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分明是白日,高宅内外昏暗无比。
暴雨之下,所有人剑指姚宝樱。而姚宝樱持刀抵地,另一手拽着身后孤
身无助的高善慈。
高善慈颜色苍白,形容憔悴,茫茫然地看着远方血泊中的兄长,再看着近处的唯一一个将她护在身后的姚宝樱。
高善声、云野,是她的至亲、至爱。然而救她的人,是她的侍女、萍水相逢的姚女侠。
高善声死,高家卫士们混乱一片,直指姚宝樱:“你杀害朝廷命官,你走不出这里。我们要为大郎报仇——”
“高家大郎身为云州刺史遗孤,其父带城降敌,致云州就此沦陷,河东之地失去屏障。霍丘入北周,如入无人之地。高刺史死,高家大郎知道天下唾弃,隐瞒身份来汴京当官,”姚宝樱冷冷道,“我杀这样的狗官,有何不可?”
她又冷笑:“杀朝廷命官是不赦之罪,我姚宝樱便是担了这罪,又有何妨?”
她再道:“何况今日站在这里的,想杀高善声的人,难道只有我吗?这些霍丘使臣持刀相逼,总不会是朝着我这个刚刚出现的、你们口中的罪人吧?”
云野一手捂住肩头,目光一时看向身后的长青,一时看向众人身前的姚宝樱。
他生出些许困惑。在此时,他还没弄明白姚宝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直到姚宝樱持刀指向他:“霍丘人和文公早已合作,早已勾结。霍丘人和北周朝官勾结,妄图杀害高善声——”
云野当即意识到姚宝樱的目的,腾身向少女掠去。但他身后有一个长青监视着他的动作,二人武器在雨中撞击出火星的时候,云野沉目生出焦虑,听到自己这一方的霍丘人耐不住脾性:“胡说——”
姚宝樱脆声抬高:“那我们不妨来试试。倘若我胡说,高家巷外提前布置好的兵马,又是向着谁的?
“高家大郎已死——”
云野心想:完了。
姚宝樱用内力抬高声音,“高家大郎已死”的消息向四方传出。云野急欲阻拦,因长青而失去了最佳机会。待他听到巷外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涌入高宅,便知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些兵马来自殿前司,听候文公的提前安排,在高府外提前做了布置。他们要根据高善声和云野战斗的结果,来判断他们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当这些闯入的兵马,看到高善声倒在血泊中,而霍丘兵马几乎没有损失时,他们倾向于与云野合作。
但当领头人看向云野时,发现云野面色不佳。电光照亮天边,领头人听到少女一声冷笑。
领头人扭头,看到一个少女提着一个女子,凌身跃起。
云野在后:“她杀害高家大郎,抓住她——”
姚宝樱在前:“文公和霍丘合作,欲杀朝廷命官。两国尚未和谈,文公与霍丘的合作已如此之深,铁证就在面前,你们有何好说?”
云野语气森然:“无论如何,那个姚女侠,就是杀害你们朝廷命官的凶手。你们还不快追,再耽误下去——”
再耽误下去,整个汴京都要觉得“文公与霍丘使臣早已勾结”。
领头人迷惘,而正在这时,有卫士骑马来报,声音焦急:“十二夜出山了!鬼市跟着‘十二夜’一起出手,他们朝着我们杀来了——”
领头人不可谓不机灵,一时间看着云野,面面相觑。而云野反应更快,说一声“撤”,他带来的霍丘兵全都朝着高府门口闯去。
长青带着张家侍卫们追去。
来自殿前司的兵马左右为难之际,失去了最佳决策时机——
云野知道姚宝樱想要什么效果。
文公的种种筹谋,面向天下百姓,解释起来会格外复杂。汴京百姓听不懂那些朝堂上因为战和引起的争端,但是文公一旦在和亲前,和霍丘使臣公然勾结,有杀害高家大郎的嫌疑,天下人质疑的目光,就会落到文公身上。
文公受到指责,还敢继续支持和谈吗?
明明杀高善声的人是姚宝樱,而“十二夜”在此时现身,高善声是云州刺史之子的身份一旦公布……
云野知道,汴京待不住了。
北周朝堂与江湖间的混乱,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吧。云野被姚宝樱打了一掌,胸闷气短,又被长青带领的追兵追杀,他意识到张文澜不会给他们活着的机会,他得逃——
必须逃出汴京!
云野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比他官高一阶的霍丘正使,用性命意识到了汴京待不住了。
“十二夜”出山。
容暮亲自来杀他!
那个文公分明派杜员外来带他去安全的地方,但是杜员外被容暮追杀,霍丘正使带着其余人马转身便跑,哪里料到容暮一个瞎子,武功竟然这么高。
正使一度觉得这是陷阱。
北周根本不想和他们谈判,北周就是要和他们结仇的“十二夜”来杀他们。不然、不然——这条路,分明是文公引给他的。
文公误他!
他活不下去,文公也别想如意!
噗通——
霍丘正使摔在雨地中,膝盖磕在青石砖上。他的手下一部分死亡,一部分还陪着他,焦急地喊着“大人,快跑”“那个煞神来了”。
煞神——
霍丘正使喘息着,就着地上的雨水,又听到了雨声中极短促地一声猫叫。他在雨水倒影中,看到一袭白衣自后而来,琴弦无声无息地拨出。
霍丘正使满心畏惧,怨恨连连。琴弦卷上他的脖颈的时候,他揪住琴弦,转身朝容暮冲去,一边哑声高喊:“向文公求助!去找文公——”
跟着他的霍丘人见到首领人头磕地,当即不要命地转身逃跑。
文公、文公……那个明明说好和他们和谈的文公此时在哪里……汴京这满城池的兵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丘人推开街上的百姓们,抢过马没命地逃:“让开、让开——”
雨水噼啪。
躲雨的惶恐百姓看到街头的追击战,看到有女状若观音,有女以绸杀人,有男琴弦拨动,有男金刚怒目。他们与霍丘人展开厮杀,他们与殿前司的兵马陷入战局,霍丘人和殿前司的人马混在一起,反杀这些人。
这些人——
是“十二夜”——
六月五日下午,汴河在暴雨中水流如注。
天地因雨而昏昏,鸣呶在侍卫的保护下在酒楼中穿梭,隔着窗,她隐约看得到街对岸的打斗。局势越来越紧张,而在这时,她听到一声古筝“叮”的一声,她身后走出的樊楼中亮起了灯。
随着古筝拨动,汴河边的第一曲乐换调,整个汴河边的酒楼,在鸣呶公主的豪横撒钱下,开始间次演奏一只曲调——
《十二夜悲歌》。
“白骨露于野,川泽化赤地。黄泉焚嫁衣,杜鹃失其声……”
琵琶清越,古筝咚咚。躲雨的老人、孩童、妇人、青年,驻足而听,哑声而望。
他们被带入三年前的建国之战,他们看到了今日的霍丘与“十二夜”之战。
他们质问:“为什么我们的人在帮霍丘?”
“他们抢走我的土地,还和我们的朝臣勾结……”
“十二夜是英雄。”
文公府邸,手谈之后,文公终于在更衣间隙,得知了外面正在发生的事。
文公脸色铁青,霎时明白张文澜上门找自己是何缘故。
隔着雨帘,他在自己府邸,和站在廊下的苍白青年对视一眼。文公转头便朝外走,哑声:“刁民闹事,绝不可让刁民如意……”
张文澜靠着廊柱,低低笑一声。
他知道文公不会回来了,他感受到一股刺激的爽意。
虽然毒素侵蚀他的身体,他此时还不知汴京城中的故事如何展开,但是看文公脸色如此难看……他的樱桃,到底做成了他不方便做的事,是吗?
他的樱桃一向厉害。
他可以跟着她离开了,是吗?
张文澜迫不及待地离开文府,在侍卫们的相护下跃上马背,冒着雨,朝他们说好的丽景门赶去。
他的心脏因为毒素侵蚀而痛得撕心裂肺,握着缰绳的手骨用力
得发抖,而他大脑兴奋无比,双眸清亮万分。
如今局势混乱无比,他原本筹谋的高官之位离他一步之遥,只要他和文公继续对峙,他就可以得到。还有他和皇帝谈好的战争,他对高家的复仇……
所有的大好局势,无论多么混乱,无论在他离开后会变成如何,他都不那么关心了。
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就要离开汴京了!
他要跟着樱桃去她的江湖了,去她的世界了。
虽然他的野心只实现一半就被他丢开,可他压根不在乎。虽然他的武功不好人缘不好,可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他也足以在新天地闯出一片风云。
最重要的是,是姚宝樱邀请他一起走。
是姚宝樱没有放弃他!
他就要……
“砰——”
一簇槐花啪嗒坠在雨巷,在张文澜跃马过一巷时,一只黑箭由远而近。
张文澜凭借自己那被武人瞧不上的反应,在箭只快挨上他时,他有些迟钝地矮身躲一下,那箭只自后刺入了他的心房偏上一些、离肩头更近的位置。
他“咚”一下摔下马。
侍卫们惶然跟上:“二郎——”
雨帘如刷,大雾四起,夏日暴雨来得仓促迅疾。侍卫们当即拔刀,张文澜靠着墙壁,摸到那柄刺来箭只的血。
青年睫毛眨动,抬起漆黑眼睛,隔着氤氲水雾,看到就隔着一墙,有一个人趴在墙头,搭弓拉弦。
那人一击便中,慌张撤退,却仍被张文澜一眼认了出来——
张伯言。
张文澜摸着自己胸口的血迹,有些茫然又了然地想:张伯言没有死。
当初樱桃明明当着他的面,杀了张伯言……樱桃骗过了他,是吗?
那他便明白,玉霜夫人的金钗是从哪里来的了。
张伯言去幽州找张家仆从,张伯言一直在查玉霜夫人的事,在查他是野种的证据。张伯言一定查到了一些东西,信誓旦旦地回来……而姚宝樱救了张伯言。
张文澜遍体发寒,双目瞬红。
他靠着墙浑身发抖,一颗心被刺激得千疮百孔,却忍不住为这荒唐的命运笑出声来。
他咬牙切齿,指使自己的侍卫们:“抓住他,不要杀了他,我要他有用——”
在侍卫们去追拿张伯言的时候,他趔趔趄趄地爬上马,他还是要去丽景门。
他不敢拔去胸口那只箭,他生怕自己拔了、就此晕倒或死去,他爬也要爬去丽景门。
他要看看姚宝樱是不是骗了他,姚宝樱是不是和张伯言联手,要致他于死地。姚宝樱是不是恨他恨到了这个地步,她说带他走,是不是谎言。
他穿街过巷,似乎在雨帘中,看到了玉霜夫人笑吟吟地望着他。
玉霜夫人朝着他做口型:都是骗你的。
雨水淋湿睫毛,眼前时明时暗,马蹄奔得颠簸,他心脏痛、伤口痛,全身都痛,他的意识开始昏昏沉沉。
他在这片昏沉中,又听到四面八方打斗的动静,听到江湖人和朝廷兵马的斗争、听到霍丘人的反击。他听到歇斯底里的吼声:
“关闭四方城门!”
“不要让反贼逃出汴京——”
在一片混乱中,张文澜忽然听到一声少女急促声音:“阿澜——”
他浑噩中,有一个人蹿上了马背。
清甜的少女香自后贴来,夺过他的马缰。在他神志不清间,在他的马要撞上一个商铺的时候,她将他从马上拖拽了下去。
姚宝樱奋力将张文澜拖下马,就被张文澜反身抱住了。
她刚经历一场战斗,她知道城门要关了,她心焦地将高善慈安置在城门下角楼处安全的角落里。高善慈躲好后,她急急忙忙地来接张文澜。
张文澜抱着她,将她撞到了巷墙上。
姚宝樱眼睫亮如银鱼:“阿澜,我们成功了……你身上的血……箭……”
她一下子看到了他胸口贯穿的箭只,她的身体倏然冰凉,扣住他的肩膀,慌得不敢碰他一下。
张文澜低头看着她失去血色的脸颊。
他喃喃:“你竟然来了……”
姚宝樱:“自然,我们说好了不是吗?怎么回事,你发生了什么?”
张文澜一下子弯身,紧紧抱住她。他靠着她肩头,喘了口气,像是卸掉所有重量般,如释重负,又有点迷惘:“我好疼。”
姚宝樱:“自、自然。这箭……”
这么一大片血,怎么可能不疼?
文公的人捉拿他们,她和容暮得抓紧时间逃离。她要保护高善慈,不能落入文公手中。但是张文澜伤成这样……
姚宝樱手指发抖,听到他那像哭泣一般的呢喃喘息:“我心脏疼。”
“心脏疼……”姚宝樱捧住他脸,望着他苍冷的脸半天,她迟钝的思绪终于想了起来,“毒、是那个毒……毒发作了,对吗?”
她忙乱地寻找自己身上的解药。
手忙脚乱间,她好不容易找到药丸,她哆哆嗦嗦:“这是解药,可以解所有毒。以后这个毒不会发作了,对不起,我忘了这件事了。我最近太忙了……”
张文澜想笑:她最近的忙,明明是他害的。
她捏着药丸要递向他唇边,但是药丸浸到雨水,沾湿后竟有融化迹象。
眼看药丸要在她手中化掉,姚宝樱本能低头将手指上融化的东西含在口中。她仰起脸,看到张文澜靠在她肩头,几乎要昏过去了。
姚宝樱一顿,踮脚捧住他的脸。
她转个身,将他压在墙头,将自己口中好不容易保留下的药丸,喂给他吃。
她的唇齿抵开他的双唇,舔开他的牙齿,她耐心地将解药渡给他,又在这种喂解药的过程中,难免地与他唇齿相缠。
发丝沾唇,睫毛颤颤。张文澜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冰凉的脸颊、无血色的红唇,看着她脸颊上的血迹,着急又漆黑的眼神。
她看到他意识有些清醒,便要后退。
电闪雷鸣,张文澜伸手托住她下巴,加深这个吻——
暴雨如注,城门前政令正在交替。
“屠门忠魂夜,瞽者遇兵燹。炭上神子舞,观音石泣血……”
汴河岸的《十二夜悲歌》随着汴河水而潺潺流动,雨盛水涨,曲声凄切狠厉,宛如幽鬼夺命。
躲雨的百姓们看到街巷间的厮杀,朝廷兵马和霍丘人敌我难分。他们愤怒又惶然,有鬼市的江湖人混迹人群,悄悄传递消息:“这是神子之曲,是第七夜乐巫用幻术杀那些霍丘使臣……”
“哐——”
靠近出城路,长青被云野用刀背打中肩头,撞在巷墙上。侍卫们去阻拦云野,而长青跌在巷墙砖头上,头痛欲裂。他拧肩而动,大脑像撕开一般地剧痛。
他抵抗着这股剧痛,额上渗汗、脊背冷湿。他发着抖,而某一刻,他看到云野被步步逼退的动作——
记忆如洪泄。
他看到三年前的太原战火,看到张漠持刀立在断壁间。
他听
到自己努力而苍白的辩驳:“我没有出卖‘十二夜’,我什么也没有说……”
张漠:“你是霍丘人,你在加入‘十二夜’前,就应该告诉大家。如今我们陷入两难局面……”
他听到霍丘马蹄破城声,听到同伴们在一个个或死或伤后的悲鸣泣声。
“杀霍丘王——”
“必须杀——”
可是霍丘王是他父亲,是他生父……
他握着刀的手时紧时松,他走在满城战火中,还在犹豫背叛与否。他在迷乱中,看到一簇簇箭只飞向同伴。他朝他们扑去——
“不要——”
轰然间,雷电刺目——
长青看到自己握住刀柄,刀柄上的血浸湿他的手,而他拦住了自己的同行侍卫们刺向云野的那致命一刀。
众人皆愣。
侍卫们愤怒:“长青,你在干什么?”
云野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反手握刀柄:“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你终于想起来了——”
长青记忆最后,看到张漠坐在战火中、萧瑟的背影。
张漠低声:“萧林,我不会告诉他们,你的出身。你既然不敢面对,不想面对,那么只要你吃下这枚药,我可以帮你隐瞒,让你在‘十二夜’心中,还是那个可信的第九夜。
“你记住,这是北周国土。萧林,你们是侵略者——”
他又在记忆中,看到了张文澜坐在香烟后,清渺若鬼。
张文澜无所谓的:“给他一次机会?那就要随我的意了。”
张漠疲惫:“小澜,你不要玩得太过分。”
张文澜淡然:“什么叫过分?这不过分。我让他不用再选择,他日后要感谢我。”
感谢——
轰——
侍卫们的刀再次砍来时,长青发着抖握住刀柄,反身迎上。
这几年,他在张文澜的命令下,杀了多少霍丘人,执行了多少次针对霍丘人的计划。当他执行计划时,张文澜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
感谢——
这是命运的馈赠吗?
张文澜想当玩弄命运的上天吗?
雨水溅入长青的眼睛里,侍卫们大吼“长青你干什么”,云野扣住长青的肩膀,将他往后拽。
长青思绪混乱,一时是太原城中的战火焚天,一时是张宅中平静的日升日落。
云野:“我们先逃,城门要关了——”——
城门要关了。
陈书虞站在殿前司兵马中,看着兵马执行文公命令,关闭一座座城池大门。他终于知道在自己未曾下令的时候,自己先前的鱼符腰牌,是被人拿走的。
他冷目盯着这些人。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一个也别出去——”
鸣呶气喘吁吁地赶到城门前,看到了容暮站在巷口,正在聆听城门前的布置。
她大脑空白,一时想到兄长对江湖人的提防与期待,一时想到陈书虞和殿前司的恩怨。城门就要关了,如果容大哥他们出不了城,“十二夜”又会成为牺牲者。
三年前太原城刺杀霍丘王的事会重演,文公会把一切过错推到“十二夜”头上。
高家已经出事了,霍丘兵马在汴京城中处于弱势。战争即将开始,不能再给文公和谈的可能性……
鸣呶当机立断,翻身上马。
她朝侍卫们说几句话,侍卫们惶恐拒绝。但昭庆公主少见的强硬,勒马长行,向容暮递出手:“容大哥——”
容暮安静地抱着自己的猫,忽然听到少年公主御马而来:“容大哥,劫持我——”
他缓缓转身。
鸣呶俯身来抓他的猫:“我们一起逃出去——”——
汴河水畔,曲声悠扬。
“昏鸦食饿殍,官匪亲如盟。故国葬故人,子夜樱笋时——”
断弦砰一声,乐曲到终末!
丽景门前的巷口,张文澜拥着姚宝樱,颤颤地后仰颈,手仍揉着她的红唇。
姚宝樱好着急:“高二娘子在等着我们,阿澜……”
张文澜低声:“我走不了了。”
姚宝樱怔望着他。
雨水哗哗,他的眼睛蒙着一重水雾,湿淋淋地看着她。
他亦是不甘,眼睛淋雨。
他虚弱地、无力地:“我在此时跟你走,伤势加重,我连城门都过不了,还会连累你。我不想当你的累赘。”
姚宝樱:“那怎么办?我、我……”
张文澜:“文公要关闭城门,你们的人还没有完全出去,只有我这个朝廷高官,我这个开封府的高官,能在城门前拦住最后一段时间——”
姚宝樱睁大眼睛。
他握紧她手腕,语气转厉:“但你等着我!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你必须爱我——
“我去找你——”
姚宝樱想抱他,但因他箭伤在身,她仍然无从下手。
她被他在脸颊上轻轻亲一下,小声啜泣了一下。六月时节,花期已过,樱桃花从枝头啪啦落下,她的情郎却在她心中开花结果。
姚宝樱躲在巷中,看到张文澜衣袍染血,清瘦苍然,挺直腰背走向城门。
姚宝樱的泪水夺眶而出——
丽景门下,陈书虞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那肩背受伤的开封府少尹张文澜怒斥守城兵马。
在他们大肆内讧时,敌人趁机——
容暮劫持昭庆公主离京;
云野和长青绕过侍卫,攀越城墙;
赵舜带着手下,在鬼市地窟且战且退。
姚宝樱和高善慈共乘一骑,伏身策马。
过了今日,文公与霍丘勾结坐实,北周与霍丘的和谈正式破裂。
“敌人跑了!”
张文澜回头,看向最后那匹白马。雨势如涛,白马驮着的少女回头看他一眼——
空即色来色即空,色字头上来刀锋。
劝君莫堕迷魂阵,何愁富贵不相逢。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终于写完了!发一百红包庆祝一下呜呜呜。
阿澜公子马上就要去找我们樱桃妹妹了,不必急。主要是他现在离开,汴京一堆烂摊子不好收拾哈,我们小水还是要升官的嘛。
然后宝子们我休息两天,搞一下第二卷大纲,努力不让自己、也不让大家失望,咱们周一见!
第102章 色中饿鬼真罗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公无渡河》
龙启三年秋十月,余杭秋高正爽。
余杭是北周与南周交接处,四月前北周与霍丘开启大战,战火虽未波及余杭,但由北至南的运河商贸线就此变得紧张。
时局查得严密,谨防有北周商客偷渡南周。听闻,北周有钦差大人秘密私访,来查余杭偷渡客。
百姓对此多有微词:北周若与霍丘开战,那南周在此何去何从?
