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粉墙、被情郎拥着的少女,整个人有一种被太阳照着的晕眩感。
姚宝樱茫茫然想,不是说现在这个时辰,要吃晚膳了吗?为何太阳还这么大,照得她好热。对了,她应该吃晚膳去了,她确实有些饿。但是唇齿啮住的肉,那般软那般好吃,难道不比她的晚膳更香吗?
她真的有些热。
热得鬓角出了汗,热得搂着人脖颈的手掌心也发麻。
她还、还越来越饿。
自然,也有些渴。
还有那股浓郁起来的花香,她那一向喜欢装模作样的情郎在此时越来越促的呼吸……都让姚宝樱心中生起一团暴戾感。想追逐,想拥有,想独占。
她是一个从来很幸福的小娘子,没什么东西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得到的一切,当她喜欢时,她便张着唇齿,带着满腔好奇与沉迷,更加地沉醉其中。
混混沌沌间,姚宝樱迷糊地想,阿澜公子吃起来这般甜吗?
以前、以前……
是呀,时移境迁,今日到底不同于往日。
往日她要么在喂他解药,要么在梦中觊觎他,要么被他逼着亲吻,要么被他下了药、自己意识都昏沉……往日她哪里顾得上享受情人间的快乐呢?
往日即使最沉迷的时候,心底深处也有一丝不妥感作祟。
他的心计太多了,她的瞻前顾后也不少。
但是如今没有那种烦恼了。
虽然阿澜公子很可恶,但他真的逼她意识到了,她心中是喜欢他的。也许如她这般潇洒的人,就需要阿澜这样死追不放。也许如她这般迟钝的人,就需要阿澜这样的执着。
……总之,在离开汴京城后,姚宝樱就在心中发誓,自己要尝试与阿澜重新开始。
她真的捂不热他的凉薄吗?
试试嘛。
纵是日后后悔……但今日,姚宝樱能抱到阿澜公子,被阿澜公子拥抱,姚宝樱已经飘飘然。
她骨缝血液中升起酥麻感,那种像烟花绽放一样一蓬蓬热烈的情愫,升至极端后带来的大片空白,都让姚宝樱激荡。
他的呼吸、唇齿、肌肤,甚至头发丝,都让她迷恋。
顶天立地的姚女侠,在这种迷恋中,有些腿软身抖了。
而张文澜还不如她。
在她扛不住之前,他已经乱得自己都受不了。他身子一晃,手肘即使撑在墙壁上,阻止自己摔倒的可能。
他侧过脸,平复自己的呼吸。
稍微平定一些,张文澜回头俯脸,见姚宝樱还用那种湿漉漉、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他心一悸。
她都看不见了,却依然知道怎么惹他。
姚宝樱听到他的呼吸平稳些,便踮脚继续要亲。她这般直白的热情,让张文澜心中满意,在二人的相处中,少有地获得一丝被需求的满足感。
哪怕只是身体沉迷。
那她毕竟心动于他的身体,而非旁人的。
他一向知道她对自己……不过,他以前以为,她只是喜欢自己的脸。如今她都看不见了,依然这般热情,那她喜欢的,可能是自己这具躯体。
那便太好了。
色衰爱驰的可能,离他更远了些。
张文澜心中满意,低头便搂着她,要满足她的亲昵。但他目光随意一错,冷不丁看到某处房檐上有个侍卫本飞檐走壁向自己这个方向奔来,那侍卫却忽然被旁边一个人拽下了墙。
张文澜身子瞬间僵住。
当宝樱柔软的唇仰起时,他猛地侧过脸,让她的吻只落在自己腮上。
宝樱听到他呼吸比方才还乱。
宝樱不解:“阿澜?”
张文澜定定神,哑声:“进屋去。”
姚宝樱:“哦。”
她眼睛看不见,倒是无所谓,但她隐约猜到了他发现什么。她眉眼弯弯,觉得如此甚为有趣,原来阿澜一直不知道他们这些武功高手真的能听到……他对武学大家的世界,当真一知半解啊。
姚宝樱决定不告诉他。
二人推搡间进屋,进屋后,门都来不及全部关上,姚宝樱便仰着脸,迫不及待地重复先前在外面没
做完的事。
她听到他笑了一声。
他低喃:“这么喜欢我吗?”
姚宝樱:“嗯。”
她粉腮染汗,眸中生雾,少有的被自己的情自己的欲控制。
再也许,这也是失明带来的影响。
眼睛看不见后,五感只剩下了四感。与失明后的世界漆黑带来的恐慌对应的是,姚宝樱发现自己其他四感更厉害了些。
她听到的声音更多了,鼻尖能闻到的阿澜身上的气息更多了,她抚摸他肌肤时,甚至能感觉到他那极细微的战栗。
失明其实很可怕。
尤其是对于姚宝樱这种怕黑的人。
起初,她以为自己会体会到容暮当初的不易。但姚宝樱很快发现,自己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因为,她身边有张文澜一直陪着她;她知道失明只是短暂,阿澜一直在给她服解药。
她轻轻捏着张文澜的手,知道他不忍心。
一旦知道张文澜对自己的喜欢,姚宝樱便能看出他对自己的处处心软了。
她失明后,他再如何与她吵嘴,也不出门追杀“十二夜”。他知道她与这些侍卫们不熟,她只认识他一个人,那么他必然会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只为了让她安心。
姚宝樱算不算仗着他的喜欢,来约束他对“十二夜”的仇视呢?
很难说清。
而姚宝樱心大,也不去想了。
她要与他分榻,他不;她要独处,他不;她不和他说话,他也不……嗯,只是、只是……
姚宝樱沉醉间,手指抚摸着青年的眼角鼻头,心中生出些遗憾与渴望:她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呢?她好想看看阿澜公子。
她想看到他此时是什么模样,什么神态。她想看看在汴京城中后期靠药维持精神的他,三月过去,他是否真的康健了。
江湖上说他“文武双全,弩箭高手”。她是不信的,她暗暗觉得这种吹牛一样的话,一定是张文澜自己吹嘘出去、引世人畏惧的说法。哼哼,她想看到他的脸,想当他的面戏弄他,想问他敢不敢表演一下所谓的“文武双全”……
姚宝樱这般想着,唇角轻轻翘了一下。
她的唇被人轻轻咬一下。
她发出嘤咛声。
然后她感觉自己手掌抚摸的青年后颈动脉跳得更急,他整个人都有些僵,又呼吸凌乱地侧过脸,躲开了她一波亲吻。她与他贴着门,他竟在偷偷摸摸地朝后挪,似乎想在二人之间隔出点儿距离。
姚宝樱满头问号。
她却也因为手脚发软发麻,而停下来,靠着他肩头歇息。
日头已经落下去了,残光照在二人身前的空地上。
少女靠在青年怀中,那青年还僵着身,俯着眼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他都不敢多看她,生怕她此时的粉腮桃面激起自己的欲念,他自然不知,他此时的模样若被人看到,又是何种情态。
姚宝樱闭眼半晌,忽然睁开眼,抬头“望”他:“我眼睛什么时候能好呢?”
张文澜心不在焉,回答她的声音好哑:“嗯?……就这一两日吧。我下的毒不多。”
他顿一顿,为自己说情:“我没想杀容暮。”
姚宝樱露出笑,搂紧他:“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会那么做的。”
张文澜睫毛微动,低头看向她。他一眼便看到她被亲得润红的双唇,那么薄的唇,此时却有些肿。张文澜目不转睛,看得有些痴了。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捧住她的脸低头,呼吸要再次与她交错。
而这一次,姚宝樱怔怔然,叹气指控:“我明白了。”
张文澜的吻要落下去,他被她踩一脚,他只好停一下,忍住自己的情愫,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姚宝樱一字一句:“阿澜公子,你在引、诱我。”
张文澜捧着她脸颊的手不动了。
姚宝樱稚嫩的声音也沾染了欲,因欲而带上了与张文澜一致的哑。张文澜心思恍惚地品呷着这抹亲昵,耳边多一声少一声地听她喋喋。
他喜欢听她那股子尾调飞扬、说话像跳跃珠玉一般的声音。
姚宝樱琢磨:“你吊着我,把我迷得鬼迷日眼,你却不满足我,还找借口说怕被我打。瞎话!我何时随意打人啦?我师姐说,武功越高越要会克制脾气,不能由着性子对付普通人……我怎会无缘无故打你?但你就这么说!你还整日在我身边晃,你你你,你就是想要我自己忍不住!你拿捏我!”
张文澜唇弯一下。
他现身说法:“姚女侠若不主动,我主动了,怕被你丢出去,怕你说我欺负你,强迫你。”
姚宝樱张口要反驳,但张文澜心猿意马,无意与她纠结这种小事。他伸手将她的嘴捏扁,低声:“你该吃晚膳了。”
姚宝樱顿住。
沉静一会儿,姚宝樱挪开张文澜的手。她的脸上胭脂绯色更重,睫毛闪烁,眼皮下耷,但意志非常坚定:“我不饿,我不想吃。”
张文澜长眉一挑。
她已经扑了过来,红脸大声:“我要和你亲亲!”——
作者有话说:谁懂呀嘻嘻
第112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0
哪怕这确实是张文澜引诱之过,他也一时间被她的高声吓到,来捂她的嘴:“小声点儿。”
姚宝樱笑眯眯从他身下钻出:“阿澜,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吃晚膳是为了教你。”
张文澜惊奇了:“教我?”
姚宝樱在他怀中亲昵地蹭一蹭,只纠结一会儿,姚宝樱还是在他怀中仰头,捂住他耳朵,与他说私密话:“我教你换气。”
张文澜顿住。
姚宝樱:“你、你亲人的时候,不会换气,你发现了吗?你常常被一口气憋得呼吸不了,就长长吸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头晕?这都是你不会正确换气的缘故。”
她拿自己举例:“你看我何时,被弄得晕过去啊?”
张文澜面色宁静:“我也没有晕。”
姚宝樱弯眸,给他留面子。
张文澜:“那你真是有经验,看着像是个中高手。”
姚宝樱自夸:“还好吧。我毕竟练武时间久一些嘛。”
她又鼓励他:“但我会教你的。这个不难,教会你了,你就可以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一口气长的,亲人亲到地老天荒也不带歇的?”
“呃……”
张文澜望着怀中少女,见她沾沾自喜的表情变得羞赧可爱,他心中不禁失笑,更生出欢喜。他欢喜地抱起她,将她从怀中抬高一点儿,低头与她额对额。
她以为他要再亲她,羞涩地垂下眼皮,搂着他后颈的手指也蜷缩。
但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便立刻怒目抬头。
张文澜低声:“我们……玩点儿更刺激的,好不好?”
姚宝樱目如水洗,满是好奇。
张文澜声音低如春水,几乎快咬上她的耳尖,呼吸撩得她颊侧耳后一片嫩红。她耳朵嗡鸣,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声音:“去床上……你在床上教我换气,好不好?”
“你不是不饿,不是不想吃晚膳吗?在你睡觉前,我们不是有很长时间吗?”
“一直站着,我好累,你不累吗?你不想坐下吗?”
那、那自然也是累的。
何况手脚发软,若非宝樱扛着女侠的自尊不肯认输,她早跪地求饶了。而她的情郎低低柔柔地说话,她好不容易清明的大脑思绪,便重新混沌。
姚宝樱含含糊糊地应了,被他拽上了床。
依然是亲吻。
再加上她教他换气。
她听到他老在笑,笑得她心神失守,好几次说着口诀、捏着他手腕,她便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她稀里糊涂,为这点儿男女之欲而沉迷。她模糊中,意识到自己三年前是怎么被他骗成情人的了——
只是当年不懂。
只是三年后重逢,他当了大官,整日在她面前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拿官威高高在上地吓唬人。她都差点忘记了,阿澜公子是个狐狸精。
只要他愿意,他勾勾手指头,可以把任何人骗上他的床。
衣襟被挑开、露出肩膀的时候,夜间凉风拂过,姚宝樱肩膀一颤,有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已经披头散发,衣裙半褪,趴伏在床榻间,身下有一个呼吸滚热的郎君。
姚宝樱一呆,面上浮现些无措,向后缩了缩。
张文澜一直在看她。
她脸上神色浮现畏惧的时候,他便伸手,握住了她。
姚宝樱跪坐着,拢着自己襟前中衣,低头不语。
她感觉张文澜坐了起来,他靠向她,她浑噩间朝后缩了一下。他便停住了,只是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凌乱的脉搏。
张文澜轻声:“樱桃,你怕我?”
姚宝樱想一想,点头,又迟疑摇头。
姚宝樱不知该回答什么,她听到张文澜说:“因为我之前强迫你,床笫之欢让你有阴影?”
姚宝樱低头不语。
她听到张文澜叹口气,语气颇为寥落:“我其实不愿
意你我走到那般糟糕的局面,但我没有办法。就如我一直告诉你的那样,我希望你与我两情相悦。可若实在做不到,怨侣也是‘侣’。”
他在黑暗中,好像听到玉霜又笑了一声。
张文澜的平静,一向带着一种冷静至极的癫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但对我来说……只要你在,其他都没关系。”
姚宝樱在黑暗中,听他声音如此幽静,又那般潮湿压抑。他在哭么?不至于吧。
姚宝樱:“可是阿澜,如果我过得不开心,你也要勉强下去么?”
张文澜撑在褥上的手微微发颤。
他明明欲色未消,却好像被打入地狱般,越坠越深。他快要被地狱中的鬼物吞噬了,手指却被姚宝樱试探着碰了一下。
少女安抚:“我只是随便好奇,你不要多想啊。何况你现在是我的情郎,这不是勉强。”
——可是樱桃,如果这是真话,为何你一遍遍强调呢?
难道男女之爱,是一件需要说服你自己的事么?
姚宝樱纠结间,听到他笑了一声,吓她一跳。
张文澜恍惚着抬起脸:“你若不愿,我不会碰你。你若厌恶,我不会……”
姚宝樱脱口而出:“可我愿意啊。”
张文澜怔住。
姚宝樱纠结:“就、就是好吓人……又不难受……但你的样子……你太凶了,我躲不开,你抓着我的腿。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她自己磕绊着说不清她的感受,他自然也未必听得懂。
但她说完后,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来,似乎希望他可以明白。
好一会儿,张文澜那一身香气朝她拂来,让她乌发脸颊重新染上他的气息:“若是……我什么也不做,你可还会害怕?”
姚宝樱懵懂:“咦?”——
于是,床帏依然委地,榻间男女始终没离开那方天地。
明月照在榻前的鞋履上,踩出霜白色。
他们的呼吸、喘息,宛若针落静室,一时一刻,都让人心悸。
姚宝樱脸烫得厉害,手抖得厉害,但她趴在郎君的腰腹上,被他握住手一径用力,去尝试着触碰他。她哆哆嗦嗦,整个人像被火山熔浆淹没,几次想转头跳下床逃走。
然后她听到了张文澜一声喘。
她整个人顿住了。
她脸贴着他腰,抬起脸。
昏暗中,一个失明的女侠,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她的指尖一下子生了汗,她只是一抖,她听到了他第二声压抑的呼吸。
他手扣住了床褥与床板,拱起了腰身,猛地侧身朝床内侧翻去。而姚宝樱毕竟是习武之人,她反应何其快,他才一动,她整个人便缠上了他的腰腿。
姚宝樱:“阿澜,你别抖。”
他立刻僵住,眼尾瞬红,怒瞪她一眼。可惜她看不到。
她只知道,他的呼吸在整个帐内,像海浪中涌动的珠玉纷纷落,朝姚宝樱兜头砸来。他像是躺卧在空旷海潮中,而姚宝樱是海潮卷起的水草、船只,随他悠悠。
他忽然伸手来抓她,欲掰开她,而姚宝樱不放了。
姚宝樱喃声:“阿澜,你的声音真好听。”
少女粉腮隔着绸衣,震得他腹部潮热。他鬓角凝汗,指尖发白,大脑嗡鸣,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习武人的指法与力道,大约天生就比常人厉害。张文澜又知道姚宝樱本身就是个习武天才,就如她比他会接吻、会换气一样,她也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更会勾起他的欲。
习武人也本身有一腔暴戾。
没有暴戾心的人,出掌运刀时,是无法挥出巨力的。而姚宝樱无论长得多么甜美无害,张文澜都记得她劈出去的刀法,灿烂如昼日。
这一夜,她劈中了他。
他倏然仰颈,大汗淋漓,大口喘息,呼吸战栗间带着一腔兴奋。他起初引导她,他很快发现自己不是高明老师,而她是擅学的学生。之后,便是她在玩耍,她在观察他的反应,根据他的反应而更加肆无忌惮。
她喜欢看他的脆弱。
张文澜努力控制自己,心想自己不能抗拒,自己不能让她因先前的经历而害怕此事。他又一向在她面前顾忌仪态,不愿意露出丑态,咬住唇忍住声音,整个人在汗渍中生出些恐惧来……
而少女爬上来,寻到他的唇。
姚宝樱:“阿澜公子,我想看一看你。”
她捧住他的脸,拂开他汗湿的发。她喃喃自语:“我好想看一看这样的你。”
姚宝樱因这种渴望,而整个人泛红。她在他的轻吟中迷失,她算是明白狐狸精是如何惑人的。
阿澜公子就是狐狸精。
他不是被遗弃的野狐,是她从山中抱回来的狐狸。她分明抱着这只狐狸走了漫长山路,穿过迢迢云海,却在浑浑噩噩间,弄丢了他。
她真是不好,与他重逢,只往他身上丢石子,吓唬他走远些,不要跟着她。
他就不。
他一瘸一拐地跟着她,遍体鳞伤地攀附她。
姚宝樱在寒夜中,眼眸微微湿润。他难捱的时候,弓着身呜咽的时候,姚宝樱低声:“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你——”
“嗯——”
他忽然握紧她的手,整个人朝她跌来。
一刹那,花香满室,帷帐微扬。
姚宝樱被他按倒在榻的时候,被他咬住唇。她忽然看到白纱飞雾。银色的光在黑暗中游离,而那团银色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像一团月亮从空中掉下,姚宝樱张臂,就抱住了那团光。
文弱清薄的郎君眉目姝丽,被潮湿乌发裹挟。一圈胭脂色点在白皙颊畔上,他的
呼吸还在一时重一时轻。张文澜睫长而眸迷,那滴落在睫上的水,不知是泪是汗。
姚宝樱入神:“我看见了。”
她下一句:“阿澜公子,你是不是长丑了?”——
“咚!”
