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醉酒后做了什么失态之事,给自己惹出来这么一个活祖宗?
不过,姚宝樱一向心态好。
既然张文澜说他要改了,她自然要给他信心的。眼下张文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用赵舜来刺她,她自然要大方些嘛。
哄人就哄人。
容师兄的米奴离家出走的时候,都是她满山寻找,又哄又亲地抱回来的呢。
姚宝樱便笑眯眯,贴着他,与他说一些贴己话。贴己话柔声细语,又时不时带出几分试探——
“昨夜我们在一起吗?阿澜公子真贴心,将我带回来,真是个正人君子。”
“我醒来后一身清爽,全是你的功劳。真是辛苦你了。”
“你有没有哪里不适呀?正值换季,我们又非本地人,你最近又刚病过一场,还如此操劳,我怕你撑不住。”
张文澜笑着看她。
姚宝樱以为得到鼓励,将好听的话绞尽脑汁说了个遍。他一直带笑,她说得没词了,疑惑而呆滞地看他。
张文澜凉凉道:“樱桃,哄我,不是让你说好听又虚伪的话来欺骗我。你觉得我听不出来吗?我已决心在你面前暴露本性,你莫要让我失望。”
姚宝樱当即想骂回去。
……你早就暴露了好不好?
她大度,她依然可以忍,只要他改掉他那些自私毛病——
姚宝樱想了想,灵感突来,道:“那我去集市上给你买一些好吃的零嘴好不好?”
张文澜:“我是嘴馋的三岁孩童吗?”
姚宝樱反唇相讥:“三岁孩童也未必嘴馋,而且未必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儿。”
张文澜捧心,垂目,自怜。三件套行云流水。
他道:“你是嫌弃我?”
姚宝樱只好道:“……我怎会呢?我是说,若你对零嘴没兴趣,其实我可以买一些鱼肉,好好操弄一番,我做一桌菜向你赔罪好不好?”
宝樱心想真奇怪!为什么要赔罪!纵然我没说阿舜的事,但是你隐瞒的事不是更多吗!但是……人家说的是私事,她不好提公事的。
张文澜掀目,目中生出几分意动。
但他想了想,还是摇头。
他说:“我怕你烧了灶房,要我与你一起打理后果。这便不是你哄我,而是我陪你受罪了。”
姚宝樱心中又骂他一通。
她继续忍。
姚宝樱抓住他的手,有了更好的主意:“我买玉佩送你好不好?人家不都说,什么君子如玉吗?我还知道,送玉佩有、有……”
她目色闪烁。
张文澜从容:“有定情之意。”
姚宝樱眨巴眼睛看他。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真的让他心动,让他一刹那间想遗忘赵舜的存在。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战胜心中的疑虑与幻影……不过张文澜的心动,在要脱口而出应下时,又理智地顿住。
他低头:“半月前,我病中时,你说要系长生结给我。我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到下文。你现在说要送玉佩,我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我不信你。”
姚宝樱嘴抽。
她一时心虚,小声:“那、那长生结,也没办法呀。我很忙嘛,我一直在救你。而且人家古话说得好,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就不介意这些……”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张文澜非常平静地为她补充,但没等姚宝樱点头完毕,他接着说,“这词写的是牛郎织女。你觉得我们是吗?我才说过不会与你分开,我怎可能忍朝朝暮暮?”
他捏住她下巴,倾身,愁苦:“樱桃,不要欺负我。”
姚宝樱:青天老爷,请问,谁欺负谁?
她开始不快了,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昨夜是我醉酒,你却没有?你酒量很好吗?”
张文澜想了想:“我酒量应该只是一般,但我会节制。”
他目光暗有所指地落到她肩头。
姚宝樱:“你在说我不知节制,身上有伤还偏要饮酒,我自作自受吗?”
张文澜从容:“樱桃,不要尝试用‘胡搅蛮缠’来躲避我的疑问。我在意的只
有一件事——你和赵舜到底怎么回事,日后又何去何从。”
姚宝樱沉默片刻。
她嘀咕:“好嘛,我不逃避。不过在说之前,我还是要说一句——不公平。凭什么我醉酒,你却不醉。”
他蹙眉,疑惑看她。
姚宝樱直白地搂住他,笑眯眯:“阿澜公子,我也想看你醉酒。我很好奇你醉酒后会是什么模样……是更内敛,还是更放纵呢?”
张文澜想了想。
他道:“那你别吓到。我今夜就可以。你要看吗?”
姚宝樱一怔。
他漆黑的眼珠子中兴味满满,颇有些勾着她的意思。姚宝樱本应心动,但一想到如今师姐到来,她和阿澜的事还没得到师姐的赞同,倘若他俩胡闹被师姐知道……
姚宝樱怂怂道:“饶你一命。”
他唇角弯了下。
他提醒:“你的阿舜。”
姚宝樱当即正襟危坐,大声斥责:“什么‘我的阿舜’?哪有的事!我以前将他当做弟弟,如今身世分明,自然将他视作哥哥。我与阿舜兄妹之情,不容玷污!”
张文澜:“但是你在叫我‘阿澜’之前,已经喊他‘阿舜’喊了很久了。”
“那只是一种亲密的称呼呀?而且很多年前,其实我叫过你‘阿澜公子’嘛,只是次数不多罢了。”
“何以与他亲密?”张文澜淡声,“他比我年轻,比我性情好,比我会讨你的欢心?还是他当时在汴京,与你的目的一致,你们当时都要针对北周朝堂,而我是你们的敌人?再或者你们江湖人终究决定舍弃北周朝堂,选择南周?偏安一隅只知背后使绊子的人,正如赵舜。
“何况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喜爱你。便是拿此为由,也是我胜过他。”
姚宝樱目瞪口呆,又不禁好笑,稀奇地看着他——
这是吃醋吗?
必然是吧!
吃醋的阿澜公子,太……可爱了。
而张文澜不惜给自己身上泼脏水:“你涉世未深,不了解男性,更不了解我们这样的人。他心机很深,只是会装可怜,知道你与我的事,刻意在你面前扮演无辜。他越无辜,便衬得我越凉薄。但是人与人常日相处,我敢用真面目面对你,他敢吗?”
在张文澜口中,赵舜到来余杭这件事,便不怀好意。
张文澜虽然是用余杭之事将赵舜引过来,但堂堂南周太子轻易来到北周,又能有什么纯洁目的?
而乐氏事暴露后,不提姚宝樱这种不愿为过去仇恨困顿的人,赵舜……表现得很淡然。
张文澜扣住姚宝樱的手:“你觉得,他在之前,会不会早就隐隐有猜测,或者他自己就查过?他如今对自己的身世分外分明,但他言语间,对南周并不露丝毫仇恨。樱桃,他是南周皇太子!他要那个皇位!他心机比我深。”
姚宝樱努力绷着脸,欣赏他吃醋的样子。
但她心中小小声:谁能比你心机深呢?
她如此心不在焉,张文澜误会她舍不得赵舜,不禁冷笑:“末帝的血脉,我是知道的。皆是自私、阴暗、会伪装的怪物。他与我分明一样,凭什么得你垂怜?”
姚宝樱终于抬头:“末帝的血脉?你在说谁?除了阿舜,还有谁?你不会是说……”
她并不知道玉霜夫人是末帝骨肉这件事,她此时从张文澜的口中窥得端倪,难得震撼。
而张文澜好似自知失口,不愿多说,侧过脸。
姚宝樱心中惊疑连连,被猜忌填满。
皇位、皇位……他们肖想的,会是那个位置吗?天下平稳才多久,他们会为了那个位置,掀起大乱吗?
姚宝樱:“我去和阿舜聊一聊……”
她起身便要下床,张文澜紧握住她的手,脸色苍白,眸子更黑。漆黑中,可见几分森冷与惶然。
姚宝樱心软,站在床榻边,俯身搂了搂他:“你放心……”
张文澜:“我放什么心?”
他平声静气:“你若是不想与我分开,便不会与旁人私约。”
姚宝樱吃惊:“我正是不想与你分开,才背对着你去约阿舜。”
她踟蹰:“当着你的面,与阿舜嘀嘀咕咕,那岂不是说我三心二意,要弃了你?”
张文澜一愣。
他握着她的手,被她的强盗逻辑气笑了。
他干脆直白:“我就是不愿意你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和别的郎君见面。哪怕你们聊公事,我也不高兴。我从很早的时候就不喜欢,我非常嫉妒,非常厌恶。我忍了很久了,你根本不知道……”
姚宝樱倏而捂住他的嘴,张文澜更怒,然而她颇为用力,侧脸神色冷硬。张文澜比她慢许多拍,才听到扑簌扑簌的声音。
二人一起扭头,看到一只机关鸟,卧在窗台上。
机关鸟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张纸条:“宝樱姐,我们能进来吗?”
……是小十与小十一来拜访了——
不得不说,无论张文澜私下与姚宝樱如何闹,明面上,他是绝不会让外人窥探他与姚宝樱的私情的。
“十二夜”中唯二的两个小孩子扭扭捏捏地上门拜访,张文澜做足了一个贤良夫君该有的模样。
姚宝樱抱臂观望,见张文澜虽然笑不达眼,但该有的礼数都给了。
两个小孩进屋,他还端了茶水、果盘。这便与他对待其他“十二夜”态度不同,他见秦观音时,也不曾如何客气。可见,他将两个孩子当做小辈,不视为敌人。
不过,他虽然礼数周到,但熟悉他的姚宝樱能看出,他并不喜欢两个小孩。
姚宝樱思考时,张文澜已经客气地询问她:“樱桃,我需要给你们谈事空间吗?”
两个小孩坐在椅子上,两腿悬空,受宠若惊地捧着杯中果浆,抬头看姚宝樱。
姚宝樱想了想:“我与小十、小十一不谈私情,只谈公务。张大人若信任我们,愿意尝试与‘十二夜’建交,旁听也无妨。”
小十、小十一警惕地看眼张文澜。
张文澜想一想,从容坐下。
姚宝樱的态度,当即让二人沮丧。
只谈公务,不谈私情……是因为之前的事,宝樱姐还是怪罪他们了吗?虽然秦姐姐伏法,云姐姐让他们主动来认错,但是宝樱姐许多日不搭理他们,可见被他们伤透了心。
宝樱姐一定是被这个人面兽心的朝廷大官诱惑了!
宝樱姐应该向着他们才对!
两个孩子不解,也只能耷拉着眼,在姚宝樱面前怯怯认错:“我们本来是跟着师父在山中练功的,我们收到秦姐姐需要帮忙的信,才哄住师父,偷偷溜出来的。”
姚宝樱:“这就是说,你们师父,不知晓你们出来的事。”
“现在应该知道了吧,”小十丧眉打眼,“你们都去告状了,师父肯定知道了。但是我不想在山里一直待着!我想出来干大事!我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整个巴蜀都听我们的……如果我们要和朝廷打仗,巴蜀愿意尽一份力!”
“打什么打?”姚宝樱板着脸,“霍丘人在北境折腾得厉害,我们自家人也折腾得厉害。你们就跟着师父学了这些?”
“师父自然是不同意的,”十一在旁插话,颇为不理解地看眼一旁的张文澜,“但我们不懂,他都把几位叔叔姨姨关起来了,我们为什么要忍他?”
姚宝樱耐着性子:“自然是因为我们都在寻求合作,需要一些方式来试探。何况哑姑、乐巫、金菩萨的本事,你们不信任吗?你们觉得若非他们不愿意,张大人能带走他们?”
张文澜意外地看宝樱一眼,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
已经与事实相差不远了……
但姚宝樱盯着两个小孩,没回应张文澜的温柔凝视。
小十踟蹰一下,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们偷溜出来,跟着秦姐姐做了坏事,滥杀无辜。但是我和十一去查了,被我们杀的人,都该杀。”
十一连连点头。
姚宝樱眯眸,定定看着他们。
两个孩子一言一语地辩解:“比如你救的那个老叟的儿子,他平时就坑蒙拐骗,扰得乡里不宁。他经常神神秘秘地说做梦梦到黄金林,把人骗过去,带着几个强盗去抢人钱财……这种人,杀就杀了。”
张文澜心中认同。
姚宝樱一言不发。
两个孩子还在继续——
“有一个人,偷偷知道了黄金林的事,想拿这事威胁我们。我们当然要杀了。”
“宝樱姐不是见到运河下面的白骨了吗?那里面除了用身体运盐的普通百姓,还有当年害乐氏一家的官员。秦姐姐说他们罪大恶极,杀了也正常。”
“就比如今年抓的几个外地人吧,有一个是在自己家乡狱里跑出来的,据说抛妻弃子……这种人,被关进黄金林,很活该啊。”
“还有……”
“够了!”姚宝樱猛一拍桌,打断了他们的辩解。
两个孩子茫然望来,才看到姚宝樱双肩颤抖,面颊怒红,盯着他们的眼神分外肃冷。若是姚宝樱手中有刀,恐怕已经拔刀了。幸好这是她的寝舍,寝舍没有刀具……
他们也才注意到,姚宝樱是真的怒了。
姚宝樱:“有官府,有刑狱,有典律。非秩序混乱,非乱世无国……你们凭什么替天行道?你们以什么标准替天行道?大奸大恶之人,若朝堂无度,我们加以惩戒,我绝不认为我们有错。但江湖不应该是你们滥杀无辜的借口,也不是你们洗脱清白的理由。
“你们说你们杀的人都是罪该万死,但你们杀的时候就知道吗?你们难道不是见我生气了,才巴巴去查几个典型,妄图来平我怒火吗?你们受秦堂主蒙蔽是真,你们本就好杀绝非虚妄。
“你们只有十岁!你们跟着师父待在山中,或许是拘束得狠了,出来后发现各自本事了得,便不将天下人的人命当人命,肆意玩耍。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让你们快意,是吗?你们如此下去,他日,便是旁人替天行道,来杀你们!
“十二夜本是为正义而结盟,为助国势而携手。十二夜各自掌控一方强大势力,因前人的栽培而得到他人的信奉。但你们小小年纪,失了是非心,只会将一切搞砸!
“你们觉得自己代表正义吗?你们凭什么代表?你们知晓朝廷警惕我们,正是警惕这份无序吗?‘十二夜’整合天下势力,不是为了为所欲为的!”
两个孩子呆住,又有些懵然,各自惶然对视。
他们喃声:“宝樱姐……”
“住嘴!”姚宝樱怒斥,“你们师父既然管教不好你们,我带你们回云门。此时的你们,不配自认‘十二夜’,不配代‘十二夜’掌天下势……你们师父应该能理解,你们日后也会明白的。”
她说得激动,又几分失望,茫然。
“十二夜”变了。
是吗?
容师兄早就这么说了,只是姚宝樱不承认,她想重聚人心。然而在重聚的过程中,鬼市即使重建,容师兄也不待在汴京;哑姑、乐巫、金菩萨被张文澜控制,秦观音偏执,小十、小十一助纣为虐,长青大哥不知所踪,大伯生死未卜……
已经散了的心,再也无法重聚了。
当年那些奔赴太原、奋身一博的大好儿女们,分散天南海北,各有各的糊涂账,各有各的消沉事。
而今江湖又要齐聚,声讨张文澜,声讨北周朝堂……或许,不能再等了,大家应该摊牌谈判!
小十、小十一已经从椅子上跳下,乖乖站在地上听训,耷拉着脑袋。他们不完全明白这些大道理,但他们自小与姚宝樱亲近,当然见不到姚宝樱不开心,当即满口答应。
两个孩子乖乖的:“我们去云门……宝樱姐你别生我们的气。”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地离开这里,姚宝樱收敛脾气,定下神。她扭过头,见张文澜靠着木门而立,唇角微微上扬,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个小孩的背影。
他看上去心情愉悦。
看“十二夜”分崩离析,他当然愉悦了!
姚宝樱冷冷道:“阿澜公子,你在满意什么?”
张文澜回头看她。
他一眼看出心上人的怒火未消,想了想,不敢在此时触她的霉头,他转而邀功:“我并未杀人,并未滥杀无辜。”
他不说还好,一说,姚宝樱更怒了。
姚宝樱手指他,大声:“但你其实认同小十、小十一的观念?你们都觉得自己本事高强,自然不将人命放在心上。杀错就杀错了,杀对了是否要表扬你们?尤其是,你身为朝廷大官,你的一言一行影响着朝廷大政,若你一个随意,死在你政令下的人不知几千几百。你更应以身作则,时时自省,但你不会!你根本不在意!”
她目中噙了泪光,身子都微微哆嗦:“你最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你如今不杀人,是否是在当着我的面做戏,我不敢想……但是我记得,被你关在禁园中的那些仆从,是三年前得罪过你的人,你是真的打算过杀了他们的!没杀,只是为了让他们见到我,拿他们来牵制我!
“所以张文澜,你得意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骂小十、小十一善恶不分,是非无德,你又好到哪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张文澜,被骂懵了。
他怔怔看她,见到她的泪珠,便有些慌乱。
他寻思自己不该笑,不该得意。但他最近确实没做什么,她的这把火烧得实在无妄之灾。
张文澜心慌之下,走上前:“我错了……”
姚宝樱一抹眼泪,背对着他,硬邦邦道:“我惹不起你们这种大人物,我躲总可以了吧?”
张文澜睫毛一掀,扑了个空,眼见姚宝樱翻出窗子,飞跃上墙头,一去不回。
他懵懵地在原地发呆半天,才后知后觉:姚宝樱……该不会是在躲避之前的阿舜话题,才故意借势跑开的吧?
不然,脾气一向好的姚宝樱,就算发怒,也不至于牵连无辜的他才是。
而她今日牵连他……
张文澜垂目,坐于椅上,思考半日,竟微微露出一丝笑。
他喜欢她的牵连,躲避,仓皇逃跑。
正如他一直说的那样,他不在意宝樱是爱还是恨,只要所有的情绪,是对着他。
那么问题来了,他如今是该做气愤等人的怨夫呢,还是没有原则向她低头的怨夫呢?
第142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7
张文澜在那边琢磨情人相处的对策时,姚宝樱正与自己的师姐云虹,在余杭青石街头漫游。
姚宝樱本是要找赵舜,询问南周国情。
不妨她先收到了师姐的信件。
她对云虹有一腔怯意,见到云虹在街头等她,便乖乖跟随。
师姐妹二人在街头行走,街上人流稀少,皆是因先前黄金林的事爆出,影响得人心惶惶。如今张文澜要将余杭官员押解入京,余杭现今没有能理事的官员,人心自然更乱。
二女走过一处商铺,听到铺中人哭泣,铺外乞丐靠墙唱莲花落,街头摊贩更是不见人影。
姚宝樱勉强笑:“待朝堂派了新的官员,就好了。”
云虹不语。
姚宝樱抬头看师姐,怔忡半日,她还是出口询问:“云州的事……师姐已经查清楚了吗?”