有人暗中说,南周和北周悄悄建交,试图结盟抗蛮;但余杭这边毕竟更接近南周,此间百姓认为,一道运河外的南周对北周并没有好印象。南周恐私自与霍丘结盟,一南一北共诛北周。
正是此时局紧张之际,一少女负着手,悠悠然从街市上的摊贩间走过。
少女十八芳华,青春正茂。为避雨雪风霜,她戴四方垂着帷纱的莲花帽,身穿鹅黄色连珠纹夹缬琥珀衫。
这是一座繁华雄伟的古城,从钱塘门到清波门,客商市贸络绎不绝。少女硬是从人群的这一头,挤去另一头。她口中笑:“让让,麻烦让一让——”
被推搡的人流愤怒回头,看到风吹帷帽,帷帽飞扬间,少女乌发雪肤,一双乌灵灵的眼睛清泓若水,朱唇又扬着习惯的笑意。
这样灵气逼人的女孩儿,冲人弯眸,便让人生起了好感,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少女正是许久不见的姚宝樱。
鉴于她的长相讨喜,当她从街头穿到巷尾时,她怀中已经抱满了杂物——
东家摊买来的鱼,西家铺送的茶叶,南货中珍贵的药材,北方来的羊皮裘衣。
自然,姚宝樱也为此大出血不少钱财。
她心间颇为花钱而滴血。
但一想到这也不是她的钱,便又心安理得地再次挺直了腰背。
姚宝樱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此间风土人情。
她之前风尘仆仆吃了许多沙土,如今来到这方人杰地灵之地,难免心情欢畅。走路间,她都不自觉地跳了两步。
姚宝樱小声嘟囔:“余杭这般有趣好玩,怎么师姐他们一直不许我南行,不许我下余杭?”
如今她还是趁云虹身往霍丘、顾不上师妹、而江湖多艰的功夫,才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南下来了余杭。
她又低头看看自己抱着一怀的好物件,翘了翘鼻头,不知该笑还是该烦:“哎,你这人即使被关,运气也比我之前好多了……”
她这样嘟囔的时候,圆润眼珠子朝斜上方转了一圈,看到了巷尾行走的几个卫士。
姚宝樱面上神色不变,只悄然趁着两个肥硕大娘当街争执的功夫,她脚尖在墙根轻轻一踩,飘然翻过了一棵古树,落到了墙的另一边。
那
几个卫士朝这个方向逡巡的时候,便只看到了几个吵架的大娘,没看到他们正在寻找的人。
几个卫士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姚宝樱贴着墙,聆听他们在街上打探:
“可曾见过这样相貌的小娘子?眼睛比寻常娘子更大一些,不笑的时候有点凶。哦,她鼻尖还有几颗雀斑。”
“她是薄唇,一看就薄情寡义……”
“咳咳,没见到啊?那可有见过一位郎君——我们郎君的相貌,那可好认多了,人群里最打眼的就是他。”
“哎,我们不是找这城中最俊的郎君,我们也没有别的企图……”
“老贼聒噪!我家二郎都被人掳走了,还不兴我们找人啊?”
那几个卫士被人用怀疑眼神指点,登时又急又气。他们发牢骚间破口大骂,暗自着急这到底是什么差事。
一墙之隔,姚宝樱见他们没寻到关键线索,她放下心,慢吞吞地抱着一怀抱杂物,回去那间自己临时租赁的院落——
哼。
只兴张二郎囚禁她,不兴她反过来作弄他们吗?——
民居白墙粉瓦,隔江可见旧时王朝行宫。
清晨凉风穿窗而入,驱散一室的浑浊污气。屋中燃着香,香气袅袅腾空的时候,床榻间的青年,终于昏昏醒来,睁开了眼。
他手脚上戴着锁链。
锁链用绸缎裹着,与肌肤相隔,似是强迫他的人为了避免伤他,而特意做的改造。严格来说,这锁链甚至系得并不紧,主人稍微一动便叮叮咣咣作响。
但再宽松的铁链,也架不住主人武功很差,挣不脱这番樊笼。
张文澜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腕间的锁链出神。
离开北周朝堂,他再不是那个朝堂上威风凛凛的绯衣高官。纵是他一身行头置备妥帖,真正走到江湖上,他这种一看便细皮嫩肉的年轻郎君,便如唐僧肉一样,吸引着鱼龙混杂的各类人物。
这些人物,远比汴京城中被压制许久的鬼市江湖人狡诈凶悍得多。
诚然,张文澜本就是用自己这副看着良善、好上当受欺的模样,吸引着那些凶徒恶煞上钩。但他也没料到,他钓鱼中途,被最漂亮的一尾食人鱼咬了钩。
那条鱼不单用美色诱他上钩,还直接将他关押,让他与自己的侍卫们断了联系。
想到这里,张文澜乌漆的眸子更暗了些。
但他并不是性情急躁之人。
他料她也不敢拿他如何。
张文澜静静地观察着这座屋子。
他看到了横梁上的蜘蛛网,神色微僵;他看到了油渍未干的桌上爬过的一只飞虫,驻足在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间,他的心脏快停了;他接着看到纸窗浆糊只糊了一半,风从缝隙传入,他隐约可窥见院中风光的时候,外面必然也能看到里面……
张文澜恨不得自己重新晕过去。
“吱呀。”
木门推开。
映入他眼帘的,先是小山堆一般高的衣服、吃食、杂货,再是小山堆后,凑出一摇摇晃晃的莲花帽。
少女怀里倒是抱得多,而她身手实在灵活。张文澜眼睁睁看着,她怀中的杂物将倒未倒,她脚尖在后轻轻一踢,那快断了的木门,被她一脚踢上了。
姚宝樱把一堆物件扔在桌上。
她口干舌燥,抓过桌上的杯子就要润润嗓子。
张文澜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你若是喝了那杯水,就不要试图再和我说话了。”
姚宝樱:“……”
什么奇怪的威胁。
但她又恰恰了解几分他那软硬不吃的性子。真触了他的底线,她未必能得偿所愿。
可是一杯水,都能成为他的底线了?
姚宝樱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这杯水。
她谨慎:“你下毒了?”
靠坐在床上的张文澜平静极了:“你猜。”
姚宝樱看看他手脚上的锁链,再看看他洁净的只剩下中衣的身躯。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他扒弄干净,他身上那些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毒粉,应该没有了。
然而此人是张文澜。
她从来不敢小瞧张文澜的脑子。
虎落平阳也未必毫无反抗之力的阿澜公子。
姚宝樱思考一瞬,默默放下了自己手中那茶盏。
她听到空气静谧中,青年几不可闻的松口气的呼吸。
姚宝樱忍不住,托腮弯眸,似笑非笑地趴在桌上看他。
她不在乎那盏不能喝的茶盏有什么问题了,她只觉得他松口气的呼吸声都能被他这很差的武功出卖,而这种人,还敢走到她的世界中来……张文澜是小瞧了他们江湖人,还是别有目的呢?
张文澜乌眸清黑,在她的打量之下,他面不改色。
姚宝樱笑吟吟:“先前还在汴京时,是谁哭着闹着要和我走?如今又是谁,哭着闹着不肯乖乖跟我走?阿澜公子如此善变,真让人伤心啊。”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种明亮的、热烈的光华,让张文澜骨血汩汩,微有沸腾之意。
而他一想到她为何如此,自己跳得滚热的心脏,便重新冷了两三分。
张文澜从容极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境遇完全调个头,想来樱桃心中满意至极。”
姚宝樱眸子微冷。
她想到了先前他在汴京时囚禁她的嘴脸。
姚宝樱道:“不错,我此时痛快极了。”
张文澜淡道:“樱桃若痛快了,我自然也跟着痛快。”
姚宝樱静静盯着他。
她仍趴在桌上看他:“先前你囚我的时候,我百般想方设法试图逃命。但我看阿澜公子此时有主意得很,不挣扎不逃跑,还整日说些怪话试图激怒我。你看起来,比我当初怡然得多。”
他眸子轻轻眨了下。
他轻声:“不错。”
姚宝樱几乎被他的厚脸皮气笑。
而他之所以怡然——
姚宝樱若有所思:“你觉得我对你有情,你觉得我舍不得伤害你,是不是?”
张文澜怔了一下,抬头看她。
他意外:“你对我有情?你舍不得伤害我?”
姚宝樱:“……?”
她拍桌间坐直身子,几乎要扑过去掐他:“你失忆了吗?要我帮你回想回想你我之间的纠葛吗?”
她当真是武功高手,说话间,张文澜感到一阵轻烟拂过,下一刻,他便被她扑倒床上。她赫然趴跪他腿间,俯身正扣住他肩膀,眸中因怒火,而盛着冰雪火焰一般的亮光。
摘下那莲花帽后,姚宝樱俯身睥睨他,何其生机勃勃。
他的呼吸因此凌乱三分。
他攒紧床单,面色不改。
姚宝樱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她的呼吸几乎贴上他,却在关键时刻停住。
姚宝樱轻声:“你将那几位被你骗到的‘十二夜’,藏到了哪里?”
她的气息拂在他鼻尖,他攒紧床单的手指微微发白。
他仍是温和冷淡:“你猜。”
姚宝樱:“堂堂钦差大臣暗
访民野,不失傲慢。你们与霍丘开战,还敢在此时得罪江湖。阿澜,你胆子真的很大。”
张文澜垂下眼:“不过是听君令,为君分忧。‘十二夜’这样强大的力量,我可以不杀,但必须被朝堂所用,不能凌驾于朝堂之上。”
他又颇有怨怼:“我已为此让步,你倒是步步紧逼,为了他们,竟然囚禁我。”
姚宝樱道:“你若是不肯说出你把他们关在哪里,我便日日夜夜这样缠着你,关着你,让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口不择言:“你就与我绑在一起,哪里也别想去了!”
张文澜扬眸。
他似笑非笑:“求之不得。”
姚宝樱顿住。
她半晌低声:“阿澜,你为朝堂,我为江湖。各自立场不同,至今难以调和。我不欲伤你,只能用这种方式强行与你绑定,妄图从你身上寻找蛛丝马迹,让江湖可在谈判时,并非由朝堂成为一言堂。
“阿澜,你莫要因此伤心,疑心我对你无情。”
张文澜怔忡看她。
他望着她清宁无比的眼睛,攒着床单的手指发抖间,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欲念渐渐消弭,胸臆间升起来的时快时慢的情愫——
叮咣间,他抬起手,抚摸少女面颊。
好一会儿,他哑声怨恨:“你是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想要我心软后退?”
姚宝樱愣一下,道:“不,我是真心……”
他一下子抬臂,捂住她嘴。
他恼道:“不许说。我不想听。”
姚宝樱定定看他,半晌,她在他垂下的颤动睫毛动作间,迟钝地了然了他的动摇。
她为此惊讶,又心中柔软。
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们总告诫她,说张文澜是恶鬼,是怨魂,是本应死了的怪物被她拉回人间。她若想清明此生,安然此世,便不应与一个来自朝堂的鬼怪常日纠缠,日夜厮混。
他们告诉她,张文澜是改不了的,是天生像玉霜夫人一样阴森诡谲的。
“十二夜”如今已知玉霜夫人还存活于世。
他们虽尚未知晓当年太原之战的背后阴谋,但在云虹从霍丘传回只言片语的情报后,所有人都在提醒姚宝樱远离张文澜。
他们为她安排了更好的出路,他们觉得少年男女若要谈情说爱,何不选择南周皇太子,赵舜呢?
江湖人可选择的朝堂,并不是只有北周,他们还有南周那个选择。
如今局势诡谲,北周神秘的钦差大人暗访民间,“十二夜”一一失踪……这位钦差大人在其间出了什么力,不得而知。而既知他为朝堂做事,江湖怎能不为此提防?
他们都怕他、畏他、厌他,视他为异类,并为了宝樱好,警告姚宝樱远离。
云虹甚至告诫她不要来余杭。
但是……姚宝樱轻声:“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她喃喃:“说好的誓言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怎能不遵守。说好一起走的路,怎能因同伴非尘世所喜的良人,而就此丢弃。
“已经做错了一次的事,我怎能再错呢?”
床榻之间,帷帐飞扬。
院中的花香徐徐拂来,余杭的秋日,总与中原此时的冷肃不同。
张文澜垂着眼:“你在说什么?”
她手按在他脖间颈脉间,自然感受到了他急速跳跃的心跳。
他面颊一点点升温,绯红之色染上白颊,朱唇也有了热度。她真的很好奇,他知不知晓他虽然情绪难言,但一旦生情,执拗劲头,总在过白皮肤间昭然若揭?
就像他这般聪明,应该听懂了她的话吧,却还在装不懂。
是骗她再说一次呢?
还是坏蛋有别的主意?
姚宝樱弯下腰,在他耳边认真道:“张文澜,活下去。”
他薄薄眼皮下,眼珠急促地转了一下。
他看到少女一下子脸红,似乎为她方才的话而局促。她眼珠尴尬一转后,少女软糯的呼吸沾着糖渍,在他耳边装模作样转移话题:“玩美人计嘛……你既然对我心动得更多,那服软不是迟早的吗?你我这样耗下去,输的人一定是你。”
他目生雾气。
他扣住她手腕,配合她的转移话题:“焉知不是你会更喜欢我,你会因此屈服?你武功这样好,若是来做我手中的刀……”
她伸指抵在他唇上,他的丰唇嫣红,让她目光迷离。纵有大事在身,她到底为色所迷。
姚宝樱语重心长:“阿澜,我今日出门时,背了一首诗。我背得好辛苦,正是为了劝勉你。你听一听啊,咳咳——
“红粉佳人体态妍,相逢勿认是良缘。试观多少贪花辈,不削功名也削岁。”
张文澜静静看着身上的她。
床帏上的银丝晃动,屋中香烟燃起的烟雾拢在她素净脸庞上。
坐在上方背着日光的小娘子眸清唇红,盈盈望他。她既像含羞内敛的花苞,又像徐徐绽放的花蕾。风吹帷幔,她在他上方,如一树粉花,簌簌间在他心间扎根蓬勃,摇曳生辉。
他看出她的诚挚与得意,看出她的纠结与坚定。在这样时刻,她身后的日光灿烂,她身上的灵气与生机,葳蕤得快要淹没他。
张文澜笑了起来。
他实在俊美。
他在朝堂之上不苟言笑时,靠着那凌厉飞扬的眉目,便能看杀一众汴京男女。而混于江湖上,他不用靠威严唬人,眉目间便如春日桃花般,染上了许多柔和的风情。
这是何等动人的神韵。
美色杀人如刀。
刀刀致命如煞。
他也许真的有他母亲那般绝色的容貌,而这般绝色容貌远离朝堂,落到江湖上,到底算好算坏呢?玉霜夫人堕落深渊的时候,宝樱有信心保护她的阿澜公子吗?不靠官威所压,他又有把握控制利器不出鞘吗?
姚宝樱目不转睛地俯脸,他伸手掐住她下巴,忽而仰起颈,一口咬在她腮帮上。
她被咬的一痛,恍惚不安的思绪被他拉回人间。
少女在惊呼间怀疑自己脸颊出血,她捂住颊瞪他,听到他的笑声。
她被他扣肩掀翻,被他按倒在床褥间。
恶鬼变艳鬼了。她呜咽一声,唇脸摇晃间,被他湿润的呼吸侵染。
叮叮咣咣的铁链打在床沿上,一顿一顿。被压下去的少女发间簪子被拔,一头秀发浓黑若云,与青年的缠于一处。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的低笑声:
“论读书……你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吗?
“不过是劝诫诗罢了。你送我一首,那我也还你一首。樱桃,你听好了——”
日光昏昏沉沉地伴着秋风,斜斜入室。青年一字一句:
“春心一动弃万般,只为须臾片刻欢。
损德招灾都不管,爱河浪起自伤残。”——
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但他在乎的其实又好多。
天边云蒸霞蔚,日光流动若血海,谁不沉迷爱欲?
这一室纷华靡丽,青年与少女在租赁房舍间,将二人的关系从汴京的追逐推近到江湖的
重逢。
重逢、重逢——
这个新开端要从前些日子说起。
要从龙启三年的九月鹰飞日说起——
作者有话说:嘿嘿,发一百红包,为我们第二卷的开局~
第103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
龙启三年,北周与霍丘开战。
起先是六月之时,北周指责霍丘使臣在汴京大开杀戒,杀戮朝廷命官。“十二夜”出手力挽狂澜,鬼市江湖人众援助朝堂,阻止霍丘使臣的疯狂。
霍丘使臣在汴京被杀,北周追击逃跑的霍丘人。
同一月,幽州传来霍丘侵犯北周边境的战报。
北周皇帝李元微本就是战将登基,为之大怒,当即下令驱逐国内所有霍丘人,并在北境边关一带,与霍丘开战。霍丘那一方似也在等着一场战火。
争乱一起,两国缔结了三年的和平局面被打破,就此开战。
当月,霍丘使臣被边境杀尽时,南周逗留在北周的使臣从鬼市地窟悄然离京,逃跑了。南周没有对外发出任何言论,三国维持着一种诡异默契。
北周与霍丘都将目光投向了南周——如此关头,南周是会协助北周,还是霍丘呢?
三国局势变得微妙,在北周朝堂忙着联络“十二夜”,试图与江湖人重启合作时,或许北周与霍丘都有人暗自联络南周,也未可知。
北周朝堂因战火而变得情势紧绷。
以文公为代表的文臣武将势衰,眼睁睁看着“战争派”在皇帝的支持下,撕毁和盟可能,将国家推入战火。而为了不与霍丘使臣在汴京的作乱牵扯关系,文公不得不打落门牙和血吞,向皇帝一派求和,举荐张二郎主持此局。
张文澜便理所当然地在满朝文武的保举下,升官了。
如今张文澜的官位是,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知制诰,兼权知开封府。
学士与礼部侍郎是贴职官阶,代表张文澜如今领着从三品高官的俸禄,从此他上朝时,可穿紫曳金。翰林学士知制诰与权知开封府,属于差遣官,是他在朝中真正要做的职务。
知制诰代表张文澜可参与机要,是皇帝身边的重臣。
权知开封府,说明张文澜从开封府少尹升职,真正成为了开封府的一把手。如今汴京这座古城中,直接面朝百姓的高官位,再没有能比他更高的了。
这类官位,让他可代表朝堂与鬼市江湖谈判,邀请“十二夜”入局,参与北周朝堂和霍丘的战争。
官家分明想拉江湖入局,文公已在之前吃了一计闷亏,此时自然装聋作哑,不方便开口。文公只提醒皇帝,不可过于信任江湖人。前车之鉴,尚未过去多久。
李元微自然心中有数。
在六月初的那场混乱中,他的亲妹妹鸣呶被“十二夜”挟持出京。无论出于国事还是私事,他都需要重新和“十二夜”建交。而一事不烦二主,此间事务了解最清楚的,当属张文澜。
于是,朝堂动员打仗时,皇帝除了关心战局,还在明里暗里地往张家送御医、名药、珍品。
此次不是为了催促张大郎早日康健,而是因为……张二郎病得起不开身。
是了,张文澜重病。
在“十二夜”干下一桩让皇帝暗自满意、明面上不好夸赞的大事后,张文澜便病倒了。文公一众朝臣推举张文澜升官,张文澜本人,却似乎比他大哥,病得还要重些了。
至少,李元微让陈书虞代自己悄然去张家探过几次病,都没见到清醒的张二郎。
皇帝心中焦虑,又难免无语,只好耐心等此人病情和缓——
满朝文武关心张二郎伤病的时候,张文澜正在自己府宅中的牢狱中,看着侍卫们审讯张伯言。
一个卫士站在他身后,义愤填膺地指着张伯言:“二郎,属下已经带人挖过张伯言的坟墓了。此人果真没死,坟里是空的。三爷装模作样,早就发现了,却还试图藏匿……要不要把三爷他们一家都抓来审问?”
这个卫士叫长松。
他审讯分外积极。
他正是先前在夷山上重伤、被文公带回府邸审讯的那个死士。
六月五日,文公急匆匆去应付汴京混乱局面的时候,长松挣脱牢狱中的枷锁,从文公府邸逃了出来。这个叫长松的死士运气不错,他一逃回张家,正赶上长青叛逃、府中侍卫良莠不齐、张氏兄弟各自病重的时期。
长松意识到自己压长青一头、就此崛起的时机到来。
他暗自做主擒拿张伯言,审讯张伯言,要从张伯言口中逼问真相。
当张文澜终于昏昏沉沉地扛过了箭伤,在虎狼之药的作用下捡回一条性命的时候,张伯言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那日过后,张漠又昏睡了。张文澜无力与自己的兄长大吵,他此时心绪尚且宁静,或许是因为,他还留有一份希望吧——
那日,姚宝樱一直说等他。
纵然她救过张伯言一命,可她的言行证明她似乎并不知道他被张伯言刺伤的事。
那么,张文澜可不可以认为,姚宝樱并没有默许张伯言伤害他?张伯言是自作主张,没有和姚宝樱商量过。
所以,张文澜拖着病躯,无论如何都要坐在牢狱浑浊空气下,听着长松审讯张伯言。
张伯言寿数快尽了,他惊怒惶恐,隔着栅栏铁链,看着木门后的那个披着氅衣的苍白青年。
张文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受刑。
这在张伯言眼中,张文澜就像活生生的鬼怪出坟。
哈哈,可笑啊。姚女侠救他一命,他们说他早该死了,那么张文澜呢?这种命硬的怪物,不早就应该跟着他母亲,死在云州吗?
为什么玉霜夫人活着,玉霜夫人这个怪物儿子也活着?!
这个怪物啊……
他有着绝伦的昳丽的容颜,眼尾狭长眼黑过多,苍白的肌肤颜色像砒霜一般。他身上一点血气都找不到,就好像张伯言从幽州仆从那里,问出来的玉霜夫人形象——
在仆从眼中,玉霜夫人也是这么怪异啊。
绝色的容貌,必然搭配蛇蝎的心肠,是吗?
