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村镇的民户中,那个老人痛哭流涕,哽咽连连。
他的记忆好像一时停留在乐氏最风光的时候,一时又到了双女出嫁。听他颠三倒四的话,他似乎对乐氏的大娘子更了解些,对乐氏的二娘子,只有一些表面的了解。
然而无论如何,在这老人的诉说中,乐氏都死光了,灭门了。
这和姚宝樱在余杭听到的《钱塘怨》故事版本不同。
老人口中的故事没有什么鬼怪的出现,却涉入了戏文中没有的“乐氏灭门”结局。
怨子怨女,难道在真实的故事中从未有过吗?
容暮靠着墙,他耳边听着姚宝樱审问那老人的话,心中则在回忆自己与姚宝樱相识的细节。
在“十二夜”结盟成立前,他四海为家,随意行走。一介浪荡武人,是无缘结识云门那种江湖有名的大门派的。他是认识云虹后,才接触了云门。
而接触姚宝樱,则是在太原之战后,他双眼皆盲,被带去云门养伤。
他在那段时间,给自己和米奴身上接入蛊虫,让米奴成为自己的“眼睛”,开始训练米奴。
他在云门养伤长达三年,他就与姚宝樱相伴了三年。
这个小师妹豁达开朗,心情活泼。容暮自己本就性冷,但他也要承认,若非姚宝樱的陪伴,他没那么容易走出失明的挫折。
他失明后才认识她,自然从来不知她的容貌。但在他的想象中,宝樱应有圆润明亮的大眼睛,不笑也会弯三分的唇瓣,小而翘的鼻头。她脸颊也应该多些肉,如此才能配合她丰富的说话神态,做出各种有趣表情……
云门的门主与门主夫人,包括云虹,都特意嘱咐过姚宝樱,不许姚宝樱南下,不许姚宝樱去余杭。
容暮一贯以为,他们对宝樱的嘱咐,是因三年前,有一位负心郎,伤了姚宝樱的心。他们不愿宝樱再受伤害。
如今容暮猜测,姚宝樱那位负心郎很可能与她旧情复燃,而宝樱的身世秘密在余杭。
白布下,容暮空茫茫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下。
姚宝樱的负心郎与鸣呶情同兄妹,上一次见金菩萨,鸣呶便为那人说过情,还不许他对宝樱的感情发表意见。
那种小事,容暮从不在意。
此时此刻,鸣呶依然行踪难寻。
分明他感应此山,但寻不到入口,便无法救回公主。
容暮心烦之时,听到姚宝樱暴躁的声音:“听着,我不关心那些旧事!什么大娘子二娘子我都不想听,我现在要你回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这山里有个地窟?”
宝樱揪住人衣领的手微微发白。
身世的零星线索让她难堪,但更多的,是她意识到乐氏一族之事牵扯甚广。她每多在这里浪费一刻,阿澜便多一份危险。
是的,她如今已经能确定,张文澜一定就在汤村镇的某个角落中。
她胸口的蛊虫跳得剧烈。
先前她感应不到,但是进了汤村镇,蛊虫一次比一次跳得快。
姚宝樱不完全欣喜这种感应,她更心焦的是,为什么之前没有感应?
她在水中游水寻人时,胸口的蛊虫宛如死了般安静。
是不是阿澜出事了,受伤了,昏迷了?是不是有人打他,欺负他,凌辱他?
她无比相信张文澜的才智,但她同样无比确信他的体质虚弱。
而姚宝樱总是对被护在自己身侧的人,多几分保护欲。
这个老人家自言自语半晌,浑浊眼珠子呆呆看着她。
老人家:“地窟……”
“对,”姚宝樱努力露出自己平时的笑容,她也将自己的大嗓门调回轻声细语的模式,“伯伯,难道你不想为乐氏报仇吗?”
她谆谆善诱:“我查了你们的人口簿,我知道这些年,汤村镇死了很多人,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是正常死亡……你们一定很不平……恶人是不是毁了乐氏,还在威胁你们?”
老人家脸上露出恐惧色。
他惨叫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力竟然推开了宝樱。
他缩到角落里大喊:“黄金,黄金……好多的黄金……我们要发啦,我们得天垂怜,皇帝老儿赏我们的……”
姚宝樱看着这个老人,眼中渐渐浮起戾气。
容暮忽然道:“一个时辰过去了。”
姚宝樱回头。
靠在墙上的琴师淡声:“村人说,老人家的外孙进城里卖货。那外孙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照顾自己疯癫的外公。但今日晚了一刻钟,那所谓外孙,还没出现。”
他手上缠着一丝琴弦,唇角仍带着笑,笑意却十分冷冽:“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有人在别的地方守我们。”
姚宝樱脑中嗡一下。
她与容暮“对视”一瞬。
窗口就在侧,姚宝樱翻窗而出。容暮跃门而去前,瞥了眼那哆嗦的老翁。
他将老翁提在手中,才飘飘然出门。
天又暗了,星光稀疏,天若银河倾泻。
容暮出村,进了乱葬岗。他寻到姚宝樱的气息时,感觉到姚宝樱呼吸紊乱。
这是一片梧桐林,只有梧桐林才能在秋日绿意盎然,被人称为“青铜山”。
姚宝樱蹲在一片绿叶堆上,检查倒在树桩旁的年轻人尸体。
容暮手里提着的老人一个觳觫,大叫:“明儿!明儿怎么了——”
他挣扎着扑腾,容暮松手,放任那老人扑向年轻人的尸身。老人的剧烈动作把宝樱推开,但少女只是煞白着脸默默退后,呆呆地看着那个老人扑在尸身上,仓皇大哭。
寒月在天,密林叶落。
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方天地,乌鸦栖于梧桐。
姚宝樱眼睛冷黑,水光粼粼。
她因旁人的哭泣而感同身受,鼻尖发酸下,她再次想到了那被自己暂时抛却脑后的身世猜测,竟有一种随之大哭的迷惘感。
生死面前,旁的有什么重要?
她咬紧牙关,握拳来压制自己心中愤怒:一个活生生的年轻郎君,死得这样随意。而据她猜测,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有可能泄露秘密……即便不是为了阿澜,她也不会放过凶手。
寒夜凄风猎猎,树叶哗哗撒落在满地的墓碑间。老人抱着尸体大哭的时候,宝樱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手指挑出一根银丝,递给了容暮。
容暮捏到丝线,顿了一顿。
姚宝樱:“老人家的外孙死了,这是我从尸体上找到的丝线。这外孙之前在村中到处吹嘘,说自己差点和怨女成亲。他本也是我们找入口的线索之一,是我大意,让他被灭口了。”
容暮安抚她:“有心算无心,不是你的错。”
姚宝樱闻所未闻,只顾盯着这个老人,怕老翁再遇害。
只要她和容师兄带着老人翻遍这座山,让这老人一寸寸地地辨认过去,他们还是有希望找到入口的。
除此之外——
姚宝樱深吸口气,转向容暮:“容师兄,我要联系阿澜的那些侍卫们了。
“我无法再囚禁阿澜,隔断阿澜与外界的联络了。
“我需要与那些侍卫合作,一起救他们的主人。我知道如此一来,阿澜有可能再和江湖发生冲突,那些江湖势力也会找到我们……但是……”
容暮温笑:“不必多虑。你在鬼市一通作为,鬼市已经认你为坊主。你昔日可以救鬼市,如今也一定能解决更大的矛盾。
“我是支持你的。”
他轻声:“而我,必须保护殿下。”
否则,众人好不容易盼来的新朝,恐会重新人仰马翻——
新朝是否会人仰马翻,暂时不知,黄金林快人仰马翻了。
当夜,那被挑选为怨子和怨女的人,要被看守们带走。
被挑下的娘子与郎君们眼巴巴看着他们如木偶般,被穿上嫁衣、新郎服。院中花轿四角镶嵌金玉,抬轿人戴着鬼面,轿帘上的绡珠反射云水一样的流光,这一幕诡异又喜庆。
众人不知如何诉说心事的复杂。
在今日前,他们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觉得只有成为怨子、怨女才是他们出去的唯一机会。
漫长的牢狱与失去亲人的痛苦折磨着他们,他们由起初的反抗,到后期的麻木。毕竟这些看守们并未折磨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做怨子、怨女,只要他们上了花轿……
然而今日,新来的人告诉他们,进入黄金林的人,即使成为怨子、怨女,也从来没有出去过。
他们不服气,自然质问这人凭什么如此笃定。
话说得笃定的年轻郎君不搭理他们,但年轻郎君的养猫妹妹却心善,说自己兄长本就是为了救他们,才主动入局的。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才有出去的可能。
说“兄长为了救人”时,鸣呶难免心虚地偷觑旁边郎君。
好在张文澜虽然不爱搭理人,却也同样不爱拆别人的台。
鸣呶好容易安抚好大家,重新去和张文澜商量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不该让别人去做怨子和怨女?我们应该自己去,这样还能多些线索。”
张文澜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挨山而建的几处楼阁。
据说,那里便是贵人们住的地方。
没有人会长期住在地下,怨子怨女们被送去那里,更像是送入一个斗兽场。
张文澜来余杭后,开始查乐氏。查乐氏
时,顺便会查到一些别的东西。余杭近年没有大案,而乐氏一直没有线索,直到他开始易容。
但他其实出门机会不多。
只有那次看烟火……
背后人是在那夜,注意到他容貌的么?他将自己面容调整得离末帝更像一些,效果真的如此出类拔萃吗?
鸣呶忧虑了半天,见张文澜不理自己,好是生气。
但她生气也不敢惹他。
毕竟小水哥不像容大哥那样宽容。
她窝窝囊囊地撸着怀中小猫,自言自语:“不知道小水哥能有什么主意,帮咱们离开呢?他连门都出不去,那送上门的怨子机会,他也不要。你说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张文澜:“为什么非要出去?”
鸣呶:“哈?”
张文澜抚摸下巴,长睫毛覆在眼上,秀气又幽密:“倘若我成为这里拥有最大话语权的人,便相当于这里的土皇帝。我想做什么,做不成呢?出去,倒不是那么重要。”
鸣呶:“……只要你能帮我出去,你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以当没听到。”
鸣呶顺着张文澜的目光,看向院中披上凤冠的怨女。
那怨女回头朝后,彷徨望来一眼。
鸣呶咬唇,忍不住开口:“小水哥,你真的不能救她吗?虽然我不知道她被带走后,会遭遇什么,但你都说了从未有人能离开这里……她会受到伤害的。”
张文澜思忖一下,目光落到鸣呶脸上:“你可以救她。”
鸣呶眼睛眨动。
张文澜:“盐。”
鸣呶:“?”
张文澜:“你告诉她,若是她受人欺辱,她想活命,她可以和对方说:盐有问题。”
这句话就能救命?
鸣呶并不相信,但是张文澜的脑子一向好使。再加上那花轿就要被抬走了,鸣呶决定放弃大脑,听张文澜的。
鸣呶抱着猫咚咚咚跑出门,张文澜站在窗下,看着鸣呶扑向那凤冠娘子。他幽幽望了半天,回头时,见一群郎君面色古怪、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张文澜笑了起来。
他的笑意带着那种睥睨、刻薄,还有一些零星狂意。
他不像他们这样,害怕这里的一切未知危险。这里的未知似乎给他身体注入了虎狼之药,让他渐渐兴奋了起来。
有些人,生来就迷恋混乱与危险。
张文澜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含笑:“你们也想获救,是吧?你们也担心你们选出来的那位怨子,从这里抬出去后落入另一个虎穴,对吗?
“那你们去告诉他,帮我搜集线索。所有奇怪的、值得一记的事,当我们下次见面时,他都可以保留给我。他今日会遭遇什么,我管不了。但只要这些东西在,只要他不轻生,他便会成为第一个走出黄金林的怨子。”
郎君们:“你真的会救我们?”
“会吧,”张文澜眨眼,“只是最想做的,不是救你们罢了。”
他重新去盯远方楼阁,他思考着楼阁中的贵人们是什么身份。
他猜测着那些人的身份,在脑中修订着计划,并思量自己若到了那里,会看到什么样的真相。
是否如他所想的那样……
毕竟余杭离南周,是真的很近。而每年这时候出事,怨子怨女们从未走出过这里。
他的琥珀色眸子微眨,颜色转深。
玉霜夫人如果早就知道乐氏的存在,玉霜是否插手过余杭的事?
应该没有吧。
毕竟他的情报网遍布整个北周,他在今年八月前,甚至不知玉霜还活着。他娘只有不在北周,才能不被他查到踪迹。而今,张文澜根据侍卫们的汇报,隐隐猜测玉霜可能躲在云州。
但他还不确定,他还要更多的线索。
他的人手潜入霍丘,需要时间。他对付他娘,也需要时间。
他的手无法伸入霍丘,却必然要在霍丘对付他娘。正如他娘的手无法伸入余杭,余杭却很可能有玉霜的安排。
他在这里,看似调查乐氏,帮兄长吸引火力,实际上,他在和玉霜交手——
他们都无法控制的地盘,谁会输,谁会赢?
张文澜来的第一日,拼出乐氏女应有两人的故事,并在鸣呶的相助下,和怨子怨女建交,让他们传递一些线索。
张文澜来的第二日,查看《钱塘怨》的戏文内容,与外界版本对照,拼凑其中的哑谜代表的含义。
张文澜其实已经将这个案子缘由拼凑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个问题,他还没想明白——
如果这个故事的真相,是怨子怨女为乐氏复仇,那么为什么黄金林中,怨子怨女更像是被欺辱的对象?
而若怨子怨女处于弱势,这种歌颂怨子怨女复仇的话本,又怎会在地下黄金林中流传?
毕竟如果张文澜是害死乐氏一族的人,在被怨子怨女报复后,他绝不会允许有戏文唱诵敌人。
案件拼图就差最后一片……
“有、有人来了!”
翌日黄昏,众人恐慌惊惧,因一位戴着鬼面的大人物,竟然坐着轿子,主动来了他们这个地方。
他们被关几年,从未见过戴着鬼面的主人来这里!
那主人下轿后,隔开一众围观者,站在院中就冷声:“是谁和怨女说,盐有问题?”
来了。
鸣呶抱着猫缩在角落中。
张文澜从众人身后走出。
他玉姿竹身,因病骨而略显清瘦,当他从人群中步出时,他能感受到对方视线在自己身上的长久停留。那种灼灼感时间过长,有几分古怪。
张文澜抬起眼:“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余杭有知州,通判。也有县令,县丞,主簿,县尉。还有与知州同级的,漕司、宪司、仓司。原本两浙路有更多地方安置这么多官,但如今那些地盘是南周的。这么多官,只好蜗居在小小的余杭城中。
“官位太多,余杭太小,难免生出摩擦龃龉。”
鬼面人静静地看着张文澜。
狰狞面具,遮掩了来人的所有表情。
而他听到张文澜说:“这位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官,我只能祈祷我运气没有那么差,遇到知州那样的大官。只要大人没有官高至此,想必都对现状不满。
“黄金林是个销赃的好地方,杀人放火皆不外出。既然如此……若是能死几个大官,官位往上走一走,难道不好吗?”
鬼面人久久地看着张文澜。
满院人震惊地看着张文澜。
鸣呶深吸口气:这就是她哥的好钦差,面不改色杀官员。
鬼面人:“……我们进屋说。”——
汤村镇中,姚宝樱和容暮送走了张文澜的侍卫们。
那些侍卫答应去调集人手,来围住余杭。
只是人一走,姚宝樱便一改方才的自信。
乱葬岗中,老人家抱着树桩说些疯话。事情过了两日,他们并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姚宝樱跪在地上,捏着自己从袖中掏出的荷包,手指抚摸荷包上的两只鸳鸯。她最近新得的双鱼平安扣也被握在她手中,好是冰凉。
夜色昏昏,她的眼泪滴答、滴答掉在荷包与玉扣上。
容暮听到声音不对:“宝樱?”
“别管我!”姚宝樱带着哭腔,被人一问,眼泪更止不住了,“都怪我非要关着他,却没有和他一直在一起。这都三日了,杀人都可以剁成沫了!阿澜公子那么弱,他怎么受得了啊呜呜呜。”
她哇哇大哭,埋脸于膝。
十八岁的小娘子,在深夜的梧桐林中,哭起来还像小孩一样,幼稚又可怜。
容暮只好走向她,蹲在身旁安慰她。
她更加双肩发抖,泪珠不止。容暮犹豫一下,将她搂入怀中,拍着她肩膀。她转身便投入青年怀中,嚎得更大声。
姚宝樱:“容大哥,怎么办啊呜呜呜!”
密林上方的乌云,遮掩了今夜月光。
那疯癫老头子在树林中自言自语,慢腾腾地走动,与兄妹二人拉开距离。但兄妹二人正在忙碌,没人回头。老头子走到了一半枯的梧桐树后,他的手脚被暗夜中渗出的丝线无声缠住。
丝线要收时,一根琴弦“嘣”一声掠入。
丝线受惊,缩回暗林,却见黑暗中,本应哭泣的姚宝樱身子一旋,踩着丝线追入了林中。
树林中砰砰几声,几根丝线略微手忙脚乱,只因姚宝樱与容暮齐齐入阵,一左一右围堵住丝线逃跑的路径。琴声悠然响起,容暮拨动琴弦的时候,尚有余力用琴音辅助宝樱作战。
姚宝樱武功本就高,身手又零落,唯一的弱势,大约是她本人怕黑。但如今有容暮辅助,姚宝樱的弱势变成了强处。
一刻钟后,容暮和姚宝樱从一堆坟的墓碑中,揪出了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一露面,姚宝樱就揪住他们耳朵,大怒:“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小鬼!小十、小十一,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师父呢?你们怎么跑来余杭了!”
两个孩子是双胞胎,扎着道士髻,穿着大人衣物改裁的道袍,一左一右,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看起来十岁出头,玲珑可爱,却是现今的“十二夜”中第十、十一夜。
大人谈事,很少带上二童。
两个孩子眼珠滴溜溜转:“宝樱姐,好巧啊。”
姚宝樱吼:“快告诉我地窟入口在哪里!”
两个孩子耳朵快被震聋了,小脸煞白,却用稚气的声音表达坚定:“我们怎么知道?”
“我和哥哥玩捉迷藏呢,才来没多久。”
姚宝樱:“你们不怕我动手?”
两个孩子笑嘻嘻,昂起头。
月光凛冽,在两张孩子脸上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来。他们显然笃定姚宝樱下不了手,但是他们盯着姚宝樱脸颊上的泪珠子,也有些不安。
“你真哭了啊?”
“一个负心郎,你哭什么?”
“你不是要嫁赵哥哥吗?”