“砰!”
深更半夜,姚宝樱被扔出了屋子。
第113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1
“阿澜,阿澜?”
晨光熹微,张文澜在照台前面朝一铜镜,双手相叠,靠手心热度去融化一盒被他打开的乳白色膏脂。
他听到窗木格子被外面拍打的声音,只消一抬头,便能看到少女被窗缝挤压得有些可笑的面孔。
但他头也不抬。
而被赶到外面的,自然是双目已经恢复、不再是半瞎子的姚宝樱。
可笑姚女侠昨日夜间激荡荒唐,莫名其妙恢复目力后,她还没来得及欢喜庆祝,便因为说错了话,被张大人赶出了屋子。
而既然双目恢复,姚宝樱便不至于找不到去所。只是在满园侍卫诡异的躲在暗处的凝视下,她略微尴尬。
好在姚宝樱脸皮厚。
她昨夜敲不开门,又不太敢在说错话后立刻招惹某人,她便自己囫囵收拾了一间没人住的屋子,随意凑合了一宿。
只是她到底年少,到底因从未见过的风情半遮半掩,而一宿难眠。她胡乱做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梦,早上听到鸡鸣,便迫不及待来找张二郎和好。
宝樱自然是有些贼心的。
不过阿澜公子气性也真的大——侍卫们守着门,窗子不开。她走到哪里,那个叫长松的侍卫堵到哪里。
最后,姚宝樱没办法,只好趴在窗户上敲窗,将自己的肉脸努力往窗缝中挤,让阿澜公子可以看到自己的诚意。
她陪着笑脸:“我好久没见到你,脑子有点木,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跟我计较……”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说法也不好,当即改口:“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我昨夜刚恢复视力,眼神不好,这都是正常的。阿澜公子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会越长越英俊,闪瞎所有人的眼睛,包括小女子的眼睛。阿澜公子天人之姿,我才是长丑了的那个!”
她胡言乱语:“我、我是嫉妒你的美貌……”
窗内张文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可笑的言语。
连天香国色倾国倾城都出来了……
张文澜不置可否。
他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实则气性很小,更多的是心惊姚宝樱的敏锐:
她竟然恢复视力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的容色变化。到底是她是异类,还是他的伪装,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会容易被一眼看穿?
他伪装了这么久……他一路南下,身边分明没有一人看出来的。
晨光斜入,张文澜揉着掌心的膏粉,琥珀色的眼眸本就粲然,此时被光融出了一派混沌难辨的光影。
他盯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孔。
铜镜中的青年眉目狭长,眉毛后段有眉茬,长眉与眼弧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线条锋利。他的鼻梁有些微翘弧度,既不是普通直鼻,也不是鹰钩鼻。他的上唇珠饱满丰润,双唇颜色却偏淡,没有往日那种不点而艳的嫣红色。
凭谁看,这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
但这副容貌,不足汴京城中张大人的七成。
张文澜往日虽重视自己的容貌,他实则非常不爱照镜子。
他厌恶自己与玉霜越来越像的容貌,厌恶自己的一眉一眼,都能寻到娘的痕迹。
但是在出汴京前,张文澜从张伯言那里,探出了一个秘密——玉霜夫人很大可能是前朝皇嗣;前朝皇嗣不只她一人,末帝还有一个乐氏子女存留江南。
乐氏、乐氏……
他在汴京查到的线索是,乐氏是余杭人家,乐氏早在十多年前就全家死光了。而再查,触及到了南周国,张文澜便查不到了。
没关系,他在北周的情报网查不出来乐氏一族的线索,他便亲自下江南,亲自来余杭。
张文澜明面上对付“十二夜”的这个目的,会遮掩他的许多背后动机。他向来心思重、疑心多,喜欢多线并行,半真半假下,外人是真的分不清这位钦差大人南下的真正目的。
而查乐氏……张文澜想,自己与玉霜夫人相似至极,但玉霜夫人容貌必然有她父母的痕迹。那自己身上,应该有与末帝相似的容貌轮廓吧?
“十二夜”中的金菩萨曾在前朝当过神策将军。张二此次找上“金菩萨”,有一个目的,便是要确认末帝的容貌特征。
如今,姚宝樱恢复视力第一眼,便说张文澜长丑了。
他确实长丑了。
除了他自己生病导致的神色憔悴、容色有损,更多的原因,是张文澜在悄悄改变自己的容貌,向着末帝的轮廓特征靠近。
身在余杭,他如水入汪洋。他很难找到乐氏,但凭着他这显赫身份、与末帝相似的容貌,总有人能注意到他吧?
代价便是……确实没有往日张大人那般灼人眼目、让人一眼定睛的英俊了。
张文澜将一重珠粉抹在脸上后,他听到“咔擦”与“咚”声交替的撬窗声。
下一刻,一只青烟色的飘着发带的小花精,手中拿着抵窗的木杆,脚踩着窗台,翻进了窗子。小美人抬头,冲他嫣然一笑。
张文澜听到屋外长松有气无力、并不是很心诚的阻拦:“姚女侠,我们二郎在梳洗,你不能这样闯入啊。”
姚宝樱扭头朝窗,板着脸:“瞎说。窗户没有封死,那便说明阿澜公子在等着我进来啊。我与阿澜公子的情趣,你们必然不懂。”
张文澜也不懂。
但他不吭气,侍卫们没听到自家郎君的声音,心中有了数,便悄然退下。
姚宝樱跳下窗子,扔开手中木杆,背着手在屋中踱两步。她学着话本中小娘子们的样子,朝张文澜飞个媚眼。
落在张文澜眼中,不伦不类,像是眼睛被蜂蛰了。
他继续拿起照台上的眉笔,修剪自己那眉尾的眉茬,务必让自己距离末帝更近一些。
他口上淡然:“不知为何女侠贵足赐踹贱地?”
姚宝樱神色微僵。
“……”张文澜面上无波,心中却倏而软了,他只有不看她,才能撑住自己的架子,“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姚宝樱义正言辞地斥责:“听听你在问什么!我是你心中喜欢的小娘子,我昨夜不小心惹了你生气……你说我来做什么?”
张文澜无言以对,只好抬眼,冷冷瞥她一眼。而这一眼对上,姚女侠身子一旋,便趴在了照台上,朝着他托腮。
姚宝樱入神地看他涂脂抹粉,心中感慨莫非这就是人家英俊的本钱:“好嘛,不要这么小气。你最好看了。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见你好看,才与你好的。”
张文澜心想:还用你说?
而他心中本就对她没多少气,她这般花里胡哨地往照台上一趴,他的最后一点儿怨气,也消散了。
他心中压着的秘密与筹算太多了,他喘不上气的时候,只消看姚宝樱这样好端端在他身边,他便满足了。
但姚宝樱不满足。
她端详着他,想张臂抱他的时候,她听到门外侍卫敲门:“二郎,属下将药送来了。”
啊,侍卫们太多了,他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了。
宝樱眼睁睁看着那个长松进屋送药,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在屋中消磨了一段时间。长松恋恋不舍地离开,宝樱问:“什么药?”
张文澜:“调养身子的。”
宝樱眼睛一亮,微欣慰:“你终于将身子当回事了,愿意好好调养了。以前……我都怕你比大伯还死的早。”
张文澜垂着眼,自然不说自己调养身体,是怕自己撑不住这一路江湖行。
他向来是拿命在与老天博
的。
但是……张文澜想,姚宝樱在乎吗?
姚宝樱美滋滋地计划:“日后,你好好吃药。咱们一日三餐,再找你府上那些厉害的医师们好好照顾,你肯定不会再吐血了。说不定养上几年,你就像我一样健康,可以好好学武了。
“你学武总是学不好,有一个原因便是底子太差。旁人练武强身健体,你练武是在催命。与其强身健体,自然还是先把底子打好比较好。你不晓得,三年前,我救回我那些长辈的时候,就天天给他们灌药……”
张文澜:“那你怎么不给我大兄灌药?”
姚宝樱张口就要回答,却心中一咯噔,面上疑惑:“我怎么给你大兄灌药?我当初救人时,又没有遇见过大伯。”
好险,他的坑挖得猝不及防,她差点露馅。
不过他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他开始怀疑当年太原之战了吗?他开始怀疑张漠的身体到底是谁弄坏了的吗?
张文澜不动声色:“是么。”
姚宝樱:“是呀。大伯那时候难道在太原?阿澜,是不是因为我没遇见大伯,才导致他病情加重的啊?”
张文澜抬眼,看着她担忧的愧疚神色。
良久,他温声:“没有,我兄长那时候在幽州,他确实不在太原。不过你在太原,没有遇到奇怪的人吗?”
姚宝樱:“我是去救人的,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心找我师姐,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阿澜,你怀疑什么?”
张文澜沉默着摇头。
他怀疑玉霜。
他思考若自己是玉霜,自己没有在云州大火中死去,那自己最先报复的会是谁。张文澜当年与姚宝樱在一起,一路前往汴京的行踪是隐秘的,但张漠的行踪未必是隐秘的……
不,也许他只是想多了。
张漠当年隐姓埋名,藏于江湖,以“子夜刀”名冠天下。张漠他们去太原的计划是秘密,朝廷上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他不在朝之人,应该更不知道才对。
张文澜只是心头不安。
他也许过于在意玉霜,想多了。
张文澜心中疑虑良多的时候,听到姚宝樱喃喃:“真好,时隔三年,我们终于长大了,肯面对当年之事,而不是提起来就吵。”
张文澜睫毛颤抖,他抹着膏脂的掌心出了汗。
好一阵子,他声音沙哑:“当年,是我自负……”
他说得困难的时候,脸颊忽然一热,少女芳香贴来。他猛地一颤,抬头便见姚宝樱亲了他一口后,正眨巴眼睛观察他。
他目光往窗外扫了几眼。
姚宝樱:“你的侍卫们没在窗下。这点儿声音,我还是听得到的。”
她纳闷:“你不是说,世家公子私下玩得很花吗?怎么我就亲你一下,你都紧张?”
“我不紧张,”张文澜慢条斯理,“我只是不愿意旁人窥视而已。”
他垂着眼皮,古怪笑了笑:“私下玩得花……自然不假。只是,你还敢吗?”
他幽幽然的调子,将气氛突然带回昨夜。
昨夜帐内生香,万般不顾。
他在空旷难疏间喘得那样好听,此时此刻回顾,姚宝樱难免心如蚁噬,生了一重麻意。
宝樱:“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什么都敢。”
张文澜:“那再约么?”
姚宝樱一口气含在嗓子里,既心动又惊惧:……这个人能别用平平无奇的调子,说这种妄言吗?
现在是白日啊!
张文澜叹息:“你还是怕我……”
在那双狐狸眼露出伤怀神色的时候,她不懂他们是怎么从太原之战的话题,跳到床上的……少女语速飞快:“我不怕你!为了证明我不怕你,咱们出去玩!”
张文澜立刻低头擦自己的粉末:“冒昧了,我不出门。”
姚宝樱登时在心中大义凛然地骂他:难道他只想那档子事?他还说他不贪她身子?!
姚宝樱忍着自己的一腔小九九,扑过来抱着他腰,晃他袖子:“为什么?阿澜,我眼睛都好了,哪有情人天天窝在家中不出门的?我都快憋死啦。”
她在他脸上亲一下。
张文澜蹙着的眉目微颤:你想出门,莫不是有什么目的?
姚宝樱:“我们不是在谈情说爱吗?你不想多了解了解我,多与我培养感情吗?”
她又在他耳侧亲了一下。
张文澜的耳根开始发红: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
姚宝樱:“我师姐以前都不让我出门,更耳提面命不许我南下。咱们认识的那年,还是我师姐自己不在,我才悄悄背着她溜下山的。如今我喜欢你,我自然有许多事想和你一起干啊。整日关在院子里很无聊啊。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走吗?我发誓不会的,我这次是为你而来的!”
她又悄悄摸他喉结。
张文澜瑟缩一下:你分明是为“十二夜”而来。
他仍是一言不发,但在她扭捏着要再亲的时候,他反手握住了她。他手心微热,宝樱心颤。她定定神,见他捏着她手腕,抬眸看她。
他这憔悴的,真的没有汴京时期好看了。
但是她已经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说的了。
姚宝樱再激他一下:“以前在汴京时,我与大伯出门玩耍,大伯风流儒雅,给我做菜吃,送我磨合罗……”
张文澜面无表情:“那是我。”
姚宝樱故作天真:“真的么?我不知道呀!在我的记忆中,我与大伯花前月下……”
她“啊”一声,因为手腕被他用力捏了一下。
张文澜:“今日夜,我们一起出门。”
姚宝樱扑上去,哼哼唧唧地撒娇。
张文澜颈上青筋绷直,一重绯色。
他起初有些无措,适应不来她如今的亲昵。他困惑又疑心,但怀中少女清香丝丝缕缕地萦绕攀缠,他到底伸手,缓缓地抱住她背,搂住她。
姚宝樱心中则一边开心,一边愧疚:对不起呀,阿澜。
她视力一恢复,就决定把阿澜公子“偷”出去,要这些侍卫们无法找到他们。
她确实要借机逼问阿澜的目的,但是……她发誓她会对他很好的。她即使囚禁他,也不会伤害他的!——
作者有话说:樱桃是特别会爱人的,她只是之前没开窍罢了。现在嘛,张二你要完了~
第114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2
余杭的猫儿桥东,紧挨运河。
华灯初上,姚宝樱与张文澜,在一处卖柑子的摊位前停留。距二人四五丈的人流外,一些着常服的侍卫探头探脑。
侍卫们时刻监视,实在很烦。姚宝樱暗中琢磨怎么从他们眼皮下偷走张文澜,面上只当做不在意他们。
姚宝樱看着那橘黄柑子直流口水——
“老板,这柑子可要博的?”
北周商贩为了招揽生意,买卖货物通常不直接买卖,而是在摊位上博、彩。顾客给钱,通常猜铜钱的正反面,或者扔骰子猜单双。
顾客若赢了,自然皆大欢喜,直接得到自己所想要的货物。若是输了,便是“扑卖”,即白花钱。
汴京城中这类活动不多,但来了余杭,宝樱发现此间买卖多的是博。她才如此询问摊贩。
夜间市开,往来人流并不算多,这卖柑子的摊贩也有些心不在焉。少女如此一问,摊贩摆出迎客的表情:“博的,博的!两位请。”
这处摊位,选的是猜骰子。
姚宝樱痛快给了人一文钱,拿到了骰子。她在手中颠一颠,确认骰子没做手脚。
她到底是习武人,骰子随便一扔,她都大概能判断出单双。可旁人小本买卖,她这不是欺负人吗?
姚宝樱扭头看到张文澜安静地立在一旁,她停顿一下,把骰子塞到他手中:“阿澜,你来试试。”
张文澜回神,惊讶地看到自己掌心的骰子。
他玩味:“你觉得我猜不中?”
他凑到她耳边,低语:“樱桃,我也是会武功的。”
姚宝樱正儿八经:“我觉得,阿澜公子的运气,可以中和一下你的武功。”
姚宝樱大声朝摊贩说:“我猜是单数。”
张文澜:“……”
他倒不在意骰子,几个柑子而已,他不缺这个钱。他在意的是,姚宝樱神色轻松笑容清朗,在他身旁催促间,何其活泼。
他恍惚觉得二人回到了当年同行去汴京的日子。
她纯真无畏的笑容,早就在得知他的真面目后消失了。而今、而今……
张文澜心脏微热时,姚宝樱在他身旁跳了起来,幸灾乐祸地鼓掌:“是双数!阿澜,你真的没扔对哎。”
摊贩故作可惜:“就差一点……小娘子还要博吗?”
