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江南刚刚入秋
,北境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
曾经的大周幅员辽阔,千里不同季。但如今来说,刚刚入秋的,是南周;刚下过今年第一场雪的云州,属于霍丘。
霍丘与北周的战火牵涉整片北境。
霍丘王本想将重兵设在云州,身边高人却否了这个说法:云州易守难攻,刚刚战胜群臣、开启战火的北周皇帝需要一场浩大胜利。
这场胜利,不会放在难攻的云州,只会在幽州。
霍丘想南下,幽州是他们既云州后、必须拿到的第二据点。北周想收复失去国土,必以幽州为界,剑指北方。
只有云州、幽州连成一条线,往下的太原、蔚州、蓟州、檀州……才有其他可能。当年霍丘攻下云州后,就是迫不及待地继续进攻太原,才吃了大亏。如今新霍丘王身边有高人辅佐,他不会再犯先王那样的错。
越往北行,北周的官兵不见踪迹,前方城门巍峨,胡汉相杂的百姓牵着牛羊、排队入城。
高善慈、云野、长青三人扮作赶路商客,千里跋涉,终于到了云州城。
云野留着络腮胡,长青穿着仆从的飘絮棉袄;高善慈从牛车下来,目光泠泠地仰望这座古城,忘了扮演她乔装的商客老板娘角色。
她也不必扮演了。
高善慈望着城楼上驻守的那些汉人兵、胡人兵。
她在这座古城中度过幼年、少年时期。
她自小听着高家与张家的恩怨故事长大。家人将张家疯主母的故事当茶前饭后的谈资,传遍整个云州城;她也曾跟随姑母去过张家,见过张家的疯主母。
她亲眼见到,那位夫人风灵玉秀。拥有天人之姿的绝代佳人,也会成为疯子吗?
少时,高善慈跟随爹第一次登上城楼,听爹介绍,这是大周最坚固的关卡。只要云州在一日,蛮族无法南下。最终,是爹和末帝联手,葬送了这座古城。
“我们就此别过吧。”入城后,高善慈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长青没有反应。
这个高大的青年一路沉默寡言,离云州越近,他越安静。
云野背脊顿了片刻。
这座古城像吞噬人精气的怪兽,自城门下开始,云野便能注意到高善慈的颤抖、僵硬,到如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哥哥死在姚女侠刀下的时候,她都没有虚弱成这样。
他们的交易结束了。
他带着长青回归霍丘,高二娘子去做她那些他并不关心的事。他们昔日感情本就是镜花水月,各取所需。如今已然取到各自想要的,又有何求呢?
但云野静静地看着高善慈。
那时,他作为霍丘大于越,在云州城破后,追杀出逃的百姓。
荒草蔓蔓,夕阳如血。他看到少女跪在滚滚河流边,安静地拍抚着大哭的兄长后背。她发髻委腰,垂首伏跪间,纤细薄弱,如芦花白絮。
在高善声发现追兵前,高善慈就已经看到了站在树下的青年。
她不知他是敌是友,但他的一身肃杀冷寒,让年少的高二娘子警惕。
她将哥哥拥在怀中,另一袖中取出的匕首抵着哥哥后颈。倘若敌人强攻,身为高家后人,他们不能再落到霍丘人手中。
高善声是个脆弱的人,他守不住一国的脊骨。如果霍丘人折磨他,他就会像高刺史那般投降。
双眸水波粼粼的少女,抵着匕首,跪在河边,隔着夕阳金水,与树下的青年对视。
那一眼极短,又极为漫长。
到了深夜,云野才在高善声入睡后,走到高善慈面前。
他大周话说得流利,笑容也足够惑人:“世道艰难,或许我可以保护你们。”
高二娘子在惶恐后,迅速地镇定下来:“郎君要什么?”
他盯着她的面容,语气漫然:“你说呢?”
人生一世,不为财色,便为权势。只为财色,便简单很多。
那时,高善慈与云野,哪里想得到他们今日会站在云州的街口。
云野提醒:“无论你要做什么,你最好不要提及你姓‘高’。这里的汉人和胡人,都不会愿意看到,背叛云州的刺史之女活着回来。”
高善慈俯眼。
二人无话。
好一阵子后,云野漫不经心:“小慈,我衷心祝你……心中所想之事,永不会成。”
垂眼的闺秀露出一丝浅笑:“我亦祝郎君,早日死于战场,莫再乱我大周国土。”
云野不以为意,只深深看她一眼:“倘若让我再见到你,我真的会杀你。”
高善慈屈膝行礼,转身走入海海人流。
云野和长青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长青终于开了口:“一个柔弱的大家闺秀,千里迢迢非要回到云州,她必然知道一些东西。顺着她的线索查下去,必要时候杀了她,才是你最该做的事。”
“什么叫‘我该做的事’?”云野不在意,“为了霍丘战死沙场,还是在霍丘分明抛弃和亲使的时候,仍为了霍丘奋不顾身吗?”
他伸个懒腰,懒洋洋道:“没有什么我该做的事。萧林,我最该做的事,就是保护你——”
保护……
长青面容绷住。
是了。
化名长青,本名萧林。萧林不只是“十二夜”中的第九夜,他还是霍丘被人遗忘的小王子。但他并不是被弃,他身在大周国土,本是执行前霍丘王那分裂大周的计划。
太原,曾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在刺杀霍丘王前,“卧底”是一定会暴露的。卧底身份暴露,北周的朝廷和江湖会因内讧而一拍两散。他们确实一拍两散了,但“子夜刀”仍完成了刺杀霍丘王的任务。
张漠天纵之才,力挽狂澜,将朝堂与江湖的矛盾,只集中于他一人身上。萧林被迫改名换姓,失忆重生,被关在张府整整三年。
三年无期,长青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张文澜的命令下,捣毁了多少次霍丘人的计谋,害死了多少霍丘人。
他是双面细作吗?
他被张氏兄弟,变成了双面叛徒。
他的死亡没有意义,他的“背叛”“活着”,才足以被如今的霍丘忌惮——一昔日王子重回故土,想要生存,与现在的王必有一战。
长青静静地想:二郎,你是一个没有心的畜生。
你太知道怎么让一个人没有活路,只能拼命。
你如此玩弄人心,我希望你受到报应。
云野告诉长青:“别担心。我是霍丘的大于越,霍丘可以抛弃和亲使,但他们还需要我。”
“叮铃铃——”一串铃铎声响彻街巷,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已经走入人群的高善慈,寻思着主意,她该如何走到霍丘王身边,探寻那个圣旨的消息。听闻霍丘在云州驻扎,不知可有府邸收
侍女、歌女、舞女……
她什么都可以做,她要走到霍丘王身边。
“叮铃铃——”铃铎声清亮,街巷一空,卫士将百姓们驱逐两侧,有华车宝盖出行。
那宝盖华车珠玉琳琅,帷帐四垂,车中模糊可见一女的身影。而卫士相护中,两边的百姓已经狂热起来——
“圣女出行!”
“快向她祈福,她给我们肉吃……”
高善慈被人流挤得惶然。
疯狂的人流无法让云野和长青这样的武功高手身形挪动,他们只是好奇地顺着人流拥挤的方向,看向那帷帐所围的马车。
据云野所知,霍丘以前是没有圣女的。真奇怪,新任霍丘王在做什么……
风掀起帷帐一角。
高善慈与长青、云野在不同方位抬眸,在众人狂热中,冷不丁窥到了车中人的面容。
他们各自一震。
簇拥华车的侍女穿越人流,在众人骤然的安静中,走向云野、长青二人:“大于越,圣女大人恭迎您回国。”
“大于越?”百姓窃窃私语。
大周口音的百姓低声:“大于越,就是他们的‘大将军’的意思。”
“他杀了我们多少同胞?”
微妙的气氛在人流中弥漫,如水如潮,淅淅沥沥,聚成一股凶狠诡异的仇视,锁住了云野。
云野静默,手臂上搭着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他刚回来,对方一句话就给他树敌。真是一个可怕的妖孽……他啧一声,看向那位“圣女大人”——
汴京城的开宝寺,香火旺盛。
国家征兵,许多强壮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家中女眷们做不了别的,只能来寺中为家人祈福。而开宝寺是北周建立后,皇帝下令修的国寺。此寺香火,想来比旁的地方更灵验些。
往来人流多是女子。
所以一年轻郎君立在寺门前的那株祈福树下,便格外显眼。
祈福树上系满了红色丝线与木牌,风吹动时,木牌哗啦作响。树下郎君仰头望着满树婆娑,树叶摇落间,头顶的密密麻麻红系带映着日光,落照在年轻郎君眉心的朱砂痣上。
多少女儿家频频回顾,心中疑惑:汴京若有如此俊美郎君,为何她们从无印象?莫非是外地人?
“你又在招蜂引蝶了。”一个冷淡的声音,自熙攘人流中传出。
树下的朱砂青年回头,看到人流中走出的圆领青衫郎君,露出些笑。
他想打个招呼,开口却先咳嗽。
圆领青衫郎君眸子微微一缩,已经加快脚步,走到了对方身畔。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沉默地看着对方,看对方极为熟练地从袖中取出帕子捂嘴,再极为熟练地将帕子收回去。
圆领青年看到了帕子上的血迹。
他神色更静了。
张漠不咳了,抬头看到对方这个表情,便撑不住笑了:“我快死了这件事,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李元微看着他:“我确实第一次看到你病成了这个样子。”
李元微轻易是离不开皇宫的。
鸣呶离开后,对李元微来说,汴京变得寂寞。没有妹妹整日在民间游晃,他对这座城的记忆,更少了。
他不知道城西某个巷子里瘸腿的老伯是不是还在开店,不知道城西最好吃的那家包子铺有没有招到好用的伙计,不知道鬼市中的小偷有没有被抓到……
一场秋雨一场凉,皇宫隔断皇帝与世人的联系。无论他心系于谁,他案木上首先放着的,只有北周的民生,战况。
只有今日不同。
今日,李元微来见张漠最后一面。
因为,张漠要南下了。
早在两月前,张文澜那个庞大而复杂的计划,便放置在了李元微的案头。
如今北境卷入战火,北周江湖被搅得一团混乱。“十二夜”相继出事,霍丘势必要趁此机会,开始联络南周了。霍丘与南周悄然联系的时机,便是北周尝试控制南周的时候。
最简单的一个方式,便是南周皇室折损。
南周风雨飘摇,北周才能阻止南周和霍丘的联手。只要他们控制住南周,他们便可以和南周联手,共击霍丘。更有甚者,北周可借机收复南周,实现两国一统……
去执行这个计划的人,是“子夜刀”。
自张漠回到汴京开始养病,他与李元微,已经长达三年没见过面了。张漠不去皇宫,李元微也不来张家。
两位昔日友人,赌了整整三年的气。
李元微想,今日其实他也不想来。
仿佛只要他不来,他们的时间可以停留在最意气风发的那些年,种种磋磨磨难可以当做不曾发生。只要他不见张漠,张漠就不会重伤难愈,不会亡于病榻。
那不该是张漠的命运。
那本该是他、是他……
李元微袖中手微微颤抖。
张漠叹气:“你怎么还不如小澜?小澜都不会看我一眼,就露出你这种眼神——”
李元微:“什么眼神?”
张漠煞有其事:“一副‘你命不久矣’‘我心要碎了’的表情。”
他调侃:“我家小澜海整日气我呢,生怕我少操一分心。倒是你,看我一眼就快哭了……就是你这样,我才不敢和你见面啊。”
秋风落叶满园凄然。
开宝寺人来人往,旁人都一男一女,就他二人是男子相携同游。两个男子同行本就奇怪了,李元微的眼神还那般死寂如灰。
张漠远离他两步,告诫道:“你别毁我清誉。”
李元微冷笑:“你想得美。”
张漠:“……”
李元微:“你这么不着调,先死的人,怎会是你呢?你武功比我们都高,天分比我们都好,比我们都有志向,也比我们都聪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你……”
张漠静了一下。
张漠道:“我真的很不喜欢不停说这些话,我宁可你跟小澜一样天天跟我吵架,但是——我南下一行,为国为我,是我自己的考量;就像当年隐姓埋名进入江湖,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后来在太原发生的一切事,都是我的决定……
“我自愿做一切,我承担一切后果。”
李元微不说话。
张漠:“与其缠绵病榻,我更愿意死于有意义的一桩事。与其你们对着我的尸骨坟墓整日伤魂,我更愿意尸骨无存,寄于天地。人生一寄,生死何惧?”
一个个平民,与他们擦肩。
祈福树上的木牌与悬铃叮咣撞击,声脆震天。
张漠以为同伴已经释然,他带着一抹笑,珍惜地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冷不丁听到李元微说:“你若当真放得下,出京前,便不会约我一见。”
张漠瞳眸动了一下。
李元微:“你怕最后一面都不见,会留下‘黄泉焚嫁衣’那样的遗憾,是吗?当年你赶往云州城的时候,没有来得及与她解释,之后机会一次次错过,你一直没有说出口,到后来已经是不能说了……你也会后悔,是吗?”
他转身,缓缓面朝张漠。
他冷漠地说:“不要在我面前装豁达,装潇洒。我不是你需要呵护的弟弟,也不是你需要怜惜的情人。我们相识二十余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充好汉,却不必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胆怯。你是最胆小的那个人。你恨不得哭哭啼啼跟每个人告别一场,但你一个都不敢……你只能找我。”
他讽刺一笑:“甚至找我,必然也找好了一千一万个理由。你是直接开始说你的理由,还是先拉着我缅怀一场,再开始?”
二人立在树下,听到漫空铃铎。
好半晌,张漠失魂般地,笑了一下。
他垮下肩:“我服了最后一味药,应该可以撑最后一个月的时间。我全力运功,便可在一月内赶到南周国都建业。如此关头,霍丘必然与南周私下接触。我要用这个机会刺杀南周能够掌控朝局的重要人物。是皇帝最好,即使不是皇帝,也会是相国。彼时,小澜身在余杭,会
因距离近,最先得知成败的消息……计划便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李元微“嗯”一声。
张漠看着他:“你写好和亲圣旨了吗?”
李元微:“嗯。”
张漠:“你选好那个有魄力控制南周的和亲公主了吗?”
李元微:“还没有。”
张漠:“那你有把握在年末收复云州吗?”
李元微:“在你祭日,我会把答案烧给你。”
张漠无语。
好一会儿,李元微认输:“我不确定今年能结束战争,是因为我刚得知一个消息——有人千辛万苦,从北境送出来一个消息,说云州城多了一位霍丘的‘圣女大人’。
“霍丘以前没有过‘圣女’。据说,这个‘圣女’,是新霍丘王最信任的人。霍丘如今国事,都问计于这个圣女。有义士想刺杀这位圣女……”
张漠心中慢慢有了猜测。
他心往下沉。
李元微静静看着他:“义士没有刺杀成功,圣女却趁着我们传递情报的机会,搅毁了我们在北境的情报据点,如今我们对北境的情形,已经一无所知。”
张漠无言。
他失落地笑了一下。
李元微:“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你。此时你既要南下,我想这件事,你也许应该知道。”
张漠疲声:“什么?”
李元微:“我与你结识的起初,是前朝末期,我奉家族之命,寻找末帝的女儿。”
张漠眼皮轻跳。
张漠:“……我就不必问你,你为何放弃家族命令了吧?”
李元微:“因为要找的人,是你的母亲,玉霜夫人。云州张氏似乎也察觉你母亲身份有异,他们软禁你母亲。我不想你插足此事,我带你一起离开了。”
张漠抬头看着树上那些祈福木牌:“我也不必问你,如今霍丘占领的云州城中,所谓的圣女大人,是谁了吧?”
李元微短促笑了一下。
他是一个严肃的人,此时竟勉强开了一个玩笑:“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情报据点已经毁了,我对北境一无所知。”
李元微:“但你还少问一个问题。”
张漠漫不经心:“什么?”
李元微:“你忘了问,那个尝试刺杀圣女大人的义士,是谁。”
张漠绷起心神。
有那么一阵子,他好像飘在浮云中,好像已然死去多时。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问出来,而李元微告诉了他——
“是云虹。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收到最后一则情报的时候,我便知道,如果有江湖人动用了朝廷的关系,不是你,就是你信任的人了。
“你在汴京。那除了云虹,还能有谁知道这条情报线?”——
云州城中,王庭高院,圣女大人接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圣女的居所是以前的张宅所改。此地重建,没有百年古宅的端然庄重,只有异族人的轻浮感。满堂沉香,侍女跪伏,一个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守在云帷后,是这里唯一的武力。
云野扫了那铁甲侍卫好几眼,看不出对方武功的深浅。
云野更谨慎:“这位长青,是我的朋友……”
圣女噗嗤。
圣女慢声:“明明是萧林,不是吗?”
四下死寂。
云野错愕,眼神骤缩,他回头看长青。长青冷寒锋利的眼神如冰刀子般,扎向那位圣女。云野意识到事情的棘手:这二人可能认识。
怎会?
长青隐姓埋名,在北周多年,怎会认识这个圣女?等等,这位圣女,其实也不是霍丘人……
圣女看着长青:“你回来了。你想夺回霍丘王位吗?你不怕现任霍丘王杀了你?当年太原之战,某方面来说,你选择了‘十二夜’,便是背叛了霍丘。没想到云野寻找多年的人就是你……命运真有趣,对不对?”
长青绷住全身肌肉。
他压抑自己的愤怒:“太原一别,三年未见。玉霜夫人的狠毒,我印象深刻。若非夫人反应迅疾,你的长子不会一触即溃,所有准备不攻自破……霍丘得你,难怪可以坐拥云州,与北周开战。”
他淡声:“看来玉霜夫人,完全叛国,选择霍丘了。”
云野缩眸。
高位上的圣女拂开帷帐,扔掉纱巾。她轻笑:“叛国?不不不,我在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她的话让两名听众不解,她的铁甲侍卫忠心守卫。
圣女从那层层帷帐堆中走出,金钏银链环身,她乌发雪肤,明眸金影,眼尾还有一滴泪水般的墨痣。
满屋服侍的侍女都比她年轻,却没有一人拥有她这种珠玉满堂的风流。
云野只见过这位圣女几次,每一次都为此震慑,警惕“红颜之祸”。长青只和玉霜夫人在太原见过一次,那一次就足以刻骨铭心:那时候,长青根本还没有暴露自己卧底的身份,玉霜就凭借她对子夜刀的了解,困住了“十二夜”,挑拨北周朝堂与江湖的关系。
原来圣女是她。
长青想,只能是她了。
玉霜夫人走下高阶,踩着云纹茵褥,娉娉袅袅间,她站到了长青面前。
她笑吟吟:“我可以帮你回到霍丘,你想当一个普通人,还是杀了现在的王,瓜分王位……我都不在意。不过你想回来,得帮我完成一件事。毕竟如果没有功劳,我也不好在王上面前为你说情。”
她凝望着长青。
长青恍惚间,有种被张文澜凝望的感觉——那种妖鬼一样姝丽的眼眸,那种万事皆是游戏的眼波。
张文澜更青涩些。
而他们面临的玉霜夫人,香风如烟,密不透风,钻入人的骨缝,噬啃人的血肉,让人飘飘然,心如鼓擂,浑浑噩噩。
玉霜夫人柔声:“帮我毁了阿澜。”
满堂风起,侍女退下,只有一位忠诚的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在两大高手面前保护着圣女的安危。
“阿漠带走了你,你应该有机会见到我另一个儿子。阿漠当年就快死了,我封锁太原城,他无法及时得到医治……但是北周这些年却一直有宰相,必是有人乔装他了。是阿澜,对不对?
“哈,你这个眼神,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被他戏弄了?
“你这些年在做什么,我不感兴趣,但是如今,我们是盟友了——无论你叫长青还是萧林,我教你怎么向他复仇。”
第122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0
汴京开宝寺中人来人往,一株还没挂满祈福木牌的古树下,迎来了两位同行的郎君。
张漠靠着树旁的木牌架,安静看着李元微询问那小沙弥如何写木牌、写字祈愿、悬挂祝福。
大部分香客是不识字的,写愿望需要沙弥代写,沙弥从中收一两文香火钱作报酬。李元微当然不存在这种需求,张漠便看李元微自己写好了祈愿牌,将木牌交给沙弥、挂于树梢。
树间木牌哗啦啦,张漠随意一瞥,看到了李元微所写的内容:《百岁歌》。
密密麻麻的诗文为了写满木牌,字迹格外小。这笔字,寻常人是写不出的。而“百岁歌”,顾名思义,张漠也不用去想那是写给谁的了。
他难免觉得好笑。
李元微是个古板得毫无趣味的人。这种人当皇帝一丝不苟,做朋友就过于呆板。
昔日二人同行,写祈愿牌这种新鲜事,是张漠的乐趣,李元微从不感兴趣。而今,张漠对这种事失去了兴趣,反而李元微一板一眼地去信什么祈愿。
张漠凝望着古树间的红丝线与木牌出神时,李元微心满意足地走了回来。
李元微:“你在想什么?”
