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余杭附近的大明山中,雨漫山林,金丝阵中血气已经凝上了一重又一重。
赵舜的呼吸起初还能闻到,如今已经轻微至极,混入风雨中,让人担忧万分。
而姚宝樱仍在与张文澜对峙。
姚宝樱努力:“你信不信,我师姐如今是江湖上武功最好的人,她武功天下无双。她先前还从云州平安归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旁人做不到的事,她未必做不到——也许她能平安带回大伯呢?
“倘若她能平安带回大伯,你又为何不能网开一面,不要对阿舜斩尽杀绝?
“阿舜确实是南周太子不假,但阿舜其实跟我一样,与南周并不齐心啊。他是被南周逼迫着做那个太子的,就像你说的,他身上流的血脉,让别人拿他当旗帜,他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然而、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天有好生之德!阿舜活着,未必会影响你要的大局……再不济、再不济,你可以先关着阿舜,藏着阿舜,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
“没必要杀……不是必须杀呀。
“阿舜是我的朋友,和我的亲人、长辈一样重要。你的理由,我不能接受!”
姚宝樱急得无法,不断回头看赵舜。
肉眼可见,那些所谓三百根丝线,在一一断裂。
到这个时候,赵舜被吊的方位,比起初已经低了二丈。
她毫不怀疑张文澜想杀赵舜的心。
姚宝樱厉声:“你让他们停下来,让他们将阿舜放下——我师姐会救大伯的,我们一定救大伯!”
她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你要南周当北周的附属国都可以,你要趁此灭了南周都行。阿舜识时务,阿舜非常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他会帮你的……即使他不肯,我也会逼着他帮。我会看好阿舜的,我可以逼阿舜发誓。”
她语气艰难:“张大人,求求你,别杀阿舜——”
重重金丝阻拦,她与张文澜的距离始终隔着三丈。
阿舜、张大人、姚女侠……
张文澜身后的瀑布水雾濛濛,濛濛水汽漫上张文澜的眉眼,将他凌厉眉目衬出几分微茫色。
他笑得也迷惘。
她因为别的男人求他。
他道:“你与赵舜,相隔三丈。正如你与我,也相隔三丈。
“你可以选他,可以在全部丝线断裂前,救到他。毕竟你武功了得……你一向武功好,如今又与我距离这么近,借助你我二人体内的蛊虫相连,你武功还能更近一步……别人闯不出‘金丝阵’,但你可以。
“你是唯一的机会。”
姚宝樱:“不、不是的……我不是要借助你我之间的蛊虫去伤害你……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一直很明白,”张文澜淡声,“不明白的人是你。比如——”
他笑着问:“倘若你没有骗我,倘若云虹女侠真的去了南周,她真的能救了
我哥吗?姚女侠,不要撒谎,你扪心自问,这世上,时至今日……”
张文澜像个湿漉漉的水鬼,他握着自己的弓箭与扳指中的毒针,躲在重重金丝后。好像冰冷的武器能带给他安全,而世上所有人都是使他痛苦的怪物。可他又深知,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怪物。
青年笑音里带着血丝、哽咽、质问、恨怒:“天地杀他,亲人杀他,友人杀他……张漠真的还有活路吗!”
姚宝樱大脑空白。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是不是知道张漠重伤的原因,他是不是猜出了她与张漠的协议,他是不是……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他笑:“好奇怪,姚女侠,我好像看到你在流泪。”
姚宝樱:“你看错了。”
“是啊,我看错了,”张文澜点头,“因为我看到的不是现在的你,是三年前的你。是那场秋雨,血流满地,侍卫环绕,我怎样相求,都留不住的你。我留不住你,也留不住我娘、我爹,留不住我哥……很多年前开始,这些便都是错误。”
最初的泪水,来自那个七岁那年,坐在雨地水洼中,等不到玉霜、等来张节帅的幼年张文澜。如果爹没抱走他,娘将他杀死就好了。
最初的错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他早就应该修正错误——
张文澜思考:“我知道你会选赵舜,你会救赵舜。但我还怀着别的想法,在猜,你会不会选别的。再或者,来的人不是你。
“但是来的人,就是你。
“姚女侠,你看,我多了解人性。我知道你们会如何选,猜得到你们会如何选。我布一张网,把所有人都困在我的局里。江湖人疑心我,我娘放大这种疑心,没关系,只要死的人够多,只要所有人都忙起来,就没人有功夫影响我的布局了。
“我娘会派长青去汴京做新的安排。我猜她在汴京一定有合作者,我都猜得到她会选择跟谁合作……没关系,张伯言死的时候,我就布下了局。汴京一定会风云聚变,长青会放大这种变化。所有脱离我计划的人,都要死,都要被困在那里……
“只要所有人安静下来,不影响我的局,我就可以杀了我娘。”
他睫毛轻柔,眸光幽静。既有鬼怪的妖气连连,又有山狐的狡黠清灵。
姚宝樱呆滞看他,他庞大的计划只寥寥几句,就让她窥到了他的野心与疯狂。
他疯了。
她无比确信他在走向自毁之路。
一定发生了她不知道、他不肯说的一些事,让他变成这样。不可能仅仅因为玉霜夫人传递的假情报——“你不能弑母,至少不能是你做。你是朝廷高官……所有事情都没有走到绝路……”
他眼睛像墨水泼散:“所有事情已经到了绝路,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张漠的死,自己的死,玉霜也会死。
张文澜答非所问:“倘若我一无所有,你还会要我吗?”
姚宝樱尖声:“我不会!绝无可能!所以你不要做错事!”
张文澜不理会她:“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宝樱意识到他的病态,像抓着一根稻草般无所畏惧。如果张漠不在了……他当然会为了抓住她,而无所顾忌。
她先前错了,她以为他不提分手是一种进步,谁知他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
少女乌灵眼睛因畏惧而瞠大,她那黑白干净的世界真让他喜欢……她在怕,又在怕他。
张文澜眼中的黑墨搅碎,笑得生戾:“我真是不懂,你到底怕我什么。我的爱就让你这么害怕?
“我想起来了,我有一句话可以说——姚女侠,你知道,我从来没信过你的爱吗?”
姚宝樱一边观察赵舜那边的局势,用眼睛去记那些丝线的位置。她一边用言语来稳住张文澜,时刻准备抽身去救赵舜。
她万没想到,张文澜会来这么一句。
一阵风过,雨水噼里啪啦浇下来,姚宝樱如落汤鸡般,觉得自己分外狼狈。
她有些迷茫地看张文澜。
张文澜弯着眼睛,眼睛却盯着树林中金丝阵中的杀戮,姚宝樱也时不时看一眼,紧张万分。
张文澜说:“药酒致幻,你劝我莫要多饮。可我的幻觉已经扎根——
“此时此刻,一个人告诉我说爱你,一个人告诉我说恨你,说我毁了一切。”
姚宝樱朝前走。
他朝后退,他手中弓弩举起,阻止她靠近。
丝线悬在二人面前,姚宝樱权衡利弊,没有把握闯过去,不让二人任何一人受伤。
他放下了弓,始终轻轻笑:“你想不到,是不是?你不可置信,对不对?你没料到我可笑到了这个地步——
“我毕生追求你的爱,可我不相信你的爱。
“你是为什么来找我的?
“是因为我是钦差啊,我抓了赵舜啊。你看你每一步都在我的设想算计中,如果没了我的算计,你说的什么‘救我’‘带我回家’,这些还会存在么?
“而我又何曾有家?”
他眸中笑意浓郁,在风雨中荒凉如草,漫漫而生。
姚宝樱的眼睛,竟跟着他一起微微发红。
她听到他说:“我没有家。我早在离家出走的时候,就烧干净了我的家。你说怕我弑母,怕我担上不孝的罪,但我是个野种,你不知道吗?我觉得你知道……真奇怪,你为什么从来不问?你和我吵架最厉害的时候,为什么都不用我最狼狈的东西刺伤我?
“因为你是好人。”
他低着头,喃声:“你是又穷又心善的傻子一样不求回报的好人。
“我总要你从广袤世界来爱恶人,我知道你会答应——
“毕竟你为了赵舜回头,为了许多人回头。你怎可能完全不在乎我呢?
“倘若你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爱,你会被我感动。偏偏你有那么多朋友、亲人、长辈,他们都喜欢你。你总是害怕我,也只会可怜我。而我呢,越来越喜欢你,不满可怜的爱,又深怕自己的不满将你重新推远。
“我还知道,你身边所有人都讨厌我。你云门师门中的那些人,你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们全都不满我对你的掌控。我偷看过你的信,我猜你没收到过我如今的信件,自然也不会收到三年中我写给你的那些信……”
姚宝樱已经等不及了,尝试拔刀去破二人面前的丝线。
她的刀背被他的弩刺得一歪,她刀柄抵地,他才再次放下手中弓。
姚宝樱终于勉强插话:“信件?三年中你给我写过信?我、我回去就找……”
“不重要了,”张文澜淡声,“我知道潜移默化的力量,因为我自己就是个中高手。倘若他们在你耳边不停重复,你终会质疑。我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决定解决这个问题。所以——
“我将用我的全部保护你,或者留下你。你选哪个呢?”
姚宝樱惊骇:“我听不懂!我不选!你停下来,你不许——”
她顾不上了,她凌身而起,就要穿梭那些金丝,打算先制住他。
他猜到她会这样,徐徐后退几步,重新躲入更多的金丝后。姚宝樱朝他纵去,他手一抬,玉扳指中射出银针,却不是朝着她。
那一边赵舜的惨叫声闷闷的,姚宝樱倏地停步,扭头看悬崖另一头。
风雨更密了,林中烟雾渺渺,张文澜玉扳指射出的银针,又断了那悬吊赵舜的丝线中的几根。
赵舜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歪斜,快掉下去了。少年郎君也吓坏了,眸光湿茫茫地朝姚宝樱望了一眼。
侍卫们:“姚女侠!”
姚宝樱哑声吼:“坚持住!”
而这么几步,姚宝樱与张文澜隔着金丝相斗,姚宝樱堪堪停步,张文澜便站到了瀑布前。只消一步,他也会坠下。
姚宝樱不敢上前了,她看不清他身后是什么,害怕那后面也是悬崖。
张文澜道:“要么救赵舜,要么选择我。”
那一方,侍卫们急声:“姚女侠,丝线要断了!太子殿下危险了——”
赵舜虚弱:“宝樱姐……”
“咔——”
姚宝樱身子一抖,丝线断裂时,她
的身体比她意识更快,旋身奔入“金丝林”,闯过那些丝线,扑向赵舜。当赵舜身子向悬崖坠下时,其他侍卫被拦下,少女横冲过来,大刀斜劈,劈开雨幕——
赵舜坠下的同时,刺向赵舜的金丝被拦住。
金丝擦过脸颊,溅起一点血,马尾上的发带散飞。她乌发湿透贴着颊,顶着衣衫上被丝线绷开的线头,将奄奄一息的少年扑倒在地。
下一刻,姚宝樱趴在少年身上喘气,心里又沉甸甸,惊魂不定地抬头。
两方侍卫的打斗已经断开了好些丝线,武器砰砰溅出火星。
混乱风雨声,姚宝樱看到数丈外,山雾淋漓后,张文澜对她嘲讽地笑了笑,眼中却闪着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光。
而从赵舜这个方位,姚宝樱也终于看清,原来张文澜身后,绿树浓黑如墨,山岚掩瀑布,也是一个悬崖——瀑布和树林形成一个凹陷死角,盖住了那方悬崖。
若非她跪在赵舜这处方位,她是看不见的。
张文澜转身投入瀑布。
然而当张文澜坠下不到一丈,巨力袭来,少女的发带挽住他手腕——
南周建业玄武湖,张漠被卫士们追得无路可躲,也已没了武力。
为了死后尸身不落入敌人手中,张漠跳下玄武湖,迎接自己的死局。
然而——
“噗通——”
烟雨密如牛毛,水流簌簌如炼乳。
汩汩流水湍急,张漠衣袍内外血液荡开时,眼睫上沾的水雾也散开。他看到——
云虹跳下了水。
他惘然眨眼。
一时不知她是恨他恨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她竟和南周朝臣关系如此深厚,要为了南周抓捕他。
她的手伸出,挥开面前的浮萍水草。
墨雨点滴,白绸弥漫,在水下飘飞。
云虹入水,乌发散荡,眉目更为飘忽。庞大浩瀚的内力在水中震荡开,锁定他的方位,将张漠包裹住——
北周大明山悬崖边,姚宝樱趴伏在垭口,努力抓住跳下去的情郎。
张文澜有些迷离地抬头,挂在悬崖边,被她的发带缠着手,这是多奇怪的姿势。而按照他的计划,她选择赵舜后,就不会管他了。
但她此时竟然大半个身子快被扯下去,另一手用刀柄抵地,来缓解坠势。
风雨淋淋漓漓吹得人发冷,张文澜目色古怪,眼波沾雾。
在她拽住他的这一刻,他突兀来了一句:“狼虎谷在泰州,那里才是唯一正确的方位。”
上方趴在垭口的少女原本一直绷着脸想将他拉上来,他一句话激得她失力——
她追上来,为的是狼虎谷到底在哪里吗?!
她原本强忍,此时忽然泪水大滴大滴地悬在睫毛上:“阿澜,只有威胁,利用,谎言,算计,是无法得到爱的。”
张文澜:“所以我得不到吗?”
姚宝樱:“所以,我们成亲!我们成亲好不好!
“无论大伯是何结局,无论北周与南周、霍丘如何相斗,无论你信不信我,如果只有成亲能让你安心,我们成亲。救命稻草也罢,唯一希望也罢,我可以的。我们说好的哇,我们很多年前就说好了的哇——”
她终于哭了起来。
嚎啕哭声在一众打斗侍卫间、在风雨飘摇的悬崖瀑布边,何其茫然: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我们三年前就约定好了。是我忘了,是我年少无知,是我不懂你……你一直很难过对不对?可我不知道你执念重到了这个地步。
“但你别这样……你别受伤,别自毁,别变成你娘。
“如果成亲也不行,就告诉我怎么救你,怎么驱散你的心魔……好不好嘛!”
凄风冷雨,天地凄凉。
三年前雨夜中少女的哭声,与此日雨帘中少女的泣音终于交汇到了一起,重叠在一起。
成亲——他梦想的成亲……竟在这个时候……
张文澜眼圈赤红,泪光流动。
风雨如晦,人心如弦。可若非那根弦拉着他,他早已在得知她与张漠隐瞒的真相时崩溃。
成亲……成亲……
然而此刻,当张文澜仰头看她时,脑中那根弦依然在丝丝绷断。终于动容,终于动摇。
可布料裂帛声随即传来——她的发带被扯裂了。
姚宝樱有些惊恐地看去,抓起另一只手臂就要来拉他。但她身后又恰恰有人袭杀,她仓促间只好挥出手中的刀,以攻为守。
那些张文澜的侍卫未必想要姚宝樱的命,但会阻拦她破坏二郎的计划。
悬崖边,少女身子在刀离开后,朝下被拖得更坠了几分。发带断裂,张文澜整个人朝瀑布坠去。
下一刻,姚宝樱追着他跳了下去。
“噗通——”
他们一起跳下湍流,白浪飞涌,二人被瀑布吞没。
第152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7
北周余杭附近的大明山中有方瀑布,瀑布后非洞,而是急湍水流。
在姚宝樱他们来之前,张文澜与侍卫们已经考察过:这段水流蜿蜒溯回,水流过急,会用极快的水浪奔涌,带着落水的人流向通往山外的一平原河谷。
人在水中不过一刻,即使以张文澜此时的体力,也足以脱身。再不济,长松等侍卫们会找来。
换言之,这和赵舜掉落的悬崖不同,瀑布是一条逃生路。
如果姚宝樱选择赵舜,张文澜便会继续自己那有些疯狂的计划,一条道走到黑——而他几乎九成九确信,姚宝樱会选择赵舜。
因为,大事面前,众生面前,她从未选过他。
她在小事上迁就他,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她的世界过于广袤,关爱保护的人又太多,他争来争去,似乎也争不出什么名头。
往日他总怨恨这份博爱,而近日,他常常恍惚,感激这份博爱。
若非她是这样的人,张漠早在三年前就被他连累死了,岂会多了三年的挣扎时间?三年后,张漠的生死,他已经毫无办法了,他只剩下了姚宝樱。
所以他会拼尽全力保护她。
他固执到坚韧不拔的执念,在姚宝樱趴在崖头说“成亲”时,动摇一次;在姚宝樱哭出来时,动摇了第二次。
当哗哗水流灌入口鼻,当他如自己猜想的那样坠入瀑布,被水流卷入后方的激流中时,他眼前浮现了少女被水荡开的衣衫……
他的心志,动摇第三次。
姚宝樱被卷入水流,便意识到了这是逃生路,而不是求死路。她忍住自己一触落水而来的眼前漆黑带来的惧意,睁开眼寻找张文澜。
水流哗哗,她的身子被石壁、山石撞击。痛意她可以忍受,只要追到张文澜。
她看到了他!