“博!”姚宝樱豪气冲天。
她装模作样翻着空荷包半天,扭头就冲张文澜装可怜:“阿澜,你的钱免费借我,我记得你好像答应过我对不对?”
张文澜凝望着她眉目间的狡黠笑意,他恍惚一下,也对这游戏生了兴趣。他回头看眼身后送钱袋的侍卫,捏了捏掌心的骰子:“再来。”
姚宝樱一顿:啊,他生了胜负欲。
一般阿澜公子有了胜负欲后,旁人便很难赢他了。
最终,这对小情人在摊贩有气无力的道谢声中,抱着三个柑子扬长而去。
姚宝樱不安:“我们才花了五文钱,就拿到了柑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张文澜淡然:“那本就是我赢下的。”
姚宝樱:“人家是图个彩头,招揽生意……”
张文澜:“我不就是‘生意’?我但凡在他摊位前多待两刻,周遭被引来的客人更多。他哭上几顿,围观者便会指责我。我脸皮薄一些,赢来的柑子也不要了;脸皮厚一些,拉着他一同见官府。无论哪一个选择,他想引来的顾客都多了。”
他漫不经心:“不信你回头看,他必然笑容满面,周围围了不少客人。”
姚宝樱回头。
夜火微弱,市坊人稀。而就是如此稀拉的人流,都被那摊贩招揽了好几个客人。
张文澜淡漠:“你自以为是的善心被人利用,这个尘世本就是这样,只有你是傻子。”
姚宝樱:“你怎么就觉得我为此失落,不开心这个结局?”
张文澜一顿。
姚宝樱低着头剥柑子,剥出了一手汁水。她手忙脚乱,脸上却挂着笑。
她抬起脸,认真强调:“只要大
家过得好,我就很开心。”
张文澜眼皮轻轻一颤:那我是“大家”么?
她感慨:“这就是百味人间。人们安居乐业,不就是你们大官的功劳吗?”
她引导:“阿澜,你有没有觉得出来一趟,离百姓近了几分,更理解了大家几分?”
张文澜:“没有。”
姚宝樱一噎,评价:“你真是油盐不进。”
话虽如此,她却不如往日那般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张文澜始终垂着眼观察她,见她怡然自得剥好了柑子,抬手一瓣,塞到了他唇边。
张文澜眸心轻晃,眼睛追随她的手指。
姚宝樱五感多强啊!她发现后,弯眼睛:“旁人喂你吃东西的时候,你应该张嘴。而不是一脸古怪……难道我会给你下毒吗?”
张文澜想那也未必不会。
他始终在琢磨她非要拉他出门的缘故。
他做出了许多猜测,然而此时,少女笑意盈盈地仰望他,夜间灯火照着他的眉眼,张文澜出神间,不自觉地张开唇瓣接受她的柑瓣。
他唇碰上她手指,她慌得拿回手指。张文澜盯着她,水果在口腔中炸开,多少有些酸涩,张文澜却面无波澜。
他的眼神,看得宝樱羞窘。
她本想逗一逗他,此时只好咳嗽一声,四处找帕子,递到他唇前。
他不说话,她却不甘寂寞,凑到他身畔嘀咕:“酸的话就不用全部吃完啊。我咬一口,牙齿都要掉了。你没必要这么捧场嘛。”
青年拿过帕子擦唇,眼波轻轻流动,火烛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片星河般的灿光。
张文澜:“你喂我的,我何时拒绝过?”
姚宝樱怔住。
她被他这双眼睛凝望,人流往复间,她感到微弱的脸颊生热。她别开眼,跳出几步远,又回头偷偷看他。
姚宝樱努嘴:“你老诱惑我,你太讨厌了。”
她跑出去几步,面红耳赤间,又回头看他。她那盈盈眼波似责问他:为何不跟上?
张文澜怔然间,默默跟上。
他始终不相信她突然待他这般好,这简直像做梦。但他心中又想,她待他如此,纵是要推他下火海,那也值了。
哪怕是毒虫罂粟呢,他确实毫不犹豫——
而姚宝樱很是快活。
她从没有与自己喜欢的郎君这样出门玩过,这个郎君从头到脚都漂亮,还知情识趣聪慧过人,除了观念与她不一样……其他方面,她都欢喜得不得了。
云虹他们不满意她的情郎。
她一遍遍反驳他们:他们不了解阿澜公子。她总有一天会让他们认识到阿澜的好了。
只是这夜市,比起汴京的繁华,实在太冷清了。
距离这条巷两道墙的酒楼二层阁楼上,秦观音静静地看着一个陌生青年,和只见过一次面的姚女侠在余杭街头闲玩。
姚女侠身边的人……
秦观音若有所思:他们如此闲逛,莫不是不知道余杭的传言?
“阿澜,这个糖丸子好吃,你尝一尝。”
姚宝樱风风火火地带着一串糖丸子回到张文澜身边,正想让张文澜品尝一下美味。她一探头,看到张文澜停在一个卖一堆书的摊位前。
书摊前的火烛光不多,本就稀少的人流,在这里更少。那摊贩都要打瞌睡了,张文澜竟然慢悠悠地在这里挑选书册。
姚宝樱羡慕:“你真是……不愧读书好。”
她探头看到那一堆字,便生了怯意。她的话本子图画比较多,哪像这些书,这么多字。
她这种不爱读书的人,面对那些识文断字的人,总有些敬意。姚宝樱默默将自己手中的糖丸子咬两口,她咬着牙签子看张文澜,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了。
张文澜翻看:“我觉得挺有意思。”
姚宝樱:“哪有意思?”
张文澜:“比如说,这里卖最多的是戏折子,《钱塘怨》。看完戏折子,我们便大约明白街头人流为何这样少了。”
他说着,就要将戏折子递给姚宝樱。
姚宝樱连忙摇头:“你解释给我听就好,不必让我看!我信任你!”
她惶恐的模样,引他抬头瞥视。
他将戏折子放回书摊,负手与宝樱行走。
张文澜:“这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在余杭很是流行。只是男方是皇帝,女方是本地民户。这出戏说的是二人情深为天地不容,余杭本地的怨鬼便吓唬那些阻拦他们的人,让他们终成眷属。”
他陷入沉思。
姚宝樱正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了,好奇:“然后呢?”
“然后,”张文澜慢条斯理,“这个时节街上人流稀少,便是因为怨鬼作怪,人们躲起来不出门了。我猜,像你我这样羊入虎口的外地人,不多。”
姚宝樱嘴里的糖丸子,一下子糖浆封口,让她生出了些寒意。
她观察街上人流,确实,人人行迹匆匆,所谓的做生意的摊贩也没精打采,左顾右盼。
姚宝樱口中的牙签咬断。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张文澜。
张文澜戏谑:“怕了?”
姚宝樱脸色发白,眼睛乱瞟:“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武功这么好,你又有那么多侍卫跟着,什么鬼怪都打不过我们。”
她想了想,又狐疑:“而且,我隐隐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吓唬我?”
张文澜挑眉。
他从容极了:“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少女眉目生了得意:“自然呀,我如今越来越了解你……哎呀,你别走得那么快。真有怨鬼的话,我们应该在一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夜雾寥寥,灯火黯然,但姚宝樱的些微恐惧,真有些被哄没了。
姚宝樱又寻找借口:“街上人少,也许是因为这里穷……”
她说着说着便没底气,余杭富庶,连她这种不常出门的人都听说过的。
谁知张文澜竟然颔首:“我一路看来,此间百姓衣着质朴,为一两文钱而熬一宿街市,与我在汴京户部看到的赋税数额不太相符。何况余杭有盐场盐池,寻常百姓应生活更宽裕些。事实并没有。”
姚宝樱眼皮一跳。
她悄声:“莫不是本地官员不作为,上瞒下欺?”
张文澜:“谁知道呢。”
他神色平平,姚宝樱心中激愤。她寻思半天此地的古怪,一抬头:“……然后呢?”
张文澜:“什么然后?”
姚宝樱:“你、你不是什么钦差吗?你是不是要查这些事啊?”
“不啊。”张文澜说。
“啊?”
“为防你不懂,我解释一下,我的官职是河东都转运使兼按察使,”张文澜说,“顾名思义,我只管河东,此间事情与我无关。”
姚宝樱声音抬高:“可你来到这里了啊?”
张文澜:“你声音再高一些,我便不是暗访了。”
他淡然:“你知道我为何官路平稳向上吗?”
姚宝樱死鱼脸:“因为你奸诈吗?”
张
文澜睨她一眼:“因为我从不随便介入旁的官员治下之事。我不多管闲事,不多加干涉。”
姚宝樱:“……你歪理真的好多。”
她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张文澜看看她手中的木签字,再低头看她肚子……姚宝樱好歹是个小娘子,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涨红脸。
她高声:“怎么了嘛?那点儿零嘴根本填不饱肚子呀。”
张文澜:“我记得我们离府前,你刚吃了一碗面。”
姚宝樱眼珠一转,感慨道:“我好怀念我与大伯一起玩的时候啊。大伯就不说我吃得多,大伯还怕我饿肚子,他主动给我做饭呢。”
她用眼睛骂张文澜。
她乌灵灵的眼睛,让人想藏起来。
张文澜眼眸颜色转深:“你应当知道那是我吧。”
“我不知道呀,”姚宝樱坚持,“我只知道,我吃到了冷淘,还拥有了磨合罗。我与大伯一起逃生,相依为命……”
张文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勇敢昂头。
张文澜掉头就走。
姚宝樱一下子急了:“喂喂喂,你去哪里?”
张文澜:“你不是饿了吗?”
少女眼睛瞬亮:“你也要做饭给我吃吗?所以,你是真的会烹饪,以前我们流浪的时候,你装不会,果然是骗我。你会做什么?也是冷淘吗?阿澜,阿澜……”
她一叠声“阿澜”,让阿澜公子心间微飘——
他生出踟蹰,他是该做得好吃些,还是难吃些?
好吃些,怕世间美味太多,她轻而易举地忘记。
难吃些,怕他又拿他与张漠比较,他没办法让宝樱失忆。
真为难人啊,樱桃——
二人吵吵闹闹到饭庄,宝樱见到饭庄门口的卖梨摊,便咽了口水,提出自己的建议。
但张文澜说:“我不做烤梨。”
宝樱:“为什么?炙烤梨应该很简单吧?我们分着吃嘛。你不做,我做。”
他也不许她做,握着她手腕,在她的追问下,他不痛快道:“我不愿意与你分梨。”
姚宝樱听不懂。
张文澜握着她的手心,写了两个字——分离。
他耐心教她半天,宝樱掌心酥酥麻麻,只顾着盯着青年的长睫毛发呆。他说了些什么,她囫囵听完也不记得,但他抬起那双眼睛朝向她时,姚宝樱感到心间湖水起伏。
她嗫嚅:“我、我知道了。”
张二:“你听见我说什么?”
宝樱:“不就是不给我吃的嘛。不吃就不吃,我自己想办法,哈哈。”
她好乐观,说着便笑。
张文澜静静看她。
他看到了她的粉腮染霞、目光闪烁,而他其实什么也没做。
张文澜心头猛跳。
他混沌中,茫然说:“怎么能让你开心?”
——只要你留我身边。
啊?
姚宝樱迷惑地笑:“我现在就开心呀。”
——可按照他的经验,他总会惹她不开心。
她若是解决了“十二夜”的事,将他骗身骗心,就此离开,他也要当做不知么?
张文澜垂着眼,眼中蕴着乌黑浑浊的风暴时,姚宝樱忽然倾身来。她的发带擦过他下巴,在所有人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她在饭庄前抱了他一下。
张文澜僵硬,抬眼皮。
姚宝樱:“阿澜,你在这里烹饪,我突然想起来一事,我去买点东西。”
张文澜想:你先前随意去街头买零嘴的时候,抛下我,你也并未告知。为何此时告知?
难道你不回来了?
……她还没有探知到秘密,不应该抛下他才是。
张文澜困惑又烦躁,唇角扯了个笑。他胡乱想了许多可能,他听到姚宝樱字正腔圆:“阿澜,借我些钱。”
张文澜:“……”
她说了个数额,这个数额大的,连他都深深看着她。她要干什么?
姚宝樱:“你别管!”——
所以,姚宝樱还是拿着钱庄新鲜兑出的银票,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张文澜一个人在饭庄生火做饭,他一时思考她要做什么,一时思考自己该不该在饭菜里加黄连。
犹豫来犹豫去,时间过了半个时辰,姚宝樱依然没有回来。
他等姚宝樱的时候,看着饭庄外的卖梨摊位要收摊了。在他反应过来前,他已经抱着一只梨,默默重回了灶房。
其实所谓的“分离”只是字面游戏,不值得委屈樱桃。
不过,她若是再不回来,他就不给她梨了。他会做佳肴美味,她若是不回来,他永远不展示给她看……
灶房的窗口,冒出来一个粉哒哒的笑脸。
张文澜刚把那串炙烤梨串到木签上,没有加什么奇怪酱料。他抬头看到窗口那张脸,目光当真如水。
姚宝樱不跳进窗,朝他招手:“嘘!嘘!别让你的侍卫们跟着,你悄悄去后院,我给你买了个好玩的东西。”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让张文澜觉得好玩。
他往日兴致盎然,也只是在配合她罢了。
他娘早一次次在剥夺他信任的时候,同样夺取了他对尘世万物的兴趣。只是这些,张文澜怕姚宝樱觉得他是怪物,不愿意让她知道。
也好,她既然回来了,他就去看看她买了什么,再配合地装喜欢。
他顺便将烤好的梨给她,她必然开心。
看,他如此了解她,他知道如何讨好她——
“砰!砰——”
进入饭庄后院的张文澜,心意转动间,便被当空炸开的声音惊得眼皮颤一下。
而他抬头间,感觉身后有少女贴来。她直接踮脚捂住他耳朵,将那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隔着一道掌心,削弱声音对人的惊喜:“阿澜,抬头看。”
抬头看——
看那漫天烟海,灯火游龙。
少女在耳边道:“我看你一晚上都提不起劲,陪我陪得很勉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心事重重,但我想让你高兴一些。”
烟火五光十色,如花瓣般一层层剥开,华光落入青年眼中。
少女:“我看到一些盛大的东西,便会开心。我收到别人的礼物,也会开心。荷包、蛊虫、五彩缕、平安扣……还有首饰、剑器、衣服,你花在我身上的礼物,我无法一一还清,我也不想和你分清。”
阿澜公子拥有世上最漂亮的狐狸眼,这双眼睛水光潋滟,平日只是静黑幽邃,从未亮起过这般多的颜色。
少女:“怎么办好呢?怎么让阿澜公子开心呢?那便送你一场盛大的烟火吧。”
她的发带与他衣上的香囊纠缠,她的掌心捂得他脸颊发热。他慢慢转身,低头看她。
姚宝樱仰着脸,很紧张:“那么,我稍微做一点坏事,你也不会很伤心,对吧?”
烟火余烬落下,半空一时光华迷离,一时白雾渺茫。有人的心跳声,比烟花爆竹更加浩大。
张文澜:“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欣然接受。”
烟火迷离他的眼睛,照耀他的面容:“我从来不怕你对我做什么,我一直怕的,是无关爱恨,只有陌路。”
他声音沙哑,压抑着许多情愫:“我是做梦吗?若是梦,不如杀了我。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中……”
……他的胡言乱语,没有被姚宝樱放在心中。
再一重绚丽烟火爆炸,侍卫们为姚女侠的大手笔震惊,不敢追去饭庄后院打扰二郎与姚女侠私会的场面。他们惊叹间,天上火焰照亮他们的眼睛。
余杭城中,所有人抬起头,被这不合时宜的烟火震撼。
包括秦观音,包括夜市百姓。
当烟火再次炸开时,姚宝樱将张文澜拽入怀中。她借助瑰丽盛火的遮掩,避开侍卫们的眼睛,将他拐走。
她为他的手拷上自己刚从武器铺买来的铁链,她拽着他躲入巷中。铁链哗哗动,她以为张文澜生气了,警惕抬眸。
已经半凉的烤梨,送到了她嘴边。
姚宝樱愣住,结巴:“我要囚禁你!我不开玩笑,你别笑。”
张文澜看着天上的流离星火:“想囚禁我,何须如此麻烦?”——
作者有话说:发一百红包为他们打call~
第115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3
“我与以前的我,孰美?”