张漠本能停顿一下,想要隐瞒。但他又思及李元微对自己的了解,便说了实话:“我在盘算,若是我此时动身,从汴京赶往云州,之后再下江南,是否来得及。”
李元微了然。
他也是犹豫一番,才告知“云虹”的消息。告知时,他就知道张漠会有的烦恼了。
李元微:“来不及。
云州情报据点被毁,如今那边什么情形,一无所知。如果那圣女真的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人的话,与人智斗需要时间,你没有时间。”
李元微又道:“你每在云州多耽误一寸时光,你的处境就越危险一分。你还能赶到建业吗?虽然我知道一旦去建业,你必然撑不住,但是……不要做更危险的事了。”
张漠感慨:“是啊,我没时间。”
他语气怅然,带着万般伤怀。
一时间只闻风吹木牌声,天地变得格外寂寥。
张漠:“我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辜负她了?我原本想着,倘有下辈子……现在,我明知她有危险,也不能北上……阿大,我没脸想下辈子了。”
他笑一笑:“我们大概永远没可能了。”
李元微沉默。
半晌,他不熟练地安慰道:“我已联络鬼市,通过鬼市联络那些江湖人。那些江湖人或许有法子营救,这也算是我们和江湖的合作吧。”
张漠摇了摇头。
寻常江湖人,岂能平安从此时的云州救人?若云虹都困于云州,其他人更加……
他自己是实在没精力对付他娘,日后、日后……小澜怎么办呢?他将姚宝樱拉入这个局,他们的胜算真的会多一分呢?
若姚宝樱在其中出事,他既对不起小澜,也对不起云虹。
张漠感到喉间腥甜,眼前发黑,周身发烫。他恐自己又要吐血,但李元微在身旁,他强力忍耐。强忍之下,耳鸣嗡嗡,张漠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李元微的话。
李元微说:“或许我们应该相信云虹。”——
此时的云州城中圣女府邸,玉霜交代长青一些事宜。
她要长青重回北周。云野在旁听着,将这些事的轮廓凑到一起,暗自心惊。
云野看一眼玉霜:张文澜和玉霜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玉霜这样恨自己的儿子?
玉霜扭头,看到云野那个眼神,不禁闷笑。
她竖起一根手指,晃一晃:“我最喜欢的孩子就是阿澜。”
她轻喃:“可他一点也不听话,总坏我的好事。明明我们可以一起瓜分胜利果实,他却想杀死我……”
她记得张文澜当时的眼神。
那种火焰在眼中燃烧,癫狂得兴奋的眼神。
阿澜是清醒地将她推往火海的,阿澜快被逼疯了,可她早疯了。
流浪十余载,被囚三十年。
世人只说她是因爱情而落到这一步,无人知道那是“囚禁”。
张家太会伪装了,她的丈夫太有本事了——连阿澜,都没意识到她在被囚禁吧。
如今想来,其实她与张明露相识后不久,张明露就查出她是末帝丢弃的公主了。
不然,张明露是高高在上的云州节度使,他怎可能娶一个没有身份的山野孤女呢?
张家畏惧他们当年逼迫皇帝的后果,张家怕极了她还活着这件事。
多可笑,高家世代和张家联姻,高家女恨死了她这个“意外”,却不知道她的性命每时每刻都悬在张明露的监视下。她稍微表现出对权势有兴趣的模样,张家都会杀了她。
世家让她活着,是为了日后和末帝谈判吧?
嘻嘻,那她就杀了末帝,烧死张家。谁也别想谈判!
谁与野兽为伍,谁被人四处争夺,谁做任何事都被监视,谁又因没有高贵出身而受到云州那些世家的刁难?!丈夫背叛,情敌仇视,父皇利用,世人鄙夷,子女远离……只因为她是那个流落民间的公主。
她的爱纯粹专注,他们竟然害怕她?!
她是正常人的时候,必须失去阿漠;当她疯了,他们才肯让她养育阿澜。
什么阿漠受尽宠爱,自幼出门四处求学……那是张明露剥夺她的孩子的借口罢了!什么阿澜是野种,末朝公主的血脉若不受欺凌,根本活不下去。
可阿澜太不懂事了。
她也无法与阿澜共生。
她曾经很矛盾,该不该让自己的血脉存活,受尽苦楚。她时而折磨阿澜,又时而教导阿澜。她想让阿澜看清遍地豺狼的真面目,她又怕阿澜看清后会活不下去。
不过那是曾经了。
当阿澜推她入火海的时候,当她在太原看清阿漠志向、知道自己与阿漠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时候,她已然决定:欲行大事,必亲斩自己的血缘。
也许她凄惨死在张宅,世人才会同情。也许她为了君臣牺牲,世人才会歌颂。也许她隐忍哀求以泪洗面,世人才会谅解。
可是,凭什么——
她天生该是疯子么?她生来就该承受一切么?
朝不保夕与失去自由的日子那般漫长,大周君臣因权势争斗毁她一生。君臣之斗斗到了云州,牺牲品只有她!
他们为她编织了一个为爱发疯的谎言,他们掩藏了自己的罪行。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荒唐的公主么?
没关系。
他们想要的,她都要毁掉。他们得到的,她都要他们失去——
“一个个来,谁也逃不掉。”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云野打个冷战。
玉霜道:“你是霍丘国的大于越,王上需要你。你从北周的汴京回来,想必你有很多情报要和大王分享。我们是盟友,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云野:“倘若你害了长青,我们便不是盟友。”
玉霜无辜:“难道他不愿意亲手对付阿澜吗?长青大侠,你若是不愿意,那便不用去了。你留下来,让我想想,大王如今在前线打仗,他还不知道他从未蒙面的王弟回来了——你需要我告诉他吗?”
这番带着笑的威胁,让堂上的云野和长青都绷起了十二分心神。
半晌,长青淡声:“如圣女所说,我们不是敌人。我会即刻返回北周,执行圣女的计划。我也希望二郎不得好死。”
玉霜满意点头。
云野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如今霍丘与北周开战,霍丘王亲自上战场,后方交给了玉霜。云野长期在外,不知道为什么霍丘王这般信任这个女人,但是他必须为了长青,留在这里摸清情况。
云野在沉思、长青转身准备离去时,他们听到堂外有骚动声。
云野和长青两大高手还没动,便感觉一阵劲风过,玉霜身后那个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倏然擦过,迅疾如电。二人对视一眼,对方已经回来了。
对方“啊啊啊”,发出沙哑而奇怪的声调,朝玉霜指手画脚。
云野二人迷惘。
玉霜轻笑:“别担心。他毁容了,舌头也没了,还不会写字……只好这样与我交流。这世上,恐怕只有我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了。”
云野拉近乎:“他倒是对夫人忠心。”
玉霜:“他从火海中救了我呢。不然我就被阿澜那个坏孩子烧死了。”
那个铁甲侍卫指手画脚一通,玉霜懂了:“城中卫士发现贼人的踪迹,要调兵去捉。”
云野:“贼人?圣女大人可需要我相助?”
一旁沉默的长青,感到玉霜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困惑回视,玉霜的那一眼轻若烟云,已然挪开。
长青不知对方为何忽然看那一眼,玉霜已经笑着回答他们:“大于越不必见外。是前些日子,有个贼人行刺我,被我的‘阿甲’拦住了,对方逃了。”
她的“阿甲”,指的是那个铁甲蒙脸的毁容侍卫。
玉霜:“如今满城通缉,但她武功太高,很难找到。大于越若是遇到了,帮一帮也可。若是遇不到,也无妨。”
云野:“难怪云州城门下搜查极严。”
玉霜:“有进无出嘛。”
她轻声:“我倒要看看,事情会不会变得更有趣。”
她美丽的眼眸如妖鬼般灵动,闪着日光金辉,难辨年龄。
云野和长青离开后,二人商讨一番后,长青准备南下,云野则以大于越的身份接触云州政坛,准备接管城中戍卫兵。
战乱之时,云州人口锐减,到处缺人。高善慈轻易地编造了一个“家破人亡投奔亲友”的谎言,便被一家急缺侍女的高官买了去。
当日下午,高善慈被领入了新宅。
管事带着她在假山清湖
间穿行:“我们大人刚从外地回来,府上亟需小厮侍女,不然这般伺候大人的精细活,轮不到你。我们大人很忙,平日不会常在府邸……”
管事回头一看新侍女,对方清丽婉约,即使穿上侍女服,也不像是寻常侍女。
他心中一动,转了转念头,压低声音:“你若能得大人赏识,服侍大人,别忘了提携……”
高善慈出身高门大户,一听便知对方暗示什么,她当即脸色苍白,便要下跪:“婢子不敢……”
“起来!什么敢不敢的,”管事硬把她拽起来,提点她,“我们大人位高权重,平时可轮不到你高攀。大人和我们王上是多年好友,连王上都给我们大人面子。这几年,大人在北周忙活一些事,这不,北周和咱们打仗了,大人才有空回来……”
高善慈愕然。
这番描述,听起来,怎么像是、像是……
管事还在洋洋得意:“你若想爬上高位,可得抓紧时间。我们大人可是大于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王上派去战场,你就见不到他了!”
“大于越”。
高善慈面如纸白。
还没等高善慈想出个借口,前方一阵哗然,管事大惊:“什么事?!”
有侍卫回答:“我们似乎追到那个刺杀圣女的贼人了,大人当心——”
管事结结巴巴地呵斥侍卫们,赶紧追贼人。管事自己腿肚子发软的时候,听到自己身后的新侍女虚弱道:“大人,我肚子痛,敢问哪里可以如厕……”
高善慈说完便后悔自己还是不够粗俗,但这个管事正为贼人担心,哪里顾得上她。
管事随意指了个方向后,他不敢在原地等候,急急忙忙拐进某个院子里。
高善慈聆听动静,料定那胆小管事应当没心思管自己。她按照自己记忆中来的方向,寻找逃出去的路径。
一排巡察侍卫冒头,高善慈忽地躲入假山山洞中。
她贴着山壁而站,后背一层冷汗,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这般弱女子,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缓慢地扭过头,握紧自己袖中护身的匕首。这匕首,是分离之时,姚宝樱送她的。
她握着匕首的手尽是汗,她缓缓抬眼,果真——
假山山洞中,还有一人。
这是……管事说的刺杀玉霜夫人的小贼吗?
所谓贼人,一身府中侍女的打扮,轻盈地只凭山洞凸出的一块石头,便姿态稳然。她坐在高处,长带拂腮,体轻欲飞。
此女鹅蛋脸,杏仁眼,肌肤赛雪,眉目间神色高邈清寒,玉莹尘清。
高善慈自己便是美人,少有因同性而失神。她只为玉霜夫人失神过,此女是第二人。而此女坐在高处的石头上,侍女衣带委曳飘零,此女指着她胸前匕首:“这是谁给你的?”
连声音,都宛如空谷幽兰。幽兰自芳,美玉不艳。
高善慈去看自己的匕首。
她忽然恍悟,抬起了头:“你是……云女侠,是吗?”
“你是看到了我的匕首,才现身的吗?这是宝樱给我的,她让我找她师姐……你遇到了麻烦,对吗?”
云虹垂眸看着她。
她与人同处,宛如隔着云烟山海,俯看众生。这般仙子般的人物,是为了什么,走入红尘人间?
高善慈静立原地,将所有事串联一遍,渐渐了然。
她喃喃:“我原本不想再与他打交道……这实在太危险了,但是……”
宿命巧妙强大,让人无力相抗。
假山外的清风吹拂高善慈的额头,她轻声:“恰好我曾在云州长大,对云州地形了如指掌,又恰好出逃过。只要我的新主人受我蒙蔽,我便能帮云女侠离开云州。”
当夜,云野从军营中回到自己被安排好的新府邸。
新侍女鬓鬟亸媚,在烛火下盈盈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当风吹来满湖清香。
早冬雪在窗外簌簌飘扬,窗内暖阁间,云野坐在藤木椅上,看着炉火熊熊。
连他都不禁被逗笑出声——“我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我就会杀掉你吗?”
他的新侍女静静跪下,说自己无路可去,又道:“……难道你不想监视我,来云州到底做些什么吗?此时杀了我,你便永远不知道了。”
云野:“我若此时仍不杀你,日后难保后悔。”
他掐着她的咽喉。
她艰难吐字:“杀了我,你便……不会后悔吗?”
烛火荜拨,照在死寂的屋堂中。云野捏着她脖颈的手一点点用力,看着她脸色发白,呼吸一点点困难。她像脆弱的林鸟般轻微挣扎,乌发间叮咣一声,什么物件坠地。
他侧头一看,看到一枚玉钗。
……那是他曾送给她的。
他冷不丁看到她眼中的泪光,骤然间失魂,整个脊背被烫了般生出一层汗。他惶然收手,看她咳嗽着捂住脖颈,跪坐在地。
他一言不发。
宿命的可怕荒谬,于此无言——
汴京的开宝寺,钟声伴着余晖铺照大地,佛灯一一点亮。
子夜时分,张漠在开宝寺后门前,弯腰长揖,与李元微最后告别。
二人无话。
此一去山长路远,生死相隔,二人将再无相见的可能。
张漠走向自己的马匹。
他要上马前,李元微盯着他背影,像是终于无法忍耐,朝前疾走数步:“你一点话都没有要和我说的吗?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没有任何事要求我的吗?”
李元微高声:“我是皇帝,我是北周的缔造者!我创立了这个新王朝,我还会收回南周,驱逐霍丘,我会统一整片大周……我是天子!我站在权力之巅,世上没有东西超乎我的控制!
“我们还没有老到足以反目的那一步,你难道没有任何愿望,需要我这个皇帝帮你达成吗?!”
山钟长鸣,空旷寂寥,青年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吼声如同碎冰,扎得人心尖鲜血淋漓。
那吼声,是否也带着一丝痛恨呢?
骑上马的张漠,回头看李元微。
张漠慢慢笑。
愿望?
他的所有心事,李元微都知道。他的所有志向,也是李元微的志向。他想求的,李元微做不到。李元微能做到的,他又不必说出口。
然而,倘若他一无所求,李元微又如何撑下去呢?
所以,张漠久久凝视着李元微:“阿大,你记得我们说过的,想要江湖和朝廷握手言和,江湖成立监管组织,成为悬在朝廷头上的一把刀。两者互相监视,辅佐帝王成就霸业……这个愿望,还是你的愿望吗?”
李元微:“我暂时没有反悔的打算。”
张漠便颔首。
张漠轻声:“那我便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日,小澜和小姚女侠想要成亲,或者想远走高飞,你就同意吧。”
李元微怔忡。
张漠喃声:“立场对立的势力即使合作,也应互相提防,但是婚姻会破坏这种警惕。我知道你不能放心——正常情况下,我们都不允许儿女情长凌驾于大业之上,我们怕合作关系受到影响。
“可我只有一个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不求你与他和睦相处,不求你们始终一心。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也不管这些。只有我弟弟的唯一心愿,我想帮他达成。你给他一条生路,好不好?”
良久,李元微哽咽:“……好。”——
云虹在高善慈的帮助下逃离云州的时候,张漠策马南下。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三十年前,他爹张节帅在山野偶遇玉霜的时候,可有想到今日家破人亡国之不存的局面?
夜奔间,张漠想了许多事,又万事不过心。许是他最终求李元微那一件事,他再次想到了多年前,他从太原回来的那一路。
那是多么惨烈的一段时间啊。
他的朝廷身份暴露,“十二夜”以为是他出卖了刺杀行动,昔日伙伴们在死了两位同伴后,与他大打出手。他既要隐瞒萧林这个真“卧底”的存在,又要说服他们继续执行刺杀计划。
萧林不能死。
计划暴露是他的错,是玉霜夫人
一见他,就意识到了他们所谋非小。萧林没有暴露计划,萧林心向“十二夜”,不能死在那时候……所以张漠成为了“叛徒”。
他被打成重伤,又难以及时得到医治。
玉霜想拖死他们。
而姚宝樱在那时候,来救她师姐。
姚宝樱救人的时候,张漠便带着萧林,悄然返回汴京。
重伤之下,张漠本以为在聪明的弟弟面前,隐瞒自己的伤势原因,会是一个大难题。事实上一点也不难——
因为小澜也病了。
小澜的腿被打断了,高烧不住,呕吐连连,看着比他还要惨。
也就是那时候,张漠知道了“姚宝樱”的存在。
张文澜在每一次清醒的时刻,都想去找“樱桃”。
张文澜一直在病痛中发抖,反反复复说一些胡话,和人吵架、求人不要离开他。张漠坐在榻前看着弟弟,一遍遍拿冰冷的毛巾为弟弟降温,又为弟弟烧艾祈福。
疼痛如潮水般淹没张文澜的意识,半梦半醒间,他无数次想披衣下床,奔入寒夜。
他似乎难受得撕心裂肺,鲜血喷溅屏风,泪水烫湿张漠的襟口:“哥,我好疼……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意识清醒的张文澜不会承认他有那个时刻,醒过来的张文澜只会制定一个个计划去算计自己想要的爱情。然而张漠永远记得,那个在他怀中声声泣血的少年郎,那个伤心得不能自抑的小公子。
所以,张漠要捂住自己的上半脸,与姚宝樱相认;
张漠要一次次送姚宝樱离开被困的张宅,送姚宝樱《子夜刀诀》;
张漠要和李元微同游一次开宝寺,再提江湖朝廷之约。
未来的朝堂之上,应有一把悬刀。未来的李元微,应看到姚女侠的刀法继承何人。
未来的张文澜身边,应有一位姚女侠——
张漠南下的时候,余杭破陋巷中的民宅依然隐蔽。姚女侠从窗下走过,看到情郎剜了她一眼。
秋日草木仍旧葱郁,姚宝樱在窗外思考一瞬,爬窗:“又怎么啦,张大人?
“怎么大早上就郁郁寡欢呢?”
窗内画眉的青年关上窗,手上铁链在窗棂上撞了一下,他发出闷痛呼声。
鬼怪就会惺惺作态。
姚宝樱当然不能被白瞪,她制止他的关窗,跳进去:“别关,别关。我们一会儿要见秦姐姐。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问‘狼虎谷’的,我也没料到你会说啊。我现在都不知道‘狼虎谷’在哪里,你也没必要一直闷闷不乐吧?”
“张二,你再和我冷战,我就、就也不理你了。”
她大声:“那我们就一直互相不理,进棺材也不说话!你这辈子就憋死啦!”
然而她没想到,张文澜会轻声说一句不相关的话:“我突然在想,那时候,她是不是如我此时这般,在被囚禁……”——
作者有话说:终于又回到樱桃两人的主场啦~
玉霜之前的人生,这才是真相——她是被囚禁在张家的,根本不是什么夫妻相爱。
张家害怕皇权重振,而玉霜毕竟有皇室血脉。所以大水从小到大都在外求学,而小水就抑郁消沉,才让张家觉得安全……
大周末年君臣互相仇视,双方斗得厉害,云州张氏分明和大臣们一波,很忌惮末帝皇权。他们不能杀玉霜(张节帅宁可关着玉霜,自己牺牲很多,也没让他们得手),他们也不能让玉霜好过(张家为首的世家在压制皇权),最终反应在云州,牺牲品就是被囚禁了三十年的疯女人。
后面就是疯女人在报复他们了……
第123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1
近日,张文澜行动屡屡受阻、连手上的铁链都摘不掉的时候,他又梦到了玉霜。
他来余杭,是因为他觉得玉霜即使活着,她要在北周的情报网下蛰伏,她的手伸不过来遥远的余杭。余杭的乐氏皇嗣,她很可能还没接触到。
他得做好两个准备:若她没接触到,背后秘密将为他所用;若她已经接触到,秘密引而不发,她是否所图更大。
张文澜一直没想明白,玉霜要什么。
正常人难以理解疯子的思维。但是张文澜跟着她那么多年,他自己也经常被人骂“疯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玉霜也必然在做一件玉霜心知肚明、他们却还不明白的事情。
如此时刻,张文澜靠在窗帷边,看着满园秋色时,心中忽而一咯噔——
昔日,娘倚窗而站,爹站在娘的身后。爹的面容藏在光照不到的墙根下,娘眼中露出似笑而非的神色,冷冰冰地看着院中一切。
好像除了骗他离开张家、将他推入猎兽地坑的那次,玉霜从来没有离开过云州张宅。
连他都能进出家门,但他真的没有见过娘自由出入过。
诱骗他的那次——除了欺辱他外,是否有这是她唯一有机会离开张宅的原因呢?