云虹垂眸。
她声音清淡:“你指的是什么?”
“阿澜公子的生母,乃玉霜夫人,这件事,”姚宝樱苦笑,“我写信让世师姐调查玉霜夫人,然后师姐便在云州一呆半年。我自然猜云州与玉霜夫人有关。我听张伯言……就是阿澜的一位堂弟,说玉霜夫人多智近妖,又和霍丘人有些关联。前前后后,我猜玉霜夫人如今为霍丘效力。”
姚宝樱发愁。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张文澜说这件事。
据他们说,玉霜几乎是毁了张文澜前半生。若玉霜还活着,凭此人心性,应该不会放过他们吧?
云
虹慢慢说:“她确实……很厉害。云州如今听她管辖,在前线作战的霍丘王竟也信任她。我不知她为何能让人如此信任。”
姚宝樱轻声:“玉霜夫人与阿澜应是同一类人。这类人想博取人的好感,其实非常容易。他们既不识人心,又太懂人性,隔岸观火,轻而易举能调动人心的灰暗面,为他们所用……”
云虹淡声:“就如你被他纠缠,如今已然向他屈服,打算与他旧情复燃吗?”
姚宝樱呆住。
云虹:“我记得三年前,有个小丫头回到云门,两天一哭,三天一嚷,害得整个山头都知道云门小师妹被人抛弃了……”
姚宝樱脸一下子红了。
她结巴道:“你、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被人抛弃,是我抛弃人!我只是当时很伤心,没想到我眼拙到那个地步,完全看错了人。我第一次被人骗,难免崩溃……”
云虹:“崩溃到三更半夜坐我床头哭,问我会不会永远不骗你,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师姐,我会不会易容、披着人皮、其实是个吃人妖怪。”
姚宝樱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左右看看,生怕路人有人听到她的难堪事。
确信无人旁观后,她急急忙忙嚷:“那时我才十五岁!我不懂事嘛,又没有经过世事捶打,难免想事情比较天真些。你不要把我的糗事记得这么牢啦。”
云虹:“那你现在不天真了,却想和欺骗你的人在一起?”
姚宝樱垂头,半晌低声:“情与爱,纠纠缠缠,你来我往,一时的对错难以分清。倘若只盯着一时的对错,葬送了往后余生……总觉得有些可惜。”
她眼中浮起些光彩。
落日余晖照在她颊上。
云虹侧过脸看她,发现自己小小师妹不知何时,竟已亭亭玉立,足以独当一面。
云虹微恍时,听到姚宝樱认真说:“我总觉得阿澜很可怜。好像我不要他,他就会更可怜了。我见不得他这样。而且他对我那般好,我怎能辜负?”
云虹仍是淡渺:“听起来,你是因为可怜他,又感激他对你的喜爱,才想报答他的。”
那,自然不是全部原因。
但情爱之事复杂至极,宝樱一时说不清。
师姐连连逼问,她一时嘴快:“你自己不就有个心上人,喜欢人家喜欢了那么久,人家走了你都要去送信,难道你不懂这种放不下的感情吗?”
姚宝樱说完便心里一咯噔,后悔捂嘴。
她悄悄打量云虹,见云虹清静的眼眸中,神色摇晃。
她更为后悔了,伸手去拉师姐衣袖:“对不住……”
云虹回神。
云虹摇了摇头,喃声:“我只是在想玉霜夫人罢了。云州布防极严,如今是北境战场的智囊团。我私以为,只有玉霜死了,霍丘才有可能退兵。但我想不出怎么躲开那些布防,杀了玉霜。”
姚宝樱见她肯转移话题,自然情愿,忙顺着云虹的话说下去。
姚宝樱问:“既然布防极严,师姐是怎么出来的?”
云虹:“有人帮我。”
姚宝樱一怔,眸子闪半天,忽而明亮。她期待地问:“是高二娘子吗?”
云虹看到师妹神态,便知那位高二娘子没有骗自己。
高善慈确实了解云州地形,也确实聪慧,不过——“我总觉得,我能离开云州,是有人对我网开一面。”
姚宝樱色变,半晌,小心翼翼问:“你不会是说,是玉霜夫人放你离开的吧?那却遭了,其间必然有诈。”
眼见小师妹要忧心忡忡,云虹摇头:“不是她。是她的,一个贴身侍卫,名唤‘阿甲’。”
在逃离云州城的过程中,那些严密布防本是针对云虹。
云虹在云州调查玉霜,能调查出许多事情,都是有人暗自放水。
起初云虹只是隐隐有猜测,但是最后她出城时,正好遇到敌人换布防,新换上的人,恰恰是和高善慈有关的大将军云野。
就好像,有人希望她查出所有事,有人希望她平安离开。
而云虹出了云州后,回想所有细节,将怀疑对象,放到了那个阿甲上。
云虹若有所思:“其人毁容,咽喉亦毁,却极得玉霜夫人的信任。听说玉霜夫人当年本会死在火中,是阿甲救了她。阿甲又保护玉霜夫人去了太原。按理说,此人对玉霜夫人忠心耿耿。可我总觉得,应该有一些秘密。”
姚宝樱猜测:“我之前在阿澜书房查探的时候,发现朝廷是有偷偷往云州派情报人员的。那会不会是我们的内应?”
云虹摇头。
她知道朝堂的情报据点,她甚至通过情报据点,向北周朝堂传递了云州的情报。她怕消息拦截,情报传递得并不完善。那情报据点,也在之后被毁。
她毕竟见过那个据点,而阿甲绝不是他们的内应。
传往朝堂的情报……
云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人。
她失神许久,朦胧间听到身畔的少女叽叽咕咕地判断此事因果。而她心神迷乱,看到姚宝樱疑惑地看她,似不解她为何不回答。
云虹无话可说。
她望着落日映在河面,金波烂烂。
她想,她不该去见张文澜那一面的……
姚宝樱说了许多,最后说:“师姐,我决定明日就带阿澜离开余杭。那些江湖大门派应该要来了,我不能让他们和阿澜对上。
“我本意是想带阿澜北上,去看看战争情形,可有我们能做的。但是我见阿澜跑来余杭,我疑心阿澜想去南周。无论是哪里,我们先离开这里比较好。”
姚宝樱很有主意:“你帮我拖住这些江湖门派几日,我和阿澜开诚布公地谈过,安顿好阿澜后,会回来找他们。师姐,玉霜夫人虎视眈眈,北境战火燎天,我不打算等了——我也在等江湖人齐聚,我要说服他们,组织他们与我一道北上抗敌,就此与朝堂合作。
“只要霍丘退兵,我们与朝廷就有了信任的前提。
“有阿澜在中间作保,我们可以赢来和平。”
云虹心想,这不就是和当年张清溪打的一样主意吗?张清溪当年不就想借助一场战火上齐心协力的友谊,做朝堂和江湖共建和平的桥梁吗?
张清溪已失败。
姚宝樱在继续。
二女如今处于苕溪,自然步上那道前朝便已建好的通济桥,桥下水波淋漓。
立于木桥中心,她们观望远近山水浩渺,烟波云岚。
十九年前,前朝末帝巡游余杭、欺凌乐氏一族时,是否也曾来过苕溪,登过这座桥?
在末帝与乐氏女纠葛的那段时间,玉霜夫人又在做什么呢?张漠在哪里游学游历,张文澜在如何苦捱度日,而云虹在云山上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一位来自乐氏的小师妹?
这世间,因果循环人人困顿,悲喜千里却不同调。
云虹忽然说:“张家儿郎多容止,引天下女儿竞折腰吗?”
哪怕姚宝樱稍微白丁,也听出师姐此话的奚落嘲讽。踟蹰之下,她低头不敢辩。
云虹又道:“你见到他了,你继承了他的志向,是吗?”
姚宝樱唇动了动。
她半晌说:“你为何不去汴京一趟呢?你在怕什么?也许、也许……”
张漠没多少时间了。
似乎张漠做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可被隐瞒的人,常怀怨怼,又很开心吗?
姚宝樱:“其实、其实……”
若云虹到汴京,看到的是一具尸体,又该怎么办?
姚宝樱:“但是、但是……”
云虹看向磕磕绊绊的少女。
少女立在通济桥上,秀发贴颊,秀目扬起。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目不错地看着云虹。
姚宝樱:“爱与恨,你真的分得清吗?”——
在姚宝樱与云虹相见的这日,张文澜本打算早早去寻姚宝樱,却被一些事耽误了。
耽误他的,是长松。
在张文澜踏出屋子前,长松心事重重地站在檐下,朝屋中郎君拱手:“二郎,有一伙人来到了余杭。我等监视余杭时,发现了那伙人,难免交手……”
张文澜心不在焉,一心惦记着出门:“是那些江湖门派聚首?”
长松沉声:“不是,似乎是……长青。”
张文澜抬目,看着蛛网在墙角啪嗒一声,坠在他袖摆上。
死一样的寂静中,屋外等候的侍卫们不知郎君的意思。
长松生怕长青回归,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便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些:“有一伙人,来到了余杭。他们避免与我们交战,却好像和我们一样,私下与江湖门派交流……属下等人追踪时,那伙人逃走了。
“只有长青知道我等追踪的法门,能轻而易举逃脱。长青已然背叛,请二郎下令诛杀。”
屋中的张文澜,看着自己袖摆上的蛛网,当蜘蛛也从墙头掉下时,他才伸出手——捏死。
屋外的侍卫们二郎说:“不计代价,活捉他。”
诸人心不平,尤其是长松,但他们只能应是——
日暮昏昏,余杭苕溪一方木桥上,倦鸟归还,红日跃水。
水流中荡着少女清婉的声音——
“师姐,你说秦堂主生了魔心,那你呢?你说秦堂主已经分不清爱与恨,你又分得清吗?你畏惧他已然变心,怀疑他到底算不算背叛,猜忌他在新婚夜弃你而走的原因,记恨他与你的最后一面已然时隔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
“你我卷入战火,生死皆在一瞬,你有诸多疑问,为何不当面问清楚呢?也许事情和你以为的不一样,也许他心爱你,与你一般。也许他的苦衷,于你可以接受,可以谅解。
“情爱是一桩顶艰难的事,世间儿女困于其中,难辨真假,萎缩不前。你已分不清爱与恨,何不将问题抛给他呢?
“无论是信心还是失望,总要不辜负自己啊。”
云虹垂目望着姚宝樱。
她从未见过小师妹如此侃侃而谈,她亭亭玉立,眸子灿亮,发带扬风。
云虹心中更有摇船荡开绿水,波澜轻轻晕开。
姚宝樱,比世间大部分人都勇敢,豁达,开朗。宝樱不会东猜西想,她直白明媚,干脆磊落,宛如刀剑无双。
落日余晖照于少女身,衬得她鲜妍夺目。
这样明妍的小娘子,在云虹看来,是谁也配不上的。
云虹说:“真的不考虑赵舜了?”
姚宝樱出神,缓缓说:“旁人没有他坏,却也没有他好。
“我希望你们喜欢他,但如果你们始终不喜欢他,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你可以祝福我们,但你不祝福,也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师姐,长辈们也自然疼爱我,但阿澜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贪心地希望两全其美,就像好像只有我希望北周朝廷和江湖可以和解。我愿意为之努力,但如果做不到……我情愿夹在中间,却不会抛弃任何一方。”
云虹:“类似的话,张大人也说过。”
姚宝樱疑惑眨眼。
云虹:“他说,无论我们如何逼迫他,他都不会与你分手。”
姚宝樱半晌后,露出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羞赧的笑。
她很无奈
地叹息,趴在桥栏上:“……嗯,这是他会说的话。他就是这么执拗的人。”
云虹:“你的师父师娘说,让你不要与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想来你不会搭理了。
“但他们会一遍遍说,一遍遍劝你。你能坚持自己吗?”
姚宝樱生怯,在云虹的目光下难免畏惧,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被云门隐瞒多年。
她不怪他们,她甚至明白他们是在保护她,不想她沾染风雨尘霜。
可是师父师娘、师兄师姐、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们呀,她是云燕,她羽翼已生。
她要高飞,她要穿行于滂霈之雨,要劈开尘世浑浊。哪怕葬身其中,哪怕粉身碎骨。
……大伯未曾后悔,她也不会后悔。
她今日发了火,但之后要安抚他们。其实她也不该怪他们。小十、十一不理解的,她要一遍遍解释。阿澜不在意的,她要一遍遍强调。
她在一次次试图留住“十二夜”的过程中,终于明白,逝去的永远无法追回。留住“十二夜”是师姐的责任,而她要做的,是为江湖开辟新路。
姚宝樱立在桥头,渐渐握紧袖中手。她想通了一些事,露出释然的表情。
宝樱什么也没引申,只玩笑道:“……他排行二,倒确实是不三不四的人。”
云虹目中露出一丝笑。
这丝笑稍纵即逝,却让姚宝樱扭头。
她听到云虹说:“那么,你那位不三不四的情郎,似乎来找你了。”
姚宝樱茫然回头。
少女当梢而立,听到摇橹声,顺着云虹的提示低头——
桥门之下,夕阳铺河。绿波欸乃间,一船飘然摇水。
张文澜着青纻丝袍,风与日与夜火,将他的眉目遮掩得模糊。他负手立在船头,日光残影笼罩,他仰头看着她。
两岸灯火昏昏明明,水流载着璨光人影。明明灭灭的光辉落在张文澜身上,岸边人流徐徐多起,彼此往来的交流声混在河水中——
“天暗了,该回家收衣了。”
“哎,我家郎君来接我了。真是的,我没让他接。”
“你啊,好福气!”
“哈哈,你也不差。”
“回家咯,烧饭咯!”
“放工咯,收船啦!”
桥头桥下,静水流深。
有风过耳,发带擦脸,又擦过眼睛。姚宝樱倚着桥栏,望着桥下,窄长小船朝自己游来。
天际云霞如火焰般熊熊燃烧,小船眼看着要钻入桥洞,下方的郎君金昭玉粹,满目琳琅。他却面无表情,在少女的凝视下,缓缓向上伸展手臂。
船夫好像也在等待,摇橹动作在接近石桥时变缓。
姚宝樱噗嗤笑了。
她本想与云虹告别,但扭脸间,身边已然没有了师姐踪迹。
而她再朝木桥下的流水望一眼——
余杭城垣辽阔,车马游走,夜市渐开。在黄金林之事解决后,街上人流熙攘间多了起来。此间人物济楚,只要太平继续,终有丰亨豫大的一日。
劳碌了一日的百姓们沿河而走,看到英气勃发的粉衫少女像一只轻盈的林燕,倏然跃过桥木,跳下河流。
人们纷纷聚于两岸,惶然以为有人跳水。
他们见到夕阳光辉铺陈,金红交织,船上张臂的青年郎君,一把搂住了跳下来的少女。
待要细看,却见漫天流火,灯影暗渡,窄船没入桥洞。
万家灯火渐歇渐亮,金箔流光融于粉黛河山。
很多年后,许多余杭老人都记得这盛丽一幕,璀璨秋夜——
作者有话说: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喜欢最后一幕的!我发一百红包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欢!
第143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8
当夜,张文澜和姚宝樱上岸后,一同重新去见了小十与小十一。
至于和赵舜要谈的事……姚宝樱压根没敢提,只暗自决定与师姐通信,让师姐牵线询问。
一路上,姚宝樱担心张文澜还记挂赵舜的事、与她阴阳怪气,但他没有。张文澜判断她是否还在指责他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也没有。
若不谈那些,二人相处便称得上温馨。
他和姚宝樱一道见了两个小孩,听姚宝樱温柔无比地安慰两个小孩,反省自己白日的发脾气不好,他在旁边闲闲帮衬两句。
两个小孩被他们宝樱姐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最后抽泣着,一左一右扑入宝樱怀抱,发誓说以后再不乱杀人了。
姚宝樱被他们哭得心软,反省自己脾气急躁,最后跟着他们一起哭。
张文澜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孩子霸占姚宝樱,各重念想在心头转一圈,甚至连自己要不要跟着掉两滴泪的事都想过。
他最终选择旁观。
离开两个孩子的居所后,二人走在夜间小巷中,姚宝樱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走路间都忍不住跳跃两步。
她走快了,又笑吟吟地回头看他。
“说开了一些事,我心中放松许
多,”姚宝樱煞有其事,“所以,人还是要坦诚一些,心里怎么想,一定要诚实坦白。”
张文澜似笑非笑:“你似乎暗示我不坦诚。”
姚宝樱咳嗽一声。
她回到他身畔。
隔着一道墙,巷子另一头微光濛濛。此地并不明亮,光线甚至昏暗,但因为旁侧花香袭人,姚宝樱并未生出对黑暗的畏惧。
她凝望着幽长小径,失神一瞬:“当年,应该就是我师父、师娘来余杭游玩,在乐氏灭门大火中救了我。我从小到大畏惧的什么黑暗、什么鬼……都是当年的追杀吧。”
张文澜静听。
姚宝樱倏而露笑:“不说那些啦,我已经想通了。因为好像有个人跟我说,我不用在意这些仇恨的事,我只用做自己……”
张文澜侧脸净白。
姚宝樱黑眼珠子滴溜溜地偷瞄他。
黑夜小巷,风吹叶摇,静得只听到二人脚步哒哒。
少女一个劲儿嘀咕:“是谁呢?像是梦里听来的话,记得不太清,但时不时冒出来一句……想必有一位神仙公子担忧我,心慕我,日日开解我……”
因她顾盼神飞,张文澜看向她了。
他幽静淡漠:“你天生这么会讨人喜欢,是吗?”
什么话!这人真会做戏。
姚女侠看看巷中左右无人,便跳入他怀中蹭蹭,夸道:“你也很会讨人喜欢。”
他心想那不一样。
但他近日心情太平和,他连与她吵嘴都不愿意了,便只是垂头看着她。
姚宝樱抱了他一会儿,抬头:“我们明日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文澜一瞬间想到江湖门派齐聚余杭的事,也同时想到长青可能藏身暗处的事。
但他仍平和:“好啊。”
姚宝樱舒口气。
她心里明白,张文澜总会顺着自己。但她又知晓他有他的一堆事,他必要根据她的计划来改他的计划。
云虹师姐问她是不是被张文澜的爱感动,才决定和张文澜在一起。
感动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张文澜的行径,确实让她常怀愧疚。
……虽然大约明白,这是他的手段之一。然而一个人因为爱她而将手段用到极致,她又能强求什么呢?
姚宝樱拉住他的手,郑重:“我不是突发奇想离开余杭,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阿澜,你愿意听吗?”