一兜辣水泼来,张伯言皮开肉绽,被那满身辣意刺激得浑身战栗。张伯言咬着牙努力不服输,他恶狠狠地瞪着木门外的青年,他甚至有些得意:我也是名门公子,我比你身份更贵!
我是堂堂正正的关内张氏子弟,你这个野种算什么?你连云州张氏的血脉,都不一定有。你是玉霜夫人和霍丘人苟合出来的怪物,玉霜夫人叛国,你也一样。
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张文澜隔着木门,本在想着姚宝樱与自己分离时的眼神。
他记性太好了,他在自己的记忆中一寸寸翻找证据,思忖姚宝樱喜不喜欢自己。她当时眼中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抱着自己脖颈时,是真的想带自己走,还是只是和自己演戏……
张文澜快被自己的臆想折磨疯了。
他耳边听到无数个声音,说她在演戏。
但他固执地坐在这里,他一遍遍和自己的臆想斗争:她一定没骗我,她一定喜欢我。她说她可怜我,可怜也是爱……
张文澜还没有被自己的疑心折磨疯,他抬头,便看到张伯言在鲜血淋淋后,桀骜的嘲讽他的眼神。
张文澜静静地看着。
蝼蚁也在瞧不起他。
张文澜缓缓开口:“把三族叔一家子都叫来,顺便把张伯言那位回门的妻子,也接回来。”
他朝张伯言淡声:“你妻子回门数月,不归张家。我本懒得理会,但我此时猜,她该不会怀孕了吧?她连你的头七都不敢回来,是怕我残害你的骨肉吗?
“你们担心得很有道理。让你父母、还有你妻子,以及那个不知道在不在的你的骨肉,都来牢中看一看你吧。你们已经许久没见了,他们理应见你最后一面。
“你听过‘点天灯’这个刑吗?你家学渊博,想来心中有数。让他们送你最后一程,如何?”
张伯言桀骜的眼神瞬僵。
他还撑着一口气,见那位青年朝他默默看了数眼,忽而露出一个笑。
张文澜当官时,是很少笑的。或者说,他原本就少笑。但他确实会笑,那种血开在白骨上的笑,就像他母亲一样——
张伯言脑海中响起仆从惊恐的声音:“玉霜夫人!玉霜夫人每次笑,都代表有人要倒霉了。她要把人玩死啊,她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放过……”
此时此刻,张文澜起身朝外走。
张伯言在后大汗淋漓,终于撑不住:“你不要叫他们来——姚女侠是瞎了眼,才站在你那边!但是那又怎样?你众叛亲离,姚女侠都不站你!她也支持我!”
张文澜面不改色,轻轻笑了一声,继续朝牢狱外走。
狭长甬道上方的天光窥照在青年瘦白的身影上,像妖鬼扭曲的蓬松尾巴。张伯言隐隐听到歌声,听到女子伶俜的笑声。
那个仆从粗劣地模仿玉霜夫人的笑声,就像此时、此时……
张伯言冷汗袭身,在张文澜要走出甬道时,张伯言再承受不住这种畏惧,脱口而出:“玉霜夫人还活着!
“有人看到了她!”
咚——
张文澜听到来自天外的陨石自空中跌落,朝他砸来。而因为这个陨石早被他翻来覆去地猜测,真正砸下来的时候,他只恍了一下,就平静接受了。
玉霜夫人活着。
他要杀了她。
他一定要杀了她。
在那受尽刑罚、濒临死亡的张伯言眼中,背对着他的张文澜脚步只停了一下,仍继续向外。
张伯言害怕至极,听那个长松已经在吩咐人去接自己的妻子。辣椒水在张伯言身上浇出一道道红肿印子,张伯言抖个不住,终是说道:
“还、还有一个秘密,我甚至没有告诉姚女侠他们……
“玉霜夫人,很大可能,是前朝末帝的女儿。
“我原本想捏着这个把柄去找北周皇帝,北周皇帝绝不敢让前朝末帝的血脉在本朝当官。只要玉霜夫人的身世公布,我就赢了,张家就可以把你这种怪物赶走了……”
张文澜浑身僵住。
末帝!
前朝末帝的骨血!
据说,因为末帝女儿丢弃,朝堂和江湖结仇,末帝和朝臣结仇……
世人所知,前朝末帝没有骨血留下。据说南周如今的皇太子,也不过是旁系。而北周的李元微,更不可能有前朝皇室血脉。正是因为前朝皇帝血脉灭绝了,北周和南周才各自建国,平安无事。
月亮自天窗照下。
张文澜在一刹那,想到了很多。他在一刹那间,窥到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细节——
爹总是关着娘,爹不许娘出去。爹和娘的关系糟糕到那种地步,都不肯放娘离开。
娘疯疯癫癫,做下许多常人难以理解之事。爹始终……
张文澜垂着眼,手一点点掐着掌心。
他默默地想,原来如此。
自记忆起,娘无论与爹闹得多么厉害,都离不开云州范围。如果云州张家是一座樊笼牢狱,一座关押着玉霜夫人的牢狱,那么,许多事,似乎都可以解释了。
怪物……
张文澜回头,幽幽看着木门后战栗的青年。
张文澜真的有些困惑:“你们都说我是怪物,我做什么了,让你们害怕?我娘又做了什么,让你们这样畏惧?”
张伯言惊怒地看着他。
张伯言:“你推你娘入火海,你不会以为没人看到吧?”
张文澜笑出声。
他颔首。
他静静地看着张伯言:“那么,她呢?”
那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张伯言恍恍惚惚,重复仆从告诉自己的秘密:“云州城破那一年,末帝逃往云州,寻求边境武官的庇护。末帝见到了玉霜啊……谁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结果他女儿是疯子啊,玉霜夫人杀了他!”
张伯言惊恐道:“对,没错,是这样!
“不然云州高刺史怎会死得不明不白,云州城破怎会那般容易?玉霜夫人见了末帝,杀了末帝。末帝没有错啊,末帝想找回她,带她回家。她竟然杀自己亲爹!
“所有人都在找她!她弑父,杀夫,害子,叛国……她怎么不是怪物?她就是怪物!”——
张伯言含含糊糊——
“末帝那时候去云州,和玉霜夫人谈话。有仆从藏在城楼后,听到他们说话。
“他们说什么皇位,什么和亲……
“然后!玉霜夫人就拿着匕首刺了过去啊……她是疯子,大家吓疯了……”
荒唐。
张伯言絮絮叨叨、颠三倒四说许多。
张文澜一边恍惚听着,一边扶着墙,兀自微笑——
樱桃没有骗他。
樱桃如果从张伯言口中知道了玉霜夫人的事,那为什么没有与他谈判,从头到尾没有就玉霜夫人的秘密而逼迫他呢?
就像她说的,她因可怜而爱他。
他要去找她。
他一定要养好身体,去江湖上找她。
第104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
在南北周都没有建立、末帝还活着的最后一年,云州城是河东抵抗北境霍丘蛮夷侵袭的最后一道关口。
边关将士们镇守国门,他们的皇帝在国都被权臣、内宦裹挟,被迫“御驾亲征”,前往云州鼓励将士。
末帝对自己这一趟出行是十分悲观的。
他曾为了坐稳皇位而亲手导致自己无子的结局,如今国势危急,群臣虎视眈眈,他又生出后悔——若是他有个一子半女,便好了。
在这种掺杂着绝望的复杂心态下,末帝在云州城中,见到了云州节度使的夫人之一,玉霜。
他与玉霜在云州的相认,是避着张家的。
末帝虽荒诞,到底在帝位上坐了许多年。女儿流落民间,最终辗转嫁入云州张氏。有关中张氏背书,云州张氏可不是寻常人家。末帝隐隐从此事中断定张节帅和世家们的默契——他们藏起了玉霜,不能让当年“逼死贵妃”、威逼皇帝一事重新翻出浪花。
时至今日,只有高家向末帝递了橄榄枝。
末帝在高家的安排下,趁着张节帅出城御敌,他与玉霜在城楼上仓促见了一面。
末帝说起自己的宏伟计划:“朕与高家结盟,将北地送给霍丘,咱们南下,划河而治,和霍丘互不侵扰,继续享百年盛世!玉霜,你受了多年委屈,竟被蹉跎至此,平日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管教……张氏待你如此狠厉,待朕重新坐稳皇位,朕与你去江南……到时候收拾张氏也不迟!”
末帝提起张氏,提起云州张氏便想到关中张氏。在他心中,这俩一丘之貉,让人思及,咬牙切齿,有切肤之恨。
夜雾重重,露水深重。
玉霜早已年过四十,却仍像二十多岁的女子般年轻。她又有绝世容貌,世人说她母亲祸害一国,若当真如此,她便也有祸世之貌。她嫁于张氏,除了夫妻不和,在日常上,夫君其实并未薄待她,甚至,会几多宽让于她。
然而玉霜不觉得。
她始终觉得自己委屈、可怜。她是来自林野泽川之地的山间野狐,幼时或许被江湖人士救过,但她独自流落的时间更久。她不讲人间世俗道理,更不会委屈自己。
夫君已背弃,她不会让他们好过。
末帝说她管教不了自己的孩子……哎,阿澜不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吗?
阿漠不听话,早就离家多年。但阿澜太小了,又太弱了。在山林中,像阿澜这样弱小的狐狸,是会被山兽分食的。
所以她有什么错?
她也在教阿澜啊。
衣不裹体、饥肠辘辘、常日病危、日常戏弄,这只是游戏罢了。
红尘人间本都是一场游戏,人与兽一道行于其中,暗礁淹浪,山涛火浆。最后吞没的,是人,还是兽?
玉霜太好奇了,又太委屈了。
所以当口称她父皇的末帝找来时,她心中难免“哇”一声,对夫君的提防、戒备,认识更深了。
她笑意加深,看末帝侃侃而谈,听末帝畅想他们将云州等北境之地割让给霍丘,她自然不会提醒末帝:她的长子张漠和那来自太原李家的李元微一起投身军旅,正在中原大地四处奔波,试图救治这个奄奄一息的三百年大周国。
她只在末帝说得口干舌燥时,适时补一句:“如果把云州割让给了霍丘,把整片河东、中原送给霍丘,那些为难父皇的世家大族,是不是都会跟着元气大伤啊?”
末帝目光闪烁,以为女儿有一腔爱国之心,会指责自己。
但是玉霜想到什么,悠悠笑了笑。黑夜中,她笑如繁星,颊畔梨涡生动,眼尾一痣更妩媚灵动。
她轻轻笑:“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那个为国而战的夫君,会因此而绝望;她那个为了国家四处奔走的长子,会和李元微一起被浑浊乱世吞
没;只有阿澜最听话,跟在她身边,她亲自教阿澜,阿澜会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末帝则在黑夜中看着玉霜,心中无由来地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感。
那种畏惧,像是对鬼怪的惶恐,对危险的本能逃避。
这种心头本能的提醒,让末帝僵了僵,在玉霜看过来时,他不自在地吞了下口水。
他继续说自己的计划:“以前朝臣逼迫朕杀妻杀女,朕失意的时候,曾下江南巡游。朕在江南有个骨肉,以前是怕世家干涉,现在如果要去江南,那个孩子还是要回到朕身边的。朕想想,那家人似乎姓乐……唔,就说是你的孩子好了……”
玉霜笑意加深。
她的孩子?
她最喜欢的阿澜,今年都已十八。末帝想往她身上安孩子,说明那个孩子,大约也就和阿澜差不多年纪……老男人真好,这么大年纪,还能有跟自己孙子年龄相仿的子女。
可是阿漠和阿澜都是她的骨血,末帝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女儿,为什么如今考虑长治久安、考虑皇位的时候,本能将她的血脉排除在外?
如果她真的是公主,她这一脉就完全被屏蔽吗?
因为她流落在外多年,无法完全确认她的血脉纯正,还是因为末帝和世人一样,觉得……她是疯子?
玉霜温声:“那么父皇,我呢?”
末帝目光再躲闪一下。
末帝吞吐一下:“朕想着,你如此美貌,若是和亲去霍丘,凭你的本事,应该可以让那霍丘王不南下吧?你继承了你母亲的容颜,你母亲倾国倾城,是那些朝臣们拆散了我们一家。”
末帝在寒夜中泪光点点,痛恨万分。
他看到玉霜仍笑着望自己。
心头那种古怪的危险来临的提示,再次让他一僵。
玉霜心中在想:为什么想的是和亲?
明明父亲寻回爱女,都舍不得爱女吃苦的。而且她的年龄也不适合和亲……皇帝是怕她吧?明明爱女心切,却在临门一脚时害怕自己的女儿,不想带女儿走。
因为她是疯子。
她不光让张家、高家惊惧,也让初见的末帝惊惧。末帝怕带回她,她的不受控,会毁了他的基业。这种杀伤性大的武器,末帝想给霍丘。
她不懂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这么怕她。她明明只是普通的嫁人生子,寻常的拈酸吃醋。负了她的人是夫君,关着她的人是张家,和她抢男人的是高氏,鄙夷她出身的是张家子弟。她清清白白,多么无辜。
玉霜开始咬手指,眼睛在寒夜中如星子熠熠,让末帝回想起自己曾经的爱妃。
末帝在皇位上挣扎这么多年,还没有被强悍大臣们拽下去,便是因他能伸能缩,会及时退避。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畏惧感,但他朝玉霜讨好地一笑:“你若是不愿和亲,也、也正常。毕竟你已经嫁过人了,朕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你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去和亲,朕再想想办法……若你不愿意就算了,朕不强迫你。”
他试图诱导:“你只要解决张节帅,高家会配合我们开城门,我们和霍丘人谈判。到时候,父皇带你一同南下,我们就说,那乐氏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朕的血脉没有断,朕还能继续做皇帝……那些世家会因为北地的沦陷,而就此消弭势微。而朕和你到江南,只要承诺江南那些乡巴佬,朕会扶持他们和旧世家对抗,乐氏配合我们……”
玉霜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玉霜:“那我呢?”
末帝茫然看他。
玉霜笑一下:“父皇对我的安排,不是和亲,就是当公主。好没意思。我在云州尚且自由自在,去江南重新开始,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怎会没意思,”末帝急了,他用他狭隘的心猜一番,恍然大悟,“你莫不是舍不得杀张明露?也是,你和他做夫妻多年,虽然他负你,但你们到底有多年感情。你到底是儿女情长,到底是个女子……”
张明露,自然是张节帅的名字。
玉霜在寒夜城楼上,看到远方星火点点,旗帜纷扬。
她那出城打仗的丈夫快回来了,她和末帝的密谋进行不了多久了。躲在暗处的兽要及时地披上人皮,重新若无其事地伪装人类。在她把人类杀死前,她会用半真半假的人皮继续演戏。
玉霜道:“父皇安排皇位的时候,好像直接跳过了我。”
末帝不解看她。
她低头玩着自己指尖上的艳红凤尾花,凤尾花勾过她的唇脂,抹出一道红色,在黑夜中,像鲜血一般诡异地挂在兽类的嘴角。
玉霜面无表情:“你说你亏欠我,但和我相认后,你要我为你做这么多事,不是和亲,就是给自己丈夫下毒,再不就是帮你认什么乐氏到我名下,帮你继续去江南当皇帝……我看不出我在其中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膝下没什么选择,但是考虑皇位的时候,你直接跳过了我。”
她凑前,眼尾下的黑痣在篝火中染出金橙色。
末帝张口结舌:“你、你是女子……”
玉霜微笑:“我还是疯子。”
“咚——”
沉闷一声,在二人之间响起。
因为末帝要和一个被常年关起来的玉霜夫人私下见面,保护末帝的人手都用来监视张氏。城楼上,他们只要远远看着末帝就好,当白刀子刺入末帝腹部的时候,侍卫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只有末帝发着抖,惊恐地看着玉霜夫人漆黑的眼睛。
玉霜笑吟吟:“你和高家写的圣旨,我知道了。
“你想让云州覆城的事,我也知道。
“你想先杀张节帅,碰巧我也要杀张家,我依然知晓。
“只是我和高家有仇,高家也得死。都得死,这里的人全都得死……看在我是你女儿的面子上,我会帮你做一些事,但也要向你索取一些利息。
“父皇,你安心上路吧。”
红刀子拔出来,末帝轰然倒地,侍卫们大脑一下子空白,呆呆地听到玉霜夫人在寒夜中疯狂的笑声。
他们迫不及待地去救皇帝,而城楼下铁蹄敲门,他们连及时捉拿玉霜为末帝赔命这样的事都不敢,他们甚至还要将玉霜夫人送回张家,避免张节帅发现他们的阴谋……
他们没有主心骨,末帝倒在血泊中,一切开始失控。
夜雾淋漓如泼墨,玉霜夫人挨着城墙大笑出声。
侍卫们惶恐地来捂她的嘴。
城门之下,张明露亮出腰牌,带着风尘仆仆、一身鲜血的将士们回城短暂歇息,他们还会与霍丘展开新一轮大战。
精神疲惫之下,张明露似乎听到了笑声。
他抬起头。
皎月在空,篝火亮堂。
玉霜夫人被城楼上的侍卫们惊恐拖走的时候,张明露安静而温柔地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的皓月琅琅。
夜太静了,他诡异地想到了自己与玉霜的初遇。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昔年珠钿翠盖,玉辔红缨。今日酒空金榼,花困蓬瀛。
他曾在月下,看到山魈野狐般的美人。
这像一个志异故事,故事中的书生与山狐隐居山林,就此过上幸福生活。现实中的将军将山狐带回尘世,教她披上人皮伪装人类的时候,怎能想到二人落到如此残局?
一个凡人再如天神般英武,到底有力所不能及之时。一个凡人要保护一只野狐,必然要做出许多牺牲、许多妥协。人与鬼怪的相恋,不容于世,未必没有道理。
这凉夜迢迢,张明露在进城时遥瞻残月,有一瞬生出与玉霜远走高飞、逃离一切的念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明露台上,难见玉霜。这终究是很无奈的一场人生——
张节帅回城那一夜,玉霜夫人在城楼上被死去的末帝侍卫带回张家的时候,跟随玉霜夫人出来的侍女,
恐惧地看到了这一些。
侍女在次日就将自己变成了哑巴,她朝玉霜夫人手舞足蹈地明示,自己余生都不可能说出秘密,求玉霜夫人饶自己一命。
当时城中危机四伏,张家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殚精竭虑,高家为末帝的身死而疑神疑鬼,玉霜夫人笑吟吟地放过了侍女,咬着手指开始思考对他们新一轮的折磨。
她觉得夫君不爱自己,父皇利用自己,世人害怕自己,儿子逃离自己……
都该死。
全都该死。
多年后,辗转逃去幽州的侍女,见到了风尘仆仆、为张文澜的秘密而来的张伯言。张伯言到底是关中张氏养出来的世家公子,他到底从一个哑巴侍女那里,挖出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张伯言有选择地抛售自己知道的真相,却功亏一篑,没有熬过张府的私刑——
作者有话说:发一百红包,为玉霜夫人。
玉霜夫人的上半场人生已经解密啦
第105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3
这一夜,张文澜确认自己榨干了张伯言的价值后,亲自握着匕首杀了张伯言。
他走进木门,掰断人的骨头,又一刀刀捅进去,血水溅上他漂亮的眼睫。
多年之前,玉霜夫人就握着匕首,杀死末帝。
张文澜好像听到玉霜夫人赞许的笑声,他侧头看时,发觉那只是梦魇,母亲并不在。
但母亲到底活着。
血一点点溅在他脸上……是常年服用的药酒的幻觉么?
张伯言:“你、你跟你娘一样……你会得到报应!”
张文澜疯笑:“哈。”
好一会儿,匕首捅得都没有位置了,张文澜才听到侍卫长松僵硬的声音:“二郎,他已经没气了。”
张文澜这才有些迷惘地松了手,趔趄后退。整个牢狱中的侍卫们低着头,他们既为听到玉霜夫人的秘密而恐惧,又为张二郎的疯狂捅人而不安。
张文澜垂下眼,心知他们得知玉霜夫人的异常后,必然也开始将他看做怪物。
张文澜对他们生出了杀心。
他思考的时候,扶着墙慢慢回去院中。他脑中转着念头如何找到玉霜,杀死玉霜,又从张伯言的话中,找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乐氏……
那是谁?
张文澜:“查乐氏。”
侍卫们松口气,迫不及待地应下,争先恐后地去接命令,调查所谓的乐氏。
而张文澜回到院中,他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寝舍。他穿过花木廊的时候,廊后墙边阴影处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注意到了他,但张文澜并没有看到那人。
那人是张漠。
一丛花树下,张漠靠墙而站,静静看着数步外的青年。
张文澜瘦削单薄,面颊如血,却沾了几点来自腥污之地的血迹。夜晚月明,青年不走月下,只走阴影处。风吹袍袖,其姿也秀,其神也琅。
然而其人,清正面孔上,张文澜漆黑的眼瞳,流露的是平静的、诡谲的戾气。那种从苍白白骨中破土而生的戾气,像鬼怪妖物一样在张文澜的魂魄中疯狂喧嚣,喊着要冲出去毁天灭地。
他必然知道了一些事。他必然被推着又朝地狱走了一步。
张漠开口:“小澜。”
张文澜脚步停住,他抑制自己喉间腥甜、胸口闷痛,以及时不时的头晕目眩,看向廊后的人。
这一眼,张文澜就觉得,张漠长得真的很像爹。
不像自己,完全继承了娘。美貌与疯病,快毁灭他。然而毁灭之前,他一定要娘陪葬。
兄弟二人各自病了数日,张文澜此时仍憔悴虚弱,张漠不比他好多少。
张文澜盯着哥哥,心中还在记恨对方帮姚宝樱逃走那日的事,他撇过脸,不愿搭理张漠。
张漠懒洋洋地抬起眼:“小澜,你要下江南了,是吧?”