被关起来的张文澜,当真如被金屋藏娇般,每日都要询问姚宝樱这种问题。
而姚宝樱已经能从起初的心慌困惑,到如今眼睛眨也不眨地回答他:“汴京时的张二郎官威有仪,望之凛然,可远观不可亵渎;行走江湖的张二郎金质玉相,气若云华,让人心生爱意欣然倾之。”
这是巷口算命瞎子根据宝樱的要求,编出来的瞎话。
姚宝樱为了这几个字,认真背了半天。
若阿澜公子连这句都不满意,姚宝樱可以继续附送一句:“三年前的张二郎姝丽妖冶,非人间色,惹人沦陷不复醒。”
若阿澜公子依然不满意,姚宝樱可以附送最后一句总结:“……我喜欢阿澜公子,我心中只有阿澜公子,我不会再惹阿澜公子伤心,让阿澜公子掉一滴眼泪。”
这几句话的效果嘛。
应该是有的。
因为张文澜听了她这几句话后,虽面上看不出喜不喜欢,但姚宝樱趴在床沿上检查锁他的手上链条时,他全程配合,并不挣扎。
坐在榻间的青年,乌发曳腰,束腰白袍。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青年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被少女拔走,他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也被收取干净。
宝樱怕他身上带毒,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他检查一遍,才为青年套上了一身自己新得来的男式白衫。
民间男子常穿的衣物,自然比不上张文澜的各式锦绸华服。但好在他容色极佳,无论穿什么,都惹人爱不释手。
这个被锁的人,其实比当初被锁的宝樱,要配合很多。
但姚宝樱非常警觉。
她自己就被他关过,自己动过什么心思,做过什么手脚,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她现在检查张文澜,就不光检查铁链是否会磨伤他手腕,还会检查锁孔有没有被人碰过,链条衔接处是否被人暴力敲击过。
都没有。
姚宝樱既满意他的配合,又有些困惑地抬头,观察他为何如此好说话。
那夜烟火,似乎让张文澜感动非常。
姚宝樱趁机迷惑他的侍卫们,将张文澜在众目睽睽下掳走。之后,侍卫们百般寻找,姚宝樱将张文澜转移到余杭北关镇后,租了一个临时小院。
自然,花的是当日她从张文澜那里敲诈来的钱财。她不敢再去钱庄取钱,生怕被侍卫们借此追踪。
而北关镇是余杭的北大门,是城北运河终点,是余杭最大的城郊贸易市场。
大隐隐于市,侍卫们自然想不到姚宝樱会将张文澜关在闹市中。
而姚宝樱和那些侍卫们玩捉迷藏,也意识到这批侍卫的武功高强,侦查能力高强。他们还识文断字,举一反三,做事机动性强。他们是姚宝樱在张宅见过的、综合本事最高的一批侍卫。
这样一批侍卫跟着张文澜下余杭,姚宝樱更加确信张文澜所图甚大了。
如今关着他,就是要弄清楚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他若要倾覆整个江湖,姚宝樱自然不能坐视旁观。
于是,检查完每日一次的铁链是否完好后,姚宝樱开始每日一审:“你下江南,到底是要做什么?过了余杭,就是南周国都了。你在江湖上掀起这么大风暴,动静太大,便不像是要去南周的样子了。但你偏偏来到离南周最近的余杭,我很好奇你的目的。”
倚着床柱而坐的张文澜低头研究自己手上的铁链。
他如梦游般:“你以前也说过不会惹我伤心,不会让我掉一滴眼泪。事实上,你根本做不到。”
姚宝樱:……鸡同鸭讲吗?
她板着脸,努力将话题引到正事上:“我确实联络不上哑姑、乐巫、金菩萨三位长辈,他们被你关了?就像我现在对你做的一样吗?但是几位姨姨伯伯武功高强,你是怎么拿下他们的?是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毒吗?”
张文澜淡声:“你既然再次保证,那我自然再次信你。只是我让你买的胭脂水粉,你可买了?若是不能每日梳化严妆,我不会与你见面的。”
姚宝樱:“你在汴京时就有很多毒,比我从江湖上见到的都多。你一个朝廷大官,怎会研究这些?你从很早之前就计划这次行动了?”
张文澜:“给我买胭脂水粉。”
宝樱:“……”
他那张脸都美成那样了,化严妆做什么?他每日花在严妆上的时间那么漫长,可效果真的不很好看啊。
不,她不能顺着他的话题走。她要把话题抢回来。
姚宝樱:“你把他们关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他们各自是一方势力领主,你一直不让他们现世,会在江湖上惹出许多乱子。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有些江湖人士纠集在一起,在寻找你的踪迹,尝试救人了。”
张文澜:“以前的成亲,是不是在你眼里不算数?你会再和我成亲吗?”
姚宝樱:“你来余杭,是为了对付秦观音吧?我不相信这是官家的意图——先前汴州,他尚且通过鸣呶发送友善的信号,重启了朝廷与鬼市的合作。鬼市本就是江湖势力在汴京的一个切入口,他既然认同鬼市,就不应该对江湖斩尽杀绝。再加上大伯……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张文澜:“你那几句糊弄我的话学得不错。你可以去找巷口的算命先生,让他再算一算——你与我是否有百年好合的可能。”
姚宝樱:“你想如何对付秦姐姐?”
张文澜:“算命先生要几文钱?”
姚宝樱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上链条。
姚宝樱咬牙:“不必找算命先生了!我告诉你答案:你我未必有百年好合的可能,但你一直油盐不进的话,我会一直关着你。你把我的姨姨伯伯们关多久,我就把你关多久。”
张文澜挑一下眉。
他漫不经心:“求之不得。”
此人油盐不进,姚宝樱腮帮子肉被自己牙齿咬痛。
她不能理解:“如果你一直出不去,你的所有计划都得不到准确执行。”
“江山与美人,我一贯都想要,”张文澜漆黑的眼瞳子抬起来,光华潋滟流动,“但若只能二者选一,我自然选你。”
姚宝樱怔住,心房微缩,几乎在他的凝视下心软。
她很快抱臂挺身,摆出一副防备的姿势:“骗鬼呢。”
张文澜扯一下唇。
他低头,喃喃:“原来你来到我身边,是这个目的呀……”
他猜对了,她果然还是为了“十二夜”。
这种猜测准确,让他放下心,不再如先前那般,因她的每一次靠近而恐惧。
这正是他想要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不牢靠的,信任更永不可求。
如果他对樱桃没有一丝价值,樱桃凭什么为他而来呢?
但是为何隐约的失望与愤怒如同海水中的几滴浓墨,在水流中扎眼无比。这分明是张文澜要的,可他盯着心湖中的那几滴黑墨,渐渐迷惘起来。
而少女气息拂来。
“张大人,”姚宝樱跪在床榻边沿,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我确实是为了‘十二夜’而来,我确实想凭自己微弱的力量,化解朝堂与江湖天然的不信任。我在江湖上尚不显眼,但我有志于此,必将收拢整片势力与你们谈判。三国鼎立,北周初建,想彻底结束之前的乱世,谁也不能单打独斗。”
张文澜听若未听。
她话锋一转:“可我也是为你而来的。”
他怔住,本能地侧头欲躲。但她捧着他脸颊的力道加重,她一旦用力,他向来是躲不掉的。
他只能被迫聆听,看她要如何骗他。
姚宝樱:“离开汴京后,我去忙一些事。那些事与高二娘子有关,我暂时不知道你的态度,所以不能告诉你。如今我与高二娘子分开,来解决‘十二夜’被擒拿的事,确实不是我原本计划。但是,我想过的,我本来打算护送完高二娘子,你若依然没有消息,我便回头去找你。”
张文澜被迫看她,他眼中浓墨开始氤氲,像星火一样流动起来。
姚宝樱:“我没有骗你——我不撒谎,我想与你重新开始。你干嘛不信?”
她困惑:“因为你我立场不同,你便不能接受吗?你为此动摇吗?”
张文澜久久不语。
姚宝樱一直等着。
“我从未为此动摇,”张文澜睫毛轻轻颤动,好像躲不过去了,他却似恍惚,“我、我……”
少女清亮的眼眸,鼓励地看着他。
他如同被兜头泼冷水,不合时宜地脑海中炸开一些东西——
“凭你也配?”
“你是什么鬼样子,你难道不记得了?”
张文澜手不受控地叩在床沿上,蜷缩阵阵间,各重鞭打、捅刀、凌辱的记忆朝他扑涌而来。那些记忆如烈火般焚烧他,将玉霜夫人要他铭记的道理刻入他的骨血:
每信任一次,他就受伤一次。只有疑心救命,保他百毒不侵。
张二静静地凝视着回忆中的玉霜夫人,他眼珠慢慢转,眼中血丝如藤蔓爬满眼眶。
他冷冷地想:我凭什么不配。
我就要。
张文澜手指揪住铁链,掌心被磨出血痕。他听到少女喊叫,一团棉絮般的感受哽住咽喉,张文澜难以和她说清自己心中的彷徨迷乱。
“阿澜,你怎么了?”姚宝樱见他脸上瞬失血色,周身体温骤降。
她吓了一跳,忙握住他脉搏为他输送内力。
张文澜缓过神的时候,看到姚宝樱垂头跪在他身畔,安静恬美。见他好转一些,她既困惑,却又朝他露出放松笑容。
张文澜想:她会怎么看待这样的我?我不能让她发现。
姚宝樱低头琢磨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不适,听到哗啦啦的铁链声。那被他锁着的青年抬起手,抱住她肩背,将她压在他身上。
她“啊呀”一声,手忙脚乱要稳住身子,她听到张文澜在耳边轻声:“你想得到我的信任,是不是?”
姚宝樱点头。
张文澜:“我想出去,你想探知情报。你我各凭本事,如何?”
姚宝樱:“啊?你要逃?我就知道你不安分。但你怎么可能告诉我,你不会在麻痹我吧?你的方法是什么?”
张文澜:“你猜。”
姚宝樱盯着他片刻,到底无力地垮肩,趴在他身上:“阿澜啊……”
少女声调高扬又婉转,拉得好长,便成为绵软软的撒娇调子,在他耳边绕了一圈。她就趴在他身前,张文澜耳根一下子红了。
他听她评价:“你确实挺难对付的。”
打又不忍心,骂也没反应。身子还脆弱,动不动受伤。
她转而:“但是,你我约法三章,不管手段如何,都不能影响我们的感情,如何?”
她伸出掌心,要与他拍掌。
张文澜怔忡,他眼中的墨滴又开始流动:他与她之间,竟然有感情吗?
他竖起全身警惕来提防她的陷阱,但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掌,耐心等待。张文澜盯着她的手,到底被自己心中的欢喜与渴望左右,伸手与她相合,轻轻拍了一下。
他听到少女接下来的欢呼声。
她飞快从他身上跳起,跳下床。
张文澜蹙眉,搂着她的腰将她拖回去:“和我谈判完就跑,过河拆桥也太明显了吧?”
他不知摸到了她腰肢哪里,惹得她一缩,痒得笑出声。她轻而易举被他抓回去,因腰肢酸软,宝樱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女发丝擦过青年脸颊时,二人都感受到空气似乎为之一滞。
张文澜低头看她,宝樱迷惘抬头。他手按在她腰身处,入神地看着她,他朝她的颊伸出手——
不好!
姚宝樱刷地跳起。
哗啦啦的铁链被她扯动,他被拉得一拽,差点摔下床。
姚宝樱已经逃离他一丈远,面染桃红,眼神冷毅。
张文澜:“干什么?你这副表情,是要与我对打吗?那我认输,我打不过你。”
姚宝樱呸他一声。
她侧过肩,哪里敢说那一瞬间自己被诱惑得差点犯错。
她眼尖地看到桌上箩筐盖着的东西,眼睛一亮,有了借口:“我是见饭菜凉了,提醒你吃饭罢了。
“哼,虽然我把你关起来,但我可没有饿死你的打算。我对你这个囚徒,还是很好的。”
“这话听起来真怪,”张文澜似乎已经从他先前的消沉情绪中恢复过来,他垂着眼看手腕被拽出来的红印子,眼波闪烁,“听起来,你似乎在抱怨我囚你之事,借机报复我。但我当初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也没有饿死你的打算。你自己不肯吃罢了。”
“我怕你下毒!”姚宝樱吼他。
张文澜看她掀开桌上笼着饭菜的箩筐。
两碗不知道是什么的蔫哒哒的菜叶子随便炒出来,飘着一层薄油;唯一的一碗鱼肉,看起来像肉浆,与不知道是什么的酱料盖在一起,又碎又杂;还有一碗粥,粥米已经撒到了碗边沿。
张文澜看半天,忽然道:“樱桃,你说过,你不虐待我。前一刻刚说过的话,不至于立刻反悔吧?”
姚女侠叉腰:“那自然。我是诚实又大度的女侠。”
张文澜:“诚实又大度的女侠,听我一言——我不要吃这种饭。”
姚宝樱皱眉。
张文澜:“这种猪食一样的菜肴,我一口都不会吃。”
猪、猪食?她吃得不如猪?!
姚宝樱提醒他:“有句话,好像说什么在别人的屋檐下,你就不要那么挑三拣四……这种大概意思,你听过吧?”
张文澜:“我该听过,还是没听过?”
姚宝樱坐下:“行走江湖,你能不能把你的贵公子作风收起来?这几盘菜可是我让邻居大娘帮忙炒的,其实挺好吃的……呕!”
她扭头鼓腮,差点吐出来。
她扭头间,面朝的,正好是张文澜的方向。
张文澜就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姚宝樱回头看看一桌菜,再看看那避而远之的贵公子。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姚宝樱不得不认输了:“你也不想饿死对不对?”
张文澜好说话得很:“我愿意和你同生共死。”
滚啊——
宝樱下令:“你来烹饪。”
张文澜:“凭什么?”
姚宝樱拍桌子:“凭你是囚犯啊,混蛋!”
张文澜:“某人似乎刚才说,不欺负我……”
姚宝樱以头撞桌,抬起头来,她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你到底要什么?”
他这才温声:“我不要什么,我要你陪我一起进灶房。”
他字句清晰:“五日前,猫儿桥东的饭庄后厨中,我为你做的饭菜,你当时没有吃。”
“那、那是因为……”姚宝樱提起自己的烟火陷阱,难免心虚,“我去干坏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张文澜眼睛光华粲然,回忆那夜盛大烟火,“你的记忆中,和你一起烹饪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是张漠。”
阳光簌簌,洋洋洒洒地照入这间狭小屋舍。此刻青年坐床沿,少女趴桌木,二人对视。
临时租用的屋子,是他们三年前的水平,早已不是如今地位高贵的张二郎应该享有的环境。但张二郎斤斤计较的,仍是她。
他还在追慕她,还在索求她的心。
她明明已经给了他,但他不信。他不信也没关系,左右她的心分成了很多瓣,她可以一瓣一瓣地拆给他看。
姚宝樱怔忡间,竟感到一丝心酸:她该如何让他真正开心呢?
她却豁达,想不懂的问题,并不多想。她弯眼睛:“你应该叫‘哥’。”
张文澜:“我不,他又不能跳出来打我。”——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就这么打打闹闹地爱下去吧!
第116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4
于是,叛逆的弟弟怀着莫名其妙的他人不能理解的想法,拉着姚宝樱重入灶房。
他的铁链叮叮咣咣撞击,好几次磕到桌角,他瘦白的手腕上被磕出
了一片红。姚宝樱分明看得心疼,但是张文澜目光瞥过来时,她就装若无其事。
不能心疼男人。
何况他一向会示弱,博求她的心软。
在张文澜再一次手腕被木炭灼红的时候,他眸光噙水,神色十分可怜。姚宝樱掐着自己手臂上的肉,让自己不要立刻冲出去。
她在心中数数:三,二,一。
好的,宝樱,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不会被他这副嘴脸骗了。
姚宝樱幽幽道:“当初你关我,我行动不便,你就没有为我摘链条。何况我只锁住了你的手,没有锁住你的脚。我当初顶着那么重的铁链,被你关在屋中,谁也救不了我。”
张文澜愣住。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链条,默然无话了。
姚宝樱心中哈哈大笑,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尤其是,接下来一整日,阿澜公子默默做饭,默默干活,再不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盯着她了。
他不盯她,她便畅快一些。
姚宝樱每日是很忙的:既要出门打探消息,还要回来看守他,从各种角度挑他放松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询问问题。
而张文澜警惕得很,什么都答,在最关键问题时,他从不松口。
那姚宝樱越挫越勇,更是非要得知答案了!
而即使无法得知答案……嗯,只要张文澜出不去,针对“十二夜”的计划进行不下去,她就赢了。
时间一日日拖延下去,他有公务在身,她却只要脸皮厚一些,便无事一身轻。她耗得起,张文澜却耗不起。
那么,张文澜会使出什么手段来逃脱她呢?
姚宝樱满心好奇——
这日,宝樱又出门一趟,与那些寻找二郎的侍卫们玩过捉迷藏后,她在市集上打听了别的一些消息。
回到破屋后,张二郎勤劳地在灶房忙前忙后,姚女侠坐在灶台上,两条腿晃了晃。
她托腮看他,很喜欢他这副不情不愿、又为了口腹之欲不得不劳作的模样。
活该。
这就是对他当初囚禁她的报应。
姚宝樱开始每日一问:“江湖上说你‘文武双全,弩弓高手’,阿澜,你给我露一手呀?”