张文澜眉目藏在幽暗后,只轻声:“嗯。”——
在姚宝樱开口之前,张文澜就猜得到她的原因。
但猜测与坦诚终究不同,他终究想听一听。
宝樱磕磕绊绊地与他复述,说想去北境战场帮忙,想召集江湖人一起去。
张文澜看她那样辛苦,他慢慢说道:“去狼虎谷吧。”
姚宝樱怔住。
张文澜:“你不是要救那三位吗?你不是要赢得江湖人的信任吗?我早就告诉了你狼虎谷的存在,真奇怪,你居然一直没想去。”
而他,将人关了这么久,审问了这么久,若他们能救张漠,此时大约也能出结果了。
若他们不肯救张漠……
森然寒气一寸寸漫上他的眼眸,但转瞬间,就被怀抱中少女温热的体温驱散。
姚宝樱惊喜:“阿澜,你真好。”
张文澜:“不,去狼虎谷,我有我的目的。”
姚宝樱教训他:“不要总将自己视为恶人,树立一堆敌人。”
她便说起他们去狼虎谷的计划、行程。
在她的畅想中,她借机找到三位伯伯姨姨,还赢得江湖门派的信任,带领大家一起救国,一起配合朝廷驱逐霍丘。
到那个时候,北周皇帝一定会重新重视他们这些江湖势力,与他们重议谈判。
到那个时候,天下一统,海晏河清,张大人在朝堂上为国为民,她在江湖上号令群雄……
张文澜缓缓说:“我做不到。”
姚宝樱顿了一顿。
走在她身旁的青年淡淡说:“我可能永远不认同你的梦想,你的志向。正如你先前说的那样,我本性卑劣弑杀,阴暗虚伪。我是披着人皮的妖怪,我永远无法像你一样炽烈地热爱此世红尘,烟火人间……”
姚宝樱握住他的手:“你不认同,却分明一直支持我。难道这不够?”
张文澜静下。
姚宝樱小声:“真是的,这是试探我吗?阿澜公子以真心待我,想换取我的真心吗?我也有真心。”
她仰头朝着他笑,额发被夜风吹拂,墙外的灯火偶尔照来,落在她莹白濛濛的脸颊上。
姚宝樱:“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奢求你改变。我们互相包容,携手前行。
“我很喜欢你的。”
她的喃喃声,伴着烛火,落在张文澜朦胧眼中。
这让人想起她昨夜船舱中的胡话。
胡话也是真心。
而清醒的姚宝樱会一遍遍强调自己的真心,抚慰张文澜的不安。
张文澜恍惚中,听到她说:“……你不用必须成为好人,也不用担心自己做错事,与我分开。你没有的志向,我有。在朝野波涛中,我会托着你。”
姚宝樱话音未落,张文澜便上前,想拥抱她。
张文澜抱了个空。那个方才还与他大抒情意的小娘子像只蝴蝶般飞走,嗖一下就窜上了墙。
张文澜听到她急促的一声:“等我一下。”
比她的话语声还要慢半拍,张文澜才听到巷外街头的摊贩买卖吆喝声——
“卖橘子咯。”
“博野果咯。”
“这是我家掌柜新编的彩灯……”
真是的。
张文澜心中轻轻抱怨一下。
真的是个小孩子般说风就是雨的小娘子。但他喜欢的,不正是她的这份潇洒利落吗?
他何德何能,与她折腾这么久,竟然没有磨掉她的天真纯澈。如今回头想,他一心一意地折磨她,却又希望她不变。
张二郎,是一个贪心鬼。
贪心鬼张文澜再见到姚宝樱的时候,姚宝樱蹲在墙头。
宝樱大半身被墙边古树绿叶遮挡,只露出宛如垂耳兔的颊畔乌发,以及飘飞的发带。
绿叶影子如流水般在她面颊前浮动,墙下仰望的张文澜听到她甜甜的笑音:“阿澜公子,进步了哇。以前几息时间不见我,你都要黑脸,来回转圈圈。如今好一会儿不见我,你竟然没怎么挪窝呢。”
张文澜抬眼皮:“你有三位长辈在我手中当人质,我怕你跑路?”
这人,又说怪话。
墙头少女白他,跳下墙。张文澜也才看到,她手里提着一只暖光熠熠的蒺藜灯。
灯笼四角的流苏与她的衣带缠在一起,她好像极喜欢那盏灯,边走边看手中的灯笼,差点被纠缠的衣带绊倒。
而姚宝樱看到自己的情郎靠墙而立,怀里竟然也不是空荡荡的。
姚宝樱蹬蹬蹬跑过去,到了跟前,张文澜将怀中的油纸包递给她:“方才有人来巷子里挑担卖炒银杏,我买了一些。”
姚宝樱探头,看到油纸包中的热气:“是热的!甜不甜?”
张文澜:“那不得姚女侠告诉我么?”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滋滋尝一颗,烫得自己腮帮东鼓一下西突一口。
少女口齿也几分含糊:“阿澜公子,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你为我买零嘴儿,我给你买了灯笼……你知晓这种灯笼吧?”
张文澜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习惯了她的薄待,她突然说为他买了灯笼,他半信半疑间,心间生了怯意与惶恐。
他轻声:“我何曾说过喜欢灯笼?你莫不是自己喜欢?”
“才不是!”姚宝樱白他一眼,继续递自己的灯笼,凑过去与他讲解,“我问过人啦,这种灯笼,叫蒺藜灯,取名‘吉利’的同音。它在南方这边,也叫荔枝灯……但我还是喜欢‘吉利’这个名字。”
她低头,晃着手中灯笼:“祝阿澜公子吉利如意,长生长乐。
“这样,你总不会说,我什么也不给你,什么许诺都当不得真了吧?自然,长生结也是有的……等我闲了,我去学。你等等我,给我时间,好不好?”
张文澜一言不发,接过这盏蒺藜灯。
也许他真的没接过什么礼物,没受过什么祝福,他与她手指相擦时,姚宝樱敏锐地感到他指尖的冰凉和颤意。
她心里一酸,却做不知,而是顺势接过他的油纸包,品尝热乎乎的银杏。
灯笼的晕光,照着张文澜的侧脸。
他安静地低头看灯,许久不动。
姚宝樱边吃零嘴,边等他。等着等着,轮到她自己发痴了。
张文澜一直在看灯,他都没抬头,便说:“看我做什么?”
姚宝樱语塞。
张文澜:“你不是说我不好看了,而世上好看的郎君未必只有我一个?”
姚宝樱心想那是因为你前些日子一直在易容!
但此时灯笼在张大人手中转动,夜风徐徐,不是争执的好时期。
姚女侠眼珠一转,有了说法:“你还有一颗心,你自己不知道,但我看到了。”
张文澜:“我没看到。”
姚宝樱:“这可能是唯一一个你看不到但我能看到的东西吧。它被你藏在常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每日落灰,东躲西藏。然而这颗心光华璀璨,明亮万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而她的情郎抬头看她一眼,黑眸被烛火照出一片流离的艳火光泽:“呵。”
姚宝樱:“呵呵。”
张文澜:“呵呵呵。”
姚宝樱:“……”
她看着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想这人铁石心肠么?她都要将自己感动了,却感动不了他。
他还嗤笑,嗤笑个屁呀?
姚宝樱大恼,银杏也不吃了,抬手就猛推他一把。
同时她大声反驳:“呵呵呵呵!”
张文澜被撞得趔趄后退,姚宝樱怒视他,以为二人要开战。不妨他顺势靠在了墙头,提着他手中那盏蒺藜灯,看着她开始笑。
姚宝樱被他笑得发毛。
他像是忽然得了羊癫疯,笑意越来越浓,笑声越来越大,在巷中过于清晰。
他从没笑成这样过,从没有过冷笑、阴笑、微笑、假笑之外的笑容,如今这般停不下来,巷头路过的人们都惊疑地看了过来。
姚宝樱满头大汗。
她连忙去捂人的嘴:“你别笑啦!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什么啊——啊!”
她被靠墙的郎君一把搂住。
他手中的蒺藜灯落了地,她紧紧地护住自己怀中的炒银杏。灯笼“咚”一声滚地,火光明暗,却没灭。一重光闪,她被掐着腰翻个面,被压在了墙头。
他低头就来亲她,颊腮宛如白雪,晃过宝樱的眼睛。
他滚烫的气息擦过她脸颊,像雨点般密集,还带着他身上那股香气,钻得人骨缝软。
姚宝樱怀中的零嘴差点掉落。
她担心巷口的人看到,抬手推他。
张文澜抵压着她的膝,扣住她的手腕按在墙上,丰润的唇擦过她微张的唇,舌尖探入其中。
她越是凌乱,他越是笑。他胸口与她相贴,笑音点燃二人之间的体温,舔上她的耳尖。
姚宝樱被一把火熊熊架上,忍不住颤音:“别发疯
——”
“发疯?我没有发疯,我很久不发疯了,”张文澜哑哑的气息摩擦她的唇,“你没发现,我已经克制很久了吗?”
姚宝樱:“你、你一个贵公子,被人看到了,会、会被当成登徒浪子……”
“怎么办?我更兴奋了。”她惶恐,他大笑。
他搂她腰的手收紧,他的笑声还是不停,贴着她的耳:“我知晓你什么意思——人或有才,未必有貌。”
少女水眸粼粼,被他的亲热弄得膝盖发软。
她又不断紧张看巷口的微光,警惕有人真的看见。
他随意地撩拨她。越是随意,越是勾人。
他本就是最会惑人的魅鬼。
每一次与她唇齿交缠,那笑意渗入她的喉咙,她颤意更强。她腮帮难合,喘息不匀,在肌肤相亲中,脊骨生出一层层酥意,一径烧向天灵盖。
她好像一直喜欢二人之间的碰触,只是唇齿相触便让她神智迷离。张文澜是否也这样?
姚宝樱昏沉沉抬头,看到他沾染欲色的漂亮眼珠子。
他一手箍着她腰,一手按她手于墙头。青年五指与她相扣,像藤蔓般一根根勒紧她。
他仍在笑:“你是想说,人人都可以文韬武略,君子风范,但不是每个郎君都有貌可言。
“他人的才华与品性未必能一世不变,但我天生的容貌让你长久迷恋。”
姚宝樱惊呆了。
她艰难:“才不是——啊啊啊你起来啦,你快走开!”
张文澜:“我不走开。我走开了你怎么办?”
他那疯疯的笑好吓人。
他将她按在墙头,姚宝樱起初挣扎,起初把他当疯病发作。然而她在某个时间抬头,落在墙根的蒺藜灯暗光,冷不丁照到张文澜的眉目上。
她看到了他眉目间的畅意与快活。
姚宝樱从未见过他畅快的样子。
他郁郁沉闷的时候多些,冷静算计的时候多些。她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抑郁些什么,又为何做什么都波澜不惊。
张二郎今夜,可以说发疯,也可以说疏解。
如此一想,姚宝樱一咬牙,舍命陪君子:“不就是亲一亲么,我可以。”
张文澜神态佻达,眉目生春。
他咬她的耳朵,呢喃:“樱桃,我不止想这样呢。我想做的好多,你真的陪我吗——”
他说几句放浪形骸的话,成功将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她惊吓之下,真的推开他,从他的双臂下钻出。
他被甩到墙头,依然一个人疯了般,看着她笑个不停。
姚宝樱捂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板着脸:“原来你就是花花公子!我要去逛夜市,你去不去?”
他笑:“哦?我不去。我不是花花公子吗?我更想……”
姚宝樱飞快:“那你等我。”
她转身跑得没影儿,临走前还不忘抱紧怀中银杏。
张文澜靠着墙,闷笑了一会儿。待小娘子身影无法追逐了,他才缓缓收了笑。
张文澜蹲在地上,专注地望着墙根下的灯笼。片刻后,他不顾尘土脏污,安静地把蒺藜灯抱入怀中,紧贴自己心口。
他的血,原来也会热——
次日,说好一同登船离开余杭的二人,在渡口会面。
姚宝樱后怕地看着身侧的郎君,生怕他的疯病持续到今日。
察觉她的凝视,他朝她浅笑一下。
姚宝樱心中一荡,镇定地别开眼。
二人在等船时,遇到了几个贫苦小乞儿。
张文澜抱着包袱坐在一旁的木桩上,自然是无动于衷的。他看着姚宝樱如何热心地去哄人,又管他借钱,要给人买衣服。
毕竟天气冷了,姚女侠担心这几个乞儿过不了冬。
他们要登船的渡口附近,并没有成衣铺。姚宝樱灵机一动,去和路人换了几身干净衣服。路人换来的衣服上有补丁,东一块西一块,被姚宝樱塞给小乞儿们。
姚宝樱回头求助她那个博学多才的情郎。
她的情郎虽不与她一道,却随口便是:“这叫‘百家衣’。承载了多人的祝福,缝于一件衣上。千家万户的福气聚于一身,保人平安长大。”
姚宝樱恍然大悟,笑眯眯地哄孩子们:“对,就是这样。”
小孩子们珍惜无比地抱着新得的衣服,生怕被人抢走福气般,转身急急忙忙跑出渡口。
附近等船的人偷偷看他们,姚宝樱唏嘘地回到张文澜身边。
张文澜:“他们没说谢,没人感激你。”
姚宝樱纠正他:“他们日日穿不暖吃不饱,得到好物生怕被人抢走。大乞丐还会抢小乞儿的……我需要的不是道谢,而是他们健康长大。
“只要大家开心,我就很开心了。”
张文澜平静的目光,挪了过来,落到她身上。
姚宝樱警惕:……妖怪又想做什么?
张文澜凝视她:“我也要。”
姚宝樱迷惘。
张文澜字句清晰:“我也要‘百家衣’。你难道看不到我的衣服袖口有了线头?”
姚宝樱瞥一眼:
有、有吗?
张文澜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在想什么:“有。”
姚宝樱看了看日头,时间还早,离登船还有一炷香。
姚宝樱好脾气:“好吧好吧,那你等一会儿。不过没人有本事给你飞针缝衣服,我先去找一百块布,好不好?”
她说完便走,张文澜在原地等候。
寒风吹拂,水波生寒。
姚女侠走后,周遭人窃窃私语,质疑这位郎君的不懂事。
张文澜充耳不闻,他的淡定让周围的嫌弃讨论声小了许多。他望着碧湖白浪一会儿,有侍卫落到他身后。
长松道:“二郎,我们抓到长青了。”
张文澜垂头,看着自己袖口云纹一息。
他起身,用金钱这种交易方式,将包袱递给一旁同样等船的人,让人给姚宝樱留道口信,说他稍后便来。
张文澜转身离去——
余杭的郊外一树林中,长青被侍卫们的阵法困住,又被吊起来,束于密林中。
林木绿意葳蕤,树叶摇摇簌簌。
死寂弥漫树林,马蹄声后,张文澜下马。郎君袍袖翻飞,日头刺光模糊他的面容神情。
长青被挂在树上,扛着身上的绳索,抬头:“二郎,许久不见。
“夫人向你问安。”——
与此同时,姚宝樱在找成衣铺的巷头,被几个江湖人堵住路。
那几人恭然肃穆:“姚女侠,我等赶来余杭,新得了一个消息——张大人的人马要过运河。‘十二夜’被关押在南周,张大人要杀了三位大侠!”
其中一人补充:“南周皇太子说自己被张大人算计,余杭与南周的行船路被打开,不排除二郎要趁机南下、屠我江湖的可能。”
姚宝樱大脑空白。
她抱紧怀中布匹,从中找到些力量:“绝无可能,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随我一同去见师姐、阿舜!”
第144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9
尘世若称得上是棋局,张文澜一向自认为是执棋手。
他手中的棋子,已经上了棋盘的、至今仍藏在棋盘下的,都化为一根根傀儡线,助他与对手平起平坐。
长青这枚棋子,其实一直在他的棋盘中。
有段时间,这枚棋子脱离了他的掌控。但张文澜并不以为意,他知晓,棋子还会回来,还会继续落在他掌中。
因为,他的棋局,要远比长青以为得要大。长青以为自己跳出棋局,其实从未有过。
如今……长青不是回来,找他了吗?
长青还带来了玉霜夫人远在云州的问候。
自长青口中,张文澜好像完美模拟得出他娘那种似是而非的带着恶意的笑——
“阿澜,我等着你。”
张文澜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已经不自主地绞作一团,手指也不自控地去掐掌心,来换取自己的沉静。
畏惧、愤怒、迷惘与对母亲的仰望、喜爱、憎恨,竟能混在一起,如蛇结般绞着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喉间沥血。
可棋盘已经摆出,他怎能不入席,怎能任由敌手吞噬他的兵马——
他必须强忍爱与恨,在爱与恨中找到平衡,步步盘算,步步设局。可是,面对玉霜这种疯子,只有这些,够吗?
他若不放开身上的枷锁,若不随之发疯,他真的能胜吗?
万千念头,在张文澜心中如羽毛沾水而走。
而在长青看来,下了马立在树下的张二郎,只是仰头看他,神色莫测。
张文澜的眼睛,眼皮褶薄而卧蚕痕深,眼弧细长而眼尾飞翘,又兼睫毛乌长、瞳色琥珀。可以说漂亮,也可以说,薄情寡义之相。
长青到此时才觉得,其实张文澜与玉霜夫人也不是那么像。
长青被张文澜的侍卫们抓捕,被绳索捆绑、吊在树上。
他们刚经历过一场艰辛战斗,不光等在树下的长松等人受了伤,就是长青衣袍、肩臂、脸颊上,都带了血迹。
恢复“十二夜”中第九夜萧林记忆的长青,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为沉默。
他闷声不吭地与长松等故人打斗,被抓后也无视审讯,只在张文澜到来时,才抬了眼皮。
张文澜:“你选择了霍丘。”
长青:“二郎重塑我的记忆时,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张文澜:“那又如何?”
长青本沉静,张文澜此言一出,长青眸中倏地迸发怒色,肌肉绷紧。他的用力挣扎,让捆缚他的兜网绳索收得更紧。
长松等人如临大敌,长青骤然冷笑,冷冷看着下方的张文澜:“二郎,你真喜欢玩弄人心——在你的计划中,我根本不会选择霍丘。我见过了山河破碎,跟着你执行过那么多任务……我一定会选择你,是吗?
“因为长期以来,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北周人士,我被你植入北周记忆,被你派去执行那些你本身不在意、但你需要去做的任务。我一次次保护北周子民,我看到霍丘侵犯对大周国土的影响……所以我必须选择北周,才对得起自己,是吗?
“难道人的选择,是受记忆影响吗?
“难道你与我之间,半丝真心也不曾有?你怎能在三年中,坐视我走入此局,你一次犹豫也没有?”