可她虽水下功夫好,岸上好用的内力,在湍急水流中,竟然无法将她快速带往他的身边。
二人在水下激流中滚动,衣衫凌乱发丝缠臂,姚宝樱不得不拔出自己的刀,时时抵在滑不溜秋的石壁上,帮自己靠近张文澜。
比起她的挣扎,张文澜是毫不挣扎,任由水流卷着自己去往任何地方。
但他迷离的眼睛,盯着她。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成亲”二字,模糊的视野时而看到少女莹白的脸、通红的鼻,但水流太急,他自然看得不清。
他在一片浑噩中,目光终于顿住的地方,是姚宝樱的肩头。
起初看得不清楚,当她一次次逆着流水尝试靠近他,他终于看清她那片皮甲所裹的肩头,红嫣嫣的,并非衣上所画红梅,而是一片晕染开的血迹。
她受伤了?
他忽然想到了她肩臂的旧伤,她方才在山崖上拽他的手臂。显然,她肩头的旧伤,因他而裂。
是他总害她吃苦吗?
苍天从来不喜欢他,苍天会因为不喜欢他,折磨他所喜欢的,夺走他所喜欢的吗?
张文澜怔忡之间,忽而听到姚宝樱拼尽全力的一声气音——“阿澜公子!”
她嘴张合,口中吐出水泡。声音来自“传音入密”……她用内力,只勉强传出这么几个字,她眼睛漆黑又期待,着急地看着他。
张文澜恍惚万分。
他的心魔与满腔爱意,在一刹那突然崩溃。
他一刹那忘记自己的筹谋,忘记自己的计划,满心都是她说的“成亲”,是她肩头的伤,是她即使救下赵舜、也跳下来找自己……也许他始终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可姚宝樱待他如此!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连他这般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她还有什么没做到,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满意。
她说要和他成亲,其实千难万难,他带着她一起,若是死在一起,也未必不好。
他就是要姚宝樱。
他就是喜欢她。
在他身处险境、并无成算、将她排除出危险的时候,只要她向他递出手,他就是会撑不住放弃一切,抛弃一起,他想、想要……
姚宝樱终于看到张文澜眼中神色有了生气,有了变化。她终于看到了他在逆流旋流中的挣扎——他向她伸出了手。
若是陆上,宝樱必然激动得嚎啕大哭。
然而眼下显然不是激动的时刻。
姚宝樱朝他递出手,拼命向他游去。
二人的指尖在水流中几次碰触,却因水流而再次分开。
水流溅出白色泡沫,像他们之间五彩缤纷的一个个美梦。在这一个个梦境织就的水泡中,在她努力游向他的时候,他也拼命地、不管不顾地想靠近她。
浪花滚滚,水泡连连。
错过几次后,姚宝樱的手指终于抓住了张文澜。她的刀卡在两块石头间,她借力扑向他时,上方哗啦啦一道激流涌下,打向张文澜。
姚宝樱睁大眼睛,肩头伤势因她的用力而再次裂开。
二人相握的手再次被冲开,头顶的那股激流缓和后,姚宝樱已经寻不到张文澜——他被激流卷走了。
姚宝樱心头慌乱,咬牙朝前方游去——
南周建业的玄武湖下,水流不急。
若有人想在此追人、救人、杀人,都并不算吃力。
云虹整个身子落入湖水,潜水用内力锁定张漠。她还未完全锁定他的方位,她耳畔借着水流,忽然响起郎君用“传音入密”带来的一道声音——
“对不起,我没有去云州。”
云虹目光整个滞住。
他知道她之前……
张清溪……
云虹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水下的张漠。
她追他一路,只看那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行动有异。她认出是他,却又不知他武功为何差到这个地步,更不知晓他和南周发生的事。
且她对张清溪……
她已经不知该如何看他,所以她不看。
在落水前,云虹想的是,抓到张清溪,审问张清溪,将张清溪交给南周。
其余的事,她不想多管了。
但是,张漠一道声音,让云虹心神微空,颤颤战栗。她恍惚自己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看向他——
她看到他身子到处在渗血。
水流缓缓,鱼水环绕,她的绸带也随之飘曳。
他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光中,被水草、游鱼拽着向下沉去,他不挣扎也不游水。与此同时,他的脸、脖颈、耳畔,以及一身武袍,尽被血浸染。
他的脸白得如同死人,眼睛漆黑温柔。在她望来的一瞬,他闭上了眼。
他闭上眼,如同死了一般。
这种念头刚出,云虹的飞云袖裹住了张漠。
“飞云袖”,是云虹的绝学,也是张漠昔日戏称的“白练飞光”。
她的庞大内力出于一种试探,朝他身上探去。一探之下,连云虹都静了一下——筋脉寸断,内息噬体,走火入魔走到了绝路。
她的内力,已经完全没办法传入他体内。
换言之,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水上烟雨蒙蒙,水下霹雳入海,劈得云虹整个大脑泛空。
当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的时候,她已经游过去,将张漠抱入怀中。
她本已完全不想与他有交集,此刻却也许是飞云袖的试探结果过于荒唐,云虹探出了手,握住了张漠的脉搏。
他被她环抱而纹丝不动。
他的气息弱到极致,被云虹按住的手腕脉搏也几乎摸不出来……他真的要死了。
云虹看着怀中的青年。
她静静地想,倘若他真的死了,那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没有去云州”。
倘若他真的死了,她的爱恨情仇,便都失去了方向。
恨……
她恨他吗?
她此时不知,但是多年前,她是恨过的。
她最恨他的时候,是他们成亲那夜。
那夜,他抛下她的师门与众多江湖人士,跃马下山,消失了整整一年。她沦为笑柄,被人质疑,又连他的生死都不知晓,面对父母与师兄们担忧的眼神,不知从何说起。
彼时她不知他是朝廷人士,不知他不能道出身份。
她更是在今年上半年前往云州查探情报时,才知道他是玉霜夫人的长子,知道他在成亲那夜骤然离去,是因收到云州城破、家破人亡的消息。他记挂他的亲人,不能与江湖人交心,必须做出决裂般的选择。
然而,在她不知晓的那些年,怎能不恨呢?
而在那一年后,他竟然又出现了。
重新出现在云虹面前的张清溪,是一次客栈中的秘密盟约。
有人约了众多豪侠聚会,云虹受父母之托,前去调查。她在客栈坐了一日,约好的豪侠们一一到来。
那些人,便是日后的“十二夜”。
有人玩着木偶,有人抱着佛经闷坐,有人耍着剑,有人在占乩,有人摸着琴弦,有人抚着自己的刀……青年才俊们,是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一拨人。如今的小十、小十一,只是当年其中两位收的小徒儿罢了。
黄昏灯上,檐下灯笼哐哐晃动,木门推开,室外风沙卷入。
郎君清朗的笑声比人先来:“我来晚了,罚酒一杯。”
茅檐草屋,张清溪猝不及防地掀帘而入。
他站在满室浑浊江湖人中,仪容俊雅,明珠琅琅。满堂人士有为之惊讶,亦有扭头,来看云虹反应的。
云虹低下头,静然不语。
她的性子足够淡漠,即使身怀怨恨,也很少爆发,更不会在众人会面时,与人难堪。
再或者,她想要张清溪一个解释。
张清溪始终没有给她一句解释,但在“十二夜”结盟之时,人人说起生平侠义之事,要玩笑地为自己定一个名号,他出了些笑话。
第一夜与第二夜是夫妻,夫妻伉俪,既见不得负心汉当座,又见不得相识多年的妹妹被人欺负。他们为云虹撑腰,特意为云虹找了“黄泉焚嫁衣”的名号,讽刺张清溪。
张清溪眸子一闪,并未说什么。
轮到他自己时,他手中箸子在茶杯上点了几下,慢条斯理地笑:“在下飘蓬浪迹,生平没什么要紧事值得说道,武功在诸位面前也是班门弄斧,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件事了——咳咳。”
张清溪道:“子夜樱笋时。”
满堂寂静,众人琢磨半晌而不得,质问:“这是何说法?”
“是给你的子夜刀搏名?可听起来没什么气势,软绵绵的,倒像风花雪月轶事。”
张清溪哈哈大笑:“便当是风花雪月吧。”
满堂喝彩,添酒回灯,重新热闹起来。
张清溪性子爽朗,成年人之间彼此有分寸,第一夜、第二夜为云虹在言语上刺了张清溪几句后,见这人不接招,云虹又不吭气,他们也不再提。
众人就此结盟,举杯邀约,共为一生知己——
“不杀霍丘王,我等誓不归还。”
“此盟寸丝为定,鬼神难欺!”
云虹在交杯换盏间抬起脸,看到张清溪在看自己。
“子夜樱笋时。”
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她知晓那是他们的初遇——那弃她而走的未婚夫君,一句解释也没有,却在重逢结盟、觥筹交错间,在满堂喧哗中,隐晦地说,“子夜樱笋时。”
云虹看着张清溪的眼睛,面孔。
许是她意志不坚,许是她性情太淡。她因这样的性情吃足了苦头,被师门教训多年也难改。而那一刻,她同样因为自己这难改的性情,不那般恨张清溪了。
云虹告诉自己,倘若他给她一个理由,她就原谅他。
他们十二个人,在江湖南北奔走,为刺杀霍丘王而做准备。云虹重新与张清溪同行,他们没有提过新婚夜的事,他们谈的是如何杀霍丘王。
而在那段时间相处中,大家若有若无地给二人独处时间。
毕竟二人虽不说什么,却足够暧昧。
连云虹都觉得,张清溪好像还是喜欢她。
碍于霍丘王未死,他心里好像压着许多秘密,他不能说。他因为不能说,而对她的态度十足克制。然而又因喜欢,这份克制时时破功。
云虹看在眼中。
云虹心想,我等他。
他总有一日会说的。
在他说出来的那一日,他们就重新在一起。
她并非爱恨强烈之人,她找不到他们不重归于好的理由。当他每一次看向她,当他不自觉地走在她身畔,当他明知她武功高强而依然想保护她时,云虹也在一日日沉沦。
她一直在等他的理由。
可是等到了现在,等了整整三年,等到云虹自己已经去云州查出了所有真相,她依然没等到张清溪亲口告诉她的那一日。
而今日南周建业玄武湖下,天地昏暗,水流无声,云虹拥着张漠,却要接受他死在她怀中的命运。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要死了吗?
什么都没来得及,他们的故事救彻底结束了吗?
云虹看向怀中的青年,看着他的气息将断于她的怀中——
倘若相逢即别离,未逢若逢时。
她与他的数年纠葛,数年恩怨,倘若就此埋葬……
云虹静静看着张漠的面孔,她抱着他,缓缓将手置于他颊——
她不接受。
她等待数年,爱恨难分,只是要一个理由。
她要那个理由。
她一定要得到。
从来情绪淡漠的云女侠,心头竟有如此深的一重执念。这重执念在一刹那破土而出,茁壮发芽,让云虹无法忽视。
流动的水光半明半昏,在二人四周起伏。
云虹抱住张漠,闭上眼运功,渐渐的,一重冰顺着二人的肌肤冻结。四方游动的小鱼,翻动的水花,蜿蜒的水草,都被冻结——
玄武湖上,奔来的卫士们下水找人,却甫一下水,大骇之下,恐惧地喊着身边人把自己捞上去。
一众卫士站在烟雨中,惊恐地看到玄武湖自湖心开始,一寸寸结冰、布满丝丝裂痕。转眼间,天地清白,整个湖心都被冰面封住。而冰还在向四方扩散,寒气逼人,刺破云霄。
他们惊乱:“这、这是什么?玄武湖在这时候结冰?天上下雨啊,居然结冰”
“乱了,全乱了!陛下死了,玄武湖结冰,天下出怪事了,南周要亡了——”
“南周要亡了,快跑、快跑!”
皇家园林的刺杀引发的后果在南周初露端倪,在同一天,玄武湖结冰一里,不明缘由——
当日黄昏,烟雨始终连连。
北周大明山外提前说好的打猎人留下的屋中,长松等侍卫摆脱了纠缠的江湖人们后,在此找到了他们二郎。
二郎躲在草牖下,散发淋颊,靠着门扉。他也不点火,就坐在雨水吹不到的角落里,微微发抖,时不时咳嗽。
长松找到人时,见月白色的厚褥裹在二郎身上。二郎闭着眼躲在昏暗中,乌发拂入透湿的衣襟,两颊既白,又有不正常的红晕。已然生气少,鬼气多。
可笑的是,张文澜都难受成这样了,偏偏色洁人清,如同那浸染寒霜的山间积雪,呈一种惊心动魄的诡艳感——与那位传说中的玉霜夫人一样。
他们这些侍卫,在调查玉霜夫人的线索时,看过玉霜夫人的画像。
造孽啊。
长松恍惚时,听张文澜飘忽说:“南周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吗?这个时候,张漠一定死了……”
他总是大逆不道地管哥哥直呼大名,他哥哥都未曾训过他,旁人哪里敢说一句。更何况此时的二郎失魂落魄,零落至极,如一缕烟般随时散。
最急功近利的长松惊怕地跪在二郎身前,劝说道:“二郎,莫要多想。大业未报,二郎且撑住身子。
“大郎、大郎未必就死了……说不定、说不定……”
长松实在找不出张漠活着的可能性。连乐巫、哑姑都不肯救人,哪里还有神医呢?再加上南周之战必然凶险,大郎连后路都没准备。
张文澜轻轻点下头。
长松怔忡:他都说服不了自己的鬼话,二郎在点什么头?