他在研究今日菜肴,顾不上身后的喋喋不休。
宝樱:“你怎么不理我?你情绪也太不稳了?”
张文澜开口:“我稳得很。”
少女立刻大声:“对,你很稳。你是情绪很稳地闷闷不乐。真奇怪,有人和我这样的美丽少女待在一起,也不开心。”
在张文澜肩膀僵硬时,她快速嘲笑他:“那‘文武双全’的名声是你自己传的吧?你脸红吗,你是为了博得美丽少女的好感吗?”
张文澜轻声:“美丽少女是谁?”
在姚宝樱横眉冷对时,他及时转开目光。
“我为什么要脸红,”他很平静,回头看她一眼,“江湖上多的是技不如人、坑蒙拐骗的人,一个个自吹自擂,妄自尊大,还不是败在我手下?他们不脸红,我为什么脸红?”
他说的,竟然有道理……姚宝樱想嘲笑他的心,讪讪收回去。
她瞪他一眼。
灶房很快传来烟火人间的香气。炒菜油烟飞出白雾,宝樱吸鼻子等食物的时候,他忽然来一句:“是不是云门不同意,你的长辈们不同意,你就不会嫁我?”
姚宝樱愣住。
她支吾道:“你我根本没有爱得死去活来、非要成亲的地步。我们才刚刚谈情说爱……”
张文澜:“我早就死去活来了,没有死去活来的人,是你。”
姚宝樱朝他后背扮个鬼脸。
她才不会接着他的话,顺着他的歪理,被他害得愧疚。
姚宝樱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你死心吧,你的侍卫们找不到你。但我最近连日出门,发现余杭即使是北关镇,人流也不多。他们一直说怨鬼锁魂——锁的都是外地男女。”
背对她的青年肩膀一顿,思考:她转话题的方式,越来越突兀、随意了。
这是……学坏了吗?
那坐在灶台上无所事事的少女心态何其好。
宝樱见张文澜没反应,她继续试探:“就像那出《钱塘怨》唱的一样,余杭鬼仙为孝敬皇帝的爱情,竟然杀人取乐,真是怪事。我打听出来了,这出戏的原型,是钱塘乐氏人。但是很奇怪,二十年前,乐氏一族死光了。”
宝樱沉思:“说是兵燹之乱。在北周建国前,四处战乱,乐氏一族被波及……听起来合理,但是一家人死得干干净净,就很不合理了。”
宝樱半开玩笑:“你看,我将你关起来,也是对你好。你这种年少又英俊的外地郎君,最受那怨鬼喜爱了。”
张文澜好整以暇:“你也很受怨鬼喜欢。”
姚宝樱被吓得一抖:“胡说!你……呀,好烫。”
她嘴巴一张一合,被青年转手捞起一片香肠塞入嘴里。
他就站在她所坐灶台前,安静看着她:“帮我试试熟没熟。”
姚宝樱被烫得瞪圆眼,胡乱咀嚼咽下去,她发怒:“熟了,但是干嘛突然打断我说话?你看着很心虚,你干嘛故意烫我?你报复我关着你的行为?”
张文澜玩味:“我哪里敢报复,我不要命了?”
张文澜抓着她的下巴,让她张口:“我看看,哪里被烫伤了?”
姚宝樱呜呜咽咽,指挥他看。
他总说看不见。
这像是她说谎。
宝樱急了:“就是这里、这里啊……”
日光下,她手指着自己的嘴,另一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他往自己身前拽。她忽然看到他睫毛上那一泓秋水般的眼眸,含着一些笑意。在她恍神间,他张口,轻轻朝她口中吹了一口气。
宝樱僵硬。
他的长睫毛遮住眼中黑瞳,像雾一样迷离:“还是没有看见,这会儿还烫?”
宝樱脑子嗡地一下。
她后颈、脊背出汗,胸口沉甸甸的,心跳快跳出嗓子眼。
而他始终这样与她平视,日光流入他的眼睛,照着他的红唇。日光微斜,角落光影转动,他一半脸被藏入了暗光,而他挺直的鼻梁,都在这重阳光下铺出了一道明丽夺目的阴翳影子。
二人一坐一站,金光落在墙头,墙上映着二人的身影。
一阵风穿堂,后厨卷帘噼里啪啦作响,院中枫叶哗啦啦飞扬。“哈哈”笑声一连串,砸在秋风中,属于院外巷中那些奔跑玩耍的孩子们。而眼前,姚宝樱只看得到张文澜望着自己的眼神。
姚宝樱喃喃:“你想亲我。”
张文澜停顿:“你想得美。”
姚宝樱愣愣地看着他,张文澜与她呼吸相错,在少女身子前倾时,他慢吞吞朝后挪开一步:“为了不被你冤枉,我只好离你远
一些了。”
姚宝樱呆呆地坐在灶台上,脸颊还热着,却看他真的把她丢下,若无其事去做饭了。
此情此景,宝樱内心小人崩溃尖叫:她快被他吊死了,真的。
魅鬼。
不外如是——
不过,这是否就是阿澜公子的美男计呢?
他诱惑她放下警惕,骗走她开铁链的钥匙,他好逃之夭夭。
唔。
姚宝樱咬唇:如果他手段更厉害,她是抵抗,还是不抵抗?——
夜里,二人自然是同睡一榻的。
宝樱自然是提防张二逃跑,虽然她心中觉得,张文澜不会用那种低劣的方式挑衅她的武功。
姚宝樱起初是有些不自在啦。
她是吃到过一些肉的,也对男女床笫之事浅尝辄止。她年少懵懂,但谁与自己的情郎夜夜同宿,心中总是难免有些想法吧?
这小破屋,连帷帐都没有,月光惨白照在床前。
宝樱心烦意乱,闻得到身后青年身上传来的香气。
她抱走了他的所有衣物,如今他跟着她吃苦,依然没有法子熏香熏衣。但他已经被那些香片腌入味儿了,公子干干净净地躺在床内侧,姚宝樱感觉自己被泡在樱桃花浴中。她要被熏晕了。
姚宝樱睡在外侧,面朝月光,缓缓地咬住手指,陷入深思。
一向好眠的自己,竟然睡不着。
她回忆三年前,条件简陋,许多时候比此时更惨。那时候她与张文澜同歇一处,分明没条件讲究环境,但她那时并未有什么奇怪想法。
他哄着她当情人。
少年英俊秀美,如鬼似仙,宝樱这个刚出山的乡下丫头,哪里抵抗得住?她晕乎乎地答应他,由他借着情人之便,对她连连搂抱。那时候,定力不足的人是他,她睡得很香甜,哪管旁边人的死活?
她倚仗武力,是不怕张文澜对她做什么的。
以前不怕,现在也不怕才是。
那她在失眠什么呢?
姚宝樱咬着手指半天,忽然发现身后人呼吸也从头到尾都没变。
想了想,姚宝樱翻身,面朝里侧。
她小声:“喂。”
张文澜:“嗯。”
姚宝樱:“你为什么睡不着?”
张文澜沉默:他一向睡眠不好,又不是今夜才睡不好。但她以前压根不关心,她今夜干嘛关心?
姚宝樱善解人意地问:“你是腿疼了吗?”
近日无雨,天光晴朗,但秋日时节交替,凉风一股股往人骨缝里吹。要说腿疼……每日清晨会疼一会儿,但夜里并未发作。
张文澜在寒夜中判断她的意图,口上却从不放着便宜不占:“……嗯。”
女孩儿声音在夜中,像炉中烧着的糯团子一样温热柔软。她热乎乎地扑过来:“我帮你。”
她掀开被褥,钻了下去。
熟悉的微刺又微热的内力,登时朝张文澜袭来。
他急促喘一声,被痛得整个人激灵一下,之后才感到热意朝腿上拂来,暖融融一派。但是、但是……他红了脸,手指蜷缩,无意识地抓着褥子。
这薄薄的床榻上也没铺几层褥子,他根本无力抓握。
张文澜猛地掀开了被子,上身半坐,喘着气朝下方看。
少女乌发如缎,铺在他大腿间,与他的雪白中裤相对。在那片月光照耀下,黑白分明得过于刺目。她低着头,张文澜看得到她的根根睫毛,粉腮玉颊。
他手摸上她的脸。
她被摸得抬起了头。
这个眼神……张文澜知道自己身体在苏醒。
姚宝樱还一无所知:“阿澜,你一直靠那个药酒来缓解疼痛吗?我离开汴京后找人问过了,那个酒里面用的药,致幻作用很强,还有依赖性。哑姑说,那种药是给濒死之人用的。你年纪轻轻,怎么用那么厉害的药呢?”
她寻思:“当日你给我用那种药,那种幻觉,困扰了我好久。若非那种药,我不会在夷山被你轻易擒拿……”
张文澜哑声,闭目:“你恨我吗?”
姚宝樱惊讶。
她趴伏在他膝间,从他腿间抬起脸,雾濛濛的眼睛凝视他,皱眉:“你听人说话,重点真的很怪。我想说的是,如果那种药对我产生那么严重的幻觉,你长期服用,再能抵抗药效,也不可能没有丝毫感受。你是否已经把幻觉当做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呢?”
她很担心他:“你会不会分不清真假?”
“我一直分得清。”张文澜说了这么一句。
樱桃对他予取予求、笑吟吟与他嬉闹的存在,是幻觉;玉霜夫人冷笑、嘲弄,说一些诱引他的话,也是幻觉。
他一直分得很清。
但是现在,如果姚宝樱一直对他这么好,他会不会开始分不清?
姚宝樱哪里知道他的思量,她安抚他:“反正以后我都会与你在一起,你若是腿疼,就找我就好了。我不懂你为什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找我装可怜,真委屈的事情却从来不说。
“阿澜,你好怪……啊呀。”
夜间床榻上的青年,是不用铁链捆绑的。
所以,张文澜弯腰,将姚宝樱捞入怀中的时候,并没有铁链声打扰。她被捞入他怀中,趴在他身上,他仰头间,唇与她碰一下。
张文澜:“以后你都会和我在一起?”
宝樱:“如果你不告知我秘密,我就一直关着你!”
姚宝樱张牙舞爪,他充耳不闻。
张文澜手在她后腰侧拨弄,拨得她心尖发抖。
他哑声:“你,想不想……”
宝樱脸热,激动聆听。
他说:“抱着我的腿睡一夜?”
宝樱:“……”
他道:“或者强迫我,像我当初那样。这算不算我补偿你?”
张文澜看姚宝樱呆住,他继续说:“再或者,歇了吧。”
歇、歇了?
他躺了回去,用被子盖住脸,闭上眼睛。
月光宁静。
姚宝樱转身爬回自己的枕褥,忽感觉小风狂发,从后扑来。他唇挨上她后颈,吸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蜷缩。
惨白月光与公子鬼影纠缠在一起,他的发丝和他的人一般不依不饶。那发丝如海藻般在墙上流动,张文澜的唇齿从少女战栗的后颈,朝她耳根、脸侧挪动。
他的呼吸又如猫一般轻,在她的每一根汗毛上跳跃、游走。他的手从腰部向上流走,如水如火,丝丝缕缕渗透她的肌肤。
这是什么无所不在的妖怪?
他的呼吸就快靠近她的唇,他又朝她下巴挪走。而姚宝樱再也忍不住,扭头就咬住他的唇。
暗夜中,香气浮动。
姚宝樱眼睛幽亮森然,如捕猎的兽物,瞬间叼住张文澜。她快速拧身,抱着他的颈,将他按在枕间。香气浮动的公子在人身下呻、吟,让人生出破坏欲,而他的眼睛,却像熊熊燃烧的野火,在旷野中惹人追逐。
只有妖鬼,才会在旷野荒谷中,使出这种手段。
姚宝樱揉着他宽松的、一拽便褪的中衣衫子。
只有鬼怪,才会在勾魂摄魄后,中途叫停。
野火漫上他的肌肤,也漫上她的。
月影徘徊,男女情切。
阿澜公子躺在月下呼吸凌乱,发丝乌黑贴上他汗湿白颊,眼尾沁出了水渍。
张文澜情动万分,被压制片刻,终究觉得不够。他朝上搂人,将人朝自己怀中按。宝樱手臂横在中间,笑了一声。
她摸着他下巴,眼眸明亮唇瓣鲜红,慢吞吞道:“阿澜公子,歇了吧。”
言罢,她扭身躺回被褥中,倒头就睡。
张文澜:“……”
第117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5
姚宝樱自然是报复张文澜。
哪有他撩拨人,旁人总受困于他的可能?
他也应该尝尝她平时的滋味——一只羽毛在心头时不时挠一下,追上去它就逃,不追它就回来继续撩。它非要吊着你,让你一颗心上上下下不得自由,全被它占有。
只是姚宝樱比起张文澜,到底有一股天然的心狠:习武人的定力。
她说她受长辈宠爱呵护,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但
通常,她真正得不到的,她都会凭自己强大的自制力忍下去。
比如此刻。
长发凌乱、面颊通红的少女埋头于枕间,听着自己咚咚不住的心跳声,硬是逼着自己忍着不回头,非要张文澜求她不可。
而张文澜会求她吗?
他推了她肩一下。
姚宝樱不理。
他哑声喊了她一声。
宝樱依然装睡。
于是,事情便吊诡至此。
张文澜安静地半坐床头,垂目看着那埋于褥间的女孩儿。
他没有放下面子,如三年前那般屈就于她,在每一次她耍闹的时候,他都凑上去哄她,说尽甜言蜜语哄她高兴。
樱桃的高兴是非常不值钱的。
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开心,少有不开心的时候,哪怕你不理会过一段时间,她自己都会调整好自己。所以张文澜觉得,三年前的自己,其实非常的,贱。
他毕竟是在玉霜夫人那种不正常的家庭长大的,他看到喜欢的,便想拥有,诱哄,珍藏。
但那种“诱哄”,放低姿态,放弃自我,只顾着她。到头来,其实再好的甜言蜜语,她在愤怒时也根本记不住,不放在心上。
所以在三年间,张文澜慢慢琢磨过来,正是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姚宝樱才不珍惜他,才轻而易举离开他,说分开后再也不尝试回头找他。她对旁人一向好说话,对他却百般苛刻,百般瞧不上。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容易屈服,才给她这种错觉。
实则张文澜根本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若给他机会,他会成为天下最挑剔的人。
他恨她的同时,也在思考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还会放低所有姿态,哄她诱她讨好她,卑微地屈就于她吗?
不会了。
他如今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她不过是一个混迹江湖、尚且年少懵懂的小丫头。他在朝廷百官中斗了三年,还会输给一桩情爱?
于是,既然姚宝樱不理,张文澜便心安理得、淡定自若地躺下了。
他卧于褥间,闭上眼睛,借助算术努力入睡。
姚宝樱:“……”
她不可置信并保持愤怒,恨不得回头质问他怎么回事。然而若当真回头,又显得好可笑,显得她真的被他钓住了……所以,就,姚宝樱带着一腔愤怒心,努力入睡。
她真的很快睡着了。
毕竟是她。
张文澜心烦意乱、身体蓬勃,热气涌上而难消。他不发作,只强忍,又怒又恼了大半夜,也在快天亮时,迷糊睡了小半个时辰。
宝樱以为自己睡前被撩得不上不下,睡前内心骂骂咧咧,这一觉必然睡得不舒服。然而事实上,她竟然睡得很好,很香甜。
她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梦,入睡后的少女放下了全身心的戒备,不提防枕边人。她少有的卸下戒备,连张文澜绕过她起身下床,她也只是为那种外界动静而蹙了一下眉。
她迷迷茫茫地睁开一只眼。
张文澜:“如厕。”
她便重新闭上了眼。
天色蒙蒙,微光尚未完全照透窗子,又被站在榻边的青年挡了大半,沉睡的姚宝樱睡得面红眼迷,压根没意识到天亮了。
张文澜站在榻边垂目,面无表情。
如果他是恶徒,此时刺她一刀,都是容易的吧?