容暮的温和声音,插入两个孩子的叽喳中:“看来,恶人只能由我来做了——”
他手中琴弦飞出。
两个孩子大惊。
姚宝樱心软人善,但容暮可从来不心软。两个孩子要逃,但他们一则没带机关出门,二则丝线攻击没修炼到家,旁边还有个姚宝樱堵路。转眼间,二童就被容暮的琴弦缠住了。
琴弦收力,转瞬取人性命,血丝在两个孩子的脖颈上绷出勒痕。
两个孩子想装无畏,却凄惶得掉了眼泪。
这时,一柄伞旋转着,从林中袭来。姚宝樱旋身踩树飞上,以臂在伞上一击。
那伞向后回收,夜雾迷离,一位清丽佳人,幽幽从林中走出。
佳人叹道:“容暮,你依然如此不留情面。
“宝樱,你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我不过是在赌,你有几分良善,不愿意小十和小十一丧命。容大哥从不心慈手软,我舍不得杀的人,他会杀。我知道这点,你也知道。”姚宝樱退回容暮身边,冷目睨着树林中走出的人。
姚宝樱一字一句:“秦观音,你唱了这么久的戏,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阿澜到底被关在哪里——”
先前的哭泣是做戏,但她难以止泪的毛病却是真。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俯照,少女一双眼睛被照得水波潋滟:“阿澜如果掉一根头发,我会杀你!”——
作者有话说:樱桃别急,你再晚去一会儿,你的阿澜公子都要把地窟玩废了~
第132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7
《钱塘怨》诚不欺人。
“青铜山”便是如今的汤村镇,曾经的乐氏庄园。山上一半村人居住,靠晒盐为生。一半是乱葬岗,山头种满了梧桐树。
“青铜山”的意象,只能出现在秋日这个时节,也只能出现在汤村镇。
因为除了梧桐树这类植满山、到了秋日也能葱郁的植被,其他任何季节、余杭任何山头,都寻不到与青铜山对应的地点了。
同时也说明,当日姚宝樱从自己租赁民居的灶房案板下跳下水,寻到什么敌人的衣料,都是有人一路指引,指引自己来到汤村镇。
天上皎月霜白,风吹树梢。
一座座被月光照得阴森的碑林后,姚宝樱和容暮并排而立。
容暮的琴弦还裹着两个抽泣的小孩,姚宝樱站在容暮身侧。
秦观音收了她的百工伞,先去看那两个脸上挂着泪珠的小孩儿。
她柔声:“小十、小十一,别哭。你们容大哥和宝樱姐已经把我钓出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伤害你们。”
她又转向容暮:“你如今可以放开他们两个了吧?”
容暮淡笑:“恕难从命。”
这人皮相温和,骨子却冷。秦观音不指望此人了,她看向心软的姚宝樱。
但姚宝樱怒目瞪一眼两个小孩,吓得两个小孩缩着脖子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
“小十和小十一什么都不知道,”秦观音叹气,“我是给他们师父写信,借他俩过来余杭玩的。寻常人难以完成我的计划,只有小十和小十一这种精通机关与武艺的人,才能帮到我。若非别无他法,我也不想将他二人卷进来。”
秦观音低声:“十二夜四分五裂,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被擒的被擒,尚且自由的,还有几人呢?”
她自嘲:“虽说我们各自掌管一部分势力。但人心已散,难以再聚。我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友纷纷落难,我自然不愿意小十和小十一也变成我们那样……”
小十与小十一齐齐:“秦姐姐,你别难过!”
“秦姐姐,我们是自愿帮你的。”
“宝樱姐……”
“哎呀。”
捆绑他们的琴弦收紧,两个小孩敢怒不敢言地看眼容暮。容暮背琴而立,青衫飞扬,眼上白布亦扬。
两个小孩只好窝囊地看向姚宝樱。
秦观音见容暮收紧琴弦,眸子微缩、寒意顿涌。但秦观音收了情绪,发现姚宝樱仍冷冷地观察自己。
秦观音半晌道:“我有苦衷。”
“是人都有苦衷,而你一直在对我撒谎,”姚宝樱的眼睛,比那栖息梧桐树的夜间寒鸦还要森然些,“我一直在保证,阿澜公子不会伤害被抓的人。你口口声声说相信,但你其实不信吗?”
姚宝樱往前走一步:“我不会让‘十二夜’就此分裂!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希望江湖上的乱沙重整,人心重振。我与张文澜周旋这么久,他借着我在了解江湖,我也借着他的眼睛在看朝堂。四十余年的乱世,还不够吗?还不能结束这一切吗?北周皇帝值得一信,你们没勇气的合作,我来重启。为什么你阳奉阴违?”
“我没有,”秦观音冷静而温和,“宝樱,我正是相信你们,才布下这一局。”
姚宝樱心头冰凉一片。
她心想死了这么多人。
她的身世又可能离奇。
仅仅是为了一个局吗?
姚宝樱:“说说你的局。”
秦观音看着她和容暮。
秦观音若有所思:“在我说之前,可否告诉我,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容暮温声:“十月初九,你出现在了汤村镇。你当时是来检查你所谓的局,是否布置好了吗?”
秦观音眼睛轻轻缩了下。
同时,姚宝樱冷道:“而十月初九,是你第一次拜访我与阿澜的时间。你不可能一分为二,我与容师兄同一时间见到的不同的你,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鉴于我只在太原见过你一面,我不了解你,而容师兄又对人的气息分外敏锐……那日,更大的可能是,你身在汤村镇,出现在我和阿澜面前的‘你’,是别人假扮的。”
姚宝樱低声:“你身上有很明显的檀香味,因为你带着堂众烧香次数很多,难免沾上。我曾疑惑你怎么让别人假扮你,当我发现小十和小十一的丝线后,我就明白了……是披上人皮的机关假人吧?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另一
个你,只有小十和小十一的机关做得出来。
“易容会露馅,机关也会露馅。所以哪怕你心急如焚,你也不敢频频出现在我和阿澜面前。而你与阿澜的谈判这么久,始终没有进展,不是阿澜在故意拖延,是你在拖延。”
姚宝樱嘲讽一笑:“一个假人,只能模仿你,无法替你本人做决定。若非鸣呶失踪,我与容师兄见面,我们对了一下讯息,也发现不了你已经叫来了小十和小十一帮你。”
秦观音蹙眉。
她喃声:“鸣呶?”
她恍悟:“你们说的,是汤村镇中消失的那个小娘子吗?但是以我对容暮的多年了解,与他同行的人中途失踪,他意识到汤村镇有问题,会避开麻烦,就此离去。”
她凝视着容暮:“是那个小娘子有问题吗?”
容暮笑而不答。
秦观音便罢了。
她总算明白自己的失误来自哪里了。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姚宝樱就怀疑自己了。姚宝樱却不发置疑,顺着自己给出的线索来了汤村镇。是因为——
她真的很想救张文澜吗?
小儿女的情爱,是很难知晓深浅的。秦观音很意外,姚宝樱与张文澜的感情,比她以为的更深。
这不太好……
姚宝樱在她沉默的时候,催促:“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观音垂眼:“我若说,我想救人呢?不是救一两个人,而是救整个余杭。”——
黄金林中,正发生一场密谋。
戴着鬼面的贵人来了又走,在他和张文澜单独谈了半个时辰后,张文澜便出来,便开始准备策变了——
他帮贵人的官位更上一层楼,贵人为他们开方便之门。
明日贵人们在高楼畅饮,贵人会悄悄撤走这里院中的看守,为他们开方便之门,让他们从更隐秘的地洞潜入阁楼。贵人将配合他们,一同杀戮高官,制造一场变乱。
若有人提出死人蹊跷,自有汴京的高官为他们背书——
这汴京高官,张文澜直接扯上了宰相的皮子。
他久泡官场,深谙人心,几多挑拨,就让贵人认为大有可为。
一院子的郎君和娘子们,听这人宏伟而疯狂的计划后,既有些畏惧,又在目瞪口呆之余,多了些激动:难道他们真的有机会出去?
鸣呶听到的计划更详细。
她抱着小猫跑到张文澜身边,乖巧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进这里的目的——你要剿灭这里。
“不过我依然不懂,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
“你应该看得出,能在黄金林出没的贵人们,皆是权贵之人,”张文澜垂眸,“而有人想借我的手,除掉他们。”
张文澜懒懒道:“乐氏灭门,怨子怨女报仇杀人,惹怒了高官们。高官们再报复回去,囚禁怨子怨女。黄金林的《钱塘怨》也不是歌颂怨子怨女,而是一种高官们对手下败将的讥笑。
“他们在享受自己欲望的时候,想要折磨曾经的敌人。但是曾经为乐氏报仇的人,估计已经被他们杀光了。他们不甘心收整屠刀,他们还想继续享乐……所以黄金林在继续。
“若我所料无差,这座黄金林,本是末帝所建。他曾下江南巡游,四处享乐。他将乐氏女安置在这里……他走后,余杭的高官们舍不得这里浪费,这里便继续发挥作用。”
不过恶事做多了,自然有人看不惯。有人想替天行道,自己却没本事,便想拉人入局。
正好,他来查乐氏,对方想灭官员。
他们一拍即合。
只是,他困惑的那块拼图,依然没有拼出来。这里的人说孕妇会离去,成了怨子怨女的人有可能离开这座地窟。但据张文澜所知,没有人离开过,不然他不会在调查余杭时,没发现这些异常。
这些被关的人并不确定自己说的一定准确。
然而张文澜不放过一丝蹊跷。
“只要有人想杀自己上头的官,便会让我们成功,”张文澜慢悠悠,“不过事成后嘛,我们也会是被清扫的多余人物。”
“那怎么办?”鸣呶眨巴眼睛。
张文澜眼睛眨也不眨:“接触更高层的官,挑拨离间,让他们自相残杀,撑到我在外面安排的人找到我们。到时候里应外合,赶尽杀绝,把过错推到他们身上。我和你是主持公道的人,我们互相证明。”
鸣呶:“?”
小水哥狂起来有点吓人,鸣呶干笑:“我觉得你的安排太疯狂,你可以再想想……我能做什么?”
张文澜琢磨起来。
鸣呶让怀里的小猫去扇了他一手。
张文澜目光轻轻晃两下。
他想到姚宝樱也这样幼稚,甚至比鸣呶更幼稚。他很讨厌十五岁的小娘子,因为十五岁的小娘子不通情,扮无辜,还无缘无故招惹他,却不自知……
他定定神,让自己不要整日动不动想念姚宝樱,像个怨夫一样。
他告诉鸣呶:“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那个与我谈判的鬼面贵人,很大可能中途反水。我们进了阁楼,我会从正面吸引火力,而你带着妖猫,去找昨日进去的怨子和怨女。我曾和他们说,若想活着,下一次见我时,要说出有用讯息。
“容暮这只妖猫,本事很厉害……我不信任这里的人,我只相信你。”
“我们米奴不是妖猫,”鸣呶先辩解,再心头一热,“你竟然信任我……”
张文澜:“因为你是你哥的妹妹,你最不想北周出事。”
鸣呶:“……”
她忍下自己的悲愤,鼓起勇气问:“为何你觉得那个与你谈了一个时辰的鬼面贵人都不能信任?因为你天生疑心病重吗?”
她说完就抱着米奴跳开。
张文澜冷笑。
张文澜头还疼着,身子还无力着呢。他却并不在外人身上多浪费情绪:“因为那人隔着面具,看我的眼神很久。
“余杭的高官们,听秦观音说,都在或多或少地查钦差大人。到了这个时候,我身在余杭,余杭的官员们应该查我查得差不多了。那个鬼面人若认出了我,不该一直盯着我看;若没有认出我,更不该长时间盯着我。
“我此时的容貌……”
他此时的容貌,只有见过乐氏子的人,才会觉得异常。
……那个乐氏子,在他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会浮出水面吗?——
汤村镇的乱葬岗中,秦观音徐徐讲述这么多年的余杭往事——
“当初,就是官府和末帝联手,逼迫乐氏献女,将乐氏女囚禁起来,肆意取乐,甚至逼人生子。
“他们把乐氏女绑在床上,怕她流胎,不让她动一下。他们想靠这个孩子邀上帝王恩惠,毕竟众所周知,先贵妃逝后,末帝没有血亲了。
“可是末帝离开江南回去中原后,再不理会此间事。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乐氏庄园,也烧没了官府的希望。”
姚宝樱心头砰地重跳。
她想到自己幼年,师娘师父们说自己怕鬼,怕黑,怕血。红彤彤的血曾弥漫她的视野,火焰和血是一样的颜色……
姚宝樱强力让自己镇定,不露端倪:“谁放的火?”
秦观音嘲讽:“谁知道呢?也许是官府贼喊捉贼吧。
“乐氏灭门,有仆从逃逸。仆从扮作怨子和怨女,报复官府。官府发现后,也来杀人。这些年,曾经的乐氏庄园被血染红,何曾有过一日太平。”
秦观音看着这些墓碑。
容暮和姚宝樱皆沉默。
秦观音眼中噙着泪光,但她很快眨掉。
她轻轻吸口气:“我身为拜月堂堂主,为了手下与百姓,不得不与官府周旋。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发现他们在杀光仆从后依然不停止。他们喜欢这场杀戮游戏,他们怕本地人死得蹊跷,会引起旁人注意,他们便盯上了外地人。他们要确认外地人身份没有麻烦,清白干净,死了也没人为他们做主……”
秦观音失神:“我不能和本地官府撕破脸,但是张大人不一样——
“只有这种来自中枢朝堂的大官,才能连根拔起余杭的腐烂根基,将这里的罪恶烧个干净。”
皓月在天,秦观音转向姚宝樱。
她一字一句:“我不得不让张大人入局。我观察了你们很久,我认为张大人有魄力解决这潭罪恶。只要余杭这些官员可以被一网打尽,我自向你们赔罪。”
秦观音:“我并非恶人。曾有人误入黄金林,是我想办法把人送出去的。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梦,而我在救更多的人。”
夜风起,宝樱清亮的眼睛被乌发拂着,眼睛中的光华,变得湿润沉寂。
好久好久,姚宝樱才别头:“……你现在可以带路,带我们找到入口了吧。”
秦观音舒口气。
秦观音道:“今夜不行,需要明夜。我想带我的手下与你们一同去‘黄金林’,你们救人,我杀人。月光照在那个角度的水面上,像白银一般。水位下降,露出其下机关。小十与小十一拨动机关,我们才能找到向下的路。”
姚宝樱看去,这才发现几棵树后,她以为的小水洼,竟然暗藏玄机。
姚宝樱点头。
她掉头朝林外走,只有容暮跟上她。
秦观音解开两个孩子身上的琴弦,默默带着他们出林——
再一夜,姚宝樱、容暮、两个孩子、秦观音,以及秦观音的一些手下,踩着水洼下方露出的台阶,一步步朝下。
他们遁入一片黑暗,举起火把探路,又走向一片金灿灿的光。
黄金林中的阁楼上,烛影摇红,衣香鬓影,宴上贵人皆戴鬼面。他们饮酒作乐,拥女取笑,酒如蜜浆,醉生梦死。
歌舞升平的无间享乐中,这里突然被人闯入。酒盏坠地,珍馐坠地,侍从们惨叫着奔逃,一群平民竟然举着手边各种方便的武器,围攻他们。
娘子们跑去救人,郎君们跟着内贼宣泄多年怨气。
他们在浮光掠影的金砖上跑动,隐约看到高处楼阁上红纱飞帘,有大腹便便的女子影子照在屏风上,若隐若现。
孕妇们的手脚向上缚在一处,高涨的肚子像一重重山,红纱一层层飞扬。下方的杀戮与带着泣音的呻、吟混在一起,这个销赃窝,绮丽得让人心悸。
《钱塘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在打斗中断断续续,诡异非常: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张文澜杀了一人后,取到一副弓弩,挽在臂间。
他追着戏曲声,终于步上了戏台后的甬道。他走在黑魆魆的甬道间,手指轻轻压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戒指,清晰看到了高阁上的孕妇身影。
“杀、杀、杀光他们!”
“有人背叛了!”
“噗——”
白刀进红刀出,来自本能的愤怒与压抑多年的怨愤重叠,戴着鬼面的人与不戴鬼面的人在一重重夜明珠的荧光下,于张文澜眼中晕出一片冶艳妖光。
这些人是乌合之众,未必能成事。
张文澜抓着绳索踩着砖瓦,他攀墙向楼阁爬去。刀剑和箭只朝他射来,他爬上了二楼围栏。
他掀开红纱帘钻进阁楼时,手脚发软,冷汗淋淋。
他喘息后,在阁楼走廊间趔趄穿行,看到一个个孕妇被泡在浴池中,天花板坠着绳索绑住人。地砖玉润,鸦雀无声,浴池中白雾水中映着高处的绳结,妇人们脸上结出了雪白的霜。
张文澜犹豫一下,伸指揩去。
他又犹豫一下,轻舔一下,脑中电光骤亮:“是盐——”
他明白了……
“咚咚咚。”
鸣呶追逐着米奴,在一道道似人似鬼的混乱战斗中躲藏。她躲不掉的时候,米奴会回头。这只小猫嗅觉敏牙齿锋,在这里一堆不通武艺的平民战斗中,战力竟是最强的。
鸣呶钻了一个又一个屋子,找到了昨日被抓进来的怨子。
那郎君被绑在一个屋子的床板下,皮开肉绽,浅浅呻吟。鸣呶原本没发现他,是米奴钻进床下,咚咚敲打声让鸣呶弯身低头。
鸣呶把惨兮兮的郎君拖出来,看到人双唇干裂神色凄惶,她畏惧又愤怒,眼泪差点落下。
这郎君被她唤醒,浑浑噩噩,双唇颤动。
鸣呶:“你说什么?”
她凑到人唇边。
这个郎君用尽力气发出的声音,低如蚊吶:“面具是南周……”
电光火石,鸣呶心尖一颤,猛地意识到了真正危机。
她连声:“对不起,你先到床下躲一躲。我一会儿再来救你——”
她抱住米奴,钻出屋子:“米奴,小水哥在哪里?来不及了——”——
张文澜检查一具具肚子高涨的孕妇尸体时,一个跌跌撞撞的鬼面人从后扑来,幽声:“想不到来自汴京的大官,也要多管闲事——”
火把朝张文澜扔来,张文澜在地上翻滚着躲开,发髻散开。
“来人,拿下他——”
骤然出现的众多卫士从帘幕后奔出。
张文澜与他们搏斗,弓弩先杀一人,玉戒指又杀二人。跌撞间,他力有不及,退到围栏口:“你们是通过人的身体在运盐。”
鬼面人:“可惜你没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张文澜呵一声。
他玩味:“传什么消息?你们中,有一人应该快要死了。要死的人,真的不想活么?”
鬼面人中,有一人猛地缩眸。若非身边皆是同类,他恐要质问张文澜如何知道。
张二观察他们,寻找那个不安的人:“我活着,可以和将死的人谈交易。我死了,将死之人只能陪葬。诸位莫非都愿意牺牲性命?”