张文澜抱臂而坐,看门外水花在屋下流出一道小溪流。
他再一次想到了姚宝樱说的“成亲”。
腿痛、背痛、头痛、臂痛、心脏痛,全身都像被铁锤重击,时时刻刻让张文澜想撞墙晕倒。然而事实上,只有二郎抖动的身子、忍不住痉挛的手指,才能让人看出他的强弩之末。
他在这般昏天暗地的状态下,竟然又摸索着腰下的药酒,给自己灌了一壶。
药酒下肚,疼痛稍缓,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幻觉——
新的幻觉,已经到姚宝樱刺向他,将他砍死刀下了。
张文澜唇瓣发紫,脸色泛青。
他在想宝樱笑眯眯地推他肩,问他怎么不理她;
她抱着他战栗的身体,用内力为他取暖,还给他折纸,给他读话本;
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他找不到她,她突然从犄角旮旯里跳出来,送他一盏灯……
在长松又一次担忧唤他时,张文澜面无表情地朝长松递出手:“扶我起来,我动不了了。”
他咽下喉口血,道:“然后,离开这里,等汴京消息,准备……出兵。”——
同样在这一段时间,汴京城中,文公向皇帝上过奏疏,状告张氏二子与玉霜夫人,霍丘人的关系。
汴京风雨数日,文公没有等到皇帝的批复,却被皇帝叫去宫中,宽慰一番。
离开皇宫的文公心中沉甸,知晓皇帝心向张氏。
可笑!
恰恰在此夜,长青冒雨上门。
长青登上门的时候,文府侍卫注意到他所背的刀柄有未干的血迹。
众人警惕,长青却只是敷衍:“杀了一个故人而已……文公以后会感谢我的。”
深雨夜,文公看着这个藏身树荫下的淋雨青年,感到一丝胆颤。
长青手撑着额头,神色抽离得如同做梦。
他刀背上的血被雨冲刷干净后,他好像终于从自己的一重噩梦中苏醒,看向对面的文公与文府侍卫们:“计划开始。”
文公望着天地雨帘,喃声:“自然……官家不智,被乱贼裹挟。我等只能拨乱反正。”——
黄昏雨下,姚宝樱湿漉漉地从水瀑中钻了出来。
山川秀丽,可惜暮色如墨。
少女抱着臂发抖,裙裾皆湿,披头散发如同一个疯婆子。她颤巍巍地趴在岸边,爬到一片矮灌木下,勉强找到了这处避雨的地方。
“啪——”她手里抓着的刀砸在了泥地中。这并非一把好刀,跟着宝樱磨难一日,此时刀口尽是豁口,已然没法用了。
姚宝樱抖着手从腰下小包中取出灵巧的机关,朝空中射了一箭,便在这里等候消息。
她昏昏沉沉,几次要坠入噩梦时,又几次强逼着自己清醒。
模模糊糊中,她感到一重戴着绒的袍子披在自己肩头,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宝樱姐,宝樱姐——”
姚宝樱睁开眼。
她还在灌木下躲雨,但如今不是她一人了。
黑魆魆的暗夜雨中,四面八方围着她,站满了先前那些与她一同来救人的侍卫们。而赵舜正蹲在她脚边,珍惜地将一重厚氅衣披在她身上。
侍卫们感激:“多亏姚
女侠,我们才能救到殿下。”
赵舜脸上皆是被金丝勒出的血痕,却满不在乎地朝她笑,更露出感怀一般的神色:“宝樱姐,若不是你,张大人不会放过我。”
姚宝樱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他。
她在水中泡了太久,找人太久,心力交瘁太久,此时难免没有力气。
她朝赵舜招了招手,赵舜凑过去。
“啪——”一个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赵舜被姚宝樱一掌打得垂下头,眸子神色浮动,些许戾气闪烁。
但他抬起头,微茫的目光落在她一片血红的肩头,他轻而诡异地笑了一声。
周围侍卫们炸开:“姚女侠这是做什么?”
姚宝樱清而沙哑的声音在这片天地冷冷响起:“阿澜公子不是放过赵舜,而是在帮我。
“因为只有我救了赵舜,江湖这边的人才不疑心我偏向阿澜,才会真正相信我是自己人。
“你们都不相信他的清白!你们都被玉霜夫人成功挑拨!你们疑神疑鬼会坏大事,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事。只有我还有理智,只有我还在相信他,相信北周……他必须保护我的身份清白!
“所以他只能绑架赵舜,只能让我与他决裂,只能让你们全都看清楚我和他不是一条心,你们才会跟着我走!”
淙淙雨帘,天地若绳——
作者有话说:莫慌,我们小情人在努力地双向奔赴中~
第153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1
大明山下的河边矮枞木旁,夜风呼呼,雨丝冰冷渗骨。
宝樱快要哭出来了:连她都快冻得没知觉了,张文澜怎么办呀?他得受多少苦?
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可怜?
姚宝樱喘息剧烈,拖出哭腔:“他算尽人性,把你们的阴暗盘算看得一清二楚。他如果真的要杀赵舜,他不会等到我们赶到才动手。
“这是一出戏!他本来早就可以离开了,他一直在等着这出戏,等着把好处送给我,等着他确保我不会被江湖人离心,他才能放心离开!”
少女喑哑的声音在绵绵夜雨中,哽咽连连,伤怀无比。
众人无言。
赵舜摸着自己被打的半张颊,微妙地笑了一下。
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到今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轻声:“他是为了你好,但我很无辜。你因为没有救到他,而迁怒打我吗?”
“赵舜,你心知肚明你为何会被他抓,”姚宝樱冷冷地看着他,“你自己送上门的!你一直在我耳边说他不是好人,一直在江湖人这边彰显你的无奈无辜,隐晦地提醒大家是阿澜公子劫船、阿澜公子别有目的……可你不也想落到他手中,好推进你和江湖人更坚定的情谊吗?”
她在痛骂中,有了力气,推开面前少年郎君,扶着树桩站起来。
姚宝樱盯着跪坐在地的赵舜,怒斥:“南周出事了,对你来说有什么坏处?根本没有坏处!你根本不喜欢那些皇室,但你身份敏感,你不好动手,你半推半就,你希望阿澜帮你解决你的难题——阿澜公子出于打压南周的目的,他一定会解决的。
“你根本不无辜。
“你知道你不会死!因为北周已经和霍丘开战了,南周内乱就好,南周不能同时和北周开战。你就是那个力挽狂澜、约束现在的南周的人。更何况以你与我的关系,阿澜公子更不可能让你死。
“你将事情算计到了这一步,你却在我面前装可怜!”
众侍卫惶然,既怒,又尴尬。
他们飞快而讪讪后退,恨不得自己聋了,听不到太子殿下与姚女侠的争吵。
天地骤冷,夜雨如绳。赵舜从地上站起来,琉璃玉般的黑眸看着姚宝樱。
他轻而哀伤地笑了一下:“你完全偏向张二郎了吗?”
姚宝樱一言不发。
赵舜觉得可笑:“张微水在你面前不知道装过多少可怜,给我泼过多少脏水。我只做一次,你就要为他抱不平?”
姚宝樱身上氅衣拖地,沾泥带水,尾大不掉。她抿唇,低头看着泥水和脚边脏污的落叶发呆。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却也固执地不肯认错。
她少有这般时刻。
赵舜看着她:“你明明不喜欢耍心眼的人,所以你为什么会喜欢张微水?
“论算计,论谋略,我自认我的手段温和得多。我以为你喜欢干净些、纯粹些的人。
“我是你的表哥,你与北周、南周朝堂都有仇,你和我才是天然盟友。我解决南周朝廷的糊涂账,你约束好江湖人,我欢迎你们效力南周……宝樱,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你不应该喜欢张二。”
姚宝樱低下头。
赵舜冷声叱道:“他每天像个冤鬼幽魂一样缠着你,竟然还真能缠出你的同情心?!”
宝樱心想,不是同情。
至少,不只是同情。
天在下一场雨,她的心中也在下一场雨。
她有些迷惘地说:“阿澜公子也许不干净,但他从来都很纯粹。
“倘若不是世事逼迫,他本应如你一般,手不沾血,便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本应是最恬静温和的世家小公子,本应受宠爱、呵护,本应有不一样的人生。”
赵舜站在雨中,气笑:“宝樱,我也本应有良善的一生,你也本应是世家女郎。”
她不说话。
她往日面对他的强硬与此时的怨怼融在同一双乌黑眼中,她就这么看着他,像个被人抛弃的小狗。他心中颤抖酸麻,终是无力地笑了一下。
她现在没力气揍他了,他却输了。
赵舜:“算了,不说这些了。南周既然出事,我自然要回去,但正如你所说,我需要南周更乱一些,我先与你走罢。你打算去哪里?”
姚宝樱还在看着裙裾上的泥点不说话。
赵舜看她散乱头发的小可怜模样,叹口气,半开玩笑:“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找张二。”
姚宝樱郁闷摇头。
她心中有一腔委屈,亦有一腔愤怒,憋屈。她并非对张文澜毫无怨言。
何况她心知肚明,张文澜必然离开去执行他自己那偏执的计划去了——
放赵舜离开,他坠入瀑布而走,本就是他给自己定好的选择。
他唯一失算的,可能是她跳水追他。
但即使跳水,她也没追上他。
姚宝樱不禁心想,若是那时候,她牢牢拉住张文澜的手不放呢?是不是张文澜就会留下来,或者会带自己一起走?他执行他的怪计划时,她会保护他……
赵舜提醒:“宝樱,我在和你说话。”
姚宝樱回神,慢慢回答他:“先去救三位长辈吧。”
此时几个已经挪到十步外的侍卫们,架不住自己耳力好,又怕太子殿下和姚女侠吵起来,便有一人急忙插嘴:“我当时听到了——张大人说三位大侠被关的那个‘狼虎谷’,在泰州。咱们直接去泰州就好。”
赵舜眼睛古怪地顿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提醒,姚宝樱已经摇头,闷闷道:“泰州那个地名,是假的。我找到的三个有‘狼虎谷’这个地名的地方,如今泰州那个选择,可以排除了。”
她看向几个不解的侍卫们,继续闷闷解释:“因为阿澜诡异多端。
“他当然不想我们成功救人,当然希望多拖延我们一些时间,好让我们如一团苍蝇乱转,他自己一个人就把他娘的问题全部解决了。
“他既然想困住我们,告诉我的地名,当然是最麻烦、最假的一个。排除一个错误选项,我们只用找剩下两个地方就可以了。”
众侍卫:“……”
他们干笑:“张大人……不愧是张大人啊,哈哈。”
“姚女侠也不枉多让,好是聪慧哈哈。”
“一般聪慧吧,”姚宝樱没有精神地裹着氅衣,艰难抬步行走,维持着死气沉沉的模样,“主要是太了解阿澜公子的作风了。”
众人更是干笑,跟着她走上夜路——
烟雨连绵,次日的南周建业城中,满城封锁。
一棺材铺中,迎来一位白衣女客。
女郎身子修长,却周身遍血,脸色失血,宛如鬼飘般,吓了棺材铺老板一跳。
棺材铺老板起初以为这女郎是快死了,又看到女郎这一身血,联想到陛下死了、满朝混乱的传闻,吓得魂不守舍。
而云虹在老板要逃去后院时,才宛如做梦般苏醒过来,清泠泠地留了一句:
“我要你帮我打造一副冰棺。”
如今南周,活人难以离开。
而死人可以。
她冰封玄武湖,留住张漠最后一抹心脉。她尝试一日,无法帮他补好断裂的筋脉,更无法传输内力吊他性命。她决定带他北上,寻找别的法子。
她要听到他亲口说的理由。
她一定要听到——
烟雨连城,北周的一片平原后,鸣呶公主与容暮走在前往苏州城的路上。
鸣呶抱着小猫米奴,萎靡不振。只因不断传来的消息,都称不上什么好消息——
这时,苏州城门大开,大纛行出,一众文武官朝鸣呶和容暮卷来。
苏州父母官先急匆匆下马,扑到公主面前:“臣等护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官道上站满了人,裙裾染了泥点、一脸风尘的小公主怔忡。
她怀中的小猫叫了一声。
鸣呶迟钝回头,看向蒙眼琴师。
容暮意识到什么,却并未开口。
官员小心翼翼:“我等知晓殿下在外面受委屈了,请殿下随下官入城。下官护送殿下平安回返汴京——”
江湖一行,终是年少公主的一场醍醐梦。
终有梦醒之时。
鸣呶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她半晌明白了,看向容暮:“容大哥,我要走了。”
容暮似走神,好一会儿才:“嗯。”
鸣呶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我在江湖上,好像出不了什么力,还成为你的软肋,需要你和宝樱姐时时照看。眼下你们有了重要事情,我也不能那般不懂事,继续缠着你们。所以……我回汴京了。
“不过容大哥放心,我回去后,就会与我兄长好好谈这一路的见闻。我会说服他优待江湖人,配合你们一起打赢这一仗。如今战事重要,大家都应相忍为国。”
容暮:“殿下有爱民之心,是天下之幸。”
鸣呶苦笑自己算什么爱民之心。
她从北走到南,身边的百姓依然受苦,余杭白花花的盐流不去民宅。她无力从源头改善,只能小小施恩,却博得善名,太荒唐了。
但她实在年少,又哪里说得出什么大道理?
她怅然一叹,要将怀中的米奴递给容暮。
容暮却说:“留下吧。”
鸣呶一怔。
容暮:“留下米奴,或许殿下有需求时,可以寻在下。不过殿下金枝玉叶,想来没那般需求……在下见殿下与米奴颇为投缘,殿下若是喜欢,养着吧。”
怀里的小黑猫抬头,朝容暮喵喵叫了两声,又乖巧地趴在鸣呶怀中,朝鸣呶柔弱地叫了叫。
烟雨吹帘,帷帽贴裙。
大纛旗摇,臣民俯首。年方十五的昭庆公主抱着黑猫,走向迎接她的苏州官员,等待返回汴京。
平原广阔,风雨寥寥。江湖琴师安静地立在官道前,杨柳依依,送她远离——
次日,汴京的情报宛如狂风骤雨,吹得整个中原风雨飘摇,只因——
文如故带着满朝文武,斥责皇帝不类人君,为一己功名而掀起大战,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李元微被囚。
文如故带百官谋反,篡位——
鸣呶待在苏州城,尚未上路。
张文澜以御赐“君子剑”为令,号召群雄勤王救驾。
但纠集勤王兵马,张文澜所召兵马先攻打的,却不是汴京,而是——云州。
同时,带着江湖人去“狼虎谷”的姚宝樱等人,收到云女侠的消息。
南周大乱,赵舜借机回国。而云虹将自己在江湖上的一切号令转让给姚宝樱,她要去忙别的事。
具体何事,姚宝樱虽有猜测,但云虹毕竟未言——
此年代消息传递缓慢,十二月初,当云州那一方收到情报的时候,他们尚未知道北周谋反、皇帝换了新人,但霍丘王千里迢迢跑来云州,将“圣女”玉霜夫人斥责一通。
原来,玉霜夫人挑拨中原江湖的事,传到了身在幽州的霍丘王耳边。
霍丘王倒不在意此事,只是玉霜夫人与张文澜的母子关系公开后,霍丘王也对玉霜夫人生了疑心。
霍丘王昔日被玉霜夫人救过,亦与玉霜夫人合作多年。但玉霜夫人与她儿子复杂的关系,焉能不让人警惕?
霍丘王训斥玉霜夫人的时候,高二娘子高善慈终于在这日的赏花宴中,身处玉霜夫人的府邸中,溜入书房,寻找她要找寻的前朝末帝手书的圣旨——
那封“赠黄河以北国土予霍丘,与霍丘隔河而治”的圣旨。
高善慈飞快地翻找书阁中的书牍。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难道当年自己只是梦游,根本没有那道圣旨?
不,她不信。
那封圣旨一直不见天日,自然不是被霍丘王室藏起,就是被玉霜夫人藏起。
而显然,霍丘王没必要藏起这样的圣旨,毕竟霍丘巴不得北周内乱;但玉霜夫人若有别的心思的话,必然藏起这份圣旨。
高善慈屏着呼吸,翻阅书籍翻得心烦意乱时,听到玉霜夫人带笑的声音:“高二娘子,出来吧。你在我的书房中做什么?”