张文澜神色如常,压根不给对方刺探的机会。
张漠有些怜爱对方这张静雅面孔,却知张文澜自己不喜。
张漠只好叹口气:“活着空虚度日,是很无趣的一件事。你已经长大了,又要去找樱桃了,你真的不为哥哥考虑一下吗?哥哥一个孤寡人家,日日在这座宅院里枯坐,我好寂寞啊。”
张文澜:“说人话。”
张漠:“我要下江南。”
张文澜冷笑。
张漠:“人生不可碌碌,时日终不能困。我时日无多,上次动武后,你也心知肚明,我寿数更缩短了。原先可能还有半年,现在可能只剩下几个月了……几个月的时间,我想做一件事。”
他好不要脸,二人之间发生那种大打出手的争执,他还敢指挥弟弟:“你想一个计划吧,一个足以阻止南周和霍丘结盟、推动南周和北周结盟、共同抗蛮、收服云州的计划。计划中加一个我,让我来为这个国家做最后一件事。”
张文澜好平静:“你真会做梦。”
张漠:“那肯定会嘛,梦里什么都有嘛。”
他朝弟弟笑,用那张俊脸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脸皮之厚让人叹为观止:“小澜,你就帮我一次吧。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你在一点点活过来,你也不想哥哥真的死在这座没人会记得的世家宅院里吧?求你了求你了,帮我一把吧。”
张文澜因胸口箭伤而闷咳。胸口沉痛时,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
他握紧拳头忍痛。
他心想如果张漠健康,自己会掉头便走。如果张漠健康,张漠不会耐烦地待在这里。如果张漠健康,张漠会没皮没脸地不停逗他,欺负他……
他非常努力地去延续张漠的性命。
为什么张漠自己不珍惜呢?
张漠观察着弟弟的苍白强硬:“小澜,你自己都没有生志。如果不是樱桃,你应该很不想活着。你常年沉浸在这种悲苦中,你应该不愿意我也变成这样吧?没有意义的人生,是不值得留恋的。
“你应该很了解那种了然无趣的感觉是什么,你又很聪明,你真的不知道我毕生追求什么吗?”
张文澜静默。
他知道。
但他不能理解。
他不能理解张漠收复国土的志向,正如他不理解姚宝樱为江湖崛起做的那些努力。
人生来肉体凡胎,死去黄土一抔,生死皆转瞬即逝,毫无意义。而就是如此短暂的一生,还有七情六欲灼心,生离死别痛苦,兵戈刀剑磋磨,柴米油盐穷苦。
既然如此,何不及时行乐,耽于荒梦?
他不在乎生死,却为兄长的生死奔波,太可笑了。
他最在意的两个人,更是偏偏将他拉入他们的志愿中。他很恨他们,他又离不开他们。爱恨揪作一团,时时啃噬他的心脏。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为他们而跳动——
张文澜轻声:“我听闻‘十二夜’中的‘哑姑’‘乐巫’会治病,我会抓到他们,让他们救你。”
张漠无奈地笑,知他还不死心。若那真有用,谁会拖延到现在。
张文澜:“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张漠自信:“不会,我给你找好了保命符——你有樱桃,你舍不得。”
他到这时候还在开玩笑,张文澜:“我真该毒哑你的嘴。”
张漠惊恐:“你也太喜欢用毒了吧?”
张文澜冷冰冰睨他。他希望这个哥哥适可而止,却见张漠当真在笑,目光如剪春风。
明月皎皎,张漠朝他走来。
一院子的树木伴着花香,在夜中簌簌飘摇,风声如涛。
绿意滚滚中,兄弟二人间,一人置身光亮中,一人躲在月光找不到的槐树下。
二人面对面,张漠将手按在张文澜肩头。他拂开青年肩头的枝叶,伸手擦去青年眼睫、脸颊上溅到的血。张文澜回了神,受惊地往后退,张漠却扣住他肩。
张漠:“你喜欢的人就在光下,你不能躲。”
张文澜顿住,他抬眼。
在这一刹那,头顶月光短暂地照入张文澜眼中,光华涟涟。
张漠一寸寸审视自己的弟弟,看多年风霜在弟弟身上留下了多少残影。而他又庆幸自己将希望的刀交给了姚宝樱,他乐观地相信姚宝樱会带着张文澜走向更好的人生,就像他乐观地相信——
“我一定要做最后一件大事,更快地促进驱逐霍丘这件事。小澜,只有你能帮我。”
张文澜:“帮你怎么死得更快么?”
张漠:“帮我不虚度此生。”
从小到大,张文澜已经帮了他无数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任何肆意的时候。如今想来皆要哽咽,可兄弟之间又能如何。
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对于这个被父母困住的弟弟,他已经没时间带小澜去寻找了。但是没关系,他已经将小澜托付给了信任的人。他坚信自己所托会得到善意报答。
张文澜盯着张漠,寻思张漠如此坚持又如此自信的缘故。
风吹过,吹来张文澜身上的血腥气。
张漠瞬间蹙眉,敏锐地朝那牢狱方向看去。
张文澜挡住了他目光,张漠眯眸,手被张文澜握住。张文澜声音带一抹死气:“你从来不考虑,和我一起走,去见云虹最后一面吗?”
张漠一怔。
他抬头,看了天上皓月一眼。
他不回答,张文澜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我,死都要见樱桃最后一面。”
张漠失笑:“不如不见。”
只要不见,她就会以为他是胆小鬼。胆小鬼虽然胆小,龟缩于汴京,但好歹一直活着。
只要不见,她就仍是“十二夜”如今的领袖,她将与她的师妹一道,带领整片江湖,实现他们曾经的愿望。
只要不见,她一日日遗忘他,一切皆是最好的。
只是、只是——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这终究是很无奈的一场人生——
当汴京兄弟二人在筹谋新的计划时,姚宝樱正带着高善慈穿越崇山峻岭,试图带人回去云州。
玉霜夫人的存在像一根刺,扎的姚宝樱不安极了。
师姐云虹去霍丘查找玉霜的线索,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让人更在意。所以姚宝樱逃离汴京后,便和伙伴们分开,打算送高善慈,前往云州。
她自己也想去云州一趟。
……看一看阿澜曾经生活的地方。
看看云州那些秘密,可否有埋葬的可能。
她该如何在不让阿澜知道太原之战那些事的同时,保护好阿澜。
他们在过一座关卡前的村落中,见到了哑姑,顺便从哑姑这里,收取四方传递的信件。
“哑姑”是十二夜中的第四夜“杜鹃失其声”,排位只比云虹次一位。
寒夜之中,星月黯然,沙丘吹来一阵又一阵的夜风,狗吠声在空寂的巷子里更加寥落。
人际荒芜,高善慈拢了拢身上的帛纱,看到夜雾中,走来一个黑纱女子。
姚宝樱安抚地握住高善慈的手:“别怕,她就是我说的哑姑。”
村落星火三两点,村口枝杈在地上横折如水草。
哑姑皮笑肉不笑,生得有些老,灰白鬓发被风吹到脸上,目光浑浊。女子整个人躲在黑色兜帽下,看着有些骇人。她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见到风尘仆仆的小姑娘逃离虎穴,也面不改色。
哑姑将一封封信扔给姚宝樱,她严厉的态度,让跟随姚宝樱的高善慈略微不安。
哑姑:“你在汴京弄出了那么大动静,大家纷纷写信问你在做什么。”
高善慈敏锐地注意到,哑姑说话间,根本没有开口,声音却传了出去。
这便是江湖高手吗?
她好奇地偷看,哑姑阴恻恻地朝她看来,高善慈一慌,忙收敛自己的神色。她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屈膝行礼:“见过哑姑。”
哑姑重新看宝樱。
姚宝樱一挺胸,就想骄傲地说出自己对鬼市的安排,自己和皇帝秘密的结盟,自己如何了不得地……
哑姑:“你不用跟我炫耀。大家更关心一件事,你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不如去南周躲躲吧。你不就喜欢江湖和朝堂和平吗,南周不也有朝堂。你和那个赵舜小子……”
哑姑嗤一声,抬起褶皱满满的眼皮:“你做好准备,你师姐想和南周结盟,给你和赵舜拉红线,让你二人成亲。”
姚宝樱大惊。
她万万想不到事情发展怎么如此诡异!
她道:“那、那可是皇太子……”
“一个被南周朝堂忌惮的皇太子,南周朝堂巴不得赵舜别沾手朝务,”哑姑道,“你和南周皇太子成亲,不就是你想要的结盟吗?多好的机会,你做完你这些大事,就老老实实回云门吧,好好练武。你的武功如此差劲……若非如此差,你也不会在汴京受伤。”
姚宝樱略微心虚。
她那被人称颂的武功,在长辈眼中,实在不够瞧。
但是、但是——
姚宝樱:“不是啦哑姑!我的大志向,怎能用联姻这么草率的方式了结!你们这么草率,还是不信任朝堂,不信任北周。你们把我当孩子一样耍呢,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了!我现在知道的,说不定比你们还多呢。”
她抬高自己身价:“我还拿到了厉害的刀谱,一旦我开始学习,一日几千里,嗖嗖嗖……”
哑姑静静地看她吹牛,她“嗖”够了,哑姑才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就成亲吧。”
姚宝樱:“啊?啊?啊?”
她捂脸尖叫:“赵舜也同意?!”
哑姑被吼得皱眉:“不要学鸭叫。”
姚宝樱立刻放轻音调,用气音说话:“南周皇太子居然想娶我这个乡下野丫头?”
明月照在少女眼中,不光哑姑顿了顿,高善慈也在一瞬间为姚宝樱的可爱而心动。
高善慈听那个不用嗓子发声的江湖女侠声音都轻软了,哄着姚女侠:“你是云门最受宠的小弟子,是十二夜最疼爱的小妹妹。世上的乡下野丫头若都像你这样,赵舜那小子就不会对你心动了。”
高善慈心中认同。
她在后听了许多,大概明白了如今局势。只是她在经历那般大事后,难免心神恍惚,如今听到“成亲”便害怕。
她担忧而警惕地看向姚宝樱和那逼婚的妇人,她咬紧下唇,惶然难道世家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连姚女侠这样厉害的女子,都要被逼迫。
高善慈还没有心酸地掉下两滴泪,便听姚宝樱哼道:“我才不嫁。我和阿舜是朋友,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关系。我要嫁也只会嫁一个人,但是、但是……我现在还不想嫁。我还没玩够呢,才不会把我的大志向,和婚姻绑在一起。”
哑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姚宝樱涨红脸。
她跳起来跺脚,结巴却语速飞快:“我的意思是,我有喜欢的人啦!”
哑姑慢慢抬头,看着这个小娘子眉飞色舞,顾盼神飞,分明是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
宝樱是一个迟钝的小女孩儿,在他们眼中,宝樱根本不懂感情。但是去汴京一趟,如今挂在少女脸颊上的羞窘神色,彰显他们看着长大的这个小女孩儿,似乎真的开始懂情了。
姚宝樱得意而兴奋地朝她宣布:“我要等阿澜公子来找我。
“我要做很多准备,买许多东西,不能委屈了阿澜公子。哑姑,你知道我穷,你借我点钱嘛。我后面会还你的——因为阿澜公子超有钱,哈哈!”
她扬眉吐气,叉腰宣布:“我以后就是有钱的宝樱了!士别三日,我我我变得不一样了。”
哑姑:“那是谁?你在汴京结识
的朝廷狗官吗?我们不同意。”
“他才不是狗官,”姚宝樱小声辩解,又昂起高傲头颅,“不管。我喜欢阿澜公子,我就要阿澜公子。”
她凶道:“你们管不了我,我不听你们的话。我不和赵舜联姻,结盟选择别的方式。我要等阿澜来找我。我还没有和阿澜公子谈情说爱,我不甘心!”
她的不甘心叫声,惊动树上飞鸟振翅。
扑簌簌的鸟飞后,一只乌鸦混于其中,哑姑仰头看那只逃跑的乌鸦,目色更浑浊。
姚宝樱拉高善慈助阵:“小慈你说!阿澜是不是很优秀?”
高善慈愣一愣,顶着姚女侠明亮的眼神,她努力寻找某人的优点:“张二郎虽然、虽然……足智多谋……却、却实在英俊。”
姚宝樱满意了,弯眸噙笑。她还提醒他们:“阿澜公子可厉害了,他不喜欢你们,会对付你们。你们要当心。”
哑姑显然不将她那稚嫩的提醒放在心上,哑姑更在意她被坏男人拐走这件事。
哑姑当场开始写信,传递信鸽,显然要找其他人来教训姚宝樱。
高善慈分明看到月光下,姚宝樱眼中浮起一丝不自在的畏惧,有些不满。但姚宝樱很快调整好自己,叉腰仰头,摆出不怕的架势。
高善慈怔怔看着,心中有些羡慕。
而被她羡慕的少女捂住自己心口的蛊虫,也在忐忑地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明月。
风吹沙丘,黄沙漫空,沙漠中的星月却被风吹得更加明晰,皎洁。时入七月,她终于在天边找到了那颗星星。
在夏夜中,有一颗星星名唤心月狐,为二十八星宿第五星,喜好游戏人间,拜之可得美好姻缘——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如果她不去汴京,他会来找她吗?
而无论他来不来,这都是很美好的、值得期待的一场人生。
第106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4
七月,张文澜尝试给云门写信,无音信;八月,无音信。
张文澜掷笔。
六月五日事后,鬼市开始与朝廷建交。但这不代表朝堂对“十二夜”态度友好。
鬼市得到庇佑,主要是他们在诛杀汴京的霍丘使臣一事上。而能源更大的“十二夜”,在朝廷几多考量后,将此势力的事务交给了如今的权知开封府大人,张文澜。
既然他一直在处理此事,一事不烦二主,干脆由张文澜全权解决此股势力。在北周和霍丘开战、南周态度不明之际,北周朝堂必须确保“十二夜”不会投敌。
八月,朝廷授官张文澜——河东都转运使兼按察使。
此官位听着复杂,民间不懂,实际上是一个临时性的差遣性质的钦差官。
汴京的张家府宅,终于从箭伤中熬过来的张文澜,比他的兄长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书房中,张漠懒懒地喝着一碗并没什么用的苦药,看张文澜展开地舆图。
张文澜开口:“跟在樱桃身边的那个少年郎赵舜,应该是南周朝廷中的重要人物。
“六月五日的汴京事宜中,南周留在北周的使臣,也在诛杀霍丘一事中出了力。那日,我送樱桃出京,赵舜逃之夭夭不提,南周的几个重要使臣竟也偷溜走了。事后我查出,他们是通过鬼市的地窟走的。
“自赵舜来汴京,我一直在查他。他至少有两次调遣使臣——一次是张家内乱,他调动南周使臣去帮助樱桃稳定鬼市;一次便是杀霍丘。
“寻常这个年纪的人,即使在朝为官,官职也不会高。我怀疑他是南周皇室人,才能调遣南周使臣。
“但这般年纪小的皇室子弟,南周皇帝应该不敢让他进入北周。恰恰南周有一位皇室,因血脉问题多受排挤,年龄也对得上……”
张漠:“南周皇太子。”
书房一派沉寂,如有雷霆之威,劈在兄弟之间。
张文澜平淡:“若我所料无差,这位皇太子在汴京奔波,本就要搅毁北周和霍丘的合盟。如今他得偿所愿,自然会将‘十二夜’带去南周,将樱桃拐去南周。”
张漠品呷出一股酸味:“你嫉妒疯了?因为他和小姚立场一致,而你不是?”
张文澜抬起睫毛,火光在寒眸中砰一下溅出。
张漠赶紧正襟危坐。
张文澜:“我还在查一家姓乐的人家,那家似乎有前朝皇室血脉。难道赵舜就是末帝想找的那个孩子,却被南周先摘了果实?”
张漠听不懂,但不耽误他建议:“所以你更应该接受朝堂的敕令南下,预防‘十二夜’真的被南周收服。”
张文澜不置可否。
他心中有另一套庞大计划。
在他得知玉霜夫人活着的时候,他不觉得玉霜夫人会放过自己和兄长。他这种疑心病重的人,甚至怀疑张伯言能够活着回来汴京,都是玉霜夫人放出来的烟雾弹。
世人恐惧玉霜。
可世人都不了解玉霜。
玉霜,非常的狡黠。
是那种群兽环林、天生地养出的一种狡黠。
张文澜一边觉得自己亲自推玉霜入火海,娘怎么还会活着;他一边又沮丧,九命妖狐活着,也正常。他若是愿意,他可以蛊惑身边任何人来救他;那么当年在他离开后,有人救了玉霜,也正常。
当年霍丘围城,能从云州城中平安走出的人绝不简单。他自己若不是遇到宝樱,死劫难逃。他娘又遇到了什么机缘呢?不管是什么机缘,玉霜那样的人物掩不住自己的灵气,她既然在北周失去了痕迹,很大可能是和霍丘勾结到了一起。
张二当年没有亲眼看着玉霜咽气。
如今云州张氏没了,高家没了,疑似血亲的前朝皇族也没了。玉霜的仇人,便只剩下自己的两个儿子。
从张文澜得知玉霜活着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重要了——
尘世若是一大型棋盘,入座执棋的人,只有他和玉霜。
在这盘棋局上,“十二夜”,三国厮杀,都是兵卒小将,傀儡玩物。山河纵横气吞万里,日月星辰拱卫王土,有士如犬马土芥,却保卫中原奋不顾身;有民安居乐业,却饿殍如蝇京观骇世。
这些在执棋手眼中,皆是浮云旧草。
他入棋局入得晚了,却未必不可能后来者居上,将玉霜一军。
玉霜必须死。
张漠:“你的身体还没养好吗?”
