傲慢了。

    正像他说的,她对他不好。她自以为是,自负自大。她对旁人那般好,她怎能苛待他?

    她尝试一次——

    姚宝樱拥着他脖颈,低声:“你只能算计大局,算计不了小局。你没想过如果云野和高善声为敌,夹在中间的高善慈怎么办。你不关心高二娘子,可是我关心。”

    她的泪水噙在睫毛上:“你不想给鬼市找出路,你觉得‘十二夜’不相信你哥哥,你就不会给他们崛起的机会。可是我相信‘十二夜’,我想给鬼市机会。你如果可以顶着满朝文武压力,不让他们逮捕我这个鬼市代坊主,你为什么不默许我入局呢?”

    她抬起脸:“你们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你们无法在明面上立即做到的事,我可以。

    “官家不就是要迅速开战,让朝臣无话可说吗?我来更快地做到这一步。

    “官家不是昏君,你兄长心有大志。我身入汴京,百般求索,想做一件大事,来帮到官家,让官家重新考虑‘十二夜’的存在。官家身居高位,身不由己;我们身在民野,愿为刀弩。

    “阿澜,你放我离开,让我来完成这最后一刀。”

    张文澜看着她不语。

    她抱着他,贴着他颈,轻声:“然后,你在城门下等我——”

    张文澜倏地抬头。

    他冷漠的眼神有了变化。

    他弥漫红血丝的眼睛有了起伏。

    他一下子握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语气沙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扣她手腕的力道过于大,她都有些痛了,她仰头,恍恍惚惚,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梦话,但她颤抖着,将梦话说下去,“我知道你野心勃勃,想要更高的官位……可是我做完此局,必然不能在汴京停留。”

    “我得飞啊,阿澜。我不愿意被困在汴京,不愿意被封在张宅。可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三年前我没有带你走,你恨我,一直恨到了现在。三年后我不想再犯一次错了。我们之间问题太多了,我们不坦诚的时间太久了……这需要时间。你也意识到了,对不对?”

    她与他贴额,喃喃:“你想将我关在张宅,便是想要这段时间,对不对?”

    “你把我关在张宅,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朝臣们攻讦,对不对?”

    “你把我关在张宅,怕我的观念与你们不同,怕我引起官家忌惮,怕我在朝政大策中成为棋子,被人利用、陷害。你怕如果我入局,你保护不了我怎么办。”

    张文澜僵站着。

    他的泪水悬在睫毛上,他唇绷得发直。

    他直直看着她,睫毛纤长,目光幽弱,水汽一重重弥漫。

    姚宝樱:“你总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真正重要的话你一句不说。你唯恐浮于表面的情爱是假象,唯恐我对你的感情并非出自本心。你纠结反复,自困樊笼……我不知你为何自困到了这个地步,可我想拉你出来。

    “你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一起游历天下。我不会抛下你,不会拿你当累赘。我们已经走过一次了,你知道我喜欢和你玩的……”

    日光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皎白如玉的面颊,被泪洗过的红唇。

    日光掠入二人之间的空隙。

    她抱着他好是难过,又好是眷恋。

    她的阿澜公子如果是鬼,不是水沼恶鬼而是幽冶鬼仙,是山鬼。他如果是狐,不是山林野狐而是天上星辰,是心月狐。

    他为爱她而奋不顾身,她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抛弃他。

    姚宝樱拥着他,拉他低头,贴着他的额头:“阿澜公子,你赢了。

    “我是可怜你。

    “我因可怜,而爱你。”

    张文澜扣紧她手腕。

    他呼吸灼热焦躁,气息凌乱起来。

    她轻声:“如果你有别的安排,你更想当朝廷高官……”

    “我可以,”张文澜语气急促地打断,生怕她反悔一样,“我和你走。”

    她抬头。

    他终于抬手臂来抱她,他看着她的眼睛:“酉时到戌时,我们在丽景门前见。”

    宝樱眨一下眼,他以为她迟疑,用力握住她的手。但她问的好有樱桃风格:“丽景门是哪个门?”

    日光金灿灿的,穿越云岚,照向他们。

    晨间清风徐徐,张文澜轻笑一下,告诉她。他又吐字艰难:“喉舌不过二两重,说出的话未必是真。你若是用这种话骗我放你离开,你就是天下最大的混蛋,最大的烂人,你比我坏一千倍一万倍……”

    他不相信。

    可他就是、就是……想去相信。

    姚宝樱抱着他,已经说不出话,只顾着心酸点头。

    张文澜抬高声音:“我们撤——”——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休,继续更,我要把第一卷写完再休!!!