她只有欺凌他,才能得到宽松的看管?
她只有是疯子,正常人才会忌惮她?
一层寒意如秋霜般,爬上张文澜的脊骨。
他一向不喜回忆自己的过去,此时陡然回忆,诸多蛛丝马迹从四面八方朝他扑面裹挟,打得他心脏骤缩——“阿澜,阿澜?你又怎么啦?”
少女温热的手心,捂上他的额头。下一刻,他那戴着铁链的手腕也开始热起来,是她又在习惯性地给他输入内力了。
张文澜眨一下眼,琉璃石般的眼珠子,盯着姚宝樱。
姚宝樱完全趴在了窗台。
她既不讲究,又身手灵敏。她直接掀开窗杆爬进了窗,就跪坐在木桌上,一手捏他手腕,一手捂他额头。
张文澜看着她——
“你不是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姚宝樱吃惊。
她好喜欢扑在他身上,呼吸浮在他颊上,他听到自己心跳狂烈:“我只是说你不和我说话,那我也不和你说话而已。而且,我最喜欢和你往来啦。”
张文澜一手按住自己另一手腕脉搏,必须别过脸,才能克制住一瞬冲动。
姚宝樱趴过来,用手指贴一下他的唇:“方才在说什么?什么囚禁?‘她’又是谁?你难道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吗,你难道还金屋藏娇了别的小娘子?”
张文澜自然不回答。
姚宝樱顿一下,鼓起勇气:“阿澜公子,何事如此惆怅啊?”
她挑.逗他。
张文澜只盯着她,盯得她发毛。
是啊。
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呢。
他总畏惧自己和宝樱变成爹娘的翻版,他怕宝樱未婚先孕,怕宝樱受到礼法的刁难与约束……但也许
,他想错了。
他依然觉得自己与宝樱像是爹娘的翻版。但或许,境遇与娘相似的那个人,是他;对应爹的那个人,是宝樱。
他此时被困于此处,虽心甘情愿,却到底行动不便。
如果那些年,玉霜是被囚禁的,那许多事情的含义,都要重新思考了。
被人从山野中带回凡尘的野狐,是否真的受到珍惜?野狐的生存之道,在凡尘中是否真的适用?
爹在他的记忆中面容模糊,发疯的人总是娘,但爹也在娘诱哄他、想杀掉他的时候,用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会变成像娘一样吗?
世人忌惮异类。
云门那些人不喜欢他,“十二夜”也厌恶他,江湖人对北周没有信心,更想与南周结盟。他们想姚宝樱和赵舜成亲,而姚宝樱担心他不同意。姚宝樱囚禁他,就像爹对娘。
娘阻止不了高氏女进入张家。
他真的阻止了赵舜和姚宝樱的可能吗?
他们会不会关着他,隔绝他的消息?他们会不会在木已成舟的时候,再通知他?姚宝樱会不会有一日抱着野种来,说她其实已经和赵舜成亲了?
姚宝樱正在干笑:“算了,我不惹你了。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吓死人了……”
说着说着,“咔”一声,张文澜又眨一下眼,发觉自己沉重的手腕一轻。
他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铁链被她摘了下来。
……他爹,应该不会摘下给娘的铁链吧?
他失神间,姚宝樱手叉腰,叽里咕噜:“怎么啦,我先前和你说的,你已经忘了吗?我希望你能和秦姐姐谈一谈啊,秦姐姐登门拜访,你也不想戴着铁链和她相见吧?”
姚宝樱犹豫一下,偷偷告诉他:“南周朝廷不停找十二夜呢,他们好像都倾向彼此,你得努力一把,知道么?”
张文澜低着头。
如果他疯了,她、她……她会害怕吗?
是,樱桃胆子小,怕鬼又怕黑,还怕没人与她说话……所以他不能变成娘……
宝樱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鸡同鸭讲。宝樱凑过来看他的脸,白莹莹的光跟着她,落在他身上。
她也不说话,笑盈盈的眼珠子追着他,跟叫魂一样。叫魂一样的姚女侠分明一声不吭,却实在灵动,鲜亮,活泼……
张文澜朝后退,躲入太阳照不到的墙角。他才手指蜷缩,微微扬睫:“你不怕我耍什么阴谋诡计?”
姚宝樱怕呀。
但他这两日,动不动就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时不时笑两声。她夜半三更无意醒来,都能听到诡笑声……
姚宝樱能忍着不被吓哭,全靠她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那是张文澜。
先前她没有阴影,也许是张文澜囚禁她的张宅足够大,她背着他偷偷潜藏的机会很多;也许是她潜意识虽然不理解他的爱意,却相信了他的爱意,她笃定他拿自己没办法。
如今这个破院太小了,恐怕让人憋屈。
张二已经够奇怪了,她得给人放放风吧。
姚宝樱给张文澜摘了铁链,又催促他去换身衣裳。
姚宝樱:“我第一次囚禁人,没有经验。你会愿意和秦姐姐谈判,而不因为我得罪你这件事,故意在大事上发难吗?”
张文澜淡声:“看我心情。”
那完了。
姚宝樱立刻晕倒,张文澜一愣后,终于被逗笑——
“吱呀——”
破陋民居的木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清丽佳人,以及她身后拜月堂的下属们。
姚宝樱深吸口气,做出热情招待模样:“秦姐姐,好久不见——”
秦观音朝她颔首而笑,目光越过少女,看向她身后的青年郎君。
没有人初初见到他,会不被惊艳。他一身寻常的牙白色玉兰暗纹窄袖襕衫,只消朝旁人露出些笑意,世人通常会觉得他英俊又友善。
张文澜拱手:“秦堂主。”
秦观音盯着张文澜的时间久了些。
姚宝樱往中间挪了挪,挡住秦观音的目光:“秦姐姐?”
秦观音回神,微笑:“我没料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将江湖搅得一团混乱的少侠,会如此年轻。失态了。”
张文澜不动声色:“论理,我当登门拜访,在府衙引荐下与堂主见面。如此仓促,倒让堂主辛苦了。”
“府衙……”秦观音苦笑。
她身后的一位下属插话:“张大人看来不了解余杭,我们余杭的青天大老爷们都忙着享乐呢,哪里管大人闹出来的这些事情?大人不递帖子,我们县老爷会当做不知道你来余杭这件事的。”
“多嘴,”秦观音淡淡瞥了身后人一眼,又朝前方二人解释,“余杭近日多事之秋,府衙忙碌旁的事务。接待大人之事,我等只是代官府劳作罢了。”
姚宝樱小声:“是什么‘怨子’‘怨女’吃人的事吗?”
秦观音脸色微僵。
她身后的下属们也各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打量四方。他们这般害怕,让姚宝樱不禁往张文澜身边靠了靠。
什么妖魔鬼怪,肯定不敢往张文澜这个最吓人的妖鬼这里来吧?
张文澜瞥宝樱一眼。
宝樱当做没看到。
秦观音勉强低声:“那都是民间的无稽之谈,我们进去谈吧。”——
拜月堂与北周朝廷碰面的时候,余杭的汤村镇,迎来了两位人物。
鸣呶与容暮在汤村镇的市集间行走。
他们是出来买药的:都怪之前张文澜给容暮下毒。虽然毒性不强,但想要清除,自然要抓一些药。
好在张文澜没打算取容暮性命,张文澜最近又失去了踪迹,鸣呶和容暮二人才敢堂皇出来。
凉风萧瑟,街头人丁稀疏,整个市集天幕昏昏,让人心头不自在。
鸣呶抱着米奴小猫,默默地靠近容暮,几乎贴上容暮的步伐。
容暮停下脚步,鸣呶一头撞了上去。
容暮眼上白带微扬,他被她撞得趔趄一步,唇角却还噙着温雅的笑意,无奈地低头,回“望”她一眼。
鸣呶:“对不起啊容大哥,但这里阴森森的,真的看起来不对劲。”
容暮挑眉。
他轻声:“阴森森?”
“是啊是啊,”鸣呶朝他描述,“你说这里是余杭最大的盐场,足够富庶,咱们可以来这里买到你要的药。但是容大哥,这里真的富庶吗?这街上的摊贩,看着丧眉打眼、哈欠连连,还没有我们米奴有精神……”
怀中的小黑猫尖啸一声,鸣呶连忙道歉。
容暮忍笑。
鸣呶贴他贴得更近,几乎闻到他身上的药香。
她面颊绯红,知晓好人家的小娘子应与郎君保持距离,但这里是江湖,自然是个人安全更重要些——
“容大哥,你会不会记错地方了?这大白天的,街上也没几个人。可是盐场不该是这样的,书上明明说盐场是白银屋,黄金家……”
她嘀嘀咕咕诉说自己不安的时候,街头忽有一群小孩玩耍着跑过。
小孩口中嚷着歌谣——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我们樱桃和小澜,真的是世界乱七八糟,他俩甜甜蜜蜜啊
第124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2
余杭汤村镇,一排乌鸦扑棱着翅膀,自低空飞过。
小孩子们的稚童歌谣,伴随着空中低飞而过的鸦鸣声,带来一股诡异的阴寒之气。小孩子们即将撞上他们时,容暮忽然一伸手,将鸣呶往旁边一拽,拉她到了商铺下。
但鸣呶从容暮肩后探头,冷不丁看到一家摊贩正在没精打采地泼油,那几个孩子跑过街头,热油正朝几个孩子泼洒而去。
鸣呶急道:“容大哥——”
她无法轻易向一个眼盲之人说清楚如今危机,好在容暮不是寻常人,鸣呶怀中的米奴蓦地冲出,另一道剑气拔地而起,卷向那几个小孩。
容暮手中琴弦将将捏起,他便听闻了空气的骤然急促与静止。
他听到鸣呶怅然:“已经没事了,容大哥。有一位、一位侠客……救了那些孩子。”
一位戴着帷帽的侠客自街头匆忙而过。
几个孩子要被卷入热油的时候,侠客背后的剑倏然拨动,剑气裹住了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得救的时候,侠客低调地钻入了巷中。
街口几个聊天的大人随意扫了眼街头异象,又重新回头:“我真的做梦梦到了!怨女要跟我成亲!整个天地金灿灿的,全是黄金!我吓死了,赶紧跑。怨女一直追我,我跑啊跑,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就醒了……”
“那你看来是真做梦!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我三舅就是从外地来的,他以前在县衙当差,他才是真梦见过。他说他和鬼成亲后,没多久我三舅就发家了。就是做梦没多久,人就没了,我外公也闹着成亲。那么大年纪了,不害臊……”
“怨子和怨女是鬼仙,戏本里他们帮皇帝娶老婆,现实里也帮人嘛。我看他们没那么吓人,都是官府吓唬我们的……”
“是不是只要和鬼仙成亲,就能发家啊?但是鬼仙好像只挑外地人……”
“县
衙死了好多人,听说都是偷偷找鬼仙……但他们不是外地人,那能有用么?总有人想走捷径,呸!”
既羡慕又后怕的人们讨论着发财之道,显然既想“心想事成”,又畏惧死亡。
而泼油摊贩与受惊的几个孩子吓傻后,站在大街上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刺耳,大人们麻木看一眼,重新去讨论生财之道。
来自富贵乡的昭庆公主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现象,不禁怔在原地。
小孩们还在哭泣,几个不耐烦的大人终于骂骂咧咧地走过去。鸣呶犹豫一下,她奔向那几个孩子的途中,悄悄看那几个大谈梦境的大人。
而容暮站在原地,微微垂眸。
米奴钻入他的怀中,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米奴的皮毛,嗅到了米奴身上所沾的檀香。
檀香淡雅微苦,只有常年与佛堂、寺庙打交道的人身上才有。而换在余杭,有一人会让米奴熟悉。
容暮眸中浮起一丝疑惑:“秦观音?”
——他感受到的剑气和米奴身上的檀香不会有错,但是秦观音怎会出现在汤村镇?
秦观音难道不应该根据他送出的信件,去接见姚宝樱,以及应对姚宝樱身边的张文澜吗?
秦观音不应该在此,但是这与他无关……
他随意想着这些的时候,鸣呶回到了他身边,迟疑着说:“容大哥,我们在这里多待几日好么?”
容暮微怔,他温润面孔生出些困惑之色,只是眼睛因被白布蒙住,鸣呶看不出他的疑问。
容暮不赞同:“鸣呶,你是想?”
鸣呶蹙眉。
孩子被油泼,没人惊讶;摊贩哈欠连连,对她这样的客人不管不问;救人的侠客戴着帷幔,混入巷子就走,施恩不图报;还有,那些大人小孩偷偷讨论的,是一出戏,是什么鬼吃人……
这里明明应是带来富庶的盐池之地,为何百姓贫穷而扭曲?
她不知如何说。
半晌,鸣呶凝望着那些哈欠连连的人流、那些跑入人群的小孩,稚嫩道:“容大哥,赚钱比善心更重要?”
容暮温和却冷淡:“这些与殿下无关,殿下不必在意。殿下在民间玩几日,还是要回宫的。”
鸣呶垂下脸半晌,拽着青年的袖子,露出笑:“容大哥,是生计胜于一切,对不对?”
她仰脸看他:“你帮我,好不好?”
蒙眼琴师被少女拽住衣袖,到底叹口气,无奈笑——
与此同时,张文澜那边,他们与秦观音谈了一整日江湖和朝堂如今的紧张局势与未来有可能的合作,姚宝樱在旁旁听,很欣慰旁边二人没发生武力争斗。
他们谈好了可以以余杭为据点,尝试朝廷与江湖的建交。夜深后,秦观音满意离去。
姚宝樱回房来看张文澜,正想炫耀一下他们江湖也有明事理的人,就见张文澜坐着,慢悠悠喝着那盏未尽的茶。
那茶水,挺难喝的。
姚宝樱都没喝下去,张文澜竟然还在品呷。
看他的脸色,平淡温和,他心思根本不在茶上。
宝樱有些吃味:“我说——你很满意秦姐姐,对吧?”
“还行吧,”张文澜语气寥落,不过他如今夸谁,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语气,“秦女侠与别的南蛮子不同。她知礼数,懂进退,不急躁,不强求。若我一直遇到的都是这类江湖人,我也不会对江湖人偏见大了。”
姚宝樱气歪了鼻子:你骂谁是南蛮子?!
姚宝樱憋半天:“秦姐姐应该有情郎吧?”
张文澜:“嗯?你在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龌龊了。
宝樱憋闷半天,还是坐到张文澜身边:“阿澜,其实,或许……我说的不一定对,你姑且一听……你要当心一些秦姐姐。”
“真稀奇,这世上居然有让你有意见的人。”张文澜还没回过味,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她会在意他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你不喜欢她?”
姚宝樱:“不不不。”
她露出些迷离神色。
她慢慢说:“十二夜中,我最不了解的,就是秦姐姐。她从来不来中原,不管其他人和朝堂的关系多僵,余杭的拜月堂,始终与府衙走得很近。自然,余杭身在北周,离南周又只隔着一条河,拜月堂会比其他势力处境更艰难。但是、但是……”
姚宝樱道:“我师姐让我离秦姐姐远一些,我师姐也不许我来余杭。我这次又是趁我师姐不在,来余杭找你……我师姐不会害我,她的话总归有些道理。”
张文澜观察她神态。
张文澜:“你不熟悉她,也没怎么见过她。”
大概是这意思吧……姚宝樱不语,听张文澜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你不要总说你是为了我而来这种话,我当真了怎么办?”
宝樱愣住:“我就是为了你啊……不过你不要转移话题。”
张文澜心头生出一股烦躁,忍了忍,他艰难压住自己真正在意的:“当年太原一战,你去救人时,秦观音可有受伤?”
姚宝樱愣了一下。
太原的事,她对他说起时,总是小心谨慎,生怕被他发现些痕迹。
姚宝樱回忆后,肯定:“没有。秦姐姐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有问题吗?”
她急道:“你不会是怀疑什么吧?不可能的——‘十二夜’没有问题,秦姐姐不可能是恶人。她要是恶人,这些年,我师姐早查出来了。”
张文澜扯嘴角,不置可否。
二人说不出所以然,商议半天后,决定睡觉。
睡觉嘛——
阿澜公子多美味啊。
姚宝樱心中一荡时,凭着自己的超强行动力,扑到他怀中。她刻意装可爱,仰头:“狼虎谷的事……你原谅我了吗……”
张文澜心中压着的事太多。
姚宝樱得知狼虎谷的存在后,何时会去查那在哪里?又何时会离开他,去救人呢?
这些焦虑表现出来,便是张文澜喝口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
这个人,一到这事上,就开始装傻。
姚宝樱搂着他脖颈,好着急。
她观察他脸色,因自己的司马昭之心,甜甜哄他:“如果你保证不伤害他们,那其实……现在关着,也挺安全的。你别老绷着脸嘛。”
张文澜:“我看着像是生气的样子?”
“对啊,你看着并不生气。你怎么会不生气?你这么大度吗?”姚宝樱狐疑,又道,“不过你虽然不生气,却闷闷不乐……阿澜公子,人家也不想看你闷闷不乐嘛。”
“笑一个嘛……阿澜公子,人生这么长,你干嘛天天板着脸呢?”
她扑在他身上逗他,乱七八糟地捂住他的脸,在他脸上揉捏,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张文澜自然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但他被她逗半晌,和她玩半天,还是因为打不过她,被她压在了床上。他僵硬的身子被她软乎乎的笑容与身体压着,一口郁气终是被她压得吐了出来。
他撑不住笑了。
姚宝樱突然明白,世家床头为何都要挂帘帐。
挂了帘帐,烛火摇曳。帐纱浮动,公子笑起来,睫闪眸亮,光影流动,才更好看。
她乱想的时候,听到他低声:“我从来不和你生这种气。”
少女心不在焉:“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吗?”
“你怎么日日都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张文澜垂下眼睫,“我都愿意死在你手里,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握住她的手。
宝樱一腔热气涌在胸腔,盯着他这张因羞窘而少了些阴沉的面孔,甜蜜道:“干嘛老觉得我要你死?不许再说这种话了。人家现在……爱死你啦!”
她脸埋在他颈间,像只小狗般拱人,哼哼唧唧。
他手心发麻,被女孩儿的热情打得手足无措。既怕这是一场醒不来的幻梦,又想沉溺其中不复醒。
他禁不住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自己怀
中。
他仰头望着她粉腮艳颊,下腹生热,想仰头亲她的时候,又忽然来一句:“我在那个时候,说出狼虎谷的时候,很可笑吧?”
姚宝樱竟然愣了一下,反问:“不可笑么?”
张文澜微笑:……这么诚实的樱桃,是会遭报应的。
他保持着温情款款的沉迷模样,勾着她下巴,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唇。
这番暗示好明确。
宝樱羞涩地闭上眼,等着他的亲吻。但是心口小兔乱撞了半天,她脸颊都不那么烫了,她什么也没等到。
她迷茫睁开眼,他在她身下眉目轻扬,揉着她手腕,他垂下眼轻声:“我让你食髓知味,对不对?”
烛火扑在他身上,他半张脸躲入光照不到的墙角,一派幽静晦暗。这种山鬼精怪晃动、求表扬的调子呀。
姚宝樱看不得他得意:“也没那么食髓知味吧。”
张文澜不揉她的手了。
烛火照人眉眼,少女青稚鲜活:“我好几次让你……嘿,我真厉害。”
张文澜平静:“让我什么?”
姚女侠:“我让你特别喜欢,但是你就不是让我特别喜欢了!我我我一点也不像你一样期待那种事,你你……你反思一下!”
可是小娘子面红耳赤说这种话,听起来没有可信力。若张文澜再混蛋一下,问她方才“闭眼睛干嘛”,哈哈。想到会她恼羞成怒,张文澜生了兴趣。
他在要不要欺负她这件事上,做权衡。欺负她固然好玩,欺负哭了就不好玩了。
姚宝樱伸手戳戳他。
张文澜还没抉择好,便在口上礼貌:“我是哪里做的不好,求姚女侠让我长见识。”
那就让这个土包子长长见识吧,姚女侠咳一声:“人家别的郎君,一夜七次十次的……”
张文澜:“你不想活了?何必用这种方式寻死。”
呸!他一点也不懂!