张文澜回过神,见张漠扣着自己的脉搏,抬头看着自己。
张文澜盯着张漠,想到这个人想送死。他心口破了的洞血淋淋,白茫茫,呼啦啦灌着风雪。
然而他强忍下来,低头看地舆图:
“第一步,我下江南,借追杀‘十二夜’的机会,引来江湖与两国朝廷的注意。他们将目光放到我身上,与我相斗,我们的下一步才能进行。
“第二步,你秘密潜入南周国都建业,到那时候,我的人手应该已经在我那声势浩大的掩护下,跟随你进入建业,他们会配合你,刺杀南周皇帝。
“最后一步,北周将趁此与南周谈判,嫁和亲公主。中途,和亲公主会遇到霍丘的刺杀,霍丘血戮南周边境西川。南周和霍丘交恶,我国和亲公主控制南周皇室和朝廷,南周只能选择和北周建交,共诛霍丘。
“与此同时,长青那步棋,应该也做好准备了。双管齐下,两国联手驱逐霍丘。”
好疯狂的一个以身入局的计划。
连张漠也不得不赞叹:“好大手笔。”
夸完这些,兄弟二人静坐无言。
张文澜又将自己藏在墙根角落,借博物架挡光。张文澜可以在幽暗中看清张漠的一切表情,张漠却无法看清他的。
二郎好似从未长大。
张文澜性格刚硬强烈,感情极为纯粹,外表却像是害羞安静的小姑娘。
这个感情纯粹的人却如此死气沉沉,面色苍白,形容模糊。他坐在昏光中,也许已经永远拒绝与张漠分享他的心事了。
张漠心脏蜷缩,痛作一团。
可弟弟必须学会接受自己的离去,张漠便仍作若无其事:“但你的计划安排得过于严密,容不得误差。若中间有任何一步没有跟上,便很难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亲自引导,”张文澜重复,“你和官家的志向,我哪一次没有帮你们做成功?你们自己掉了链子,我都没掉链子。”
张漠一滞。
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太原一战,“十二夜”叛徒一事,引出了很多失误,造成许多麻烦。
张漠捂脸笑,又伸手握住张文澜手腕:“时隔多年,你我兄弟又将并肩作战了。如此想来,难免心潮澎湃……”
“你慢点澎湃吧,”张文澜抽走手,“不要还没南下,你先死了。”
张漠半晌道:“小澜,我很欣慰,你终于看淡了生死。”
“我从来都看淡生死,”张文澜手撑在桌上俯身,语气微促,眸子泛红,却在张漠抬头时,他立刻负手背对,“我看不淡的,从来不是我的。”
“小澜……”
张文澜不愿和他说什么体己话了。
夕阳拖长青年背影。张漠坐在书房中,在看不到人后,他才捂住嘴,指缝间全是渗下的血。
他心知张文澜是怨恨自己的。自己逼迫张文澜定下计划,然而他没有更好的法子——
人生苦短啊,可我希望你惜命——
张漠一直知道,张文澜藏着一批侍卫。
张宅的侍卫隔段时间便会消失一部分,张漠虽不知道这些侍卫去了哪里,但以他对弟弟的了解,弟弟必然有极其不安分的理由。
张文澜有不臣之心。
张漠担心自己死后,张文澜会和李元微成为敌人,执刀相向。
那批藏起来的侍卫,用于此次计划,总比跟着弟弟去谋逆强。
张漠这般安慰着自己,他因为缓解内力的紊乱,不得不常日靠睡眠来换取生命。他无法时时监测张文澜的行动,他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那批侍卫,并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走。
张文澜确实调动了藏起来的侍卫。
但这些侍卫,不是为了“十二夜”,而是跟随他的计划,进行新一轮潜伏与偷梁换柱。谁说一件事,不能掩藏两桩暗地里的计划呢?——
九月初,北周钦差大人奉旨,秘密出京。
这个时候,容暮正带着一个小娘子,拜访“十二夜”中的第五夜,“屠门忠魂夜”,金菩萨。
“十二夜”在江湖中,各代表一方势力。
就如容暮是鬼市坊主,掌管江湖中那些不被名门正派接纳的下九流小人物。而金菩萨,大江南北的寺庙势力,都听他号召。
容暮所带的小娘子,在听说了各位“十二夜”的故事后,觉得“第五夜”金菩萨,是最好说动的一位。
毕竟,金菩萨,和朝廷有些关系。
容暮一路温声细语:“金菩萨,如今削发出家,是佛门子弟。但在之前,他是前朝神策军将军,掌管汴京百万禁军。他之所以出走江湖,是因前朝末年,他的长官引霍丘攻皇城。事后,长官因与朝廷高官勾结,朝臣污蔑金菩萨是‘债帅’,说是金菩萨引狼入室。
“金菩萨腰斩于市,妻女枉死,九族受屠。多亏江湖义士相救,金菩萨免于一死。但他就此对前朝失望,遁入空门。
“当‘十二夜’成立的时候,他排名第五。
“他毕竟曾在前朝当过官。在十二夜中,他应是最好说话的一位。”
他带着的小娘子便不满:“怎会是最好说话的?我觉得容大哥才是最好的。”
容暮一顿,莞尔。
小娘子则盘算起来,嘀嘀咕咕:“我知道,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前朝末年,政治腐败,凡命一帅,必广输重赂。这些将军用重金买官位,却没有真才实学。我兄长和大水哥为此痛心疾首,才投身军营,立誓改变这一腐朽情况。”
她出一会儿神,有些伤心:“若是金菩萨遇上我兄长和大水哥,也不至于那样惨淡了。”
容暮淡声:“人各有命,望于他人,必亡于他人。”
小娘子诧异地看他一眼:“可是红尘人间,本就不靠单打独斗。一个人再厉害,若没有朋友、亲人、爱人守望相助,孤家寡人是没有善果的。”
容暮沉默一下:“这些话,你可以用来劝金菩萨。”
小娘子娇声:“我也劝你啊。容大哥,你可是鬼市坊主哎。你真的不管你的手下吗?他们都说你管着下九流势力,可咱们一直走水路,东躲西藏,也没遇见什么你的手下啊。你应该很厉害的吧?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她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显然对江湖充满了好奇。
容暮微微头疼,只因脾性而含笑不语。他肩上的猫则一声啸,跳向小娘子怀抱,打断了小娘子的喋喋不休。
小娘子手忙脚乱地来抱猫,被舔得咯咯笑,声音婉脆:“米奴,不要舔我啦。哈哈……”
如此一路过水,躲避官府追捕,他们在夜里上山,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山雾笼罩的百年古刹。
三秋时节,桂子飘香。
一株金色桂树下,高大和尚肌肉勃发,身量雄伟。他半敞上身,露出后背的一整幅青龙图。青龙游走,在他半臂间张扬。其威猛如此,主人只是低头,在山林古寺前,静静捡着被风吹落的桂子。
一只鸽子飞到他手间,如白羽飘于黑虎背。和尚低头拆信,在山钟敲响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和尚回头,看到晨雾渺渺,小径曲折。蒙眼琴师负手而行,灰衫落拓。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娘子。
少女抱着黑猫,步屧荒山郊野间,并不畏惧,一路仰着脖子左顾右盼,打量着一路走来所见的山间风光。
少女脚步虚浮,腰肢绵软,呼吸气促,显然凭她的体能,应当很难一口气上得了山。而她此时却除了鬓角几点汗渍,并无疲累之态。她藕荷色裙裾下露出的翘头履,乃云锦所织,非凡品。
少女驻足,双掌相合远远行礼,比容暮有礼数得多。
和尚一言不发,先看完了自己手中鸽子送来的纸条。
金菩萨:“宝樱有了心上人,不想和南周联姻。她正在征集我们意见,试图说服她师姐。我听哑姑说,她的心上人是朝廷狗官。”
金菩萨沉默一下,微微笑。他看着是微微笑,那笑容却几多狰狞阴森:“朝廷狗官!呵……我不同意。”
许是对面的俊美琴师一直未说话,金菩萨了解对方的冷情冷性,又对对方身边带着的小娘子有几分狐疑。金菩萨主动开口:“你没收到宝樱的信吗?”
容暮温声:“许是因为我东奔西跑,行踪不定,信鸽一时间没找到我。我还没收到信。”
金菩萨:“哦,那我顺便将你的意见一道送回去好了。你也不同意,是吧?”
容暮没开口,他旁边的少女急了,拽住容暮的袖子晃动:“同意的啊!容大哥肯定同意的,是吧?小水哥是朝廷命官,不是狗官。他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容大哥,你知道的吧?”
容暮被人摇晃,唇角笑意如故。
金菩萨再次诧异地看对方一眼。
以他对此人的了解,此人怎会让一个没有武力的陌生小娘子如此近身?
唔,有些意思。
金菩萨缓缓道:“我听说,宝樱去了一趟汴京。你被她骗的,不得不跟着去了一趟。你可有什么收获?”
容暮微笑:“偷了一个宝贝出来。”
金菩萨玩味:“宝贝?”
“是啊,”容暮慢悠悠,“她坚称要代她兄长,好好了解江湖,消除彼此之间的误会。”
金菩萨脸部肌肉跳动得更加可怖:“误会……呵呵。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容暮:“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她一大人情,只好陪她走一趟了。”
金菩萨挑眉,看向那目露得意的小娘子。
小娘子在他注视
下,面颊绯红,微有羞涩,却自有一股矜傲贵气。
刹那间,钟声催林,万籁苏醒,轻飘飘的竹灯在古刹檐角叮咣。日光自她身后升腾,朦朦胧胧的光吹拂开山间晨雾,桂子芳香。
少女眼含汤汤春水,发带拂着桃腮。她后退一步,弯腰合掌:“将军,小女鸣呶。”——
十几天后,姚宝樱带着高善慈进入河东境内。
自北周与霍丘开战,越接近边境,官府管控愈发严格。姚宝樱和高善慈夜宿一家客栈的时候,傍晚时分,二女已经迎接了五批搜捕。
姚宝樱生怕这些官府搜捕,是捉拿汴京事宜的闹事者。
但一路走来,她甚至没在通缉令上,看到“姚宝樱”三个字。
姚宝樱难免心酸,必是她认识的朝廷高官再一次帮了她。
姚宝樱难免甜蜜,虽然天各一方,她却能寻到他的痕迹。
她懵懂的时候,张二郎做再多努力,她也看不到。而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仅仅是朝廷颁布的通缉令上寻不到她的名字,都足以让姚宝樱欢喜。
这是她和阿澜公子拥有的小秘密。
她从蛛丝马迹中寻找阿澜公子喜爱自己的证据,越寻找越惊喜,越惊喜越感动。她被这种一点点累积的喜欢磨得百爪挠心,然扭头一看自己身边郁郁寡欢的高二娘子,她只好憋住自己的欢喜。
憋得有些难受,姚宝樱便和高善慈说,自己出门逛逛。
姚宝樱并不走远,只是去院中收信——她拒绝与南周皇太子的联姻,正通过信件和长辈们吵架。她一个人吵一群人,到底手忙脚乱。
姚宝樱将自己的陌刀留给高善慈:若是高善慈遇难,她把刀摔下去,身在院中的姚宝樱便能听到动静。
高善慈为姚宝樱的赤诚之心而感动,又隐隐愧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姚宝樱,才害姚宝樱跟着自己东躲西藏。
他们能平安到云州吗?北地四处打仗,她很害怕护行一路上,姚宝樱为保护她而受伤。
亲人尽亡,兄长已死,她像个灾星。
日光微暗,烛火点亮,高善慈撑着下巴坐在客房那油腻腻的木桌前,怔怔间,眼中慢慢聚了泪。
她听到屋中很轻的“咚”一声,横梁木上尘埃落下。
她去摸宝樱留给自己的那把陌刀,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眼泪是你最有用的武器吗,小慈?”
如恶鬼附体。
如妖魔卷土。
高善慈根本动弹不了,也摔不了那把刀。因为那把刀被一只修长的男子手拿去,而另一只男人手,挑起她的下巴。
秋日时节,客房如结霜。高善慈听得到院中姚宝樱清脆的说话声,但她张口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救。
高善慈的眼睛迅速镇定下来,看向屋中的不速之客。
那个熟悉的男声带着一丝笑,朝另一人说:“我说过,她不容小觑。她看着柔弱,却很容易冷静下来。”
那站在角落里的男人没有开口。
高善慈认出了他们。
一个是她的情郎,云野。一个是张二郎的贴身侍卫,长青。
她微疑惑,长青大侠怎会和云野这个霍丘人在一起?
她握不了的那把刀,也转手到了长青手中。
长青盯着这把刀,回忆起了什么。他就站在纱窗下,透过泛着金光的窗纱,看院中捧着信嘀咕的少女。院中秋色将晚,屋中已入寒冬。
云野抹把脸,坐下给自己倒杯茶。
一只寒鸦站在屋檐檐角,监视着少女。
高善慈听到长青说:“二郎已经悄然离京,开始一一收服‘十二夜’。那些刚愎自用的人,不是二郎的对手。消息应该差不多传到姚女侠那里了。‘十二夜’但凡有聪明点的人,都会让姚女侠出手。”
长青淡声:“以我对‘十二夜’的了解,即使旁的人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二郎的危险,有一人会最先看出来。那人是第八夜,‘观音石泣血’。第八夜是谋士,许多事,都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的。当年太原一战的叛徒,也是她第一时间觉得不对劲,逼问张漠……”
长青顿了一下,继续:“只有姚女侠能够拦住二郎。高二娘子,你要为了自己自私的北上计划,让姚女侠无法离开你,从而害惨‘十二夜’吗?”
云野盯着高善慈。
高善慈也看着他。
半昏不昏的客房中,烛火如同黏糊棉絮,旧日情人面孔被映得模糊不堪。金色火星在二人对视间,纷散如灰。
云野别开眼,躲开高善慈的凝视。
他侧脸看纸窗:“我和长青没有害你的意图。北周官府搜捕我二人,我二人需要有人掩护。恰恰你也要北上……你我双方互相掩护,比你拖着姚女侠要好。”
云野:“立场不同,各行各事,各取所需。小慈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如今只想逃命。”
此时的院中,姚宝樱并不知道屋中同伴被敌人逼迫。
她心烦地看着一封封书信中的“不同意”,本已经不想看了,却忽然在一信封上,看到了勾红。
咦?
她以为唯一的“同意”,是容师兄终于收到了信,容师兄支持她。不想她拆了信,却发现同意她与朝廷狗官在一起的人,居然是她最不熟悉的“第八夜”,观音石泣血,秦观音。
秦观音是目前唯一同意姚宝樱情爱的人。
但秦观音信中重点不在于此事,她真正要说的是另一件:“江湖传闻,北周有钦差秘密出京。同时,哑姑、乐巫、金菩萨……失去了踪迹。你对此可有头绪?”
姚宝樱一凛。
她上个月才见了哑姑,那时候哑姑还是自由的。
短短一月,朝廷钦差出行,各地势力纷纷倾覆。
秦观音问她是否有头绪。
姚宝樱喃喃:“我可能……也许……大概……太有头绪了……”
某人对“十二夜”的仇恨,她曾在某人的书房查找情报时,窥到了少许。离京的时候,她曾说服某人能因为自己,而不行诛杀之事。然而不诛杀,却仍有无数种方式出手。
他太聪明,也太有本事。
而她的长辈们太不信任朝廷,也太小瞧张二。
姚宝樱咬牙:她想去和阿澜过招,她想救出哑姑他们。但是高善慈离不开自己,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我太不容易了!为了下章两个宝宝能见面,努力赶剧情!
第107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5
夕阳垂天,黄沙滚滚。
高善慈坐在一辆装运货物的驴车上,跟着那三四辆牛、驴车,朝夕阳尽头的村落前行。
同行的,都是一些高大魁梧的男人。货车上插着旗帜,男人们佩戴刀剑,目光如炬。即使沿路一行荒无人烟,他们也不敢大意——战乱年代出行,此世百姓皆有经验。
高善慈雇佣镖局送自己去云州。定睛望去,可以看到货车上所插旗帜的旗杆上,立着一只黑鸦。黑鸦与玄色旗身融于一色,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分辨。
高善慈望着地平线出神。
她在出行前,给姚宝樱留了书信,说自己雇佣镖局,再不必麻烦姚女侠。她留信的时候,姚宝樱去市集上为她买她要的胭脂水粉,当时高善慈望着姚宝樱那分明迷糊的眼神,心中更多了许多愧疚。
云野说的对。
江湖若已乱作一团,高善慈不该自私地让姚宝樱继续陪自己北上。她与姚女侠非亲非故,唯一的牵扯,还来自于张二郎那段婚姻……
不知此时此刻,姚女侠可曾如愿离开?她的事情很是麻烦,姚女侠所面临的危险,或许数倍于她……
夕阳落在高善慈的眼中,如金湖长河。
正如云野半嘲半讽的那样,高二娘子多愁善感,长久地凝视一物,眼中便会不自觉地噙满水光……
其实那不是泪。
世人总以为她擅哭,好哭。然而大
部分时候,她只是眼波宁静,他们却觉得她在落泪。
“小慈!小慈——”少女清亮的声音,在这昏昏荒原中,自远方滚着尘土而来。
高善慈懵懵回头,看到那背着金色灿阳的狭隘小道上,少女打马穿行,朝她高声呼喊。
夕阳余晖落在少女身上、颊上,高善慈怔怔地看,如同看着一只金乌自天而降,朝她怀中奔涌。
镖局的人们警惕,高善慈茫然看了片刻,忽而反应过来,眼中迸发出光华。
高善慈急声:“停车,快停车——”
姚宝樱气喘吁吁,一下马,就被跳下马车的女子扶住手臂,被递来牛皮囊。
姚宝樱再好的脾气,也火冒三丈。
但高善慈递来水,她一抬头看到高善慈的眼神,又压下怨气:“明明说好我送你去云州,你怎么支开我走了?你这几日睡眠不好,饮食也没胃口,我早就疑惑了。但我以为你这样的大家闺秀都吃得这么少……是有人威胁你吗?为什么要推开我?”
高善慈:“江湖上出了些事,不是吗?”
姚宝樱怔一下。
姚宝樱顿一顿,语气放缓:“其实,没有那么严重。阿澜公子正常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疯狂。而且他擅长布局,他不太可能直接杀人……”
然而高善慈已经听出少女语气的不确定,与那几分烦躁。
高善慈握住她的手。
高善慈轻声:“四年前,云州城破后,我与哥哥一道逃难。当时四处战火纷乱,军阀混战,蛮夷强攻。我们花了一整年时间,但到底平安到了汴京。你可知道当时行路的艰难?”
姚宝樱微静。
她睫毛垂一下,语气很轻很软:“我知道。”
高善慈不知她的际遇,只以为这位武功很高的小女侠在安慰自己。
高善慈朝对方温和笑:“当年行路艰苦,远胜于今日。今日北周已建国三年,路上匪贼少了大半,官府沿路各执其职。我雇人送我去云州,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姚宝樱:“可是……”
高善慈:“如果我离不开旁人的保护,即使到了云州城,我也无法去完成我想做的事。我想拿到的东西,要比这一段路程更难,不是吗?”
她伸手揩去少女面颊上的凌乱发丝,凝视着姚宝樱那双干净清朗的眼睛。
姚宝樱的眼睛真的很大,直勾勾看人时,要看到人的心里去。谁也舍不得让这样的小娘子伤心。
高善慈:“我虽不知你的江湖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几日来,我见你发信发得多,却收信收得少。你已心急如焚,怎能为我而踟蹰不定?”
姚宝樱咬唇。
片刻后,姚宝樱抬起眼:“你发誓,你是自愿如此,无人胁迫你。”
高善慈面上平和,启唇立誓。
高二娘子温静娴雅,眸若春水,总是噙着一腔愁绪。而她一字一句说的话,很容易让人信服。
姚宝樱垮下肩,轻轻叹口气。
她握住高善慈的手腕,摸了下高善慈的脉搏,再次确认一番高善慈的安全。
她仍有些不安,但思来想去,她不能替别人做决定。
旁人的人生,她注定无法一直参与。哑姑他们又已经失踪很久,江湖上越来越多的势力在消失……她确实无法安心。
姚宝樱握着高善慈的手晃了晃,最终咬唇:“等我处理完我的事,我去云州找你。”
高善慈眸中水光潋滟,轻轻颔首。
姚宝樱又想了想,将自己的传讯机关塞给高善慈。
若高善慈遇到危险,朝天放箭,会有江湖人看到,传递出信息。姚宝樱耐心地教高善慈,机关信号的排列组合,如何能更快地找到自己……
姚宝樱婉声:“我的师门叫云门,我师姐叫云虹。她是如今‘十二夜’之首,我之前托她查一件事,她已经去霍丘很久,与我失去联络很久。但她武功厉害,你若是在战乱地方碰到她,可以向她求助……我师姐虽然性子冷一些,却是大好人,最心软的神仙……啊。”
她倏地收口,因高善慈忽而倾身,抱住她。
姚宝樱微有些迷惘,面颊绯红,目光闪烁。
她从未被年龄差不多的娘子这般拥抱。而高善慈呼吸凌乱,气息潮湿,姚宝樱迟钝地察觉出对方情绪有些不稳。她为此不解,却犹豫着,没有推开高二娘子。
高善慈喃声:“宝樱,你才是最心软的神仙。”
姚宝樱抬头,高善慈后退,松开了她,朝她微笑。
夕阳下,一众镖师靠着货车,等着诉情的一对女子。他们窃窃私语,意外来追这位美人的,不是郎君,而是另一个小娘子。
姚宝樱最后看高善慈半晌,朝高二娘子露出笑容。她重新上马,盯着镖车驶入地平线,已经看不见了。姚宝樱才叹口气,驾马往回走——
好吧,让她想想,她该从哪里处理江湖上新出的烂摊子呢。
姚宝樱捂住自己心口,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她心口的蛊虫奄奄一息,若有若无地带给她一些指引。她能凭蛊虫的指引找到张文澜……但在那之前,她得先确认,阿澜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当夜,高善慈和镖师们,在一村落歇脚。
高善慈点亮烛火的时候,看到了屋中角落里的两个郎君。
她往窗外瞥一眼,黑漆漆的乌鸦沉沉地抓着树梢,站在枝头装死。
长青安静地坐在桌前不语,云野却凝视着高二娘子苍白的容颜,笑了笑:“看来,小慈已经说服了姚女侠,要与我们同行北上了。”
云野看向外头的镖师,淡声:“你雇人保护,倒不如跟着我和萧林安全些。”
高善慈垂着的睫毛一颤:萧林是谁?
她眼睛看向长青,长青却依然不语。
高善慈为这二人的同行而困惑,她深知这二人在北周境内逃亡,需要自己的掩护。而她之所以同意……高善慈低声:“云州如今是霍丘地盘,云郎又是霍丘的大于越,大将军。恐怕到了云州,我要请大于越多多关照才是。请大于越看在你我的情分上,莫要过河拆桥。”
她语气微茫:“我亲人尽亡,唯一的哥哥也死了。我无处可去,只想返回故土,了此残生。”
云野盯着她,瞳眸微缩:“你我的情分……”
高善慈:“我与云郎向来各取所需,不是吗?”
烛火微渺,一室死寂,各坐一处的三人各怀心事。
良久,云野短促而狼狈的一声笑,为这漫长同行路开启序章——
其实姚宝樱因为一直在护送高善慈北上,她越走越北,而隐去行踪的朝廷钦差大人是越走越南,她这一方接收到的情报,误差很大。
在姚宝樱的认知里,“十二夜”已经折了三个:哑姑,乐巫,金菩萨。
事实上,在姚宝樱转变路线调头南行的时候,张文澜才见到了金菩萨。
与此同时,汴京的文公,正在自己府邸的政事堂中,听那些官员七嘴八舌地指责张文澜——
“文公,怎能让他去处置‘十二夜’之事呢?我们与霍丘的结盟,正是被他使计破坏的。那天发生的事,分明是张二郎和鬼市的勾结。那个叫‘姚宝樱’的侠女杀了高大郎,搅乱了我们所有布局!
“十二夜在汴京出现,张二郎开城门放走人,之后皇商开始和鬼市建交……官家就是要将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湖势力扯过来,牵制我等。”
群臣们发个抖。
有人瑟瑟:“前朝,正是江湖势力带走了末帝女婴,末帝才与百官结仇。那个女婴,开启了漫漫无期的前朝末期,催动了国破山河……至此……”
至此,朝堂与江湖势不两立,绝不同伍!
而现在北周皇帝在做什么?
众臣哀嚎:“文公,我等该怎么办?”