敌人们大叱邪魔外道,妖言惑众。
张文澜大笑出声,摇摇晃晃间,再射出一箭。对面的箭只擦过他的肩头,在他颈上擦出一片血红,他的眼睛更亮了。
他这个样子,让鬼面人中那个被预测将死的人更为挣扎。其他人大叱,这人挣扎地后退一步,便立刻发现张文澜那双映着星火的狐狸眼,盯上了自己。
此人僵硬。
张二的眼睛倒映着夜宴的烛火和阁楼的金柱,风吹不动,熔浆喷发。这双眼睛在说:找到你了。
身后火星与楼阁灯笼相撞,铁马叮咣声伴着厮杀,绯红纱帘拂过人面,宛如鲜血沥沥。张文澜言语惑人的时候,观察着身后楼阁与地面的距离,四方山石与楼阁之间的弧度。
“咚咚咚——”
鸣呶的脚步声自下传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小水哥,他们是南周官员,他们来北周挑事——”
同一时间。
“砰——”
远处什么山石被击碎,一众江湖人由远及近,举着火把,落入一片金光明灭的血戮中。
张文澜本要继续挑拨他们,拉取盟友,让这群人互相背弃。但他居高望远,观察地势的时候,冷不丁看到了远处的爆炸声后,一群黑影有一瞬面容清晰。
张文澜额头青筋突绷,涌出一股近乎强烈的直觉。
眼前的敌人们在下方奔来的鸣呶告知详情后,一个个目露凶煞之光,刀剑朝张文澜身上挥来。
张文澜忽然改了主意,虚弱后退:“我赌我赢——”
他手中弓弩朝着敌人,但他玉戒指中的毒针已用尽。下方只有一个鸣呶,和一只妖猫。而打得混乱的平民们也救不了他。
敌人中被锁定的那人奔出:“张大人,我们——”
帘帏飒飒卷起秋风,张文澜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朝后翻出栏杆,跌下高阁。
风声过耳,刀如烈日,夺目璀璨的刀光划破长夜。
箭只来自四面八方,鸣呶奔跑在甬道与回廊之间,鬓发凌乱,脸颊沾血。一支箭射在前方的金砖上,挡住她的去路。她抱着猫惶惶后退,新的箭只宛如飞雨。
鸣呶眼看要被一只箭射中,一根琴弦拨空而来,将她揽腰提起。
鸣呶被抱于半空青年怀中,惊怕间仰脸,发扬眸亮:“容大哥。”
张文澜随着瓦屑朝下急坠,要摔
得粉身碎骨前,他在半空中被人揽肩,被纵步飞来的少女拥住——
“阿澜公子!”
他赌赢了——
作者有话说:大家国庆快乐oo
我们两个宝终于重逢了,发一百红包庆祝一下哈
第133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8
姚宝樱心中悲喜交加。
箭只和刀剑的影子擦身而过,她在半空中接到张文澜,被两人的体重带着向后急坠。身子擦过走廊长柱时,她猛提气在柱身上一踩。新的箭只向二人射来,而姚宝樱宛如灵动山燕,临时借来的长刀震开攻击,她带着张文澜平安落地。
容暮带鸣呶,跟着落地。
秦观音等人,在他们落地后,才匆匆追上来。
姚宝樱落地后,便去看张文澜的状态。
她见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势,而手腕脉象虽然跳得急而紊,到底没有太凝滞。姚宝樱心中绷着的大石,终于徐徐落地。
她真的很怕他受伤。
而当她和秦观音他们进了这里,尚在探路中,发现远处有人坠楼——她的心直直绷起。
她那时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感觉:坠楼的人,很可能是张文澜。
那种不讲道理的直觉让她又奔又飞,仓促无比地追来救到人,却也在看到救的人果然是张文澜后,生起一腔同样不讲道理的怒火。
怎么能这样?!
她为他焦心如焚,他在这里玩跳楼?!
坠楼很好玩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细皮嫩肉的,是真的奔着死去的吗?
长青大哥昔日在她耳边提醒的“他拿命和你玩”,再次回荡耳畔,让人心悸又愤怒。
再加上这几日压在她心头的身世谜团……姚宝樱的眼睛被染上金火的影子,冷冰冰地睨着被救的人。
张文澜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是何其多疑的一人,她的眼神第一时间让他觉得奇怪。
毕竟在他的设想中,樱桃为他而来,他开始相信自己收到的爱……但是她的眼神,却不像是爱人的眼神。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应该没有得罪她,旁人得罪她了吗?
张文澜的目光,便落到跟着姚宝樱闯进来的这一堆人上。
他目光落在秦观音身上时,讶然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阿澜公子在那里东猜西想,但眼下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时间。姚宝樱抬头,看到一群戴着鬼面的人趴在阁楼上往下看,更有一人整个人快翻出围栏,被旁边人紧紧拽住。
那人:“张大人……唔唔唔!”
他被身旁人堵了嘴。
其他鬼面人:“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姚宝樱忍下自己的满腔火气,低头检查张文澜的手腕。
他两手之间的铁链不知因何而断,但两只铁铐还悬在手腕上,腕内被摩擦出一片微肿的红痕。
姚宝樱当机立断,拿下钥匙就为他解开了铁铐。
同时间,她听到秦观音说:“宝樱,容暮,跟我来,我们这边走。”
秦观音生怕二人不信任,说完就极快解释:“你们应该都猜得到,我在黄金林中有安排些人手。虽然触及不到关键讯息,但是此间地形我还是熟知的。”
她又朝张文澜抱歉说:“眼下,还是逃出生天更重要。”
姚宝樱抓着张文澜的手:“带路。”
这些江湖人一到,给黄金林注入新鲜血液。他们或许不敢对这些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人动手,但救个把人,想来是没问题的。一行人跟着他们,东躲西藏,准备先逃。
秦观音:“我们应避免与他们正面交锋。这里的卫士太多了,我不知道详情。若想翻案,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只能指望张大人。”
秦观音一边带路,一边回头朝张文澜诚恳道:“张大人,你此时应该明了余杭的官司了。我等救大人一命,还望大人出去后,愿意听从民意,不再给官衙蛀虫些微生机,让他们继续祸害一方。”
张文澜若有所思地笑一下。
那种笑,分外戏谑,还带着几分寒意。
被容暮带着奔跑的鸣呶一看他那个笑,就心里一咯噔。
但是张文澜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秦观音,目光重新落回拉着他的手、带他逃命的姚宝樱身上。
他目光幽静明亮,在血污与烛火相重合的凛凛长夜间,他的所有心动与柔情都给了她。
她又一次从千军万马的杀戮中,救了他。
他喜欢她救他。
这一次可不是他逼她救的。
她隔那么远,能看到他,说明她与他之间是有感应的。他总在疑心她的爱是作假,但是张文澜觉得,她做不了这么假,她的演戏本事没好到这个地步……她若是真的能虚伪到这个程度,那他从头到尾都看错了她,完全是他的问题了。
所以,他与宝樱之间,也许真的玩出了一些爱。
张文澜眼波流动。
他想着自己或许要转变一下与她相处的方式,他要如何如何地待她好,如何如何地加大她对自己的这一丁点儿喜欢,如何如何地仗着她的爱,索要更多的……
一众人越走越偏僻。
因秦观音始终在前带路,而身后的追兵在绕路中,被他们越甩越远,嘈杂的追杀声宛如隔着一个湖,变得闷而遥远。
鸣呶轻轻地吐口气。
因其他人都是武功高手,她的吐气声格外明显。容暮侧过头来“看”她,闻声:“身子不适吗?”
鸣呶连忙摇头。
她又赶紧:“没有。”
旁边小十和小十一两个小孩笑道:“容大哥能根据风声判断你的动作,你没必要说话啦。”
“姐姐,你是何人?我们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鸣呶不知道该不该说,有点茫然地朝容暮身旁躲了躲。她感觉秦观音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秦观音:“等到安全地,大家再闲聊不迟。前方就是了——”
他们如今在这地下的黄金林中,相当于在攀爬山阶。山阶转弯,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处牌坊所挡的房屋。但是房屋后杂草所堆的地方,有一个黑魆魆的不显眼山洞。
小十和小十一道:“这个地方,就是以前修建地窟时,工匠们怕地窟塌陷、给自己留的逃命洞窟了。”
一只木头小鸟被一个小孩从袖中放出,他在小鸟身上戳戳点点几下后,众人听到机关转动声。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木头小鸟飞进去了山洞。而另一个小孩五指上缠着丝线,丝线飞出,跟随鸟动。
等木头小鸟再飞出来时,另一个小孩手中的丝线也收回来了。
两个小孩齐声:“里面是安全的,我们进去躲一躲吧。”
他们正要进去后,身后脚步声似乎又近了。几个武功高手皱眉,秦观音闻声:“你们先进,我先把这几只小老鼠解决了。”
她凌身而出,几个手下跟上她。小十和小十一两个小孩信任自己探查的本事,大咧咧地带头先进山洞,见他们没事,容暮才和鸣呶跟上。再是其他江湖人,最后是姚宝樱和张文澜二人。
到了这里,姚宝樱已经松开了挽着张文澜的手。
她走在前方,视野时昏时明,打量着这座山洞。
张文澜默默走在她后方,盯着她的背影,满目柔情,而他压根不想藏。
他正被自己的春情搅得头昏目眩时,忽然听到了擦咔的什么松动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看去,见到在几步外的前方,上方山石松动,一半人高的山石骨碌碌,朝下方的姚宝樱砸去。
姚宝樱已经停下了脚步,想来她也发现了异常。
她仰头的时候,听到身后青年郎君急促的声音:“樱桃小心——”
张文澜朝姚宝樱扑去,手臂抓住她,看架势,他是打算将她推开。但他自己脚步趔趄,轻功不佳,他拼尽全力推开姚宝樱的时候,自己到了山石下方,那半人高的石头眼看就要砸到他。
姚宝樱回了神。
电光火石间,刚被推开的她,倏然拔刀,凌身向上,朝山石劈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移行换位,刀锋劈到山石上。刀劈山石,本应石屑乱飞砸向四周。但是姚宝樱这一刀,蕴着诡异的刀势,竟不是将山石劈开,而是山石在刹那间化为粉墨,淅淅沥沥地溶解在了她的长刀下。
下方的张文澜寻到机会,就从淅沥沥的“山石雨”中逃出。
他贴靠着山壁,眼睛盯着姚宝樱,心中生起惊涛骇浪。那惊涛骇浪朝他倾覆,将他的一心春水凝结成冰——
“化春雨”。
这是“子夜刀诀”中面对威力数倍于自己的大招攻击时,化繁为简,内力在某个时刻与刀法合二为一,以刀解牛,将威猛攻击直接化解掉的一招。
这一招,在“子夜刀诀”中,位于很后面的刀法。而显然刀诀越往后,攻势越强,威力越猛,对人的要求也越高。
这一招,张文澜是见识过的。
张漠是真的教过他和长青学习“子夜刀”。
但长青每日有自己的武功要练,张漠也不愿意见到他变得太强。所以张漠更用心教授的人,是张文澜。只是张二郎因先天体质的缘故,子夜刀他只能使出小半,大半强力他只能摆出花架子,具体落到实处的招式,他毫无天赋。
因为这需要庞大的内力,需要精细地掌控内力的流动,还需要对自己手中的刀分外了解……
张文澜做不到。
张漠如今恐怕也做不到了。
张文澜曾觉得,大兄自创的“子夜刀诀”,恐要就此失传。然而今夜,他竟然从姚宝樱这里,再一次见到了“化春雨”。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张漠将“子夜刀诀”,传授给姚宝樱了。
而张漠虽然善良,却因聪慧,绝非大度到无原则的人。他将自己的毕生所学传于他人,除了姚宝樱确实是个学刀的好苗子外,恐怕还有别的缘故。
张文澜抽丝剥茧,他几乎毫不费力,就从张漠与姚宝樱短短几次的接触中,解读出了那种缘故——
张漠要姚宝樱照顾自己的弟弟。
张漠把张文澜托付给姚宝樱了。
只有如此,张漠才甘心交出“子夜刀诀”。只有如此,张漠与姚宝樱才能凭着几次面的接触,达成共识。
……把他托付给姚宝樱。
张文澜垂下眼。
他听到自己心中的魔鬼轻轻笑了一声。
魔鬼对他说:果然如此。我就说,她怎么在汴京离京那日,态度变得那么快,分明前一刻还对你恨之入骨,下一刻就说要带你走。
只能是这样了。她这样的武学天才,对天下出色的武学必然心向往之。她本就为了张漠而来到汴京,本就对“子夜刀诀”颇为推崇。若有机会能学到“子夜刀”,她自然愿意忍受你啦。
毕竟只需要忍一忍你,她就能得到天下无双的刀法。
而她一诺千金。她既然答应张漠要照顾你,必然会信守承诺。
终归到底,你是承了张漠的情,受了姚宝樱的好。因为张漠和姚宝樱是好人,你才能得到现有的一切。
有些冷。
这山洞有些潮,张文澜感觉奔逃了这么久,好像腿伤复发了。
张文澜靠着山壁,静看着那劈完山石落地的少女。
她面如冰霜,睫上沾上石屑粉末。她压着一腔怒火,却第一时间朝他看来……
张文澜静静地想:你是因为张漠的托付,才爱我的吗?
……我得到的,到底是爱,还是“责任”呢?
我是……累赘吗?
他心中空荡荡,有些茫然地垂下眼。姚宝樱已经冲过来,握住他的手,朝他道:“我用得着你救?”
张文澜:“你永远不需要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呓语。
姚宝樱既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因为自己的一腔心乱,而没有心思听。她笔直立在张文澜身侧,一旁早就进洞的容暮在这一刻,朝她走来,站到了她旁边,手指缠上琴弦。
鸣呶有点迷惘地抱着小猫,紧张地跟在他们身旁。
姚宝樱手中的刀抬起来,指着方才山石落下的方向,冷冷道:“秦观音,你想杀阿澜,真是费劲苦心。”
小十和小十一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默默躲到角落里。他们身旁的拜月堂堂众们摸着武器,有点疑惑地干笑:“小姚女侠在说什么?是不是想多了?”
“她没有想多,”张文澜已经回了神,决定先应付眼前局势,他微微笑,“秦堂主恐怕一直想杀的人,是我。”
“樱桃走到山石下,山石开始松动。但是樱桃武功高强,我判断不出来掉下来的山石是否真的能伤到樱桃。我判断不出来,秦堂主恐怕是觉得不能,”张文澜淡声,“而我就在樱桃身后。我是离樱桃最近的人,若是要救人,我会凭本能冲上去,把自己推到山石下。”
张文澜眸子微微眯起,彻底想明白了。
他玩味道:“原来秦堂主这么笃定我对樱桃的喜爱,相信我一定会冲过去。秦堂主赌赢了,我确实会为了樱桃……”
“闭嘴。”他的深情还没说完,就被姚宝樱暴躁打断,但是她紧握着他的手不松,张文澜眨一眨眼,又默默听她的话闭嘴了。
真稀奇。
他很少见到姚宝樱这个烦闷无比的样子。她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秦观音倒是真厉害。
姚宝樱的刀始终抬着,朝着山洞口:“是我大意,让秦堂主看出我与阿澜情谊很深了。秦堂主说,你一直在观察我们二人,想必杀机,在你观察的时候,就开始试探了。我只是不懂,你一环套一环,骗来骗去,最后竟然是要杀阿澜公子?”
她一字一句:“我绝不会让你伤到阿澜公子。”
张文澜迷离的眼睛,轻轻落到她身上。
张漠的托付与她此时笃定的话,在他心中拔河。他怔怔看着她,胸口微微发热。
而少女高声:“你还不现身吗,秦堂主?难道你还要跟我们玩什么捉迷藏吗?你特意把我们赶到这里……这个黄金林,恐怕也和你脱不开干系吧?”
张文澜则道:“想杀我的人很多,秦堂主并不特殊。不过秦堂主如此多的迂回招术,倒很有趣——秦堂主对我这般仇视,并非无的放矢吧。”
他凉声:“跳梁小丑,连现身都不敢吗?”
“你们在说什么……”小十和小十一茫然。
鸣呶紧紧抱着米奴,小脸苍白。她又有点警惕地看眼身旁的容暮,模糊地想:容大哥是站我这边的,对吧,对吧?
“我有何不敢现身,”秦观音终于从山洞外走入,她亭亭身影步入,她的堂众们当即迎向她,朝着中间四人亮出了刀剑,只有两个小孩惶然无比,“宝樱,你有些聪明,比我以为的反应要快很多。”
姚宝樱冷目。
秦观音看向张文澜。
秦观音温声:“张大人猜猜,我为何针对你。”
“这并不难吧,”张文澜漫不经心,“因为你根本不像你口中说的那样,希望江湖和朝廷和睦相处。‘十二夜’中,你应该是最厌恶朝廷,最喜欢覆灭朝廷的。你一直想杀我,想最大程度地瓦解朝廷势力——我说的对不对呢,‘十二夜’中第八夜,观音石泣血?”
张文澜:“你的全家,都死在朝廷手中。你对我恨之入骨。
“只是,为何要骗樱桃?”
他的目光幽幽看着她,声音如鬼雾般飘移:“你与我斗法,是你我之间的事。若是牵连樱桃,我便不会放过你了。”
“放过我?”秦观音如听什么笑话,大笑出声。
她一向清丽而冷静,此时骤然的痛恨与疯狂,笑声回荡在山洞中,如阴风阵阵,让人面色凝重。
秦观音的百工伞拔出,伞柄朝向他:“张大人,让我听一听,你想如何不放过我。
“你这种为朝堂办事的走狗,死千万次,也罪有应得。”
第134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9
故事要从哪里开讲呢?
是要讲
一家人被朝廷追杀,到观音石下得到神佑,就此给她取名叫“观音”呢,还是讲那些年收服余杭各大势力的艰难?
是要讲路有冻死骨呢,还是讲王侯皆禽'兽?
是要讲南北周分裂,余杭那些年经受的战火,还是讲北周建后余杭官员的贪婪与罪孽呢?
所有故事,还是要回到那一年的“太原之战”。
秦观音喃声:“我是真的相信‘子夜刀’,正是‘子夜刀’在江湖上有如此威望,‘十二夜’才愿意跟他去太原刺杀霍丘王。那时候我们都相信,只要霍丘王死,战争会停止,我们会拯救万千黎民。”
秦观音转向容暮:“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你当年也在太原,你应该知道‘十二夜’结盟,将江湖大大小小的势力合并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非人人心怀大志,怎会被张清溪所骗?”
容暮淡声:“我与你不一样。”
他身畔的鸣呶,紧张万分地拽紧他衣袖。他回神,朝公主轻轻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无妨。
秦观音怔忡。
她收回目光。
是啊,容暮也许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怀有大志,只有容暮是无所事事。他们在太原城中付出巨大代价,结果被朝廷所骗——张清溪竟然是朝廷中人。
秦观音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家破人亡,自己与朝堂的仇恨。
张清溪来自朝廷,那个新建的王朝北周,他们都没有见过。秦观音忐忑地想,也许北周和以前的大周不一样?