高善慈如坠冰窟。
木门推开,冬日烈阳刺入,那戴着面具的铁甲侍卫阿甲站在门口,玉霜夫人笑吟吟地倚门而立,将书房中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玉霜夫人俯身柔声:“我钓了这么久的鱼,没想到钓到的是你……高二娘子,你想做什么呢?”
她的指甲掠过高善慈的脸颊:“忍辱负重,不惜充作云野的侍女,也要回来云州。你猜,我若要云野杀了你,云野敢反抗我的命令吗?”——
片刻后,高善慈与玉霜夫人身处湖心亭中,高善慈跪于玉霜夫人身前。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懂的?
高善慈明白了玉霜夫人与霍丘王谈事的时候,特意将后院留了这么大的空隙,正是为了“钓鱼”。
这根鱼饵,早在四年前就咬住了她……她的性命悬于玉霜夫人的一念间。
玉霜夫人对高家人恨之入骨。
因为正是高家女的嫁入,才导致玉霜夫人与张节帅夫妻不和。玉霜夫人如今活着,自然不会放过高家人。
之前高善慈试探地在云州行走,跟随云野出过许多宴席,并未发生意外事情。
她以为玉霜夫人不认识自己。
毕竟,她只与玉霜夫人见过一面。当年她年纪又小,根本不敢多登张家大门。
谁料,玉霜夫人认出了她。
非但认出,还容忍她充作云野的侍女,每日在云州各处府邸,借云野的身份进出。
当高善慈暗藏心思的时候,玉霜夫人又盯了她多久?
冬日风霜刺骨,湖心亭空寂寂的,只有一桌四凳。
高善慈必须想法子自救。
她仓皇许久,抬头静声:“求夫人留我一命,我行此错事,只因生了魔心。”
玉霜玩味。
她今日刚被霍丘王训了一通,心情暴戾,正好寻个玩物解闷……她便柔声:“你生什么魔心?”
高善慈:“我、我无意中害死了我兄长,那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日夜不安,总想补救些什么……我以为拿到圣旨,毁了圣旨,洗了高家的罪,我就不用这般痛苦了。”
玉霜眸子凝住。
高善慈垂着眼。
她诉说自己兄长带自己一路逃亡的不容易,自己为了活路害死兄长,良心又不安。她诉说自己对高家的复杂心情,对云野的害怕。
她放大自己的悲苦。
高善慈心中无措,并不知晓自己能否打动玉霜夫人,但她只有这一个法子。
她轻喃:“我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在此乱世却无处可去。我与张二郎定亲,张二郎因江湖女子而弃我。云郎也对我多番利用,视我为棋子、玩物。天大地大,我无路可去……”
玉霜轻声:“那你在我书房找什么?”
高善慈如何会承认。
她矢口道:“妾身是觉得,玉霜夫人在云州只手遮天,书房说不定有可以对付云郎的东西。妾身只是自保。”
玉霜语调古怪:“你这般恨云野?可是,他帮你在云州立足,他救了你啊。”
高善慈:“狼子野心另有目的,那是真的救我吗?”
玉霜静默。
她想到了多年前的迢迢明月夜,张明露在山中初遇她的一幕。
当年是意外吗?还是本就别有目的?
玉霜想破了头,都没想出答案。
而今日,高善慈跪在湖心亭中,只能落泪。
她这般柔弱闺秀的泪水,也许对男子有用,但对玉霜怎会有用。
然而玉霜就是看了她许久——
无路可去。
害死兄长,与情郎同床异梦,百般求生。
这与她曾经的命运何其相似?
高善慈绝非善类,必有目的。
但是……相似的命运,总是触动了玉霜夫人心中几缕涟漪。
她俯身
抬起高善慈的脸,端详高善慈:“你曾与阿澜定过亲?倒是位美人。难道那位与他厮混在一起的姚宝樱,比你更美吗?”
高善慈心一颤:对方连宝樱都认识!
玉霜夫人轻叹:“阿甲,留她一命吧。看在她害死她兄长的份上……高家每多死一人,我都多一分痛快。
“高二娘子,你留在我身边做侍女吧。云野那边……你是自己说呢,还是我去管他要人?”
当日夜,高善慈立在回府的大于越云野面前,说起玉霜夫人要自己做侍女的事。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查探玉霜的书房被发现,她只说自己撞见了玉霜夫人,玉霜夫人认出自己是高家女,要将自己留在眼皮下。
她诉说的时候,一灯如豆,云野一直保持着沉默。
在她说完,云野才笑出了声。
云野:“王上好不容易来云州一趟,我见过王上,紧赶慢赶,你便在后方闹出了这么一桩事。高二娘子,你当天下人都是蠢货,只有你是聪明人?”
他蓦地伸掌,掐住她的咽喉。
他身带戾气,一掌之下,就将柔弱的高善慈推到了床榻间。他手间失力,她在他掌下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的杏眼沾着柔波,泠泠地仰望他。
烛火微微,青帐垂委,牙钩轻晃。云野低声:“你迟早会害死我。我应该杀了你。”
高善慈:“倘若……你杀了我……如何向玉霜夫人交差?”
云野伏在她耳畔,困惑地笑:“高善慈,高二娘子,小慈……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来云州做什么?天下太平不好么,安静地当一个侍女不妥帖吗?你本是一介闺秀,却将事情折腾到这一步……倘若我不杀你,我总觉得你会害死我……”
自然。
高善慈被男人掐着脖颈,越来越喘不上气。
她自然知道云野有可能被自己害死。
但她与他之间,非敌非友,说那些,不可笑吗?
她的一腔春水哽在眼中,她胸脯起伏,艰难地躬身,轻轻扯出他拢在她眼前的衣袖,用尾指勾拂。这是一个哀求的动作,是他们昔日情浓时才有的动作。
云野掐她的动作轻了。
他半晌哑声:“给我一个今日不杀你的理由。”
高善慈侧过身,抬起腰身,在金色的烛火余光中,唇擦过他的脸。
他倏而一怔,猛地后退,钳制她脖颈的手臂松了。高善慈吃力从床榻半坐起身,捂住脖子望着他。
美人鬓鬟亸媚,眼波粼粼。
她总是这样,看着要落泪,心性实则比谁都冷,眼中根本没有泪。
云野呼吸一滞,俯身贴上,手拢住她后脑。
烛火在屏风晃一分,威猛的郎君将柔弱的女郎压下去:“……下一次,我一定杀了你。”
第154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2
张文澜在长安召集兵马。
就战略地域而言,长安离汴京已经很近了,让汴京惶然。
汴京文如故在囚禁皇帝后,一面派出使臣去河东北境,尝试与霍丘谈判,重新和谈;一面纠集京畿兵马,护卫汴京。
文如故以李元微口吻向天下下了许多封“罪己诏”,陈述百罪,更说明转战为和,才是北周应该走的方向。
这像是回到了四十余年前的末帝时期——百官与君权相抗,江湖与百姓夹在中间,霍丘在北公然侵犯,南周在南虎视眈眈。
若从地舆图上看,汴京的四面八方都在被包围。
汴京的文公带着群臣应对一系列事务的时候,张文澜召凤翔、邠宁、镇国军多方节度使。
在长安相会。
漏更声断,廊风穿堂。
一张沙盘图前,圆领白襟的青年长身玉立:“汴京生乱的矛盾本就是战和。一旦我们拿下云州,回头面对汴京,文公那些一辈子没拿过刀枪的文人,自然只能开门认输。”
这位美姿容、骨支离的郎君,自然是张文澜。
听他说话的,则是凤翔节度使。
凤翔节度使名唤常冠,起自陇西。他魁梧脸黑,右脸有一道深长的疤,被旁侧的烛台照得几分凶煞。
他之所以来这里听张二郎的高谈阔论,除了对君忠心外,也有他们与关中张氏的交情在。
凤翔节度使依附张氏,军权稳定与张氏在朝势力息息相关。而今这种百年世家的新家主召见,凤翔节度使自然召集其他同僚,一同勤王。
但是听着、听着……常冠沉声:“二郎的心思,似乎不在救帝。我等本就在打仗,若再分出兵力对付云州,是否有分兵之祸?”
站在沙盘图前的青年郎君咳嗽。
时入年末,这里已经下了好几次雪。天候燥冷,张文澜明明穿得厚实,看上去却袍袖宽广,背脊单薄。
常冠却不敢小瞧对方。
此年代,从乱世中走出的张氏与李氏共天下。张家主拥有的权势,说是一个小诸侯也不为过了。
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可以调动私兵,又以“勤王”为帜。如今张家主能调的兵,拉拉杂杂,恐有近十万。而随着汴京之难不解,霍丘侵犯不停,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加。
在常冠胡思乱想时,张文澜淡声:“攻云州,是为了救汴京。何况你们一旦集兵对汴京,本就影响北方战争,与攻打云州也差不多。”
常冠以为自己又遇到了一个不知兵的蠢货文臣:“怎能一样?”
汴京禁卫军的威力,怎能和霍丘兵马相提并论?霍丘兵马强壮,他们可不见得……
常冠倏尔收口,看到张文澜回身,眸中寒光瘆人。
张文澜幽声:“常节帅,富贵险中求。节帅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手下弟兄、族中亲朋考虑吗?长安昔日也做过古都,如今沦落成了什么样子……常节帅不想重回昔日荣耀吗?”
常冠一滞。
他语焉不详:“云州城坚固无比,又有霍丘的军师‘圣女’亲自坐镇,恐不好攻。”
张文澜站在烛火后,整个面容被掩得模糊无比,对面只能看到流火一样的光:“倘若外呼内应呢?难道节帅没听过昔日云州高家献城投敌一说吗?可以效仿。”
常冠瞳孔放大,心生骇浪。
内应——这是什么意思!
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常冠吞吐艰涩:“倘若官家就因为我等没去
救……”
张文澜轻飘飘:“勤王兵马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慌什么。”
常冠不肯马虎:“倘若官家真的遇难!”
张文澜冷然打断:“遇难便遇难,与你我何干?”
常冠:“……!”
堂中灯火筚拨一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满堂死寂。
张家这位年轻的家主,慢吞吞地去剪那过长的烛芯。待他面前那团火重新明亮起来,张文澜掌着灯,修长身子在屏风上划过诡影,掠过节度使。
张文澜从容:“乱世四十载,皇帝轮流做。北周才建了三年,节帅的胆子就如此小了。
“节帅胆子如此小,在下日后与你共享天下时,可也会胆小,不知该分你些什么……”
常冠一个九尺男儿,火里血里滚爬多年。当张文澜掌着灯悠悠然走过时,他血液中的叛意也如烈火般,被张文澜点燃了。
那些年的战火,从战火中分得的果实。他们昔日簇拥李元微为帝,当李元微式微时,为了他们自己的前程,他们当然可以改弦易张。
良久,此人大笑:“好!好一个张微水,好一个张氏新家主!
“家主有不臣之心,我常冠也不是胆小鬼!这笔生意,我跟着投了!”
哑笑声中,幽火照着张文澜光华诡谲的眼睛。
—
张文澜有勤王之名,却迟迟不攻汴京,汴京的官民人心,随之惶惶。只怕如今一切只是障眼法,张文澜还有别的布置。
一场雪后,长青撑着伞,穿过汴河长道,进入城南的鬼市。
昔日还有些人气的鬼市,如今门可罗雀,街头摆摊的人稀稀拉拉,连街头的乞儿都少了许多。
这里有人认出长青,他们不知长青与张文澜的糊涂账,只奇怪张二郎不在这里,长青大侠为何回到汴京。
当长青调查此地时,他敏锐的五感,察觉四面八方有人悄悄离开。
他要的就是所有人动起来。
他与张文澜已然决裂,可笑的是,主仆一场情意深重,他昔日从张文澜那里学到的许多本事,今日依然用得着。
长青推开一家客栈的门。
他进入客栈的时候,听到掌柜与小二趴在蒙着一层薄灰的柜台前唏嘘:
“能走的人,都逃走了。听说外面要攻城,汴京从明日起就不让人离开了。”
“该不会又要烧汴京城了吧?这、这才建了三年,好日子没过几天,又没了……”
“听说是官家非要打仗,上面的大官们劝不动,只好、只好……反正,肯定还是不打仗好!咱们交那么多税,就为了打仗。文公说,只要听他的,咱们明年就可以减赋啦。”
“那敢情好。什么河东河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们交钱养兵马?”
而客栈一楼中正在喝粥的一个武人,砰地将手中碗往桌上一砸,吓了本就稀稀拉拉的客人们一跳。
掌柜无语:“病痨子发什么狂?”
武人穿着破絮棉袄,胡子拉碴,遮挡大半张脸。他抱臂冷笑,环视一圈:“俺就是河北人,俺告诉你们,幽州一旦和云州连成一片,北方的屏障就全没了。你们全都得往南逃……南边是南周地盘,人家会接收你们?
“打仗,不过多交些钱。不打仗,大伙都得死!”
他高声:“你们汴京人瞧不起俺们,俺也不会讲什么忠君爱国大道理,俺不在你家吃饭了!”
他扔了两枚铜钱,在一屋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昂然提剑出门。出客栈时,他还撞了门口的长青一下。
客栈老板慢慢反应过来:“就两文钱……真有骨气,别来鬼市吃饭啊。怎么不去州桥、马兴街耍威风?”
客栈老板一扭头,看到了门口的长青,脸色一变:“长青大侠?大家说张大人通敌,真的假的?你为何不与张大人一起?”
长青随口:“我只是来看看张伯言生前住的客房。”
客栈老板自己乱猜:“莫不是张大人偷偷派你来的?放心,咱们嘴牢,不乱说话。咱们昔日就打赌过,说按照二郎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来查呢?二郎就是、就是……”
长青冷淡接口:“疑心病重。”
老板讪讪。
长青脑海中回忆文公告诉他的张伯言的血书时,自己心头生起的怀疑。
如今,汴京生乱,皇帝被囚。
文公之所以敢做这样的事,是因自己带着玉霜夫人的计划与人手到来,恰好文公对皇帝失望。
而文公之所以对皇帝失望,是因为皇帝无视张伯言状告的血书。
问题是,这封血书,怎会完好地保存下来呢?
如今所有证据指名,张伯言已经遇害。张文澜杀了张伯言,却没毁掉血书,留着这个证据给文公?
……以长青对那位曾经主子的了解,这必然是一个局。
那么只要抛下所有的疑点,去站到更宏观的角度思考,张伯言血书带来了什么——文公谋反,张文澜“勤王”,篡夺兵马。
长青怀着这样的心思,在鬼市守了数日,终于在某夜,追到了桑娘——汴京城封,人心惶惑,桑娘试图从鬼市地窟逃离汴京。
桑娘,是鬼市的“老人”,昔日跟着姚宝樱做了不少大事。
而今,刑罚之下,长青从桑娘这里审问出了结果:“……张伯言的血书,妾身是知道的。因为……那就是妾身与几位朋友,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做的。
“张大人说,我们和张伯言共事过,必然有所了解。张大人还甩了一本张伯言的书信给我们,让我们模仿张伯言的字迹。
“长青大侠也知道,我们鬼市,许多人身上都背着罪名。我们最害怕开封府了……张大人亲自烧了开封府一书架文牍,换我们帮他伪造张伯言的血书……”
当长青带着证据去找上文公的时候,文公脸色发白。
文公意识到,张文澜从很久前开始布网,在等着自己上钩。
书房中,夜火吹得桌上案牍哗啦啦。文公惨然跌坐,很长时间都沉浸在这个荒唐的消息中。他慢慢苦笑,神色更暗。
文公喃喃:“难道就因为本官在夷山设局杀他,他就猜本官和玉霜夫人有了勾结,就开始布局?怎会那么早……”
长青无言。
是啊,怎会那么早?