张文澜静静看着他。
他的平静,更让暴怒之下的长青,霎时脱力,觉得很没有意思。
长青喉涩。
他的选择……
他在失忆前便没有选霍丘,失忆后离北周更近。
荒唐啊。他以为自己是北周人,真正的北周人却将他视为猎物。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便受人算计,前霍丘王派他做内应是算计,张氏兄弟用记忆困住他也是算计……他如今的愤怒不平,在一路南下时,越往南,世间越太平,这何曾不是已经定好的计策吗?
人的选择、性情,靠的是……记忆吗?
只能靠记忆吗?!
长青半晌,短促笑了一声。
他似不想看张文澜,闭上眼,轻声:“如今,我在为玉霜夫人做事。此事已与你的期望不同,你是否已经输了?”
张文澜竟然笑了一下。
面对故人,他说了一句实话:“未到结局,胜负未知。”
可惜长青已然听不出二郎是真是伪。
长青失神间想,以前他为张文澜执行那些计划时,身在局中,便经常分不清二郎的计划一层套着一层,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正如此刻,他也不知张文澜为何能做到如此镇定。
按理来说,张文澜应该非常畏惧玉霜夫人才是。
不过,他也不用想……他只用执行计划便是。
疯子的对决,是张氏那家母子的事。他有哥哥,有云野,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即使是一个千疮百孔、四面漏风的人生。
长青冷静下来,重新睁眼,便恢复了往日的寡木,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风吹密林,长青缓缓道:“二郎,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长松等人登时:“什么?!不可能!你带来的人手,已经被我们看住了……”
长青不屑搭理他们,只看着张文澜。
张文澜若有所思:“你在拖延时间?”
他何其聪敏,只将事情前后一盘算,便了然了:“你来余杭,至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日。之前我在明面上处理秦观音闹出的事,你武功高强,又躲在暗处,你若不发作,我很难察觉你已经来了这里。
“长松追踪你,说你们已经见过一些江湖人了……你的计划,是通过那些江湖人执行的?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长青淡淡道:“不愧是二郎,我千辛万苦潜伏隐藏,你稍作推测就猜出大框。而我也不必瞒你,我告诉你吧——当你将我困在这里的时候,那些与我接触过的江湖门派的人物,会带着消息去见姚女侠,云女侠,甚至可能是南周皇太子。
“因为,我带
来的消息是——你将‘十二夜’三位大侠刚刚送出了北周,将他们送去了南周。你也要趁机南渡,去南周搅局。
“姚女侠心向你,云女侠和张漠纠缠不清,容大侠被公主殿下收服,秦观音被看押,小十、小十一只是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以此来推,只要你杀了那三位大侠,‘十二夜’已然全部被你掌控。
“你借此掌控整个江湖势力,只在寸息间。如此,那些前来余杭试图杀你的江湖人物们,焉能不急?”
长青望着张文澜,强忍情绪:“姚女侠越包容你,这个局,越有利于你……也让江湖门派,更仇恨你。
“二郎,等着与江湖门派在此决一死战,想来非你所愿。”
长松等人闻言色变,急忙便要请示郎君,去查长青所散发的假情报,是否已经传遍余杭。二郎是否还有可能走出这里……
张文澜未阻止他们离去,但也只出了一部分人。
一队侍卫急匆匆离开密林,张文澜若有所思:“散发假的情报,说我要南渡去南周吗?看来你确实在这里埋伏很久,知道了我对南周的重视……不过这个主意,应该是我娘出的吧。”
他冷淡:“你们猜我将三位大侠早早送去南周,你们却不知我对南周重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不必知道,”长青轻声,“因为,二郎,我还有别的任务要做。我只需知道,你娘十分了解你,她要你身败名裂,无损她的前程。”
张文澜笑出声,眸子冷嘲森寒。
他冷然:“她的前程是什么?事到如今——不要告诉我,她想当女皇!”
长青不答。
而密林中剩下的侍卫们与张文澜,都听到了砰砰破碎声、与骨节的咯咯声。
侍卫们当即挥剑起身,而被吊在树木上方的人,随着身形变化,身上捆绑的绳索一一断裂。挂在树上的兜网摇晃,刀剑劈去时,长青以身作刀,凌然间带着捆缚他的兜网绳索朝刀剑撞去。
第九夜萧林,与第十二夜“子夜刀”同样用刀。他排名在前,武力并不比张漠差多少。
双方交战间,长青挣脱了绳索与兜网,带着一身血跳下高树。他幽寒的眼睛,看向下方的张文澜。
而侍卫们倏然警惕,持刀在前,将二郎护在身后。但是,走了一半人,他们已经没能力杀掉长青了。
再或者,杀了长青也没用。执行任务的棋子,并没有重要到掀翻棋局的地步。
双方对峙,密林间树叶哗哗,宛如风雨滔滔。
侍卫们听到张文澜很轻的声音:“他没打算杀我。”
张文澜面白眸黑:“我娘既然要我身败名裂,便不会让我死在无名树林中。长青自己不会做决定,却是一个执行计划的好手。
“若我所料无差,你此时,应该想去汴京执行下一个任务了……是吗?”
张文澜抬目,轻声:“你真的决定和我娘合作?你确定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已经超脱我的计划?你确定我在汴京,没有留下别的后手吗?”
众目睽睽,刀剑相对。
长青判断局势,知道自己无法顶着这么多侍卫,诛杀张文澜。而杀张文澜……他握紧手中拳,明明知晓这人的虚伪,却依然在恨怒涌上时,感到心间迷惘。
长达三年,他与张文澜生死相依,以命护命。
长达三年,张文澜对他仁至义尽,绝不为难。
一个冷情人物的暗地宽容维护,收买人心间让人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而一朝之间敌我相对,长青如何出手?
张文澜见长青脸色苍然,眼神迷乱,却几次手臂颤动,都没有动一步。张文澜心中有数,转身便打算离开此地,去寻姚宝樱。
这些人给出了假情报,让江湖人针对他,是吗?
可以抓紧时间锁住消息,借助云虹和姚宝樱对江湖的影响,暂时控制局面。必要时候,甚至可以逼着秦观音出面……
张文澜脑海中有一万种解决此局的方式,但他转身上马欲走时,他听到身后长青静声:“有两件事,你从来不知道吧。”
长青一字一句:“第一件事是,三年前,玉霜夫人没有在云州大火中被你烧死,而是在之后去了太原城。”
张文澜蓦地回头。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刹那用力,脸色霎时间没了血色。
长青忍不住自己心头的一腔报复欲,伤怀之下,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也忍不住胸腔中的痛快。
长青说得很慢:“三年前,我在太原城中见过她。三年前,张漠曾想送我去幽州,与你汇合……你书房中的信件,写得很清楚。但你没有去幽州,他和我也没有去。”
哐——
冬日闷雷,在天边炸响。
伴着长青幽静的声音,以及张文澜越来越白的脸色。
张文澜预料到了长青要说什么,他在这种预料中周身战栗、满心生痛,可他还是听了下去——
“太原之战本就没有叛徒!张漠没有背叛,我也没有背叛!
“是你娘,要杀你哥。是你娘,封锁太原城!”
晴天朗朗,烈风如滚,整个树林的绿意包裹着他们。上天的恶意和初冬之日的骤寒一重重自天而下,临渊亦不止。
壮士杀人不用刀,只凭口舌诛人心。
长青在闷雷中大笑,字句沾血,铿锵森然:
“第二件事,是三年前,你阻止姚女侠前往太原城,可你哥就在太原城等着救命。因为你的阻拦,因为你娘的封城,张漠筋脉寸断,内力反噬入体,命不久矣!”
“是你和你娘这两个疯子,害了你哥!
“而你,又怎么有脸面对张漠,还想与姚女侠重归于好?姚女侠是心善,张漠是心软,他们都不舍得告诉你——张二郎,张微水,张大人,是你亲手铸造的恶果。
“你将亲食恶果。”
轰——
雷声震天,风声飒飒,密林叶摇。
张文澜站在其间,仿若寄身于太虚之中,宛如失聪失明,在寒冷、晕眩中感到一丝恶心。
恶不能语,塞入咽喉。
他忽然笑出声,又向后退,靠在马身上。他张口便是血丝喷泻,更多的血渗出……
身边侍卫们慌乱:“二郎——”——
真奇怪,好好的天,上午时还晴天正好,下午居然打起了雷。
姚宝樱焦急地算着登船时间,却只能跟着江湖人进了一间客房。
上了一层层楼梯,推开一扇门,客房中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她进屋的一刹那,众人的讨论声停止。她知道她要错过与张文澜离开的时间了。
姚宝樱抱着布匹,站在此间,心中恍惚地想:如果昨夜便离开,就好了。
屋中正座上,一左一右,坐着云虹与赵舜。
云虹一贯冷清淡然,不与人眼色。赵舜在姚宝樱到来时,眉目闪烁,似想与姚宝樱交流,却被身边突然起身的一个江湖人挡住。
少年皇子无奈地叹口气,又朝姚宝樱露出一个“放心”“共进退”的眼神。
可惜那个眼神,因宝樱恰好低头,而没有传递到。正如他与她之间镜花水月般的缘分。
赵舜微微出神,见一个个江湖人物从座位上站起,朝姚宝樱拱手——
“姚女侠,我们听云女侠说过你。我们知道你在积极营救三位大侠,也知晓你潜伏在狗官身边打探消息的壮举。未料到姚女侠年纪轻轻,便如此本事,在下佩服!”
“我来自苍山派,算是二当家。我们苍山派一向与金菩萨共进退。”
“我们为哑姑而来。”
“西山堂向来与乐巫共进退。”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等屋中人答应,门便被推开了。
鸣呶气喘吁吁跑进来:“宝樱姐,来了好多人——”
鸣呶倏而收口,看到这屋中也站满了人。
她有些迷离地后退。因这些人看到她,竟然露出古怪又释然的神色,齐齐道:“见过昭庆公主——”
他们竟然知道了她的身份?!谁说的?
而即使单纯如鸣呶,都一瞬间察觉这种身份的暴露,未必是好事。
客房门口,江湖草民向尊贵的公主殿下请安,公主却一言不发,甚至为之恐惧。
鸣呶咬唇,默默后退。这些江湖人要上前,屋外有琴弦飞入,拦住了他们。
鸣呶回头,有些哀然地看向进屋的容暮。
他们听到屋中人七嘴八舌:“昭庆公主在我们手中,我们便不怕张大人了!”
“姚女侠,你埋伏在朝廷狗官身边的事,做的不错。他这时在哪里?我们正可以一举拿下他。”
“还有南下,救人!”
姚宝樱无话可说,兀自干笑:“情报未确认,未必为真。事情也许与大家想的,不太一样……”
一人朗声:“在下查过了,近日确实有船偷偷南渡。这借助了南周皇太子来往的船,是不是,太子殿下?”
赵舜无奈:“我的船确实被劫了,但也不一定是张大人做的……宝樱姐,救救我啊。”
光线仄黑的客房中,人高马大的江湖人扭头,齐刷刷的目光盯着她。他们的目光有善意,有猜忌,有打量,有提防……
宝樱一瞬间被定在原地,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咚——
初冬闷雷滚滚,是暴雨兆。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她必要面对
,保护,以及必要时的……战斗。
第145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0
黑压压的江湖人士齐聚余杭,颇有种山雨来的感觉。
姚宝樱起初想,若是自己早一日离开便好。但她在听着一屋子江湖人充满猜忌的话语后,又想何必躲藏?
她也是江湖人。
她没必要畏惧自己人,更应该帮他们认清现状——
鸣呶和容暮站在靠近门框的地方,分明被这一屋子粗野人士吓到。但容暮站在她身后,宝樱姐又在几步外,还有一位据说很公道的云女侠坐在主座前,她应当安全几分才是。
如今到底是何状态?
鸣呶心神不宁时,感觉隔着袖子,自己手腕被人握住了。
她侧头,怔忡看到容暮沉静的侧脸,眼前蒙着的白布,心中便沉下。
昭庆公主靠着救命之恩指使容暮当她的贴身护卫,带她游走江湖。一路走来,容暮大多时候闲庭信步,又因知晓她的身份,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君臣疏离之礼,而今,他竟然握了她的手……
这一次,连容大哥都没有把握吗?
鸣呶一边觉得荒谬,一边又觉得有何不可。难道她做了几年公主,就忘了先前北方没有统一的时候,大家都是如何像野人般凶残不讲理的吗?
鸣呶心慌时,听到极脆的一声“砰”,乃是一把匕首插在木柱上的动静。
那匕首从姚宝樱手中抛出,直入木柱。眨眼间,屋中目力好的人,已经看到了匕首四周散漫开的一圈裂痕,宛如冰霜碎玉。
小小年纪,内力已经如此深厚!
一室吵闹沉寂一瞬。
连云虹都看向了姚宝樱。
赵舜坐在另一旁,眸子轻轻闪了下。
姚宝樱丢下自己怀中的布匹,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挑了云虹身旁的座位入座。
姚宝樱深吸口气。
她目光从左到右环视一圈:“你们从何而来的情报,说张大人南下杀人?张大人先前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应该没打算南下。”
静了一会儿,一个魁梧大汉在人群中嚷道:“好教姚女侠知道,我们兄弟三人来自鼠门。我们门派听着不打眼,平时混于巴蜀,是做包打听生意的。我们没说张大人要南下杀人,我们说的,是五日前,南周皇太子的船被劫。”
而另一角落里有人应道:“昨日,我与一个兄弟交谈,那兄弟打听到,说张大人将三位大侠打发去了南周。这不正和船只被劫对上了吗?”
姚宝樱抱臂:“哪位兄弟?又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一屋子人见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娃这般问他们,心中不服。碍于姚宝樱方才展示的匕首功夫,再加上云虹在旁坐镇,众人还是压着火气,慢慢理顺此事。
但如此一来,众人交头接耳半天,却找不到那提供“张大人南下”情报的人。
人群急了。
那人道:“那兄弟早上还与我吃了酒,你们等我,我出去找他!”
那人也是个急性子,翻窗边出屋子,正好错过了屋中其他人附和“我也听过这个情报”的声音。
姚宝樱冷静地看着他们:“有人浑水摸鱼,误导我们,希望我们和张大人为敌。你们莫要被骗了。”
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道:“姚女侠倒是和狗官一往情深,忘了我们——啊!”
他一声惨叫,因一道白绸倏然飞出,轻飘飘如云。
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前,白绸将此人从角落里揪了出来,摔在地上。
白绸松开,这人咳嗽着抬头,愤恨不平间,看到云虹女侠清冷的侧脸。
云虹淡声:“谁再侮辱我师妹,当如此人。”
室中又是一派宁静。
而姚宝樱在这时,缓缓开口:“我知道,诸位来余杭,是想救三位大侠。我也知道,你们听了很多模棱两可的消息,怀疑我与师姐在糊弄你们,并不想救人。我只想问——在场诸人,有人有信心,说自己打得过我师姐吗?”
姚宝樱垂眸:“你们连我师姐都打不过,却在已知张大人能困住与我师姐水平相当的三位大侠后,想拿下张大人?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她起身,看向这些人:“诸位大侠不服,我也可以与你们试刀!”
屋中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好一会儿,一个和尚道声佛号,出来缓和气氛:“我们相信姚女侠,情报真假自然也要弄清楚。但我等在这里多磨一会儿时间,五日前便偷渡离开北周的那只船,已经深入南周许多日了。”
众人沉默中,赵舜起身,朝四面八方的人一一拱手:“……南周也许已经陷入危机,请诸位大侠相救。”
众人的神色便更微妙了。
南周朝廷啊。虽然没和他们打过,但那也是朝廷啊。
姚宝樱不耐烦道:“时至今日,暂时收起你们的成见。我人坐在这里,在陪你们查清真相、救出三位大侠前,我绝不离开!”
一人问:“那么,张大人呢?”
姚宝樱眼皮掀起,有一瞬没克制住眸中的锋芒。
一屋子满怀疑心的鬼蜮面孔对着她:“姚女侠何不把张大人叫出来,我们当面对峙呢?”
姚宝樱心中挣扎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
按理她不信张文澜会杀三位长辈,但是鼠门的人说有船只南渡,此事经过赵舜确认。张文澜必然有别的计划。凭姚宝樱对张文澜的了解,这番计划,必定与朝政大策有关。
若江湖人们在此行差踏错,是否会影响到北周国事?
这个国家……这个风雨招摇的时刻……
有人见宝樱不语,便向云虹拱手:“云女侠,我等建议去将张大人寻来,说清楚这件事。”
云虹想一想,颔首。
姚宝樱到底垮下肩,垂着眼:“他在出杭的东北角渡口……你们去寻他来吧。然我有言在先,不容你们以下犯上。”
她警告他们:“张大人刚押解余杭官员,余杭动静已经很大了。如此多事之秋,不要与朝堂开战。”
众人神色各异,虽对她的态度略有不满,却还是忿忿点了头。
几个人急匆匆出屋,屋中又沉寂下去。
鸣呶目光忧虑地对上姚宝樱,却见宝樱姐怔忡间,朝她轻轻笑了一下,神色坦然——“放心,我会保护你”。
鸣呶便继续将自己往角落里
缩,祈求他们不要注意到自己这个不合群的公主——
江湖人士寻找张文澜的时候,天上密云积压,闷雷在云翳后滚得更厉害。
张文澜御马回城,在县衙的后院门口下了马,侍卫先送上加了猛药的酒水。
张文澜又开始靠吃药来吊命了。
县衙在官员押解回京后,近些日子专用来囚押曾经的拜月堂堂主秦观音。
绿竹漪漪,茂木葱郁。县衙后角门有两个江湖人看守,门口有一草棚,棚前篝火边,几个汉子围在一起。
“嗖——”
黑箭射出,门口江湖人齐惊,扭头看去,便见一个持着黑弓的俊俏郎君,冷冷地指着他们。
马蹄阵阵,呼啦啦冲出一群侍卫们。
这不是最近风头很大的张大人么!
张文澜手一抬,身后侍卫们要么堵住人口,一棍敲晕人,要么在人反抗剧烈时,一刀捅出。
张文澜:“走。”
之前为了表示诚意,张文澜不插手秦观音关押之事。但这不代表,张文澜不知道秦观音被关在哪里。
他要见秦观音。
此时此刻,他必须见到秦观音!