他自然想刺她一刀,可她若受伤了,他还得心疼,太不划算。
好消息是,她终于放松戒备,让他可以在清醒的时候,有不戴铁链的可能。他自由行动的时间也许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张文澜得抓好时机。
如今每日的饭菜,都是她逼着他做。
他们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
但他们即使再丰衣足食,姚宝樱每日出门打探消息的时候,偶尔也需要买点菜。她需要伪装成普通的、刚成亲没多久的少妇,出门买菜自然需要菜篮子。
张文澜去灶房翻出她的菜篮子,在细藤木上做了几个标记。唔,她买菜的地方太近了,他的手下可能找不到。他需要诱引姚宝樱去更远、更热闹的市集买菜……明日他就对她说,他要做新鲜的拨霞供给她吃。
还有,若是他还有药物在手,他在她衣物上撒点药粉,更方便引来他的侍卫们。
只是姚宝樱太提防他的那些毒,把他扒得干干净净,他全身上下没留下一丁点儿有用的药物。他让人在夷山研制三年的毒类,此时竟派不上用场,真是可惜。
张文澜联络自己的侍卫,自然不是想逃。
他巴不得被她长长久久困着,她愿意困他一辈子,他反而欣喜若狂。
他只是必须要交代手下一些执行计划的要点:此次南下,既是为了调查玉霜夫人的秘密,也是为了壮大声势,为张漠的南周一行做好掩护。
张漠南下去南周,对付南周皇室……
张文澜站在窗下,为此心神不宁。
对于一个求死的、脑子又很好的人,阻拦根本没用。张漠一副拼着性命不顾生死的架势,张文澜是拦不住的,不如给他一个可能。只是张文澜当然不能看着张漠如此——
他一路行走江湖,放足声势挑衅“十二夜”,他既要从他们口中拼凑出当年太原一战的细节,又想询问哑姑、乐巫二人,能否有救治张漠的可能。
如今他困住的哑姑、乐巫、金菩萨三人,各有各的用处。
他们不信张漠快死了,他们诅咒张漠尽快死,哑姑和乐巫更是不承认自己的医术足以救人。
没关系。
张文澜想,只要让他们见到整个江湖因为他们的消失而越来越乱,更多人受困,他们迟早会愿意救人。天下的名医,张文澜都请过了。如今只剩下哑姑和乐巫了……
站在窗下的张文澜茫茫然地想:若是如此依然无效,他还能做什么来挽留张漠呢?
如果他的寿命,可以分给张漠一些就好了。
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张文澜思考半晌,强迫自己从混乱思绪中回来,开始思考自己与姚宝樱的未来。
他们,真的……有未来吗?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真假莫测;他与樱桃在一起这么久,如果玉霜确实活着,玉霜应该很快就能知道,或者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得想法子保护好樱桃才是……
无论她喜不喜欢他,那都是他与她之间的事。他愿意一辈子受困于此事的真假,但他容不得玉霜的破坏与利用。
清晨雾气泛起,张文澜琥珀色的眼眸下,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冰霜间戾气浮动,阴鸷满满。
姚宝樱快醒了,他不能惊动她。
想到这里,张文澜收敛了自己一身戾寒冷气,重新伪装出平静无害的公子模样,回到寝室。
他意外她竟然还没睡醒。
张文澜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她不起来晨练吗?
她真的很懒惰。
她本来就不勤奋,如今有他的蛊虫在身边,她更是变本加厉地偷懒。
想当初,他喂她吃药丸时,她还需要他诱哄。而今她用他的蛊虫,比他次数还多。她借他练武,越来越熟练了。用他的效果比晨练好,姚女侠自然更懒惰了。
张文澜很满意这种潜移默化的效果。
宝樱既然还没醒,张文澜便继续在屋中找点儿事干。
他的目光,盯上了她随手丢在桌上的包袱。
张文澜记得,她刚找到他的时候,是没什么东西需要包袱来收整的。而今这包袱,竟然鼓了起来……她都装了些什么?
反正他是她的男人,他与她立场也不同,翻看她的东西,张文澜毫无心理负担。
张文澜在姚宝樱的包袱中,找到了一些信件。
他站在窗下,就着熹微晨光,一目十行地阅读信件。
习武人的信,一竖列上十个字能错七个,不会写的复杂东西更直接用画图来表示。字句稚嫩,笔迹僵硬,宛如初学握笔的六岁稚童。
和这些人比起来,姚宝樱那圆润可爱的字体,更显得赏心悦目了。
张文澜唇角带笑,欣赏了一会儿宝樱的字,才去注意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些信件的大概内容是:
各方势力询问“十二夜”情形,纠集人手准备救人,却苦于不知道被困住的三人被关在哪里,他们在打探消息;亦有人求救云门,找“十二夜”如今的领头人云虹,要云虹组织救援行动。
但云虹似乎不在云门,信件通信似乎被隔断了,信件便转移到了宝樱这里。
唔……信件无法通往的地方……云虹会在何处呢……张文澜心中有了隐约猜测,继续读信。
宝樱在信中劝阻大家不要激动,她会打探到关押地址,请他们不要纠集聚众,与朝廷为敌。她又转而说,想看北周朝堂和江湖反目的人很多,他们是否是被人挑拨,可在内部查探一番。
但宝樱在江湖上的话语权多依附于云门、云虹,听她话的人不多。
宝樱舌战群儒,天天和一群人打嘴仗。
无意义的嘴仗信息,张文澜浏览的飞快,他最后看到一封信的署名有些意思:秦观音。
秦观音的来信,倒是和那些蠢笨的江湖人不同,她心平气和,没有说什么“十二夜”关押的事,而是说听闻宝樱来了余杭,她愿意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这位小师妹。
秦观音是少有的认同宝樱的人,她不认为江湖应该和朝堂为敌。如今北周朝堂看起来能人众多,越来越稳固。北周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王朝,他们这些从乱世中走出来的人,自然期待明主建立真正强一统的王朝。
若朝堂值得,江湖自然愿意归顺。
所以,秦观音写信于姚宝樱,委婉地暗示宝樱,若她与这位南下的朝廷命官有私下交情,可否从中说情,让双方见一面。他们并非非要刀兵相见。
信的最后,秦观音大约是为了拉近乎,放下那些严肃事务,和宝樱拉了一个小家常:听说宝樱和那位太子的联姻,宝樱这边拒绝,那边却态度微妙。太子更决定亲自来找宝樱,谈一谈二人的婚事。
小儿女之间的情爱,若是能见面谈妥,自然是最好的。
联姻……
张文澜面无表情,将乱糟糟的信件,塞回宝樱的包袱中。
他倒是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姚宝樱连婚姻都被人关注起来了……
他在三年中,一直在关注云门有关的婚事,就害怕听到她成亲的消息。
她若是成亲了,他从中破坏,难度更大一些。他虽然一定要得到她,但他也没有给自己增加难度的爱好。
然而他熬过了三年。
却没熬过三个月。
他在汴京养病了三个月,出来一趟,她就有了婚约。
而她与他提也不提。
哈——
姚宝樱睡了一个好觉,哪里知道多睡了那么会儿的功夫,她的情郎就将她身边的事情打探了个遍。
她睡了一觉,心情便重新好起来。但是,当她看到张文澜就坐在床边,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怜爱无比地望着她,她仍有点恍惚。
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毕竟现实中的张文澜,不是冷笑,就是诱笑,就是奚落……温温柔柔地看着她露出笑的美少年,只存在三年前,不存在三年后。
而这个张文澜和气非常:“樱桃睡醒了?要洗漱是吗,我已经打来了水。”
他就在床边,喂她喝水,帮她洗脸漱口。
在她刚睡醒的迷糊时刻,他俯到她面前,伸手拨起她耳畔的一绺发,目露遗憾:“头发似乎打结了,你怎么睡个觉都如此不安分呢?我帮你梳发,如何?”
宝樱呆呆地随了他。
等姚宝樱真正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打扮一新,发髻梳好、衣服鲜妍。她跳下床,扑去照台前的铜镜上照半天,发现这一身粉白色调的衣服,让她像个新鲜的水蜜桃。
啊,是很妍丽的女孩儿。
但是不像个江湖客。
不符合她如今灰扑扑、装低调、就怕被人找到的身份。
姚宝樱回头看张文澜,正要发表意见,却见他过于会察言观色,垂下眼失落道:“你若不喜欢,换回你平日的妆容打扮便是。”
他又感慨:“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在我面前,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不穿。古人言,女为悦己者容。你连偶尔的喜爱,都如此吝啬。”
姚宝樱:……他又犯病了。
装可怜给谁看啊。
哼,也就她脾性好,比较大气,才能包容他这样的小毛病。
不过是出门时小心一点嘛……那有什么的。
阿澜公子这是考验她的武功。
她当即自信地拍胸脯,朝他保证:“你放心,我武功还是可以的。我不会被人找到的,你若想借这种方式让我被你的侍卫们注意到,那你可错了。”
张文澜:“……”——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不好意思,忘了设定时间了!
第118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6
他是那个意思吗?
他目光古怪地看着她,本想嘲讽她,但想到她就要和赵舜成亲了,他压下自己的怨愤,继续保持微笑。
姚宝樱被张文澜如此珍贵而少见的笑容吸引,盯着他不住看。
张文澜大方地朝她伸手:“樱桃,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昨夜是我错了,我后悔了一宿。”
姚宝樱当即有些无措,又被说得脸红了。
她如花蝴蝶般扑过去,被张文澜抱在怀中。她个子不算矮,但在身量颀长的青年这里,却被衬得娇小很多。他心中稍霁,被抱的少女感受到郎君的呵护,也欢喜起来。
张文澜便换个姿势,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宝樱有些害羞,也有些受宠若惊。
自她困住他,他表现得似乎不在意,但他也再没有与她如此亲昵了。
想来,他还是有些伤心的。
宝樱虽心中愧疚,但鉴于自己自作自受,只能故作无事地忍耐。
而今嘛,谁不喜欢被喜爱的郎君拥抱呢?谁不喜欢心中的郎君与自己亲昵呢?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在她耳边低语:“你若是在我身边,可以不用铁链绑我吗?那铁链很重,我抬不起手,做事不方便。”
姚宝樱心不在焉:“你当日不就一直绑着我。”
张文澜只顿一下,就面色如常:“你是武功高手,我怕你逃。而我的武功……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姚宝樱低头看他:“不行。你诡计多端,当你提出些要求的时候,我若满足你,便是你暗自计划的开始了。”
张文澜目色停顿的时间更久了。
姚宝樱捧住他面颊,哄他:“你稍微忍一忍嘛。而且你哪有什么需要做事的时候,不就每日两顿饭嘛,能有多累?”
她想一想,手指捏上他手腕。
虽然她不是真正的医师,但是习武人看得懂基础脉象。
姚宝樱说得头头是道:“你才和我出来几日,脉象都有力了好多。可见我养你养得很不错,是吧?比你平时穿金戴银,要好很多。你就适合与我在一起。”
张文澜彬彬有礼:“我从未穿金戴银,我也不适合被你关着。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不是除了烹饪就无所事事。你的想法很单薄可笑,我劝你不要挑衅我。”
姚宝樱:“好嘛。”
她好脾气地搂住他脖颈,在不摘取铁链的前提下,说了好多甜言蜜语来哄他开心。
他显然不是一个会为了不值钱的话而感动信服的人。
但女孩儿叽咕咕噜,柔软的身子贴着他,日光又如此暖融融……恍惚间,张文澜确实放松下来,精神不再绷得那么紧了。
姚宝樱暗自思忖:她说了谎。他的脉搏哪里是稳,分明是紊乱虚弱。
他本就不康健,偏心事重重,思虑过多,反应在脉象上,便是左手弦而数,右部涩且弱,涩则郁塞。
这是郁症。
如果自己陪他玩,开解他,他会心情好起来么?
姚宝樱便保持笑吟吟的状态,在他低头看她的时候,她心中怜爱又酸楚,和他道歉:“阿澜,对不起,昨夜我也有错。”
张文澜微怔。
姚宝樱反省:“我不该故意报复你,欺负你。听说我那样做,留你一个人,你难以纾解,会十分不舒服。我明明知道,还这样对你。我太坏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张文澜垂着目。
他心里怨她太久了,这种小事,在他的怨愤中,甚至排不上号。他自然也不为此费心,不怪罪她。
但是……
张文澜:“你从哪里听说难以纾解这种话的?”
他瞳心微微晃:“你与你旁的情郎,也会这样玩闹吗?”
姚宝樱震惊。
她定定神:“第一,我已经说了无数遍,我没有旁的情郎。我的前情郎、现情郎,都是你,我只和你好过……虽然我们结果不好,但确实只有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好奇你与旁的娘子如何,你总在疑心我。难道我是什么三心二意的人吗?你也太多疑了。”
张文澜:“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
姚宝樱更震惊了:“咦,喜欢我的人都在哪里?我怎么一个也不知道?不是只有你么?”
张文澜立刻闭嘴了。
她再追问他也不说。
姚宝樱狐疑看他半晌,慢慢说:“第二,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读了许多话本啊。”
他唇微动。
姚宝樱用指尖按着他唇,哼道:“你不许再问我怎么可能喜欢读书这样的话。读话本与读书怎么能一样?读书让我发困,话本又不会。而且我读的话本图画多,字很少……好啦,你不许好奇我都读些什么了。”
他一句话没说,却张口,在她指尖咬了一下。
青年幽幽望她,她立即像被蛰了般缩回手。她手背在身后,整个跪在他怀中的身子微微颤抖。
他若无其事地回视。
宝樱目色闪烁,红霞满颊,水汪汪圆眸躲躲闪闪地挪开了一会儿,才重新回望他。
张文澜真是好奇,她都读些什么话本。专给稚童读的纯洁话本么?
他拂开她按在自己唇上的手,低头轻声:“樱桃,你诱惑我。”
姚宝樱被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弄得呆住。
又因为他经常如此,她似乎也有点习惯了。
姚宝樱还沉浸在他咬她的羞赧困惑中,茫茫然:“啊?我做什么了?你能不能给我些提示,或者让我缓缓?”
张文澜不。
他握着她的手,眼睫微低,脸颊微抬,露出恰好的侧脸弧度,让日光从她身后,落在他半张颊上。
姚宝樱眼神开始迷离了起来。
张文澜还在自说自话:“我昨夜那般招惹你,你早上起来,就来向我道歉。你是天下最心软的樱桃,你对我这样好……怎么不算是诱惑我呢?”
他微忧郁:“我很喜欢你,我怕你不喜欢我。”
姚宝樱在张文澜看她半晌后,姚宝樱缓慢地将思绪从他脸上移开,落回……哎,还是看着他的脸吧。
好一会儿,姚宝樱小声:“你是想骗我点什么东西吗?骗财还是骗色?我没有钱的。”
张文澜:……什么破樱桃。
而这个破樱桃拥着他脖颈,在自我纠结半天后,还是抬眼:“我感觉自己好容易动摇……在心甘情愿被你骗之前,为了不显得我太不坚定,你得给我点儿好处。”
张文澜心想:来了。
要通知他,她要成亲的事了吗?
姚宝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江湖人觉得你是‘文武双全,弩箭高手’?”
张文澜愣片刻,古怪道:“我只回答一次。你确定自己想与我说的,就是这个?”
姚宝樱好机灵,立刻:“啊啊啊,我后悔了,如果你肯诚实回答,那我当然要说——”
张文澜捂住她的嘴。
他道:“我只回答这个。你不能耍赖。”
少女眼神闪烁,暗露后悔之色。而她水波粼粼的眼睛很快定下来,痛快地、大义凛然地拉下他捂她嘴的手。
真是可爱。
他忍不住抱紧她,漫不经心:“如果不知我是弩箭高手,怎么会有人怕与我拉开距离?如果不诱人靠近,我又怎么真正放倒人?”
姚宝樱登时想到——
张文澜:“不错。那日你与我重逢,跑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向你眼睛射了毒针……那才是我对付靠近我的敌人的真正手段。”
他犹豫一下,却还是抬起手,让她看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握着她的手,戴她一起摸指节下贴着戒指的一个小按钮。宝樱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射玦,但原来玉扳指下是可以打开的,里面藏了十根不同作用的毒针。阿澜公子如数家珍地和她一一解释,生怕她记不住不该碰的东西。
姚宝樱这才相信张文澜当日真的不想杀容暮。
姚宝樱:“原来你也舍不得。”
张文澜面无表情:“我与容暮非亲非故,谈什么舍不得?只是鸣呶在他身边,我担心鸣呶在官家面前添油加醋。君主与臣子的关系,向来是一门利益交换。”
姚宝樱长长叹气:“我劝你一句话:别人夸你的时候,你能别把自己说得很恶劣吗?正是因为你嘴巴很硬,还从不解释,我以前才那么不信任你。虽然我有错,但你是不是也需要反省?”
张文澜如同耳聋,他握着她的手,继续介绍他扳指上的机关。
宝樱跟着他玩他的戒指,他见她有兴趣,便摘下来给她。
她的指节细而白,还很柔软,自然与他的不同。他摸着她指节便有些恍惚,而她对于他肯摘下来给她这种事,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欢喜:“给我玩吗?不怕我弄坏吗?你这么相信我?”
张文澜:“只是提醒你不要假扮陌生人,随意靠近我。我就是你以为的那种坏人。”
姚宝樱:“你才不坏。”
张文澜抬眸,她将他的戒指戴在五指上玩耍。她张手去照太阳,目光追逐着日光。
这不是什么精巧的玩意儿,还藏着许多致命毒。他的射玦是害人的,她难道喜欢么?她会因为喜欢他的射玦,而喜欢他么?
他因她的喜欢而羞窘,又因她的喜欢而忐忑。而她只是眉目飞扬,眼波流彩。
她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将戒指还给他的时候,姚宝樱眼中还是带着笑的。
姚宝樱由衷感慨:“阿澜,你真是世上最聪明的狐狸精。”
姚宝樱:“哪位工匠帮你做的啊?”
张文澜:“我贴身用的东西,怎么敢放心别人?”