    第100章 何愁富贵不相逢9

    六月五日,高家在府中宴请霍丘使臣。

    云野登门拜访后,酒过三巡,双方兵刃相见。

    高善慈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酒席间,听到外间庭院中的打斗。她的侍女在旁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被摔碎的酒坛瓷器骨碌碌地滚在她脚边。

    高善慈很久没有动。

    可逃避并无道理。

    当她听到兄长的下令“射箭”,而云野随即下令“放火”,她指甲掐着手心,终是痛得难以忍受。

    当日,若是没有在夷山,被哥哥找到就好了。

    可是张二郎不可能放过她。

    她是一枚被人随意搬运的棋子。她曾因试图回到云州而踟蹰往复,而今想来,夹在高善声与云野之间的痛苦,并不少于回去云州。

    侍女:“二娘子,奴婢扶你回院子歇息吧?”

    高善慈垂着眼,心想侍女怎会懂今日的局面。

    她深吸口气,终于起身,朝院中走去。

    高家庭院成为了交战场所,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双方人马。高善慈出现时,他们双方都有所松动,为她留了些地方。

    高善慈迎着兵戈朝前走,她前方的人是霍丘卫士。霍丘人用刀背抵着她的心口,阴恻恻地笑:“高二娘子,不要上前了。”

    霍丘人不怀好意:“待我们副使赢了,就带你离开。”

    高善声的声音在此时及时在后响起,颇有几分严厉:“小慈,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院子去。”

    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高善慈心中如是想。

    她指甲在手心掐出了一道血痕,靠着这点痛意,她才有力气去直面他们的虚伪面孔——

    高善慈看向重重卫士后方、站在廊角、藏得严严实实的兄长。

    她抬高声音:“兄长,云郎,你们没有想过,你们都被人骗了吗?”

    她看向自己兄长:“你的老师要你杀云郎,可云郎是霍丘副使。他若死在高家,高家如此自处,又如何向霍丘正使解释?高家根本不会是得利一方。自从我们入京,兄长被你的老师耍得团团转,他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可你得到了什么?兄长到此时还执迷不悟吗?”

    她又朝向云野:“你与高家为敌,杀死朝廷命官,身为霍丘使臣,你又如何在汴京待下去?你背后的大人物不管如何承诺你的,必然都是谎言。云郎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昔日与我说,你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你怎能将前途折在这里呢?”

    高善慈声音战栗:“哥哥、云郎,你们还看不出来吗?指使你们自相残杀的人,是同一个人!希望你们同归于尽的,是同一个人!你们得罪了同一个人……那个人,根本不可能希望你们在今日平安走出这里。”

    她望着这两个男人,努力说服他们:“我之所以愿意听你们的话,促成今日这场宴席,也是为了你们能够见一面,消除彼此间的误会。高家和云郎没有仇恨,背后人不希望你们走出这里。而我们只有唯一的机会——

    “我们可以合作,反击背后人啊。他造成今日局面,必然是你们捏着巨大把柄,他害怕这个把柄。”

    卫士双方看向彼此的主人,彼此主人脸色却很平静。无论是掩在廊柱后的高善声,还是贴墙而站的云野,都没有因为高善慈这句话,而生出丝毫动摇。

    甚至,高家卫士中,有卫士的箭锋,悄然指向了高善慈。

    高善声淡声:“妹妹,你什么也不了解,你回院中歇着去吧。”

    高善慈脸色煞白:“如今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怎能放任你们不管?今日无论是你们谁走不出这里,我都难辞其咎。哥哥,收手吧——”

    “收手?”高善声秀白的书生面上浮起近乎狰狞的表情,他努力抑制着自己情绪,此时却依然像火山喷发般,猛地涌了出来,“你也知道今日局面是你造成的!我是你亲哥哥,我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样害我?”

    高善慈僵硬。

    高善声字字泣血:“我带你一路逃亡,东躲西藏。到处是兵匪,到处是盗贼,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是一个女儿家……你知道我们来到汴京,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还给你攀上了张家那门好亲事……我对你不好吗?”