“天下战火起,皆是官家一人之念!霍丘兵马强势,我等怎是对手?官家将北周拉入战局,只为了他自己的伟业,却不在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文公,我等为你马首是瞻,请文公为天下民生计……”
文公缓缓站起。
他一言不发,七嘴八舌、痛哭流涕的臣子们却闭上了嘴,政事堂出现一瞬安静。
文公道:“诸君放心,张二郎想与‘十二夜’建交,但江湖若不愿意,官家依然无法。”
众人目色变化。
他们听文公将一封信递出:“我让人私服出京,暗自联系‘十二夜’的幸存者。有当年太原之战的例子,只消陈述利害,想来‘十二夜’也不愿被张二郎利用……”
文公出堂时,日暮昏昏。
有死士站于文公身侧。
文公静默地看着夕阳铺天,思量着国家局势。
张氏兄弟把持朝局,在官家身边挑拨离间,明知霍丘兵盛,却仍将国家推入战火。这些为了一己功名害整个国家的害群之马,终有一日,他会一一铲除。
如今只是时机未到,暗自蛰伏。
先前汴京城中的交锋
,张文澜险胜。但如今张文澜离京,文公可以重新布置……
文公思量间,死士轻声:“那位又派人求见了。”
文公浑浊的眼睛暗了暗,袖中手掌诡异地痉挛一下。他神色复杂古怪,低声说了“不见”。
他又似怕自己后悔一般,快速嘱咐:“六月五日那日,出现在城门前的张二郎,身中箭伤。继续追查,查出是何人伤的人,我们能否拉拢。”
死士退下,文公为国鞠躬尽瘁时,颍州城外的百年古刹,正被卫士包围。
金菩萨与卫士们酣战,一柄长箭腾然入阵。
箭只沉重,金菩萨怒吼一声,甩开身前三四个卫士,却在趔趄后退时,他被箭锋刺破臂上青龙龙首。金菩萨下盘沉起在地上匍匐,前方又有铁链当头,一兜网朝他罩来。
金菩萨还欲挣扎,却感觉内力在一刹那变得软绵,头脑昏昏。
箭……那只箭……
他虎目怒扬,被兜网罩着,冷目抬起,看到古刹房檐上,站着一青年。
青年白衫劲衣,文武袖飞扬,搭弓拉弦,拇指间的翡翠玉扳指凛然发出寒光。
他生的一副好相貌,好风采,眉目清朗似有几分熟悉。但金菩萨翻遍自己对江湖厉害少侠的记忆,也不记得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而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士,再加上对方姣好容貌、弓箭昂然……
金菩萨口齿间噙笑,厉声如虎啸:“朝廷走狗,武力不如人,竟用下毒这种下三滥手段。小小毒素,以为可以奈何我多久?”
那青年慢悠悠:“小小毒素,若专门就是为了对付你们,恐怕能奈何许久吧?”
金菩萨眸缩。
青年手中弓箭始终朝着他:“整整三年,我一直在研制毒,正是为了诛杀尔等逆贼。”
三年……
金菩萨:“你三年前,曾在太原城中?那个叛徒‘子夜刀’,你们朝廷把他藏到了哪里?他躲了三年,都不敢来见我们?”
青年:“我此来,不是为了三年前的太原之战。我是向金菩萨打听一桩前朝秘闻,阁下武功盖世,我的毒可能困不住你多久,但百年古刹,应该不是只有你一个活人吧?”
青年眉目昳丽得几乎妖冶:“大江南北的古佛古寺更是数不胜数,阁下若不移驾,这些人会怎样,就怪不了我了。”
金菩萨:“你!”
他呼吸急促,手拽着铁链便想撕开。而夜火重重,他看到火光包围着整座古刹。他强盛的耳力,听到里面乱糟糟的人员呼救……
金菩萨心乱如麻,内力更乱。他强逼自己冷静,看向青年:“你要困住我?”
青年“嗯”一声:“与阁下商议一些事。”
金菩萨:“何事?”
青年:“听闻阁下入江湖前,曾是前朝守卫汴京的神策将军,手下掌管百万禁军。神策将军威风凛凛,想必常常出入末帝身侧。不知阁下做神策将军的时候,可曾见过前朝被群臣逼死的贵妃,和为贵妃哀痛的末帝。”
金菩萨怔然。
遥远的记忆沉浸在战火燎原的血海后,在血雾中起起伏伏。他出家三十余年,前朝神策将军时期的故事,于他来说恍如隔世。前朝文武百官逼死贵妃的时候,他更是军中小小喽啰。
小小喽啰难见天颜,但贵妃国色芳华……
金菩萨恍惚时,听到青年很轻的问话:“阁下觉得,我是否肖似前朝末帝?”
金菩萨蓦地抬头。
金菩萨呼吸滚烫急促:“你、你到底是何人?”
房檐上持弓的青年似乎累了,放下弓箭,垂下眼睛。风吹衣袍,青年立在高处,容色与气度,让他身上呈现出凛世风华般的美感。
他俯眼睥睨金菩萨,睥睨着这些江湖人:“河东都转运使兼按察使,张文澜。”——
姚宝樱一路南下,越往南走,心头蛊虫越发活跃。而她胆战心惊,听到了更多关于江湖上新出现的“神秘郎君”消息。
据说那神秘郎君英俊无双,风采灼灼。他文武双全,还是弓弩高手,一箭一人,所行之处,许多江湖势力已经覆灭。又同时有许多势力组织人马,前去讨伐。
什么雁山派、崆峒门、青玉山……声势浩大!
哑姑、乐巫、金菩萨、容暮……全都消失。那人一路南行,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身处余杭的第八夜,秦观音。
姚宝樱寻到一茶棚,歇脚喝茶,压压惊火。
她是和容师兄通信,追着容暮的踪迹南下。没想到她还没见到容暮,先在茶棚中,听到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消息。
而她越听,越觉得他们说的人,就是她那个了不起的前情郎。
但是,她那个情郎什么时候就“文武双全”,还是“弓弩高手”?
真的假的?她怎么不知道?
而姚宝樱有些迷惘:“余杭啊……第八夜……哎,我和秦姐姐不熟啊……再说,师姐不让我去余杭……”
姚宝樱心神不宁,一眼眼地看茶棚外的雨帘。
路边茶棚中交流心得的江湖客,吸引了小二跟去闲聊。小二一回头,见那喝茶少女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就消失了踪迹。然而少女的饭菜还没上呢。
小二追出茶棚,看到天降暴雨,四野茫茫起雾,哪里还追得上人?——
当夜,雨大如注,天地昏暗,余杭的城郊外,正进行一追逐战。
被追的是容暮,鸣呶。那带着众多卫士将人往死胡同逼的,是最近风头很盛的张文澜。
雨大如豆,雷声滚滚,鸣呶扶着脚步趔趄的容暮,穿行在树林中,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小水哥!
起初相遇,鸣呶很开心见到故人。她流落江湖,难免害怕,自然很关心汴京在她离去后的故事。她并不知道钦差大人就是小水哥,目的是捉拿他们。而小水哥借着信息差,在和她聊天中,不动声色地给容暮下毒……
太混蛋了吧?!
鸣呶知道朝廷派钦差大人,肯定是要与“十二夜”谈判。但张二郎这般打压“十二夜”的劲头,鸣呶万万不能接受。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容暮落到张文澜手中。
夜雨连绵,墨林无尽。没有武功的少年公主扶着盲眼青年,举步维艰。
泥泞地中,路径迷乱。越是着急,越走不出去。容暮步伐趔趄、气息微弱,鸣呶更是悔恨万分:“我竟然试图和那个混蛋求情,呜呜呜我明明认识他那么多年了,我居然还没学会教训,是我大意了……”
雨水淋漓下,容暮唇色苍白。他因盲眼而视野漆黑,耳边听到风声、雨声,少女泣哭声,内息不觉更加紊乱。
他有些安慰鸣呶两句,开口却是吐血。
鸣呶更是“哇”一声,更伤心了。
凄风苦雨中,在树林间跳跃的小黑猫米奴忽然兴奋
叫一声,朝黑夜雨林中纵去。
容暮生怕那张文澜使计对付米奴,向来温雅的他,声音也一下子抬高:“米奴,回来——”
米奴没有回来。
但少女清婉声音在雨声中,叮咚炸响,如同珠玉琳琅:“容师兄,我帮你们离开。”
鸣呶抬头,霎时目露惊喜:“宝樱姐——”——
“二郎,他们往那边逃了。”
长松带着侍卫们,拥在二郎身前,积极表现自己,好完全取代长青的位置。
张文澜淡淡“嗯”一声。
雨太大了,他们视野都变得模糊。如此情势,其实有利于容暮那个瞎子……所以,张文澜道:“速战速决——”
侍卫们:“是——”
张文澜思考着自己下的毒发作时间,正要嘱咐一句,忽然听到叮一声弦音。
那是琴弦拨动声!
容暮好生大胆,竟敢去而复返。
张文澜当即搭起弓,朝琴弦方向射去一箭——
弓箭入林,杳无声音。
戴着蓑笠的白衫人抱琴而来,那人在树林中朝侍卫们偷袭而去。张文澜的弓箭紧随而上,雨帘飞斜,枝叶簌簌。张文澜心一顿,忽然觉得心脏有些滚热,血液跳得飞快。
雨太大了,又动了武,他一时间没辨认出心脏滚热的缘故。
但张文澜一向脑子聪敏:“调虎离山之计……分一批人,追林子里的人。”
那树林中抱着琴的蓑笠人一顿,忽然将琴朝侍卫们砸去。
张文澜更加确信这是调虎离山,他再次搭弓,朝那人射箭。他的箭只在黑夜中穿行,几次落空,但他压根不急,弓箭多的是。
夜雨迷茫,那人注意到了他,隔着蓑笠,目光在他身上顿了两刻。
张文澜当即后退:“列阵——”
蓑笠人拨开人群,如拨海浪。这般迅疾之势,透着几分熟悉。
张文澜的箭再一次射偏,侍卫们没拦住蓑笠人,蓑笠人竟冒雨闯入,离张文澜一丈之隔。
蓑笠人朝张文澜扑来。
雨水沾睫,青年的眉目更加清亮。他做出狼狈弃弓的架势,在那人近身搏斗时,张文澜右手抬起,玉扳指朝向敌人。
咣——
天边雷霆乍亮,雨丝如银。戴着蓑笠的人忽而在十步之处,朝他抬起脸,露出了明亮的眼睛。
雨水浩瀚,杀气转缓。她弯着眼睛,热情无比:“阿澜公子,好久——”
张文澜眸子骤厉,猛地:“趴下——”
姚宝樱一懵,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她当即擦过脸,什么东西朝她脸上射了过来。
下一刻,张文澜朝她扑来。她被青年撞砸的时候,眼睛被人捂住。
但是似乎晚了。耳边青年呼吸潮湿急促,少女眼角的血已经淅沥沥淌到了腮帮上。
姚宝樱恐惧,困惑,最后呆滞地想:……眼睛好疼,我是被他弄瞎了么?这、这……
“……这重逢,也太危险了吧?”——
作者有话说:嘻嘻,为张二和樱桃的重逢发一百红包啦~
第108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6
姚宝樱看了许多话本。
三年前一别,姚宝樱回到云门习武。她在山中练武无聊时,便读了许多话本。最近三个月,她护送高善慈,不好在高善慈面前表露自己的少女情思,她在闲暇时候除了翻阅张漠给的刀谱,就是读话本。
她尤好风花雪月类型的话本。
她获益匪浅,懂得了许多情人相处的真谛。
她不觉得自己与张文澜会完全没可能修成正果。
二人确实立场天然不同。他对“十二夜”没有好感,“十二夜”对他也没有好感。她的长辈们厌恶朝堂,而张文澜看起来,又实在不像会伏低做小的人。
若是放在以前,姚宝樱会为了避免麻烦,不给二人任何机会。但她如今毕竟长大了,又毕竟被张文澜纠缠了那么久。
姚宝樱隐隐觉得,张二郎不可能放弃自己。
至于立场……终归到底,他们都是为这个国家在努力。彼此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大伯不是已经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吗?
她将毕生为之努力,约束自己身边那一盘散沙的江湖势力,并监督朝堂。在必要时候,她会做悬在北周朝堂上的那一把刀。她欲做此刀,自然需要北周皇帝的配合、朝廷的配合……这正是她如今要做的事。
而这一切前提是,张文澜不能真的与江湖走到不死不休的那一步。
所以她来了。
话本中记载,什么胜新婚。
姚宝樱暂时没感觉到张文澜有什么澎湃的情愫。深夜,雨大如注,她甚至在被他提溜进客栈的一路上,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的情绪,也许还没有她心口那只跳得飞快的蛊虫激动。
她又被他毒瞎了。
坐进客房,她被人押着给眼睛上药,姚宝樱聆听侍卫们的窃窃私语,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张文澜扳指中藏着的毒,是给容暮准备的。容暮本身眼睛就不好,张文澜显然要借机彻底解决容暮。
谁也没料到,姚宝樱在此时假扮容暮,替了容暮受毒。
姚宝樱听明白后,一时庆幸幸好是自己来了,凭容师兄的本事,再加上鸣呶公主对官府的约束力,那二人应该有机会逃走;一时又生气张文澜的狠毒。
他知不知道容师兄的眼睛是因为什么而瞎的?
太原一战那般残酷,霍丘对刺杀者打击报复,活下来的“十二夜”多多少少都带了伤。难道张文澜以为,容师兄天生是瞎子?当年那一战她虽未亲历,但其后众人的颓然,她深有感触。
连师姐都说,若非是容师兄这般冷情的性子,恐难以适应瞎子的生活。
而张文澜竟然还要再给容师兄的眼睛重创!
不行,她必须教训张文澜。
姚宝樱便板着脸,等着收拾张文澜。
宝樱在客房中坐着,被人给眼睛上了药,被人领着洗漱,被人换了衣。她耳力出众,嗅觉也超常,她能感受到张文澜就在自己附近,但那股属于他的花香气若远若近、若有若无。
他明明就在客房中,却一言不发,也不见得关心她。
……这对吗?
他们不是私定终身了吗?这是私定终身后的反应吗?
她因他而受伤,就算是她救容师兄、坏了他的事,身为情人,他也该对受伤的她嘘寒问暖,对她道歉吧?
姚宝樱一边生气,一边茫然。到后期,因为那个人的沉默,她为容师兄抱不平的心,都被满满的迷惘填满了。
姚宝樱伸长耳朵,听着屋中动静——
雨水叮叮咚咚挂在檐角,顺着铃铎蜿蜒流淌,在阶下汇成一条逶迤小溪。
竹制灯笼悬在廊下,屋门半开,暖光轻柔。满院竹叶苍翠,古槐萧瑟。余杭之秋,总比中原来得晚些。
姚宝樱猜得不完全对。这里不是客栈,这是一处官舍,是临时腾出来、给私访的朝廷命官住的。只是先前张文澜隐匿踪迹,今夜为了安顿姚宝樱这个不速客,官舍的灯火才亮了。
侍卫长松带着一众侍卫冒雨返回,在廊下站着,半身雨,半身血。
张文澜站在屋门口,听长松汇报:“……我们跟丢了。因为、因为姚女侠的搅局,时间被耽误,我们中只有三个人追上,还被昭庆公主喝退。听说容公子行踪不定,在‘十二夜’中,本就是最难确定踪迹的。此次我们并非为他而来,中途意外相遇,恐日后想再找到容公子,不那般容易了。”
长松顿一下,微尴尬:“何况有昭庆公主在容公子身边,我等也不敢对公主出手。”
张文澜不语。
长松又继续:“官家一直记挂公主安危,我们既然遇到了公主殿下,是否应向汴京去封信,让官家放心?依属下看,公主殿下似乎不愿意与我等同行,暂时没有回汴京的计划。我们要派侍卫,暗中保护殿下吗?”
张文澜淡声:“你不是刚说了,容暮行
踪难定?有这么个武功高手在,鸣呶比你安全。”
郎君说话调子冷,语气半讽半刺。长松更尴尬了,抹把脸上的雨水。
张文澜似在走神,也似乎心情不虞。
侍卫拉拉杂杂汇报了一堆,长松担心他们追丢容暮的事会惹得二郎不快,但二郎也没有什么反应。长松便定下神,心中那个猜测更确定了。
在汴京当差时,长松的主要任务是降低文公的防心,遵循二郎布下的局,混入文公的府邸,泄漏假情报给文公。那时,长松并不确定自己能活着,他一心盯着文府,对张府发生的事,便不是很清楚。
他只隐约猜二郎对姚女侠,非比寻常。
长青跟死人一样,到长青背叛,府上侍卫们也没有多参与过二郎与姚女侠的私事。而回到张府、一心想取代长青的长松,看到姚女侠深夜暗杀,侍卫们一板一眼,二郎宛如梦游,他真是急死了。
这是多好的上位机会,偏偏没有一个侍卫懂得二郎的心。
张文澜走神够了,注意力重新放回长松身上:“你们追容暮,追了这么久?”
长松就在等二郎这句话,当即挺胸,从怀中掏取油纸包:“属下心想姚女侠初来乍到,更深露重,风尘仆仆,便去成衣铺,买了几身女儿装。”
张文澜:“……”
他的眼睛盯着长松,许久不说话。
长松絮叨起来:“姚女侠应该会长时间跟着我们吧?她眼睛上的毒需要清理,起码两三日走不了……姚女侠不拘小节,身上也没带什么包袱,恐多有不便。属下便带回来了两个女仆,一年老一年少,来照顾姚女侠。”
张文澜轻声:“我不是人?”
长松:“男女毕竟不同。身边没有个知心贴己人说话,小娘子恐怕会害怕吧?”
张文澜重复:“我不是人?”
长松愣一下,隐约从张文澜那很轻的声音出,自以为是地品呷出几分意思:“那这些衣物……”
张文澜继续重复:“我不是人?”
张文澜转身朝屋中走,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身后风雨潇潇,长松抱着自己一怀抱的女儿家衣物,后知后觉,自己拍马屁拍错了方向。
……难怪府上侍卫行事一板一眼,不多走一步。二郎这奇怪的脾性,委实难以讨好——
屋中,姚宝樱早伸耳朵,隔着雨声,将外面张文澜和侍卫的说话听得七七八八。
听到容暮安全逃走,姚宝樱放下心。
关门声响起,满院水汽被隔绝在外,姚宝樱闻到屋中燃起了香,有脚步声到自己面前。
姚宝樱正襟危坐,沉着小脸。
她不知道,张文澜手持灯台,俯眼打量她。
他许久不见她了。
他日夜都在被折磨。
既包括自己反反复复的伤病,也包括玉霜在梦魇中的反复出现,还有张漠的赴死。他最在意的是,姚宝樱离开汴京,便又如三年前那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张文澜经常在子夜失眠中辗转反侧,恍惚觉得一切都未曾改变,一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三年前。
写信不理,求饶无应。无论是低声下气的恳求,还是怨怒刻毒的威胁,信件一送到云门,就好像送到了天边,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她若那般不喜欢自己,当时离开汴京的时候,又为什么说要带自己一起走?
难道那真的只是稳住自己的一种计策?
而今夜她骤然从天而降……
却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容暮。
若是容暮不出事,“十二夜”不出事,姚宝樱根本不会在意他。
骗子。
说什么等他,他来到了她的江湖,她根本不在。
无所谓。
反正他也不是只知道追着她不放。
若不是她引诱他,他早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要对付的敌人厉害多了。他现在满心思都是与自己娘如何斗智斗勇,若不是姚宝樱突然出现……他根本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
张文澜脸色清寒,姚宝樱满腹狐疑。
她听到很重的一声“砰”,是他将什么东西砸到了桌子上。她还没判断出那是什么,她的脸就被他捧住。姚宝樱配合地仰起脸,他微凉的手指按在她眼角,似在观察她的毒何时能清。
姚宝樱等着他开口。
他不开口。
一会儿,她闭着的唇缝,被塞了一块糕点。
姚宝樱在迷惘中思考一下,觉得不能饿肚子。
烛火摇晃,坐在桌边的少女配合地张口,就着他的手吃糕点。他真会伺候人,她才觉得噎,他便将茶水递到她唇边。她才扭一下头,他就继续喂她吃东西。
糕点屑沾在她嘴角,他伸指便从从容容地揩掉。他抹掉的时候,姚宝樱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形象不好。
她涨红脸,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姚宝樱便厚着脸皮,当做不知。但她紧接着的吃糕点动作,便努力优雅了些。
吃饱喝足,他又喂她喝好苦的药汁。
姚宝樱犹豫,有些担心他又给她身上下乱七八糟的毒。而她就皱鼻子这么一刻,他的手便撤走了,药也不喂了。
姚宝樱感到脸颊侧小风拂过,身侧的脚步转身便要挪走。
她暗恨自己的沉不住气。
但她还是立刻:“喂!”
她张手便拽住人的袖子,支吾一下,说:“我是打乱你的计划,但你陷害容师兄,我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不过我也承认,我应该早些来,和你商量。这是我的错。”
被她扯住的青年一言不发。
姚宝樱困惑极了。
她却也生出几分委屈——他不疼她了,他不是好情郎!
姚宝樱语气硬邦邦:“你还弄瞎了我眼睛呢。我本来只打算逗一逗你,和你打个招呼,你抬手就是毒,我都没有算账。”
她终于在今夜最开始的那句严厉的“趴下”后,听到了张文澜今夜和她说的第二句话:“对不起。”
阿澜公子声如珠玉落清荷,少女难免心旌摇曳。
姚宝樱眨眨眼,揪着他袖子的手松了松,扭捏道:“不客气,我没怪你。但是我的眼睛,应该过两日就好了吧?你不至于想给容师兄下致命毒吧?”
张文澜浅浅“嗯”一声。
姚宝樱放下心了。
她却仍揪着他的袖子,屋中灯火荜拨一下,香烟缕缕弥漫。
姚宝樱终于受不了这种怪异氛围:“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张文澜冷淡:“我没有生气。”
姚宝樱无语。
这个人嘴硬,不是一两日。但是千里迢迢的重逢,纵是别有目的,遇到冷冰冰的他,到底让人难以接受。
难道她对不起他吗?