实则,哪里有不一样。
他们被当牺牲品,他们或死或伤。从那以后,江湖四分五裂,江湖人成了过街老鼠,既要躲避朝廷势力,还要躲避霍丘人的复仇。
这仅仅是因为在最开始——张清溪需要他们转移北周正面战场的压力。
“不是那样的,”姚宝樱艰难道,“其中有别的缘故,‘子夜刀’有苦衷,他并不是要趁机剿灭江湖。他虽然是朝廷人,但他真的希望大家能一起建立一个统一王朝……”
秦观音淡声:“什么缘故,能让人背负‘叛徒’之名这么多年,而不解释呢?”
姚宝樱语塞。
张文澜感觉姚宝樱的目光,似乎想看向他,但又克制地收回去。
姚宝樱没看他,秦观音却看向了他。
秦观音道:“你和张清溪长得很像。你们同样来自汴京,同样在朝当官,还同姓‘张’。那夜余杭烟火,我在高楼上看到你第一眼,就宛如见到张清溪的第一眼。”
她低声:“那年他与云虹结伴,在余杭停留。我同样在阁楼上,第一次见他……风华绝代,公子如玉……我隐隐猜到他身份不简单,却从不敢多想……”
两行清泪,落在她腮上。
姚宝樱沉默。
张文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敏锐地捕捉到秦观音情绪的怪异,深深地看她一眼。但她是聪明人,很快收了情绪。
秦观音肯定说:“你与张清溪,必有血缘关系。”
“真好笑,”张文澜淡声,“我易容一路,试图将我的容貌和另一人改得相似些。结果到头来,让你决定对我下手的缘故,竟然是我长得像张漠。”
易容?
姚宝樱诧异看他一眼。
他目有怨怼,似怪她一直觉得他长丑了。
姚宝樱此时心事重重,却因为张文澜这怨怼的一眼,心里竟宽松些,握着他的手指因放松而垂落下去。
他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她躲。
秦观音看着他二人的小动作,默然片刻,选择装瞎:“他本名叫张漠吗?我们只知道他叫‘张清溪’。‘十二夜’中,他推说自己资历浅,排名最末。确实他只在那几年崭露头角,我们在此之前没听过他的名字。
“江湖人都叫他,‘子夜刀,清溪客’。子夜过后,片甲不留……就如宝樱方才展露的那一手。”
那招化石为末的刀法,惊鸿一瞥……昔年,她也见过。
秦观音神色有些恍惚:“所以,你去汴京,真的见到了‘子夜刀’。他教了你武功……他真的是朝廷命官?朝堂与我们相隔甚远,哪怕我们对叛徒恨之入骨,却谁也不敢去汴京刺杀他。
“有能力刺杀他的,一个是云虹。呵,云虹可不觉得他是叛徒。
“还有一个是鬼市坊主,容暮。但是容暮本就不想理这些事,当年被我们拉入‘十二夜’,已是他最心热的一次了。
“谁想到呢?最后是你去了汴京。”
秦观音淡声:“你也被他骗了吗?他这个人,最会骗人了。谁见他一眼,都觉得他是绝世好人,光明磊落。”
“他就是,”姚宝樱强调,“他有苦衷。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但你这么介意,我可以私下告诉你……你如果只是恨他,你应该去汴京杀人。你不应该在余杭,和官府一起作恶。”
秦观音:“我说了,我在救人。”
“杀百人救千人的这种救人吗?!”姚宝樱厉声,“我不认同!我也不会允许你继续下去!”
秦观音:“即使你知道这些官府中人作恶多端,杀害乐氏满门,还在继续杀人取乐?”
姚宝樱:“有什么区别?你不想官府杀本地人,想出的法子,竟然是让他们杀害外地人……这太可笑了吧?”
张文澜幽声:“不,樱桃,这不是她的法子。她和官府互相捏着彼此的把柄,他们是一伙的。”
众人皆静。
鸣呶颤声:“小水哥,我不明白……”
姚宝樱在侧,张文澜有心卖弄,便为他们解惑。
事已至此,这里的人,应当都已经明白,多年前,末帝曾在南巡江南时,看中乐氏二娘子。乐氏二娘子不从,本地官府为了讨好末帝,修建了“黄金林”,来囚禁乐氏二娘子。
之后便是乐氏大娘子与二娘子双双嫁人。
张文澜道:“依我拙见,当时末帝已经回京去了。乐氏二娘子没有跟随他,说明她被末帝抛弃了。末帝本就是玩一玩,他根本没打算带乐氏二娘子回去。然而那一年,两位娘子竟然齐齐嫁人……谁敢把末帝的女人匆匆嫁了呢?
“所以我猜,嫁人的只有大娘子。二娘子嫁人,只是无奈之下的掩人耳目——她怀孕了,肚子瞒不了人。”
《钱塘怨》中所唱——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应该是这段时间的故事。
“但是之后有一年,乐氏庄园发生了火灾……”
姚宝樱补充:“那是十三年前的火灾。乐氏一家人都死在火海里。”
张文澜目中轻轻一缩:她怎会如此肯定地说
出“十三年前”?
也许是她在外查到的吧。
张文澜继续:“黄金林和余杭城中的《钱塘怨》唱的故事版本不太一样:乐氏一家人死于火海,但仆从们逃了几个,为乐氏不平。那些年,余杭中经常有官府中人死在汤村镇……这就是‘怨子怨女复仇记’的原型了。时间久了,汤村镇露出破绽。官府开始猎杀这些逃逸的仆从。”
他朝向秦观音:“三年前,秦堂主发现了这一切。”
他慢悠悠道:“我查过地方志,在下江南前,我也特意查过‘十二夜’的发家史。拜月堂是三年前才开始崛起的,那正是秦观音与余杭官衙打得火热的起初。秦堂主,你没少帮余杭官府杀人,做些腌臜事吧?”
“我说了,我在救人,”秦观音冷声,“太原之战后,江湖一溃即散,拜月堂若不与官衙联手,便难以存活。索性他们要的并不多,不过是我帮他们挑选外地人,助他们取乐。只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对汤村镇余下的人下手,余杭百姓才能安全。”
姚宝樱大怒:“你、你、你……”
张文澜赞道:“好仁义的大侠!一年死十二对男女,三年就三十六对。这和秦堂主要救的千千万万人比,确实太少了。”
秦观音道:“张大人牙尖嘴利,侃侃而谈,但你若是我,未必做得比我强。”
张文澜在姚宝樱面前一向从容:“我从未自诩品性高洁,但我起码不会卖国。”
张文澜又想了想:“不对,我也懒得在已经达成合作的时候,还每年要官府中人出人,好被我杀掉。这种表面功夫,彰显正义……太可笑了。”
他真的笑出了声。
鸣呶抓住关键词,失声:“卖国?!”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小水哥说的,是那些南周官……是啊,这里是北周,南周官为何会来到这里?他们戴着面具……我起初以为是那些贵人怕人认出自己在外面的身份,后来才明白,怕认出身份的,除了北周的贵人,还是南周的官员。”
这般一说,姚宝樱也想起了一些异常。
姚宝樱猛地一拽张文澜:“我在水下见过人骨。人骨过白过完整,根本不是正常腐烂的结果……水下怎么会有那么完整的人骨?”
秦观音默然,而张文澜若有所思:“你们还记得那些肚子高涨的孕妇吗?那些据说离开黄金林、但外面人从未见过他们离开的‘怨子’‘怨女’,若我所料无差,他们离开的方式,是用身体运盐,走水路。
“那些孕妇根本不是孕妇。‘阿妹肚子压座山’,其实是用盐填满肚子。如果我们剖开她们肚子,看到的应该不是五脏六腑,而是一肚子白花花的盐。”
姚宝樱:“所以水下的人骨,是人为地剖开肉身,取盐抛骨?!只为了把盐场的盐,偷偷运去南周?”
少女声音因气怒而发抖。
取盐抛骨!
鸣呶打个哆嗦,震惊地看着这些人——
“南周官员每年这时候来取盐?你们、你们!”
张二手指点着下巴,继续推测:“南周官员应该也给你们好处了吧?哦,对,拜月堂雄心壮志,不只想在小小余杭发展。你捏着他们这样的秘密,他们助你坐大……秦堂主的主意真不错。”
他仍是带着笑:“这三年,官府还在死人。我想想,死的人,应该都是和乐氏灭族一案有关的官员吧?秦堂主做事,一直披着‘为乐氏复仇’这张皮。我起初一直在思考,难道乐氏有余孽,和秦堂主有关系?
“我后来明白了,秦堂主不需要和乐氏有什么关系,只需要知道‘乐氏灭族’案的始末,就能为自己披上一层人皮。”
他鼓掌:“真虚伪啊,秦堂主。”
他又掀眼皮:“但我很好奇,为什么是三年前,你突然想起来可以借‘乐氏’一事,助你青云直上。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秦观音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的神色却冷硬。
她压根不看张文澜,眼睛只盯着姚宝樱。
姚宝樱脸色很差,一直在思考,这会儿,她终于理清楚了一切:“……秦堂主,你是不想再杀人了,对吗?因为张大人南下这件事,你想借张大人,彻底解决这件事?你也累了,你不想和官府继续联手了?”
张文澜凉凉道:“通常来说,我管这种行为叫——背叛。”
他在挤兑他们说张漠是叛徒这件事,而他被姚宝樱狠狠剜一眼。
姚宝樱:“你想阿澜发现官府的阴谋,如果来人不是汴京来的高官,恐怕会悄无声息死在余杭。你观察我们,是觉得我武功高强,可以保护阿澜;阿澜多智近妖,足以自保……”
张文澜:“我真的不懂,樱桃,你为什么总将人想得这么好。”
他冷笑:“依我之见,秦堂主是想让我死在这里,把什么卖国卖盐的事,和我扯到一起。对外公布真相的时候,可以说所有人都是受我指使……秦堂主在报复张漠呢。”
他摸着下巴:“看来我伪装的‘乐氏子’的身份,没有打动你。但我真实的‘张家人’身份,打动了你。”
“我根本不在意你!”秦观音终于抬了头,压着怒火反驳张文澜一句,她目光始终看的人,是姚宝樱,“我真正想做的,是希望宝樱看清楚这一切!”
什么?
姚宝樱脸色微白。
容暮若有所思。
其他人则是怔愣。
秦观音上前,朝姚宝樱走:“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你师姐不让你下余杭,为什么我与你见面机会很少,为什么你不了解我?因为他们在阻拦你,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你就是死去的乐氏大娘子的女儿!
“你五岁时被云门带离,被养在山上。他们不让你下山,不让你见我,就是怕你知道真相!
“可是仇恨能够掩藏一辈子吗?
“宝樱,我要让你看清——朝廷一丘之貉,对江湖绝无真心。他们当初抛下乐氏,导致乐氏灭门,他们在多年后主导太原一战,继续欺骗我们,利用我们……而你竟然告诉我,你喜欢一个朝廷狗官?”
张文澜抬起脸。
秦观音怒笑。
荒唐!
她厉声:“无论是北周朝廷,还是南周朝廷,都是一丘之貉!无论你是和张大人心意相通,还是和赵郎君心心相印……都不可以!你和他们有灭门之仇,你绝不可信任他们!”
姚宝樱打个哆嗦。
她颤声:“灭门……”
“灭门就是朝廷做的!”秦观音幽声,“他们想得到二娘子的骨血,想要有末帝血脉的孩子,帮他们东山再起……你一家人因为这么荒唐的事而死亡,你怎能在长大后,说要和朝堂合作?!”
姚宝樱:“那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即使是真的,那和阿澜也没有关系。不能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就将事情算到他头上。甚至这件事都和张家没有关系,你在一意孤行,放大仇恨。”
她努力压住自己心中的万般情绪,语气却依然颤抖:“你被仇恨蒙蔽双眼,你生了魔心!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了。”
秦观音高声:“我确实不知道我在恨什么!
“因为作恶的人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后天又有别的人来折腾!余杭被战火吞没,百姓不知官衙阴谋,黄金林中黄金遍地,余杭满城运河堆尸!
“有的人高高在上,说着天下大义,为民为国。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有张文澜死,我才能把所有事淹没进运河,我才能保护余杭这片土地无恙。没有人会相信江湖蝼蚁的话,我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才能达成我想要的结果!”
“你是错的!”姚宝樱厉声,“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拨乱反正!你不信任朝廷,因为不信任而压根不给新建的北周任何一个机会。
“你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因为你我生逢乱世,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庸碌难堪……但是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我很可怜你,但我绝不认同你!”
她手中的刀抬起,张文澜也拔出匕首。
鸣呶怀里的米奴窜出,容暮手按在琴弦上。
但是他们四周,拜月堂的人包围着他们,小十和小十一被秦观音冷冷看过一眼后,纠结着,他们的机关也在悄然启动。
秦观音失望地看着宝樱:“我引导你这么久,你竟然无法理解我。”
姚宝樱黑亮的眼珠子没有一丝动摇。
或许她有,只是大敌当前,她不会让敌人看到。
秦观音目光从他们四人身上一一挪过:“你们不是对手。
“我本来只要杀张大人,其他人可以离开。如今为了防止你们出去乱说,我只好杀掉你们所有人。容暮,宝樱,你二人武功是不错,但这里有我与小十、小十一坐镇,你们又带着两个拖油瓶,你们迟早会输。”
她一字一句:“毕竟,你们也说了——整个黄金林,都是听我的。”
姚宝樱上前一步:“那就试试。”
容暮温声:“在下别无他法。”
他竟戏谑一句:“正如秦堂主自己说的,你也别无他法。”
冥顽不灵的人无需再说,秦观音一声令下,众人朝他们四人攻去。而秦观音本人缠上姚宝樱,容暮则与小十、十一相斗。
正如秦观音所说,四人不是他们对手,四人迟早落于下方,秦观音胜利只是迟早的。
然而——
一道白绸飞掠,雪光幽秘无声。
姚宝樱被秦观音的伞压到山壁上,她翻身躲避百工伞的攻击。她手中的刀毕
竟是临时借来的,在百工伞下裂开。姚宝樱不顾刀裂,空手相缠,在百工伞划过她的肩臂时,她仍咬着牙,在秦观音诧异的目光下,再向前攻!
张文澜被江湖人们围住,分身乏术。
秦观音喉间腥甜:“宝樱,我们不是敌人……”
“不!”姚宝樱声音从齿缝间逼出,“我们就是敌人!”
秦观音目寒,百工伞在宝樱肩头刺出血迹,姚宝樱不退。秦观音手一伸,暗器朝后,宝樱听到身后青年压抑的喘声。她立即回身,一掌拍向身后偷袭的江湖人。
张文澜被姚宝樱从围攻中救出,他趁宝樱打斗时,右手玉扳指抬起:“最后一针——”
张文澜:“樱桃!”
姚宝樱:“知道!”
张文澜玉戒指中的毒针早已空了,他此时用指风伪装毒针破空。即使声音不对,危急关头,秦观音还是带着疑心去躲毒针。她玩阴谋确实不如张文澜,秦观音翻身躲毒针时,姚宝樱骤然蹿出!
宝樱拳脚同出,秦观音与山石碎屑一同朝角落摔去。砰砰撞击声砸到山石上,噼里啪啦一片石头雨朝他们砸来,秦观音的百工伞脱手,她闷哼吐血靠在石壁上,姚宝樱抹向她脖颈。
百工伞飞旋、试图打断姚宝樱的攻势,白绸自天而来,卷住百工伞。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来自山洞口:“二郎——”
鸣呶蹲在角落中,用一个死人的尸体藏好自己,她听到打斗声小了,才敢悄悄探头:
她看到姚宝樱眼睛明亮,张文澜长身而立。黑猫满地乱窜,琴弦出即死人。
长夜烛火摇,少女多娇悍,公子美姿仪。
一白衣女郎自洞外飘来,眉目宁静,天地失色。
卫士们散开,一个披着鹤裳、衣着繁盛的少年郎君悠然步出。他面带三分笑,眼眸亮若星子,在阴鸷山洞间,清爽得不似凡人。
他是赵舜,或者该称他为,南周皇太子,李兆舜——
当是时,长松带着侍卫们,包围此处。
长松警告他们,二郎已经调兵,包围了余杭的拜月堂。他们若不想拜月堂基业毁于一旦,就老实些。
赵舜朝向众人,无奈地笑:“秦堂主很厉害,只是秦堂主错算了一件事——
“乐氏灭门夜,被带走的那个孩子,是我。
“多年后,南周建国,立我为太子,皆有缘故。
“前尘往事,湮灭成灰。秦堂主或许本不在意那个孩子,但是张大人从中作梗,冒充了那个孩子,才误导了秦堂主……”
赵舜看向张文澜:“张大人将我叫来余杭,引我看一出好戏,也让我看南周为了建国,曾对我做过的事……张大人,好计策。”
赵舜竟然是张文澜请来的救兵!
鸣呶呆住,容暮了然,拜月堂堂众哗然。
赵舜看着姚宝樱,姚宝樱却风一般从他身侧冲出去,扑向他身后的云虹:“师姐——”
赵舜听到了旁边郎君一声嗤笑。
云虹从黑暗中走出,衣袂翩然,气质空灵。
有她在此,秦观音脸色灰败,知道自己彻底失败。
第135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0
十月末,天大寒,“十二夜”之首云虹南下余杭,收整拜月堂,擒拿同为“十二夜”的秦观音。
天下是否为之哗然不提,至少余杭官府被张文澜控制,没出大乱。出事之时,张文澜既从北部调兵,又引来南周的太子为他收拾残局。
于公于私,赵舜都必须来余杭一趟。
但他没有功夫与张文澜面谈,因他们从黄金林出来后,张文澜就忙着去管控余杭官衙了。至此,张文澜从暗转明,他是汴京来的钦差大人这件事,彻底藏不住了。
赵舜不禁幸灾乐祸:张二郎的身份一旦到明面上,那些想救“十二夜”、仇恨北周朝堂的江湖人,都会纷涌而至。南周在此期间稍稍挑拨,收服这些江湖势力,变得比以前简单些。
索性乱世四十余年,这些江湖门派与朝堂的争斗一直在中原,在北周。他们南周偏居一隅,倒躲过了一劫。
至于乐氏子的身份……
赵舜眸子轻闪。
乐氏子的身份,他虽然意外,却也不慌。毕竟这些年南周对他的态度,他心知肚明。他意外的是,乐氏灭门一事,也和姚宝樱有关。
宝樱竟然可能与他有表亲的关系。
唔,这样的话,严格来算,乐氏大娘子嫁人的时候,乐氏二娘子必然已经有孕了。他应该比宝樱大。
可笑他竟然叫了她一年多的“宝樱姐”。
赵舜觉得好笑,更决定趁张文澜忙碌官衙之事时,接触一下宝樱。他们有如此渊源,若能亲上加亲,不好吗?