当日夷山后,赵舜与容暮为了找姚宝樱,朝张宅射了一箭。那上面绑着的金钗,正是玉霜夫人的所有物。
长青怎会不知,张二郎多疑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张二郎简直怀疑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何况那根金钗,来自玉霜夫人。
想到张文澜,长青思绪微恍。他想到了余杭中,自己告知二郎真相后,二郎张口吐血的情形。
二郎……
他恍惚了许久,直到发现屋中已经静下,文公幽晦的眸子对上他。
文公冷声:“如果老夫步入了张二郎埋在很久前的一个局,那这个局,二郎要对付的人,不只是我,还包括你们。京中情势难以压制,何况张微水心思诡谲……”
他不甘心。
为官数十载,一心为国谋求生路,但是在这种疑心病上,他确实输给张文澜。
张文澜会步步紧逼,步步压制……如果汴京四面八方都被张文澜控制,汴京成为一座孤岛,那他们成了乱臣贼子,囚禁皇帝的意义在哪里?
不过幸好船上的人,不只他一个——
文公淡声:“想必玉霜夫人对这番情形,亦有所预料吧?”
长青顿一下:“确实有。”
文公控制不住地脸皮抽搐:果然是一对疯子母子。
文公冷淡问道,长青冷淡回答:“夫人让我叮嘱文公,文公的棋子,不是只有皇帝一个。文公有软肋,张二郎也有。”
文公:“她说的不会是姚宝樱那个跑江湖的野丫头吧?呵,昔日就是她在夷山破坏老夫的计划……等等。”
文公眸子一晃,想到了另一个人。
长青说出答案:“昭庆公主,李鸣呶。”
文公眸色幽微。
长青又将一细颈玉瓶递给文公:“为防好事生变,此毒可用来对付官家,凭文公自决。”
文公震
得眸子僵硬,死盯着递到自己眼皮下的药瓶,没伸手去接。
他深深看长青,觉得自己已然不懂此人。此人胆大包天,狼子野心,和昔日张二身边的那个侍卫,当真是同一人?
长青将瓶子放在文公手边的博物架上:“另外,我会亲自出见一番张二郎。请文公开城门,准许我出城。”
文公木然。
他在与狼共舞,已然不能下船。
—
这个时候,任何消息的传递都因为时差,造成误读。
为了消除这种误差,张文澜拖着病躯,与兵马同行;文公派快马加鞭绕过战火,送信去苏州。
不过十日,苏州接收到了一道圣旨,一封文公手书。
李鸣呶在苏州待了许多日,本在许多天前就应该被人护送回汴京了,但这一方以“外面打仗,官道被毁”为由,好吃好喝地将小公主供在苏州府中。
所以鸣呶并不知道汴京出事,自己兄长被囚。她每日抱着猫在花园中忧心战火,不断拟稿自己该如何促进朝堂和江湖的合作。
而在这时,苏州府尹带着李元微的圣旨到来,要将公主嫁去南周和亲。李元微以余杭周遭官员落马之时为由,将送公主出降的事宜,交给苏州布置。
为防夜长梦多,请公主即刻上路。
鸣呶不可置信,捧过圣旨:“我兄长让我和亲?”
明明昔日她与李元微就这件事讨论过,李元微明确表明让她去玩吧。怎会短短数月后,她就要被送去和亲?
甚至,不需要她回到汴京,要她在苏州即刻动身?
苏州府尹拱手立在屏风外,看公主殿下抢过那道圣旨。
而鸣呶拿到圣旨,看到上面正是她兄长的字迹与红批,心便茫茫沉下。
……是因为她帮江湖人逃离汴京,又在江湖上玩耍不肯回家,兄长对她失望了?
鸣呶心中混乱,冷不丁想到自己在余杭黄金林中,小水哥与她说过的话。
张文澜说,他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为了南周与北周不生兵戈,不在此关键时期与霍丘结盟,他们需要一个皇帝最信任的公主,控制南周朝堂。
那未必是真和亲,但他们需要一个公主。
恰恰在鸣呶被容暮护送出余杭的时候,鸣呶已经知道有船偷偷下了南周……
这是兄长与小水哥的计划吗?
苏州府尹脸上摆着笑:“殿下好些歇息吧。我等受君令,明日便送殿下南下。殿下可有异议?”
鸣呶抱着圣旨,怅然若失地坐在贵妃榻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小的“喵”声中,米奴踩过她放置在榻上的圣旨,窜入公主怀中。
鸣呶抱着小猫,默然无话,趴在软榻上。
—
当夜月明星稀,天光烂烂。
守夜侍女安然酣睡,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娘子悄悄掩闭门扉,从廊下猫腰而过。
月洞门下有两个侍卫守着,小娘子蹲在草丛边,朝上方小心瞄了一眼。
斜方墙头,黑猫踩檐而过。
几颗细碎石子从上掉落,砸到两个侍卫的头上。两个侍卫抬头,看到一团黑影刷然而过,宛如幽魅——
“什么人?!”
月洞门前的侍卫被引走,小娘子穿过门,提裙向外跑。她刚跑到庭院,便迎面遇到一个持戈卫士。
小娘子惊骇,却刷的从背后抛出一团白色粉末,撒向面前人的眼睛。
卫士以为这是什么毒,大叫着闭眼,声音即将惊动院中其他卫士的时候,一团黑影扑来——
米奴爪子在卫士脖颈一划,连血丝都没溅出,卫士砰然倒地。
黑猫又窜上墙头,在一只旗杆上咬了一口。旗杆摇晃,下方卫士们跑去查看旗杆下是否有贼子,小娘子趁机猫入了一个屋中,在一个个衣箱中翻找自己的旧衣。
“米奴、米奴——”
小娘子心跳砰砰,抱着自己从旧衣中搜出的一个小圆筒跑出屋子的时候,不忘呼唤小猫。
米奴在墙间跳跃,小娘子站在墙下按到圆筒的机关,嗖一下——
银色小箭的寒光惊动四方,月光如水,在葱郁林木间穿梭。水光一般的玉色,也一重重打照在树下飞跑的小娘子眉眼间。
发带舞扬,眉目清丽,颇有稚气。
这正是白日接了圣旨、明日应南下和亲的昭庆公主,李鸣呶。
这座花园昔日供她玩耍,如今逃跑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大型牢狱。
她连路径都分不清,能逃往哪里呢?
除了怀中的米奴时不时攻击周围的卫士,她有什么本事与这些看守她的人为敌呢?
一重云挡住了天上月光,鸣呶抱着黑猫,被苏州府尹带着卫士们,逼迫到一院落墙根下。
苏州府尹遗憾:“殿下这是要去哪里?为国和亲本是荣誉,殿下难道果真如文公所说,乖觉粗野,村野小民,不堪为一国公主?”
被逼到墙根的鸣呶脸色苍白,神色慌乱。
她此时一瞬间抬头:“文公?为何提文公?莫非圣旨是文公伪造的?我兄长呢?”
苏州府尹脸皮一抽。
他淡淡道:“那是否是官家的字迹与印章,殿下应该认得的。谁能伪造?”
鸣呶正是知道那是自己兄长的字迹,才更加心神不宁。
她喃喃:“我兄长一定出事了……我不和亲,我要回汴京……”
苏州府尹惊异地看眼这位年少公主,不再多话,他手中一抬,身后卫士们便攻向鸣呶。
他们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鸣呶根本不会武艺。
但是——
鸣呶尖声:“米奴——”
那些卫士扑向她的时候,她怀中的黑猫窜出,咬向这些人。但猫与早有准备的人类如何抗衡?刀剑劈下,掌拳相击,冷兵器沥沥交错。鸣呶眼见米奴要被他们抓住,不禁朝前扑去。
她要去救她的猫,卫士们的刀剑迎向她。
苏州府尹遗憾的声音落在人后:“殿下被奸人所害……”
米奴被三四把刀困住,尖利锋刃刺穿它的身体,它凄厉叫一声,摔在墙根干枯草地上。卫士们手中的长戈向下捅时,黑夜中,忽有三根琴弦当空而来,卷住长戈。
鸣呶抱着猫坐在草地上,颤着手去摸小猫身上的血,去摸小猫的心跳。
苏州府尹发急:“动手——”
“一群大男人以下犯上,冒犯公主殿下,如今的北周风化,真让人看不懂呀。容师兄,你看得懂吗?”
少女笑声从墙头传来。
伴随着兵器撞击声,几个卫士当即死亡。苏州府尹急促后退,瞳孔直颤,听到一位郎君轻笑:“师兄也看不懂。”
鸣呶倏尔抬头:“宝樱姐!容大哥——”
重云散开,月照大地。
墙头提刀的姚宝樱昂然而立,朝下方打招呼:“小鸣呶,小米奴。”
容暮的琴弦卷住三位卫士的脖颈,人血打湿琴弦,容暮眼上白纱飞扬,朝鸣呶的方向,微一颔首:
“殿下,许久不见。”
第155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3
姚宝樱与容暮带了一些江湖人,仓促赶来救公主。
他们于半夜在苏州府厮斗,于天明时,众人从卫士还林中带走小公主鸣呶。
纵马长啸,扬长登山。
登了山后,山路崎岖难行,三十来个人带着一只猫,只能弃马徒步。身后的朝廷官兵紧追不放。
随着开杀频率变高,姚宝樱能明显感觉到这座山林也埋藏了官兵,与山下那些正在赶来的官兵,形成一种“里应外合”之兆。
逃亡会很艰难。这种局势,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此时的姚宝樱,已经不是一年多前那个对官兵朝堂充满好奇的小女侠了。她因自己的猜测而心间渐沉,连她手中刚捡的这把刀,好像也随之变得沉甸甸。
姚宝樱抹一下脸上的汗渍,暗想:若是当日没有当掉阿澜公子送给自己的那把刀就好了。
以那人的心思,他送出的陌刀,必然是最适合她、也最锋利的武器。可惜自己当初为了护送高二娘子,因为贫穷不得不当了武器,如今只能捡一些别人不要的破刀当临时武器。
短短一月,她手中的刀已经卷刃了一把又一把,换了一把又一把。
然而如今,她原本想护送的高二娘子是否平安,而阿澜公子又身在何处呢?
姚宝樱想这些,只是一瞬。
她悄悄觑眼身后的人,不敢将这座山间可能有的埋伏详细告知。
在她身后,三三两两跟着些江湖人。
鸣呶深一脚浅一脚,抱着怀中只有恹恹气息的小猫,跟在容暮身后。鸣呶每看眼怀中的小米奴,眼神就仓皇一分。
一夜逃亡,小公主也许此生都没有这般狼狈过。
容暮步伐放缓,时不时等一等鸣呶。
姚宝樱当做不知——反正四面八方都是危险,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区别并不大。
鸣呶并不知道他们没有脱困,以为远离了苏州城,他们便安全几分。
天亮后,山雾浮动,紫岫生烟,只有脚步声幽微响彻在耳。
鸣呶努力让自己放松些:“我昨夜偷了机关,射箭找你们。我以为你们会来的慢一些。为何我才求助一会儿,你们便来了?”
她轻轻看眼周遭来救自己的江湖人们,又瞧瞧白衣琴师,嗫嚅:“容大哥,你一直……没离开过我吗?”
容暮顿一顿。
他听出了少年公主语气里的颤音,自知她的迷惘与害怕。可她此时的害怕多么多余,毕竟朝廷发生的大事,她应当还不知道……她日后多的是难过的机会。
而倘若他说自己一直未走,岂不是多一分二人间的牵绊?
容暮便温声:“米
奴在殿下这里,在下又会离开多远呢?”
小公主怀里的小猫,听到主人唤自己,虚弱地“喵”了一声。
而鸣呶本来忍住的眼泪,在青年悠缓温和的声音下,啪嗒便砸到了小猫身上。
旁边江湖人们目生异色,暗暗心惊。鸣呶抱紧怀中猫咪:“……我一定会救米奴的。”
容暮“嗯”一声:“殿下金枝玉叶,自然无所不能。”
金枝玉叶……鸣呶自嘲地扯扯嘴角。
她怀疑汴京出事了,不然苏州府尹怎敢这般对自己?
一国公主遭到这般对待,莫不是她兄长……国家不过刚太平三年,在此之前的乱世,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鸣呶唇张了张,却不敢问。
走在前头的姚宝樱这才回头,很轻松:“北周朝廷出了些事,阿澜公子闹出很大动静。我和容师兄猜到他们会对你动手……鸣呶,在你射箭通知我们之前,我们已经来找你了。”
姚宝樱不吝夸奖:“不过你依然很聪明,很机智!苏州城卫士林立,我和师兄藏身暗处,想突破巡卫、准确找到你,确实很不容易。”
鸣呶被夸得脸红一下,心中更安定几分。
宝樱姐真的是……很乐观。
情况都这样遭了,宝樱姐却依然笑吟吟,颇有“大局在我”的自信。
自然,鸣呶不知姚宝樱这份自信,是跟张文澜学的。只能说,这种自负,很多时候确实有用。
鸣呶被安抚下来了,她问:“我离开余杭后,宝樱姐最后找到小水哥了吗?”
山路上一颗石子绊人,姚宝樱脚下趔趄一下,握紧刀柄。
她仍笑道:“我们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我和伙伴们找到了关押我三位长辈的地方,救了人……哑姑与乐巫姐姐很厌恶朝堂人,但金菩萨却对阿澜公子印象不错。金菩萨告诉了我一些事……”
她没说下去,目光暗了暗。
云虹将统御江湖的身份托付她后,便失踪了个彻底。
谁能想得到,真正的狼虎谷,在幽州附近呢?
宝樱找到真正的狼虎谷时,听金菩萨说,霍丘动向不太对。附近的太行山,疑似出现了异族人。文公已囚禁皇帝,正是想和霍丘和谈。倘若敌人与北周叛徒互相接应,悄悄潜入北周……可万一,北周那些想和谈的大官,也不知道霍丘的异动呢?
幽州真的还在北周手中么?
姚宝樱想到这里,便心烦意乱。
她安排其他人手继续深入太行山,打探消息,自己决定联络朝堂。
北周朝堂人马中,她最信任的,还是某人,只能是某人。
万万想不到,她还没有依靠心脏中的蛊虫找到张文澜,便收到了来自朝廷的一个又一个炸裂消息。姚宝樱跟随张文澜多日,多了些朝政敏锐度。她当即意识到鸣呶可能有危险,便紧急联系容暮。
这就是她与容暮能赶来苏州的原因了。
但是大批江湖人士留在河北与河东间的太行山麓徘徊,鸣呶这里即使有宝樱和容暮,以及这些带来的人手,恐怕脱困也难。
一个江湖人走到姚宝樱身侧,耳语:“山的那一侧有埋伏,我带人处理一下。”
姚宝樱颔首,在几个人离队时,她见身后的鸣呶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却未多问。
姚宝樱心间一软。
想当年,宝樱初出茅庐,也就像现在的小公主这般大。
那时候小女侠多惶恐,全靠与自己同行的张文澜是个狂妄之辈,才没被世间的阴谋诡谲吓跑。当初并不是只有宝樱保护他,他也在守护宝樱。
如今,姚宝樱也想保护鸣呶。
姚宝樱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到容暮温声:“殿下怎会发现苏州府尹要害你呢?”