找秦观音,确定长青是否哄骗,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厮杀短暂迅疾,整个院落遭遇激战,没人想过张文澜会闯入此地。无措间,守卫者难免被闯入者一一解决。院中的篝火烧得人心肺沉闷,张文澜擦过一个个躺地上的江湖人,撩袍看到扭曲密麻的楼梯。
据说,秦观音被关在楼上。
“吱——”
“轰——”
“歘——”
木梯的扭曲声,与天上的闷雷、院中的白刃红血交映在一起,黏腻湿冷。
张文澜每向上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长青逃之夭夭,或者可以说,长青和玉霜的下一步,一定在汴京。长青在余杭偷偷潜伏这么久,本就在织网等着张文澜。
玉霜了解幼时、少时的张文澜,长青了解长大后、青年时的张文澜。这二人联手,张文澜要如何抵抗呢?
张文澜坚信自己一定不会输给他们。
但是、但是——
他不在乎什么江湖人的猜忌,不介意和乌合之众为敌。他真正介意的,只有病榻上躺了三年的兄长,以及总是对他笑的小女侠。
湿润的水光凝在张文澜眼中。
他脑海中转着各种场景,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是幻象。
有些是三年前暴雨中,姚宝樱大哭着离开;有些是太原城一片狼藉,姚宝樱艰难寻找张漠;还有云州张宅火势汹涌,玉霜夫人笑吟吟地邀请他南下,去找张漠。
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投奔张漠……
她要杀自己的亲儿子!
她早就无可救药,她早就疯透了,她有病,她猖狂……张文澜浑身冰冷,寸寸血凝,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他竟然发现,是他拿上那把刀,捅入张漠的身体!
是他,伤害姚宝樱,又害了自己兄长!
是啊,张漠和姚宝樱早就知道了,那二人一直在努力隐瞒,一切都有迹可循。
难道他没有怀疑过吗?疑心病重的人,若说没有怀疑过这种可能,那才是谎言。可他一次次压下自己的怀疑,竟自欺欺人至此。
他多次试探樱桃,云虹夜宴那晚说的云州故人与太原故人——
那就是玉霜。
他娘不光活着,他娘此时就在云州。
是他被虚假的幸福环绕,忘记了自己成长于什么样的环境中。
他竟以为自己在救张漠,自己可以和宝樱在一起。
如果是他、是他……
应该是他去死的。
玉霜最想杀的人是他,如果他死了,哥哥和宝樱就不会……
终于爬上了二楼,张文澜感觉自己已经要喘不上气,喉口的腥甜又向上涌,再次恶心欲吐。
张文澜闭目喘一口气,将那口血咽回去。
长松本在前探路,此时看到二郎唇角的血丝,长松也有点慌:“二郎……”
张文澜一言不发,轰然推开了那扇关押秦观音的门。
外面的光照入,一片漆黑中,枯槁的女郎坐在一蒲团上,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县衙关押犯人的屋中,秦观音看着张文澜,以及张文澜带进来的一室潮冷雨气。
张文澜蹲下身,目中那充满阴鸷的血丝已经弥漫开,宛如一潭黑血,凝于眼眶。
他哑声:“你在余杭搞出黄金林,你知道乐氏子的事,我始终查不出你与乐氏子的关系。我一直以为你利用乐氏子的事杀人泄愤,只是巧合,但是如今似乎有了另一种可能——
“秦观音,三年前的太原城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你是不是见过玉霜夫人!”
他扣住秦观音的咽喉,咬牙切齿,俊容微狞。
当张文澜俯身的时候,挡住天窗余光的时候,外面黑沉沉雨漫下天窗,青年眉眼间一瞬间染上的妖冶艳色,与多年前的一位战火中徐徐朝她弯腰的美人,完全重合。
秦观音靠着墙,神色迷乱。
秦观音眼中聚起了泪意。
秦观音许久不开口了,开口时喉咙像被一把锯子切割,干涩得让人暴躁:“张二,我可怜你。”
张文澜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没了。
第146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1
县衙的客房中,气氛过静。
尘埃落定,最后一丝怀疑与希望都注定了。
面朝秦观音,张文澜周身泛冷,冷入骨锥,齿关都跟着打颤。那条三年前骨裂的腿,此时的疼意胜过任何时刻。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扶墙吐血,趔趄之步让他腿软,腿间痛意又提醒着他三年前的罪孽。
秦观音喑哑的声音,伴着雨声,敲击他头颅——
“我曾经厌恶你,可当我知道你是玉霜夫人的儿子时,我便开始可怜你。
“张清溪尚且在江湖上自由了许多年,而我听说,你母亲一直将你带在身边。
“她在太原城,刻意放我一条命,告诉我乐氏子是前朝末帝遗孤的事。她知道我来自余杭,也知道我会因为太原发生的事,与朝廷决裂。她根本不需要来余杭,就可以通过这个消息控制我,帮她解决乐氏子的事。
“她也不关心结果。她只是要折磨我们罢了。
“最终,是你来到了余杭,是你查清了黄金林的秘密,是你揭开了乐氏的谜底……她折磨到的人,是你。
“张二,你真可怜。”
你真可怜——
你被她毁了一生。
雨水附檐,噼里啪啦,轰人耳鸣——
与此差不多的时间,在余杭酒楼客房中,江湖人们并不知道张文澜已经闯了县衙。
讨论声低微又压抑,众人怀疑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坐在主座旁的姚女侠。而无论姚宝樱心中如何焦虑,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怕。你要救的、帮的不是一个人。阿澜公子不是敌人,眼下屋中人也不是敌人。大家都遭受蒙蔽信息,你要靠着信任,去抽丝剥茧,并取信于人……
她该怎么稳住情形呢?
姚宝樱低头思考时,去找兄弟的江湖人先回来:“那告诉我二郎南下的兄弟,已经不见了。”
所有人没反应过来。
姚宝樱迅速道:“说明你们果然被骗。”
一只机关鸟在窗口落下,鼠门的人离窗口最近,忙去打开机关鸟,惨白着脸告诉众人:“半个时辰前,有十几个人骑马,从西门、南门离开余杭。难道情报真的是假的?”
再过了一会儿,寻找张文澜的人回来了。
为首者躬身喘一会儿气,死死盯着姚宝樱:“我们找遍了余杭的渡口,我们甚至去了张大人住的酒楼,到处都找不到张大人。张大人的那些侍卫,也全不见了。”
姚宝樱闻言,先是一怔,再是放下肩膀。
阿澜那里必然出了意外。
然而……这个意外如此恰好,很可能让阿澜躲过江湖人的围攻。
众人急吼吼:“那就满城搜捕!张大人不可能变成鸟雀,逃离余杭。”
“张大人为什么要逃离?朝廷命官会怕我们?”一人狐疑。
更多闪烁的目光去寻找姚宝樱——
咦,姚女侠的座位怎么空了?
少数几人眼尖:“姚女侠——”
他们看到一人放于墙角歇着的长刀,被少女的手突兀抓住。刀如浪起,骤然发威,内力裹着刀功,一刀劈开,半屋人被刀气所慑,仓皇后退——
“姚女侠这是做什么?”
一直安静坐于一旁看他们吵闹的云虹,此时抬目,看着姚宝樱劈开的刀气。
这不是云门的功法。
这像是多年前,张清溪的……
云虹没有想完,那被抬起的刀横在门框上,挡住了众人的路,正好拦在鸣呶与容暮面前。
姚宝樱回头看一屋子人:“我愿意留在这里,陪你们寻找张大人,弄清真相。但是,我有言在先,北周与霍丘开战,北境战火滔天,我等在此满怀猜忌,本是狭隘。
“然而我知晓诸位都是各方豪侠,救人之切,亦不愿意落入他人陷阱。此事却与昭庆公主无关。
“放昭庆公主离开,我便与诸位一道,给诸位一个交代。否则,当如我手下刀——”
说话间,那木门轰然倒地。
鸦雀无声的室内,赵舜漆黑的眼睛幽幽看着姚宝樱,嘲弄地笑了一声。
而门口的少女面白眸黑,见屋中无人吭气,便朝向容
暮,带着几分恳求;“容大哥,你能护送公主殿下离开吗?”
鸣呶鼻尖发酸,轻轻握了姚宝樱手一下:“我去找人……”
“不,”姚宝樱快速反对,白着脸对小公主笑了一下,“不要找朝廷官员。相信我,这里的事我可以解决。”
姚宝樱看向容暮,容暮温声:“我知晓该怎么保护殿下。”
鸣呶鼻尖一酸,只好道:“我不走远,我等你和小水哥的消息。若有需要,我会相助。”
他们三人说话虽然声音低,架不住这里都是武功高手。这般听起来,难免让屋中人不快。
有人啧了一声,但姚宝樱回头冷睨,无人站出来破坏盟约。
鸣呶与容暮要走时,屋中那位先前发言的和尚又道:“姚女侠莫忘了,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救三位大侠。”
姚宝樱:“自然。我与你们一起救人。”
人群中又有人不甘:“可是去南周的船,便不管了吗?如果真是朝堂的阴谋……”
姚宝樱冷冷道:“北周与南周朝堂上的事,我等江湖人也要插手吗?莫非诸位大侠已经决定叛国,前往南周,为南周皇帝效力了?诸位可不要忘了,之前黄金林中那些官员,有一半都来自南周!”
“叛国”何其严重,没人吭气。
这些江湖人身在中原,和朝堂斗了这么多年。他们到底将北周朝堂视为敌人,却也视为正统。
一片宁静中,赵舜无奈现身。
赵舜为难道:“宝樱姐,我知晓你比我们信任张大人,你更想带着江湖人与朝堂和睦共处。但是南下的船只中如果真的关着三位大侠,你如此行径,是在耽误时间。”
“十二夜”中三位长辈分明不可能南下,他们在狼虎谷!
姚宝樱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时至今日,她需要这些讯息来谈判,她不能提前说出。
北境在打仗,国家一片混乱,怎能为这些事情偏居一隅,不想国事只思自利!
姚宝樱:“南下的船,也许是敌人的障眼法……”
有人不屑:“如今虽然证明张大人南下杀人的情报不真,但这也许是误传,姚女侠又凭什么说鼠门的消息不足信?”
赵舜轻声:“宝樱姐,南北周建国只匆匆数年,几十年前,南北为一家。”
姚宝樱握着手中刀,抿唇不语,目有挣扎。
“我去吧。”云虹擦过人群,走向门口的少女。
云虹淡渺:“我去南周,调查此事,给诸位一个交代。”
“哐——”
巨响后,天上破了洞,那雨,还是哗啦啦下了起来——
一夜后,到了余杭的多雨季,雨大如豆。
鸣呶与容暮离开后,姚宝樱听说了县衙被攻的事,而江湖人始终没找到张文澜。
他们确信张文澜离开余杭了。
若非张大人心虚,何不与他们对峙?又为什么闯县衙?
可恨云女侠走后,没人能制服秦观音。秦观音不肯告诉他们,张文澜与她谈了什么。但是乱哄哄人群中,秦观音看了姚宝樱一眼。姚宝樱当时心里猛地一激灵,暗自生乱,只不露声色。
云虹与容暮走后,约束少了。身后人激动非常,七嘴八舌地讨论情势,姚宝樱不能在他们面前做多余动作。
姚宝樱站在窗前,闷闷地望着淅沥雨帘。窗外竹木浇新,水滴从叶片窄面飘入窗内,夜间水雾淋淋,晕着屋内的烛光,渐渐在窗下浸了一片小水潭。
秦观音为什么用那种可怜的眼神看自己?
她叹口气,轻轻捂住耳朵,好让自己那出色的耳力,不听到雨中那些人对张文澜的猜忌与诋毁:她与阿澜的分离,每一次都猝不及防,每一次都风雨招摇,天地昏暗。
苍天也同情多舛情人,可怜他们吗?
此情此景,唯愿阿澜公子平安——
浩雨连天,云虹渡船南下。
暴雨夜本不应渡水,云虹站在船头。天地风雨云涌,女郎衣袂飞扬,眼前濛濛乌黑,神色寂静。
南周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南周的建业,也在下一场雨。
张漠戴着蓑笠,站在离南周皇家园林最近的一酒楼上。
风声雨声入耳。
他听到楼下的人说,南周皇室要宴请霍丘使臣,商议结盟、共诛北周之事。
好大的雨啊。
张漠叹笑着,将蓑笠拉得更下,遮住自己面容。
他轻盈翻窗入酒楼,开门走下楼梯。他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酒楼中穿行,目光透过门缝与屏风,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霍丘使臣。
小二上酒,张漠让路间,轻轻摸了一下腰下刀。
他通过小澜给的路径,借走南周皇太子的船,与众人打了个时间差。接下来几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将在建业大开杀戒。
这几个霍丘人,都会死在他的刀下。
而跟着这几个人,南周皇帝也未必不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这将是“子夜刀”最后一次出手。张漠难免想到“十二夜悲歌”的唱词中,提到他,说的是“子夜樱笋时”。
暴雨夜,张漠一边穿行于酒楼打探杀人情报,一边轻轻笑了下。
“十二夜”中旁人的词都有关生平记事,只有他隐瞒身份潜入江湖,生平不能为人提。所以那句“子夜樱笋时”的判词,并非生平,而是风花雪月之事。
他有一场风花雪月,只与一人有关。
如此暴雨夜,张漠侧脸看向被风吹来的楼梯角落窗棂时,心中无意识地想了一下:这么大的雨,她在做什么呢?——
一日后,出了余杭,又行夜路,赶路的人因雨势太大了,不得不停下歇息。
子夜时,侍卫们跟上二郎。
张文澜漠声:“还有什么糟糕的消息,一股脑说出来吧。”
长松仍然放缓语速,好让二郎消化:“我们刚收到狼虎谷的消息:乐巫与哑姑不愿救大郎。即使金菩萨劝说,二女也不改其志。”
张文澜低低笑了一声。
他笑着说:“没关系,反正大家都要死。”
长松低头,不敢说如此想法,又与玉霜夫人有何差别。
长松见张文澜观察此地半天,说:“不错,这个林子空旷,后方是不是有悬崖?就在这里扎营吧。”
长松一言不发,只在张文澜转身时,递出手中的一只被雨淋湿的机关小鸟。
张文澜一言不发,与机关鸟擦身而过。
但他走了数步,站在了暮雨中,目光空空地看着这片湿漉漉的树林,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张文澜做梦般,从长松手中接过机关鸟。
这是小十与十一的玩具。
这般做工精巧、零件极多的小鸟,传递消息自然方便。可是“十二夜”与他关系微妙,两个小孩怎可能给他传递消息呢?
昏昏雨幕中,张文澜两指掰开小鸟的嘴巴。
他曾看过姚宝樱这样去找小鸟嘴里的纸条,此时他确实找到了一张纸条——
“走。”
字迹圆润,力道轻重不分,可见写时的仓促与凌乱。
……是姚宝樱的字。
纸条快速被雨淋湿,墨迹晕染。
张二又听到了耳边的笑声。
他侧头朝身侧看去。
他痴迷的少女笑声,与他恐惧的娘亲笑声,竟然在浩雨中交叠在了一处。它们与手中的潮湿纸条一起,让他心头风雨淋漓,吹着那座四面漏风的茅草屋。
……幻觉已经如此逼真了。
张漠是不是已经死了?
樱桃是不是已经与他分手了?
这似乎正是玉霜派长青来余杭一趟的目的。
她用三年前的秦观音,布出乐氏子的局面。而在云虹到来前,秦观音甚至一直以为黄金林的局面是自己意志决定的,没怀疑过这是玉霜喜闻乐见的。
玉霜同时让长青出面,在江湖人中散布半真半假的情报。她间离张文澜和江湖人,实际是逼着姚宝樱
抛弃张文澜,要张文澜看着他的大好局面被毁。
他们母子开始斗法,周围人皆要遭殃。
这是诡计。
张文澜要对付汴京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就得立刻从余杭抽身,不能与他的意中人共进退。宝樱要成就自己的志向,要么受到来自他的伤害,遭遇江湖的背叛;要么她选择江湖,和江湖一起背叛他。
他娘要考验他的爱情?
其实他娘很早就教过他,玩弄人性,不期待人性。
张文澜看着雨幕,眼神混沌迷离,血丝一点点萦绕如雾。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很多年前的雨夜,想到那个在树林水坑中被母亲抛弃的幼儿。作为玉霜的儿子,他如此留恋她,痴痴地在水坑中等着她,等了一日又一日……
爱自己的娘亲,这是否讽刺?
树林中忽然一阵扑腾,张文澜比侍卫们更快,抬起手中的弓弩。
侍卫们齐齐抬头,却见只是一只淋雨的林燕。
林燕翅膀沾雨,被树下扎棚子的人们惊到,慌张飞走。众人舒口气时,见他们二郎仰着头,安静地望着那只飞入黑幕雨帘的林燕。
箭锋颤抖,始终未射。
雨夜中,张文澜目光始终追着那只已经看不见的飞燕,说话宛如梦呓:“……药呢?”
长松在担忧地递出药酒给二郎时,忍不住问:“二郎,我们是否要回汴京收局?”
“回汴京前,我要先做一件事,”张文澜慢慢收回了手中弓,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我要送她一份大礼。”
他娘其实从来没见过他真正发疯。
她既然如此期待,他就疯给她看。
第147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2
最近,江湖不太平。
大批江湖门派因一则营救“十二夜”的消息齐聚余杭,群情激奋。若处置不好,江湖与朝堂必生裂缝。
时值北周与霍丘大战之际,江湖人若因此偏向了南周,此事说不得会影响北周士气。
大批江湖人物离开各自门派,那各自门派防守的人,自然少一些。
所以巴蜀某派被人打上门,也似乎也正常。
“哐——”
掌门人被一剑钉在自家堂中的石柱上,才翻身要起,新的一箭当面射来。
旁边且战且退的弟子大喊:“掌门当心!”
这掌门为避开这迎面一箭,整个人斜身贴地,以一种滑稽且狼狈的姿势在地上滚一圈。他滚过的地方,砰砰砰,地砖都射满了小箭。最后一只箭堪堪停在掌门脚边。
掌门凌目警惕外间射来的飞箭,却冷不丁感觉脖颈刺了一下。他伸手一摸,发现一枚银针射入了颈内。
麻痹感自颈间传遍全身,掌门人手中的巨斧哐当落地,整个人也滑坐在地。
身边弟子们同样心急而乱。
一众人被外面的人围在掌门身边,被人堵在自家大堂,竟然攻不出去。怪他们门派不以武功见长!