姚女侠手放在自己心口,深情款款:“哇,你好清心寡欲哦!但那是别人家男女深爱的方式,是郎君能力强大的证明。”
张文澜玩味:“别人家都这样?你趴人床底看了?下次带我也看看。”
在他这种讨人厌的打击下,姚宝樱坚强地说完自己贫瘠的经验,狠狠压他一头:“别人家郎君,一次都要一个时辰的。”
张文澜拉下她的手。
他字句清晰:“我也可以。”
宝樱:“哈?”
他向她伸手:“我们一起共赴黄泉。”
共、共赴黄泉……姚宝樱胆怯了。
她眼珠一转,镇定道:“阿澜公子,男女之间,不是只有床笫那点儿事……我们玩点有趣的。”
第125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3
张文澜没料到,姚宝樱的“玩点有趣的”,是深更半夜,将他从暖融融的室内,拉到院中。
这个院子有什么呢?
既不像张宅那样三步一楼十步一阁,池馆水廊房闼精致,又不如西湖那般远近烟峦宛如图画。就他们这个院子……嗯,两步内是寝舍,走十步是灶房,再右侧是茅草厕,后方的墙还是半塌的……
张文澜嫌恶至极。
只不过出于囚犯的修养,他无法要求人家给他换个好的囚禁地儿。
秋夜风凉,他站了一会儿,便有些体虚身乏了。
张文澜兴致缺缺:“若无他事,在下回屋休憩了。”
“再等等,”忙碌的姚女侠回头朝他一笑,眼睛乌黑晶亮,“何必如此不耐烦?你在旁稍等便是。”
张文澜因为姚宝樱的眼睛而留了下来。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想一想,他还是上前帮忙打下手。只是他手上戴着铁链,故意时而发出咣咣声,时而做出忍痛模样,少不得姚宝樱心疼地抚慰他。
张文澜享受着她的关怀。
他暗自想,若是她的眼睛日日只盯着他,只落在他身上,他一辈子戴着腕上这枷锁,其实也没什么。
而在张文澜不知姚宝樱在瞎忙什么、他敷衍地帮忙后,他们在院子里借用藤架和草树,搭出了一个小帐篷。帐布是她撕扯了褥子那层被罩,薄薄披盖。张文澜想问她把被子撕了,他们怎么睡觉……他又看到她进进出出搬蜡烛,在小帐中堆满蜡烛。
白色帷帘纷飞,烛火摇摇光曳。斜髻下梳着小辫的少女从帐中钻出,朝他招手。
姚宝樱悄声:“阿澜,快进来,别惊动了邻居。”
张文澜想:他们有邻居吗?
他们真有邻居的话,邻居早该发现他们这对狗男女的不正常了吧。
但张文澜什么也没说。
他盯着这个帐篷,微恍神。
他们以前流浪的时候,有时候没有地方睡,便在山野中展开包袱盖笼,搭出一个挡风的小帐篷。那时候他与宝樱彻夜并肩,坐在帐篷下取暖。
她在数他们多久可以到汴京。
他在数短暂时光能珍惜多久。
如今他早已及冠,她也非懵懂稚女。她在这处囚禁他的破院中做出这么一架帐篷……张文澜心想:你在做什么呢,樱桃?
姚宝樱见他如木头人般没反应,便从帐篷中钻出来,将他拉了进去。
宝樱小心翼翼地点亮他们四周的烛火。
烛火光华如星光点点,姚宝樱身手伶俐地在一只只蜡烛间跳跃,灵敏非常地越过一只只蜡烛,小心翼翼地坐回了张文澜身边。
她朝他挤挤肩膀。
张文澜神色从容。
姚宝樱:“好看吧?”
张文澜:“好看什么?”
姚宝樱:“张大人,要求不要那么高嘛。我现在知道咱们屋子里没有床帐,有多不方便了。果然,有了帐子后,看帐子被风吹起来,像风雨交融,淋淋漓漓,当真有趣。”
张文澜不语。
姚宝樱又挤他肩膀一下。
他被迫开口:“咱们屋子?”
“是啊,虽然条件差一些,但是我们在一起住,不就是‘咱们屋子’吗,”她脸红一下,又咳嗽一声,阴晦地瞪他一眼,“你不要拿你家的大房子比啊。你家多有钱啊,我可没有那么多钱。你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要找我。”
张文澜:“我从未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个死鬼。
他端坐小帐——烛火照在青年的面孔上。他色白而骨丽,如妖似鬼,但眉目间也确实,情绪变化太小了。
所以……果然,三年前言笑晏晏的勾引她的小狐妖,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现在他不装了,以本性直面她,她有些分不清好坏。他怎么就不装了呢?总不会是对她的迟钝失望吧?
姚宝樱叹口气。
姚宝樱紧挨着他肩膀,不好意思地问:“你觉不觉得这些烛火,很像萤火虫呢?”
张文澜看着她,不说话。
姚宝樱:“我本来想邀请你出来看星星,看萤火虫的。但是糟糕,现在天上没有星星,天凉了,也没有萤火虫。我们错过星星和萤火虫最多的季节了,不过你多些想象,把这些想成星星、想成萤火虫……”
她眨着眼:“那我们是不是在一起下江南,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赏星捉萤呢?”
夜风如鬼火,钻入人的骨缝。
张文澜隐隐感到自己腿间又有些疼,他心中却生出燥热。他掀起眼皮看她,胸口蛊虫伴着热血疾跳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嗤笑——
属于他娘的。
他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幻听中的嘲笑。
张文澜说:“所以,你是想邀请我看星星,看萤火虫?”
姚宝樱点头。
姚宝樱怂恿他:“你配合我一下,把假的当成真的嘛。这个事情很简单,我教你……”
张文澜笑了。
他想她确实不懂他,他最擅长的就是把假的当做真的。何况此情此景发生得太突然,姚宝樱钻出屋子忙活了这么久,他陪伴在旁,自然看得出她的热情。
姚宝樱因为他浅浅的笑意而心神摇曳时,见他垂眼笑了半天后,忽抬头看来,若有所悟。
他道:“你不想和我上、床,你想和我看星星。”
姚宝樱没料到他这么直白。
不过张二郎的琉璃心肠洞若观火,她又不是第一天领教。
姚宝樱捂脸,将脸埋入膝盖中:“我觉得咱们一有空就钻上床,太奇怪了。我们玩点儿别的,才正常啊。”
张文澜:“哦,你只有十八岁。”
姚宝樱:“什么意思?”
张文澜撑着半张脸:“你每天都用热情似火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你很想。”
姚宝樱面无表情从膝盖间钻出脸。
她都要骂人啦,却借着烛火微微,看到他眼中丝微的笑意。
这人真坏,见她跳脚,他很开心。
姚宝樱看着他笑:“对呀,我见到你就饥渴难忍。我如今正忍着呢,你这样的小绵羊,小心我——兽性大发——啊呜——一口吃掉你!”
她张牙舞爪扑过去,想挠他一把,狠狠让他吃点苦头。她知道他腰腹敏感,伸手撩过去,他立刻来抓她的手。
他手上铁链在她腕上打一下,宝樱惨叫。他停下来来看她的手,她抓住机会将他撞倒——张文澜:“蜡烛!你别烧了蜡烛——”
小姚女侠扑倒了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手心摸到他腰肢时,他躬身而躲。她手脚并用地缠上
,使出自己的绝学。她逼出了他一声压抑的笑音。
他身子开始抖,抬臂来擒拿她。姚宝樱的武功岂是他抓得住的,她像一只野猫,这么小小一片地儿,她都能灵活非常地东钻西跑,在他身上踩下一串脚印。
张文澜被她痒得,笑声有些控不住了。
姚宝樱:“让你整日嘲笑我,和我吵架。哼,连在秦姐姐面前,你都不给我个面子,秦姐姐能看出来你是我的情郎吗?你天天阴阳怪气,还不给人一个笑脸,我都要被你欺负死啦。”
烛火照在那飞起来的帐上,金光潋滟,姚宝樱看到了大片绯红色从青年衣领往上钻。哇,像火焰中的梅花葳蕤,蔟蔟点缀在白雪间。
她心间发痒,摸过去时,忍不住在他滚跳的喉结上掐了一把……
“唔!”他一下子喘出声。
但他还不曾发作,腰又被姚宝樱按了一下。那点儿心火才烧上脖颈,酥麻之状又被一连串痒意替代。
他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忽而收了笑,绷住身。她怎么挠他,他既不躲,也不笑了。姚宝樱抬眼偷看,见那倒在地上撑身半坐的青年寒着脸,冷冷睨她。
这番玩闹,他的衣襟已经乱了,发带也散了。几缕调皮发丝贴上他眼角,他眼尾也被逗弄得一片红痕,像点了胭脂一般。
张文澜虽然近日丑了些,但很奇怪,如此时刻,他鬓发生汗,长目隐怒,又好像重新变得英俊了……
姚宝樱讪讪后退。
她一退,张文澜就从后贴来,在她腋下轻轻点了一下。
宝樱尖叫:“哎呀,你偷点我穴道!”
他扭头在她颈上咬了一口,低声:“樱桃,一整个巷子的邻居都要被你吵醒了。”
姚宝樱迅速捂嘴。
他从后搂着她,在她颈上亲噬。
他惹得少女在他怀中战栗连连,捂着嘴呜呜咽咽。她的肌肤是不如他那般白的,她的肤色是一派活人的活色生香,粉白健康。
粉白皮囊上开花,明丽极了。
烛火落在二人之间。
张文澜撑在地上的手握拳,暗自侧过头忍耐一会儿,他在她鼻尖轻轻亲了一下。
二郎的气息温和,没有那般痴态、狂意,他的神色也在安静中带着笑。姚宝樱慢慢放下自己捂嘴的手,扭身抱住他脖颈,哼哼唧唧地抱住他了。
张文澜哑声:“不想我胡来,你就不要总发出这种声音。”
姚宝樱小声:“我们是要看星星的。”
张文澜心情好极,顺着她的意,拥着她:“好啊,我们一起看星星。”——
“阿澜,虽然现在天上只有一轮很淡的、快看不清的月亮,到处乌漆嘛黑,但那里真的有星星。那几颗星星像漏斗一样……”
坐在青年怀中的少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清甜,遥指漆黑夜幕。
张文澜回答她:“嗯,看到了。”
姚宝樱:“?”
她睁大眼睛,看着漆黑天幕:“看、看到了?”
张文澜点头。
姚宝樱憋半天:“我自己都看不到……”
张文澜:“不是一向如此吗?”
姚宝樱:“啊?”
张文澜:“虽然你总想让我看到点儿什么,重拾点儿什么东西,但你胡言乱语,自己往往弄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而我能看到星星、看到萤火虫……我为之感慨的时候,你通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他若有所思,又笑了一下。
姚宝樱抬头看着他。
他今晚笑了很多次。
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错,是吧?
就是他手上的铁链……
姚宝樱纠结地看眼那铁链,她生出挣扎时,听到张文澜说:“樱桃,容我猜猜,你是想和我回忆三年前的过去。”
姚宝樱抬头。
张文澜看着她,轻声:“你也觉得那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你和我一样留恋,是吗?”
姚宝樱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她轻声:“我从未留恋过去的时光。”
他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去看帐中的蜡烛。
姚宝樱却抓着他的手,凑到他眼皮下:“我只是想与你分享,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做些什么。我想让你知道。”
少女抿嘴:“阿澜,我从来不理解你在想些什么,我至今弄不懂你的心事。但我知道你心性其实非常强,非常稳,只要给你时间……你自己能做成的事情太多了。阿澜,我很崇拜你。我对你的诸多不信任,细细想来,都源于你的本事厉害。”
张文澜喃声:“崇拜?”
她不是被他逼着来正视他的么?逼也能逼出崇拜?还是她太年少,分不清那些感情呢?
他眸中氤氲出雾气,就着白雾迷烟,在黑夜烛火中静谧幽深。
张文澜轻声:“所以,你要做什么?”
“我要继承大伯的志向,要把江湖势力团结起来,和朝廷一起共事,”姚宝樱弯眸,“我想让你了解我,支持我。”
张文澜:“我一直了解你。”
至于支持……
姚宝樱摆手:“我今夜想与你分享你没看到的我的人生呀。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会就安心些?”
少女站在帐中空地上,眉飞色舞向他描述这三个月分离的时光,这三年分开的时光。
他往往有举一反三的能力,能轻易从旁人话中察觉漏洞,找出诸多疑点。但是今夜,他忽然不想去猜她说的话中疑点,不想根据她的话去猜她这三个月的行程。
他不关心宝樱在做什么,他又很在意她在做什么。
烛火围绕着她,她在帐中走路,就像踩着他的心,走了一遍又一遍。她说着说着,会低头看他一眼。她每每能看到他恬静的聆听神色,宝樱心头便一热。
她有些惶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得到这么强烈的爱。
她长这么大,没有人如他这般,如饥似渴地听她每一句废话,关心她的每一日行程,想知道她时时刻刻在做些什么。
“这是我跟着一个胡人学的舞蹈,转得特别快,我感觉像一把伞……”她踢开鞋履,赤足飞出帐子。
张文澜昏昏沉,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
但是追着她旋转的身姿,他追不上,却也会在她炫耀时,为她鼓掌。
她更开心:“我那时候就想跳给你看,你不在。”
姚宝樱:“多亏我脑子好,记住了要跳给你看。”
夜火下,月色皎洁。
张文澜倚着帐子,感觉自己头更昏了:“你知道怎么对付我。”
“你这么说,真让我不好意思,”姚宝樱的眉目狡黠,“我还学了情话呢……现在有点忘了……”
张文澜:“没关系,总会想起来的。”
“我就像现在这样,嗖,一剑飞出,那小贼就吓软了腿啦——”姚宝樱又眉飞色舞,跟张文澜说自己吓退小贼的经历。
经历来自于她护送高善慈一行,但她省略了缘由,他也不问。
他问的是:“我给你的陌刀呢?”
姚宝樱:“啊,那把刀……我怕有人追着那把刀,追踪我的踪迹,就把刀暂时放到我朋友家了……”
张文澜:“真可惜。你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却不知道刀鞘上的猫眼宝石一颗便值三百两。”
宝樱:“那个当铺才给我五十两!”
话一落,二人四目相对。
张文澜冷笑一声,笑得她心尖一抖:“你我交情只值五十两。”
宝樱转眼睛:“谁说的?光我从大人这里坑走的,都好几百了。”
他默默看她,不说话了。
她心一慌,凑过去讨好:“咱俩的交情,价比几千两几万两。还是黄金!
“我真的只是临时押的,我都记得当铺在哪里呢。我肯定不是卖,我一定赎回来!我当时太穷了,而且我知道阿澜疼我。不然,我怎么不卖别人的呢?因为我知道阿澜不会怪我,阿澜也相信我肯定会赎。”
“咱俩五
十两的交情,有那么知根知底么?”张文澜推开她的脸,“卖了多好,省的姚女侠吃了上顿没下顿。”
姚宝樱坚强:“行走江湖的女侠,会怕这些吗?我最喜欢吃苦了!”
她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旋身蹲到他身边:“好啦,夜话已经过了一半啦,下一半应该是你的主场。”
她生怕他不理她,乌灵灵的眼睛跟着下巴一起点:“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呢?”
他不说话,看样子还在生陌刀的气。
姚宝樱软声软气:“我想知道。我像你在意我一样,在意你。我想了解你,如你了解我。
“你给我机会好不好?求你啦,最最好的阿澜公子——”
哗啦啦——
枫叶飞落,烛火摇曳。天光暗暗,但明月皎洁。
一片叶落一朵花开,张文澜听到自己心如鼓擂,又在鼓擂阵阵中眼盲心盲,失魂落魄。他绝不原谅卖自己心意的人,可他此时却不如何生气,情爱让他像个蠢货。
她蹲在他面前,手伏在膝上,歪过脸撒娇,这般乖巧。
他终于看向她了:“你。”
姚宝樱眼睛微微瞠大。
张文澜看着她:“除了公务,我一直在想你。很可笑对吧?在你看来五十两的交情,却让我闲下来就开始猜——”
姚宝樱当做没听到他的嘲讽:“猜什么?”
张文澜凝望着夜空,天上无星,月光黯淡。烛火的光与四面八方的飞帐,光点如游龙。他和宝樱像孤舟置身星海重重,浪起船摇,银河已然坍塌。
宝樱向他展示她的心事,也好奇他的,他怎能一直回避?
他的心事、他的心事……
玉霜夫人似乎又在朝着他笑,他指甲在手腕上划出一长道血痕,划了一条又一条。他必须强忍满心暴戾与森然,艰难地把自己的心事撕开一角——宝樱今夜对他这么好,他一定要回报她点什么。
在姚宝樱看来,她的情郎琥珀色眼睛转一下:“猜你会不会有孕。当时若非……其实我不愿意……当年,我娘就是有了身孕,才嫁给我爹。”
姚宝樱一愣,表情有些无措,手一下子按在他手上。
张文澜猜,她应该知道了一点。
好可怜,知道了却不敢问他。她怎么这么好?
他继续用力掐自己的手腕,才能面色无异:“生我的时候,她又是意外。大家说,她背着我爹偷情。她本不想生,但她又怕打胎,会对她自己不好。她不得不生下我,她说是我毁了她。
“如果没有我,她就不用忍受那个家,她可以做更多事,她是被我连累的。”
姚宝樱蹙眉。
她从张伯言和张漠那里听说的玉霜夫人,已让她不快,而今她更是生出满腔杀意。
总有一日,她要杀了那个女人。
姚宝樱冷冷道:“她胡说八道,你才是被她连累的。”
“呵,”张文澜不置可否,他勉强压抑住喉间的血气,心力交瘁般,“无媒苟合还是少来为好。”
姚宝樱又是一愣,半晌憋出一个“哦”。
张文澜:“我估计你听不出来,所以我明示一下:我在向你催婚。”
姚宝樱:“……”
她霎时气短,又支支吾吾,满面涨红。却见他从容极了:“开玩笑的。我本来只是要说,床笫之间的快乐,不是要与你做什么。”
姚宝樱:“那你指的是……”
“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看我的丑态取乐,”在她辩驳前,张文澜淡淡说,“所以我说的是,控、射。”
那是什么?!
她的话本快告诉她,他说的是什么!大家族出身的阿澜公子果然玩得很花啊,她听都没听说过。但她是江湖女侠,她应该见多识广。
于是,在张文澜的目光下,姚宝樱淡定:“原来是这个。”
张文澜:“嗯,你要试试吗?”——
烛火满天,小院寂白。
当张文澜在榻间艰难时期咬手指咬得一手血时,当他全身战栗、眼角被逼出眼泪也一声不吭时,姚宝樱初初见识到狐狸精有多会玩。
他宛如上刑,然而如他所说,她心动得无以复加。
夜帐飞扬,帐中烛飞,都化作轻风细雨,包裹着张文澜。
张文澜想,姚宝樱太会对付自己了。这就是她困住自己的方式吗?
那她会成功的。
“春心一动弃万般,只为须臾片刻欢。”太会爱人的小娘子钻入他心房,疑心病重的阿澜公子愿意为了这点真假难辨的爱,飞蛾扑火——
后果是,下一日拜月堂来找他们时,张文澜只能隔着屏障和秦观音谈事。
无他。
奔波这般久、被囚禁半月都勉强健康的张文澜,在与姚宝樱看星星看月亮后,病倒了——
作者有话说:这是新副本开启前阿澜最快乐的时候啦,下章就开新副本~
第126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
“多谢秦姐姐来看他,”姚宝樱送客人出他们那个只有半堵墙的院落,将人送出门时,她还是忍不住:“阿嚏——”
秦观音看向她。
姚宝樱揉着自己通红的鼻头,吸吸鼻子里的水,尴尬道:“余杭这边也冷了,我有点水土不服,哈哈。阿嚏——”
连续打两个喷嚏,不说她不好意思,秦观音的两个跟班,都露出了然神色。
跟班甲说道:“姚女侠,你还是要与病人保持些距离。这风寒是最容易传染的……”
姚宝樱坚强:“不是。我只是水土不服。”
跟班乙啧啧:“即使是情人,也没有整日厮混一处、连病了都不分开的道理。何况他是朝廷命官,我们江湖人士,还是与他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姚宝樱坚持:“二郎如今行走江湖,便是江湖少侠。他没有暴露自己的朝廷身份,还望秦姐姐帮他保密。”
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秦观音。
谁被她这样的眼睛看着,不心软呢?