宝樱古怪地看眼师兄,蒙眼琴师神色如常。
“因为我兄长不会让我和亲吧,”鸣呶恍恍惚惚,“小水哥跟我说过他们有个和亲计划,但是黄金林的时候,小水哥没有强行抓我回去。可见他们那个计划,未必成行。这个苏州府尹,太着急了……即使我兄长真需要我和亲,也不至于不等我回到汴京,便急忙把我扔出去。”
哥哥急着把她丢出去的时候,只有不太平的那些年。
那些年四处战乱,只有云州张氏安稳,哥哥总把她寄放在张家。
鸣呶若有所思:“宝樱姐,容大哥,我拿到和亲的圣旨了。那圣旨上的字,是小水哥代笔的。印章,确实是我兄长的。正是因为那是一封真正圣旨,未曾造假,我猜、我猜……”
她说不下去。
容暮叹一声。
容暮:“官家被囚,汴京朝乱,文公当政,意图篡位。”
短短几个字,鸣呶呆若木鸡,却抱紧小猫,一言未发。
姚宝樱:“别怕,我们会保护你。他们急于除掉你,是因他们想铲平与官家有血缘的人。他们害怕你。”
鸣呶:“……可我会连累你们。”
姚宝樱笑:“说什么呢?我们不一直想和你哥哥建立良好的足以互相信任的关系吗?我们若是能救一位公主,这可是大功劳。若是你日后平安,官家还不得封我们个王侯高官当当啊?”
鸣呶刚想笑,便听容暮轻声:“右后侧有人。殿下,别出声,站到我身后。”
众人凛然。
琴师的听觉,他们是从不怀疑的。
姚宝樱撑刀抵地,看向自己身后——
这是一个诛杀他们的陷阱。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仍要来救鸣呶。
李氏不能失权,鸣呶不能遇害。她不容许这个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国家,重新回到三年前的混乱。
此时此刻,阿澜公子在做什么?——
苏州府尹是得到朝廷的公示,用李鸣呶引出那些暗地里的江湖人。
这个公主和江湖人关系匪浅,他们要用这些江湖人,引出姚宝樱;要通过姚宝樱,来解决张文澜这个大麻烦。
毕竟当张文澜绕开汴京、直向云州的时候,文公第一时间看出:张文澜不在乎李氏的存亡,只想打赢和霍丘的这场战争。
若是勤王兵马并不是真的想勤王,而只是借助这个名头来调取兵权,那文公便失去了威胁张文澜的筹码。
文如故有一瞬觉得哗然可笑:李元微如此信任张氏兄弟,甚至要压下张氏兄弟的身世疑异。但张二郎得到兵权,根本不想救李元微!
那么,能让张文澜停下的弱点,会是
什么呢?
长青告诉文公,那个软肋是姚宝樱。
这才有了苏州的一系列计划。
而苏州一系列计划执行的时候,身在长安的张文澜,见到了单枪匹马来挑衅的长青。
众兵马本可以杀掉长青,但张文澜却见了长青。
他从长青这里,得知了苏州城此时会发生的事,得知鸣呶的陷阱,江湖人的出动。
长青淡淡:“玉霜夫人与文公联手,又有我通风报信。北周皇帝被文公关押,生死难料。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姚女侠恰恰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事。苏州发生的事,是阳谋。
“阳谋,最适合对付她那样的人了——明知危险,依然赴约。
“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你撤兵后退,放弃攻打云州,放弃建功立业施展野望的唯一一次机会,转头去苏州救你的心上人。
“不知道她在你这里,是否足以让你放弃即将成功的布局,放弃有可能登上皇位的机会?”
皇位。
堂屋中等候的几个节度使一下子紧张,万没想到这个长青大侠,张口便是狂妄发言。
虽然他们跟着张二郎,确实……不臣……别有心思……但是……
凤翔节度使,常冠最先肃然拱手:“在下有军务要事,先行告退。”
不等屋中人挽留,他大步离席。
凤翔节度使一走,堂屋中其他军官也反应了过来,各自寻找理由离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候,堂屋中人便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了长青与张文澜。
张文澜着纻丝儒士衫,灰色兔绒袍,腰系长坠玉。绣着兰草的长袖垂到地面,金光熠熠,长青注意到,张文澜袖摆擦过的玉佩纹饰,似乎是……一只灯笼。
玉佩这种雕纹并不常见。长青记得二郎以前没有这枚玉佩。
青年郎君真色淡容,却如木偶般,端坐于沙盘图后,任由阳光簌簌照在金沙上。
比起一月之前当面吐血的二郎,此时的二郎颜色更加苍冷,神色更加木然。
以长青对张文澜的了解,张文澜私下里,是不爱做什么表情的。二郎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喜,皆因欲望、需求而动。
当他一丝表情也没有的时候,倒不是说他心性多么稳定,而是他虚弱到了极致。
他没有力气做多余的表情了。
此刻,张文澜听着长青说那些事,也通过自己的手段,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情报,佐证长青没有说谎。然而从始至终,张文澜都只是安静地看着沙盘发呆。
长青警告:“你若不去苏州救人,姚女侠就会危险。”
张文澜依然不作声。
长青顺着他的目光,见沙盘上插满旗帜的地名,一处写的是“云州”,另一处是“汴京”。如今,右下角凸起的沙土小丘上,再多了一个“苏州”。
张文澜漠然:“文公封锁了北周大部分官道,我赶不到。”
长青很耐心:“如果文公开放官道呢?”
张文澜:“我身体不好。”
长青:“可文公是为了诱你离开,你若不去,公主和姚女侠都会出事。”
张文澜重复:“我撑不住,你们的算盘要落空了。”
长青:“你连最后一步都撑不住了?”
长青手指“苏州”那枚旗帜。
张文澜的眸心晃了晃。
长青便确定,那果然是张文澜的执念。
二郎欺骗他的时候,不是没有感情吗?可为何二郎的感情,又纯粹到了这个地步?
朝政动乱,以兵取胜。
这个年代,谁有兵马,谁成为胜者,都可以拿到最高的皇座。何况文公谋逆在前,张文澜有理有据,先礼后兵,天下苦战争久矣,百姓们都会支持张文澜。
文公并没有意识到张文澜想要“皇位”,但长青一直知道张文澜想要皇位。
江山与美人的难题,从来都不好选。
张二布置多年。
北周庞大的情报网,私下交好的朝政要员,张家家主身份带来的权势与兵力,皇帝李元微的信任,号令百官的“君子剑”,借勤王名义得到的军官效力……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长青逼迫他停下来。
连长青都心生一种报复爽意:“二郎,我在逼你放弃野心。”
张文澜的瞳眸中,浮起一层湿淋淋的水光与红血丝。他坐在大殿中,像孤烟萦绕,透白无比。
刺激爽意升腾,长青刚觉得满意,心又渐渐空了。
短兵相见,万般情绪如洪泄闸。
长青强忍:“我威胁你,正如你威胁我。你是斗不过我与你娘联手的。”
“倘若我斗不过你们,”张文澜终于舍得偏头,闪着血丝的眼眸看着长青,“你单枪匹马,甩开文公,千里迢迢来告知我苏州有可能发生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文澜看着他:“你知道我在北周布下了多少情报网,自然也知道晚几日,我会知晓那边的消息。如果晚几日,我遭遇的两难之境会更艰险。你应该喜闻乐见才是。”
张文澜:“你巴巴地跑来,总不要告诉我,你恨我恨到犯蠢的地步,只是来炫耀。”
长青紧绷的神色,渐渐转幽。
长青轻声:“你不要告诉我,你预料到我会找你。”
张文澜看着他不语。
看,他就是这副运筹帷幄、油盐不进的死人样。
长青一把揪住张文澜的衣领。
他揪住时,骤然发现二郎身子瘦薄至极,肋骨分明,青筋血丝历历在目,白得人眼晃。这自然不是因为张文澜的天人之姿,只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他又吐血了?
长青心中惊怒,更因这人的多智近妖而生起狼狈感。
长青脑中混乱地想了许多事:“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地步才够?
“人性、人心……岂能一直算计?你还意识不到你被你娘害了一生吗?!你连我此时的到来都算计到了,却能算计得到姚宝樱和公主殿下会危险吗?如果你失去所有的朋友、爱人,得到皇位又如何?
“文公失道寡助,北周效忠李氏,你出兵当然会得到天下藩镇与百姓的支持……但你算来算去,算得清楚自己的结局吗?!”
所以,他是因算计,才害死张漠,毁了自己和宝樱么?
张文澜妖冶的眼珠子,终于抬起来。
张文澜看着长青发怒的样子很久:“倘若我确实猜得到你会来找我,你会因为我了解你,而更为愤怒吗?”
长青揪他衣领的手一松。
怒火与凄然共生的时候,长青掉头就走,想当自己今日没有来过。
他转身之时,一阵风穿过走廊,卷起帷纱,身后咳嗽声很低。
长青僵硬而立,挪不开步伐,他听到咳嗽声艰难止住、张文澜缥缈若游魂的声音:“苏州的事,威胁不到任何人。鸣呶死了也没关系。她也许救不了别人,但自保的本事总是足够的。”
长青心中巨石起起伏伏,压得他声音沙哑:“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张文澜不理会他。
张二郎专心地盯着沙盘,浑然枉顾的本事一向可以:“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付出所有。倘若她要代鸣呶去死,赵舜会拦着吧,容暮、云虹……亲朋们都会帮她吧?只要我坚持不管苏州,输的人是我娘。”
长青终于回了头:“看来二郎的意思,是管苏州去死。你只要大局在你。”
张文澜仍看着沙盘:“我不要大局在我。”
长青霎时失声。
他好一会儿才觉得可笑:“二郎莫不是在暗示我,即使你知道自己不该管苏州,你给自己找了无数借口,但你依然会为了一个女子,撤兵云州?”
张文澜不语。
他不想说,也没有力气再说。
这些日子,他清醒的时候吐血,又整宿整宿地失眠,偶尔浅寐时想到的都是悔恨。
张漠一定死了,而宝樱会有更好的未来。
他的记忆遗留在大明山,遗留在余杭。
他总在想余杭初雪,桥下落日,深夜长巷。他想悠悠小船,黄昏相拥,巷中灯笼。
她为什么编一个“成亲”的梦给他?
大明山决裂后,她明明会
和赵舜离开,和江湖人借战争与公主,与朝堂达成共识。而他叫她“姚女侠”,与她划清界限后,和玉霜同归于尽。
长青以为张二逼反文公,是要那个皇位。但事实上,张文澜当日安排那一步棋的时候,并不知道张漠与姚宝樱在太原城中发生的事,有过的盟约。很多事情,都是被命运,一步步算到今日的。
如果时间留在余杭就好了。
此时此刻,樱桃在做些什么?
堂屋死寂,风吹得人冷气入体。张文澜木然:“你可以放心了,我会转兵苏州。”
长青盯着他。
长青涩声:“……你会死吗?”
张文澜不说话。
巨大的火气腾烧如熔浆喷发,长青陡然上前,怒意让他声音发抖:“你今年不到二十三岁,你根本不应该身体差成这样,这都是你自己作践的!张漠病成那样都能挣扎三年之久,而你呢?你要给张漠陪葬?!
“难道一个张漠和姚宝樱的盟约,就让你这么肝肠寸断?你的冷血都到哪里去了?你只对我残忍,对张漠和姚宝樱却做不到?我不过告诉了你一些你本就应该知道的事,你就、就……
“你痛得撕心裂肺,不想活了?!”
张文澜好平静,平静得死气沉沉:“你到底站哪头?”
长青冷冷看着他。
张文澜的眼波轻轻流动:“你看,我不还是靠那两年的豢养,把你养得心中摇摆了?你这算不算背叛我娘?难道我没有了解人性,利用你利用得很成功?”
混账——
长青一拳挥了下去。
第156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4
长青一拳挥下,张文澜当然躲不过,张文澜显然也不想躲。
他闷闷吃了几击拳,头晕目眩间,椅子刺啦一声,他如破抹布般,向后仰坐。发现自己没有摔下去,张文澜非常无所谓地看着长青,这种眼神,让长青的发泄变成一股闷火——
怎么打?
这种性情执拗到疯狂的人,是不可能靠几个拳头就让他回头的。
而这人身体娇弱,一碰就碎。
长青就是要打他,都要避开他的脸、他身体脆弱的地方,以防自己还没发泄完,张二先一昏了事,根本不用面对这一系列问题。
长青的拳头停在张文澜的鼻端前,他是真有心把这人揍出鼻血,却也是真的下不去手。
长青都要被自己的一腔愤恨气笑了。
张文澜的表情却从头到尾没变。
“你发泄结束了?”张大人波澜不惊,“还是在为别人抱不平?或是发泄结束,我们可以来谈谈你主动找我的目的了?”
长青呼吸剧烈,喘息不断。
长青慢慢放下拳头,心中也生起些迷惘。
他感觉张文澜是真的了无生志了。
但难道他与张文澜之间这般复杂的纠葛,能因此结束吗?难道张文澜死了,他被愚弄的人生就能回到最开始?而最开始……他不也是前霍丘王的棋子吗?
他这一生、这一生……
长青语气淡淡:“有人生存艰难,你却漠视生死。你为张漠伤怀到这一步,看来是真不想管活着的人的死活了。”
张文澜明显的无动于衷。
这个人冷血时的样子,没人会比长青更清楚。
而张文澜也看着长青。
张文澜不说话,但他实在是一个对人心了然到极致的人。他看出自己两年时间对长青的豢养,换来了长青如今的矛盾。他即将要做的事,需要长青这种矛盾,但同时,张文澜亦看得出来,长青不想他死。
张文澜微微发怔。
……长青不想他死吗?
在他将长青利用到极致,榨干长青的所有价值后,长青仍然对他有感情?
是怜悯吗?
张文澜为此困惑,却也倏而间,想到了大明山上,救了赵舜的姚宝樱,跟着他跳下瀑布的时刻。
那时候,她也……
是怜悯吗?
绝不只是怜悯。
熟知人性的张文澜,宛如站在深渊边缘,在即将跳下深渊时,被身后一只只手拽住脚踝。他窥到了某种情谊。
长青见张文澜颜色苍白,一言不发,以为这人不可救药到了极致。
长青不想再与他兜圈子了。
长青说:“你若死了,姚女侠怎么办?”
张文澜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变化分外细微。
他抬起眼,幽微的、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长青。
这种妖鬼一样诡谲的眼神,长青已没有心思去探寻张二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反正他是算计不过这个人的,他如今只能顺心而为。
长青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咬牙切齿,提醒张文澜:“你没想过姚女侠也爱你吗?
“你不觉得你对姚女侠很重要吗?
“好吧,倘若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姚女侠并不会记住你太久。但是这世间,有人会比你更喜欢她,更珍惜她吗?她是要行走江湖、要代江湖和北周朝堂建立盟约的,她有如此大的志向,但她今年只有十八岁!她的人生才起步没多久!她未来会遇到多少艰难?
“你可以放心吗,可以将希望寄托于她的那些亲朋吗?别开玩笑了,二郎,你根本不喜欢她的那些亲朋,也不相信她身边的所有人。如果不让你亲眼看到她一生顺遂长乐,你是放心不下她的。
“你喜欢了她那么久,你从四年前烧了云州、与她相遇开始,就深深迷恋她,为此疯得不可救药……你真的能放开手吗?
“如果她掉眼泪,如果她需要你,如果她受委屈,你真的能甘心?”