一众锦衣侍卫踹开门窗,翻身入堂,在四面八方架起了弓弩与刀剑。只要这屋中人稍微一动作,想来那箭只便会如飞蝗般再来一拨。
而看这些侍卫——清一色的红锦色圆领窄袍,腰束黑革带,脚蹬牛皮靴,腰悬短刃。
前堂大门哗啦大开,一位年轻郎君,负手入室。
这郎君并未如侍卫那般服饰打眼,他系着布发带,套一身江湖儿郎贯穿的白绫长衫,只是材质好了一些。
这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如丹朱,生得俊朗之余,他闲闲瞥眼掌门。
侍卫们一脚踹开挤在一起的弟子,搬来一紫檀椅,这年轻郎君便自在入座。正好背着身后堂外的日光,整个人面容躲入了黑暗中。
他摩挲着手中扳指,睥睨这一堂屋子弟。
如此气定神闲、又宛如贼子一样的作风……掌门人干干道:“阁下,莫不是、莫不是……关押了‘十二夜’中三位大侠、策反姚女侠、连云女侠都甘心为你做事的……张大人?”
张文澜哂笑一声。
他逆着光,堂中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那笑音高高在上,与姿态一致傲慢。他手中的扳指在某一瞬被阳光所照,熠熠烂光落入人眼,掌门人立刻觉得脖颈更痛。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些箭只才是掩护,真正让他动弹不了的,是那根射入颈内的银针。
掌门人忍怒:“张大人欺人太甚,明知我们门派厉害的人物都去了余杭,你不去余杭,偏偏……”
“听着,”张文澜淡声,“我说,你听,你照做。否则,我就灭你满门。”
他似觉得有趣。
他笑了一下:“早些时候来威胁你们的人,是不是也说过灭满门这样的话?我只会比当时的人做得更狠。”
高官之威一旦慑人,这些几十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大官的江湖草民,难保不发虚。
他们听着张文澜始终带笑:“之前找上你们的人,口头威胁而已,真要动手,那人未必下得了狠心。但本官不一样,本官带着圣旨离京,有陛下亲赐的‘便宜行事’腰牌,更在这些年中,不知道审了多少你们这样的人。
“你们这些人,一边反对朝堂,一边又偷偷试探朝堂。即便我最近因为一些私人缘故,很少对你们出手了。但是我的恶名,你们应该有印象才是。”
掌门人脸皮发干。
围着他的弟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人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威胁的人,什么灭满门?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
张文澜手向后一摊,自有长松将一折子递给二郎。张文澜翻看这折子,上面记满了侍卫这几日调查的情报。
张文澜:“鼠门是吧?你们门派不大,专事情报。上个月,有一伙人闯入你们门派,轻而易举控制了你。
“本官带着圣旨南下,但有很多人,是不希望朝廷与江湖合作,达成和解进行谈判的。找上你们的人,必然说我如何处心积虑,要灭掉你们,我关押三位大侠就是证据。找上你们的人,应该还会说他们也是朝廷人,朝廷意见并不统一。只要你们散播消息,阻拦我收整江湖的计划,他们就如何扶持你们……应该是这样吧?”
周围弟子们的眼神变了。
掌门人的脸色也变了。
张文澜合上折子:“可惜,这些话是骗你们的。”
“荒谬!”掌门人顾不上周围弟子的古怪脸色,急急忙忙反驳,“我有看他们的腰牌,还悄悄去了本地官衙打听……谁敢冒充朝廷命官!”
张文澜冷笑:“你打听得不错。文如故确实阻拦我南下,也确实派人悄悄南下……但是鼠门?你们这么小的门派,文公是根本不认识的。
“我查了一下,文公确实派人去了巴蜀,但他是要说服‘十二夜’中的第十、第十一来反抗我。毕竟只有那种能号令一方的势力,才能对抗我。而你们……是被另一伙人借着这个机会,哄骗了。”
张文澜无视他们,喃喃自语:“长青跟随我这么久,又熟悉官制,也熟悉我和文公的恩怨。他真真假假地放出一些消息,你们便以为你们搭上了文如故……反正你们本就不信赖朝堂的善意,如果一个朝廷命官要你们散播一些不利于我的消息,再给你们一些好处,你们自然会同意。”
张文澜漠声:“可惜了,这些龃龉被本官查出来了。
“我不防告诉你们——你们在叛国。
“因为愚蠢而叛国,若本官追究,鼠门倾日可灭。”
众人哗然。
掌门人惨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叛国,大人不要冤枉我们,我们虽然不服皇帝,但是……”
张文澜似笑非笑:“长青听玉霜之令。玉霜夫人的大名你们或许没听过,我只消说一件事:她是如今霍丘的军师。北周朝堂和江湖生乱,正是她要的。”
掌门人大汗淋漓,呆若木鸡。
周围弟子们觉得荒唐,已经慌然讨论了起来,各种声浪皆有。
而在一众声浪中,张文澜非常果断地打断他们。
他声
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些体虚弱音:“我要你们,把玉霜的存在公布天下。
“告诉天下江湖人:本官就是玉霜的儿子。”
“什么——”满堂哗然。
张文澜起身,带着癫狂:“中原觉得我立场可疑,霍丘就会觉得玉霜很清白吗?我和她,是一样的丧家之犬啊。
“听着,我将一一清理你们——在这一次的南下中,与玉霜接触过的、听玉霜蛊惑来对抗我的,我都会上门。
“鼠门只是第一个,若不杀几个门派以示校警,本官便白走江湖一趟。
“去传消息吧!”
长松站在张文澜身后,麻木而紧张地盯着这满堂阒寂——
二郎不自证清白。
既然这些江湖人被玉霜挑拨,他干脆坐实这种不信任,直接摧毁这种双方间的怀疑,把一切摆到明面上。
不是要局面乱么?那就更乱一些啊。
他们彻底和江湖决裂。看似断一臂,但反而可以摆脱如今束手束脚的状况,跳出玉霜夫人挖的陷阱,顺便坑玉霜夫人一把,去做一点大胆而疯狂的事。
谁见过一个思维清楚的冷静疯子呢?
疯吧疯吧。长松有预感,这才是开始——
张文澜在江湖上搅动风云的时候,汴京迎来了一场冬雪。
冬雪过后,汴京气氛僵凝。
只因北部在打仗,两国兵力在河东、河北僵持不下,战争深入了太行山。无论是陆战还是山林游击战,双方互有输赢。霍丘始终没有攻下幽州,但北周的幽州城,也快扛不住了。
据说霍丘王宣布,自己要在幽州城过上元节。
其视幽州为自己所有物的狂傲,让北周文武上下色变。
以文公为首的汴京文臣,在张文澜离京两月后,终于开始批判这场战事。
他们用财政与民心来不停上书,历数战争危害,斥责皇帝意气之争,累及万民。
再加上,汴京有些传言,说霍丘疑似通过巴蜀绕路,绕过北周,与南周联络上了。一旦霍丘与南周达成协议,一北一南同时对北周出兵,北周危矣。
北周皇帝李元微硬扛着各重声音,但如今已有些快扛不住的架势。
不然,皇帝何以三日没上朝了?不就是在躲文臣们的奏疏吗?
汴京群臣扬眉吐气,几位尚书又聚到了文府中,言之凿凿:“只消我等齐心,官家必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北周本就不该发动这场战争,致民不聊生。”
一人悠悠嘲讽:“如诸位所说,我们便该学南周,偏居一隅,安心享乐便是。反正中原地大物博,什么关西百姓苦顿、河东沦陷之地何时回归、河北与太行山会不会被霍丘打下……与我们何干呢?只要我们守着黄河,完全可以学南周一样守着长江,大不了分河而治嘛。”
众人怒目。
这才发现说话的人,居然是陈五郎,陈书虞。
陈书虞是殿前司的人,在鬼市生乱后,陈家投靠了文公,如今陈书虞也勉强算文公圈子里的人。
昔日风流纨绔陈五郎,谁也指望他有什么进项,但如今大家齐心协议时,他在旁说风凉话,是何意?
有一文臣便眯眸:“陈家也有人上了战场吧?听闻贵妃怀了孕,陈皇后这个年不好过啊。”
陈书虞黑了脸。
他隽秀的小白脸生了些阴鸷色。
但他昔日受过人的挑拨,差点酿成大祸,后来多亏鸣呶公主提点。他如今滴酒不沾,在文公的小团队中充着背景板。可他压根不明白自己蛰伏在这里,到底要如何报当日之仇。
而鸣呶又失踪了许久。
听说是跟着一个江湖人跑了……恐怕这也是这些臣子担忧皇帝立场的一个原因。
说道理,汴京群臣想靠皇帝实现自己的执政价值,他们并不想要一个强势的、一心北伐的皇帝。
何况这个皇帝,和张文澜联手算计了他们,成功开启战事。如今战事不顺,他们自然幸灾乐祸,自觉可以重新控制皇帝。
满堂文武官员密密麻麻堵在一屋中,宛如禽兽当面,让陈书虞颇为气郁。
与这些人相比,似乎他一直讨厌的张二,都没那般讨厌了。
陈书虞扭头对旁边一侍女问:“文公呢?怎么还不来?”
侍女伏身一礼:“敢教诸位大人知道,我家主人正审问鬼市恶徒。”
鬼市如今与朝堂合作得风生水起,哪来的恶徒?
陈书虞惊讶,满堂文武同样疑惑。
他们自然不知,在后院的天牢中,文如故找到了一些线索。
当日那些江湖人逃出汴京的时候,张文澜被射了一箭。而在那日之前,汴京贵人们可都参加过“张伯言”的葬礼。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竟然弄伤了张二……其中,必有一个谎言。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几个月,文公一直试图寻找这个叫“张伯言”的人。
前段时间,文公的人手查到消息,张伯言已经再一次“死”了。
据说,张伯言死在了张家的刑讯中,是张文澜亲自杀的。
文公以为线索就此断了,没想到又过了些时候,他手下人在张伯言曾经住过的鬼市中的一家客栈客房中,从墙里挖出了一封“血书”。
这封血书触目惊心,乃是张伯言生平所写。
此时,文公终于见到了张家隐瞒的秘密——
玉霜夫人曾与霍丘人勾结,一起火烧云州城,这才导致了高太守无奈之下,带满城百姓投敌。
霍丘兵不血刃占领云州城,让河东失去壁垒,正是玉霜夫人叛国所为。
同时,玉霜夫人很有可能是前朝末帝的女儿。前朝末帝也很有可能死在玉霜手中。
血书痕迹凌乱,张伯言书写得极速,笔迹发抖。可见这封血书书写的时候,张伯言已经绝望非常,已经认定了自己会被张文澜找到——
张伯言最后写道:“张氏一族被贼把持,告主无望。礼部乃风化之原,吾却眼见恶人登堂入室,终日在仕宦途中、衣冠里面,职事废弛,四下勾连误国。身为张氏嫡系,吾心甚痛。倘若吾遭不测,必是此獠再行杀戮。
“忌,忌,忌!此獠狡黠,谋国不臧!”
文公在审问了那些客房小二后,心中已经确信这血书必然是真的。
文公便拿着这封血书回去了大堂,将血书传遍众臣。
众臣讨论声不绝,陈书虞在其中探头,满目惊疑。
陈书虞:“这会不会是假的?”
有人嘲道:“听闻陈五郎与张二郎并不对付,怎么如今却为张二说话?”
陈书虞认真说道:“我绝不会为张二说话。但是以我和张二打交道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张二此人疑心病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绝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的证据,等着让别人威胁到他。”
这番话,竟然从某个奇怪的角度,让此间官员一时沉默下来。
糟糕,他们竟然觉得陈五郎说的有道理。
文公摆一摆手:“无妨。诡道难行,但我等所行的,乃是阳谋。
“本官打算入宫,求面见官家,将这封血书献于官家。张大与张二皆不可信,这一次的战事从一开始就不该发起。万一张二与霍丘早早勾结,我们全完了……”
这便是釜底抽薪之计。
官家一力北伐,靠的便是张二郎的筹谋。如果这位替官家分忧的二郎别有用心,君臣之间生了罅隙,那这场战争,还能继续下去吗?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实在是太容易生疑了。
这时候,陈五郎站出来——
不错,又是陈书虞。
昔日的草包,今日积极得有些讨人厌了:“万一官家非要维护张家,不信我们呢?”
一室死寂。
众人带着怒容,瞪这个多嘴的陈五郎。
而文公叹口气,慢慢站起,缓声:“佞臣把持朝堂,迷惑主君。主君不智,即便是为天下黎民苍生,也不可让汴京再卷入战火。
“真到了那一日,老朽便是负了文家百年声誉,也要、也要……”
大逆不道的话,文公没有说下去,这里的人已经心知肚明。
文公的眼睛从他们面上一一划过
,看是否有人生出异样神情。
他满意地看到一众沉默的脸,一众跃跃欲试的神色。
君不君,臣不臣,在此年代,并非稀少。
此年代的皇帝轮流坐,军阀混战才结束没几年。想必人人都记得那些年的混乱,也自然人人知晓,太原李氏并不是正统。
前朝末帝根本没有正统。
当日,这些臣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文家时,各自无言。即使是陈书虞,都有些神色恍惚。
因为他是陈家人,他与皇帝的关系太近了。
姐夫是很厉害的皇帝,但是汴京这些臣子经营数百年,底蕴厚于登基没几年的姐夫。倘若他得不到文公的信任,便会连累整个陈氏,继而让姐夫为难。毕竟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他该怎么做?
众人离去后,文公吩咐侍卫:“跟上陈五郎,日夜监视陈五。”
侍卫得令后却未走,拱手道:“郎主,北边又来消息了。那边来了人,郎主见不见?”
文公浑浊的眼眸生出惊疑色。
他张口就要拒绝。
侍卫说:“新来的信件说,郎主若过河拆桥,郎主在汴京的经营,那位便会蓄意破坏了。那位说,请郎主不要后悔。”
文公目中生出愤怒。
他一向稳重,连在和张文澜的对峙中都不见失态,输给张文澜的一局中,他也坦然认输,甚至推举了张文澜。而此时,文公怒不可遏,将手边茶盏猛地推出——
“荒唐!可笑!本官是堂堂相公,本官岂会畏惧一介女流的威胁!”
侍卫们低着头。
他们是文家死士,他们知道文公的太多秘密,他们不敢置喙。
然而从很久前开始,当北方来人,带着一个女子的消息到来汴京时,当文公第一次尝试着与对方合作,文公就似乎摆脱不了对方了。
对方像山中野鬼恶魈,满身是毒。
文公喘着粗气,跌坐在太师椅上,刚刚得到“血书”的欣喜荡然无存。他脸上枯皮发皱,苦笑连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玉霜夫人说服他,在夷山上几乎将张文澜一网打尽的时候吗?
当日夷山阴谋曾露过冰山一角。
谁又想过,文公身后,还有一人呢?
玉霜夫人……玉霜夫人……不错,文公早就认识玉霜夫人了。
当日他只是试探地与此女合作,谁知此人一口咬定他“叛国”,就此赖上了他。
他明明已经拒绝对方很久,已经很久不敢见对方派来的使臣了。
如今云州不是北周国土,对方想派人来汴京,困难重重!
然而、然而……再困难重重,对方竟然还是派出了人!
他既愤恨对方对自己的威胁,又生怕对方人马落到了北周官吏手中,自己与对方的阴谋会被世人知道。
晌午过后,北风冷冽,飘起地上一层雪粒。气候何其肃冷。
文公面色晦暗,静看着堂外日头轮转,阳光从这一面转去了另一头。
正堂上方,牌匾上的“百年家国”,与他灰白的眼睛对视。
百年文家……百年声誉……百年经营……
文公垂下眼,终于平静下来,询问侍卫:“那便见吧。”
侍卫拱手:“对方,似乎还没到汴京?”
侍卫脸色古怪:“但是那个即将来的人,我等都认识,乃是昔日张二郎的贴身侍卫,长青郎君。”
文公惊道:“什么?!”
到底是玉霜和张二联手,还是长青背叛张二,选择了玉霜?
这局面,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十一月中旬,鼠门掌门人带去的消息,自然惹得江湖大震,猜忌满满。
当夜,姚女侠悄悄来敲这位掌门人的门,说是旁敲侧击,其实很直白。
姚宝樱扒着门:“还有人等着我,一群人监督我的行径,所以我长话短说——他应当没有提与我分手之类的话吧?”
掌门人:“他是谁?!”
姚宝樱赧然,却松口气:“看起来是没提。还没完全疯,还有救。”
姚女侠在暗夜中徜徉而去,嘴里嘀咕着什么,要去和其他江湖人商议那些“叛国情报”“谁策反谁”的事情。她走了老远,鼠门掌门人茫茫然关上门。
一定是梦游,就这样。
第148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3
十一月中旬某夜,南周建业一民宅,灯火皆熄,主人自夜宴归来。
这位主人是一位富商,来建业经营不到一月。他为一桩大事而来建业,眼见大事将成,难免飘飘然,多喝了几杯酒,由此并没有注意到,他穿过庭院的一路上,灯笼叮咣,仆从稀疏。
这宅院是他买来没多久的。
摇摇晃晃的主人扶着木柱吐了半天残酒,神智稍清醒些:“来人、来人……”
满园无声。
他心中犹疑,打了个哆嗦,开始觉得此园荒凉。
当日他为经营大事而买下这宅院,只讲究表面辉煌不顾内里芜杂。牙婆便提醒过他,说这院子便宜,闹过鬼。可惜当日富商盯着掏出去的银票已然心如滴血,哪里还在乎什么鬼不鬼。
今夜,到处冷飕飕,鸦雀无声,他干笑一声:“哪来的胡思乱想?”
他快步回房,心中想着明日定要责怪今夜开溜的仆从。他已然心慌,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方才他扶柱而吐的墙根溅了几滴残血,灌木里倒着一具侍卫尸体。
富商终于回到了自己寝舍,关上门,疑神疑鬼地扒在门缝瞧半天,暗笑自己多心。
他刚松口气,便觉得屋中烛火亮了。
一道清冽的男声轻柔带笑,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飘过:“钱大郎在看什么?”
富商一个激灵,倏地转身贴门,看到一位身量颀长的细布葛衣青年。青年正弯腰点烛,朝他望来。
烛火照在青年的眉目上,青年眉心那滴朱砂,艳光鬼火。
富商扒着门缝就要逃出去,却发现竟然打不开门。
身后青年笑。
青年宛如在自己家中,大摇大摆地点了烛,坐在本应属于富商的主座上,将手中那把弯刀放在桌上。
“咣”的一声,惊得富商两股战战。
青年笑叹:“容在下介绍一下,鄙姓张。阁下可称我为‘张清溪’,或者‘子夜刀’。都可以。”
富商只是普通一富商,南周又和北周到底隔河而治,哪里清楚江湖上的恩怨。他自然也不知晓“子夜刀”重出江湖,会给江湖带来怎样
的风波。
然而那都不重要了。
张漠莞尔。
毕竟此次大开杀戒后,没有人能与他算之前的账了。
……除非追他追到黄泉。
但倘若恨他的人们恨得要追来黄泉,他此生也未免太可悲了吧?