秦观音道:“我自然不对外泄露他的身份,只是他的行踪恐怕隐瞒不了多久。钦差大人一到这附近便失去了踪迹,据我所知,余杭的府衙知道河东巡察史来到这里,一开始还淡定,现在因为张大人始终不理会他们,官员们坐立不安了。
“我常与府衙打交道,知道他们绝非善类。我怕府衙会强行登门拜访,你还要小心些。”
姚宝樱感谢秦观音的提醒。
毕竟阿澜,病的时机真的太巧了。虽然是她……但是秦观音一拜访,他就开始病……
宝樱叹气,不得不用恶意揣测。谁让阿澜公子是个妖孽呢?
秦观音又想一想:“而江湖那边,大家都猜下一个要针对的人是我……几大江湖势力向我递橄榄枝,要来余杭聚首,与我共议救人迎敌之计。我不好拒绝。”
她忧心忡忡:“你二人……我不知你是如何说服张大人和我谈判的。但连续几日谈判,始终没有进展。宝樱,你得考虑一种可能——张大人也许不想和我们和解,他在拖延时间,另有打算。我们与他非同类,你要提防他。”
姚宝樱本能想辩驳,但理智又接受秦观音的猜测。
姚宝樱:“秦姐姐放心,我和张大人的关系没有那般脆弱。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你们……至于他真正目的,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姚宝樱又打个喷嚏。
秦观音道:“还有,有江湖客跟我买船,说南渡去南周的事。虽说南北本是一家,但是我们偏向南周朝堂的话,如此关头,相当于直接与北周决裂。汴京如今新开的鬼市,便要重新受质疑了。”
秦观音叹口气:“我会劝大家冷静。宝樱,最好还是让他将关押的‘十二夜’中几位师姐师兄放回来……只有他们平安回归,大家才会冷静。”
姚宝樱苦恼,表示自己会尽力周旋一个最好结果出来。
秦观音颔首。
姚宝樱再三叮嘱秦观音不要
跟江湖那边泄露他们的踪迹,秦观音莞尔应是。
秦观音要走了,又见姚宝樱殷切的目光盯着自己。
宝樱烦恼,吸鼻子:“秦姐姐,余杭这里有没有什么药,对病人比较好……”
秦观音盯着她:如此关头,宝樱竟还要帮那位大官看病么?
宝樱不怕江湖人对她的讨伐么?
秦观音慢慢说:“若只是寻常小病,吃什么药,南北大差不离。”
姚宝樱咬牙:“我听说,一地有一地的风土。或许循着当地风土,能好一些。”
秦观音:“可惜我当真不知道什么灵丹妙药。”
但她的两个跟班提了几味药材。
姚宝樱一听,无非是些人参灵芝之类药材。她到底与张二郎一起行走过,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他又吐又咳吓傻的小娘子。如今不说她买不起昂贵药材,即使买了,张文澜情况恐怕更糟。
宝樱难免难过。二郎经不住大补,只能靠日常食疗。
秦观音看她伤心,便敷衍她:“我们这里,给人系长生辫、打长生结、吃长生果,佑人长命百岁……”
姚宝樱伸长耳朵,记了一大串封建习俗。
待他们走了,门前空了,姚宝樱恍惚一下,想着:我今日囚禁阿澜,是否就如阿澜昔日囚禁我?
昔日他不想那些朝堂大臣们为难我,正如我现在害怕江湖客们冲动之下对付阿澜。
朝廷和江湖这么多年的恩怨,从前朝末帝弄丢女儿开始,已经四十余年。王朝更迭、军阀乱政、外敌入侵、南北分裂,明明只有四十余年,却走完了之前王朝几百年的更迭史。
这是一个绝不正常的时代。
要在此时代中劈开一把剑,势必要小心谨慎,多方思虑。
走了汴京一趟,姚宝樱接触了如今的北周皇帝。可惜她对北周朝廷有了信心,旁人却没有。那些人还在尝试接触南周朝廷。
南周朝廷……
姚宝樱想到了赵舜,微微蹙眉。
自汴京一别,赵舜便带领使臣们回去南周了。这期间,长辈们一直热心地给二人拉红线。
虽然姚宝樱拒绝了,但赵舜那边态度暧、昧,更说要来亲自找她。
亲自找她做什么?
被张文澜缠上,姚宝樱便很难摆脱了。赵舜跟她一同在汴京那么久,应该很清楚才对。
等阿舜来了,她与他说清楚,也弄明白阿舜的想法就好了。
姚宝樱被秋日凉风一吹,又捂着鼻头搓鼻涕。她终于解决完自己的尴尬事,拍拍手要回屋看自家的病人。
她转身时,轻轻“咦”了一声,蹲下身,自脚边的墙角捡了一根丝线。
丝线藏在土里,她伸手轻轻一捏,暗用内力。丝线越发坚韧,她花了很大内力才催断。
秦观音武器是伞,这种丝线来自哪里?用丝线的高手……
宝樱在心中排查高手时,再在空气中,闻到了很淡的檀香味。
秦观音来看他们几次,这是姚宝樱第一次闻到这股香。
姚宝樱思考时,听到屋中传来的“砰砰”几声,还有青年低哑的笑音——
唯一的寝舍、唯一的床前,戴着铁链的青年赤足踩地,脚上血丝蜿蜒。
吃药的碗自然裂开,清水洒了一地。除此之外,一屋子古物架、小几、橱柜、照台,全砸了一地。
日光残酷,直入寝舍。
病中的青年苍然冷漠,手上铁链打在足上。一地碎片乒乓,他足上的血,应该来自瓷器碎片。
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脊骨瘦长单薄,凌散长发黑得近乎带股潮意。
病了这么几天,他的唇竟然还是粉红,连干皮都没有。他脸上的潮红色则像胭脂,匀称得比他往日涂抹的上等香膏还要好看。他睫毛长而不密,葳蕤之下,眼睛如水中墨玉,神色却妖冶,带着极强的破坏欲。
那破坏欲,还是带着笑的。
门口的少女看到滚到自己脚边的碎瓷:师姐救命啊。
张文澜看到了她,怔忡。
张文澜:“我起身漱口,不小心手抖……”
姚宝樱干干道:“阿澜公子病中都还要漱口,真爱洁呀。”
张文澜:“屋中器物陈旧,我看得心烦。”
宝樱:“对、对呀,你一向爱洁而讲究,哈哈。”
二人默然,好似无话可说。
张文澜慢慢垂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发疯?”
姚宝樱心想难道不是吗?!
张文澜轻喃:“我只是刚睡醒,失手砸了碗。”
姚宝樱:“好可怜的阿澜,必然是手上无力吧?”
她这戏假的……张文澜有点编不下去了。
长睫染上金色日光,张文澜眼珠轻轻闪烁。
他刚醒来的时候,屋中清寂寂,只有他一人。
他一边觉得以宝樱的品性,绝不可能丢下自己走了;一边又觉得她都探知出狼虎谷了,肯定着急查那在哪里。
她走了又如何?
他要与她下一次见面,首先便要养好自己这破败身体。即使他嫌恶得不得了,身体好不起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清楚,但心头的冷戾仍如暴风雪般肆虐。
他讨厌姚宝樱。
她对他坏的时候,他恨她没有心;她对他好的时候,他又恨她自顾自招惹了他,好梦易散琉璃易碎。
于是张文澜漱口之时,看着一屋器物,毫不犹豫地发泄一通。一地碎片被日光切割,直到宝樱冲进屋——
他最爱的樱桃,还觉得他情绪很稳吗?
惶
然失神间,青年与门口的少女对视,张文澜朝后倒去。
青年面色苍冷神色孤寂,门口的少女只好冲来抱住了他——
姚宝樱扶着张文澜躺回床榻,不敢提他脚上的血。
她看到他盖着的新被褥,又心痛一下:“都怪我那天晚上撕了被子,还折腾你,不然你不会这样。”
张文澜微凉的手牵住她尾指。
他睫毛过长,可以遮掩自己的一部分神色。他透过疏疏睫影观察她,却看不出她是否畏惧自己先前的狂态。是胆小的樱桃在硬撑呢,还是她不那么怕他了呢?
张文澜心跳时急时缓,他试探着柔声:“可你带我看了星星、看了萤火虫,我永生难忘。”
姚宝樱看着他牵她小指的手指,脸红了。
她道:“快别提那弄虚作假的星星了。”
他唇角翘了一下。
姚宝樱脚尖踢开地上碎了的小碗,俯身给他盖好被褥。
二人都默契地不提这一屋杂乱,他虽不说话,目光却追随着她,搭在脸侧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握住他的手,见他楚楚可怜,便小声:“你是觉得我不要了你吗?怎么会呢?哪一次你生病,我是走了呢?你对我这般没有信心吗?”
张文澜不答反问:“你去做什么了?”
病人经不得谎言,更何况他这种心事本来就重的人。再加上秦观音对他的猜测,她正好说出来试探他。
姚宝樱诚实诉说后,他未置可否,也不在意自己被揣测。
不折腾的阿澜公子安静靠着软枕,精致恬美,发软面洁,让人心生好感。
姚宝樱想到了秦观音说的“长生辫”,看眼他那一头浓黑长发。她见他精神恹恹,便想试一试……而她俯身,闻到了他身上的花香。
姚宝樱整日与他在一起,几乎免疫,闻不到这股香。但她今日离开他片刻,回来后就再闻到了。
姚宝樱问张文澜:“阿澜,你被我关了半个月,常常要我给你买香膏水粉,怎么不见你让我给你买香料呢?”
他闭目:“你买不起。”
姚宝樱一噎:“……”
姚宝樱谆谆善诱:“你这半个月没有熏香,可你身上还是好香……”
张文澜面颊更艳,敛目如画。
姚宝樱:“有没有可能,旁人不用香了,或者换种香,身上就不会有丝毫气味?”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张文澜见她还不扑过来,又听出来她在刺探什么,登时心烦,“常日用香的人,不会天天换着香用。那样会气味杂乱,香气不醇。”
他睁开眼看她:“你突然有兴趣研制香料了?”
他生了兴趣:“你喜欢什么香?我来帮你调。”
“不不不,我行走江湖,最忌香气不散,”姚宝樱道,“但是今日我遇见的秦姐姐,身上有檀香味。先前却没有。”
秦观音啊……
张文澜不感兴趣了:“你和你的秦姐姐去研究香料吧,我累了。”
姚宝樱盯着他。
他竟然无动于衷。
他为“十二夜”而来江湖,他身在余杭,他居然不关心秦观音……那他来余杭的目的,就绝非表面上的捉拿“十二夜”了。
所以说,立场对立的情人,忌讳常日相处。
如张文澜这般谨慎之人,他依然会在姚宝樱这里暴露太多私密信息。
而张文澜昏沉中身子发虚,出了许多汗,他在迷离中又要睡过去了,忽然听到姚宝樱吸了吸鼻子。
他侧过身,凝望着床榻便有垂坐的少女。
她正探身要看他,见他睁开眼,她露出被抓包的神色,缓缓眨了眨眼睛。
张文澜:“给我哭坟?”
“鬼才给你哭坟,而且你会长命百岁,我不需要哭坟!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姚宝樱骂半天,想到他是病人,又赶紧放软语气,“我吵醒你了?”
“我本来就没睡,”张文澜打量着她的眉眼,“你得风寒了?我早说过让你离我远一些。”
姚宝樱弯眸:“你又没得风寒,我离你远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要是离你再远一些,咱们家不小心碎的,就不只几个碗啦。”
“咱们家”三个字,让张文澜心中漾起一圈潋滟。
他又听到了神魂中传来的一声嗤笑。
他被那声笑弄得头痛欲裂,忍受不住地将头朝床榻上重重一磕,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他呻.吟喘息,呼吸间吞吐艰涩,喘不上气,又咳嗽起来。
姚宝樱吓一跳,但她迅速爬上床,握住他脉搏输送内力:“阿澜,稳住心神……别怕,只是生病而已,很快就好了。”
张文澜不语,那当然不只是生病的问题。
他这辈子可能都……如果他死了,她会爱他么?不,他更想和她一起死。
他心里凌乱想这些时,闻到少女身上的气息。她俯过来抱住他,拂开他脸颊上的湿发,在他脸上蹭了一下,大概是试他的体温。
张文澜僵住,混乱的心脉在她贴来时,渐渐稳住。
姚宝樱:“病人要保持心情愉快,别乱想。我以前生病时,我师姐就陪着我……阿澜,我也陪着你。”
窸窸窣窣,张文澜听到铁链声。
他知道她又在解他手上的铁链。
所以他真的不懂,这算什么囚禁。
她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心魂,又总是对他心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提防一个狡猾如他这样的人,但她的心软却又变成枷锁,束缚住他。
张文澜再一次睁开眼,看到姚宝樱趴在他面前。她好像料定他会睁眼,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张文澜心想: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巷子去给我买药的时候,我已经在动手联络我的侍卫了?你知不知道我背着你在安排我的事……你怎么敢对一个狡猾的人这样好。
姚宝樱:“你是不是睡不着?”
张文澜:“我从来都睡不着。”
她了然。
而她早有准备。
张文澜见她哒哒哒跳下床,往屋中那唯一的木桌边奔去。她的包袱,乏味得他已经懒得翻了。而这一次,姚宝樱抱着一大堆书回来了,重新爬上床。
她又打了个喷嚏。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她做出无所谓的表情:“别担心,一个小风寒而已。”
张文澜:“别传染给我。”
姚宝樱:“……”
她咬牙切齿,朝他挥一下拳头。
她收了拳,强调道:“我既不会和你亲亲,也不会和你共饮一杯水,我怎么传染给你?而且我是因为什么得风寒的?”
张文澜:“你是因为撕了床褥……”
姚宝樱瞪他。
他改口:“你是因为照顾我,整日劳作,才吹了风。”
姚宝樱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少女将一堆书瘫在膝盖上,盘腿坐在榻上。
日光从半漏的窗缝间渗入,照在榻上。
宝樱被刺得眯了眯眼,再次心想一定要想办法弄个床帏。
她的情郎安静侧卧一旁,看那沐浴在金灿光辉中的小娘子。
姚宝樱很快扭头看他:“阿澜,你以前生病时,别人都怎么照顾你呢?”
张文澜无话可说。
幼时大大小小的病情,哪一次不是他独自苦熬。他的兄弟们想起来就过来凌辱他,寒冬腊月时,他被他们拖去后山赏什么梅花。
他知道骗局,但他摆脱不了。
他经常听到他们的话——
“野种若是死了,我们家门楣就清净了,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了。”
“我不懂,家主为何留着他。玉霜夫人再貌美,这野种也是、也是……”
他也听过玉霜的低喃:“阿澜,撑不过去就不要撑了,这个人间不值得你留恋。”
“若你是阿漠就好了,阿漠不会像你这样。你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里。”
呵,他不适合生活在这里……那他适合生活在哪里呢?他既承受不住外面天地的风餐露宿,也扛不住世家大宅内里的折磨。在她眼里,他就应该死么?
他偏偏不死。他还没杀了她,他怎么会比她先死。
此刻,姚宝樱竟然问他,幼时旁人都是怎么照顾他的。
张文澜目光幽冷:“别打扰我。”
姚宝樱呆住,只好讪讪地猜,也许大家族自小规矩严吧。
但是——
姚宝樱道:“我以前生病的时候,我师父师娘、师姐师兄轮流来照顾我。但我最喜欢我师姐,嘿嘿,因为我师姐很好玩……我师姐给我读书,我也给你读好不好?”
张文澜:“不要。”
张文澜心情郁郁,但是姚女侠的拳头又实在威风。
何况在那些折磨人的幻听中,姚宝樱的声音如春风,如溪流,一次次执拗地席卷过来,拉回他的意识。
她揪住他的衣领,凶道:“要不要听我读书?你再回答一次。”
她小声:“你又睡不着,听我说说话,哪里不好了?”
他手盖在眼睛上,一边忍着身体上的苦楚,一边哑声认输:“你读吧。”
姚宝樱清清嗓子,开始读她的话本。
为了不被他看轻,她选的话本内容偏严肃,纲常大义警世育人之类的,她平时并不爱看。内容无趣的话本,通常复杂的字便多。每一个字都要读出来,她便有些磕绊,半蒙半猜。
她读得艰难时,听到郎君一声哑笑。
张文澜如说梦话:“我身临其境,从未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姚宝樱:“……”
张文澜喃喃自语:“我幼时,怎没遇到
你这么个宝贝疙瘩呢?”
姚宝樱:“……”
宝樱扁嘴,扔下满床的书:“我不读了!”
他忍着头疼,没力气解释他是说真话,不是逗她的。
宝樱宣布:“我要给你折纸人,削玩偶,剪纸花……”
张文澜恹恹道:“你为什么不走开,别打扰我……”
他说完就后悔,可宝樱毕竟是宝樱,她认真道:“我不能走开。你这种人平时就东想西想,把自己想得抑郁。这时候我若是走了,你必然不好受。
“阿澜阿澜,我可会照顾人啦,你会好的。
“阿澜阿澜,我要你开心养病,长命百岁。”
第127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
张文澜有时候觉得,姚宝樱真的很幼稚。
比如此刻,她简直将他当做一个三岁小孩来哄。
她非要给他读书,读不懂后,她又改为闲聊;她叽里咕噜说许多,他恹恹回两句,她大约觉得无趣,又改为给他削玩偶了;她在他床上削出一堆木头屑,若他能起得来,他必要打她,但他实在身子无力,只能看着一堆玩偶小人堆满了他的床头。
张文澜苦中作乐:至少樱桃刀工好,削什么都栩栩如生。她平时还说他刀工好,他哪里比得上她这种真正用刀的大家呢。
还没等张文澜消化掉他那一床的玩偶与木屑,姚宝樱又开始给他剪纸画了。
她剪了一床后,大约觉得剪得好累,自然地开始玩耍手中那些纸张——折纸。
顺便一提,她耍玩的纸张,是她从她那些话本上撕下来的。
所以说,她真的很不爱读书,不爱惜书本。
她也是真的要哄他开心。
虽然她哄人的方式像逗小孩,但是当张文澜睡在这挂满了折纸动物、摆满了玩偶小人的床榻间,他真的相信她对自己极好。
他撑着枕褥,模模糊糊地看着这一床的折纸,以及折纸后的女孩儿模糊的容颜。
他零星地生起些感悟:樱桃这样哄自己,必然是因为她自己生病时,她得到过她口中那些长辈类似的呵护与宠爱。她沉浸在那种长辈的爱护中,自以为这是正常的,便笨手笨脚地复制给他。
张文澜又心中难受。
他常觉得自己喜欢宝樱喜欢得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他对她的喜爱胜过自己的性命,他不懂她为什么看不到,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在意,为什么心中装满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他占据的位置那么小,或者说根本不重要。
他此时有些懂了。
他自以为是的爱,在宝樱感受过的庞大爱意中,也许确实如沧海一粟,激不起她的点滴涟漪。他自觉爱极了她,但他表现出来的,可能根本比不上她得到过的。她得到过更好的,她怎会在意他?
他确信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爱她。但是……张文澜想,是他不配吧。
他成长于畸形家庭,学的是畸形情爱。他肖想于她,不正是泥沼中的水鬼在肖想光明吗?他明明厌恶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偏偏想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得不到,似乎也正是宿命。
他恨她,其实更恨自己吧。
而今宝樱千里迢迢,因为各种他不想深究的原因困住他,待在他身边,他又何以为求呢?
便是这“须臾欢愉”,他竟也满足。
便是这是谎言欺骗,他也愿意捂住眼睛耳朵。
张文澜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姚宝樱:“啊?你说什么?”
张文澜:“对不起……”
宝樱:“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张文澜:“我想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宝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青年的呓语,没头没尾,只有他自己听得懂。少女询问,得不到结果,只摸到他眼角的泪渍,指尖便轻轻发抖。
姚宝樱趴在床边,心情难免酸涩。
在一片暖融融的光华中,张文澜沉浸于这种昏昏沉沉的思量中,终于入睡了。
姚宝樱听到他呼吸终于放缓,探头来看。她试探他脉搏后,长长舒口气,分外自满:她竟然真的把他哄睡了。
天啊。
谁会知道她有多了不起。
她竟然能把这么多思多虑、常日失眠的一个人给弄睡着,而她自己还没睡着!