张文澜静静看着长青。
他心想:长青看起来,是真的不想自己死。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长青加一计猛药:“如果她与旁的郎君成亲,生儿育女……”
张文澜的眼神有了变化。
一刹那的寒意与恨意,让他的眼睛像蛇瞳一样,快速地眨动,有了生气。
长青朝后退开,冷漠又嘲讽地看着张文澜。
阳光自天窗与门缝毡帘间斜洒,如壮厚长剑劈开长夜,横亘在一坐一站的两个青年郎君之间。很长一段时间,堂屋死寂,只听得到屋外北风呼呼咆哮。
长青疲惫地以手盖脸,挡住日光倾泻,也挡住张文澜凝视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和你谈合作的可能。”
张文澜轻声,垂眼:“什么合作?”
长青嘲弄扯嘴角。
长青俯下身,手抵着额,靠在沙盘上:“二郎,你的那些侍卫们呢?我在你身边两年多,知道你做了不少事。
“你在夷山养医师帮你制毒,又在汴京外养死士帮你搜集情报。张氏家主血战之夜,连你兄长都发现张家少了很多侍卫,那都是被你安排出去的。
“然后是你南下。我追你追到了余杭,我和那些跟随你到余杭的侍卫们交手……我非常确信他们不是你养的那批死士。
“那么,那些死士,到底去了哪里呢?
“当你开始布局对付文公、对付玉霜夫人的时候,我不相信你还会保留手段。但我没有将自己知道的这些信息告诉旁人,我一直在观察你。二郎,你料得到我会回来找你,自然也料得到我为什么回来找你。
“二郎,敢问时到今日,我能否知道,那些死士,到底去了哪里?”
张文澜缓缓抬眸,语气稀疏平常:“云州。”
云州!
长青心中既震,又生出了然感。
果然如此。
二郎与玉霜夫人,各自布置深远,当是棋逢对手。而这一局——
长青放下了捂住额头的手:“那么,我们谈合作吧。”——
张文澜深知,长青一定会回头找他。
因为他养了长青将近三年,他让长青处理过太多北周与霍丘之间的琐事。
所有针对霍丘的阴谋、杀戮,都是长青做的。在这个过程中,长青与北周人士接触太多。或者说,他自出生、被他那个狠心的霍丘王父丢到大周国土后,他接触到的,都是北周人。长青对北周百姓的感情,远深于对自己血脉的认同。
如果当年太原之战中,“第九夜”萧林到最后都为内奸的身份而痛苦;那么在失忆三年后,如今的长青会因自己的归属问题,而更为痛苦。
他看似与张文澜一刀两断,果断回去霍丘。但是如今的霍丘,会接受他吗?
知道他是前霍丘王儿子的人不多,但知道他是张文澜身边贴身侍卫的人太多;相信他对霍丘忠心的人不多,疑心他会与现任霍丘王抢王位的人太多。
长青是无法真正回归霍丘的。
无论他多么痛苦,多么彷徨,多么无助,他都被张漠和张文澜布置的这盘棋,给毁掉了。
然而毁掉的人生,也是人生。
张文澜深知长青本性是何等淡漠、坚韧的一个人。
这种人遭遇大舛,会短期痛苦,却不会长期失落。长青一定会奋力挣扎,挣出这种被箍住的命运。
这才是张文澜真正在长青身上下的那步棋——
堂屋中,张文澜用沙盘上的旗帜,一一挪动,与长青解说:“我在得知我娘活着后,便开始从各方面确信、搜集她的情报。我一直对云州那位‘圣女’军师的身份非常怀疑,这半年时间,我都在派人进入云州,混入云州。
“离开北周国土,我的情报网到不了那么远,我和他们音信断绝。但正因为音信断绝,我娘便不可能查到那些进入云州的死士,将那些人和我联系上。她毕竟不可能杀光云州人,来找出内应。
“攻打云州的十万北周军,只是个幌子。如今军马分兵苏州,人数会
更少……我真正要的,是云州城中的内应开启城门,放北周兵马入城。但大张旗鼓的攻击,必然会惊动云州。所以我想的,是从凤翔绕路,绕到云州后方。但这依然不够,如果要云州注意不到这只兵马,便需要云州的将军,是个废物、草包。如今云州的守城将军……”
长青淡声:“是云野。我可以麻痹他的判断,误导他。”
张文澜颔首。
张文澜继续:“你控制云野,或者最好能控制住云州的兵马。内应们与你联手,你才是我最大的底牌。你在战场上掌控战局,而我需要一个进入云州城的身份……”
长青快速说:“今年上元节,霍丘王发下宏愿要攻下幽州,所以玉霜夫人会在云州为霍丘王祈福。那夜云州会非常热闹……如今想进入云州城很难,但如果我在,我还是能放进一两个货商的。”
张文澜想一想,再次点头。
而到了这一步,不用张文澜说,长青便明白了张文澜的意思:“你打算亲自入城,确保你娘一定死。然后我在战场上和你合作,让北周兵士攻下云州城,到时候圣女死,霍丘在云州的这些兵马群龙无首,我正可以趁机上位,带着他们后退……”
长青静一下。
长青捏着小旗帜的手指抽搐一下:“想要云州群龙无首,云野得死。”
张文澜:“霍丘王也要死在幽州。”
……所有人都要死。
到时候——
张文澜:“你成为新的霍丘王。”
长青:“我带着霍丘,向北周认输,结束这场几十年的侵犯战争。”
张文澜:“依然不够。霍丘是野心勃勃的狼,只有出走北境,远离河西,永远走出这片国土,我才能真正放心。”
长青:“自然。你一向如此。不赶尽杀绝,都不是你的习惯。”
长青蓦然一顿——
赶尽杀绝。
是啊,这个计谋中,张文澜并未对霍丘兵马赶尽杀绝。
张文澜对霍丘人有同情心?不可能。难道是他误会了张文澜的意思?张文澜不会是打算把他们赶到一个地方,诱杀他们吧?
长青警惕地抬头,却见二郎苍白的侧脸,朝着沙盘上密布的、围绕云州的一大片旗帜,又在出神。
当长青看张文澜的时候,张文澜也抬头,静静看他一眼。
长青看出,张文澜在犹豫。
犹豫什么?
张文澜轻声:“……我原本的计划,是连你也杀的。我的死士们在云州城,他们与你配合,开启城门迎接北周兵马。在那场混战中,不光云野、我娘,你也需要死。只有彻底群龙无首,我才能安心。”
长青看着他不说话。
长青忽然道:“你也没有杀赵舜。你也对赵舜网开一面了。余杭的时候,你把赵舜骗去余杭,那是多么好的杀人机会,你竟然放过了。南周现在一定乱了个彻底吧?但你只要放过赵舜……赵舜就会重整南周。南周虽然可能没机会和霍丘合作,但南周不会消亡。”
张文澜默然。
长青:“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又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
张文澜低着头,在想大明山时、跟着自己跳下瀑布的姚宝樱。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恰合时宜,全是她在奔涌激流中拼命向自己递出的手、她大喊要与他“成亲”的稚嫩话语。
算计算不出真心,真心要以真心换。
抑或者,她是否会为他的任何行为而失望、伤怀?
此刻,堂屋幽微静谧,长青哑声:“有人……改变了你,是吗?
“二郎,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你和你娘不一样。”
张文澜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却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你怎知我有没有杀赵舜?那时候你应该已经离开余杭、赶往汴京了吧?”
长青心一惊:此人敏锐至此。
张文澜若有所思:“哦,你在余杭有别的后手安排。你可能见过赵舜,和他有过合作……”
长青绷起神经,生怕这人从自己这里刺探出自己和赵舜的合作内容。
对付张文澜这种人,长青绞尽脑汁,自知自己聪慧比不过,但也拼尽全力,多布置一些手段,来约束二郎。只是那时他想办法约束二郎的时候,并未想过,二郎可能自己都不想活了。
长青出神间,张文澜却轻飘飘放过这个话题,压根没有深究长青和赵舜的合作内容是什么。
也许他真的变了些吧。
张文澜迷惘地想着。他很累,不想去管了。除了宝樱,他都不想管了。
是啊,他要撑住,他这次要救姚宝樱。
张文澜垂下眼,最终决定:“只要你能保证带领霍丘兵马退出大周国土,我便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长青:“我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你会活着等到那一天吗?”
张文澜:“……你就这般在意我是死是活吗?”
“一个知己知彼的对手,总比新的摸不清路数的敌人好,”长青看向毡帘缝隙间的日光,“你我最好的结局,便是云州一行后,此生不复相见。”
“到那时,我们所有的恩怨、仇恨、怨怒、信任,烟消云散,一笔勾销。”
“到那时,我们不再是主仆,朋友,敌人。此生羁绊,就此终结。”
两个水刻后,张文澜坐在堂屋中,听着漏更声滴。氅衣松垮地披在他肩头,他仍冷得发抖,闭上眼,听到长青旋身离去的脚步。
长青推门时,听到身后青年疲声:“让外面送碗参汤进来。”
长青顿一顿,回答:“你终于决定好好养身子了。”
长青推门而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得到了,但北周还有更多的问题。
文公的叛乱,汴京的沦陷,苏州的困境,公主的危机……
没关系,这些不重要。
张文澜在喝了碗参汤后,逼自己休憩。
他接下来要连续赶路,他需要让自己身体好起来。他不能再失眠,也不能吐血,他必须入睡。
张文澜辗转反侧,鬼压床般,耳畔听到许多打斗声音,又迷糊做一重又一重的噩梦。
他在噩梦中徘徊往复,在刀山火海中攀爬挣扎,他时而迷惘时而反抗,时而觉得自己该死。但是远处天边裂开一道大缝,有一束光,亮得刺眼。
他厌恶世间的一切光亮,知晓自己这样的怪物会融化日光下。
可张二浑浑噩噩,鬼迷
心窍,朝着那束光走。哪怕死在光下。
他疯了吗?
也许吧。
他得去、得去……哪里呢?
张文澜在堂屋中休憩的时候,长青找到军营中的马厩借马。他要返回云州,为大事做准备。
长青上马前,见来送自己的人,是那个叫“长松”的侍卫。
长青俯眼盯着长松,看得对方满心不自在,又谨慎回望。
长青:“听着,我不是你的对手。此后一别,我们余生若足够幸运,便都不会相见。所以你不用拿我当假想敌,不用怕我会回来抢走你在二郎身边的地位。
“我不会回来,但你如果只会照听二郎的吩咐,当二郎身边的傀儡,二郎随时会弃用你。
“他的心格外冷,心思格外重,却又有最敏感、最柔软、最不安的内心。他会观察身边所有人,会殚精竭虑将每个人翻来覆去地看,会整日思考一些在我们看来根本不重要的事。
“只有他觉得你足够安全,你永远不会伤害他,他才会交付信任。”
长青骑在马上,凝望着远处山头的日照光辉。
马下的长松先是脸红,再是震惊,再是出神。
长青回头,看向身后的堂屋。
毡帘垂地,细碎的日光摇落,屋中的人如冬眠般,压根不会出来。
长青:“可一旦他信任你,他就会交付所有一切,会为你安排好方方面面,思你所思,想你所想。你几乎不会有为难的时候,不会有处理不了事务的时候。有人认为这是可怕的‘控制欲’,但也会有人觉得这是一种‘保护’。
“你可以置喙,可以在他交付信任之前放弃。但是一旦他信任你,你就不能再后退了。这世间逼迫他的人与事已经够多了,他已经养成了这副性子,长达十余年的折磨,是不可能一朝一夕瓦解的。你若愿意在他身边,便要理解,接受;不是质疑,斥责。”
长松端然肃穆,听长青指点指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他蝇营狗苟想成为二郎身边的第一人,在那些岁月,总在外奔波,时常对长青不服。然真正的“第一人”回归又离去,他本应如释重负,心头却懵懵懂懂地,生出难过。
心比身体最先看到真相。
长松半晌道:“你不恨他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
“驾——”马入狭道,扬蹄高跃。
军营中人来来往往,许多官兵站在廊下,朝着长青的方向指指点点,又偷偷回顾堂屋的毡帘。
堂屋的毡帘始终没有掀开,长松看到一排矮栅栏后,出营的小道上尘埃滚滚。那位曾经被他当做假想敌的长青大侠,御马遁入山路。山路迢迢,草木半枯,一人一马很快消失了个干净。
此后余生,长松再未见过长青——
作者有话说:长青和小水之间这种复杂的感情哎~
下章我们两个小情侣见面!
第157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5
当张文澜被文公逼着分兵后撤、前往苏州援救时,姚宝樱一行人,在不知名的山头,已经坚持了十日。
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四面八方都是官兵,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能下山,只有在山中与敌人游击,才有生还希望。冬日严寒,即使是南境,被困山林,也找不到多少吃食。再加上,随着包围圈向内围来,随着官兵们上山,姚宝樱一行人,死的人越来越多。
起初尚有二三十人围着鸣呶,让鸣呶觉得武功高手的保护,也许有希望带着她离开这里,返回汴京,或者撑到援助。
然而时间一日日推移,看着昨日还活着的人,今日便死去,鸣呶心头一日比一日沉重。
她茫然地想:会有援助吗?
若按宝樱姐与容大哥的说法,自己兄长被害,文公谋朝篡位,控制了大半江山。再加上北境与霍丘的战争正是剧烈之时,谁能冲破文公对自己的围剿,来救自己这么一个也许失去了价值的公主?
而在这场游击中,她除了抱着小猫米奴,每日为米奴喂喂水,她还能做什么?
她连小猫的性命都不一定保护得下来。脱离公主的身份后,她一无所有。她只有回到汴京,回到权势之巅,才能帮助这些不顾性命救自己的人。
所以,要坚持、继续坚持。
要不抱怨,不沮丧,不拖大家后退。当大家需要她安静地待着,她不能因为害怕而尖叫。当大家窜入山林时,她不能因为吃力、体弱、不会武功等种种原因,而让大家等候她。
凭心论,鸣呶真的是一个很懂事、很乖巧的公主殿下。
她的识时务,也许与她之前十几年寄人篱下、村野游走的经历有关,确实让姚宝樱与容暮省心很多。
但再省心,也架不住他们可能要败了的结局。
连性情最活泼的姚宝樱,在跟着她回来的三十人,已经死了二十五人,只剩下最后寥寥无人时,她也说不出鼓励大家的话了。
放眼望去,整个山头大大小小的旗帜越来越多。这说明整座山都快被官兵占据了,他们能获得的安全地越来越少。
几人刚刚躲避一轮搜捕,稀稀疏疏地坐在地上喘息。到这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沾了血灰,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姚宝樱靠着古树遮掩,观望山头情形。
天色铅灰,低云笼罩。
身后有脚步声过来,姚宝樱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
她的刀又一次卷刃了,现在新的刀,是打斗中从官兵手中抢来的。此时那把破烂的刀丢在地上,姚宝樱则轻轻按着自己肩臂处,慢慢活动自己的筋骨,借此缓解自己肩臂的痛。
她的旧伤似乎复发,又一次渗血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活着,比起已死的人,实在不值一提。
脚步声在后方停下。
姚宝樱看着崖头的灰云,轻声:“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我们根本没有援兵。武力再强,在千军万马前也没有胜算。我的建议是,不如布个局,我来代替鸣呶,让他们以为我就是鸣呶……如果我来拖住他们,我死在他们面前,你带着鸣呶,会不会有机会离开?”
身后郎君温声:“不行。”
姚宝樱叹口气:“容师兄,我觉得我虽然年长鸣呶几岁,但我长得嫩,还是能扮好十五岁小娘子的吧?”