然而姚宝樱因与秦观音打斗,肩臂受了些伤。她上药之余,又因心情不好,不愿意见任何人。
赵舜想了想,姚宝樱发火时候的模样……唔,这个钉子,他还是不碰为好。
于是,姚宝樱自己闷了三日,好生睡了个长觉。
她在梦里爬火山跳冰湖,折腾得九死一生,最终救出来一个稻草人张二。
她在梦中深觉晦气,那个稻草人还朝她说闲话,说什么都在他的计划中,她一切作为都是多余的,没有她,他也能活下去。
梦里的宝樱一气之下,一掌劈过去。梦里的草人和现实中一样脆弱,她一劈,他的稻草就烧起来了。她又跳下熔浆去捞他。
她捞呀、捞呀……梦醒了。
“咚咚咚。”敲门声有节奏地喊醒床榻上的少女。
姚宝樱稍微一动,觉得肩膀好疼,伤口又裂了。她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珠子盯着上方的紫金色纱帏。
咦,我家什么时候有床帏了……
然后她想起来,这是客栈的客房。
她与师姐重逢后,二人来不及交流,她就被赶去养伤,师姐则去忙秦观音的事。师姐走之前,把她安排到了客房中。
姚宝樱天生对云虹有些敬畏,师姐一来,她就不敢胡闹了。
如今,小姚女侠困在客房中,听着敲门声,只顾呆呆地看着上方床帏上摇晃的流苏。
她那个家,只是一个可笑的囚禁张文澜的地盘罢了。如今张文澜已经脱困,众目睽睽,她没能力囚禁他第二次了。
而她的身世之谜,在清醒的时候必然要面对。仇恨刻在骨血中,她看上去,拿的是一个“复仇”话本呢。
还有她托师姐去查玉霜夫人,师姐如今回来了,必然是拿到重要情报了。玉霜夫人是张文澜的生母,她很难判断张文澜对生母的具体态度。
而张文澜这个人,也让她烦。他坠楼、
不动声色算计所有的、在山石砸下来时以命换命的行为……真讨厌。可他又那么可怜,脾性那么执拗。她要收拾他,其中分寸实在难以把控。
唔,还有小十、小十一这两个小屁孩。他们被秦观音带来余杭,他们的师父是否平安?他们这么小,就跟着秦观音做事,实在是、实在是……
啊啊啊气人!
天下毁灭吧!
关她什么事!
她要养伤,她要睡觉,她要无事一身轻。让十二夜去死,让阿澜公子去疯。她不要管了!
姚宝樱将被褥蒙在脸上,在床上翻滚一圈,用力捶床。
她很快被闷得呼吸困难,屏着呼吸憋半天,才顶着乱发从床褥中钻出。
憋得双颊绯红的少女,眼眸茫然噙水,扭头看向那还在持续“咚咚咚”的客房木门。
姚宝樱有气无力:“什么事啊?”
门外的人松了口气:“姚女侠终于醒了,云女侠让在下来通知姚女侠,今夜她在西湖边宴群雄,向众豪杰说明余杭琐事,以及大家最关心的太原旧事。”
宴群雄?!
众豪杰?!
姚宝樱吓得一个翻身坐起,肩膀上的伤让她扭动间,差点摔下床。哎呀她这个肩膀,这一年总在伤上加伤啊……
她疼得龇牙咧嘴,急声:“各大江湖势力已经齐聚余杭了?!”
外面人尴尬:“只是余杭附近依附于拜月堂的一些小门派……在下便是‘合山派’的弟子,姚女侠恐怕都没听过。”
不是各大江湖势力齐聚余杭,姚宝樱就不那么慌了。
她安慰门外的弟子:“我听过合山派,你们很厉害的!”
双方不知所云吹嘘半天,门外的人走后,姚宝樱思考一阵,压下自己的一腔烦闷,爬起来收拾自己——
“宝樱姐!”
夜里西湖畔酒楼设宴,楼高二层,姚宝樱登上楼梯,听到赵舜含笑的唤声。
一张张案桌,侍女在其中穿梭,端盘摆吸,衣若流云。烛火映白屏,一个个江湖人坐在席间,局促地商讨着拜月堂的事变,云女侠的南下。
江湖人中,赵舜托腮坐于一席后,手中玩着一琥珀酒杯。他眸子幽静漠然,但是看到上楼的少女,他眸子一转,热情招手。
太子的态度分明,让身畔卫士悄然注视那少女。
而上楼的姚宝樱转头,一眼看到少年郎君笑容干净,眸子清澈。好像经过了这么多事,二人之间依然没有嫌隙。
姚宝樱见赵舜,生起一些久违的亲切感。
姚宝樱朝赵舜的案席走去,但她耳力太好,突兀地听到极轻的一声“呵”。
被人盯上的鸡皮疙瘩早于她的意识,先爬上她的脊背。
她一扭头,看到了坐在窗前长案后的张文澜。
她哪怕对他满腹意见,看到他的一瞬,还是眼睛轻轻亮了一下。
阿澜公子学着江湖人的打扮,穿了武人窄袖袍,却质地洁白,冠服端严。其妖颜若玉,实在与旁人不同。
这里全是江湖人,唯一的朝廷人,还是南周太子那个敌对势力的。旁人窃窃私语,张文澜独树一帜,一人独占一席面,那态度理所当然的,似乎整个席是为他而办。
此时此刻,他狭长的眼睛抬起,湿润清黑,直勾勾盯着她。
啊……这么多人,他在看她……
但是她师姐马上就来了,她还没和师姐通过气。再加上她见到他,就想起他玩跳楼的那一出。还有,阿舜先跟她招手的。
那边赵舜恍悟,叹息失落:“宝樱姐若不方便,不愿与我叙旧,也无不可。”
而张文澜,目光在了然后,渐转幽怨。他眼波轻转,看向四方对他警惕的陌生人,再看一眼不肯走开的宝樱。真奇怪,他的眼睛好像能一瞬从孤傲切换为自怜。此时他抿唇低眸,灯火落于他身,何其寂寞……
如此一踟蹰,姚宝樱左右为难。
“宝樱姐,我和容大哥早为你占好位置啦。”危急关头,一道清脆的少女声,及时拯救了姚宝樱。
一屏风推开,黑色小猫先撞入姚宝樱怀里。推开的花鸟屏风后,烛火一晃,露出鸣呶的清秀笑脸,以及坐于她身侧、将她与众江湖人隔开的蒙眼琴师。
姚宝樱大喜。
她过去便落座,忍不住拥抱了一下小公主:“鸣呶,你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啦。”
鸣呶脸颊绯红,弯了弯眼睛。
容暮莞尔,摸索着为旁侧叽叽喳喳的两个小娘子剥虾吃——
云虹是与秦观音一同出现的。
今夜出现在酒席上的秦观音,只是一介阶下囚。她不会被交给朝堂,但她会被带回云门,云门将处罚她的行为。
众江湖人听到秦观音不会被交给北周朝堂,松了口气。有人悄悄去看张文澜,见那位大人脸色冷淡却平静。
小十与小十一丧眉打眼地坐在大人的席面上,不断地偷看姚宝樱。
今夜偷窥宝樱的人太多了。哼,她通通不理,专心和鸣呶玩耍。
不过她专心和鸣呶玩耍时,忍不住看那独自坐在窗下的张二郎。
张文澜垂着眼饮酒,唇瓣紧抿,宝樱立刻赌气地开始吃酒。
她被酒水呛一口。
鸣呶为她拍背,小声:“你不是受伤了吗?受伤可以吃酒吗?”
姚宝樱来不及回答鸣呶,因为周围骤静,她抬头看到一袭白衫如雪,云虹拾阶而来。
秦观音被几个江湖人看押,麻木坐在席上。席面骤静的时候,她跟着众人一同看到了云虹。
云虹是美人。
但让人失神的,是她身上空谷幽兰一样的气质。她像是不属于这个凡尘,人人少不得疑惑,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竟是如今“十二夜”的领袖。
云虹入席。
一室寂静,寥寥无几人说话。
云虹便放下酒杯,凝视着他们。
她终于缓缓开口——
“我知晓诸位心中疑惑,也知秦堂主的恨为何而来。今夜设宴,自是为诸位、包括秦堂主,解答疑惑。”
她声音幽静,秦观音恍惚地看着她。
云门中的仙子,不出世的云女侠,在多年前因与张清溪相交,而下红尘,就此入世。
人人知她高邈出尘,也知她与张清溪差点结为伴侣。红尘一遭又一遭,在张清溪已然背叛他们之后,山中避世的云女侠,又在想些什么呢?
秦观音真的很好奇。
她很想知道,云虹到底恨不恨张清溪。
第136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1
夜宴烛高,四方屏风也映着湖水波光。
波光一重重浮在人身上,将云虹照得宛如置身云雾,更为缥缈悠远:“诸位应该已经知道,我之前去了云州。我在云州有一桩奇遇,得人相助,重回北周。
“我在云州查出一些往事,应当能解答秦堂主与诸位多年心中的疑惑——太原之战,没有背叛,亦无关背叛。”
众人哗然。
秦观音尖锐:“我不信!”
姚宝樱和张文澜齐齐抬头,二人皆有不同方面的疑惑,不知云虹为何这样说。
姚宝樱迷惘:大伯明明已经承认,自己是为了掩藏玉霜夫人的事。师姐在……帮着遮掩吗?师姐见到玉霜夫人了?
张文澜轻轻缩眸:第九夜萧林明明是霍丘人,张漠说自己是为了救萧林,才有选择地隐瞒。为何云虹说法不一样?
云虹始终安静地坐着,看着他们争吵、质问。在声音小了后,当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时,她才继续。
她在云州见到了一个曾出现在太原的人。那人想将她困于云州,她与那人几多斗法。
而当年的太原一战,那人同样出现过——
“当年,我们赶至太原,在太原城中遇到了一个人。
“今日我才知道,那人虽是北周子民,却曾救过霍丘王子。当年的霍丘王子已经成为今日的霍丘王。在当年,那人因救过霍丘王子,她和霍丘王子一起出现在太原,辅佐当年的霍丘王攻打太原。
“那人认识张清溪。她见张清溪第一眼,就猜出了我们所谋甚大。她从一开始,就在针对我们。”
姚宝樱手中酒杯砸桌,心慌气短。
玉霜夫人。
她听出了师姐所说的人,就是玉霜夫人。
姚宝樱倏然想起,云州张家一直怀疑张文澜是野种。
张伯言更直言,玉霜和霍丘人苟合,张文澜可能是霍丘人的野种。
姚宝樱厌恶他们质疑张文澜的出身,她也从未与张文澜聊过。他是谁的孩子,与他现在是谁,到底有何干系?
但是偏偏只要有证据指明他身上流着霍丘人的血液,他与张漠的所有努力都会被世人猜忌。
姚宝樱在与张文澜的相处中,时不时生出疑惑:张文澜真的会是玉霜偷情所生的孩子吗?
阿澜公子的感情执拗刚硬,专注不疑。
他感情如此强烈,他的母亲难道不应该与他一样吗?总不能他的感情炽烈,是遗传自他那个纳了一堆妾室的节帅爹吧?
姚宝樱保持着这种疑惑,因无人能与她讨论,她只好按捺下去。
而今她明白了——
玉霜确实和霍丘人有关系,但只限于“救人”的关系。
她也许曾经救过一位年轻的霍丘王子,而她灵机一动,给自己添上了“偷情”这一出戏。
大家都说她是疯子,她从来不吝于以任何方式去羞辱张家。她未必会真的背叛她丈夫,但她一定乐于折磨她丈夫。在她与张节帅互相折磨的那些年,受害者是阿澜。
玉霜夫人,现在在云州么……姚宝樱再次偷觑另一席后的张文澜。不知他会不会察觉云虹所说的,就是玉霜夫人?
张文澜脸白眸黑,闷着头喝酒。
姚宝樱烦闷之下,也气呼呼地抢酒。
一旁的容暮在沉思,并未关注身边人。
鸣呶忧虑地看着姚宝樱,却渐渐被云虹的故事吸引。
云虹字句简洁,声音寂寥,在讲述中,将人带回那一年——
龙启元年,北周建立,太原城战——
一定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计划。
那年,“十二夜”中人都这样觉得。
若不是有人泄露计划,为何他们刚到太原没多久,太原城门就关闭了呢?
发觉计划泄露的时候,以他们的武力,他们是有本事在最开始逃出去的。
当时,太原城已经被霍丘人占领,一旦霍丘人借着这座龙城的地势之优,挥兵朝西、南、东,整个大周都会沦陷。
朝廷的主兵力离太原太远了,能拖延时间、救援太原的唯一机会,就是杀了霍丘王。霍丘王一死,几位王子争王位的时候,就是朝廷驱逐霍丘的机会。
“十二夜”为杀霍丘王而来,事到临头,已经成了他们必须杀霍丘王。
哪怕计划有变,哪怕行迹泄密,哪怕敌人可能已经布下陷阱等着他们,他们也必须成功。
只是他们的行动频频被敌人料中,“十二夜”中人心生疑。
秦观音最先质疑:到底谁是那个叛徒?
张清溪在这时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是朝廷人。
他说自己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有刺杀成功,朝堂和江湖才有建交的可能。
他希望建立的新王朝,不是前朝末帝时期朝臣与江湖互相攻讦的王朝。信任已经瓦解,想再重建需要时间,他只好隐瞒身份。
“十二夜”暂时相信了他。
张清溪口才了得。
他从来都口才了得。
不然他无法让江湖势力结盟,无法成立“十二夜”,无法说服他们来刺杀霍丘王。
而在刺杀成功后,他们被封在太原城中,唯一送出去的信件,是云虹刚到太原城、写给小师妹的一封信。
那其实不是求援信,那只是一封叙述太原风物的信。
云虹在信中答应小师妹,她会带些礼物给小师妹。
然而当时太原城封天下皆知,那封书信只要传到小师妹手中,便是求援信——
三年前的风刀霜剑,三年后由“十二夜”的幸存者之首,云女侠揭露一角。
姚宝樱在席面上,托着腮,安静地看着师姐。
她免不了想到当年那封书信。
她免不了想到当年自己称那是求援信,张文澜却说那是陷阱,让她不要傻乎乎上当。
姚宝樱抿唇,再喝一盏酒。
她不傻。
有些事,哪怕猜测是陷阱,也一定要做。有些人,哪怕知道可能救不了,也一定要救。
她拼尽全力。
但她为何依然难过呢?
姚宝樱低头喝酒时,远处的张文澜,轻轻地看她一眼。
同一席上,鸣呶心尖揪起,紧张地听着他们曾经战斗的细节。
此前从未有人知道,“十二夜”本来是有机会离开的。
他们是为了给朝堂兵马拖延时间,才主动留下的。
云虹淡声:“第一夜、第二夜,他们当年才是首领。他们夫妻与我商量过,不出城,不把事情扩大,引得人心不齐。
“我向来不拿主意,旁人说什么,我照做什么。我随波逐流,此生从未主动争取,实不配带领十二夜走出困境。我只能告知诸位,我所知道的事情。
“太原一战后,天下哗然,猜忌满天,但是霍丘人确实退兵了,我便想,如此也好。这本就是我们的目的。
“这些年,大家说,我们是被朝廷卖给了霍丘。因为北周朝堂告知霍丘,刺杀霍丘王的人,是我们,我们引来追杀……但是这件事的结果是,北周成功建国,建都汴京,战火熄灭。我们迎来了休养生息、积攒兵力的三年。”
她看着秦观音:“第一夜、第二夜是知道这一切的,那时也是中原走出战火的最好机会。
“如果没有三年的和平,如今我们没有能力北伐。”
云虹冰雪般的眼睛,看着他们:“在座诸位为当年事耿耿于怀,我希望今日这番话,诸位可以传遍天下。我们中没有出过叛徒,真正的敌人,一直是霍丘。
“如今云州重卷战火,北境血流成河,你我却坐在余杭的西湖畔,吃宴、喝酒、话往昔,你我在这里审判拜月堂的罪孽、秦堂主的仇恨。
“秦观音,可笑吗?”
秦观音怒而站起:“怎可能是心甘情愿赴死,怎可能……”
云虹抬眸。
她道:“我心甘情愿赴死。”
她漠声:“你当年,不是这么想的吗?”
秦观音脸色惨白,案席被她推翻,酒液淅沥沥流入茵毯中。她发着抖站在这个酒宴上,入目全是故人,酒液中映出故人的脸——
她迷惑间,在酒液中看到张清溪的笑脸。
她浑噩中,看到葡萄酒如血,血液中倒映着第一夜与第二夜夫妻死在她面前的一幕。
还有哑姑、乐巫、金菩萨。
容暮双眼失明,萧林失踪,第十、十一受重伤,张清溪生死不明……她目光最终落到云虹、容暮身上。
他们当年——
秦观音的泪水凝在眼眶中:“我也是心甘情愿赴死的……”
云虹:“爱与恨,仇与怨,你还分得清吗?
“你怎能生了魔心?”
生了魔心……
秦观音如被重锤直击,闪电劈心。
她踩着一地酒液,漫无目的穿行在宾客中,像是她回到了太原城,穿行在一地血泊中。
骤冷骤热间,乐工入席。
灯火落入西湖水,星星点点幽火满地。天冷了,夜好凉。众人打个哆嗦,临窗看天地一夜。
夜宴中曲乐奏起,歌者有一把沧桑的嗓子,将中原的粗犷壮阔传入江南风雨——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倘若明知会死,诸公,你们还会渡河吗?——
鸣呶泪珠含于眼眶,听到旁侧郎君轻叹了一声。
她视野模糊地扭头,看向容暮。她透过青年郎君露出的秀雅下巴,心间更酸。
那一战中,容大哥该何等的风华,何其的绝望……
姚宝樱亦热泪盈眶,恨不得和鸣呶抱头痛哭。
容暮在旁哭笑不得,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了。
她俩在这种场合哭,实在不合时宜。容暮想了想,低头问鸣呶:“殿下想从我这里知晓当年事么?”
而容暮把公主捞走后,宝樱又闷了一杯酒,重新寻找酒友。
青年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你找错人了,我才是阿澜。”
“谁说我在和阿澜敬酒?”她本能反驳。
那人语气更淡了:“那你想和谁敬酒?阿舜吗?还是你又多了一段情?”
讨厌……宝樱迷离间,感觉有人在案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清雅馥郁的花香朝她鼻端袭来,她茫茫然扭头,看到一个俊俏的郎君不知何时,挤开几位宾客,坐在了她身旁。
他悄悄地伸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喝酒喝得有点迷糊,却隐约觉得一个好看的郎君不该这般与她亲近。她有点儿心虚。
她想挣扎的时候,他以为她又要躲他,不禁力道加重。这像是要和她在桌下别劲相扑。
宝樱扭头,见他垂着眼,冷冷地瞪着她。那股怨气中,却也带着几分哀求之色——求她与他说话,别不理他——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中秋快乐鸭!