姚宝樱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感觉还是滚烫。
她叹口气,思考怎么给他调身子时,望着他的睡颜,不知不觉又想得出了神。
青年乌发覆颊,半颊苍冷半颊烧红,睫毛长如雨帘,疏落有致。只要他不睁眼露出他刻薄的一面,他俊美得甚至显出几分年少感来。不过姚宝樱也不敢将他当无知少年郎看,他是最会骗人的黑莲花。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故意让他自己生病,来拖延他与秦观音的谈判呢?
毕竟,他是有过先例的。他在早年时就是用身体当赌注,才骗她情爱。宝樱已经有认知,他大概对自己身体分外了解,他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怎样会生病,会病得多重。
阿澜公子这种拿命玩的疯狂,长青大哥早就提醒过她的。
而今,张文澜下江南来别有用心,长青大哥不知身在何处,真让人发愁。
“坏阿澜。”姚宝樱恶狠狠地用指甲戳了戳他的脸。
他睡得不安稳,被人一掐便蹙了眉。姚宝樱心惊胆战收回手,怕他醒来,但他只挣扎了一下,并未醒来。
姚宝樱露出自得的笑,望着他发呆:算啦。
管他是不是拿生病来骗人呢,他若是真骗她,他都骗得这么用心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没骗她……姚宝樱叹口气,任劳任怨、熟门熟路地握着他的脉搏,先为他传输一会儿内力。
她这次传得多了些,随着病中的青年面上有了血色,她自己便苍白了几分。
姚宝樱爬到床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地掀开床褥,看到他脚上的血迹密布,脚后心的伤痕已经冻住,开始结痂。
他先前发疯,她不好刺激他;这会儿他没事了,她才开始帮他处理伤口,帮他包扎伤处。
姚宝樱忙活一阵,处理完张文澜的事,自己再去院子里练了会儿张漠传给她的“子夜刀”。她参悟到后半夜,自觉自己十分努力了,身心疲惫之下,姚宝樱才回屋爬上床,抱着张文澜入睡。
张文澜这一次睡的时间,竟然
非常久。
次日姚宝樱醒来了,他都没有醒来,颇让宝樱惊讶,并欣喜。
睡觉本就是病人身体自我修复的一种方式,张文澜终于能够睡着了,还睡得这么久,说明他终于开始好转了。不枉费她的几多苦心。
到张文澜再次醒来,已经又一日深夜了。
他刚醒来,便感觉到身前少女的浅浅呼吸。
他也感觉自己头发被人抓着,轻轻扯动头皮。
他闭目茫然一会儿,记忆回溯,他才徐徐睁开眼。
……是姚宝樱。
自然只能是姚宝樱。
姚宝樱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如今情形。
一灯如豆,微弱的油灯光照着这片昏室床榻。
张文澜出了一身汗,黏腻得十分难受。他强忍下来,垂下眼皮,看到一床被褥内,果然多出来一个姚宝樱。姚宝樱正与他面朝面地挨着,她向下一些,脸只贴到他颈侧的位置。
她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苏醒,因为她正在专心致志干一件大事——她在编……辫子?
张文澜目色古怪。
姚宝樱抓着他一把头发在捣鼓,手指灵活地在他发间穿梭。因为他发质较软较柔,她想编出她想要的辫子,便十分不容易。在张文澜看来,姚女侠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盯着她手中那一捧发丝,宛如盯着一把绝世宝刀。
她神色专注的,他心头为之一热。
他恍惚地想: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吗?
张文澜的呼吸有了变化,而那一次结节失败的姚宝樱分神间,听到了郎君气息的流动。
在张文澜看来,她猛地抬起眼,目光骤然明亮。这一瞬的亮色,像流火投怀,华光琳琅。
他一瞬僵凝,听到姚宝樱甜而哑的声音:“你醒了呀?”
张文澜一时没出声。
她狐疑地扔开那给他编了一半的发辫,来摸他额头。她又问了第二遍,张文澜才垂着眼:“嗯……你的风寒怎么还没好?”
姚宝樱惊讶:“你听得出来?我出门给你买饭时,小二都没听出来,以为我病已经好了呢。”
她身体好,只睡了一晚,就不再打喷嚏了。她声音也恢复了大半,但是张文澜依然听得出那点儿细微的不同。
张文澜:“你出门买饭?”
姚宝樱苦着脸:“是啊。我本来想自己给你煮药粥,我明明之前煮过,我也会。但是我走神了,我差点把咱们得灶房给炸了。我怕耽误了你的病情,只好出门买饭了。”
她扑入他怀中,朝他撒娇:“阿澜,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你病了,都没人会做饭了。”
张文澜垂着眼皮:“我平日烹饪,你不也说不好吃?”
姚宝樱:“你一会儿做的好吃,一会儿做的难吃。我都弄不懂你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她凝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屋中那点儿火光照在他眉目上,明丽秀冷。他眼皮轻轻上掀,姚宝樱恍悟:“故意的,对不对?你这样的妖怪,最会拿捏人,让人对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读不懂你……对不对?”
张文澜:“你对我牵肠挂肚吗?”
姚宝樱眼波一转:“你应该夸我说了好几个成语!”
他低声:“那不是成语。”
于是刚醒来的张二郎,便被姚女侠打了一拳。
她见他瞳眸清如玉水,脸上温度降了,肤色不见血红,重新变得冷白……这应当是身体好转的征兆。
姚宝樱见到他醒来,到底欢喜。打了他一拳后,她伏在他身侧,揉着他被打的肩膀,美滋滋:“看来,打长生辫,真的有用啊。果然,入乡随俗。江南这边给人系长生辫乞人长生,是有几分道理的。”
张文澜多聪明啊,他垂眼一扫自己那拂在身前的蓬松发辫,便知晓这是什么了。
他微怔,目光幽静。
他用古怪的、漫长的目光盯着她,姚宝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好在他很快移开目光。他撑起身子要坐起,姚宝樱忙叫道:“等一等。”
她往床头外一探身,手中抓着一颗花生,递到张文澜眼皮下:“快,吃了它。”
张文澜面无表情。
姚宝樱笑盈盈:“阿澜,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长生果,和长生辫是一起的,都是这边的习俗。你吃了它,有怨子怨女保佑,病才能好。”
怨子怨女啊……张文澜面无波澜:“长生辫、长生果……容我猜猜,是不是还有一个长生结?”
她好惊讶,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又把手中的花生朝他凑得更近了:“阿澜,你真的好聪明。所以,快,吃了它。”
张文澜不觉得吃颗花生就能病好。
他也不信自己病好是梳个辫子就梳好的,他对这种习俗嗤之以鼻。若是往日,他必然嘲讽两句,而今日……他望着姚宝樱的脸,半晌没说出话。
而姚宝樱又深知他的毛病。
她生怕他说出不敬神的大逆不道的话语,在他开口前,她又把掌心的花生朝前递了递。这一递,便是贴着张文澜的唇。
恐怕张文澜再不吃,她就要逼着他、强硬地喂他吃了。
……而他平时就打不过她,现在自然更打不过了。
张文澜偏过脸。
姚宝樱以为这个怪人还是不肯,心里发急就要上手强逼时,听到张文澜低声:“盐水。”
姚宝樱:“啊?”
张文澜恹恹:“我要先漱口。”
宝樱:“……你可真讲究啊。”
她无奈地爬下床帮他端茶递水,扶着他漱了口,那颗被她掌心捂出汗的花生,终于被她喂到了张文澜嘴里。
姚宝樱坐在褥子上,观察他的神色。
她一个劲地问:“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张文澜心想我该有什么感觉呢?
他道:“也许还差一个长生结。可能有了长生结,我便能垂死病中惊坐起,生龙活虎焕然间宛如新生吧。”
姚宝樱:“……”
他的眼睛垂下来,盯着她。
他的红唇轻启,低语:“樱桃,我在说,长生结。
“你给了长生辫、长生果,难道没有长生结吗?
“樱桃,我的长生结呢?”
姚宝樱捂脸。
她又羞窘又气恼:“什么就是你的了?我、我哪里会嘛……我要照顾你,我也没时间去跟人学呀。而且我觉得长生辫和长生果已经足够了,你身上零零碎碎的挂饰那么多,每日换一个都不重样,你也不是很需要长生结啊。”
“我现在很需要,”张文澜轻声,“因为我病得快死了。”
她瞪他。
他道:“因为你收走了我的所有挂饰,我如今一贫如洗,身上没有挂饰。我需要长生结来挂在腰下。”
姚宝樱:“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把你那些挂饰还给你。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哪些是毒哪些是暗器,我不可能让你胡来的。”
“我本来就没打算胡来,”张文澜盯着她,“我只要长生结。”
姚宝樱语塞。
他朝她倾身而来,握住她手腕。却不是那种正常的握法,而是那种……揉捏的握法。他轻轻揉着她腕口,揉得她肌肤生烫。
姚宝樱努力克制他的诱惑时,听到他低声:“你不会打长生结,是吗?我可以教你。”——
作者有话说:发现没,张二在相信宝樱的爱了
第128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3
“……你连这个也会?”
“嗯,鄙人不才,闲时玩耍过一二,”张文澜淡道,“我还有喜欢的样式,我可以教你怎么打出来我喜欢的长生结,你来送给我。”
“你竟然还有喜欢的?”宝樱被他揉手腕揉得脸红,嘀咕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喜欢。”
“我确实什么都不喜欢,但我可以喜欢,”张文澜道,“我的爱好没有那么重要,我随时可以变。重要的,是你愿意给我。”
姚宝樱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
姚宝樱认真道:“不,阿澜,你的爱好很重要。你可以有爱好。”
他望着她,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转开目光。
他继续他的话题:“你我相遇相逢,至今三载。初时你不通情爱,难以勉强。之后你对我百般警惕,油盐不进。如今你我好不容易两心相印,你对我的心意,值不值五十两,我都不敢保证,却连个长生结的份量,都没有吗?”
他还在计较那“五十两”的刀。
姚宝樱想,她这辈子要是不把那把刀赎回来,他会计较她一辈子。而恐怕她就是赎回来了,他还会时不时挤兑她两句。他这个人真的……分外记仇。
但也记恩。
阿澜公子的感情,纯粹专注,热烈坚定。爱恨纠缠在一起,似乎不需要特意区分。
她能否承受住这般浓烈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当姚宝樱意识到张文澜希望自己送他长生结,当姚宝樱意识到张文澜算计的无非是自己的心意,她难免在这般追逐中,感受到窃喜。
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负的人。
但是在她与张文澜的相处中,张文澜给了她自负的资格。
姚女侠跪在床褥上,被情郎揉着手心诱哄。他哄了半天,她眉目噙笑,朝他点了头,豪气万丈:“好,我学!”
张文澜怔忡看她。
她连这都肯……难道,她真的喜欢他?
张文澜因这番想象而心潮澎湃,他望着她的脸,凑近她面孔,似乎想看得更仔细些。
他目光落在她朱唇上,他的眼神让宝樱紧张,而他说:“樱桃,我要沐浴。”
姚宝樱:“为什么?”
“我要沐浴。”
“可你体温还没有完全降下去啊,这时候沐什么浴?”宝樱不理解,以为他爱洁的毛病在这时候犯了,“你再坚持两天。”
张文澜坚持自己出了汗,他要洗浴。姚宝樱哪里容得下他这种折腾的念头,百般拒绝。他见她不答应,自己便要下床。姚宝樱将人拖回来,压在床榻上,制止他胡来。
二人在床上小小打架,当她终于压住他时,她出了一点汗。
姚宝樱火冒三丈:“为什么非要沐浴?就不能忍忍?”
“我出汗了。”
“我知道啊,但是那又怎样?”宝樱努力跟上他的思维,“你是觉得出汗了不舒服,还是觉得有异味?没有的呀,你平时都整个人都泡在花香里了,哪里有异味?”
他的长睫毛覆着眼皮。
他还在挣扎,但挣扎的力度很轻。姚宝樱趴在他身上便能轻而易举阻拦他,可见他挣扎得并不努力。
少女的呼吸拂在他脸上,他渐渐脸颊生热,晕红痕迹让宝樱目光闪烁。
而宝樱听到他低声:“所以,你不嫌弃我?”
“我怎会嫌弃你呢,”宝樱茫然,“你都香成这样了……我和你说呀,我走江湖的时候遇到的男子,臭烘烘好几日,人家都不觉得自己臭。你才两日不洗浴,哪来的那么多毛病呢?我哪里敢嫌弃你呢?”
宝樱心想我敢嫌弃你,我不要命了吗?
她自然是胡说八道,但他依然沉浸在她的甜言蜜语中,被她哄得神智迷离。
张文澜道:“可我想洗浴,是因为我想亲你。”
姚宝樱呆住。
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甜言蜜语一下子封住,她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脸颊则刷地一下红透。
趴伏在青年身上的少女,看到青年郎君眼皮缓缓掀开,流离的眸光落在她唇上:“我想与你亲吻,我怕你嫌恶我脏。”
他的睫毛轻柔展开,瞳眸入神地映照她:“樱桃,你嫌恶我吗?”
——这话,和问“你能不能亲我”,有什么区别吗?
他能把话说得这么惹人遐想,却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他想亲近她,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诱惑,都要找借口?不是让她同情,就是让她恨得想撕了他,再不就是让她心动。
他就这么不相信自己值得么?
宝樱心中是多么难过。
她因可怜而爱他,因承了张漠的刀法而要保护张漠的弟弟,又因自己与张二的多年纠葛而无法舍弃。玉霜夫人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呢?她更想知道了。
于是此刻,面对张文澜,姚宝樱半晌后只能闷闷道:“可我的风寒还没有好啊。”
她声音嗡嗡的,眼睛躲闪:“你不是怕我传染给你吗?”
“阿澜公子病上加病,明日病得起不来了,我不就是传染你的罪人?”她嘟嘴,故意说,“我不敢。”
他微微一笑。
他能屈能伸:“怕你传染的人,是恶人。我不是恶人,我不在意,我很期待自己能与你有相交处……樱桃,把病染给我,好不好?”
“不好!”姚宝樱斩钉截铁,从他身上爬起。
张文澜猛地伸手,扣住她后颈,将她压回去。
他力道突然这样大,而她膝盖一软,瞬间被他按回去,被他咬住了唇。
他一声轻笑,如火般擦过她耳尖。她起初还抗争,当他的气息钻入唇齿时,酥麻的触觉便如过电般,在二人之间激起。姚宝樱的脑子刹那间发麻,她也听到了张文澜克制不住的喘息。
他曲起腿,每一声喘,都让她呼吸艰难。
他是个胡来的病人,压根不在乎自己的病情,按着她后脑勺的力道加重,宝樱无法抵挡。也或许是,她亦为之沉迷,难以抵抗。
她早就受过他的蛊惑。
张文澜施展魅术惑人时,那种不动声色地钻入心肺、噬人血肉的刺激感,带来一阵阵的晕眩。
宝樱早在喜欢他这个人之前,就喜欢他的身体、他的皮囊。当他用自己的身体和皮囊当武器时,她纵使百般努力,也承受不住。
姚宝樱牢记得他还在病中,不能任性。她非常勉强地控制自己的意识,去推他的肩。
她气愤:“你总骗人。你骗我亲你,都要用沐浴这个借口。你嘴里没一句实话,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张文澜喘着气,漫不经心笑:“你生气吧。”
他揉着她的腰肢,微热的手贴着她肌肤,激得她一阵战栗,又惶然畏惧。
少女的衣带像在海水中散荡,他的手指变成了游蛇,一点点攀爬。少女的肌肤软热如雪如酥,他神魂战栗,意识混乱。他本人像藤萝上的冰冷蛇皮,窸窸窣窣间贴着她的腰肢,勒紧她,缠绕她。
姚宝樱难以摆脱,气怒间瞪大眼睛:“我生气,你竟然无所谓?你不喜爱我了吗?”
张文澜在迷乱中,抬脸,朝着她笑:“你若生气,我无非再哄你便是。”
宝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很难哄的!我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我现在抵抗力越来越高了……”
“那我就加大刺激,”他心不在焉,又在呼吸凌乱中渐渐不满这若即若离的碰触,他翻身间,将二人姿势换位,将少女压在枕间亲吻她,他手揉着她粉白脸颊与被亲得水润的唇瓣,“哄你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无非是用我的脸与身体,你不是一向喜欢吗?”
他一起身,乌发凌散而下,唇红齿白,像个水妖一样摇曳生昳。
身下少女被压住手,尖叫:“长生辫!我的长生辫……”
“明日再编,”他眉目染着烛火光,咬住她指尖笑,“你怎么这么相信这个?傻不傻?”
“你才傻……不信怨子怨女的人,就得不到怨子怨女的庇佑。”
“但是余杭的《
钱塘怨》这出戏,明明是鬼神在吃人……”
“啊啊啊你闭嘴,不要说那么可怕的事。”
“我不闭,”他亲吻她下巴,缠缠绵绵,“你求鬼怪不如求我……”
他见她目生怯意,懊悔自己忘情。他不动声色地转了鬼怪话题:“你见我第一面,不就喜欢我的脸吗?”
不得不说,他这种淡着脸的缠绵,是十分勾人的。
这种高高在上、偶尔俯身下来的诱惑若即若离,正如他身上的花香肆意。
在一寝舍浓郁起来的花香中,姚宝樱被他搂着、抱着、亲着。他全力施展手段,在一片脸颊绯红心尖砰跳的感触中,宝樱不知自己是被他撩拨的,还是被他刺中心头秘辛。
他还在回忆:“你见我第一眼,那么多人中,你独独看了我好几眼。
“后来我在篝火边等到你,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仍然偷偷看我。可怜樱桃刚下山,就遇到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什么都知道,我怕你纠缠我,装不知道罢了……”
坏种!
宝樱霎时想到当年那个柔弱的少年,那个郁郁寡欢需要她照顾的少年……
姚宝樱恼羞成怒:“你不要仗着你的脸为所欲为!世上英俊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唯一!而且谁不会老,谁不会丑?你现在就……”
他的眼睛冷冽看来。
姚宝樱干干改口:“你现在就风采不减当年,但那又怎样?我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就与你如何,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你用美人计是没法一直奏效的!你多修正修正自己的内心,我喜欢温柔的、心地善良的、正义郎君……但我也不是说不喜欢你,你要改……喂,你听懂了吗?”
张文澜:“听懂了。你意思是说,美人计暂时还有用,你现在还是喜欢我的皮囊。有用就行,我不在意日后的山洪海涛。我一向及时行乐。”
她踢他一脚。
她的脚踝被他握住,腿被他折到腰后。
他笑出声。
这番姿势让姚宝樱尴尬又羞窘,他低着头解她衣襟。她犹犹豫豫伸手去拦,手臂捂在自己胸襟处。少女心口起伏,面若火烧,他垂着眼看她,轻轻挑一下眉。
他柔声:“怎么了?”
姚宝樱:“我的风寒真的还没有好。”
张文澜:“我知道,我说了我想要。”
姚宝樱:“可你还说、还说……无媒苟合会生孩子,我不想、不想……”
他微微笑。
他轻声:“我不做什么,只是看一看……樱桃,我病了许多日,你让我纾.解一二,好不好?在你我成亲前,我不会让你和我娘一样的。”
她脸颊滚烫:“怎么做啊?”
他盯着她片刻,慢慢抚摸她的脚心。她勾住他腰往后蜷缩,分外难堪又好奇。她眨着眼看他时,他再也忍不住,眸中溅出火热星光,俯身勾住她下巴。
他漫不经心:“别怕,我亲一亲你就好了。”
“可我听说……”
“你不用听说,”张文澜哑声,“我们的故事和你的话本不一样,对不对?我们不会变成别人,对不对?”
魑魅魍魉就趴在他心口冲他肆意尖叫,心头蕴藏至今的鬼怪思绪冲刷他每一次升起来的温情,但是他一声不吭。他已经忍了很多年,他此时也不会让姚宝樱发现他内心藏着怎样千疮百孔的怪物。
她是他的粉黛山河,他毕生跋涉其间。
张文澜只顾着亲吻她脸颊,哑声:“我们不是我爹娘,对不对?”