    云野靠着墙,唇角噙着一丝笑。

    高家大郎好像忘记了这门亲事,起初是他们刺杀张二郎无果,才试图用姻亲拉拢人的。只是恰好张二郎也不喜欢这门亲事,恰好张二郎也在利用这门亲事……

    高善声哪有他自己说得那么无辜。

    但在高善声眼中,他被自己的妹妹害得好惨:“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非要和这个霍丘人搅和到一起?老师对我的信任,全因为这个毁了!你喜欢这个霍丘人?可笑!我们家是怎么毁的,你忘了?”

    高善慈低着头,周身失力。

    高善声戾道:“难道你真想嫁给他?!北周与霍丘促使和亲,和亲人只能是公主!老师一心促成此事,却忽然有一日得知,我的妹妹与霍丘使臣勾结……我老师会怎么想我?他会觉得我翅膀硬了,觉得我想甩开他,拿自己的妹妹换功名……你我日后怎么在汴京官场混!你以为我不听老师的话,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投靠张文澜?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真觉得我还有机会……”

    他气得全身发抖。

    他从齿缝中迸出字:“你说今日之局两败俱伤,老师要我们自相残杀。难道我看不出来?我没有别的路走!”

    他剑指云野:“只有除了他,只有证明我的妹妹没有和霍丘使臣勾结,那份名单、那份名单……才有可能被老师压下。我今日,必须赢。我必须杀了云野!”

    云野漫不经心地听着。

    天幕阴云一点点遮挡了起初的晴日,一片乌云罩在上方,天色暗了。

    他隔着人海,看到高善慈苍白孤零地立在人潮中。

    她有些迷惘地抬起脸。

    鬓鬟亸媚,海棠映水,颇有一种伶仃美。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就这样。

    那时候,她跟着高善声逃亡。他其实从云州开始追杀他们,追着追着,他开始保护她。护着护着,他

    们就要到汴京去了。那时的云野藏在后方,只充作一个影子。

    他觉得高善慈可怜得近乎好玩。

    他没料到四年后,他会代表霍丘出使北周,会在汴京再次见到这对高家兄妹。

    和亲嘛……真的是要和亲吗?

    云野想到霍丘王指派他跟随和亲时,语焉不详的模样,微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他是霍丘的大于越,霍丘的大将军。他卸下兵权交还兵符,身居正使之下。这真是一个大于越该做的事吗?

    霍丘王不信任他。

    霍丘王要将他排挤出权力中心。而这一切,都是从三年前的太原一战、前霍丘王死开始的。

    现任霍丘王有自己的智囊团,有自己的人手自己的野心,云野这个前霍丘王的走狗,只会沦为阻碍物。这趟和亲,何尝不是云野自己的一趟夺权之路呢?

    所以,当满院刀剑相向、火光凛冽时,云野抬起脸。

    他心不在焉:“高二娘子,我亦需要活着走出此局啊。张二郎不好对付,拿我当棋子。我只好选一个希望更大的盟友。新的盟友对我未必真心,但只要我活着走出去,汴京的霍丘人马,都会是我的。”

    文公抛给了他一个足以心动的诱饵。

    霍丘不需要那么多正使、副使。

    有一个,就够了。

    云野用自己的手去除掉霍丘人,难免引得同袍猜忌。如果文公肯递刀子,北周人肯出力,他只要配合演一出戏而已。

    前提,不过是他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文公不就担心他手中那份名单吗?

    只要高善声死了,自己和文公,仍可一谈。

    云野淡色眸子,隔着人流,看向高善慈。他认真道:“我没办法。我没有别的路走。富贵险中求,明知是局,但只有胜利者,才有发言权。”

    他带笑:“为了我的前程,你哥哥必须输。”

    高善声:“为了我的前程,云野必须死。”

    高善慈:“文公不值得信任,他在骗你们……”

    云野:“你还是不明白。这场北周与霍丘的关系是否对等,取决于谁是胜利者。”

    高善声:“我不在乎他此时信不信我。我只要日后还能在汴京官场待下去,妹妹,你必须为我的前途考虑。”

    云野:“乖一些,小慈。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只要我赢了,我承诺带你离开。”

    双方的目光齐齐望着高善慈。

    卫士们甚至留出了空间,好叫高善声能够走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善慈。

    但是——

    高家卫士们的箭镞,指向高善慈。

    霍丘卫士的刀剑,也指向高善慈。

    高善慈开始恐惧:“你们……要做什么?”