难道他是在为汴京时、她没带他走而置气?
可当时明明是他推开她的。他亲手放了她,如果现在再来算账,未免过于小气。诚然他本就是一个小气的人,可姚宝樱不想哄他。
哪有初初谈情说爱的时候,就要小娘子低头?
她早早低了头,日后岂不是被他压得死死的?
姚宝樱说:“你不能离开这个屋子。”
张文澜本就不打算离开。
但她这么说,他就要问了:“为什么?”
姚宝樱大声:“你有没有好心肠?”
他:“没有。”
她当然知道他没有,她快把他袖子上的银珠扣下来了:“我眼睛看不见了,都怪你。这里这么黑,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我不习惯。哪怕仇人也没有趁人之危的道理,你做的孽,当然要补偿。”
张文澜:“你怕鬼?”
姚宝樱分明抖了一下,但她口气很硬:“我不怕!但你理应赔偿我!”
张文澜俯眼,看着那乖乖坐在圆凳上的小娘子。
她洗漱后,没有别的女子衣物,临时穿的他的袍衫。他的外衫松松垮垮披在她肩头,衬得她小巧玲珑。她的乌发散落,发丝柔软没有一丁点儿饰物,脱俗至极。
这么干净的女孩儿,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地盘,睁着无辜的眼睛。而平日里那双眼睛无论多有神采,此时都濛濛噙雾,
微有怨气。
她看起来真小,真美丽,像荷叶上的露珠般剔透。
而他俯眼间,分明心中抑郁,袖中手却缩了缩。
张文澜腹部窜起热意,心脏血液流窜飞快。他一顿,胸膛中生出一股带着讽意的笑:蛊虫已经跳得飞快,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她的到来。
他在她面前,总是愚笨不堪。
张文澜禁不住俯身托住她脸,禁不住生出一腔摧残欲——
真可怜啊,樱桃。
你活该被我亲,被送到我的床上。
姚宝樱感觉到青年的气息俯下来,她的脸颊被扣在他手中,她心间一颤,他停了下去。拂在她脸上的青年呼吸尚且凌乱,张文澜却语气平平:“我当然陪着你,当然不走。”
他道:“这是我的房间,要走也是你走。”
他托着她脸颊的手指微微压一下,语气怪异轻柔:“你要走吗?”
姚宝樱:“?”
姚宝樱不可置信:“我眼睛被你弄得看不见,你还要赶我走?”
张文澜声音清悠:“那我真是对不起你。”
姚宝樱心想,你确实对不起我。你这怪里怪气的反应,让我太不满意了。
难道他不喜欢她了,不想和她做情人?
姚宝樱眼圈微红,委屈气怒之下,一下子松开了拽着张文澜袖子的手。她故作平静:“你知道就好。”
张文澜又不说话了。
困惑连连的姚宝樱等片刻,意识到自己大约和张文澜交流不了什么了。无所谓,她又不是缺他不可。若不是她不想一个人待着,她才不想和他待一个屋。
雨声涟涟,屋中静谧,姚宝樱不想搭理旁边那个人,便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她开始气沉丹田,琢磨刀谱,修习内功。
两只蛊虫离得这般近,她的武功修习事半功倍。
张文澜在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监视姚宝樱。
他见她闭上眼,也没有太当回事。她小脸素净,闭目肃容。他只在旁边看着,心中的怨恼与欢喜便左右拔河,让他生出许多怅然。
他盯着盯着,便出了神。
他心中渐渐生出些迟疑,开始想是否是自己过分。
他年长她四岁,比她大些,理应包容她。
她也许不是不想给他回信,而是习武习得脑子笨了,连本来认识的字都不认识了。不认字的姚女侠,可能看不懂他的信,她不好意思问别人,自然也不会回信了。
她救容暮……那也没什么。他从来不因为这些事和她生气。她顶多没有提前找到他,但他隐匿行踪,她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即使有蛊虫相助,姚女侠毕竟不是神仙。
而除了这些,姚宝樱又有什么错呢?
她错在藏头藏尾不露真容,就敢在对敌中,凑到他面前。
可她逗弄他,除了看错他人品,以为他有几丝善心,难道便没有欢喜的意思么?不然,她为何用这种方式凑过来,她怎么不逗弄那些侍卫们。
张文澜越想,越动摇。
他本就爱慕她,小小拿乔也是仗着人家心善。他若做得过分,姚宝樱一气之下跑了……她眼睛上的毒素一时间清不干净,她若走了,多危险。
青年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雾气涟涟。
他在迟疑间,坐到了她对面的圆凳上。她闭着眼不理会,张文澜想一想,将凳子搬得更近一些。
她依然没反应。
圆凳刺拉拉在地板上磨出微刺的声音,张文澜观察她,将她的没反应看做默许。他心中微宽,最后干脆与她肩靠着肩,垂地袖摆相挨。他的鞋尖,踢了她一下。
顿一顿,他低头看着二人的衣摆,慢慢伸手,去碰她垂在身侧的手。
张文澜低声:“樱桃……”
他碰到她手指,心尖顿时酥软,头脑昏昏如饮酒。
他抬起眼盯着她脸,见少女正襟危坐,面颊粉红,气血旺盛,鬓角微微出汗……张文澜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猛地手指探出,掐住她脉搏。
这一看,少女脉搏滚热、气息绵长、内力顺着周身气脉运转……
张文澜色变。
他登时起身,一把扣住姚宝樱手腕,气怒无比地将人拽到自己怀中。
张文澜恨不得掐死她,语气带戾:“姚宝樱,你拿我当十全大补丸?!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你都坐不住,在修炼武功?”
姚宝樱眨巴自己无神的眼睛,撞入他怀里,被他身上气息撞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
她好一阵子才听清,微心虚,却气盛:“那怎么啦?蛊虫不就是可以练武嘛?你也可以练啊,我又没拦你。”
张文澜脸色铁青:“我就不练。你与我久别重逢,共处一室,你只想练武?”
他这么一说,她跟着来气了:“对啊,你也知道是久别重逢。哪有情人重逢像你这么冷淡的!你冷了我一晚上,我练练武怎么啦?我总要自己找点儿事干吧?不然长夜漫漫,我干什么?”
张文澜冰冷的手指托着她下巴。
他的力道松了些。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古怪的、飘虚的轻声:“我们……是情人?”
一室寂静,紫烟浮窗,窗外雨帘断续如豆。
姚宝樱傻眼了:“我、我们不是吗?
“我、我们都上、上……不是情人吗?”
二人瞎眼瞪大眼,雨声潺潺,此夜漫长——
作者有话说:我真是,一写起我们小情侣就如有神助嘻嘻。这篇文起初就是来磕cp的啊!
第109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7
情人?
张文澜置身一种混沌梦魇中。
算计来的感情,真的成长为真心了?
可他其实,并没有算计完啊。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张漠带姚宝樱出逃是必然的。以张漠那种老好人的心理,必然会在一路上说自己的弟弟如何可怜,如何可悲。张文澜不指望那几句话能说服姚宝樱,他只要姚宝樱受到影响,为此心软。
之后,张文澜会将姚宝樱带回府邸。
心软的宝樱,愿意尝试了解他的宝樱,再加上他适当展示自己的可怜……姚宝樱总会被打动。
但当日只因为姚宝樱的一句“我们一起走”,张文澜就溃不成军,扛着自己心中的所有怀疑,放她离开了。
事后想来,自然几多后悔。
但张文澜反复品呷那句“一起走”,又觉得哪怕她是演戏,开口时也总有三分真意。他要的不多,三分足以。
可恨当时他在虎狼之药的药性散后,身体极速地虚弱。他又突然得知玉霜夫人的存在,张漠几多相逼……
张文澜只好暂时放下姚宝樱的事,去处理张漠、玉霜的事。
私心里,未必没有玉霜夫人太危险、他害怕将宝樱扯入自己的麻烦中的意图。正如他在汴京时几多引导,不愿宝樱扯入朝堂、鬼市事务。而他娘,会比汴京事务危险很多。
他是迫不及待与宝樱同生共死的。
但是……那毕竟是他娘。
他不希望玉霜夫人知道姚宝樱的存在,更畏惧玉霜夫人借用姚宝樱来对付自己。
他来江湖的明面目的是收整“十二夜”,制约整个江湖。张文澜想过,他很大可能会重新与姚宝樱对上。
张文澜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重新对待姚宝樱。
姚宝樱就“砰”一下,宛如烟花般在他的世界突兀炸开。她又疑惑震惊地抬头,问他,二人是否是情人。
张文澜感觉自己额头青筋颤了一下,同时,他的右腿骨缝开始发疼,密密麻麻,如蚊蚁啃噬。
张文澜去摸自己腰下的药酒壶,克制了一下,没有去饮酒。但他俯眼看姚宝樱,在他目光落在她涣散无神的瞳眸中时,他脑海中听到玉霜极轻的一声嗤——
阿澜,你信她喜爱你吗?
……不信。
张文澜心想。
那姚宝樱必然是抱着目的,才这么说的吧。她能抱的目的,他随便想一想都能猜到——“十二夜”。
她为了“十二夜”而来。
她在汴京事务中帮鬼市崛起,打乱他的计划。她在他这一次的江湖行中,也要帮“十二夜”来与他为敌?“十二夜”就那么重要吗?
他以前,听她说,她是孤儿,被云门掌门夫妇收养。
既是孤儿,为何对半路出家的“十二夜”感情那般深?对他却、对他却……
雨水滴答,室中香暖。
姚宝樱感应不到屋中的烛火光华,在长久的寂静中,她确实有些怕黑。她便不动声色地挪动自己的圆凳,朝张文澜怀里更挤了挤。
她贴着他胸膛,感觉到他肌肤滚烫,心跳紊乱。
姚宝樱沾沾自喜:他必然激动疯了。
哼哼,他肖想多年的小情人向他而来,他高兴疯了,也很正常。阿澜就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明明心跳这般乱,却一声不吭,还在掩饰。
哎。若非他之前那般疯狂,她确实不知道他喜欢自己啊。
姚女侠得意地在心中自夸一顿,心中那点儿怨恼散了,她终于迟钝地觉得这一室寂静,未免太久了些。
若非她能听到阿澜的呼吸声,她都要觉得自己和鬼同处一室了……鬼……姚宝樱又贴了贴张文澜,悄悄去碰他手心。
他手心是凉的,却在她碰触时,掌心缩了一下,有反应。
张文澜垂着的睫毛微微一抖,继续沉默观察她。
姚宝樱:“你说话啊。你在想什么?”
接着,她听到张二郎君慢吞吞的声音:“情人……对你强夺的人,也能成为你的情郎?你先抛弃的人,也能和你破镜重圆?只要与你行床、事,都能成为你的情郎?”
姚宝樱先是被他直白的“床、事”给激得尴尬。
再一听他完整的意思……姚宝樱一顿,想起来了两人之间的糟糕际遇。
她立刻抬头,怒火冲天,火焰快把她的眼睛烧起来了。
她大声:“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对我又下药又强迫,还古里古怪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你是最糟糕的情郎了。”
张文澜:“你声音再大点儿,院中守夜的侍卫们听得不够清。”
姚宝樱伸手打他手背。
她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清脆“啪”一声,不算痛,却自然是一种警告。
而张文澜在忍耐自己腿痛的时候,被她打这么一下,手背当即热辣辣的,泛了红。他低头看自己手背,望着望着,目中生笑,喉中也轻轻笑了两声。
姚宝樱抖一下:“……你别这么笑,深更半夜的,我害怕。”
张文澜:“你不是无所畏惧?”
姚宝樱梗着脖子:“那你是寻常人吗?”
她的肩膀,被他搂住。他俯下身来,一身潮气带着独有的香气,沁入她鼻端。
张文澜耳边又听到了玉霜的笑。
他对这种幻觉已经熟视无睹,自然地想“只要宝樱肯骗我,她总是对我有几分情”。他手按在姚宝樱的肩膀处,姚宝樱听到他那向来轻的呼吸此时急促沉重。
她听到张文澜哑声:“你既然拿我当情郎,为何不回我信件?”
姚宝樱怔。
张文澜眼睛含雾,眼圈湿红:“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也不回?难道你真的一个字都不认得?”
他语速飞快:“你若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明日就开始跟我读书学字,不许再碰你的武功了。”
“不要啊,”姚宝樱大惊失色,不想瞎了还要读书,“什么信?我从来没收到啊。”
张文澜怔住。
他顿了一顿,扣住她肩膀的力道松了松。而姚宝樱抓紧机会问:“你是给云门去信的?”
他轻轻地“嗯”一声。
姚宝樱:“我不在云门啊。离开汴京后,这三个月我都没回云门……”
她心中却暗暗觉得奇怪,只因虽然她不在云门,但她和长辈们从来没断过联系。若当真有给她的信件,师门应该转给她才是……然而她从来没收到过。
姚宝樱心中停顿,想到师门或许拒收了阿澜的信件。
如果……如果阿澜三个月内给她写了信,她没收到过。那么时间放宽一些,他们分别三年,他是不是也给她写过信……
姚宝樱迟疑,想要试探,却又心生无措,不知该如何站队。
好在不等她试探,张文澜便问:“所以你没回信,是因为你不知道?”
姚宝樱低低应一声。
张文澜追问:“你不在云门,去了哪里?难道是跟赵舜下江南了?唔,我们如今在余杭,你恰好出现在这里……”
“赵舜?”姚宝樱心中想着师门和阿澜之间的矛盾,语气就有些心不在焉,“我没和阿舜一起走。离开汴京后,我们就分开了。他和他的使臣团……啊。”
姚宝樱一激灵,捂住自己嘴,睁大眼睛眨巴。
她听到张文澜淡声:“他是南周皇太子这件事,我已经查出来了,你不用为他隐瞒了。”
姚宝樱讪讪,放下捂嘴的手。
但她腮帮被他手指捏住,听他语气古怪:“樱桃就是魅力大,和南周皇太子同行那么久……比我们的半年同行,还要久吗?”
姚宝樱装聋。
好在他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他思考:“你没有和赵舜在一起的话……啊,你和高二娘子在一起。你们达成了某种协议?她要你保护她,或者你们约定要做一件事?高二娘子足不出户,她能知道的事,只能是围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她哥哥刚死,情郎被北周朝廷追杀,而善良又正义的你,是绝不可能和霍丘使臣合作的。你既然不是带高二娘子去找云野,那么……”
姚宝樱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聪明人顺着这根藤猜下去,就能猜出高善慈的秘密啦。在她和阿澜公子没有商议好的时候,张文澜去破坏高善慈的事了怎么办?
姚宝樱跳起来,大吼道:“所以你阴晴不定,重逢后对我这么坏,只是因为你没有收到回信,觉得我故意不给你写信?”
她说着,还情绪上头,用力推了他一把。
张文澜错愕间,就被她推得趔趄两步。
他本就在忍着腿痛,少女一推之下,他膝盖失力,跌撞间扶住一旁的床柱,一片珠玉琳琅声后,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饶是张文澜,也有几分茫然。
他不解地看她:他从来没见过樱桃撒泼的、不讲理的样子。
但现在,樱桃就是在撒泼。
她手叉腰,跳起来斥责他时,被他那垂曳至地的衣摆绊一脚。多亏她身形灵活,腰肢一顿就稳住了身形。旁人或许都看不出她这一寸息的停顿,但一直盯着她的张文澜,眼睛微微发亮,抓着床柱的手都用力几分。
姚宝樱还在继续手叉腰:“你还对我始乱终弃!明明对我那样过,你转头就不承认是我的情郎。”
张文澜很故意:“哪样?”
姚宝樱不理会他,沉浸在自己那从话本故事中借出来的几分激动中:“你还对容师兄那么坏,对我质问来质问去,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我好好和你说话,你爱答不理,像我欠了你……张二,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张文澜:“哦,你还打算理我?”
姚宝樱觉得这个人听话一直很怪,和话本中的重点一点都不一样。但鉴于她已经有些习惯他的怪,姚宝樱顺口就给自己改个词:“我就也用你对我的方式,欺负你。”
张文澜:“来啊。”
姚宝樱:“……我如此正直,你现在又没有惹到我,我干嘛要使坏?”
张文澜若有所思:“原来在樱桃眼中,每次都是你不小心招惹了我,我才故意使坏的?”
姚宝樱惊呆了。
她“你你你”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就是最开始招惹了你,才这么倒霉被你缠上,再甩不开了。”
张文澜垂下眼,握着床柱借力的手,轻轻放下。
他紧接着便听姚宝樱别扭道:“但也没有那么讨厌啦。”
他抬起眼,借着烛火光
看她。
淅淅沥沥的烛火光辉像窗外的雨丝,照在这个披着他衣物、散发粉腮的小娘子身上。他心中暗暗失笑,喉中又生出一种哽咽类似的反应:她连吵架,都不太会。
而她那么漂亮的眼睛,一点儿神采都没有。
这都怪他。
……他若是知道是她,就不会下毒了。
可他武艺不好,在江湖行走,若不用毒,又怎么敌得过这些高手?
张文澜低头间,听到姚宝樱不放心地问:“我说‘没那么讨厌’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吧?你不会又乱误会什么吧?”
“知道,”张文澜很平静,“你想说你心眼大,与我这种小心眼的人不同。你自夸的时候,顺便踩我一脚。”
姚宝樱:“……”
她被他气得脸涨红,张口就要骂“放屁”。然而她又听到了他一声笑,便立刻止住话头,恍悟这人其实听懂了,在故意逗自己。
啊,他好像一直这样。
他和她心目中光风霁月的大侠不一样。大侠与她志向相投,大侠却不会招惹她。大侠与她守望相助,却不会一次次放她离开。大侠不会像他这样蹬鼻子上脸,毫不脸红地就开始与她吵架……
不过,这是吵架吗?
她并不生气,只心中软绵绵,像踩着云朵一般。
姚宝樱脸色空白一会儿,到底无奈地打个哈欠,道:“我累了,我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张文澜:“嗯。”
姚宝樱侧耳倾听,没听到他脚步声移动。她憋半天,别扭道:“你不出去吗?”
张文澜:“这是我的房间。”
姚宝樱:“那我……”
张文澜:“顺便提醒你一句,这个官舍是我刚刚入住的。在你和我进来前,这里已经半年没人住了。我猜这里应该没有多余的房舍给你。自然,姚女侠可以使唤侍卫们帮你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但外面雨这么大,侍卫们淋着雨帮你铺床……我猜姚女侠,狠不下这个心吧?”
他说风凉话:“真是可惜,姚女侠眼睛看不见了。不然这种小事,也不必麻烦别人。”
姚宝樱:“你最好记得你是我的情郎。你要是继续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让你当我情郎了。”
张文澜:“你当这是过家家?”
但他到底闭了嘴,不多说话了。
而他观察姚宝樱站在屋子中间,踌躇惆怅片刻,还是屈服了,转身朝他所站的床榻方向“望”来。他的心脏为之加快,腿疼间,竟感到头脑晕眩。
他在凝视中,看到姚宝樱脸颊飞红,偏偏强作镇定。
姚宝樱故作无所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加上你我如此关系,其实同床共枕,也没什么的。”
张文澜不语。
姚宝樱强调:“但、但我不想与你那什么……先前你都是强迫我的,我、我、我受伤了,我没有准备好。我只是个乡下野丫头,不懂你们大家族的规矩,但我听说,你们世家大族都特别讲究规矩,你肯定不会乱来的,对吧?”
张文澜继续沉默。
姚宝樱恼怒:“张文澜,你说话!”
张文澜幽声:“我怕被你扔出去。”
他见好就收。虽然小姚女侠脸红很可爱,但真的发火就不可爱了。
张文澜:“第一,你恐怕听说的都是谣言。我们这种世家,私下玩得最花,明面上装端正罢了,
“第二,你不用急。虽然大家族一向私下玩得花,但我恰恰没有那种喜好。我也奔波一日,累急了,眼下只想睡觉。你大可放心。”
他想到什么,又冷笑一声:“你也不必把我当什么饥渴的畜生,觉得我贪你色欲。我若只求那点儿欲,你早八百年前就是我的人了。”
姚宝樱骂:“你最好真的这么想!”
她咚咚咚几步跑到床边,失明对她的影响,似乎没有张文澜以为的那么大。他心中静默地疑心一派,猜她是真的看不见,还是武功好的人如此厉害。
他至今不明白他的樱桃武功是什么水平。
张文澜忍着伸手在她眼前挥动试探的欲望,静静地看她跳上床,盖上被褥。她气呼呼地转脸朝向床榻外,烛火照落,她朝向的方向正是他站立的地方。
张文澜沉默了片刻,从腰下摘下药壶,饮了两口。
姚宝樱的五感实在敏锐:“你在喝什么?”
张文澜:“水。”
——废话!
姚宝樱睁着无神的眼睛瞪他一眼,才闭上眼睛。张文澜站在床榻外俯眼看她,将半壶酒都喝了,觉得身子热了些,腿疼似乎没那么严重了,他才转身出去洗漱。
如此一番折腾,待张文澜终于回来,熄灭烛火上床,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床上拢起的小山般的被褥下,女孩儿呼吸暖热,气息绵长,显然已经入睡了。
屋中终于暗了。
张文澜在黑暗中听着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寻到一丝心灵的宁静。
三个月的病魔缠身,玉霜的威胁,张漠的赴死……在此时,似乎都短暂地从他心头萦绕退去,他的心间,只剩下了姚宝樱。
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但他知道他既然与她重逢,便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他那贪婪的蛇一样的痴欲在黑暗中一寸寸缠绕心房,黏腻潮湿,打成死结。而他就像一尾蛇般俯身而下,侧睡在床的另一边,侧身望着姚宝樱发呆。
他额上青筋一阵阵抽。
他一会儿便疼得慢慢翻身,手掌按在腿根处,想借重压来缓解痛意。
他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觉得自己此夜恐要失眠,他忽然听到少女一声叹,一道人影在黑暗中翻身坐了起来。
张文澜怔一下,赧然:“我吵到你了?”