大家现实里全家团圆吃大餐,我们樱桃张二也在开宴吃大餐呢(不是。)
第137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2
张文澜心中十分不快。
他为解余杭之局,解“乐氏”疑点,将赵舜拉入局。
张漠要去南周建业成大事,张文澜自然要想方设法瓦解南周君臣的信任。他早在猜到赵舜就是那个被南周定为太子的时候,在张伯言说出玉霜知晓“乐氏”的时候,就怀疑赵舜和乐氏脱不了干系。
但那时只是怀疑。
四年前,末帝想下江南找乐氏子,好借助乐氏东山再起,割让北境给霍丘,在南境继续自己的富贵梦。而玉霜在意识到末帝计划中的自己是牺牲者后,毫不犹豫地杀了末帝。
张文澜来到余杭后,发现在十多年前,乐氏一族尽灭。
如果四年前末帝才想利用乐氏子,那么十多年前的乐氏灭族,便和末帝、玉霜夫人都没有关系。末帝的算计还没开始,已经有人先于他们,控制了乐氏。
谁会这么做呢?
张文澜便想到,末帝的宏伟愿望,与南周此时在做的事,不是差不多吗?
南周不正是偏居一隅,放任北周去对抗霍丘,南周安然享乐吗?既然末帝的想法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另一个新建王朝实现了,那么乐氏子,很大可能就是被南周带走的。
而南周因立了前朝某个旁支皇嗣为太子,便对外宣称,自己是前朝正统。
那么,太子赵舜就很大可能是那个乐氏子。
于是,张文澜开始围绕此事布局——他要赵舜和南周彻底离心,最好能将赵舜困在北周,无力解决南周即将到来的危机。
赵舜甚至都不需要在明面上和南周决裂,只要南周皇室知晓赵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们的关系就会破裂。
你看,张文澜布
局甚远。
当秦观音引他入局的时候,他也放任自己入局,一点点接触事情真相。这出戏让张文澜满意,他唯一意外的,是他的局,将姚宝樱也牵扯进来了。
他此前真的不知姚宝樱和乐氏有关。
毕竟姚宝樱自己都不知道,他从没查过她的身世,又如何知晓孤儿的身份是个幌子呢?
张文澜这几日格外忙,但再忙,也不至于完全没时间见姚宝樱一面。何况有赵舜这个刺激,他如何敢放任姚宝樱一人?
然而他确实没见到她。
一是宝樱闭门谢客,二是云虹到来。
若是往日,管姚宝樱是不是不肯见客呢,他想见她,自然会设法如愿。
张文澜一向不在意旁人,但他面对云虹,总是多出几分别扭来。
一是,张漠与云虹的奇怪关系,让他不好拿捏分寸;二是,云虹是看着姚宝樱长大的人,是姚宝樱最尊敬的师姐。
他日后是要和姚宝樱成亲的,总不好将她师姐得罪彻底吧?
再加上他打听了一下,赵舜也没见到姚宝樱,他便放下了心。
今夜云虹设宴,解答太原之战的真相。
张文澜听了一些,便知云虹有所隐瞒。
既然隐瞒,那话中水分便大了。张文澜没耐心听下去——他真想知道的答案,可以私下询问云虹。
张文澜便一直关注姚宝樱。
她不想问他余杭之事,不关心他在黄金林有没有受伤吗?她不遵守她和张漠的承诺吗?
难道她不想在她的同伴面前表现她与他的关系吗?
满座皆是朝堂人,他独自坐一桌,善心泛滥的姚女侠,不向他发一发善心吗?
当姚宝樱和鸣呶抱头痛哭,容暮都笑了,张文澜再坐不住了。
他绝不能把机会让给赵舜。
谁想到张文澜坐到了姚宝樱身边,忍出一腔柔情爱意,挽着姚宝樱的手向她求和,她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他。
他自然不肯。
他暗暗与她别劲,在桌下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放到桌面上,郎君的脸便有些发青了。
若姚宝樱此时清醒,她应当明白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不应和朝廷命官如此亲近。幸好她坐在角落里,大家更关心太原旧事,注意他们的人不多。
而吃酒已经吃得迷糊的姚宝樱,又当真没感觉到张文澜哪里有柔情爱意,哪里有示好。
这位郎君长得是有些眼熟,然而行为像登徒子。
哪怕她是江湖人士,她也知晓,小娘子的手是不能乱摸的!
哪怕她吃得有点醉了,也轻而易举能挣脱登徒子的手。她反手就要运力时,手指摸到郎君的手骨,心头先飘飘然一跳。
她抬头,看到他脸色发白,一时便有些怔忡。
张文澜微松口气,以为她心中有自己。他调整好自己的神色,回头冲她笑。
他的容貌在她这里,一向反馈效果明显。
他之前扮丑了那么久,如今不用再涂脂抹粉修饰容貌,再加上他在余杭养出了一些肉,此时他垂目扬睫,唇角微抿。他完全猜得到自己的神色是什么模样,少女该是何反应。
果然,她直勾勾看着他。
却在与她眼神一对时,他瞬间僵住:“你不认识我了?”
他对她过于了解,自然清楚她此时的眼神。
姚宝樱慢半拍地眨眨眼。
案桌下,她被青年拉着手,此时她在他咬牙发怒时,终于用力挣脱。
她去摸桌上的酒杯继续喝酒,又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张文澜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免憋屈。
姚宝樱小声:“你有点眼熟。”
张文澜盯着她的酒杯。
他咬牙,低声:“我忘了你酒品不佳了。”
姚宝樱想了想,不管他,继续喝自己的酒。
然而她这一次手才碰到酒杯,酒杯就被他捞走了。
姚宝樱:“喂!”
张文澜:“你这个一吃醉就失忆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上次就这样,现在又这样。
姚宝樱莫名其妙,脾气却很好。这个人拿走了她的酒杯,她只是好奇:“你是谁?”
张文澜盯着她的一眉一眼,突然不怀好意地问:“你还记得谁是‘阿舜’吗?”
姚宝樱思考一会儿:“有点儿熟……”
“有点熟,那便是并不熟。你不需要熟,”张文澜打断了她的思考,朝她露出浅笑,“你只要记得,我才是你的情郎。”
“啊……”姚宝樱呆住。
她心中说,他的笑容好假。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回味过来这个人的意思:情郎!他说他是她的情郎!
长成这样的郎君,居然是她的情郎?她这么厉害吗?她怎么做到把这么好看的郎君拐到自己身边的?
吃醉酒的姚宝樱,忘记了张文澜的性情恶劣,只沉迷于此人的容貌。
张文澜等着她扑过来问东问西,却见姚宝樱惊讶地捧着脸,喃喃自语些什么。
他眼睛看她时,她竟一下子被他看得害羞,转头去找旁边的人。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席上的人没注意,但赵舜在看着他们。张文澜眸子微微一闪。
“鸣呶、鸣呶。”姚宝
樱指指另一边的张文澜,“他是我情郎呀。”
鸣呶正在被容暮擦眼泪呢。
公主殿下习惯了别人伺候,她被姚宝樱挽住手臂时,看一眼小水哥,又看眼脸颊绯红的宝樱姐。
鸣呶迟钝:“难道不是吗?”
得到了确认,姚宝樱好满足。
她捧脸托腮,埋于案头:“他真好看,对不对?”
她们的悄悄话,别人也听得到。张文澜端肃一旁,正襟危坐,颈上却窜起一片潮红色。
鸣呶觑一眼:“是、是吧……”
宝樱沾沾自喜:“我运气真好。”
鸣呶:“运气……也不算好吧?他那种脾性……哎,我还是喜欢大水哥那种。”
张文澜幽幽静静地看着二女,鸣呶不敢说得过分。
宝樱就困惑了:“大水哥是谁?听着也耳熟……”
她托着脑袋思考,然而浆糊般的脑壳生痛,晕乎乎的。
所以,不管了,还是吃酒好。
她眼疾手快地抢了一杯酒下肚,没被那人打断。她洋洋得意地看对方一眼,张文澜也在看她。
他面无波澜:“你成亲后,会在洞房吃醉酒,连夫君都认不出么?”
什么怪话!但是这种怪话的说话方式,又有些熟悉。
被他望一眼的少女,呆片刻后,还是决定只看他脸吧。至少脸不怪。
姚宝樱拉着鸣呶的手微微用力,颇为激荡。
少女偷笑:“哎呀,他生气也好看。”
张文澜白她一眼,目光似嗔似喜,掩饰般地喝盏酒。
宝樱和鸣呶分享:“他用我的酒杯喝酒……”
张文澜立刻被酒呛了一下,扭过脸咳嗽。他脸红神木的时候,听到宝樱又偷笑了一下。
宝樱笑道:“他脸红了。”
鸣呶被她激动的宝樱姐晃得歪歪扭扭。
鸣呶终于反应了过来:“宝樱姐,你是不是吃醉啦?”
鸣呶去抢姚宝樱手中的酒杯:“哎呀,你还有伤在身,你不要吃酒了……”
姚宝樱酒杯从左手转到右手,扑过来的鸣呶就差点摔入她怀里,被容暮从后揪住。
容暮朝向张文澜,警告道:“张大人,刻意了。”
张文澜挑眉。
他看眼容暮,眼角余光再瞥到不远处的铜灯角,赵舜的目光幽若深渊。
张文澜手按着姚宝樱,努力禁止姚宝樱继续吃酒,却慢吞吞抬头,朝赵舜睨了一眼。
他唇角还带着笑,眼神却已经寒如锋刃。
而席间客人们沉浸在《公无渡河》的曲乐声中,曲声已落,空气稍静,秦观音瘫坐于地,痴笑着发呆。
冷风从窗外摄入,黄烛曳纱屏。
有一位宾客,在这时揭案而起:“云女侠说,当年太原城来了一位和霍丘人交好的北周人,毁了你们的计划。而今那人又出现在云州……敢问云女侠,那人是谁,如何认识的子夜刀,从而辨出你们的计划?”
是啊。
席间的人,纷纷抬头。
秦观音看向云虹。
吃酒吃得浑噩的姚宝樱心中一咯噔。她不记得自己为何紧张,但她似乎很怕云虹说出某个答案。
旁边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碰酒杯的张文澜,也微微抬了眸。
张文澜感觉到,云虹看了自己这个方向一眼。
他不知道云虹看的是他,还是姚宝樱。
只是在那位仙子般的人物瞥来时,他失神之下,手背被人目光刺得发烫,不由松开了握着姚宝樱的手。
在座江湖人义愤填膺:“那人是谁?那人害了这么多人,我们杀了他!”
云虹沉默的时间很短,她声音很轻:“自然要杀,却要从长计议。”
众人窃窃私语。
跪坐在地的秦观音,眼皮轻轻一跳,想起了什么。
众人商讨时,姚宝樱感觉自己松了口气。
她松口气后,又趴在案上扭动,尝试着去偷酒了。
张文澜回过神,见她如此,实在受不了她了。
他起身拂袖。
姚宝樱方才还被人抢酒杯,这会儿抢酒杯的人走了,她竟忘了给空杯子倒酒,只顾着懵懵,看着那人掠入灯火昏暗的屏风后。
她迷惑:“我的情郎怎么跑了?”
鸣呶:“唔唔唔……”
容暮往她嘴里塞了糕点,避免鸣呶又和一个酒鬼狼狈为奸。
鸣呶拼命挡脸不肯吃糕点,听到容暮一声笑。那武功高强的人手中箸子轻轻点晃,就逗得鸣呶手忙脚乱,自然顾不上旁边的酒鬼。
而酒鬼姚宝樱握着自己的空酒杯,怅然若失地伸脖子。
那郎君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在歪瓜裂枣的屏风上一众人的模糊身影簇拥中,少不得让姚宝樱又欣赏了半天。然后姚宝樱听到脚步声远去,瞥到那人在屏风后一闪而过的衣摆。
他下楼了。
宝樱拍拍滚烫的腮,猜测道:“他一定是吃酒吃多了,更衣去了。”
姚宝樱自言自语:“这人酒量不好,才喝了多一点儿啊?不如我。”
她又吃吃笑:“不过他还会回来的,回来后,他还是我情郎,嘿嘿。”
小娘子便托着腮趴在案桌上,畅想自己的情郎。
情郎自然是她的所有物。她该拿他怎么玩呢?
她脑海中,冷不丁闪现一些碎片,是自己和俊俏的郎君相拥亲吻的场景。她扑于绣榻,郎君衣袍半褪,肌肤玉冷。鬓角汗湿下,他眸心湿红,与她交握的手指用力却发抖……
姚宝樱手中的酒杯哐当砸地。
她怎么这么会想?!
她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更震惊的是,她发现自己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间酥麻小腹微坠,手心发烫心跳加速……好、好色的她!
醉酒的姚宝樱被自己震撼到了,塞一口云片糕在嘴里,压一压自己的熊心豹子胆。然而她的心痒一经挑起,便有些难以按捺。
姚宝樱左顾右盼,脖子伸得快僵了,一个劲儿地瞅那方屏风:
她的情郎呢?
她那个转到屏风后就下楼去了、消失得没踪影的好看情郎呢?
她什么都没干呢,他人就走啦?
姚宝樱困惑又失落地等了许久,没等到人回来。百无聊赖之下,她又开始吃酒。只是新一轮的酒水,没有先前那般醇香了,宛如兑了白水,食之无味……
呕——
姚宝樱一个人兀自玩耍时,耳尖的她,听到了后方窗户被石子敲打的声音。
那种极轻的“咚咚”声,有节奏地响了许久。
她左右看看,见席上其他人都在讨论一些往事,而那扇被石子敲打的窗户,掩在墙根后。那拐角处只有一架古灯,纱帷挡灯,无人相候。
石子继续敲窗。
席上宾客离得远,石子声又实在吵闹。
姚宝樱便站起来,往那纱帷遮挡的古灯后窗边走去。
鸣呶看见了,伸手想拉姚宝樱。她被容暮按回去,听容暮叹笑:“何必打扰旁人故事?”
鸣呶一知半解之下,姚宝樱已经摇摇晃晃地趴到了楼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是哪个讨厌鬼在拿石子敲窗。
一看之下,酒楼下仰头扔石子的人,不正是她的情郎吗?
她的情郎身后是湖泊载星火,衣襟被夜风微微吹拂,帛带轻扬。银黑色抹额下,他仰起来的眼睛宛如星子,清亮非常。
他一改方才席面上的正襟危坐,此时立在草地上,他只是一个与她差不多的江湖少侠。
张文澜:“下楼。”
情郎盛情相邀,姚女侠焉能不从?
姚宝樱:“哦。”
张文澜见她这么听话,心中得意。他却脸色一变,因看到姚宝樱直接推窗翻上,裙裾一甩,朝下方跳来——
“下楼”是这么下的吗?他是让她走楼梯!
来不及了。
风声穿湖,灯火摇落。姚宝樱翻窗跳楼的时候,张文澜本能跑前两步,张臂向上,紧张万分地去接她。
“咚——”
夜深风凉,一壶秋色。
姚宝樱跌入张文澜怀里,张文澜身子一晃,下盘不稳,抱着她一头栽到草地上。他滚了半圈来卸力,身下草皮松软潮湿,草屑刺到张文澜的脖颈。张文澜一个激灵,脖子上一派绯红。
他倒地时,及时地将她揽抱在怀里,护住她脑袋。
她也有点儿懵,不明白为什么能摔倒。
张文澜被砸得胸痛、臂麻。缓了一会儿,他忍着脖颈处草屑带来的不适,半坐起身,捂住她的脸,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姚宝樱,你过分了——”
他手按到她肩膀时,她瑟缩一下。
张文澜眸子一顿。
他要查看她肩膀,却被怀里的小娘子一挡。
姚宝樱嬉笑着爬起来,坐在他怀里,煞有其事:“这一幕,有些熟悉。”
张文澜跪坐于地,闻言,皮笑肉不笑:“折腾我的事,你当然熟悉了。”
他黑着脸,搂着她肩想查看她伤势。但她一再耸肩拧腰,躲避他碰触。
他手冰冰凉凉地拂到她颈上,她竟然反手一按,扣住他命脉,让他动弹不得。
姚宝樱肃着脸:“别吵,我在思考。”
被压在下方的张文澜:“……放开我的手。”
姚宝樱:“你别吵,我就要想起来了。”
张文澜:“麻烦先从我身上下去。”
他和一个醉酒讲不清道理,无奈之下,见她没有大碍,便放任自己手被她扣着,等着她思考的结果。
在等待的时候,青年强忍着不去碰脖颈草屑,只怕自己收拾不干净。那没被她扣住的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下自己的腿侧。
而姚宝樱终于有了点儿碎片印象:“我最近一定见过有人当着我的面跳楼,气死我了。”
张文澜按压腿侧的手指轻轻跳
了一下。
他看似随意:“你气什么?”
姚宝樱迷惘:“我记得我要教训那个人,可我忘了……”
张文澜不动声色:“忘了就忘了吧,说明并不重要……”
姚宝樱捧着脑袋冥思苦想,蹙眉喃喃:“我记得他叫‘阿澜公子’,他和我很熟、很熟。我发誓要和他吵一架,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我想了好久,我一定不能放过他。”
姚宝樱怒道:“凭什么跳楼!怎么能跳楼!摔成七八块拼不起来了怎么办!”
张文澜被吓一跳,目光挪开。
姚宝樱骂了半天,一个酒嗝,打断了她的愤懑。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和情郎在一起,她的情郎看起来白净又文弱,自己却如此凶悍。
她立刻捂住嘴,眨巴着眼睛观察情郎。
她探头:“我没吓到你吧?我平时很文静的。”
张文澜手掐着自己腿侧,目光挪回来,温和极了:“没有。”
真是一个贴心又善良的情郎。
姚宝樱喜滋滋在心里夸自己好眼光后,凑过去:“你一定认识我身边的人吧?你记得我骂的那个人是谁吗,你能帮我找到那个人吗?”
张文澜诧异:“我不记得。你吃醉了酒,也许是记忆错乱。”
姚宝樱歪头打量他:“你真的不认识阿澜公子吗?”
张文澜:“不认识。”
姚宝樱半信半疑:“真的吗?”
张文澜:“对。”
姚宝樱谨慎:“那你叫什么?”
张文澜善解人意:“我叫张微水,家中行二。你平时都叫我‘张二哥’的。”
姚宝樱想一想,迷糊了:“张二……算啦。等我想起来,等我找到那个混蛋再说。”
她变脸真快,上一刻还在义愤填膺,下一刻就弯下身,眉眼弯弯,搂住张文澜的脖颈。
少女抱着一团花香,蹭了蹭:“张二哥,你约我下楼,是要和我私会吗?”