    高善声目中流出奇异的光,他怨恨又热烈,语气变得急促:“妹妹,我让你下给云野的药,你有没有下啊?”

    高善慈觳觫一震,咬唇不语。

    她感到周身冰凉,她求助的目光看向云野。

    云野静静倚墙而立,他没有像她的哥哥一样开口,但他也没有移动一步。而高善慈恍惚想到,其实云野也交给了她一瓶药,要她下给高善声。

    高善慈:“我怎能、我怎能……”

    “你没有是吧?”高善声冷笑,却并不愤怒,“我早就知道你不可靠,早就知道你不心向着我。你就是一个白眼狼,我辛辛苦苦带你逃亡,你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救!”

    高善慈怔立原地,失神地看着兄长。

    兄长的面容变得像扭曲的火,像云州城中那满城烧起的大火,像父母在火海中的挣扎,像霍丘人撞门而破的疯狂。他大喊:“你不救我也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下药的,我早有防备——我给你的药,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早就在你身上下了药,只要你和云野接触,那毒就会渡到云野身上。”

    兄长大吼:“我可以通过控制你,杀掉云野!”

    高善慈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掉。

    她泠泠的目光,看向云野。

    云野沉默一会儿,告知她答案:“我给你的药,倒是不致命,但可以用来控制你哥哥。那毕竟是你哥哥,我也不想诛杀朝廷命官,我也怕文公反复,答应我的事不算数……所以我不要高善声死,我只要高善声听令于我。”

    他缓缓道:“我可以通过控制你,来控制你接触过的人。我给你那药之后,你碰到的第一个人,药性会过渡过去。按照我的猜测,只会是迫不及待想除掉我的高善声,对不对?”

    高善慈怔怔看着他们。

    所以,她努力救他们,他们用了相似的手法,在她身上用毒?

    她要救他们?

    他们想杀她?

    她害怕了,她觉得这一院子都是鬼怪。她说服不了他们,她畏惧他们如同畏惧当年云州城中的那把火。那把火烧掉了所有人的良知,她也不可能挽回他们的权势熏天。

    高善慈步步后退。

    她的院子在哪里?她要逃、要逃……

    高善声:“拦住她!杀了她!杀了她,就可以杀了云野!”

    云野:“拦住她。她不能死,我要通过她,来掌控高家。”

    高善声:“杀了她!”

    云野:“得到她。”

    整个院子的兵马,竟在混乱中,如野生杂草般,碾向高善慈。

    高善慈趔趔趄趄地朝自己院子跑,她的侍女傻了眼,惶恐地抓着她的手要带她走。但是弱女子在满院兵匪中深处弱势,高善慈可笑地发现:她试图救助的人,想要杀她。

    她喃声:“哥哥,救救我。”

    高善声苍白着脸,在很远的廊柱后,望着她落泪。

    她仓皇:“云郎,放过我。”

    云野站在墙边,在她的目光望过去时,他搭在臂上的手指颤了一下,可他没有收回命令。

    高家卫士们:“杀掉二娘子——”

    霍丘卫士们:“二娘子要跟我们走——”

    高善慈在他们的争斗中,被他们揪来喝去。她的侍女被他们推倒在地,侍女喊着她快逃,她眼睁睁看着卫士的刀刺入了侍女的心口……高善慈发出尖叫,扑过去将侍女抱在怀中。

    她喊道:“无论是谁,救救她——”

    侍女握住她的手,迷惘的:“二娘子,快逃、逃……”

    逃?

    满目虎狼,往哪里逃?

    人面兽心,恶鬼当道,哪里有逃的可能?

    高善慈惨叫,她后悔了,她慌张了。

    她不想回云州了,她不想阻拦那份圣旨,不想弄清楚阴谋了。她抱着自己的侍女跪坐地上发抖,看满院卫士们为争她而大打出手,她看到哥哥疯狂的眼神,云野幽邃的目光。

    “救我。”

    “救我——”

    “谁来救救我——”

    她连自己的侍女都救不了,又有谁能救她?她竟想在诸事了结后,有人能放过自己的哥哥。可这满院火海,满院兵戈,她

    的哥哥怨恨她到了极致,她哥哥想杀她啊。

    她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她好后悔。

    她怎么办?

    她是要么被哥哥杀掉,要么被云野当做控制她哥哥的工具吗?