姚宝樱盯着他。
张文澜扯嘴角:“你又觉得我思虑甚毒,居心叵测了吗?”
“不要冤枉我,”姚宝樱大声,又声音放低放软,笑嘻嘻道,“我在想,你如此心灵手巧,小十与小十一肯定对你很感兴趣……不过嘛,鉴于你现在想捉拿全部‘十二夜’,我暂时不会告诉你小十与小十一的藏身处。”
张文澜道:“我才不稀罕。”
宝樱:“你不想见我的朋友们么?你不稀罕么?你真的不稀罕么?那我好伤心啊。”
然而那说着自己好伤心的女孩儿,眼睛却在笑。而说着自己不稀罕的青年,双唇动了动,还是输给了他的渴望。
张文澜知道她故意,心中微恼。他猛地别开眼,也故意气她:“我本来就不喜欢你们江湖人。”
姚宝樱停顿一下,说话很慢:“我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因为你兄长当年的事吗?其实、其实……也许你应该问问大伯的看法。”
“他是好人,与我怎能一样?何况那只是一方面,”张文澜说,又停了一下,他道,“我不喜欢江湖人,因为你是江湖人。”
姚宝樱迷惑。
张文澜眼睛轻轻地颤了一下,语气却很淡:“你们来去自如,难受控制,对我的世界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日光宛如草木葳蕤,盛开在这个破陋寝室。日光照在它平时找不到的角落里,俯视着那潭淤泥。长在淤泥中的花也是花,那潭淤泥中传来的花语,第一次被姚宝樱听到——
“你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我拥有的东西全都无法打动你,你真正要的东西是我无法控制的——那么,我如何才能留住你呢?”
张文澜轻声:“樱桃,我厌恶你。我厌恶与你一样的人。”
可是,阿澜公子,你若真的厌恶我,你的眼神又在说什么,你搂住我腰的手为何收力,你的心跳又为何突然跳得飞快?
那么,厌恶是因为恐惧失去么?我让你……如此恐惧么?
姚宝樱痴痴然,慢慢跪直,收紧搂他脖颈的手,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二人一仰视一低头,仰头的那个抱着她,低头的那个坐在人怀中。他们的姿势调反,正如他们的立场对立。
可喜欢,是世上最不受控、最疯狂、最没道理的一种感情。
姚宝樱小声:“这样,来留住我啊。”
她低头,发丝落到他脸上。如一只蝴蝶栖息芳草般,少女在他唇上栖息了一下。
青年不动。
他的眼珠子如琥珀石,像定住一般动也不动,但她看到他的眉棱在跳起。她好像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不知是谁的。
她如此欢喜,又如此心酸。
为何他会这般患得患失呢?在她不了解的时刻,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张漠告诉她的,张伯言说过的,并不是全部。
真正那样长大的人是张文澜,不是诉说张文澜经历的旁观者。旁观者只知冰山一角,但在张文澜与姚宝樱相识的时候,他已经长到了十九岁。整整十九个春秋,他独自度过。
真正的张文澜告诉她,他父母双亡。在他编造的谎言中,他是不是真的希望自己父母早亡?
宝樱眼眶发热,怕被张文澜看出来,她捂住他的眼睛,去低头亲他。
她挪开手的时候,他湿润的眼睛如同淋雨,他仰头反追她。她没有拒绝,很快被亲得倒在了床上。
她躺在本就凌乱的床褥间,脸上热意、眼睛热意、心脏热意都让她承受不住。她前所未有地喜欢,她搂住他脖子,撒娇般地喊“阿澜公子”。
她喊他的时候,他明显一顿,呼吸开始乱了。
他的气息落到她颈上,他的手拨弄她中衣领口,宝樱很快呼吸发软,腰腿战栗。雪白的肌肤,微拢的山光,朦朦胧胧浮动……他竟因此畏惧,面热心跳。他勉强逼自己停下来,抬头观察她。
此时此刻,青年乌发半散,眸角微赤,眼中已经水雾潋滟,被日光一照拂,更是波光粼粼……
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推倒张文澜,跪在了他腰间。她向下俯身又停住,面露纠结的时候,他忽然按住她的手,放在他腰
上。
张文澜:“你又要走了吗?”
他看她:“你又不要我了?”
姚宝樱心间猛颤。
她被刺激得热血上脑,忽然横心,可是——“天、天亮着……怎么办?”
她随意说的,给自己打气,自言自语罢了。
谁想张文澜心平气和地摘了衣带,在姚宝樱发懵的注视下,他用衣带蒙住了自己眼睛。他又散了发,发带绑住了他自己一只手。另一只手没法绑,他朝向姚宝樱。
姚宝樱没反应。
他淡然地躺在床铺上,静静等待着。
一息,两息,三息……他想要的蝴蝶,再次栖息了下来,吻在他颈上。
第119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7
姚宝樱经常想,张文澜应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
强势的人喜欢控制他人,强势的人将旁人命运捏在手中时才能真正安心。所以如今的她,应是让张文澜很不放心的那个存在。
在他的设想中,最完美的结局,就应该是他将她困在张宅中。她是插翅难飞的囚鸟,他在一日日的囚禁中,消磨她的生机,让她接受他的存在。
但是,阿澜公子想要的太多了。
囚徒无奈之下的依附,未必是他想要的。
他拿捏其中分寸,却输于她的一句“我们一起走”。如今想来,张文澜应是从那时开始,步步败退,赢少输多。到今日,他已经输到了把他自己送上她的床榻的地步——
张文澜本身,应该是不愿意用这种手段的。
为什么不愿呢?
姚宝樱根据张伯言与张漠说的话,去拼凑一些往日故事。
玉霜夫人和云州节度使张明露,在世人传言中,就是因为山野相遇而结缘的。而张文澜被人骂野种,至今被人质疑血统,也是因为风言风语——玉霜夫人疑似与人偷情,生下的他。
所以,张文澜本身,应该是很厌恶这桩人性最原始的欲望的。
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若是想,他在多年前便可以得手。正是因为他不想,这才是他的最后一个手段。
他在用他最后的手段留她。
因为她有阴影,因为她些许怕,此时此刻,张文澜安静地躺在日光所照的床褥堆中,眼蒙衿带,手缚长布,将自己完全处于弱势,尝试以此来平息她的畏惧,扭转她对二人此前经历的不安。
他自己都不喜欢。
他还要她喜欢。
他真是……
姚宝樱眼眶发热,澎湃感情让她满心难抑,简直想要嚎啕大哭。
人世间的许多人,都过得太苦了。
她已经见过很多很多在尘世中苦苦煎熬、挣扎的凡人,当她尝试拯救他们的时候,她为什么遗忘了张文澜那么久呢?
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富贵小郎君,什么也不缺吗?
但他实际上,又真正留得下什么呢?
姚宝樱强忍眼泪的时候,听到身下青年疑惑:“你在哭坟吗?”
姚宝樱眼泪一下子缩回去了:“?”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她伸手在他眼前挥,确信这条衿带足以遮挡视野,他应该看不到才对。
张文澜嘴角扯了一下:“你声音变一下,我都认得出。”
姚宝樱张口反驳:“胡说!当日夷山,你就没认出来。”
张文澜:“……你那时刻意隐瞒,又用旁的女子假扮你自己,来诱导我。我被骗了而已。”
姚宝樱便教训他:“输了就输了,哪来那么多借口?”
张文澜便不找那么多借口了。
他沉默片刻,淡道:“你若如此不情愿,就算了。我早说过,我不会强迫你。你倒也不必因为这种事,哭鼻子。”
他说完坐起,便要去摘眼上布条。姚宝樱慌忙俯下身拦他,为了拦他,她一头钻入他怀中,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颤了一下,颈上青筋微僵,丝丝绯意流动。
他听到少女气急败坏的抱怨声:“你干嘛这么没耐心?我、我没有经验……你干嘛总是不给人时间。”
自然是因为,一旦给人时间,他通常等来的,是无止无休的反抗、拒绝、猜忌……
张文澜没有说。
他也没有嘴巴说了。
那说着自己要时间的少女,其他本事没学会,只有在亲他这件事上,她好是熟稔,已由起初的磕绊害羞,到如今,敢轻轻舔他的嘴巴了。
她与他唇息交替,换气间,尝试追逐他的舌根。
她分明是一个懵懂单纯的小女侠,却到底被他拉入这红尘泥沼中,被迫与他翻覆沉沦。
有一刻,她的吻落到他眼上布条上,又软又热。张文澜眼睛生热,恍惚地生出一种愧疚感。
似乎,他不应该逼她和自己在一起。
她本来有很好的人生,却自认识他起,因被他看上,而开始磨难。他早已决定非得到她不可,他如今时不时的摇摆、消极怠工,又是为何呢?
他还在犹豫什么?
他再这么犹豫下去,她和赵舜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他若见到她抱着幼子,必然呕血而死……
张文澜伸手,扣住了她的腰。她的腰肢在他手中微微战栗,但她没有躲。
姚宝樱低下头,慢慢朝下滑,轻轻掀开他的中衣:“阿澜公子,我不会让你一直输的。”
张文澜没懂,却从不耽误嘴硬:“我从来不输。”
姚宝樱学他耳聋:“我会待你很好的。你跟着我,我不会一直委屈你的……”
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话本,绞尽脑汁,还要磕磕绊绊地充当有责任的大人:“如果有一日,你不想迫害我的长辈们了,我就带你回我家。”
她的气息,落在他心口。
青年薄肌莹润如雪,又一身玉骨清凉。他胸襟微凉,因她悄悄撩开中衫,微热的脸颊贴了上去。她整个人在轻轻发抖,张文澜本想更耐心些,却因她的颤抖,而跟着紧张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抬手,被缚在床头上的那只手上的布条绷直,阻隔了他的动作。
当平时难以碰触的部位被少女牙齿磕到时,他猛地拱起身。张文澜侧过身脸埋在褥下,乌发缠在唇侧,一片红一片白。他大口喘出声,拳头也握紧,青筋绷得近乎痉挛。
姚宝樱被他的反应吓到。
这是怎样活色生香、超乎她理解的画面——
没有床帏遮蔽,日头光华大照。他汗湿红颈,白雪般的肌肤被日光照得琳琅满目。这简直像被蹂、躏一般。
而他本就好看。
他是那种性别有时模糊、有时又不模糊的好看。
姚宝樱很难说清,只知道他平日眉目线条凌厉,面色冷毅,看人的眼神冷飕飕,官威大得不得了。然而他打马过街头时,整个汴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开封府有位英俊的张二郎当官。张二郎成亲的时候,汴京百姓津津乐道了许久。
但他的相貌其实也有些秀气。大约好看到极致的男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清秀。比如他充作寻常公子哥,行走江湖的时候,他的长睫毛、狐狸眼、朱红唇,都不显得他难以亲近。
张二郎有两副自由切换的面孔。两者差距大得,甚至会让人不敢相认。而最近,他可能是身体吃不消,丑了些……但再丑,比寻常男子也要强许多的。
他又何止两副面孔?
此时此刻,床榻间这位青年乌发贴颊,鬓角生汗,唇瓣微张。他几次想抬手,却出于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任由她作乱,他不主动。
姚宝樱在他的强忍中,看到他的睫毛水光打湿了眼睛上的衿带。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张文澜对自己的忍耐。
她沉浸在他的无限爱意中。
她好后悔自己知道得太晚。
姚宝樱激荡之间,听到张文澜低声:“你以前也这么说。”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不让阿澜公子伤心,不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这种话,难道是我逼你说的?”
姚宝樱语塞。
那她确实让他……但是……
姚宝樱嘀咕:“你真记仇。你
对我做的坏事可也不少,我就没翻账。你怎么不像我学习?”
张文澜:“所以,我很犹豫。”
姚宝樱:“你犹豫什么?”
他便又如死了般,不说话了。
然而姚宝樱不急,他将他自己当做玩具,送给她玩。床笫之间,他难道真的有骨气一声也不吭?
他当然做不到。
而且,姚宝樱在他微微吸气中,被激得心跳狂跳、手脚如同过电般酥麻。
他的声音一向很好听。
平时像冰碴子一样冷冷地戳人;心情好时,像雨天荷叶上溅落的玉珠子,淅淅沥沥让人心静;再如此时,玉珠子上加了一把沙,被抛入大海浪涛中。而他似乎也知道她被他的什么吸引,他的喘声断断续续,姚宝樱的吻也断断续续。
鬓角的汗,与眼角的泪,都让人视野模糊。
姚宝樱笨手笨脚又充作熟手,一边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的话本,一边在记忆中翻找他曾经在这种时刻是如何欺负自己的……就、就差最后一步了。
少女的眼睛往下瞄。
她瞠目结舌,又因有些一知半解的见解,而更为尴尬。
她在这时候,听到张文澜的低喃声。
姚宝樱爬过去凑近他唇边:“你说什么?”
张文澜:“我说我在犹豫,我毁了你的好事将近,打断你的富贵路,对你到底好不好。”
他声音太低了,几乎是唇齿碰了碰,连音都没怎么发出,只有一丁点沙哑的喃语。姚宝樱既被他的声音所惑,又想听清他到底说些什么。她努力凑过去,几乎贴上他的唇,却见他脸一转,他张口时,准确地在她腮帮上咬了一口。
姚宝樱当即捂脸惨叫。
张文澜笑出声。
姚宝樱:“你使诈?”
“哪有,”他胸口起伏,声音却尽量稳,“我见你迟迟下不定决心,推你一把而已。”
“你少瞧不起人,”姚宝樱道,“我喜欢你,我当然愿意和你做这件事。我用得着你推我?”
张文澜平静:“你若真的喜欢,就不会一直强调。”
姚宝樱真是想不到。
她在这么紧张的时候,还要被他气一把。
热气上脸,她恼怒朝他骂:“我不能是因为太喜欢,说自己的真心话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我身心合一。”
“我喜欢你,我喜欢张文澜,我喜欢张二郎,我喜欢阿澜公子!”少女的高声表白,气愤得像骂人,“就算我没有你那么狂热,你也不能轻视旁人的心!”
她揪住他的衣领。
他已然怔然。
耳畔炸雷,声声“喜欢”。
耳边阵阵炸雷的时候,青年撑起上半身,他忽然伸出那只没有被束缚的手,想掀开蒙眼白布,认真看姚宝樱一眼。但他大约真的将她刺激深了,根本没有等到他掀开布条的时候,她直接不管不顾地冲了下来——
张文澜一声“呃”,重新被推倒。
她竟直接、直接……
张文澜瞬间扣住她腰,用力间几乎将其扭断。连她都吃痛地叫了一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松手。
这、这对么?他仍扣着她的腰不放,呼吸乱得不行,勉强憋出几个字:“你疯了?你怎么敢直接来?你不要命了?你、你……”
姚宝樱额上渗汗,下腹紧绷,腿肚发抖。
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的时候,并没料到这么疼。好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但是,姚女侠逞强道:“我为什么不敢?我什么都敢。”
她咬着牙,还挑衅他:“怎么,你不敢吗?”
张文澜沉默片刻。
他笑了,低声:“樱桃,你真的很敢说……”
姚宝樱哪里肯等他将话说完,按住他便由着自己的心意,策马长行起来。
张文澜急急的“你等等”,被她吞没掉——
她无疑挑战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高难度。
生疏之后便是浑身毛孔大张间散发的舒爽。
她毕竟是习武人,毕竟体力好,毕竟有身体的本能。任何书籍都无法真正教会她这种时刻的动作要领,而男女一事上,靠的是无师自通。
姚宝樱想要张文澜舒服。
他应该、应该……是舒服的吧?
不然,他怎会躺在被褥间,大汗淋漓,浅浅呻、吟?
不然,他怎会满脸绯红、颈间筋绷,几次想撑身而起,又被束缚的布条困住?
很快,二人重新吻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姚宝樱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种体验,这样舒服,这样快活。原来阿澜公子要扭转她错误印象的,是这个。
是了,风流快活的事,确实不该那样畏惧。但如此快活的事,只因对象是张文澜。看看他如今的模样,看看她与他肌肤相挨时,二人禁不住的战栗……他们喜欢彼此。
策马间,姚宝樱由着自己的性子,渐渐忘记了另一人的死活。
他喘息剧烈间,她低头时,牙齿磕在了他的下巴上,一路朝下磨,磨出了一道红血痕。血迹绽在青年极薄的颈侧,他一震之下,大脑倏地空白。
待他回过神的时候,他整个人埋在床榻边沿,已经掀开布条,身体本能带来的泪渍,悬在他颤抖指尖。
他因喘息过烈,而咳嗽起来。
姚宝樱忐忑不安,埋头来看:“阿澜,你还好吧?”
张文澜抬头,看她一眼。
他竟在被她第一次这么玩时,这般快地输阵。
她恐怕在心里,狐疑连连。
她会觉得——
姚宝樱眼珠水灵灵地乱转,满脸是一派天真无畏的忍俊不禁:“阿澜,你有隐疾吗?”