张漠不着调地想了许多事,眼见这富商快被自己吓死了,他才慢悠悠解惑:“我来建业已经五日。五日来,为了找到你的关系,我已经杀了二十三人了。倘若阁下也不配合,我可以再多杀一人,找下一个关系。凡事,皆可商量嘛。”
杀、杀人……
富商头晕,彻底噗通跪地:“大、大侠,别杀我,我、我什么都可以配合!不过我与大侠素昧平生,大侠找我做什么?”
张漠手指点着木桌,饶有趣味欣赏这人的丑态,眉心的朱砂痣因他生动的神色而几多冶艳。从这角度看,他与自己的亲弟弟,还是能找到那么几分相似的。
张漠见富商说够了,才开口:“钱大郎,你花大价钱,买了一个消息。这一次你来建业,就是来求富贵的——这个消息,有关皇帝与霍丘使臣的结盟,我说的对不对?”
富商脑中嗡嗡。
他禁不住怀疑莫非是哪个商业宿敌买通这江湖侠客,来搅坏自己的声音。
他唇动了动,闷闷不语。
张漠闷笑:“你放心,我不搅毁你的生意。我是想让你带我去这个宴席——这个私下结盟的宴席。”
张漠神色幽微,想到自己来南周一路上查询出的情报。
早在一季前,他与张文澜就有过共识,北周与霍丘开战,南周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都觉得南周会有行动,果真,南周与霍丘联络上了。
张漠手指拂过自己放在桌上的弯刀。
张漠站起来,走向富商,淡声:“君臣共宴一夜,你们这些买到消息的豪商,想去宴上大赚一笔。
“我可以充作你的护卫,跟着你一起赴宴。顺便一提,你贪便宜,买来的护卫武功太次,不说不是我的对手,连大部分人都打不过,又如何保护你的安危?”
这人喋喋不休,又面容清隽,富商竟渐渐不那般怕了。
富商问:“你会保护我?”
张漠残酷回答:“不会。我是来杀人的。”
他看富商脸色瞬白,觉得好笑,也当真笑出了声。
然后他俯身,用刀背拍拍富商的肩,浪荡中带出几分认真:“五日后,皇家园林中,当权当贵者都会死。我劝你到了园林,就躲到没人找的角落里。”
富商整个脸上肌肉抽搐起来,眼珠子僵硬收缩。
次日,张漠跟随富商坐上马车,先行去皇家园林踩点。
这富商来建业进献珊瑚树。丛丛红珊瑚,正为布置皇家园林。倘若南周与霍丘结盟成功,共诛北周,想来之后双方分赃的好处,少不得这个富商一杯羹。
张漠的弯刀悬挂于腰下。
他的刀并不巨大,看着也无甚威胁。南周人将其当做饰品,又兼富商心中滴血地付了几铢贿赂钱,皇家园林便向他们放行了。
车马辚辚,帷帘微掀。
张漠侧头透过车窗缝隙,看到了另一座货车上的青布被风吹得鼓起,一株珊瑚嫣红色映入他眼中。
不合时宜,他又回忆了一下他那段风花雪月。
他记得自己与云虹初识,便是自己在一酒楼喝酒,楼外桥头水影,天光水色无穷美。
当夜赏月节,士女骈阗,香车宝马。
桥塌时,落水者无数。
张漠那夜吃多了酒,反应难免慢一些。而慢一些后,他便看到有白绸快于自己的刀,宛如霹雳惊弦,白练飞光,去水中救人。
他伏在窗口,怔忡地想:刀是杀人之刀,救人,确实不如那白练飞光。
轻柔绸纱飘然,从人身畔擦过,便有无数即将落水的人被甩到了岸边。而有小孩被桥石卷着栽到水中的刹那,白衣女郎贴水飞出,将孩童抱在了怀中。
张漠在酒楼阁窗前,听旁侧的人说,那便是鼎鼎有名的云门门主之女。
原来张漠在不知如何拜访这些大门派的情况下,竟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云门山下。
张漠问身边的人:“你们都叫她‘云仙子’吗?”
当夜的云虹下山,是为师妹买零嘴。未想到因救人而耽误时间,等她忙完,发现夜深灯薄,巷头巷尾皆没了零嘴摊子,商铺饭庄尽数打烊。
云虹站在巷中出神,忽而感觉有气息靠近。
回头间,幽夜巷深,月光皎洁如霜,一丛樱桃花扑簌簌从墙头飞落。她抬头间,满墙花瓣淋淋漓漓,浇于她身。
子夜时分,樱笋花开。
云虹看到了坐在墙头樱桃树边、笑盈盈的郎君。显然,花落一身,是他的杰作。
他微笑:“你有难处,是吗?”
有些人的起初,是十分莫名的。
云虹于飞桥下救人,张漠于深巷送她一场樱桃花雨。他又在子夜三更,翻入酒楼灶房中,烹了一盘酥油泡螺,之后目送女郎回山。
当年与他同游红尘的女郎今日何在?他们昔日所经历种种,于生死面前,是否只能成为断桥下中途裂帛的白练飞光?
“到东角门了,都下车,后面的路,马车不能进园。”外面的侍卫冷声喝。
……张漠抹了下脸,跟着富商钻出马车,踏入皇家园林。
与此差不多的时候,云虹自渡口而来,踏上建业。
赵舜的那艘船,在过江半途上,便被抛下。云虹登上那艘船,发现船夫被捆绑在船舱中,已然昏迷不知多时。
船只摇摇,水波晃动。
云虹将船夫唤醒,这船夫磕磕碰碰地描述那逼迫自己劫船的人是何容貌,何等武功。云虹蹲在泛着鱼腥味的潮冷船板上,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朝前跌跪发抖。
“那人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却不显女气。他气质像文人,武功却这么高……”
建业满街摩肩擦踵,繁华非北周能比。人流海海,满街陌生郎君面容重叠,都像是他,又都不是他。
云虹想到了二人的初遇。
当夜,她提着食盒回山。她知道自己的小师妹年少稚嫩,最欢喜这些甜腻腻的糕点,她不应和小孩子抢零嘴。可是隔着一重木板,食盒中乳酪香气一次次飘出,她想了一路那盘酥油泡螺的滋味。
她始终没有尝到一口。
她性子孤冷恬静,很少对外人发散什么热心。但是当夜回山前,她确实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隔着漫长时光,当年的云虹与此时的云虹,一道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建业入冬,人流往复,他在哪里?
大战之时,他来南周是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她是他的敌人吗?他每一次出手,都不考虑她吗?
他们迄今为止共同经历的一切,是他人生中一段必须修正的错误刀诀吗?朝堂高官与江湖魁首,为避免世人猜忌,永不能并肩吗?
她是不是永远尝不到那盘酥油泡螺了?——
这个时候,南周江湖被搅乱到了极点。
各重消息半真半假地传入,姚宝樱实在受不了这种奇怪氛围了。
她和这些江湖人说,她带他们一起去救三位大侠,但是事后,他们要跟她一起去北境战场。他们无法在正面战场上作战,但是他们可以去云州。
不是传说什么圣女就是霍丘的军师吗,他们一起去杀了那个圣女!
众人犹疑不一,姚女侠这么确定,三位大侠没有被带去南周,而就在北周国土上?
同时,赵舜决定留在余杭。
若南周真有不妥,云虹归来,赵舜可以最快做出反应。
众人认可了这番计划。
他们半信半疑地跟着姚宝樱,姚宝樱真的翻出一张大地图,看呆了他们的眼。
姚宝樱翻看着地图,拿笔在图上圈出几个地方:“我知道他们被关在一个叫‘狼虎谷’的地方,但我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让小十和小十一绘制了地舆图,如今我能找到的狼虎谷,有三个地方,
恰好都在北方……咱们从近到远,都去试一试。”
有人点头。
有人阴阳怪气:“姚女侠莫不是要把咱们引走,放过张大人?”——
作者有话说:全文的倒数第二高潮要来啦。在这里大水小水的高潮点一起推。剧情会推进迅速,最后所有剧情大爆发,就是最后一个高潮,全文就完结啦
第149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4
姚宝樱抬头,收好自己的地舆图,藏入怀中:“时至今日,你们还在被别人的诡计耍着玩。想跟我救人的走,不想救人的自大狂,自可以自己去忙自己的大事。”
阴阳怪气的人脸色瞬变:“云门出来的人,口气真大。”
一个和尚和善站出,仍是充当了缓和气氛的角色:“姚女侠为何这样说?”
他们正站在一处土丘上,跟着姚宝樱的地图,观看四方风水,决定接下来要去的路径。一重黄土盖过来,好些人在风沙中咳嗽起来。
姚宝樱道:“玉霜夫人派人来了北周,四处散播让我们反目的消息。我们就中计了。数日前,鼠门掌门人到来,我们才知道了玉霜夫人的存在。你们又因为张大人与玉霜夫人的关系,恨不得找到张大人,立刻杀了他,以绝后患呢。”
她冲这些人笑笑,眸心清黑,瞳孔甚大。
鼠门掌门人此刻也跟在人潮中,尴尬地回了一笑。
没人理会。
一人道:“难怪我们不该杀张大人吗?”
姚宝樱反问:“为什么要杀?因为他让鼠门掌门人传说,要揭穿那些传假消息的人,揪出假情报,要找出我们中间的叛徒?这不应该吗?或者说时至今日,你们谁的亲朋在这个过程中被杀了,你们需要报仇雪恨?”
众人语塞。
姚宝樱烦躁无比,干脆说道:“将江湖搅得一团乱,就是玉霜的目的。她就是怕我们北上,怕我们和朝廷一条心。如今我们自乱阵脚,她高兴得很。
“而诸位大侠,你们最开始是想做什么?是为了救‘十二夜’不是吗?如今我找到了三个有可能是‘狼虎谷’的地方,只要我们顺路北上,就可以救到人。这才是我们的目的。”
黄沙滚滚,少女啭啭婉音淹没在风沙中。
她语气也难免激动:“两国交战,北境卷入战火,我师姐自河东而来,说河东情势不好。我们这些人身怀武艺绝学,不思报效国家,却在这里忙碌这些无聊的猜忌游戏。
“谁要猜忌,谁留下。
“谁愿北上,和我走!”
众人交头接耳。
姚宝樱又朝四方拱手,盈盈目光凝望他们:“诸位都是一方风云人物。倘若北境沦陷,我们难道要去江南继续吵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敌人又怎么能挑拨得了我们?”
窃窃私语声转弱,散在风中,有人叹气。
和尚说道:“姚女侠似乎是想效仿当年的太原之战——可是如今已经过了三年,我们武艺又比不得当初的‘十二夜’。即使入了云州,焉知那里不是陷阱?”
有人插嘴:“如今看来,那位玉霜夫人才智了得,云州恐不好去。”
姚宝樱:“我们先救人,再商议之后的事。”
有人苦笑:“我们怕朝廷在背后插软刀子……”
姚宝樱干脆:“我们不与他们联手也无妨!眼下我们不是找到了起码三个疑似‘狼虎谷’的据点吗?”
有人踟蹰:“倘若我们死在云州……”
姚宝樱:“那便死在云州!”
烈烈寒风,冬日降温,姚宝樱殷切的目光望着这些人。
他们左顾右盼,然而沉默很久,他们依然没有给她答复。
有人放缓语调,艰涩道:“姚女侠,我们不是不信你。但是我们真的听到许多消息,说你与张大人……形影不离。如今你一心带着我们北上,难免有避开矛盾、袒护张大人的嫌疑。”
也有人斟酌着:“即便我们此次信你,但往后呢?江湖人怎能与朝廷高官并肩?双方即使真合作,为首者便不应有私情。倘若有私情,便应回避。可江湖新一代人才凋零,你师姐后,我们只能信你。你如何抛下我们?”
姚宝樱垂目。
难道要她与阿澜公子决裂吗?
江湖浪人真的不能和朝廷高官在一起吗?
滚滚风浪下,她即使压下今日,明日也依然会被继续生疑。所有人都知道她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她自己也知道。
只要说出他们想要的那句话,哪怕骗一骗他们,他们都会放心一些。只要说出口……只要说她与阿澜公子势不两立……
人群纷纷讨论,少女站在原地,僵硬的,固执的,红着眼抿唇。
姚宝樱袖中手蜷缩发抖,遍地绿林飞黄沙,骤然间,姚宝樱背后刀出鞘。
面前几人警惕后退,却见少女一言不发,挥刀断发。
极快的动作间,有小孩急得上前,却被大人揪住。
烈日下,一段秀发被少女握于手中。发带飘飞于风中,垂散开的零碎乌发拂在宝樱腮上——
“苍天在上,诸君共鉴:姚宝樱在此立誓,我此生入江湖,绝不背叛江湖。倘若我负诸位,便如此发。身魂俱灭,恶鬼缠心,所爱皆失,亲友皆弃!”
少女眸子黑亮,亮光宛如泪光,却比泪水更为明耀。
她固执而坚定地看着他们,带着一腔这个年龄独有的叛逆。他们越是反对,她越坚定。
簌簌叶摇,沙沙风影,一众男女围着少女,心间触动,更觉她小小年纪被大家逼到这个地步,情何以堪?一时间,人群没了声浪,到底不好意思再逼迫。
小十与小十一立刻推开拦住他们的人,噔噔噔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宝樱:“我们相信宝樱姐!”
“我们支持宝樱姐!”
姚宝樱忍住胸臆中的激荡与酸楚,朝他们笑了一下。
土丘上沉寂片刻,到底是鼠门掌门人颤颤站出来,到了她身边,然后是和尚,再是其他人。
大家终是道:“我们先找三位大侠吧。”
姚宝樱松下肩,又朝大家笑了笑。
一众大人物,更是尴尬,想这小丫头倒真是不记仇。
谁知宝樱方才太怕了。她既怕自己辜负师姐,又怕自己伤害阿澜。
在这番挂念后,宝樱又想到了身在云州的高二娘子。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高二娘子了?
众人下山时,有机关鸟扑棱着翅膀,自天边俯冲过来,挂在了树梢上。
人群中的小十跳起来,去捡他的机关鸟。他打开纸条,却一看之下,有些惶然地看向姚宝樱。
姚宝樱心里咯噔。
小十一着急地凑过去,念了出来:“宝樱姐,张大人居然返回余杭,绑走了赵哥哥。赵哥哥的侍卫们留了口信,张大人要杀赵哥哥。”
众人哗然。
一人戾笑:“姚女侠,你看,我们不对付他,他便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姚宝樱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反驳。
和尚若有所思:“赵舜是南周皇太子。”
换言之,这是北周朝廷与南周朝廷的开战。
有人急道:“可是赵郎君也算半个江湖人吧?他在江湖上好些作为,还帮了汴京的鬼市大忙。难道我们要坐视不管?”
又有人猜:“张大人不想我们救三位大侠?这是围魏救赵?”
他们越猜,姚宝樱心越沉。
她心乱如麻,却自觉自己是了解张文澜几分的。
他正常时候,是绝不会对她的亲朋下手的。但他如今劫走赵舜,又分明针对他们,针对“十二夜”……他怎么了?
众人本就对张文澜猜忌重重,此时恶语相向,两个小孩有些无措地去看他们宝樱姐。
姚宝樱脸白如雪,眼眸静黑,开口:“我去。”
众人怔忡。
姚宝樱朝向他们:“你们继续去找‘狼虎谷’,我跟阿舜的侍卫们汇合,与他们一同去救阿舜。”
众人不得不承认,倘若张文澜真是他们眼中的狡猾恶徒,也许姚女侠是对付那恶徒的最佳武器。
姚宝樱见他们不反对,转身便欲走。
但是临走前,又忽然回身:“我此次救阿舜,是因阿舜是我朋友,我绝不能看着朋友遇难而不顾。
“但是,我想……此次之后,我与诸位,恐怕都要选择一个立场了。
“北周与南周终究是两个国家,在两国统一前,我们江湖人要么不参与,要么只能选一个。”
姚宝樱看他们:“想选南周的,其实可以趁机偷偷渡江了,我会当做不知。
“然而倘若我回来,我便不会坐视诸位立场摇摆了。”
土丘上,到底是那个和尚开了口:“姚女侠想多了。我们生在中原,三国交战,我们的立场天生已定。即使……”
即使矛盾重重,对北周几多疑虑,可北周皇帝到底是收整中原的那个人。
国难当头,没有选择——
十一月廿日,烟雨濛濛。
因天色昏灰,白日便点了些灯。
建业的皇家园林沿玄武湖而建,百戏台四方水火融融,文武官与皇帝共乐,此间歌舞升平。
中途霍丘使臣离席,醉醺醺地进入自己的卧房换衣,片刻后,几滴血溅上了屏风。
远处曲乐咿呀,杀戮就此开始——
十一月廿日,烟雨连天。
姚宝樱千里奔赴,与赵舜的侍卫们闯入了余
杭附近的大明山。靠着她体内的蛊虫与侍卫们的追踪,找到张文澜并不难。
初入此地,姚宝樱耳畔听到哗哗瀑布声,眼睛看到密林中绷直的缕缕丝线。满林树木哗然如涛,四面八方的声音让人分不清距离。迎着瀑布方向,一个少年郎君被悬在树上。
少年手脚被缚,奄奄一息。看到他们出现,他禁不住剧烈挣扎,已然挣出了血迹。
姚宝樱眸子一缩。
赵舜大喊:“宝樱姐快走,别管我!他已经疯了……”
姚宝樱听到笑声。
她太熟悉这笑——慵懒,戏谑,嘲弄。
她身边的侍卫们已经拔出刀剑,树林中步出一团发光的、青霜般的人影。
今日雾起深林,瀑布澹澹。
年轻又俊朗的公子金带白衫,袍衫飞扬地从林中步出时,竟缥缈得像一团朦朦胧胧、被烟雾笼罩的鬼物,在这片荒岭飘摇,等待猎物上门。
姚宝樱一时恍惚,想到了数年前的初遇。她恍惚地在一瞬间鼻尖发酸,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念他。
原来除了担忧,亦有思念。
姚宝樱突然涌出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并非他们的计划。但她仍在短暂犹豫后,勉强定神,放软姿态:“阿澜公子,别闹,我们回家。”
不提宝樱身边的侍卫皆有些诧异地看姚宝樱一眼,远方被挂在树上的赵舜眸子也轻轻晃了一下。只说此刻,张文澜本带着一些笑影,在盯向她时,眼睛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他收了那妖鬼般的笑,眉目暗下去,轻声:“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第150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5
张文澜第一时间发现了姚宝樱的头发变化。
变短了,杂了。
往日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注重打扮她,注重为她编发髻、为她扎花饰珠。他知道姚宝樱不在意这些,但他在意,他喜欢将她养得精细些漂亮些。何况她过完年也不过十九,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怎会完全不爱美?