    高善慈捂住头跪在地,她被人揪着,被人扯得如绳索般。

    她的鬓发乱了,玉钗哐地摔地,她被人拖着。

    她的泪水噙在眼中,霍丘人手中的火把快要烧到她的脸上。她混乱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你别怕,我会帮你。”

    她如被蜂蛰,恍惚抬头。

    她看到火焰与刀剑,而她恍惚的意识却穿过兵戈,看到了自己的院落矮墙上,曾坐着一个笑吟吟的少女:“这世上,过得不开心的人那么多。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汴京既是浑水,你不愿涉足,便挣出去吧。”

    是谁……

    高善慈跪在地上,乌发贴颊,尘埃染睫。她喃喃自语:“姚女侠……”

    身边打斗的人听到她好像说了陌生词,瞬间警惕:“你说什么?”

    高善慈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绝望万分间从地上爬起,朝外张开手臂:“姚女侠,救我——”

    “救我——”

    姚女侠?

    云野倏而抬眸。

    属于高手的直觉,在他一刻间直起身子,腾地跃开所站方位。

    阴云密布下,一道人影如烟魅般飘来。

    谁也没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经到了贴着廊柱的高善声身后,一刀刺出。高善声茫茫然间轰然倒地的时候,一把匕首刺向了云野所站的方向。

    拳风紧随而至。

    云野急速后退,后方却有一人随即袭来。云野不得不顶住后方攻击,硬生生吃了前方一掌。掌风凛冽,内力磅礴,云野闷哼之下,趔趄自墙头摔下。

    “什么人?”

    众人惊恐。

    被卫士们再次推倒的高善慈茫茫然抬起,身前已经站立了一个少女。

    她认识——

    高善慈:“姚女侠!”

    她眼中的泪顺着睫毛滴落,姚宝樱站在她身前,一人当关——

    高家事变的时候,张文澜前往文府。

    文公正要离开府邸去官署,张文澜亲自登门,说要与文公手书。

    文公眼皮直跳。

    他与张二郎不合。

    除了最近的通信,二人没有旁的交流。

    但张文澜亲自登门,他不能不给张二郎面子。

    文公被逼无奈,只好坐在府中,陪这不速之客下棋。

    毒素顺着张文澜的心脏爬向四肢骨血,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重痛觉。他捏着白子的手指微微发抖,看向天边的乌云:

    他为她争取到时间了吗?

    她会等他吗?——

    汴京的街巷中,杜员外带着人手,带着霍丘正使,慌不择道地逃跑。

    身后有人追来。

    可他们只看到魅影飘移,看不到敌人。

    没办法了,躲、躲——

    那霍丘正使好是暴躁,又好是惶恐。

    他们拐过一道巷子,杜员外松口气:“正使,这里很安全——”

    “安全”二字未落,一道琴弦自后飞来,刺向杜员外脖颈。

    霍丘正使双目大睁,他的人手豁然拔刀,看向找不到的“敌人”。

    杜员外缓缓落地,脖颈上琴弦所留的痕迹,才渗出血迹。

    霍丘正使大喊:“什么人,什么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霍丘正使住口,因看到巷子尽头,白衣翩然,抱琴蒙眼青年长身而立,他肩头的黑猫,眯着眼睛看他。

    容暮拨动琴弦,淡然:“我师妹接了鬼市暗榜,必杀杜员外,让阁下受惊了。”

    这人神出鬼没,却看起来只是和杜员外有仇。

    汴京的人都在搞什么,那个文公在搞什么?

    霍丘正使火冒三丈,却不敢发作。他绿豆眼转悠,手半抬着,冲前方干笑:“原来是寻仇。此事与我无关,阁下自便。”

    霍丘正使转身便要逃,他听到一声猫啸,风声赫赫。他敏锐感觉琴弦飞来,仓促贴墙而闪,回头看到墙上的黑猫,以及猫的主人仍在巷头挡路。

    容暮彬彬有礼:“在下与阁下亦有仇。”

    霍丘正使:“什么?”

    容暮蒙眼白布飞扬,轻轻笑:“三年前,我于太原一战,双眼被毁,受伤惨重。自此只能当一个瞎子——

    “如此血海深仇,‘十二夜’自当来取——”

    琴弦拨动,四面八方,皆袭向一巷的霍丘人——

    姚宝樱昂然立于高善慈身前,看着群魔乱舞。

    夏日躁风穿廊,卫士惊恐的声音才传来:“大郎没气了——”

    “大郎死了!”