张文澜笑了出声。
他好像经常因为她懵懂的刺激而失态。
他慢慢靠向她,在她乱转的眼眸下,将这个满脸绯红、身软腿软的女孩儿搂抱在怀中。
他捏着她的下巴,哑声:“我说过了,樱桃,你一向很敢乱说。
“是因为我对你宽容,你才不怕吗?”
姚宝樱:“我本来就不怕你。”
但其实姚宝樱觉得危险。
他这副笑起来的模样,眼中冰雪与红梅交织,伶仃脆弱与强硬漠寒交替……她回想起无数个他折腾自己的手段,回想起他发疯的无数瞬间。
张文澜此时不像是发疯的样子,但他那妖鬼般诡异的潜质埋藏在这无害皮囊下,当下让姚宝樱手脚发软,转身便跑。
张文澜拽住她的腿肚子,将她拽了回来。
他道:“再来一次。”
姚宝樱:“为什么?”
他柔声:“求求你让我证明自己。”
姚宝樱结巴起来:“求、求我?”
姚宝樱捂脸,埋于他怀中:“这、这是白、白日……”
张文澜:“白日宣*淫。我说过好几次了,你怎么还是说不出口?你会一直说不出口吗?等我们七老八十,一起进棺材的时候,你也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张文澜想,赵舜完了。
她在清醒且自愿的时刻,与他发生如此关系。
他没有强迫她,他也不必询问她的多情,她这辈子都嫁不成赵舜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继续,还会拼完三年前两人谈恋爱的最后一块板块嘿嘿~
第120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18
张文澜再次痴缠姚宝樱。
白日中,宝樱是有些难堪、放不开的。但情人之间,半哄半诱下,往往是对彼此的欢喜、对情事的好奇,压过了更多压力。于是平日那些完全不接受的场景,此时也如情人间的小秘密一样,惹人激荡。
姚宝樱在张文澜怀中嘤咛。
她像小猫一样哼哼。
也许是另一人的百般追慕,让她褪去一些铠甲,想抱着他撒娇。
她又有种眼眶发热发酸的欣喜感。
因为——张文澜在求她。
他现在很少求她什么。
他什么也不告诉她,什么也不与她分享,他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去达成他的种种目的。而因为他又实在聪明,他的目的,通常在被人破坏下,依然能完美达到。
比如汴京那次,即使宝樱最后为鬼市拼了一把,也不能说张文澜没有得到他想要的。
他已经不和任何人商议任何事了。
姚宝樱不怪他。
她其实可以接受很多面的张文澜,只是她有时候回忆二人的相处,也会偶尔怀念那个三年前的张文澜——
那个在被她打开心扉后,就总是找理由与她说话、逗引她的少年公子。
他会哀求她,会一遍遍诉说他的渴求,会激烈地求她不要走。
这些情绪,似乎张文澜自己已经丢弃了。
但姚宝樱希望自己可以将这些常人的情绪还给张文澜,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她如今似乎也没来得及努力,床笫之间,他便轻声求她。
翻来覆去,轻轻柔柔。
他拂开她面颊上的湿发,亲吻她红唇,笑意迷乱:“樱桃,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他自身后拥住她战栗的身体,长发海藻般在二人身下飘挪。
他的气息像雏鸟最柔软的绒毛,还带着香气,无所不在,钻入她的毛孔:“好樱桃,这次就依了我吧?你让我移不开眼睛,我方才蒙着眼,都没看你。我想记住你……”
他在对她撒娇。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甜,那么沙,让人心如鼓擂,恨不得全身家当都交付于他。
他实在太会了。他如今只是很少用这种手段。
但一旦用出来——
姚宝樱被哄得,浑身咕噜噜冒汗。
她感觉自己被一只幽微水鬼拖着往水中钻,她每每爬上岸喘气,那只水鬼躲在泥沼后,幽幽静静、孤独伶仃地望着她。他用他的眼神,茫茫地诱引她。
她每朝他走一步,就被泥沼朝下拖去一分。
她每往后退一步,低头便看到他的发丝缠上她的脚踝。
她是被恶鬼引诱,还是心甘情愿呢?
日光明明强烈,褥内却被卷入幽暗隐秘中。
他在笑:“你躲什么?”
他失落:“你不是说不怕我吗?”
他叹气:“你还是怕我,对不对?”
他眨着银鱼般的睫毛,浅色眼眸中荡着山水幽光,将她带回一片静谧山林、幽微秘境。这处秘境只有他们二人,他无孔不入。
他的浅浅笑意,俊俏面孔,清淡眼神,无不在诉说他的无辜。
这才是真正的张文澜,平时藏着、不愿被她看到的张文澜——
姚宝樱混混沌沌,宛如被从水里一遍遍捞出来,又重新捞回去。
她都有些害怕了。
她是一个习武人,她能害怕,可见他有多疯狂。
她不信他一个体弱之人,身体会比她强壮。到后面,她其实腿肚发软、腰肢发酸,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战栗发抖。但张文澜仍是笑着,非要变本加厉般,从她身上讨回点什么。
他就像是,不觉得他们有明天一样。
他就像是,似乎这一天过去,她就会与他分道扬镳。
张二是疯子,但又没完全疯。而姚宝樱也是很有脾气的——姚女侠勉强撑起一口气,从他身下爬出,用内力箍住他的手腕,将他放倒。
张文澜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他对于她还有体力这件事,略微不满,皱了一下眉。
而姚宝樱强撑着这口气,语重心长:“阿澜,你这样疯狂,明日我怎么和你一同出门?”
他眼睛像蛇瞳一样,迅速地闪烁后缩小。
他慢吞吞:“你要和我一同出门?你不怕被我的侍卫们找上门了吗?”
姚宝樱:“是呀。我想找你一同去见秦观音,我觉得你们可以谈判。如果你不是非杀秦观音不可——而我觉得你确实不会——你到底想要什么,朝堂可以和江湖谈啊。旁的江湖势力,我无法保证,但是余杭的拜月堂,在秦姐姐治下,是很稳定的。秦姐姐也很明事理,你们可以谈话。”
她抱歉:“对不起啊阿澜,我应该在更合适的时间和你商量。但我怕我累得忘了这件事,只好在这么不恰当的时刻,和你商量了。”
她的眼睛眨巴着看他,意思羞涩而直白:如果你同意的话,就不要折腾得太狠吧?
张文澜怔然间,微微发笑。
他心间微热。
他早在搜查她的信件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不说,他以为她根本不会让自己知道。但其实他想岔了,也许、也许……
樱桃对他不是全然的利用之心。
樱桃对他,是真的有一些情。虽然他对她不好,但她毕竟很善良……
张文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姚宝樱大义凛然:“你要是还不知足,我可以帮你!但、但我知足了!我不想了!”
姚宝樱探头:“阿澜,你还想……想……要吗?”
她依然磕磕绊绊,他依然仰望着她。
他身体早已撑不住了。
但是——
张文澜仍朝她伸出手,淡声:“樱桃,求你让我满足。”
他的喘息、哀求、战栗,尽是上等春、药。
姚宝樱心神摇曳,咬牙抵抗——
这个狐狸精,这个狐狸精……在他的左一声求,右一声求中,姚宝樱忽然心头一跳,抬头:“那时候,你其实根本不是病得快死了,是不是?”
张文澜眨眼,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似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而姚宝樱盯着他:“三年前,你骗我做你情人,对不对?”
下一刻,他如同耳聋,沉浸在欲海中——
是了,今日听张文澜搂着她卧在床榻间,小声在她耳边哀求她,姚宝樱终于彻底确信,那时候,她莫名其妙多了的情郎,应当确实是哄骗。
她原先只是基于他的人品,而隐隐怀疑。
她如今见他装耳聋,好笑之下,不禁撇嘴。
撇嘴下,少女眯起眼睛,当真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那时候,她与张文澜已经同行了将近半年时间。
她十分有成就感,因为她让一个恬静少言的少年郎君,变得爱笑起来,爱说话起来。他经常在闲时找她聊天,引着她问东问西。
他像一个被关在宅院、从未见过外面天地的闺秀,十五岁的宝樱虽然有点困惑他怎会看上去对尘世如此不了解,但正因他如此不了解,宝樱才有机会卖弄自己浅薄的学识。
她其实也不懂。
但她有个厉害师姐,她对乱世的了解,都来自她师姐的描述。此时她鹦鹉学舌地学给新认识的伙伴听,充当一个忧国忧民的大善人形象。
她煞有其事,唉声叹气:“……总之,百姓都很苦。你当了官,不要忘了大家啊。”
“樱桃真厉害,”少年张文澜笑吟吟地鼓掌,夸得真心实意,“你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
,你懂得真多。”
事后想来,那皆是谎言。
他既然长在边城云州中,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清楚霍丘和大周之间战局的剧烈。他还有一个壮志未酬的哥哥,他通过哥哥眼睛看到的会更多。
他偏偏装无知,就乐意姚宝樱卖弄。
十五岁的宝樱来凡尘走一遭,被张文澜哄得欢天喜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暗暗喜欢这个哥哥。不光聪明漂亮,爱洁爱美,说话也好听。
她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会夸人,也都没有他好看,没有他需要她。
是呀,他太需要她了。
离了她,他根本没有能力走到汴京去。
山贼恶徒当道,官匪勾结一路货色。张二郎是文弱书生,若没有她保护,他怎么办?
于是她教他习武,和他一起笨拙地在野地生火、煮饭。她和他一起喝烧糊了的粥,也一起躲过恶人们的刀剑,一起缩在雨廊树荫下,畅想不缺钱、不缺吃食的未来。
汴京什么都有。
宝樱想快点到汴京去。
但随着他们离汴京越来越近,张文澜的精神越来越萎靡。
他说不出所以然,她以为他又是身体吃不消。那他们放慢行程,休息几日再动身便好。
他们这一次休息时借住的村落,是他们一路行来、少有的遇到善心人多的地方。他们没有被利用,没有被陷害,也没有人想卖掉他们、吃掉他们。
少年男女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在一日下午,张文澜与姚宝樱坐在枫树下,宝樱再一次畅想汴京的樱桃树可以让他们吃饱饭,张文澜轻声:“你就那么想去汴京吗?”
少女茫然扭头看他。
张二郎抱膝坐在树下。
他是一个爱洁的郎君。因只有二人在,他洗漱后没有束发,柔软微潮的乌发披散下来,只用发带松松挽着。
他静若处子,靠墙望天。漫天枫树叶飘落,像一副绚烂墨画,他是墨画中的白雾迷离。
在那个秋日下午,姚宝樱心跳时快时慢。
她不明缘由。
他已然扭头看她。
宝樱稚嫩笑:“我陪你去的呀。”
少年垂下眼:“若我,没有那般想去呢?”
“为什么,”宝樱不解,“是你雇我的啊。你不是要去找兄长吗?”
这种不想去汴京的话,她这一路听了好多次。这关乎她能挣到的钱,少女当真有点急:“难道你还是想赖掉我的账?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反悔的。”
少年落落寡欢:“听说汴京大人物很多,我兄长还没回去,我怕我被欺负。”
“这事儿啊,”姚宝樱松口气,笑道,“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当了官,就雇很厉害的侍卫保护你嘛。而且,你去当官,为民请命,应该没人会欺负你吧?”
张文澜重新垂下眼。
他唇角压了一下:“我不能接着雇你吗?”
宝樱愣一下,回答:“我、我不行呀。我师姐快回山了,我出门玩耍是背着她的,我怕她生气……张二哥,我把你平安送去汴京后,我就要回云门去了。”
张文澜:“你还会再下山吗?”
宝樱:“那、那得看我师姐怎么罚我吧?”
张文澜:“你不会反抗你师姐吗?”
宝樱吸口气:“我疯了吧?我干嘛反抗我师姐?”
张文澜:“云门是什么样子的,你过得很开心吗?”
宝樱想起亲人朋友,便眉开眼笑:“云门是一个大家都很好的门派,我自然开心。”
她的开心是与他无关的。
他引诱那般久,她也没有许诺什么再次找他的话。他们相伴半年时光,她仍不足以拍胸脯保证永远保护他。
少年张文澜阴郁地想,有什么法子,能留住她呢?
次日,张文澜便开始生病了。
他总是这样,时不时就生一场小病,不要命,却也不能不当回事。
与他同行半年,姚宝樱已经了解他的体质。所以,在村人关心那少年郎时,姚宝樱信心满满地保证:张二哥只是小病,不会病死在这里,给人添晦气的。
但她很快慌乱起来。
因为这一次,他真的病得一日比一日重了。
有一日清晨,张文澜昏沉沉地醒来时,便听到少女压抑的啜泣声。
她喃喃自语:“怎么办呀?大夫说张二哥要病死了,这不可能啊?一定是庸医……”
她抹眼泪,鼓励自己:“宝樱,你不要慌,换个大夫……”
张文澜安静地看着她。
长年累月,张文澜早已学会如何与自己这破败身体和平共处了。
他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时不时会折腾自己身体一下。
说来可笑,他简直清楚地能控制,他怎样会发烧,怎样会呕吐。一些病情要养多长时间,而另一些病情又要花多少银钱去治……
他百无聊赖地折腾自己的身体,与自己的父母、亲人斗智斗勇。
而有一日,他会利用这具身体的病情,去骗一个小娘子。
他实在没有心,他毫无愧疚。
当哭了一顿的姚宝樱抽着鼻子回神,扭头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他露出落魄神色。
宝樱想安慰他。
张文澜开口便是:“樱桃,我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他一句话出,姚宝樱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就掉下去了。
她的表情,看起来想要嚎啕大哭,却绷着脸努力强忍。而为了她不当场大哭,她咬紧腮帮,竟然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来安慰他。
即使张文澜有利用之心,心中也难免失神。
张文澜低声:“你不必难过,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我自幼便身体不好,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双十……我已经十九了,离大限也没有几日了。”
他眨动长睫毛。
他的睫毛长而不密,一眨之下,眼泪便落了下来。
少年公子如月光般苍凉单薄。在这陌生村落的屋舍中,面对着一个半陌生的同行少女,他连哽咽落泪,都让人心碎。
他轻声:“你不必为我伤心。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我爹娘了,他们想必也想念我。”
“樱桃,我死之后,你不要埋我,将我烧干净便是。这个年代盗匪太多,我害怕我死后尸骨不宁,被人挖了。”
“是我对不起你,雇了你这么久,却给不了你佣金……若有下辈子,我结草衔环……”
“哇——”
姚宝樱本是强忍泪水,他这么一说,她情绪失控,大哭起来,扑过去就抱住那个床榻上的小郎君:“张二哥你不要死哇——”
“我会救你的嘛,你再坚持坚持嘛——”
“呜呜呜,我可以帮你做点儿什么……”
当是时,一个村民,按照张文澜提前说好的那样,站在屋门外敲了敲门,尽责演戏:“那个,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吧?我们这边有习俗,就是冲喜……”
埋在张文澜怀中的姚宝樱抽搭着抬头。
张文澜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他低头,温柔地为她拭泪:“我不会这样对樱桃的。”
姚宝樱还在消化这则消息,听张文澜轻声:“只是我就要死了,我尚未娶妻生子,尚未享受大好人生。没有小娘子喜欢过我,我没有过情人,此生终是虚度……”
“我我我!”姚宝樱再次崩溃,“我给你做情人嘛。你别死啊。”——
当年世事蹊跷,可恨宝樱涉世不深。
而今她倒是深了。可惜曾经说话好听的美少年,早变成了一个天天阴阳怪气的妖怪。
姚宝樱掐着床榻间青年的脖颈,冷笑:“双十大限?活不过双十?那我现在看到的,是鬼吗?
“不冲喜,却找情人。这分明是提出一个我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来屈就你给的第二个选择……”
“那个村人,就是被你买通的吧!啊啊啊,你到底什么时候买通人的呀?”
少女掌心按上人的时候,张文澜被掐得颈肤红白间,惨烈非常。
他呼吸凝滞间,竟乱得整个人微微痉挛。
宝樱有些吓到,又为此惶恐、脸烫:他这么……沉醉么?
姚宝樱试探一下:“你将哑姑他们关在哪里?”
青年鬓湿颊热,脸埋于发间,意识迷离:“狼虎谷……”
姚宝樱睁大眼睛。
下一刻,张文澜也睁开眼。
空气骤静。
四目相对,他们都在刹那间意识到,姚宝樱问出她想要的情报了。
虽然狼虎谷在哪里,她还不知道;为何是狼虎谷,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确实趁着他沉沦欲海的时候,问出了答案。
张文澜瞳心墨黑,看着姚宝樱。
姚宝樱僵硬跪坐,朝他干笑一下。
张文澜也微微笑了。
他坐了起来,乌发垂曳,赤身冷白。
他忽然拔出一旁枕下的匕首。
凛冽寒光映日,姚宝樱灵敏跳下床,绕床尖叫:
“啊啊啊阿我不是故意的啦,谁让你自己说的啊——”
“你非要告诉我,这不怪我啊——”
“你别追我呀——”
“张二郎、张大人、小水哥、张二哥……你冷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