张文澜被蹭得稍微滞涩。
她眼珠轻轻转,看向他搭在她颈上、扯着她衣领始终没挪开的手指。她误会了,却羞涩:“我们进展是不是有点快啊?”
张文澜目光古怪。
宝樱明眼眸明亮。
他到底撑不住笑了。
他若有所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否有“十二夜”的问题,是否有张漠的托付,醉酒的姚宝樱连人都记不住,却记得一件事——
樱桃其实觊觎他,对吗?
第138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3
张文澜不想和醉鬼说什么,他决定送醉鬼回家。不过走到半途,姚宝樱觉得此路陌生,不是她家。
她怀疑他要拐她。
张文澜皮笑肉不笑:“你这么不相信你的情郎?”
姚宝樱思考,慢吞吞:“但我隐隐觉得,我的情郎不是什么好人……”
他盯着她。
她讪讪一笑,哪怕醉酒,也清楚地知道不该当人面说人坏话。
然而姚宝樱强调:“这真的不是我住的地方。”
张文澜:“这就是。”
姚宝樱气得跺脚,大声:“不是!我们家有面墙塌了一半,左边灶房右边茅厕,前后落脚之处不容转身,屋里连个床帐都没有……那才是我家。”
张文澜眼波微微流动。
他自然第一时间猜到她说的是哪里,但他没料到她会记住那个地方。那个屋子那般破,他嫌弃了整整半个月,却和她在那里有半个月的美好记忆。
姚宝樱说得伤心,蹲在地上:“我们连个床帐都没有,呜呜呜太可怜了。”
张文澜:“你哭什么?”
他顿一顿:“别哭。你一哭就停不下来,你知不知晓自己无法止泪的毛病?”
姚宝樱哇地一声:“你嫌弃我!”
张文澜:“我没有。”
“你在骂我。”
“你听不听得懂话?”
“你看,你说话真的很伤人心。”
“……”张文澜是真的张口结舌了。
她蹲在地上呜呜咽咽,闹腾半天,她从指缝中张开眼睛,一看之下,他竟然在笑。
姚宝樱瞠目,没料到他没良心到了这个地步。
她要发怒,却见他蹲了下来,搂住她肩,说话也带着笑音:“好了好了,我们去你说的地方,你别哭了。”
他拥着她肩膀,避免碰触她那有可能受伤的位置。他拉开她的手,指腹为她拭泪。
少女面上却十分干净,根本没有泪渍。他一本正经地拭泪,让姚宝樱开始尴尬。
姚宝樱不好意思:“你有没有看出来……”
张文澜:“嗯?”
宝樱:“其实我是假哭,我根本不伤心,也哭不出来。我只是、只是……想逗你玩。”
张文澜:“嗯,看出来了。”
姚宝樱瞪圆眼睛:看出来了,你还这么淡定?这么装模作样给我擦眼泪?你到底在擦什么?
他捏着她脸颊,掐了掐。
他慢声:“其实看不看出来,都无妨。你愿意做什么,我都愿意纵容的。只要……”
“只要不是离开他”这种话,在这种气氛下不适合说出,张二郎及时收口。
姚宝樱只皱了皱眉,但很快沉迷美色,被他从地上拽起来。
只是她蹦蹦跳跳走了两步,说要走夜路的姚宝樱又忽然停步,回头看他。
她严肃道:“你是不是腿疼?”
张文澜又愣了一下。
他右手正无意识地抵在腿侧,为了不露痕迹而走得缓慢。
他困惑:武功高手都是像她这样,背后长眼吗?
张文澜不愿放弃今夜的好氛围,他道:“没有。”
姚宝樱却不信任他。
她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中,又找到一点儿痕迹:“阿澜公子好像也腿疼……”
张文澜不等她思考完毕,打断她:“夜路确实有些远,我想到折中的方式,我们坐船过去吧。”
姚宝樱:“这么晚了,哪里有船?”
张文澜微笑:“可以有。”
她盯着他,痴痴道:“你应该多像这样,露出点儿真心的笑。”
张文澜:“……”
她又兀自捧脸:“咦,我怎么说得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我这么厉害吗?”
她听到情郎一声笑。
奇怪,他今夜好像总在笑。
而笑音撩得她心尖酸麻。
她悄悄看他,对上他盈盈目光。
半晌,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真不该纵容一个醉鬼。”
“……倘若明日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就完了。”——
当日夜深,张文澜从夜宴上拐走了姚宝樱。
到了余杭这么久,姚宝樱都没有坐过船,反而今夜醉酒,体验了一把江南风情。
她新奇不已。
她其实最想坐的,是那种露天敞篷小舟。她与情郎摇舟渡河,想来便别有风味。
但是张文澜非说她受伤吃酒本就不该,更不能再吹风,伤上加伤了。
姚宝樱虽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但是她想到情郎好像腿疼,确实吹不得风。她记得自己的情郎身体很差,她应该包容……
咦,阿澜公子好像也是这样?
姚宝樱被张文澜又哄又骗,送进了船舱中。
夜风徐徐,江面辽阔。天上无月无星,舱外挂着的灯笼与舱内的烛火光相照,闪烁若荧。
船舱虽小,却包罗万象,睡榻小几皆有,氆毯毛褥不缺。连木案上都摆了醒酒汤和糕点,炉上燃着香,煮着粥。
窝在暖和榻褥上,姚宝樱夸赞:“若不是与你一直在一起,我要以为你早有安排,故意将我引来这里。”
她说着话的时候,正趴在舱内那张小榻上。
因为他坚持要脱她小衣,看她肩膀。姚女侠被他搂着哄了很久,他用那双狐狸眼多盯着她片刻,她意志不够坚定,容易心软。
大约到了后半夜,郎君的掌心熨着药膏,热乎乎的,轻轻揉搓在她肩头。他从肩头捂到臂上,力道适中,痛意不强,又没有轻浮举动,女孩儿便迷迷糊糊地遂了他的意。
船只轻轻摇晃,湖波一重重映在佳人莹白的肌肤上。
她昏昏沉沉,有些困顿,趴在他膝上,乌发凌散敛目乖巧。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没有听清。
直到她抬起身。
她趴在一床茵毯下,抬起脸拧身的时候,背上青衫向下拂落,难免风光摇摇,锁骨下一团雪色骤然撞入张文澜眼皮下。
姚宝樱立刻被自己的一团衣物砸了满头。
她被埋在衣服下,坚持想钻出去,听到张文澜闲闲道:“我能有什么安排?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肩膀而已。”
这种语气是他的,但声调带着颤。
若平时,宝樱注意得到,此时,只能勉强张文澜自己忍住满心情动,找回神智。
他别过眼,提醒她:“你这只肩膀与手臂,今年受伤太多次了。你不能再受伤了,若再不好好养,会留下病根。别变得跟我一样,樱桃。”
姚宝樱埋头在衣物下,想:变得跟他一样,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埋入衣服堆,也不气。她从兜着脸的衣服钻出两只眼睛,乌灵灵的:“我不疼,我身体很好。”
张文澜说:“但我会伤心。”
姚宝樱愣住。
张文澜垂着眼,目光凝视她,语气沙哑中,又带着几分试探:“你想要我伤心吗?”
她盯着他不说话。
她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时,确实有几分煞气。哪怕如今因醉酒,眼中水光多了些,但那股寒意,仍让人心头微凛。
张文澜收回目光。
他道:“我开玩笑的。”
姚宝樱:“我真是不懂,你怎么总在试探我。”
她说:“你总是拟定一种我抛弃你的场景,说话半真半假,见识到不好的痕迹,你就立刻把试探收回去。然后下一次继续。”
张文澜垂坐榻边,倏而睫颤。
姚宝樱:“我记忆中,有一个人也是这样……”
张文澜:“你会觉得累吗?”
“我?我什么都没做,自然不累啊,我只是不高兴,”姚宝樱思考,“你不坦荡。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心却时不时飘远,离我很远。”
张文澜盯着她,目光骤冷,又骤然更暗了。
他俯下身,抚摸榻上小娘子的脸:“我以为,你无忧无虑,没有这么多想法的。”
她狐疑看他一眼:“人怎么可能完全无忧?何况你不是我情郎吗,我不应该关心你吗?”
其实现在,炉香袅袅,尘雾迷眼,张文澜已经不懂,她酒醒了没。
她时而说的话,让他觉得她意识清醒。时而说的话,又让他觉得她依然是那个醉鬼。
张文澜是不轻易袒露内心的。
但是他今夜坐在船舱中,陪着她,望着她疑惑的水光粼粼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他不用担心她讨厌他。
他不用在意真实的自己被她抛弃。
反正她会忘。
何况他真的不想在姚宝樱面前展示真实的自己吗?他与她走到这一步……走到了这一步,他开始想要更多的。她想他坦荡么?他此时可以坦荡。
张文澜垂在身侧的手指扣着案几,用力得青筋绷直。
姚宝樱都要以为他什么也不说了,她拢住肩头的衣物,在一团褥子下像毛毛虫一般蠕动,去拿旁边的糕点吃。
糕点塞到嘴里的时候,姚宝樱听到张文澜淡声:“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的真实想法就是厌恶你身边出现的任何人,讨厌你被任何事分心。我怨恨你心里分明有我的位置,却总是差别人几分。
“云虹、赵舜、张漠、十二夜、江湖事……甚至鸣呶、官家、朝堂,都会从我这里分走你的心。
“你不是我的吗?你明明是我找到的,我最先喜欢的。凭什么你的心装的人与事那么多,留给我的位置却很少。”
姚宝樱趴在榻上,抬头。
烛火明灭,张文澜分明坐在她身畔,他的面容却藏在黑暗里,她看不清。
张文澜讽刺道:“我确实不开心。
“你的师门不喜欢我,你身边所有人都不喜朝堂。他们想给你和赵舜拉红线,都不考虑我。还有张漠,我居然需要靠他和你的交易,来得到你施舍的爱……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心知肚明。
“本来属于我的东西被人一再瓜分,我想杀了他们。
“你可知我娘可能早就盯上了你,我兄长一心去送死,朝廷还有一个文如故时刻准备咬我一口。我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把你关起来,让我娘、让所有人找不到你。”
烛火照在船舱地板上。
船只轻晃。
姚宝樱披着衣物,一点点坐起身。
姚宝樱小声:“那你怎么没那么做呢?”
张文澜想起五月底,他囚禁她的那段时间。
他道:“太疼了。”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平声静气:“你的不快,让我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
宝樱糊涂道:“那别管我。”
张文澜:“你的离去,让我牵肠挂肚。”
有人因她的喜怒哀乐,要么心如刀割,要么牵肠挂肚。
姚宝樱抱紧膝盖,缩在一团衣物中。她扭头看船窗,见外面白蒙蒙,像是湖光,像是白雪。
她的情郎坐在黑暗中,幽幽冷冷:“我经常在想,其实我就应该将‘十二夜’彻底杀光,借此把你们这些江湖势力全都收归朝堂。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到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忤逆我,没有人会对我说‘不’。
“凭你的善心,只要我多加引导……”
他听到姚宝樱道:“你打算怎么引导?”
张文澜靠着舱板,心想真稀奇。
清醒的宝樱如果听到这一步,就要气疯了。但醉酒的宝樱,居然还要跟他讨论。
张文澜慢吞吞:“以前用什么方式,现在可以继续用什么方式。”
姚宝樱想一想。
她震惊道:“用、用脸?!”
张文澜挑眉。
她费解:“同一种方式,你要用个不停?你觉得我会一直上钩?”
他困惑地笑:“你不会吗?”
姚宝樱要起身,他俯身过来,面容终于从黑暗中现出。
烛火相邀,水波熔金。炉香中,他的脸贴着她,睫毛直长眸子幽亮,鼻梁挺直唇瓣嫣红,眼中燃着茫茫烟火。这个艳妖一样的人,从水下浮出,宛如电光劈水,湖心皆乱。
黑暗中,少女震住。
她片刻后失声:“你是阿澜公子。”
张文澜贴着她的脸,微笑。
她确信了:“你就是阿澜公子,你还骗我你是张二哥……”
张文澜:“都是我。”
姚宝樱:“你笑什么?你觉得很好笑?”
公子启唇,眉目低垂,幽若鬼魂:“你一醉酒就记忆混乱,连我是谁都分不清,你觉得不好笑?”
你、你、你——
姚宝樱生怒。
她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戾道:“我记得很多事……好好好,你承认你是阿澜公子了,那我也要跟你算账,我也不装了!”
张文澜的发带拂落,在黑暗中擦过她的指尖,她手指蜷缩。
姚宝樱忍住他的诱惑:“你为什么要跳楼,为什么要在山石砸下去的时候冲过来?你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决定用这种方式?你想要我心疼吗?想要我后悔吗?想要我不放心你吗?”
她因醉酒而本就糯绵的声音,一吸气,更哑了:“我讨厌你这种方式!我不喜欢你寻死觅活,不想看你受伤,更不想你奄奄一息倒在榻上……本来不需要这样!”
张文澜沉默很久。
姚宝樱:“你不要装聋!我知道你是阿澜,不是张二哥!”
两个身份不都是他?
张文澜垂着眼,低声:“我和你在一起,一向是赌命。”
姚宝樱:“可我不希望你赌命,我希望你活着!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那就满足我的希望啊!”
他抬眸。
姚宝樱拽住他的手,强硬地将他从一团黑暗中,拉拽入床头的明光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也让他看到她。
她看了他一会儿,捧着他脸——
“你那么
可怜,我怎么办嘛?
“你把我的心弄得一团乱,你还在变本加厉。你怎么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平安的,你干什么自己不想呢?
“我知道你爹娘一直折磨你,让你变得很奇怪……”
她这么说时,他骤然一僵,目光发寒,起身便要走。
但姚宝樱紧紧拽住他,整个人攀上他,硬把他拽靠着舱壁。他靠着木板,仍想起身,她按住他,手脚都缠过来,又上手捂住他的嘴。
姚宝樱哄他:“不要躲!听我说完!
“你明明心疼我,舍不得我,你应该明白我也会这样啊。
“而且你哪里不好嘛?你方才说,你想对我做那么多坏事,你一直生我的气,可你没做那些事。你知道我会害怕,知道我不喜欢,是不是?”
姚宝樱吸吸鼻子。
她扣着的郎君已经不挣扎了,不试图从榻上起身了。
他眼睛静黑,缓缓伸手扯住她的衣领,拢住她因激动而露出的一点春色。
青年微凉手指擦过她肌肤,她果然醉得厉害,浑然未觉。她只顾着将捂他嘴的手挪开,手指拂着他的脸:
“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爱什么模样,但我出汴京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你在我眼中的模样,好的、坏的,全是你的一部分。我接受了你的好,便不应该总盯着你的恶。
“我以前总挑剔你,说你这不对那不好……对不住嘛。”
他看起来有点动容,而她转眸,很快指着他鼻子骂:“你故意受伤,自我伤害,就是在伤我的心。为了不让我伤心,你要改正,知不知道?”
一个醉鬼,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
姚宝樱迷迷糊糊中,夸奖自己的厉害。
她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了,毕竟脑子不清楚,想到哪里说哪里。
而张文澜低头梳理她的长发,帮她穿衣,一言不发。
她默了片刻后,又怅然:“其实我也会犹豫,我们是不是不该勉强。在朝廷那边,你是大人物,我是野丫头。在江湖这边,你又是敌人……如果大家都不赞同我们在一起,我们……”
一直沉默的张文澜,突然捏着她衣领,将她发丝从颈下揪出,手指如冰凉的蛇般,贴着她微跳的颈筋。
姚宝樱隐约感觉他在笑:“你应当知晓,只要你好好在我身畔,万事皆可商量。若你不在了……你会后悔的。”
他轻声:“当初是你招惹我的。”
醉得迷离的少女就算不太记得,也本能反驳:“我不可能招惹谁!一定是你……”
他点头承认:“你招惹的人很多,但只有我对你死缠烂打。”
张文澜:“所以……不许提分手。这次我什么都没做错,你要是与我分手,我真的会杀人。你想看到血流成河么?”
疯子!
宝樱瞪他一眼。但因为意料之中,倒也不吃惊。
她坐在榻上,随着船只摇晃,一颗心也跟着晃,时而忧虑,时而甜蜜。
宝樱又抽鼻子:“我也很烦。我是乐氏大娘子的女儿的话,我和朝廷的人,不都有仇吗?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听起来都不是善类啊。我不应该去报仇吗?我……”
张文澜道:“樱桃,你保持本心,其他的事,我为你兜底。
“你的情郎位高权重,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便是为了没有人能勉强你。”
姚宝樱呆呆看着他,眼圈很快委屈得红了。
她抱怨:“可你都不理我。”
张文澜:“似乎是你关着门,不让我进去的……”
他被她一瞪,便改了口。
他道:“是我的错,我应该把你从屋子里拉出来,逼着你和我走一起。管你师姐怎么想,管那些江湖客怎么想。我无所谓,反正我喜欢看到他们气疯。”
这个人,又说怪话!
姚宝樱气得在他颈侧咬一口。
他身子僵一下,呼吸微顿,却叹口气放松下来,拥住她柔软腰身。
他喃声:“樱桃。”
“干嘛呀?”
“不干嘛。”
“坏蛋。”
“呵。”
“呵呵。”
“……你幼稚吗?”
“你不幼稚?”
这时,他们听到船舱外船夫遥远的声音:“下雪了——”
下雪了?
好玩的小娘子当即摇摇晃晃起身,要爬出船舱。
小舟晃动,她被青年从后握住手揽住腰。他将她抱回去,将脸埋在她颈间。
姚宝樱:“我要看雪……”
“我们一起。”张文澜轻声。
他摸索着去打开船舱的窗,凉风从外渗入,屋中烛火灭了。
烛火灭了的时候,雪光飞入舱中。
姚宝樱抬头追逐那莹白雪色,被冻得朝后瑟缩。
雪粒从舱外飞入,船窗与舱门一道被风吹来,夜间幕黑雪白。她在混沌幽黑中拧身,看到飞入舱内的一滴雪,落在青年睫毛上。
他自后搂着她:“我改了,好不好?日后我不这样了。我不让自己受伤,你会多爱我一分吗?”
姚宝樱被郎君抱得脸红心热:“但我已经很喜欢你了,我不知道怎么更喜欢。”
他道:“你惯会说甜言蜜语哄人,自己却不记得。”
他又喃声:“你明日如果忘了一切,你就真的完了。”
她迷惘间,被他搂到腿上,与他对坐。
至夜,烟波渺然,竹帘纱幔,天地浮白。
白雪在黑夜散开,星星点点,自二人身后飘入一船昏室。他的手揉到她腮畔的时候,少女躲一下。
二人在黑暗中对视,不知是谁先主动,他们贴近彼此,气息绵热吞吐间,青涩转缠绵。
一夜雪飞。
第139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4
“阿澜公子,余杭的雪,和我以为的不一样……不像雪,像雨。”
“你若想见鹅毛大雪,我们应当往关中、关外走。”
“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哎。哎,我好像想起来了,你们张家,就起势于关中,对不对?关中哪里啊?你老家到底是哪里啊?”