姚宝樱不说话,俯身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急促一分。他屏住呼吸面颊瞬红,见她掀开他的被褥。身上凉意窜来,激得他一下子扣住身下床板,上半身失措地坐起。
下一刻,被褥又朝他罩了过来,将他裹住。
张文澜身子一个战栗,上半身朝后仰去,跌靠在墙头。他失声哑道:“樱桃!”
他猛地掀开被褥,黑暗中有些微光,姚宝樱伏在他膝盖边,将他的腿抱入怀中。他的大腿登时贴上她柔软怀抱,战栗间,血液逆流,淋淋漓漓像被热汤浇灌一身。
他侧过身躲避,却感觉微刺微痛的力道缠上他的腿根,暖热气息流入他体内。
姚宝樱声音疲倦:“我用内力帮你暖一暖。”
青年掀开被褥看她伏在自己身侧,拱起身子小小一团,脸颊贴着自己肌肤。
幽暗中,身体的本能与少女的单纯,对比鲜明
得如雪淋火。
那雪团一般伏在身边的小娘子,是夜中无声绽放的罂粟花。花香钻入他人的血液骨缝,丝丝缕缕地攀爬。
青年的眼神变得晦暗。
张文澜的呼吸在暗夜中混乱。
姚宝樱声音绵软:“你不用太感动,好好睡一觉吧。你不用管我,我这样也能睡。”
张文澜心想:你能睡,但我不能睡。
你若这样一整夜,我一整夜别想睡。
张文澜在黑暗中僵坐片刻,慢慢俯下身,将她捞入怀中。他噙着笑,贴着她的颊,柔声:“我不疼了。樱桃实在是灵丹妙药,是武功高手,怎么如此一贴,我就好了呢?
“我们一起睡便是了。”
长夜雨漫,一重重潮气弥漫,整个官舍烛火幽微,竟是此地四方间唯一的光源。暗夜中,四面八方像漆黑巨兽,吞没这唯一一座世外桃源。
屋中,困顿的姚宝樱被他从后抱着,恍惚间觉得时日从未磋磨。
似乎她还是十五岁的宝樱,他是缠着她的落魄小郎君。
然而时光移转,三年时间倥偬过,天亮时睁开眼,她已经十八岁了。而她被身后的郎君搂抱着,他依然陪在她身边,纠缠着她。
第110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8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九月中下旬,余杭烟雨连天,年轻的拜月堂堂主,秦观音,正持伞立在一座道观前,看三三两两的百姓们佝偻着腰背,慢慢攀爬台阶,去祈祷民生。
咿咿呀呀,磐铃鼓钹起落,戏腔婉转如珠。
道观是拜月堂所开,香火不错,但钱财更多的,是那戏台上演出的一出出戏折子。
台上粉墨演出的《钱塘怨》,据民谣改编,是余杭近十年都顶有名的一出戏。
戏本讲的是皇帝出巡南行,在余杭钱塘门下,与一位乐氏女一见钟情。二人情深义重、恩爱不离的情爱,不为世俗接受,遭到朝臣齐齐反对。当地有鬼仙,怨子怨女下凡相助……
故事最终,皇帝携着乐氏女欢喜回朝,二人喜结连理。此情可歌可泣,颇得余杭民众的喜爱。
乱世中,谁也不在乎故事真假,民众只靠戏本中那传递出的无畏力量苦熬凡尘。
在众多江湖势力中,拜月堂在余杭最为势大。他们的堂主秦观音,正是靠着审时度势,既击中民众的心理,又灵活地与当地官府往来同行,才在余杭之地黑白两吃,如鱼得水。
只是余杭在这个时节,总会出一些怪事。
比如失踪一些官员,一些外地男女……百姓们窃窃私语,是戏文中的“怨子怨女”索要报酬,给乐娘娘和皇帝添寿。
只是余杭之地,隔着一道江水,一边是北周,一边是南周。两国边境如此近,也不知道这添寿祈福,到底给了哪位皇帝。
最近,秦观音听说,北周朝堂派了一位钦差大人来余杭私访。原本他们不知这个消息,但前两日,容暮送来了一封信。
秦观音静站在台阶上,思量着这些事。
她身边一手下,向她汇报着最近的事:
“来余杭的百姓越来越少了。那戏文唱得神乎其乎,都是谣言。咱们应该配合官员,调查这鬼神之事。
“还有,那位钦差大人出京,却不去见当地官府。咱们既然提前知道了,要不要告诉县令他们?
“堂主,咱们的事,恐怕撑不过今年了。得想个法子周旋一下……”
秦观音拆开手下新递来的一封信。
手下默默接过伞,在旁悄悄观望自家堂主。
堂主二十余岁,年纪轻轻,在余杭经营一大江湖势力,委实本事了得。尤其是,三年前“十二夜”中有人叛变后,活着的“十二夜”实力都多少受损,但只有自家堂主,这位在“十二夜”中排名仅仅“第八夜”的堂主,全身而退,及时与当地官府建交,避免了势力受损。
如今,这位聪慧的女子立在道观雨帘中,静静拆开一封信。她看到信中内容,神色不变,只唇色更为苍白了些。
手下:“堂主还在思考那朝廷大官的事?咱们既然与本地官府合作当年,也许应该让官府有个准备……”
秦观音:“不是为此事。”
她目光悠悠然抬起,看向雨帘后戏台上粉墨当妆的痴男怨女。
秦观音道:“容暮说,云虹的师妹,姚宝樱来到了余杭。我前几日还与她通信,与这位师妹说她和南周皇太子的联姻,没想到她一声不响就来到了余杭。她来到余杭,却并未知会我一声。不知是怕我说起联姻,还是她有旁的心思。”
手下已经听得晕了。
手下结巴:“姚女侠从来没来过咱们这里。”
秦观音看着烟雨,淡笑一声:“是啊,云虹管她管得很严,从不许她进入余杭范围。因为云虹的存在,我与这位小师妹从来不相熟。”
她若有所思:“她上半年去了一趟汴京,和汴京大官生出了些事,如今正与云虹他们闹着。她拒绝与南周皇太子联姻……朝廷大官来汴京……两件事,会是同一件事吗?”
手下被堂主绕得更晕了,不敢开口。
然后他便见堂主眉目微扬,似恍然大悟什么。
堂主将信还给他,轻声:“去查一查这位朝廷大官。
“我们撑不住的那件事,有转机了。此事,我亲自来办。”
她撑伞走下台阶,背影高邈娉婷。
道观长阶下,百姓冒雨排队,又对鬼神之说恐慌不安。他们发现有人走到身边,一看是拜月堂的这位年轻堂主,当即放下心,眉开眼笑。
秦堂主是他们心中最为信任的大人物——
“所以,阿澜来此地,应是冲着捉拿第八夜秦观音去的。遇到容师兄,只是一个意外。”
姚宝樱如此猜测。
她来到张文澜身边几日,借着“你害我眼睛看不见”的理由,缠着张文澜日日陪她。
她有心耽误他,让他没空去追容师兄。虽然他的侍卫们很厉害,但是容师兄也很厉害。姚宝樱坚信,只要张文澜不亲自坐镇,侍卫们是抓不到容师兄的。
她不知道张文澜有没有看出她这个心思,但他确实应了她,日日和她待在官舍中斗嘴。而姚宝樱起初心虚又甜蜜,但过了几日,她就反应过来:张文澜这么不着急,恐怕是他的本来目的,就不是容暮。
鸣呶在容师兄身边。若非张二用毒,容师兄此时有鸣呶这个保护符在,在“十二夜”中本就是最安全的。只有其他“十二夜”全部落网,张文澜才会对付最难啃的骨头。
那么,张文澜来到余杭……只能是为了秦观音了。
姚宝樱微微蹙眉。
她有心传信,眼瞎了;她有心递暗号,她和秦观音,实在不熟。
旁的“十二夜”都身处中原地段,姚宝樱常常见到他们。只有秦观音身在最靠近南周的地域,而云虹不许姚宝樱出门来这么远的地方。太原一别后,姚宝樱再未见过第八夜。
再加上,她并不知道张文澜的目的。
他要杀她的长辈们吗?看起来,不像。
只要他还有一丝脑子,便应知道他若如此做,二人之间绝无可能。而阿澜公子显然脑子过于好使,不至于连这个也不懂。
那他捉拿“十二夜”做什么?
是要江湖势力向朝廷臣服?
那为什么是哑姑、乐巫、金菩萨的顺序呢?怎么不直接找上她师姐呢?难道是因为张漠的缘故?再或者,在如今活着的十二夜中,小十、小十一才是最好对付的。他连小十与小十一都绕过了,却冲着那三位先去,如今又冲着秦观音去……
他的顺序,应该有些缘故。
还有,他将那几人关在哪里,他知不知道江湖上如今开始纠集各方势力准备讨伐他,他的处境会一日比一日危险。
嗯,张文澜身边的侍卫太多了。她想帮秦观音,又想探知他的秘密的话,最好的法子,是将他绑走,逃开那些侍卫。
等她眼睛好了,她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姚宝樱趴在照台上,昏黄铜镜照着她。她浮想联翩的时候,听到屋外又传来侍卫和张文澜的对话。
好熟悉的对话,这几日每天照三餐地发生——
咚咚咚!
是长松追上张文澜的脚步声。
长松气喘吁吁:“二郎,这是我给姚女侠买的蜜果子。我听说小娘子都喜欢这些甜食,姚女侠必然也喜欢。只要二郎投其所好,必然能一举拿下她!”
蜜果子!
但她听到张文澜没良心的回答:“拿走。”
姚宝樱:“……”
长松不甘心:“那这个风车好玩吧?我亲自削木头,亲自做的风车……”
张文澜:“拿走。”
姚宝樱从趴在照台上的姿势,改为坐直了。
长松
:“这枚袖箭,嗖嗖嗖……”
张文澜:“拿走。”
姚宝樱怒火渐渐染上双眸。
长松:“那、那这个总行了吧?姚女侠必然喜欢这个……”
“砰——”
张文澜把不甘心的侍卫关在了门外,而他眼前哗啦一下,一个火球从前面朝他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撞在门框上。
姚宝樱恨得直接要上手掐他了:“你、你、你!你怎么回事?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别人见我可怜,送我礼物,你全部给我拒了。你就是狗屎……”
青年袖间的香气擦过她的脸。
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气,便有些晕乎乎。而下一刻,她感觉什么插在了自己发间。
姚宝樱茫然:“什么?”
张文澜:“狗屎。”
姚宝樱:“……”
她伸手摸到发间插进了一枚簪子,摸上去,像一朵花,还有枝叶藤蔓的刻痕。她细细摸索,觉得这不是金银之物,而是木头做的。她的手指摸得到木身上的纹路,还有垂落的流苏打在她鬓发间……
姚宝樱努力压下自己翘起的嘴角:“哇,好小气,居然是木头。”
张文澜这个坏蛋,伸手捏着她嘴角,弄得她一阵呜呜:“若是金银,我怕你缺钱了,直接抠一截拿去换物。若是玉器,我怕你上蹿下跳,不当心摔碎。”
姚宝樱别头抢回自己的嘴巴:“我知道了,旁的娘子穿金戴银,我就只配木头。”
张文澜:“我亲自做的。”
姚宝樱顿一下,说:“我摸到了啊……我知道了,你是故意让我摸到的。”
她说“摸到”,指的不是头顶的发簪,而是张文澜的手指。她去摸鬓发的时候,他的手指引着她,她顺势捏住了他的手指。
她倒没有别的心思,而是他的指尖好凉。她这种周身暖炉一样的健康体质,见到这种冰块,就忍不住上手去暖一暖。而她摸着阿澜公子修长漂亮的手指,尚且没来得及心猿意马,便先摸到了他指尖上的茧,以及细微的伤痕。
姚宝樱垮下脸。
他常年习字,指间本就有茧,但这些新添的伤痕,分明是利器所划。他最近日日与她待在一起,那伤口,自然只能是刻簪子的时候划到的了。
但是张文澜是一个心灵手巧、又很爱护自己的人。
他常年戴扳指,连射箭都不能在他手上留下什么印痕,怎可能刻个簪子,就把一双手刻出了一手伤呢?
姚宝樱评价:“你好刻意啊。”
张文澜:“那你心疼吗?”
姚宝樱仰头“瞪”他,她听到他浅浅笑一声,然后,她的脸被人家轻轻捏了一下。姚宝樱瞬间脸红,睫毛飞颤。他一触便走,似乎是怕她动手打他,他往旁边一挪步,退得离她三步之远。
只有他的手被她拉着。
姚宝樱茫然,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听到张文澜平静:“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一下。”
姚宝樱:“咦,你会吗?”
张文澜漫不经心:“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你又看不见。即使梳得不好,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姚宝樱踢他一脚,被他闪身躲避。
她心中腹诽他半天,当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坐下,姚宝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宛如心头塞了一团调皮的云,挤得她晕乎乎。
他拥着她,俯脸望来,含笑:“帮你眼睛上药,再画个眉好不好?”
姚宝樱心跳加速。
她看不到他的脸,他的笑音清哑,实在让人不知所措。何况,阿澜公子也很少这样笑……平时需要威仪的人,私下里这样轻快的笑音,让人多么心动啊。
张文澜俯着脸,看到她脸上的酡红,睫毛的闪烁。
少女怀春的模样,害羞发窘的模样,他全看在眼底。
张文澜仍是平和地俯身,拿起眉笔。他也不坐,就这样俯着身。
窗子半开,傍晚清风徐徐,院中金黄银杏树哗啦啦卷动天地。风吹叶落的时候,他的衣襟拂来,姚宝樱更加清晰地闻到张文澜身上的香气。
不是那种浓郁的、熏人的香,而是带着一点儿檀木、沉香木的花草香。
姚宝樱已经知道这是张文澜亲自调的香。
她也已经知道这是樱桃花的香味。
她想象他一个人坐在屋中,不读书不习字,捣鼓着乱七八糟的香草。茜草清雅,公子端庄。贵族郎君放下手中所有事务,亲自坐在屋中,调一味与她有关的香,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张文澜:“你脸红什么?”
姚宝樱:“屋子太热了。”
他惊讶:“你坐在窗边,还觉得热?”
姚宝樱:“对呀,我又和你不一样。你常年冷冰冰,像个大冰块……”
张文澜不动声色:“夏日抱着冰块,难道不舒服吗?”
那、那自然应是舒服的……可她又没……
张文澜:“你抱过。”
姚宝樱顿一下:“我劝你不要时时提醒我,你囚禁我的那段日子。你当心我一个气恼,就、就……”
张文澜:“半夜杀夫?”
姚宝樱:“你不要以为我不识字,就引着我说些惹人误会的话。我和以前的我已经不同了,我知道很多词啦。”
张文澜:“我可真冤枉。”
他又一顿:“你可真难讨好。”
他的笔轻轻划过她细长的眉,落在她的眼梢。他心口急跳的时候,不小心多花了一笔,给少女眼皮间点了一滴墨,像一颗小痣。她被眉笔弄得“啊呀”一声,不适地闭上眼,又睁开眼。
那滴墨,在她眼皮间翻动,上上下下,像扑翅的蝴蝶。
张文澜喉结滚动。
他笔下再一颤,而这一次,姚宝樱警惕非常地握住他手腕,摸到他脉搏的疾跳:“你干嘛?你又要使坏吗?”
张文澜:“画错了,给你擦干净。”
他声音有些哑,姚宝樱握着他手腕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有些迷糊又有些明白,她怔怔松开手,犹豫着低下头。
他果真拿帕子,托着她脸,来给她擦。
姚宝樱胡乱地想到,自己眼瞎这几日,脸有没有洗干净,鼻尖上的雀斑会不会难看……他的呼吸离得好近,阿澜公子的唇像花瓣一样,丰润潮湿,又甜又软。
姚宝樱正襟危坐,手指乖乖地放在膝头,指尖与掌心都微微出了汗。他的呼吸浮在她脸颊上,一下又一下,她的心便如荡秋千一般,一时远一时近。
咚、咚、咚。
她的心跳快跳出嗓子眼,她暗恼自己的不单纯,满脑子腌臜坏念头,可他的花香再一次拂过来时,她屏住呼吸抿着唇。
他要亲她吗?
张文澜:“屋子更热了?”
姚
宝樱想掐死他。
姚宝樱:“我突然想到了长青大哥。”
她感觉他压在她脸颊上的巾子停住了。
她心中得意,听他语气淡然:“怎么想到他?”
“不知道呀,可能是人无聊得快睡着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吧,”姚宝樱特意强调“无聊得快睡着”,“大伯已经告诉我了,长青大哥就是第九夜。这次你下江南,我没见到他,你不会杀了长青大哥了吧?”
张文澜轻声:“纵是杀了,你能如何?”
姚宝樱:“呸,我才不信。你特意把人留在身边那么多年,如果只是杀了,岂不是便宜长青大哥?我只是可怜长青大哥被你欺骗……阿澜公子,你难道对他一丝感情也没有吗?我猜你要用他,对付霍丘……但我好怕长青大哥受到伤害,你不会心疼人吗?”
她轻轻拽他衣袖:“其实很多事,都可以有迂回些的手段。没必要往人心口捅刀子啊。”
张文澜:“你在替‘十二夜’求情?”
姚宝樱一滞。
姚宝樱:“我也在为你考虑啊。你如此为官家做事,但你将事情做得那么绝,不留情面,完全不考虑后果。我听说,皇帝和大臣之间不是完全和谐的。前朝就闹得不可开交,才给了霍丘入侵机会……阿澜,我也怕你得罪太多人,事后被清算。”
张文澜:“那你多虑了。只要你不拖我后腿,我会握紧权力,不会放手的。”
他转念到他那个大逆不道的“谋逆”野心。
姚宝樱心中感慨此人油盐不进,想扭转他的想法,任重道远。但没关系,她拿了大伯的刀谱,她肯定要陪着阿澜公子的。
姚宝樱打起精神,暂时不与他争执。而他垂眼间,擦干净她眼皮上的墨,又问她要不要梳妆。
姚宝樱茫然:“一会儿不就要洗漱睡觉了吗?”
张文澜:“……”
张文澜又道:“我还给你裁了新衣,你要不要试一下,毕竟你不能天天穿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我穿得还好啊。”
“可我很不好。”
“你已经小气到这个地步了吗?”
张文澜淡漠:“你连这个都不明白,还和我玩过家家的游戏?”
姚宝樱大怒:“谁说我过家家……啊。”
少女被他在腰上捏了一下,战栗感自他指尖传来,她被扣得本能地一抖。她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张文澜似笑非笑:果然心大。刚才还在劝长青的事儿,这会儿她转头忘,又害羞起来了。
所以,他真的很喜欢樱桃。不像他,什么也忘不掉,整日在消沉。
他在无人在意的荒野日渐腐朽,春风秋雨不让他欢喜,只让他受惊。他厌恶尘世,厌恶满身脏污吸引虫蝇的自己,他想溺死在这团将他越勒越紧的淤泥中。可他无意抬头间,看到她是一树树的花开,一屏屏的飞燕。
她在他心中蓬勃旺盛,花叶扎根遍布血肉。他已然分不清,活着的张文澜,哪部分属于自己,哪部分是她救回来的。
张文澜一边这样想,一边慢慢后退,在二人之间隔开一段距离。
她抬头找他,张文澜轻声:“你去用晚膳吧。”
姚宝樱:“……你不和我一起吗?”
张文澜适时地咳嗽一声:“我伤势刚好,医师让我少吃多餐。你也不想我舍命发疯吧?”
姚宝樱面无表情:“我是问,你不扶我去膳堂吗?”
张文澜彬彬有礼:“我要去处理一些公务。放心,我不出府门,不会去对付‘十二夜’。”
姚宝樱心口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尾巴翻来覆去地刷,一时痒一时麻,一时快一时慢。
她虎着脸,感觉他从自己身侧走过。
她手指脚趾蜷缩一团,香气拂过时,她感觉那人的脚步顿了一下。
……要、要亲吗?
她手心被塞了一个微凉的物件。她没摸出来这是什么,张文澜道:“双鱼平安扣,这是礼物。”
姚宝樱呆呆坐在夕阳窗下,抱着怀中的平安扣,感觉脚步远去,屋中骤空。
出门了?
……这就走了?
落日照得人发烫,姚宝樱坐在窗前半晌,忽然一下将平安扣扔在照台上,扭头跳起。她冲着木门扑去,开门就撞了人。
她仰头:“你混……”
她下巴被捏起,腰被提起来,人被推到墙上。她被抱得发抖,而她唇被风轻轻亲了一下。
姚宝樱静住。
她听到张文澜慢条斯理的声音:“亲你一下,不会被你丢出去吧?”
官舍粉墙鸳瓦,飞帘映绿。
日头排刷般落在檐下,被疏疏树影隔断。被压在墙上的女孩儿明白了,她抱住情郎脖颈气势汹汹:“你闭嘴——”
张文澜:“我不闭。”
宝樱唇被含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