但昔日那长度至少到腰的长发,缩水许多。她为图省事梳了马尾,即使如此,仍有些碎发扎不进去,在耳畔被风吹拂,拂到她那带点雀斑、被此处凉风细雨吹得微红的鼻头上。
她眼睛也是水淋淋的。
跟着她的那十来个侍卫是赵舜的人,他们已然拔刀,姚宝樱还坚持着没有拔出背后那把刀,没有朝他挥出武器。
所以……何必呢?
姚宝樱目光闪烁:“你不必管我的头发,你只消说明你眼下为何如此。若是有难处,我们解决便是。阿澜公子,不要把路走绝,将事情弄到无法挽回的一步。”
她的头发与他无关吗?
也许是瀑布声与风雨声太大了,张文澜的声音浸在其中,带着一种缥缈感:“你的所有,都与我有关。”
他的神色有些落寞。
姚宝樱为此一怔,更加无法拔出身后那把刀了。
她身边的侍卫们见到自家太子被悬挂捆绑,树林深处处处金丝。他们不敢走入陷阱,便频频以目暗示姚宝樱。
而姚宝樱竟然重复道:“阿澜,跟我走,好不好?”
张文澜不语。
他盯着她脸颊上拂动的碎发,已然将她身上可能发生的事,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说,太聪明,对人性太了然,常常让他心怀暴戾。
如今江湖上必然流传起玉霜的传说,哪怕张漠、姚宝樱、云虹,甚至秦观音都为他隐瞒过他与玉霜的关系。但这些人竟然不懂,他与玉霜的母子关系,他与张漠经历的背叛,是根本隐瞒不住的。
只要有一个人希望他们受到猜忌,真相就一定会被挖出来。
可怜这些年,竟然努力藏了三年……
不还是被长青一语道破了吗?
恢复记忆的长青知晓,江湖人就会随之猜忌,姚宝樱若有意为张文澜争取江湖人的信任,自然会受到江湖的排挤。
想来她的头发,都是在这个过程中断的了。
你看,他猜得到一切。
但那又如何呢?
青天之下没有秘密,张文澜真的很想问姚宝樱,她当年在太原城见到的张漠,是如何模样。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张漠走散,多年后她与张漠在张宅中相认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在知晓张漠命不久矣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当年之事是张文澜的恶果?
当他将她囚于张宅,处处限制她威胁她时……她为何不说出来呢?
那把刀刃,不应该刺向他吗?
倘若他当初便为此而死,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至麻木呢?
姚宝樱紧张地观察着此地情形。
张文澜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发呆。发呆着,他好像又开始神游天外。
他的眉目在烟雨中更为悠远飘离,而自家二郎不说话,张文澜身边那些侍卫们,也一动不动。
于是姚宝樱和身边侍卫有机会发现,大明山的树林已经被张文澜改造过了。
这里的金丝,穿插束于树身间,由上至下,将树切割出了无数空间。而姚宝樱说两句话的功夫,她偷偷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弹了一道带着内力的指风,去试一根金丝。
金丝未断,她内力已断。
此丝坚韧至极,恐怕是张文澜从小十、小十一的丝线中得到的灵感。而张大人家大业大,何其豪气,他在树林中布下的“金丝阵”,若用上等韧丝,姚宝樱觉得自己未必能撄其锋。
真是糟糕。
她再看赵舜。
赵舜被挂在树上,被金丝束手吊树。而捆缚他手腕的金丝,密密麻麻,将他的手包成了一个蝉蛹。
赵舜方才还有几分挣扎,但在他挣扎间,那捆缚他的金丝竟然收缩了。少年公子脸上都被割出了血痕,眼下赵舜已经不敢乱动,只敢眼巴巴盯着姚宝樱。
隔着距离,又有风雨,姚宝樱看不太清赵舜的神色,但她看到了悬挂赵舜的古树斜斜探向悬崖……赵舜身下就是悬崖!
风一阵阵吹,赵舜在寒雨中飘摇。他的脸色发白,昔日明亮的眼睛也染上了一层雾气。
赵舜虚弱的:“宝樱姐,别管我,走吧……”
而姚宝樱目光闪烁,顺着赵舜身下那方悬崖,目光一点点挪动,寻找可以救人的方位……她找不到。
张文澜选的这个地形太好了。
姚宝樱和侍卫们在树林这一头,树林另一头,左上角是凸出的悬崖,右下角是张文澜与他的侍卫们所站的位置。而张文澜他们身后,是一方瀑布。
谁也不知道瀑布后有没有路。
姚宝樱他们没有机会打探,他们想救赵舜,只有闯“金丝阵”这一条路。
然而树身上密密麻麻的金丝,连姚宝樱都发怵,何况她身边的侍卫们?她用眼睛丈量方位,判断自己能闯出几步……
她在这时听到张文澜的轻声:“你就这么想救他?”
姚宝樱抬头,见方才神游天外的阿澜公子已经回神,重新隔着密林与风雨,与她对视。
姚宝樱定定神,认真解释:“阿澜,我是为大家考虑。我不只为阿舜而来,我也不希望你与江湖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对我们一网打尽……所以我来这里,想听你的理由。”
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我不光想救阿舜,我也打定主意带你走——倘若你真的发疯,我自然不能看你疯下去。
“阿澜公子,但凡你还有几丝理智,你便收起这一切布置,配合我,好吗?我已经和大家说好了……我们去‘狼虎谷’救三位长辈,然后北上前往河东。云州如今是不是霍丘能保持战场优势的大后方?我们可以相助北周朝廷在战场之外获得优势。就像、就像……”
她一股气说了下去:“就像三年前的太原战场。非正面战场的胜利,带来了整个战争的结束,让霍丘结束了那场侵略战。
“三年前,因为种种原因,朝堂和江湖的协作并不妥帖。三年后,若是你我可以联手,我们未必不能说服身后的朝堂与江湖互相给出信
任。
“阿澜,我们是可以联手的。”
张文澜静静听着。
他面不改色,对面的姚宝樱知晓他一贯如此。但姚宝樱身边的侍卫们挂心自家太子,当然就着急了。
侍卫一人急急说道:“姚女侠一直在为你争取大家的信任,本来大家都说好一起去狼虎谷了,结果你要致我家太子于死地……你毁了姚女侠的好心!”
姚宝樱斥责:“闭嘴!”
张文澜目光落到姚宝樱身上。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那种……怕惊动他、刺激他、小心翼翼的笑。
而张文澜真的为此发笑。
他们都觉得他在发疯?
他清醒的很。
张文澜漫声:“姚女侠,根本来不及的。一切都是来不及的。你们所有计划流于表面,但凡喜欢算计之人,都猜得到你们会如何行动,便会布陷阱等候你们落网。昔日太原城你们会落网,如今云州你们也一定落网。
“姚女侠为何如此天真?
“你没有与恶鬼打过交道吗?你不知道精于谋算之人,都会怎样盘算吗?你一步步踩入我的算计中的时候,你没有那种‘无论走哪一步,最后都会走到我面前’的无力感吗?
“你与我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张文澜微笑:“你怎会觉得,你可以走到云州城,杀了我娘?”
姚宝樱冷静的神色微慌,快速看他一眼。
这一眼不为别的,只为他说出的“杀我娘”。他如此轻易地说出她始终不敢在他面前说出的话,他与他娘……
张文澜:“我也想杀她。”
姚宝樱:“那、那太好了,我们不正可以联手?你撤掉这里的‘金丝’,放了阿舜……”
张文澜盯着她,答非所问:“你为什么非要救赵舜呢?”
他像困惑,又像失落:“因为他是乐氏留下的那个孩子?他是你的表哥?还是因为他南周皇太子的身份?江湖人决定放弃北周,选择南周?再或者,你与他同行半年,相知相惜,有非同一般的情谊……”
姚宝樱快速:“他确实是我表哥,但身在北周的江湖人不会选南周,至少我不会。可我不懂你为何会这么问?希望你能给解释。
“我与阿舜确实在去年同行半年,确实有同伴之谊……但倘若是你,我也一样会救啊。你难道时至今日,还在钻这种牛角尖吗?”
风雨后,挂在树上的赵舜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又听到这边姚宝樱的声音。赵舜艰难地朝这里望来一眼,眸子清明间,闪过几丝幽晦之色。
姚宝樱怒道:“阿澜公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文澜微微笑。
他仍如梦呓,恰好这梦呓声,被所有人都听得到:“我在钻牛角尖吗?是啊,时到今日,你才认清我的真面目?”
姚宝樱色变,却努力忍下。
而张文澜幽光盯着他们,语气变了,冷冷道:“听着——
“你们有救赵舜的机会。看到那绑在赵舜手上、将他吊在树上的金丝了吗?那里一共有三百根丝线,却与林中所悬的‘金丝’不同。那三百根丝线,每一息,会断一根。其中更有十根,已经刺入了他的筋脉中,与他的血肉连在了一起,若是断了,便会瞬间与他的筋血融为一体。丝线进入人体后,会对人体造成怎样的危险……你们都是习武人,比我清楚的很。
“而三百根丝线尽断,赵舜便会掉入悬崖。我不哄你们,万丈悬崖……我特意为他准备的。”
众人色变。
姚宝樱当即扭头看自己身后着急的侍卫们:“你们去闯‘金丝阵’救人,张大人这里,交给我。”
众人点头,硬着头皮掠入金丝阵。而对面,张文澜手轻轻一抬,姚宝樱便看到张文澜身后那些侍卫们,同样步入此阵,去阻拦自己这一方的。
同样入阵,但必然不同。
至少,姚宝樱听到自己这一方侍卫们几次血肉被金丝割到、又迎来对方一剑的闷哼声。
张文澜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又恐怕对“金丝阵”早已熟练。如此对峙,姚宝樱这一方胜算不大。
胜算最大的方式,其实是姚宝樱去闯阵……但是她至今不知道张文澜在做什么,又因张文澜那怪异的话,怕若是自己入阵,他会有什么后招对付阿舜。
于是,侍卫们尽走,只有姚宝樱立在原地,淋着濛濛烟雨,继续与张文澜对峙。
张文澜轻声:“很聪明的决定。因为方才若是你入阵,我第一时间便会杀死赵舜。你已经救了他一命。”
他漫声:“而今,你还在尝试救他第二命。”
姚宝樱半晌,说:“侍卫们全都入阵,倘若你有话要说,此时便是开口的机会了。我不信走到这一步,你没有话和我说。我想听你的解释,也想知道你为何与我们决裂,不跟我离开。”
张文澜眸子轻轻晃了一下。
他喃声:“姚女侠,你还是聪明的。或者说,你还是了解我几分的。”
姚宝樱一言不发,心中怒火正在积攒。
姚女侠、姚女侠……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姚女侠”地呼唤她。
她是么!她在他这里,已经变成了“女侠”这么陌生的存在了么!
她站在这里听他狡辩,她倒要听听他是什么大道理。
她更坚定了自己此行决心:一是救赵舜,二是带张文澜离开。
等她听完他的狡辩……哪怕打晕他,她也要带走他。
风雨淋漓,树叶哗然,瀑布淅沥。
张文澜好半晌才开口:“倘若计划一切顺利,南周皇室此时应正好经历一场屠杀,一场关门打狗式的屠杀……北周与霍丘开战,第三方势力南周,若与霍丘结盟,便是我们最大的威胁。所以,我一定要解决南周皇室。”
姚宝樱神色一怔,想到了鼠门情报所说的赵舜被劫走的船。
余杭黄金林出事,张文澜把赵舜哄来解决那些黄金林中的南周官员,就是为了把赵舜的船骗来。而张文澜这一方,会用船来让人误以为南周皇太子出行,伪造身份前往南周。
张文澜:“姚女侠,我这辈子不求人,不向人低头。”
所以,玉霜用张文澜布局,张文澜竟然也用自己布局。江湖人本就不信任张文澜。玉霜的挑拨之后,不信任变大。张文澜非但不化解这种不信任,反而找上现在的江湖人麻烦,放大这种疑虑。
张文澜:“我只求过你。”
那些江湖人明明得到了“三位大侠在南周”的假情报,却没有南下,因为他们以为他们可以直接找到张文澜,从源头解决问题。张文澜恰好在那时候失踪,牵制住大部分仇恨他的江湖客,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南周转移到自己身上。
一个人怎能这样骄傲,又同时对自己这般狠?
万般哽咽到心头,姚宝樱说不出话。
张文澜幽声:“南周绝不能与霍丘结盟。南周皇室人员凋零,本国势力有损,君臣落难……才不会影响到北周与霍丘的战争。而你们这些江湖人,因赵舜的经营,与赵舜交好;又有一腔仁义,见不得世间脏污之事。倘若你们知晓这些,难保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而赵舜……也应该死。”
他微笑:“乐氏子身上流着前朝末帝的血,这种血脉的存在,就是会让一些人疯狂,愿意跟随他的旗帜去逐鹿中原啊。南周整片皇室都被屠光,我怎会放赵舜活着,让他回到南周,重振南周?
“这是一个打压南周的机会,让南周一蹶不振的机会。我怎会错过?
“姚女侠,这些你瞧不上的脏事、破事,都是我干的,我负责的。为了你们不去南周影响大局,我必须将你们全困在这里。”
姚宝樱心中浮起惊天霹雳,狂涛骇浪。
这是北周朝堂的决策!
玉霜差点打乱了这个决策,张文澜力挽狂澜,将事情重新导回他要的方向!
所以他一定要杀赵舜……这些江湖人与他在北周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没精力盯着南周,南周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才无人能阻拦。
可是、可是……
姚宝樱脱口而出:“谁去南周了?世间
有谁能执行你这样的计划,让你全然信任?而如果有人敢当刺客,事后又怎么逃出南周?是大伯吗?可是、可是……大伯、大伯的身体……”
张文澜不说话。
姚宝樱还以为她与张漠的结盟仍然瞒着张文澜,便又倏而收口,不好说出话。
张漠……张漠不打算离开南周了?
是、是啊。
当初送她出汴京时,张漠的身体已经那样。今日若是张漠前往南周,自然没必要准备逃亡的计划了。
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南周。
但、但是……大伯想的到,阿澜公子会为此发狂么?
宝樱又应该怪罪阿澜公子不够婉约么?为何他冷酷无情说出计划,她竟为此心酸——她可怜他默默背负这般多,却一声不吭藏了那么久。
阿澜公子撑不住了么?
身后打斗声变密,声音离自己越远,便说明他们离阿舜越近,阿舜被救的可能性更高。只要、只要她牵制住张文澜!
姚宝樱朝着面前的金丝走,眉目也聚了一重山岚间的水雾:“阿澜公子,你相不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张文澜眉目噙着一丝奚落的笑。
他自然不信。
姚宝樱:“我师姐去了南周。”
哗——
树叶飘摇,林中打斗不绝,金丝染满血迹。
密雨下,张文澜有些微茫地眨了眨眼——
此时的南周皇家园林,酒液倒池,戏台崩塌。
当弯刀划过天边时,所有人抱头鼠窜。斜风细雨化作腥风血雨,一重榆荚淋淋漓漓飘过,满地红雾。
“陛下、陛下薨——”
“相爷、相爷死了——”
“来人、快来人,抓住那个刺客!”
所谓的刺客戴着蓑笠,提刀行于密雨中。十步杀一人,血雾弥漫,众人尖叫间分崩离析,皇宫卫士持盾持刀,向此人逼近。
张漠轻笑。
弯刀飞光,在眼前展开一片杀戮网。
他每一次运功,每杀一人,每走一步,体内的经脉都在断裂。那些裂痕顺着骨血传到肌肤上,他的肌肤变得苍白,又开始向外弥漫丝丝血丝。
看似他一往无前,无人能拦住他。但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此生无望啊。
“噗——”眼前发黑时,身后突袭一枪,刺入他肩头。
张漠朝前趔趄两步,拔开身后枪,扭头间看到一逃窜的霍丘使臣。他拔出那枪,直直劈去,将那逃跑的人钉在了河岸边。
张漠想笑,张口便吐出一滩血。
他只好叹气,曾经提气便拔身七八丈,如今他借助假山、亭阁,也只堪堪最远跃出三四丈。武力衰退至此,实在没有办法。
毕竟他经脉寸断,痛得都快死了,哪里还在乎得了武力的衰退。
张漠苦中作乐地想:只要能逃出这皇家园林就好了。
只要不死在这里就好了。
死在这里,别人事后会查出他的身份,难免给张家与北周带去麻烦。他来建业的时候,已经物色好了那秦淮河……秦淮水暖,倘若顺水而逝,流入洋流,岂不正好?
只是、只是,如今他连秦淮河都走不到了。
真糟糕。
离他最近的,应该是玄武湖。可惜玄武湖四处居住百姓,若污染水流,他实在惭愧。
此人一生轻佻,满脑子胡思乱想。眼下他在皇家园林中杀人放火何其熟练,心中已经将死亡地选了又选。但再不满意又如何,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终于,张漠跃上了墙头,翻出了皇家园林。他趔趄坠地,又是一滩血吐出,身后的追兵转瞬即至。
张漠在地上翻滚,什么也顾不上,撑着自己的刀爬起来。
雨丝漫入他的眼睛,他视野时而模糊,眼睛已经快看不清天地。幸好听力还在。
他朝远离杀戮的方向奔逃,忽而翻上一楼檐时,闻到一抹女子香。
他诡异地身子一抖,差点从檐头掉下去。
他攀附在楼阁的檐角,勉强擦掉睫毛上雨水,看过去——
昏昏天幕大如斗,园林斜角入民巷的南城处,五丈开外的三楼酒楼屋顶飞檐角,铁马哐当,灯笼摇晃,站着一亭亭女郎。
细密雨帘织就烟雨山河。女郎居高望远,轻帛长裙,戴着帷幕,臂间白纱被风雨吹拂。
帷幔白纱飞起一角,她那双清渺出尘的眼睛,落在他插在瓦片间的刀柄上。
“刺客在那里——”
下方卫士们追到。
张漠凝神,再次运功提气,又滚又爬,朝着记忆中的玄武湖逃窜。
而这一次,他的余光看到飞光若虹,极速地朝自己追来。
雨巷人密,下方卫士们竟然有人松口气:“是云女侠——这几日京中来了武功极好的侠客,是我们太子的朋友。定是太子殿下托云女侠来帮我们的。
“云女侠,刺客在这里——”
也有卫士抖着嗓子:“陛下死了,相公死了,使臣们死了,宗亲也死了一堆……”
“南周要灭国了……我们还要追什么刺客吗?”
张漠得意哈笑一声,边咳血边飞奔,逃得更加没命。
但这天幕昏昏,雨下得更密,身后女郎如妖如魅,每一步都在追近。他如何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