    “大郎被她杀了!”

    高善声倒在地上,劲风过后,胸前才溢出鲜血。高家卫士和霍丘卫士一道警惕,受伤的云野站在众人后,目色晦暗不明地看着突然现身的姚宝樱,以及……他目光缓缓向后挪动,看到了长青脸色苍白地站在后方。

    长青除了一手提刀,另一手竟握着另一把陌刀。

    他将陌刀扔给不远处的姚宝樱:“二郎要我拿给你的。”

    长青心神不属,却还在一字一句、忠诚传递这也许是张二郎交给他的最后一个指令:

    “二郎要你,杀出去——”

    姚宝樱接过那把刀——那把从寝舍中墙头拿来的陌刀。

    她本就用刀。

    只是因三年前一事,而弃用陌刀。今日,陌刀重新回到了她手中。

    姚宝樱百感交集,一手拽着后方发抖的、迷惘的、落泪闺秀,一手抬刀,指向这一群魑魅魍魉。

    高家卫士们咬牙切齿:“你是假扮二娘子的女刺客!你好大胆子,你竟敢杀害我们大郎——”

    姚宝樱冷冷道:“我来到汴京,便接了暗榜。我早就接了杀掉高大郎的通缉令,你们没有人提防我,任由我在高家进进出出这么久,难道怪我?”

    卫士们:“你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朝廷不会放过你,你十恶不赦!”——

    整个汴京开始乱了起来。

    汴京卫士发现鬼市暴动,鬼市出手袭杀城中霍丘人。文公在高府外安排的卫士们许久听不到高府方向传来的动静,他们坐立不安,而这时他们听到情报:

    “十二夜出山了!”

    “十二夜在汴京出现了!”

    满城戒备:“什么?!”

    “江湖人竟敢在汴京出头?”

    混乱中,鸣呶鹅黄衣衫,长帛飞扬,沿着汴河在一连串的酒楼间奔跑。她的卫士们快追不上公主,而公主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又一座酒楼,财大气粗地撒钱,召来每一位掌柜:

    “我要你们开始唱曲,我要你们唱‘十二夜悲歌’!”

    “我要整个汴京都在今日知道,‘十二夜’出山了。‘十二夜’会庇护江湖,驱逐霍丘——”——

    兵马出动,曲声叮咚,迷离间,沿着汴河出行的百姓们,隐约觉得今日不同寻常。

    “白骨露于野,川泽化赤地。黄泉焚嫁衣……”——

    赵舜带着他找人假扮的“十二夜”还活着的人,迎向满城卫士、霍丘人马。

    张漠靠坐在巷头,安静地看着面前假扮的第三夜“黄泉焚嫁衣”帛带飞扬,以绸缎来杀那些文公安排的卫士们。

    他走不动了。

    先前和自己家人的内讧,耗费他的精力,让他体内内力再次凌乱,有失控的走火入魔之兆。

    好在张文澜被姚宝樱哄走了,张漠又耍赖不肯当即回府,那些卫士们自然拿自家大郎没法。张漠不愿被他们看到自己虚弱的样子,只好坐在那坍塌的巷头歇息。

    他气力微弱,生机萎靡。可他却因为没有及时回府,而看到了一出好戏——

    一出假扮的“十二夜”出山的好戏。

    面前这双方打斗你来我往,鬼市用“十二夜”的名头出山,宣布江湖人的回归。而张漠看着那虚假的“第三夜”,茫然地想到真正的云虹。

    天涯之远,人烟迢迢。

    他闷笑,叹息着看面前的打斗:“我闻神仙亦有死,但愿卿卿不见耳……”——

    高家府宅,姚宝樱手中陌刀,朝向敌人们。

    敌人们说她刺杀朝廷命官,十恶不赦。

    上午时还天晴,此时阴云密布。竟有一道雷穿破云翳,刺入人间,伴随着姚宝樱的开口——

    “苍天赦我!”

    豆大的雨滴稀里哗啦地浇灌而下,噼啪之声震耳欲聋。

    姚宝樱刀锋指着他们,眼眸被雨浇得明亮冷艳:“文公的阴谋,今日终要传遍满城。你们若要毁尸灭迹,我就是你们的敌人!”——

    作者有话说:“我闻神仙亦有死”这句,原句是:我闻神仙亦有死,但我与子不见耳。

    错估了,一章写不完,明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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