姚宝樱看到他眼中的清波,宛如泪光。
更漏将阑,烛油烧尽,姚宝樱心软之间遂了他的意,也不过是再一次见识狐狸精的花招而已——
那一夜之后,宝樱胆战心惊,怕自己的一时纵容让他病情加重。但没想到张文澜病真的好了起来,偶尔可以下地了,许是心情真的影响病情。
姚宝樱觉得他们需要庆祝一番,只是她此时既不敢带着张文澜出门,也不敢命令一个病情刚好一点的人下厨。她便再一次出门买饭菜。
张文澜让她买些菜,他可以做拨霞供给她吃。
拨霞供的食材,不是他们这一条小巷口的菜摊子能买到的。姚宝樱便出了远门,她离开后,张文澜在这被关的屋中,接见了自己的侍卫们。
以长松为首的侍卫终于见到了二郎的面,不等心放回肚子里,他们便注意到二郎手上的铁链。
侍卫们深吸口气,不敢多问。
张文澜从他们这里接收一些情报,询问南周建业可有消息传出,张漠是否联络他们;以及余杭最近,是否有异动。
侍卫们一一回复:“大郎月中便已动身南下,大郎隐匿行踪,之后再未与我等联络。我们的情报网得知,江湖人纠集人手,似打算北上救‘十二夜’中第三夜云女侠,这是汴京鬼市传出的消息,说云女侠被困云州。”
张文澜眯了下眼睛。
云州……怎就是云州呢……
侍卫们:“但是江湖人根本没有聚起来,似乎是云女侠那里已经脱困。他们更多人手还是南下,准备来对付郎君你。
“余杭的乐氏依然没有消息,然而我们发现府衙蠢蠢欲动,一直在打探郎君的动向。他们好像很着急。”
府衙……
张文澜手扣着桌木:余杭府衙这么关心他的行踪干什么?
他这一趟南下,与江湖闹得这般僵,却和官府没什么往来。余杭的府衙在着急什么?莫不是他们以为他是来查他们的……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难道余杭的盐场问题比他以为的大……
张文澜和侍卫们嘱咐两句。
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姚宝樱快回来了,便让侍卫们离开。
长松纠结:“二郎何时与我等离开?诸多事务需要二郎定夺,如今二郎被关押,姚女侠武功又高强,我等想避开她的眼目,实在不方便。”
“我另有打算,”张文澜淡声,“我留在她身边,正是为了对付江湖人。”
长松等人恍然大悟,默然退下。
侍卫们离去后,张文澜思索一阵,卷起自己手上的铁链,打算去看看那个被宝樱折腾得不成样的灶房。
他进了灶房,忽有黑衣人从暗处扑来,一掌击向他——
姚宝樱回到院落,进入寝舍。
一室清冷,她的心沉下。
张文澜不见了。
他把她支走,终于开始行动了;还是,他出什么事了?——
与此同时,余杭的汤村镇,容暮安静地立在他与公主殿下临时租赁的院落中。
鸣呶失踪了。
鸣呶不可能不打招呼便离开他。
第129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4
张文澜失踪后,秦观音正好在附近。
姚宝樱在她的相助下,将这处宅子里里外外地翻腾一遍,竟发现他们的灶房别具一格。
灶房的案板下是空的。打开上面的砖,下方漆黑幽深,隐隐听到水声与鱼腥臭气。
姚宝樱茫茫地想到,是啊,这里水多,水路四通八达。她却没料到她与张文澜住了快一个月的房子,灶房有如此洞天。
但其实也不惊奇。
当初汴京的某家民舍的灶台就挖空,下面连通地窖。
姚宝樱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形,却是第一次这般六神无主。
她听到秦观音吩咐下属:“跳下去,看看这水通向哪里。再跟邻居们好好说,检查一下他们的屋子……”
下属为难:“堂主,这个巷子没人住啊。”
姚宝樱便感觉秦观音惊讶又打量的目光,克制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姚宝樱心想:都是我的错。
她为了躲避人,租的这个巷子没有邻居。离她最近的人家,都在巷口了。以至于家中大活人失踪,没有人发现。
如果张文澜是主动离开,去和他的手下汇合,那她还心安一些;若他是遭受什么危险,在其中受伤……
姚宝樱感觉自己眼眶微微发热,心焦程度,让她惶惶然回到当初与张文澜同行去汴京的时期。
但是此时又非彼时。
那时他只是她的同行伙伴,而今、而今……
姚宝樱喃喃自语:“我不应该绑着他的……”
他手上的铁链未摘,武功只是马虎。对方若是高手,他必然处于下方。
姚宝樱目光转动,看到了灶房木架上被掀翻的一堆饰物、小瓶小壶。连张文澜以前不离身的装满药酒的葫芦,都在木架上摆着。
她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毒都收走了,若他遇害……便是她造成的。
秦观音嘱咐下属下水的时候,听到姚宝樱沙哑的声音:“我去。”
秦观音不赞同地回头。
未知地危险,她怎会让云虹的小师妹犯险呢?
但是这位小师妹根本不理会她的阻拦。
姚宝樱勉强朝秦观音笑一下:“我们云门山下就是水,我水性很好的。我弄丢了人,只有亲自去找才能放心。秦姐姐你的帮派是这边的大势力,你也帮我留心。”
秦
观音凝望着少女的雪白脸颊。
秦观音迟疑道:“宝樱,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余杭每年这个时候,会出一些鬼怪杀人的事,失踪的都是些外地人。他们失踪后便再也不曾出现,据说是献给了鬼仙。张大人正是……”
“不!”宝樱黑黝黝的眼睛在发冷的白颊上,突兀的大,“世上没有鬼。”
“噗通——”
宝樱跳下了水——
世上没有鬼。
但是姚宝樱从小到大,都觉得世上是有鬼的。
据说她幼时总是哭闹,总是生病。师娘师父彻夜照顾她,她老觉得自己能看到黑魆魆的鬼影,血淋淋的人头。
幸好长大后,她对童年的记忆不深了。她五岁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
偶尔听大人唏嘘,宝樱茫然:“是么?我还有那样的时候呀?你们是在山下捡到我的吗?我的父母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她是孤儿。
据说,师父师娘在云门山下捡到她。师姐云虹跟随师父的姓,师娘把自己的姓给了孤儿,还给她取了“宝樱”这个名字,让她成为了云门的小师妹。
宝樱如今武功高强,活泼开朗。谁能想到她幼时羸弱多病,一个人待着就害怕呢?
她是自小怕鬼,怕黑的。
也没什么缘故,就莫名其妙的害怕。后来宝樱想,可能跟自己幼时生病有关。不都说小孩子容易见鬼吗?
所以这世上……可能真的有鬼……
如今,她为了找张文澜,跳下这黑黝黝的河水,顺着水道游向不知名的地方。
四方昏暗,幽寂无比。内心的恐惧与孤勇之气交替,她在水道尽头劈开一长卷水藻,前方豁然开朗。
她不能完全信任秦观音。
她和张文澜居住的地方,如今除了他们,不只有秦观音知道吗?张文澜若不是主动离开,只能是被熟悉地势的人算计。
谁会比拜月堂的堂主更了解余杭的地势呢?
《钱塘怨》那出戏,她调查过,故事中的乐氏一族人早就在十多年前就死没了。故事中的怨女怨子是为了帝王的爱情而祈福报恩,怎么现实中就是杀人索命,还专杀外地人呢?
余杭藏了什么秘密?
姚宝樱在水下心乱如麻,还要时不时浮出水面换气。她浮出水面的时候看到四方视野开阔,绿野如烟,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水流通向了难以追踪的地方。
她希望张文澜若是真的遇难,能给她留下丁点儿线索。但她又心中知晓希望渺茫,因为她是真的搜刮走了他身上所有可以用的物件。他如今除了手上的铁链,身无长物。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宝樱感到自己眼眶又要发热,她忙瞪大眼睛憋住那股情绪,不能在这时候因为止不住泪的小毛病而耽误时间。
她瞪大眼睛的时候,那眶热意被她憋回去,她忽然看到水下右斜下,有亮亮的东西在一片黑色洞口一闪而黯。
游过去一瞧,是人的骷髅架子。
黑洞中,半具被水冲刷的尸体陷在沙洼中,被水草缠着。宝樱挖掘的时候,摸到了更多的骨头。
怎么会有人骨沉睡在水底?
她是怕鬼,却不怕死人。她一寸寸抚摸,从中辨别人死的缘故。骨头比寻常人骨更白,白得有些不正常,没有经年累月造成的腐烂感……这些白骨,过于完整。
“咻——”水面处传来水鸟叫声,这是秦观音与她联络的方式。
姚宝樱想一想,四处看了看,记住这个方位后,浮出水面。
水面上的长窄船,是一艘趸船,固于岸边,平时作为浮码头使用,供人走动与卸货。此时这趸船上货物稀稀拉拉,只有湿漉漉的拜月堂众人趴在木板上,拧自己潮湿的衣物。
他们看到姚宝樱在水面上露出一个头,便有人朝宝樱指路:“那个方向——姚女侠,我们刚才搜的时候,看到有人衣料的布子缠在一根木头上。这可能是贼人!”
另一人喃声:“张大人难道真的被鬼抓走了?”
说话的人被人打一头:“这是人的布料,分明是人在作怪!不过张大人真有本事,遇难了还能给咱们留下线索。”
说话的人邀宝似的,把自己捡到的布条给浮出水面的少女看。
将布条递过去时,众人抖了一下,只因一望无尽的白茫水面上,浮着一颗少女湿漉漉的头。这少女虽然长得清秀,但乌漆漆的眼睛黑眼珠子贼大,将他们从左到右扫一遍。那种过黑过大得眼珠子,挺渗人的。
宝樱看着布条,听着他们的指路。
她心想张文澜这么厉害吗?身无别物,还能砍下布条给他们引路?
他怎么砍?用内力,还是用他的玉扳指?应该是内力吧,他的扳指藏有千秋,他应该舍不得。
这么一想,至少,他还有保命手段。
姚宝樱问他们:“这里有死过人吗?”
几个来帮她找人的拜月堂众摸不到头脑:“哪里不死人?水上行船,翻船是常有的。不过你若说的是治安,这是本地官府的事吧?姚女侠说的到底是什么?”
姚宝樱挂心张文澜,也不想在这里和他们确认别的骨架的事了。
那骨架明显死了很久,张文澜是否脱困却不清楚。自然还是活人重要。
众人正想劝宝樱上岸歇歇再找,“哎”一声,女孩儿已经重新钻下水,没有了影子。
拜月堂的人帮忙找人,但到底不是自己人,需要轮替。到后期,已经是姚宝樱一人在水中游动了。
她越游,水底越黑。她的呼吸开始困难,她只好浮上水面。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四方水面一览无余,前路尽头是一片碧绿山峦。时入深秋,绿林如海,即使在余杭,也不那么常见了。
绿山滴翠,白月相照。
蓦地一下,姚宝樱想到了《钱塘怨》中的那句词——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天上的月,皎洁浩瀚。
眼前的绿山披照月光,不正像青铜覆盖吗?
一阵鸡皮疙瘩从体内窜起,烧得整个肌肤发麻。姚宝樱咬唇咬得出血,爬出水面,走向这座山——
风声在耳边流动,鸦鸣切切如鬼叫。
这山竟然一半都是乱葬岗,黑夜中墓碑林立,惨然阴冷。姚宝樱头也不敢回,跑出那片乱葬岗,只有前方游离不定的人间灯火才让人安全。
姚宝樱快被吓死时,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
白衣青年走在夜路上,背琴负手,蒙眼白布照着明月。寒夜独行,他不点烛不提灯,比鬼还要吓人。
但是月光下,人是有影子的。
姚宝樱瞳眸微颤,失声:“容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深夜寒山,万物息声。容暮听到她声音,也顿住:“这里是余杭最大的盐场,汤村镇……你怎会来这里?”——
“呜呜呜,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若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来余杭,必然不来啊。我只是来走亲戚的,我很快就要走了……”
“啊啊啊怨子什么时候才能挑到我头上?与其这样半死不活,还不如拼一把。”
“省省力吧,怨子只有美人才能当。今日之前,你还有希望,今日嘛,咱们这不是来了新小哥。新来的小郎君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这怨子肯定选他了……”
这个到了鬼窟都要看脸的世界,让人更加绝望了。
张文澜就是在这一通鬼哭狼嚎中醒来的。
他还听到了时远时近的凄凄唱戏声。
他头脑昏沉,后颈被人击打的痛意也影响着他。他的病没有完全好,身体还是酸软无力,被这些人吵得额上青筋
直颤。
他靠在角落中,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链——
“所以,这到底是哪里呢?”
“这是黄金林,”旁边一个郎君冷声,“女子为怨女,男子为怨子。我们都被关在一个大院中,男女分开。定时有人来送吃的喝的,也定时有人来挑选人头,选怨子怨女去成亲。”
那郎君语气难掩嫉妒:“选去成亲的人,就可以不在这鬼地方待着了!本来该到我了,按顺序我就可以出去了。但是你一进来,他们肯定选你啊……凭什么!”
张文澜抬起眼皮。
他看到一个面色铁青的男子指着自己叽里咕噜说些废话。
细看之下,这男子五官端正,若在外头,必也有小女孩儿欢喜。不过沦落这种地方,气怒怨愤让人面孔扭曲。这个人面色因怨气而狰狞,倒真像一个鬼。
张二眼皮微动:这就是怨子吗?
听他们的意思,这里是把活人变成一个鬼,却是去成亲?怎么这么大材小用呢?
若是他来,他必然搞一件大事……
张文澜撑着墙站起,刷地拉开他面前那重帷帐。一下子,外头金翠辉煌的光影皆如眼中——
雕梁画栋,金光浮玉,纸醉金迷。他们所关之地院中的砖,用翡翠铺就。
此地一片漆黑,像是地下建筑。但四处灯火明耀,宛如白昼。站在窗前,现在那戏曲声抑扬顿挫,婉转间听得更为清晰。
依然是《钱塘怨》那出戏。
张文澜凝望着外面富贵景象,心中戏谑:李元微这个皇帝当的,算什么呢?
汴京重建后修复的皇宫,还没有这一个“黄金林”看起来夺目。
这真有意思。北周皇帝在宫中殚精竭虑省吃俭用,北周治下有如此华贵之地藏在地下,不知皇帝作何感受。
唔,对了,这里用黄金……也犯了忌讳。不过山高皇帝远,皇帝如今忙着和霍丘打仗,只要余杭不闹出大事,汴京是不会管这里的。
张文澜手扣着窗木,思索事情。
一屋子人拉着帷帐躲在黑暗中自怨自艾,如今他们看到院中堂皇明耀的景象,只满心惊恐愤怒。
而再看一眼张文澜,眉目凌寒,金质玉相。一个囚徒,却表现得如上位者一般。
先前那冲着他吼叫嫉妒的男子忍不住自后冲上,想给这个新来的一点教训。
张文澜感到身后风声。
他在宝樱面前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姚宝樱的武功确实很高,他实在打不过。但是普通人……张文澜要回手时,头微微一痛,身子趔趄一下。
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好。
他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张牙舞爪的郎君扑上前的时候,张文澜拇指上的玉扳指射出一针,那人噗通到底,瞬间没了声息。
这番变动,让屋中或悲哀或愤怒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去摸那人呼吸:“没、没气了……他杀人了!”
“慌什么,”张文澜淡声,“落到这里的人,真觉得自己有机会逃出去吗?早死晚死都一样,死在谁手里都一样。”
他玩味地看着这一屋子人:“难道你们不是这么想的吗?难道你们不是想给我下马威吗?”
一屋子人:“……”
张文澜是汴京的礼部侍郎,知开封府,兼一连串职务。
无论他在姚宝樱面前如何温顺,他对外都强势非常。无论他在宝樱面前如何遮掩锋芒,他对待职务都绝对理性、高效冰冷。
在这个陌生之地,张文澜头昏脑涨周身无力,只好拉张椅子坐下,看在外人眼中,这人何其傲慢。
傲慢的张文澜撩起眼睛,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锁定他们中最镇定的人:“你来告诉我,这里的事情。”
张文澜轻声:“若是你们听我的,我可以救你们出去;若你们不听我的,我现在便可以先杀光你们,省得你们拖我后腿。”
他微笑:“你们说成了怨子就可以成亲,可以出去。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这个时节来余杭的外地人,三年间,没有一人走出去。自十三年前乐氏一族灭门,到三年前才开始死外地人……这其中必有缘由。”
他的笑,在人看来,和那些戴着鬼面具来挑选怨子的人,也不差什么了。
有人打个哆嗦:“你、你怎会这般清楚?莫非你是官府来救我们的?”
“不好说,”张文澜偏头,“我的立场随时可以变,我更好奇你们的事。你们说隔壁关着女子,是要当怨女的……怨子和怨女,竟然是两个人?”
戏文中总唱怨子怨女,张文澜理解的是一个鬼仙或男或女,没想到却是两人。
鬼怪也要分男女?
古怪之处必有缘由。
怨女啊……
张文澜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隔壁院落。
他抚摸着自己脸,心想自己易容多日,真的被人注意到了。不知把他弄到这里的人,是希望他死在这里,还是借他的手杀别人。
幸好宝樱不在。
她怕极了鬼怪,落难者是他,比她要好很多。
但是他的樱桃又十分正义,必为了找他而涉险。这般一想,张文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涩,还涌上一层焦虑——
汤村镇中,姚宝樱被容暮带去租赁的院落。
深更半夜,一灯相伴,身畔人是熟识人,这让姚宝樱在一日奔波后,松懈下来。
她喝完姜汤,卧在床头恹恹道:“所以说,汤村镇的前身,是乐氏的庄园?乐氏人死没了,仆役们四分五裂。活的人不多,但也有老人留在这里。”
“这里自然要留人,”容暮温声,“这里是最大盐场,晒盐是需要人手的。官府原本是不愿意把活计分给村民的,只是因为官府近些年死了许多人,老人传说这里不干净,怨子怨女索命,官府才雇佣村子的人晒盐。”
容暮将浩瀚如山的一堆册子,堆在案上。
他:“在三年之前,这里不死外地人。三年前开始,才死外地人,但官府同样死人。这是这些年余杭的人口簿。我看不见,只能劳烦师妹了。”
姚宝樱仰望堆积如山的厚厚书册,面如土色:“这、这么多书要查……你怎么弄来的啊?”
他笑而不语。
容暮自然有自己的手段,姚宝樱也不多问了,只是:“……咱们兄妹俩,真是难兄难妹。”
她心酸地打开册子,打起精神查看人名,又目光古怪地偷看容师兄。
据师兄说,鸣呶公主也失踪一整日了。容师兄真是好本事,这就从官府开始调查了。
姚宝樱问:“鸣呶是如何不见的?”
容暮沉默,摇头。
他轻声:“怪我看不见……”
少年公主觉得村中人穷苦,去照看村中人。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鸣呶再未归来。而容暮甚至不知她是在哪里失踪的。
她必然不小心撞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容暮手指拨着自己的琴弦。
若照他的心思,他可以杀光这一村子的人,逼问出公主下落。但若如此,天真又尊贵的公主会如何看他?
好在——
姚宝樱道:“师兄放心,我们肯定能救到人的。这个汤村镇有问题,我不知道背后人什么目的,我们先查查看。你别担心鸣呶,米奴会保护殿下的。”
容暮淡淡笑了一下,低头抚摸自己的琴弦。
他和米奴之间是有感应的,他能感应到米奴没有离开这座山,那只能是这座山存在另一个空间了。
他带年少公主行走江湖,总要将她送回去。而今公主生死未卜,纵有米奴陪伴,仍难免让他烦躁。
凉夜烛摇,琴声叮咚,奏曲乱调。
一室之内,宝樱靠
着墙凝望窗外皓月,同样烦躁。
乐氏、乐氏……桩桩件件都绕不开这个姓。
话本和戏文中皇帝和民女相爱回宫,现实中乐氏一族灭族。这是报复吗?报复谁呢?——
这时的黄金林中,灯火彻亮达旦。
关押男子的地盘中,男子们在张文澜断然杀人后,结结巴巴告诉他,如今情形。
其实他们说不出重要线索。
被选为怨子的人去成亲,再也没回来。虽然张文澜说从未有人能离开这里,但被关押的人坚称,怨子成亲后一段时间,会有花轿接人离开。
但他们最羡慕的,还是隔壁的怨女。
怨女成亲生子,大腹便便下风风光光被接出去。那必然是做富太太去了。
他们都不傻。这里分明是有权有势之人的玩乐地,若是为权贵之人生下一儿半女,那自然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可惜男子不受孕……
张文澜:“你们都做好准备给男子当玩物了,还在意生不生子?真是多虑。”
众人被他的阴阳怪气说得一团火。
有人挣扎:“也许上位者是女子……”
张文澜懒懒道:“身为女子的上位者通常爱洁,看不上你们。”
这人说话尖锐又讨厌,气人不偿命。若不是这人出手就杀人,他们必然……
他们气得哆嗦,想着反抗这人时,见张文澜在屋中转悠。他手中的铁链叮叮咣咣,他想寻尖锐器物先解决铁链问题。但是这里自然没有……
张文澜思考间,听到外面尖叫:“有人跑了!”