“张氏源于长安。不过乱世四十余年,长安早已被火烧了个干净。北周建国后,官家令人重建长安。如今的长安规模,不如原先的十分之一。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我不是张氏嫡系出身,你忘了?”
“啊,我是有些记不清了……这雪,真的好细啊,落到手里就化了……哎,我想到了,以后我们可以去云州,看真正的雪大如斗,对不对?”
“……”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想过要与我去云州?”
“是啊……不对哦,我应该送你去汴京才对。你大兄在汴京当高官,会照应你,保护你……”
“樱桃,我不需要人保护。”
船只到岸后,二人在后半夜下了船。划船的船夫是张文澜的侍卫长松所扮,长松如今也学会了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插手二郎与二少夫人的事情。
于是,当船靠岸后,张文澜抱着一团鹤氅从舱内出来,氅衣下小娘子面颊绯红神色迷离,长松也当看不见。
只是在张文澜要抱着姚宝樱下船时,长松拦了一下:“岸边离郎君与姚女侠先前住的巷子,还有些距离。天高风寒,又起了雪,二郎身体为重,还是不要……”
张文澜不理会,他抱着姚宝樱走这最后一段路。
倘若他喜爱一人,他是拥有无限耐心的。
怀里的醉鬼嘟嘟囔囔,说什么要保护他……张文澜弯唇。
他都成为了张家家主,在家中拔干净了张漠的势力,架空张漠。他又在朝堂上和文如故达成共识,文如故拿他没办法,只能看着他平云直上。文如故借收服江湖势力的理由,把他遣出汴京……
可张文澜离开汴京,是他自己要离开。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只有姚宝樱脱离了他现在的计划。
今夜姚宝樱给他吃了许多定心丸,让他心绪宁和,解开了许多疑心。与她分开三年之久,此夜才真正让他放心。
她如此生气,如此动摇……
若非喜爱,怎会动摇?
他想,他是真的要去相信姚宝樱了,真的要与自己内心的恶鬼决裂了。无论心中另一个他如何否认爱意,他都要对抗到底。
只是玉霜夫人始终没有消息传出,让张文澜些微不安。
张文澜没有想出结果,又听到姚宝樱在呢喃“保护”。
他俯下眼看她,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我是该欣喜你总将我放于弱者的地位,觉得旁人会伤害我呢,还是该心动你对我的一腔保护欲?”
他若有所思,想着姚宝樱总是对被她护到羽翼下的人有一腔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他在其中不算特殊。
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太多的人,他要和一堆人争宠,有些麻烦。
不过,他今夜觉得,也许他已经争到她心里很靠前的排位了……
思考间,张文澜看到了二人先前住的那塌墙屋子。
他也松口气。
若是再不到,他的腿就又要疼了。
推门进屋,张文澜先被这这一屋尘土呛了一口。
他站在门槛前,不太愿意走进去。但怀里的小娘子扭动,他只好进屋。
他简单打理一下床榻,将她置于榻上。他担心床褥不干净,硬是拿自己的氅衣凑活,将她裹在衣服下。
他帮她脱鞋、摘发带,又打来水叫她漱口……
床榻上的姚宝樱迷糊道:“你再忙下去,我可能都不困了。”
张文澜坚持扶她漱了口。
床榻上的姚宝樱强撑着精神,等他半天。她眼皮早已经打架,又因吃酒而后知后觉地头晕,全靠着一腔武人的耐力在撑:“你不睡吗?”
张文澜犹豫一下,摇头。
姚宝樱不懂他,嘟囔:“随便你。”
她翻个身,整个人缩入氅衣下。
一会儿,张文澜要离开时,又见姚宝樱翻身回来,脸颊在氅衣下露出一半,朝着他。
姚宝樱:“我忘了说一句话。”
醉酒的女孩儿弯着眼睛摇头,一头乌发拂乱,打得她脸颊更小了。
她大约觉得冷,只从氅衣下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
张文澜不理会她这唤小猫小狗一样的叫法,何况他又嫌弃这屋子不干净,便只站在原处,淡淡看她。
姚宝樱浅笑:“我一直想说一句话——阿澜,好久不见。今夜见到你,我很开心。”
张文澜眼珠微动,月光一样的眼波落到她面上。
好一阵子过去,他若无其事:“只有四日未见而已。”
姚宝樱打个哈欠:“那不是很久了吗?一日不见,隔了三个秋天呢。啊,现在是四个秋天了。”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他道:“我猜,你是想说,度日如年。”
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氅衣下的小娘子呼吸清浅而匀称,撑了这么久,已经在说话间睡了过去。
张文澜兀自默了一会儿。
他知晓自己今夜是又要失眠,因次数太多,他已淡然接受。张文澜思量片刻,往前挪了几步,走到床榻前。
他俯望着她半晌,慢慢握住她的手,帮她将手放回氅衣中。
他亲了她手背一下:
“……度日如年,我心煎熬。
“还有……今夜心事解,我亦开怀。”——
姚女侠睡着了,阿澜公子能做点什么呢?
张文澜决定把这个屋子收拾一下,起码不能让他自己没法落脚。姚宝樱睡眠实在太好了,混沌中被他吵醒一瞬,又睡了过去。
张文澜唇角上翘了一下。
他出门去院中打水时,忽而目光一凝——半塌墙垣上,雪粒漫天,站着一位白衣女郎。
女郎立在深夜飞雪下,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张文澜唇角压了下去,眉目间神色变得冷然幽静。
他关好身后的木门,振振自己的衣饰,才走上前,向墙头上的女郎拱手:“云女侠。”
他不动声色:“我已经将秦观音交还云女侠,带去‘云门’审罪。云女侠还有何事?”
云虹飞下墙。
云虹不像张文澜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而是她本身便清冷淡漠,对世间诸事看得坦然。
她道:“夜宴上,张大人先行告退,宝樱随后离去。虽注意到你们行径的人不多,但必然有人看到了。”
她声调不变:“你是朝廷命官,又刚刚收整拜月堂,将南周皇太子搬来余杭……如今余杭群雄聚集,招来的人物会越来越多。你关押‘十二夜’中几人的事,秦观音都已知道,其他人知晓,只是时间问题。
“宝樱若是与你为敌,众人自然不说二话。偏偏宝樱在黄金林救你,在夜宴随你而去……江湖人们会攻讦她有异心。”
张文澜讥笑一声。
他淡漠:“江湖人一向瞧不上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你们看似恩怨分明,实则愚蠢守旧。樱桃与我在一起,从未泄露你们的情报,但只要她与我在一起,你们便会猜忌她,是么?”
云虹很平静:“如今无人发作,只是因宝樱先前与他们通气,说她来你身边,是为了打探‘十二夜’中那几人被关押之地。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宝樱依然没打探出地方。再加上你二人少年男女,同进同出……大家已经起疑了。”
张文澜微愣。
他道:“她没告诉你们……关押之地?”
云虹:“看张大人的反应,似乎宝樱已经知晓,却为你隐瞒了。她越是待你如此,越会引起众怒。倘若她因你而被人猜忌,被各大势力视为江湖的背叛者,你会如何想呢?”
“不会到那一步,”张文澜袖中手已经握拳,面对云虹,依然从容,“樱桃奉行的,一直是江湖与朝堂建交之策。如今两国打仗,南周蠢蠢欲动,我迟迟不动‘十二夜’,更愿意把秦观音交给云女侠处置,本就是卖你们一个人情。我既卖了你们人情,你们也当配合我。”
云虹淡声:“看来张大人的意思,是想带走宝樱,同时修复朝堂江湖的信任,共抗蛮夷了。”
张文澜脸皮轻轻拧了一下。
他原本自然是不想如此的。
可姚宝樱夹在中间,为此事奔波,他总不能真害得她无处可归。
张文澜忍不住嘲讽一句:“云女侠不要说,你全无想法。江湖一盘乱沙,需要有人牵头收整。你也知道江湖一直敌对朝堂,待朝堂抽出功夫,就会剿灭你们。与我们建交,本就是你们最好的出路。
“樱桃年少侠义,被你们扔出来试探这浊浑水。你们想改变,却要一个小女孩儿当先锋……你们对比我,又强到哪里去?”
云虹依然平静。
她道:“事情与你以为的不一样。没有人要宝樱出头,是宝樱自己要去汴京的。
“起因,是她偷看了我的信件,她自己拿的主意。而我之所以长达半年未理会此事,是因为我在查另一件事。
“舍不得放宝樱离山的,一直是我父母,也是宝樱的师父、师娘。他们希望宝樱在山中顺遂度日,不要卷入江湖风云。我不这样想。云门是很好,如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终究是假的,尘世生灵涂炭、战火纷乱,才是真相。
“生于此世,无法逃避。宝樱自愿做这些事,我身为师姐,很为她欣慰。”
张文澜眸子微眯,轻轻闪了闪。
他低声:“信件?你指的是……”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张漠书房的那些信件。
长达三年,张漠清醒的时候,便会坐在书房中、院落中,一一查看那些信件。
第140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5
信件……张文澜是说,那些没有回音的信件吗?
飞雪淋身,淹没在雪下的树木黄绿相间簌簌作响,让人难免忆起当初那人。
君子琅琅,剑骨月魄。
她至今记得初遇时,那立于明火通照的楼阁间、飞身揽月而来的青年侠客,何其灼然。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太原战后,他不顾重伤,放弃解释随意误会,坚持要回去汴京见他弟弟。
今夜,站在雪下破败院中的云女侠,安静地看着张文澜。
雪落在
人肩头、长睫,将人映得宛如冰雕玉人。而称玉人,只能是其俊朗到了一个极致的程度。宛如刀霜,凌厉逼人。此人和张清溪,性格不像,长相也不像。
但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郎君,正是张清溪昔日坚持回到汴京的理由,是他的弟弟。
所以,她该如何想,如何说呢?张清溪……其人情似溪流,潺潺不息;心却若磐石,砥砺坚定。
也许兄弟二人,只有心性深沉、多智善谋是相似的吧。
她只说:“十二夜已经消沉许久,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也无力代江湖去与朝堂谈判,争取更多话语。宝樱愿意做这些,积极做这些……她不应受到指摘。
“而她若和北周朝堂谈判,她与你的关系,便是一个引发信任问题的引子。”
云虹思考一下,说:“正如当年,张清溪来自朝堂的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他的立场。无论他如何力挽狂澜,怀疑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如今,无论宝樱如何为江湖人奔波,为江湖人争取更大利益,如何营救被关押的几人,只要世人知晓她与你的关系,大家都会不信任她。”
云虹凝视着张文澜的面孔:“最好的法子,其实是你与宝樱分开。
“你们可以各自为势,为江湖和朝堂迎来一个合作。但你们不能是情人,不能为彼此隐瞒任何事。
“你与宝樱相爱,会害了宝樱。你若为她的前程考虑,你应与她分开。”
张文澜眸中星火如烧。
他倏一下笑了。
他的戾气难掩,语气却幽幽静静,似怕惊扰屋中沉睡的少女:“原来云女侠专程走一趟,是劝我放过樱桃。”
“不算相劝,”云虹淡声,“只是陈述事实。我听闻张大人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张大人得君王倚重,应比我这类山野草民,更明白其中利害。”
张文澜哂笑。
他漫然道:“在你们群雄齐聚余杭之前,我就会带她离开。她想从我身上打听的情报太多了,我轻而易举可以勾走她。只看云女侠肯不肯放人了。”
不等云虹说话。
张文澜抬目,一字一句:“无论发生何事,我不会放开她的手。无论如何强求,我不会与她分开。
“外界质疑、诋毁、猜忌……我都不在乎。”
云虹无言。
她在青年郎君眼中,看到灼热的火焰一般的执着与强硬,带着摧枯拉朽、不死不休之势。
这般强烈的爱恨,她生平仅见。
位高权重到张文澜这个地位,却拥有如此专注的爱恨,让人无言以对。
她知道,张文澜是那人的弟弟。
血脉相连,血溶于水……但是那人,从未有张文澜如此坚定的感情。倘若那人与自己弟弟一样,故事是否有所不同呢?
云虹道:“你不在乎攻讦,也不为宝樱考虑吗?”
他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强硬的张二郎难得的语塞,眸子低垂时,可以看到他心头瞬间的慌乱。但张文澜仍道:“我会想办法的。”
云虹又问:“你既不杀十二夜,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被你关押的几位?”
张文澜负手,摆出官员睥睨之态:“本官计策,无可奉告。”
云虹便点了头。
张文澜绷紧身子,等着云虹的攻击,没料到云虹说了这一番话,反身踏上墙头,看似竟要走了。
张文澜意外。
云女侠……并不反对他?或许正如她口上所说,她只是陈述事实,她并无喜怒?
这样一个冰雪心灵、情绪淡漠的女郎,果然如世上传说的那般,冷心冷肺,清渺出尘,非人间可求。
张文澜望着云虹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想知道张漠何去何从吗?”
云虹背对着他。
雪落寒夜,夜白无声。
终于,云虹留下了一句话:“原来他叫‘张漠’。”
她飘然而去,再未回头——
云虹见过张文澜之后,又去见了秦观音。
秦观音被关在一屋中,着十个江湖客轮流看守。其实他们不看守也无妨,秦观音看上去失魂落魄,应该不会逃跑。
天快亮的时候,云虹站在屋中,见秦观音靠墙而坐,秀丽的面上容颜枯槁,眼中布满血丝。
见到她到来,秦观音的眼睛,才微微动了下。
秦观音声音沙哑:“夜宴上,你隐瞒了许多事。我理解你为了服众,许多事不方便公开。我想同为‘十二夜’,你应当会私下见我一面,给我一个解释……”
她露出的笑,比哭更苍白:“云虹,你果然来了。”
云虹:“你有如此智谋,不抗霍丘,只在余杭被仇恨裹挟,未免可惜。”
秦观音不置一词。
她身子微微向前,仰着头看向云虹。
窗外的雪光落在一站一坐的二女身上,屋中被切割出了黑白两片空地。
秦观音哑声:“你说,当年太原之战中,有一个人跟着当年的霍丘王子去太原,一眼认出了张清溪。你又说,你这半年去了云州,也见到了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她眼珠剧烈转动,有些不安的:“如果我告诉你,当年在太原城,我也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我说了一些话,才导致了今日余杭的一切……我见到的人,和你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云虹冰雪般的眼眸,终于有了变化。
秦观音用尽力气,声声泣血:“我见到的,是一位山中孤魂野鬼般的女子。当时我已经快死了,我在血泊烟雾中,见到了她……
“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我那时置身幻境,神志不清。但是她与我说过的话,又分明清晰。
“我从未见过那般一眼就让人觉得危险的美貌。而今夜、今夜……”
她揪住云虹衣摆的手微微用力,忍住全身惊惧,喃声:“张大人坐在席上,我见他一眼,我忽然觉得……”
“不错,”云虹轻声,“她是玉霜夫人,是张清溪与张二郎的生母。张二郎与他母亲,真的很像。”
玉霜夫人搅动风云,煽动战火,一言一语便诱人生死,断人命运。
云虹蹲下身:“你应当明白我为何不说——张清溪与张文澜,不应该被他们的母亲再毁一次。”
荒唐!
秦观音惨笑。
命运何其荒谬,兜兜转转,竟将他们这些人聚在了一起,成就一出巨大的悲壮。
云虹:“观音,我们一起想法子,杀了她。加入我,就如当年我们一起去太原……抛却生死,你还愿
意吗?”
秦观音怔住,惶然之下失声:“……你想杀张清溪的娘亲……你与张清溪……你们不是……”
云虹不语。
她与他会成为仇人,秦观音是想说这个吗?可是时至今日……我心昭昭,却情何以堪——
天亮后,雪停了。
醒来的姚宝樱坐于床畔捂住头,她茫然于自己为何在这里,又隐隐记得下雪了……可是外头没有雪啊?
她感觉自己失忆了。
她思考的时候,听到一声咳。
姚宝樱木然抬头,看到张文澜靠立在门口,就这么看着她。
他观察她片刻,凉凉哂笑:“我就知道会这样。”
姚宝樱捂住自己身前的氅衣,默默警惕:“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了先前想与他算账、一直没机会的事,她抓紧时间:“你先前跳楼——”
不等她说下去,张文澜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故意坠楼、冲到山石下推开你,黄金林一行的计划没有与你商量过,我消失整整四日……全是我咎由自取。”
他皮笑肉不笑:“我会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动辄寻死觅活,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你是乐氏大娘子女儿的事,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事。若有人逼你复仇,你大可像揍我一样,把人揍回去。
“哦,还有,我好几日没见你,都是我不理解你的小女儿心态的原因。日后我一定死缠烂打,绝不放任你一个人待着。
“你肩臂上的伤,我已经帮你换药了。日后一日一换,我会监督你的。
“顺口一说,我查盐场,解决余杭官员的事,其实是受你影响。我根本不关心他们死活,也不想为自己找事。但是你可怜那些穷困百姓,对不作为的官员义愤填膺。我因为你,暴露了自己钦差的身份。”
天光莹白,不如郎君眼波幽魅。
他波澜不兴:“最后一提,我不会与你分手。你死了逃离我的心,和我爱恨相杀天长地久吧。”
张文澜:“姚女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姚宝樱屈膝坐床,嘴巴张张合合。她的一腔心事,全被他巴拉巴拉说完了。
她的愤怒高高悬起,飘飘落地。
虽然她知晓他喜爱她,但他喜爱到这个地步,又居然肯打破他一贯装死的原则,对她说出来。这、这让姚女侠情何以堪?
她太茫然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让阿澜公子改头换面,善解人意?
她真有些不习惯。
姚宝樱憋出一个字:“……哦。”
输人不输阵,她努力找出一句漏洞,干巴巴补充:“鬼和你爱恨相杀呢,我要与我的情郎百年好合。”
他倚着门,要笑不笑的。
姚宝樱沉浸在乍惊乍喜的情爱中,努力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板脸:“看什么看?”
“哼。”
“哼哼!”
姚宝樱梗着脖子,见她这情郎朝她走来,坐在床边。
一早上,她被他弄得晕头转向。眼下她只好抱紧自己身上的氅衣,怕他闹出什么奇怪的事。
张文澜垂脸望来,语气平和:“你闹完了别扭,是不是该轮到我与你算账了?”
姚宝樱谨慎:“算什么账?”
张文澜:“你和赵舜谈婚论嫁的事,你可没有告诉我。”
姚宝樱:“……”
张文澜幽声:“你叫他‘阿舜’。”
“……”
“他向你招手,你便想过去。他对你笑一下,你就回以笑容。不要以为我没看到。”
“……”
“樱桃,你解释吧。”
“……”
“解释不出来,就哄我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