“有怨女逃跑,快抓住她——”
张文澜眼皮轻轻一抬:有女子敢逃?还被一群人追?
这般胆量的女子——
他心一跳,莫不是樱桃来找他了?
他一脚踹开这个门,院子里早就乱作一团,女子那边关押地盘有人逃出,一群戴着鬼面的仆役们来捉人,竟然没捉到。
金光琳琅,照得人满目晕然。张文澜适应一会儿,才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儿。
他身后人颤声:“别、别惹事啊,别救她——”
救?
那被拦的小娘子听到了“救”字,意识到什么,努力朝想救她的人这边奔跑。一团小小黑影呼啸而走,众人尖叫着倒地一片。
张文澜感到一团黑影朝自己扑来,他抬臂便运气去捉。错手间,黑影一口咬在他手间,嘎嘣一声——“猫?”
张文澜看到手上的铁链断了。
镇定如他,都不免僵硬一瞬:哪来的猫妖?
那终于冲出包围圈的小娘子满心欢喜:“容大哥——”
小娘子与郎君双双抬目。
鸣呶一呆:“怎么是你?”
张文澜正在和黑猫大战:“我也想说,怎么是你这个——”
——废物。
第130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5
张文澜何其聪明。
哪怕他现在头晕目眩,又因出手的小娘子不是他心中所想的人而略有失望,但当他手腕上已经断开的铁链被那小猫再一次咬住时,他仍回了神。
张文澜揪住这只黑猫,尽管如此,他仍听到猫嘴里的“嘎嘣”脆声。
他额头青筋跳了几下:这是一只铁齿铜牙的妖猫。这可是铁链……
能有这种咬合力,还能在这种鬼地方保护鸣呶的,天下只有一只猫了。
张文澜:“容暮把他的妖猫给你了?”
一听他这么说,鸣呶就垮下脸。
身边人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鸣呶心急如焚,又见张文澜目光不善地盯着米奴。小猫再厉害,被人揪住也只能奋力挣扎。
鸣呶扑过去就从张文澜怀中抢走黑猫:“呸呸呸,我们米奴才不是妖猫。我们米奴是世上最可爱的小猫,你不要乱说话!”
她一撞就撞开了张文澜,不禁诧异看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眼下青黑、神色冷硬到紧绷。他这是……
二人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些戴着鬼面的仆从们重新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这一次,人山人海,米奴被鸣呶抱在怀里,全身皮毛绷开要冲出去。然而鸣呶紧紧抱着米奴躲在张文澜身侧,安抚着小猫。
在鸣呶看来,张文澜再可怕,那也是从小就认识的熟人。看在她兄长和大水哥的面子上,张文澜不会牺牲她的。
那群凶神恶煞的仆从中出来一个肥硕的男人,男人声音在面具后嗡嗡沉闷,却气势十足:“你们想干什么?当上怨子和怨女,就能离开了。主上施恩,难道你们要拒绝?”
鸣呶抱着小猫,冷冷道:“敢向我施恩的人,还不在你们中间。”
好大的口气!
大口气出完,她重新瑟缩回张文澜,可怜兮兮:“小水哥,他们要我当怨女,要我成亲。我怎么能成亲嘛……”
她真成亲了,若她皇兄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得死啊。她是不愿意连累这么多人,但是放在这些人眼中,这小娘子就是找死。
张文澜冷漠地看着贴着自己的鸣呶。
他真的很讨厌她。
从小到大,她总是给他找麻烦。不过此时这麻烦,或许是他调查乐氏的切入点。
仆从打量着张文澜和鸣呶。
他们听到小娘子管这郎君叫“哥”,再一看这二人容貌上乘非凡,气度高贵。不过沦落到他们这里的人,身份再高有什么用呢?活不下去的高位之人,不还是由他们折腾?
这些天真的小郎君小娘子,还敢跟他们耍身份……
为首的人打量二人后,玩味:“情人?你们这对小情人,都落到黄金林了?这是你们的幸事,日后……”
话没说完,郎君脸色宛如吞苍蝇。
小娘子也一下子惶恐,如避蛇蝎:“你眼瞎,我们哪里像情人啦?我与他——”
张文澜言简意赅打断:“兄妹。”
为首者不解他们争议身份的缘故,却也不明所以地哼了两声:“兄妹是吧?你妹妹选为怨女了,今日就要去侍奉我们主上。她竟不知这是恩惠,还敢大闹。殊不知这里多少娘子等着这个机会,却得不到?”
张文澜抬眼皮。
他看到院子角落里,有许多娘子在悄悄观察这里的闹腾。
那些娘子神色凄惶,脸色雪白,也看不出是期待,还是畏惧。
为首者还在大放厥词:“这种殊荣,一月只有一次。若非你妹妹颜色姝丽,她初来乍到,还轮不到她呢……”
“一月一次,”张文澜喃声,“那就是一年需要十二对男女。这点儿人数,能干点什么坏事呢……”
为首者:“?”
他说的是这个吗?
他盯着这个郎君,对方眉目分明清正,但也许因线条凌厉而带出了几抹妖冶鬼气。在这黄金林中,包围他的人生出几分警惕。
好在这郎君看似文弱,而他那个抱着猫的妹妹,始终眉目天真稚嫩,扒着自己哥哥不放。
他们瞥了瞥妹妹怀里的猫,黑猫一双眼睛幽亮诡谲。
张文澜先开了口:“这个月你们可以把这份殊荣给别人。我需要劝我妹妹听话。我是不能生儿育女,不然若能给主上生个一儿半女,我便能出去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妹妹竟然不懂。我这个当兄长的,只能劝劝她了。”
“生儿育女”的几个字一出,鸣呶无语地盯着张文澜。
怀中小猫轻叫,她也小小叹口气。
乱世四十余年,她才十五岁。她自小被兄长寄养在张家,常年在云州与太原两地往返奔波。她又在十二岁的时候,从乡下野丫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朝公主。
她的际遇已足够传奇,见识了许多王朝公主一辈子看不到的民生。但是似乎她的见识与小水哥比,仍差距很远。
她无法张口就来一串谎言,也无法在初初被抓的
时候,就弄清楚局势与危机。
鸣呶被张文澜扯走前,瞥一眼那个今日要去侍奉所谓“主人”的怨女。
重新成为怨女的娘子神色悲喜交加,以为自己有机会出去。
鸣呶到底是公主,见解不同于平民,她知道这个怨女成亲必然有问题。
她想救人,更不愿因自己而连累别人——
张文澜将鸣呶带去了郎君们关押的地方。
只要他们不出这个院子,看守他们的人倒不介意他们在里面做什么。鸣呶便见识到,那些同屋郎君有些畏惧张文澜。
张文澜要隔开一个空间,把人赶去外舍。有人要发火,张文澜抬了下手,他们便熄火了。
鸣呶:……不愧是小水哥。
她醒来才不过半个时辰,张文澜这里便开始折腾了。
张文澜:“说说吧,你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他靠着墙根而坐,外面黄金的强光让他眼睛不适。他只有缩在角落里,被黑暗笼着,才舒服一些。外面的金光若有若无地照在他身上,半明半暗。
鸣呶将米奴放到地上,让它自己去玩。
她跪坐到张文澜面前,露出些小女孩儿的迷惘怯懦:“我也不知道,出事前,我本来在一家民户里,帮一个老人家收拾屋子。那老人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只剩一个外孙。我等着他外孙来照顾他,那外孙迟迟不来,我靠着桌子眯了一会儿……
“睁开眼,我就到这里了。”
她难受:“我不见了,容大哥肯定着急的啊。”
张文澜盯着她:“你兄长应该不会把你嫁给一个江湖人。”
鸣呶一呆,然后脸涨红,差点要被气得跳起来。多亏她记得他们在被关押,他们的谈话不能被人听到。
她咬牙:“我才没有!而且你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做什么?你又打什么坏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她可真了解他。
张文澜轻声:“我们有一个庞大计划,计划中需要一个和亲公主。虽然不是让人真和亲,但是我们需要这么一个身份。你们家的公主多的是,但是能帮你兄长成事的,可不多。”
他慢慢道:“我是觉得这种事非你莫属。但官家折子都写好了,却一直没定下公主,真有意思。”
鸣呶怔忡。
但是现在他们的难题,显然不是什么和亲公主。
张文澜问:“那户民户有什么异常?”
鸣呶打起精神,仔细回忆每个细节:“我与容大哥刚到汤村镇市集的时候,听到人聊天。有人说起自己做梦,梦见过自己和怨女成亲。这个人,还说他三舅就与怨女成亲了,就此发家。三舅很快死了,又到了他外公闹着成亲……”
鸣呶说得缓慢:“其实他是说大话啦,我去找到他外公的时候,发现他外公早就老糊涂了。他外公也不是要成亲,我照顾那老人几日,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事,那老人说的是很多年前他主人家的成亲。”
张文澜翻眼皮:“乐氏?”
鸣呶眨眼:“你怎么知道?”
不过,鸣呶口中的老人家已经糊涂,说不出太多往事。
鸣呶只知道,很多年前,大概十多年前吧,这里是乐氏的庄园,乐氏嫁女嫁得轰轰烈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鸣呶再追问,那老人只会满目惊恐、抱头大叫:“血,好多血!黄金,都是黄金,哈哈哈我发财了……”
再一会儿,老人又缩在角落里哭:“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住。我年纪大了,对,我年纪大了,我都忘啦……我真的忘了!”
再之后,便是鸣呶等人等得睡着,被抓了。
鸣呶:“小水哥,你有什么看法?”
张文澜的看法是:“汤村镇?”
鸣呶:……我说这么多,你都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就记得第一句话。你真是……算了,你的冷血也不是第一天,我原谅你了。
鸣呶:“是啊,汤村镇……你的意思是,我在汤村镇失踪,这么快醒来,我们很可能还在这个地方?”
鸣呶撇头看到外面金灿灿的灯火与金玉满堂。
她眸子闪一下。
她是从混乱转向秩序的新建王朝的公主,至少这座黄金林,比她住的宫室辉煌多了。她此生未见。
鸣呶:“这里就是汤村镇。汤村镇在一座山上,这里没有光,只有烛火照明。那必然是山下了……”
她吸口气:“好大的手笔!这座山被挖空了,山下有这么大的地窟,竟没有人知道吗?想救我们,就得找到那个入口。我在汤村镇转悠这么久,竟全然不知……小水哥,你莫不是怀疑村民有问题?”
张文澜:“能做美梦到处炫耀,还能被你听到,非蠢,即大谋。”
鸣呶扁嘴。
她心中气怒想,就应该宝樱姐来治一治这个人。
她忍气吞声:“那你觉得有问题的是什么。”
张文澜:“汤村镇啊。”
鸣呶真的怒了:“我不是也说这里有问题吗?”
张文澜精力不济,真的不想和她吵架。若是平时,他压根不会理会这个拖油瓶。但是他现在半病,她身前有那只猫妖保护,她还能代他做许多事……
他便对鸣呶多了几分耐心:“我说的是盐。汤村镇是余杭最大的盐场。余杭报给朝堂的赋税额数很漂亮,但是连盐场的百姓在这个最容易富庶的地方都无法养活自己。差价中的那些盐,去了哪里?”
鸣呶喃声:“所以是官府的问题?欺上瞒下?这个黄金林……是官府的手笔?”
张文澜冷淡:“不知道。”
线索还不够多,还要调查。
不过他真没想到查乐氏,能查到本地官府头上。
他恍惚地想到不久前,姚宝樱给他放烟火的那夜,她曾希望他查一查本地府衙。张文澜当日拒绝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他该查吗?
他是不想管旁人怎么做官的。余杭只是他牵制江湖的一个据点,相安无事是最好选择,他怎可能多管闲事。
但宝樱希望他做个好官。
难道她希望,他就要做这些麻烦事吗?
张文澜闭上眼,心中眼中都是少女那双带笑眼睛。
她在他的心海中,笑盈盈地看着他。此时他失踪不见,她会在意么?
张文澜意识又要昏沉了,听到鸣呶深吸口气:“你病了?”
虽然他的体温已经降了下去,但他手腕温度忽冷忽热,鸣呶靠近观察时,便发现了。
张文澜抬目,凉凉看她:“我病了,也能带你走出去。”
鸣呶怔片刻,说:“我想办法给你找些药……我真没料到我这么倒霉,你也这么倒霉。你和我的身份,但凡有一个在外面,都有用啊。可惜我们都被抓了进来,宝樱姐和容大哥一定很着急。”
张文澜喃声:“你觉得她会着急?”
张文澜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
鸣呶一愣后,回过味儿:“你不会不知道吧?宝樱姐若不是对你有情,你在汴京真的能困住她吗?你对她那么坏,她都来找你了。”
连鸣呶这种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都知道:“她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呀!”
张文澜想那是因为她有求于他,她和赵舜有很多目的,必须靠近他。那是他算计来的……但是无妨,如今……
他在心中轻声道:她若是来找我,我就信。
而鸣呶嘀咕说这么久,见张文澜没什么反应。
她与他面面相觑半天,心头忽然一跳,脱口而出:“你该不是故意被抓的吧?”
这么大胆的猜测,张文澜竟然也不吭气。
鸣呶呆呆地看着他,这会儿,她终于发现:“你的容貌……似乎、有些、可能、大概……”
“我易容了,”张文澜需要鸣呶配合,自然会告知她一些事,“我没那么肖似我娘了,是么?我娘的容貌,继承自两个人……若我与大周末帝相似些,余杭中的有心人,会不会开始盯着我?”
他笑
意加深:“他们盯上我了。”
他倾身,朝向鸣呶:“你是无意入局的,但我不是。末帝要找自己的后嗣,乐氏却在很多年前就死得一干二净,这不蹊跷吗?说明有人捷足先登,先于末帝,控制了乐氏……”
鸣呶声音颤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听懂,你只用跟着我,一起找出那个末帝想要的乐氏子到底是谁,”张文澜冷静得近乎诡谲的眼睛凝视着鸣呶,“若是找不出,你别想出去。”
内舍温度凝成冰,外面又咿呀唱起《钱塘怨》。
近处,鸣呶被张文澜威胁,出了一脊背冷汗。
她回过神,慌然起身后退,又愤怒自己被一个病鬼吓到——
鸣呶声音抬高,骂道:“唱戏唱戏,又是唱戏!见天都是这出戏,能不能别唱了!”
公主气焰昂然,外头试图偷听的郎君们差点跪地。
有人吞吞口水,勉强道:“二位仔细听,黄金林的《钱塘怨》,和咱们在外面听的戏,不是一回事。”
屋中的难兄难妹双双侧耳——
外间的故事是皇帝与民女在鬼神的相助下,战胜朝臣的阻拦,修得正果。
黄金林里所唱的《钱塘怨》,戏腔未变,内容大改——
皇帝强抢民女,将乐氏女囚禁。强权们强逼乐氏女顺从皇帝,但是当皇帝结束巡游离开江南之地时,皇帝心安理得地抛弃乐氏女。众人逼迫乐氏女堕胎,将乐氏一族灭门。
乐氏一族不是只有乐氏女一人,有族人向鬼神献祭,求鬼神惩治灭族者。
所以黄金林中所唱的《钱塘怨》,是一出鬼神复仇戏。
鸣呶在听清这出戏中的怨气与杀气时,脸色煞白。
而张文澜手指轻敲玉砖,笑一声:“黄金林……这里莫不是就是十多年前乐氏女的囚禁地吧?原来如此,只有他能有这种财力……”
鸣呶惊恐地看着小水哥的疯笑。
他是谁啊?!
张文澜漂亮的眼珠子轻微转动,敛了笑:“怨子和怨女果然是两个人。如这出戏所唱,乐氏女被害,乐氏一族灭门,但有族人献祭……那个族人,是谁呢?”——
地面上的汤村镇中,姚宝樱和容暮的调查,终于查到了鸣呶失踪地。
虽然无人看到鸣呶是如何失踪的,但有村人看见过鸣呶去一个方向。村人却也说,那户人家的老人已经老糊涂了,他们问也白问。
外地人被怨女怨子掳走的事,很快传遍汤村镇。
有人畏惧,有人羡慕。若以生死来实现发财的美梦,并非所有人都抗拒。
姚宝樱不理会他们,她一定要顺着这条线找到张文澜和鸣呶。
这户人家的老人是老糊涂了,见到姚宝樱和容暮进屋,还没等二人发力,老头子看到宝樱,竟噗通跪地:
“大娘子,大娘子你回来了……大娘子快逃啊……血,到处都是血……”
姚宝樱怔住,容暮蒙在白布下的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他想起了一些什么。
而在两个时辰后,当夜月圆,当这户人家的外孙提防他们、用口头言语吓唬他们,他们威逼利诱后,终于从这个糊涂的老人嘴里,拼出了一段过往:
“十九年前,乐氏嫁女,乐氏有两个女儿。大娘子嫁了本地人,二娘子被外面的富贵人家看中,身份不详。那是好风光的婚事,我们都送了生子娃娃,保佑两位娘子早生贵子。
“谁料到,谁料到……二娘子、二娘子……我、我记不清了……
“十三年前,好多人闯入我们的庄园。杀、杀、杀!全都杀干净了……”
姚宝樱脸色苍白。
她捕捉到了什么,她绷着神经:“可有人生还?”
老人痛哭流涕,跪在地上磕头磕得一脸血。
他茫茫然抬头看宝樱,再一次露出恍惚的神色:“大娘子,你回来了?二娘子被关起来了,你别去啊,那可是大人物……”
姚宝樱看着这个老人。
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忽然想到师姐不许她来余杭的叮嘱。
莫非、莫非……——
大人物,可以肆意囚禁,任意凌辱,自有人为他们收拾后果。
大人物有自己的庞大野心,想不到因他们的一时任性,多少人的一生宿命就此改变。但是没关系,小人物众志成城,也会毁了一切。
云州的圣女府中,玉霜刚刚拿到长青说二郎到了余杭的调查,她一愣后,笑得直不起身。
她的阿澜去了余杭。
没关系,去吧。余杭有一出命运早已安排好的冤孽案,经由她指点,统统化为滔天洪流,吞没这些年轻孩子。
她在院中徘徊,她那戴着铁甲面具的毁容侍卫,安静地躲在角落里,陪伴着她。
皓月如霜,玉霜在明月下,遥遥地想到了当日初见,张明露在山野中走向她;她也想到了同样的皎月之下,末帝兴奋地跟她说,他将如何利用乐氏子东山再起。
玉霜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凭什么呢?
张明露把她囚在张宅,用子女和爱情捆绑她,就以为她永远脱困不了吗?
末帝宣泄色欲逼迫乐氏女,产下的乐氏子,就一定和他齐心吗?
玉霜并未插手余杭之手,她只是多年前,在调查清楚一些事后,把这些事告诉了另一人。那人,自然会帮她做她想做的事。如今长青已经到了余杭,棋子又拨动了一局……
玉霜望着明月,微微笑:“姚宝樱,是吗?”
——云野告诉她,阿澜有了心上人。
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原来连阿澜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
恍惚间她还被丈夫关在张宅中,被当做一个疯女人;浑噩间她登上城楼,被父皇求助;而又朦朦胧胧间,她重新变成孤苦无依的幼女,父母不详,乞讨为生。
当她流落民间,无以为生,她曾被云门保护过一段时间。
那些传言中,江湖人为了救她,与朝臣闹掰的事,都是事实。
但是之后,江湖与朝堂闹得太厉害,收留她的事被人发现。她被云门藏起来,被重新送到了民间。她再没有遇到好人,朝不保夕四处流浪是她的命运。
她听说姚宝樱也是孤儿。
所以为什么,云门这么喜欢收养孤儿呢?
玉霜:“阿澜,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嗯,我还是先看看汴京吧。”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她想问她的夫君和父皇,他们抉择别人命运的时候,可曾怕过未知的报复——
作者有话说:上一辈的故事是不是很狗血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