她揉着自己颊畔的碎发回头,想冲身后人做一个天真可爱些的表情。但她一回头,看到容暮眼前的白纱已经变成了沾着血污的灰纱,只有表情依然温润淡然,她怔了一怔。
姚宝樱:“啊,我忘了你看不见,你从未见过我长什么样,自然不知道我与十五岁的小娘子,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
到这时候了,她仍能开出玩笑,而容暮接受她的玩笑,并且配合地弯唇,做出一个认同的神色。
但是:“不行。”
姚宝樱:“我真的想过,那些官兵虽然来杀人,但他们未必知道鸣呶什么样。文公不可能把鸣呶的通缉画像到处张贴……他还是要点脸的。”
容暮:“我也从未见过殿下什么模样。”
姚宝樱怔一怔,与容暮一同扭头,看向后方草丛后,蹲在一个江湖侠客面前、仰头帮人包扎伤口的小公主。
姚宝樱努力:“这正说明我可以以假乱真……”
容暮:“这只能说明,敌人根本不在乎谁是公主殿下。宝樱,除非战胜,不然我们都离不开这里。时至今日,你应看得出来,他们格杀勿论,不留任何活口。他们追杀的,不只是公主殿下,也有我们。”
姚宝樱心中微沉。
姚宝樱低声:“是,我也发现了——他们认为我们与官家、公主,是一伙的。他们觉得江湖人已经和皇室联手了,百官大臣成为了我们的敌人。好荒唐啊,和几十年前的末帝时期,一模一样呢。”
容暮:“我听说,那时候皇帝丢了一个女儿。”
姚宝
樱:“今日,我们丢的,可能就是性命了。”
二人都一时沉默。
姚宝樱苦笑:“对不起啊师兄,我不该把你卷进来的。是我非要回来,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用落入这个境地。”
容暮温声:“即使你不唤我,我亦会在此。”
姚宝樱茫然:“为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操心这些事吗?你连鬼市都不想要,你……”
她顺着容暮的蒙眼布,看向不远处的鸣呶。
她再缓缓扭头,看向容暮。
她心头生起一种惊愕到大逆不道的猜测:不、不、不会吧?师兄对公主……
她还没想完,听容暮道:“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到底在做什么?你不要说,你只是想出了‘李代桃僵’这个不靠谱的法子。”
什么李什么桃的。
姚宝樱大叹:自己身边的江湖人怎么都好有知识啊。
她揉了揉脸,艰难地将目光从鸣呶身上移开,抬头看天:“我还有另一个不靠谱的法子。”
容暮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姚宝樱认真道:“我在这个垭口站了很久,观察了很久风向和天象。按照我行走江湖的经验,这两日可能要下雪了。”
容暮微笑:“你并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你初出茅庐,就被张大人拐走。你的江湖经验几乎是空白,朝政经验倒恐怕多了不少。”
“你别管!”姚宝樱羞恼之下,仍一本正经,“我寄希望于一场雪,遮掩我们的踪迹。他们人多势众,在雪里行路会很慢。我们做一些布置,如果可以发生些雪崩之类的事……”
容暮专注聆听。
姚宝樱自己说着,都觉得荒谬。她真佩服容暮这超高的配合度,苦着脸:“好吧我认输。这里是南方,再大的雪,也不可能有北方那种雪崩之势。”
容暮若有所思:“未必。”
二人一“对视”,若有所思。
姚宝樱压低声音:“你是说,我们制造一场类似雪崩的大灾吗?如此也好,拖延时间,拖到下雪……我真的希望能有一场雪,掩饰我们的踪迹,然后我们就可以趁机下山。”
容暮缓缓道:“我不懂,山下尽是官兵,山中才是我们唯一生路。你为何执意下山?”
姚宝樱静了静。
半晌,她捂住自己心口:“因为我知道,山下不只有官兵……我们的援助,很可能要来了。”
容暮挑眉。
姚宝樱看向远处被云雾遮掩的山岚,茫茫然说道:“我感受到,心跳如万蝶振翅。”
那是蛊虫。
她的心脏里藏着一只蛊虫,借此与她的心上人互相感应。
在很早的时候,也许距离太远了,她没有任何感应。但是从五日前开始,她心头灼热生温,心跳异常。在排除了风寒发热、突生怪病、走火入魔等可能后,只有一种可能——
张文澜奔她而来。
她心间宛如蝶震——
只剩下不到十人的队伍,没有等来下雪,先对追来的敌人进行了最后一波反击。
他们提前布置,将敌人诱到狭长山道,在上方砸下巨石,既希望多杀几人,也希望山石堵住狭长山道,为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靠这种手段,他们让敌人一下子死了五十余人。
但反击,最多也到这种程度了。
因为敌人,也意识到他们到了强弩之末。
山石攻击后,敌人无视生死,全力攻击。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正如姚宝樱之前所说,人数太少,面对浩荡蝗虫一样的人流,他们根本连包围圈都冲不出去。
或许姚宝樱与容暮有能力自保而逃,但这二人显然不会为了自保而逃亡。
鸣呶战栗地抱着米奴,僵硬地站在中间。她看到姚宝樱手中的刀挑飞,姚宝樱被敌人的长矛刺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姚宝樱以极为狼狈的姿势格挡,掩住自己的心脉等处。她太需要新的武器了,临时抢来的刀剑,只能勉强应付。
少女的肩臂、胸腹,陆陆续续添了伤。
当容暮的琴弦全然绷断,容暮趔趄倒地时,鸣呶再也忍不住,冲了上去。
眼见容暮有难,姚宝樱凌身上前,抢过敌人一枪,一人拦住十余人。她内力中断强行运气,不禁被击得踉跄后退。半身麻痛,宝樱贝齿咬唇唇下渗血,却仍将飞速流窜的内力运于手中长枪。她虽然阻了敌人一刻,但手中枪也要被内力冲击得要断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把刀从斜方刺向容暮,黑猫突然从后方飞奔,咬向那把大刀。刀断时,黑猫栽入人群,凄厉惨叫声震得人耳膜刺痛。小猫要被数刀直斩而下,伴着鸣呶一声尖叫,容暮忽然扯下蒙眼的白布。
他以布为器,一扫之下,将米奴救入怀中。
如此一来,他重入敌人阵地,被刀光剑影包围。可他此时劲力虚浮中气不足,如何脱困?
长剑当胸刺去——
“住手!”鸣呶扑撞上前,张臂将身后的跪地青年挡住,“我乃当朝昭庆公主,你们全都要谋反么?!”
走到这一步的人,当然是谋反。公主的身份,在当下也没什么用。
鸣呶以单薄身躯拦于江湖草莽之前,乌黑噙怒的眼睛冷睨敌人们。许是公主的威仪还是有些作用,被她怒视的官兵,目光躲闪,心头心虚,攻击竟真的停了这么一刻。
容暮半身渗血,灰蒙蒙的无神眼睛,“望”向身前的少年公主。
血腥气在空中流窜,姚宝樱在抵御敌人时,因不断地挥舞手臂而旧伤绷裂,肩臂酸痛。她强忍着回头,希望鸣呶能为他们争取积蓄体力的时间。
眼下,还活着的,只剩下他们这不到十人了。
敌人反应了过来,冲在最前方的一个卫士扯嘴角,奚落道:“公主?过了今日,便没有公主了……”
“住口!”鸣呶喝断,“我兄承天命,立中原建国,合四方藩镇,共退蛮夷,方有北周之大盛。我兄得天厚望,我亦天命公主!你们如今能活着来追杀我,全靠我兄长打下这个天下。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毫无廉耻吗?”
少年公主的叱骂声在旷野回荡,风声赫赫,万里无声。
姚宝樱横枪于身前,心头为公主鼓劲。再撑一撑,再多撑一刻……
容暮始终安静地聆听公主的声音,忽而,他侧了侧脸,一手抱着米奴,一手撑在地表。
因为眼盲,容暮的耳力是在场最出众的。当危难一刻,敌人们被鸣呶短暂震住、姚宝樱阻拦敌人的时候,只有容暮将手撑在地上,听到了嗡嗡之声。
雷霆乍惊,万马过也。
眼下,鸣呶见这些人被自己骂懵,她抬下巴,继续保持震怒的样子:“我告诉你们,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一定会回去汴京,与我兄长汇合,将谋逆之人全都下狱。你们应当护我回京,而不是首当谋逆之子。”
“别听她的,”一个人反驳,但声音不如之前那般洪亮了,“她兄长一力发动战争,才引起群怒,被囚禁汴京。他们李氏完了,文公会看到我们……”
“文如故是乱臣贼子,当诛!”鸣呶高声,“我必会杀文如故!”
鸣呶:“你们要想好了。你们跟着文如故一条路走到黑,当真确定汴京已经没有反转余地了吗?还有当朝宰相张漠!你们听过张漠的大名么?当年,他可是与我兄长一起在战场上立国的。如今你们只从文如故那里听到一知半解的说法,你们可有听过当朝宰相被擒的消息?文如故在我兄长和宰相之前,什么也算不上!”
官兵中出现了窃窃讨论声,鸣呶紧张地看着他们,发现有些人确实开始动摇,指向自己与容暮的刀剑,也不再那般强硬。
她当然不可能靠一张嘴让这些人停下来,但她现在只有一张嘴。
她要学兄长、学大水哥,拼尽全力,换取生机。她要救宝樱姐和容大哥,要活着回到汴京。
她一定要杀了文如故,她一定要救皇兄!
靠着这股信念,鸣呶睥睨在
场所有人:“还有张漠的弟弟,现今关中第一世家的新家主,当朝权知开封府、礼部侍郎、一力策划北周与霍丘之战、奉命出京收服整个江湖势力的张二郎。他如今召集天下兵马,北上勤王,我们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南方这片土地,对中原之事一知半解,但鸣呶说起张文澜,在场官兵们的神色更犹豫,喧哗声更大。
鸣呶反应过来:是啊,这些人未必了解中原之事,但是余杭黄金林的事,发生才没多久。苏州离余杭那般近,他们必然听说过。
鸣呶暗恼自己先前说了太多废话,她急忙调整策略,要借助小水哥在余杭搞出来的威望吓唬这些人。但她张口间,却忽然瞠目结舌。
一片冰凉之意,飘上姚宝樱的鼻尖。
姚宝樱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幕:“下雪了……”
跟随宝樱且战且退的江湖客们吃力地捂着伤口,随少女抬头看天,却倏而一怔,先看到了远方天边扑来的一团黑影,宛如巨鲸奔于海浪狂澜。
容暮撑着地面,缓缓站起,将公主重新拉到了自己身后。他的琴弦已经尽断,蒙眼白布做不得武器,敌人警惕他还有什么本事呢,听到这位盲眼琴师笑问:“诸位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声音——
轰、轰、轰!
宛如惊雷,乍响天边。
烟尘滚滚,山头涌上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队,漫山遍野地朝这个方向压来。新的军队扬着勤王大纛,旌旗鸣鼓金戈铁马,盛势万分盛大。此间官兵们色变,四下张望。
“那是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人……”
鸣呶惊喜望向山坡后的骑兵们:“是小水哥!我认识那几个冲在前面的侍卫——”
这时候,姚宝樱也认了出来。
寥寥飞雪当空洒落,天幕昏昏,万千兵马宛如海潮,向这方天地围来。敌人们开始慌乱,开始忐忑局势是否有变。姚宝樱脱力般地后退一步,手中那不中用的长枪,终于寸寸断裂,摔在地上。
有敌人试图在这个关头拿鸣呶当人质时,不用姚宝樱与容暮出手,纵马而来的骑士一箭破弦,取了敌人的头颅。
鸣呶哇地大叫一声,跑过去:“太好了,是长松!我还以为……小水哥呢?”
区区两三里,骑兵转瞬即至,步兵于后掠阵,盾甲林列,射手环绕。
骑兵所到之处,山林陷入一种莫名亢奋的沸腾中。骑兵、步兵、射手同时发力,配合默契,在阵中奔驰互援。连姚宝樱这个江湖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正规军队,绝非上山追杀他们的那些本地官员组建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在正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但密密麻麻的军队中,他们并没有看到张文澜。
这难免让人担心。
姚宝樱不说话,心也跟着鸣呶的话,高高跳起。
她看到骑在马上的长松,朝自己的方向扭头。
她心中一紧。
盔甲之下,长松朝他们三人喊:“二郎是文人,既不擅长打斗也不擅长战争,他只要发号施令,何必亲自上山来当活靶子?”
鸣呶笑道:“说的也是……”
长松又一次看向姚宝樱的方向:“他在距此地十里的西北坡山神庙等消息。”
众人一怔。
容暮与鸣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姚宝樱跃马而上,掉头而走。
簌簌飘雪的山林间,荡着少女急促的声音:“容师兄,你护好鸣呶。我有事——”——
风起云散,雪粒寥寥。
黄昏之下,飞雪追逐着那纵马少女,穿越山林树海,躲过敌我双方的兵马,寻找那所谓的山神庙。
雪初初而下,又细微若絮。姚宝樱眼前濛濛一片,失了方向。
西北、西北……四处是雪雾,西北方向到底在哪里?
分不清方向也没关系,她还有胸口那只想要振翅飞出的蛊虫。
【蛊虫呀蛊虫,将你喂到我体内的你的另一个主人,他到底在哪里?】
【蛊虫啊蛊虫,带我找到他,带我与他重逢。】
飘雪飞雾,姚宝樱伏在马背上,艰辛地判断路径。天色暗了,她不知道马匹与蛊虫带自己到了哪里。马蹄速缓,她在昏暗天幕中,模糊看到前方有火光。
她纵马朝着火光而去。
心头的蛊虫越跳越急,应该就是在附近了。
山神庙、山神庙……
姚宝樱徘徊,吃力寻找寺庙轮廓。在这个空荡荡的山头小道上,昏昏火光被雪掩埋,迎面树林拐来一人一马。其人披着狐裘斗篷、骑马穿越荒林,像是赶路客人。
姚宝樱在二人擦肩之际,向那骑马人打听:“这位壮士,你可知最近的山神庙在哪里?”
风尘仆仆的路人蒙在斗篷下,什么也看不清。他手中马鞭抬了抬,朝身后偏右的方向指了指。
姚宝樱松口气:“多谢。”
御马走了二十来步,姚宝樱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在这个时节、这种战争下赶夜路的人?
她猛然扭头——
正好,那赶路的斗篷客人,也勒马回头。
看他握着马缰的控马动作,他看完这一眼后,仍会继续赶自己的夜路。
狐裘扬风,看到少女回头,他像被蛰了一下,快速收回目光。
正好风雪吹来,天地昏暗,料定对方也看不太清。他拢住自己的裘衫,想掉头时,却再一次忍不住朝那骑马少女看一眼。
马背上的少女背脊挺直,坐姿昂然,飞雪淋上她的眉眼。
她眼神冰冷、微有怒意,却一动一动。
大有他若这般走了、她也不会阻拦,当做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认出谁的意思。
……张文澜在马背上坐了半晌,到底下了马,朝她走来——
“樱桃,许久不见。”
姚宝樱连马都不下,朝天大大地“哈”一声:
“这位着急赶路的客人,我们认识吗?
“我不是‘姚女侠’吗?我那狼心狗肺的旧情郎,不是抛弃我了吗?我几时又成了‘樱桃’?”——
作者有话说:属于张二和宝樱的‘风雪山神庙’梗哈哈
第158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6
姚宝樱觉得自己要气爆炸了。
她真是欠了张文澜,自和他相识,总因为他的时不时发疯被他牵制。
时至今日,她如何还不明白张文澜在大明山绑架赵舜那一出所为目的?
正如她容师兄所说,她江湖经验欠缺,但朝政经验,硬生生被张文澜拔苗助长,拔出了好些分悟性。
囚禁“十二夜”中三位长辈、大明山绑架赵舜、汴京文公谋反、天下兵马北上勤王却绕汴京而不入……如今南周混乱,北周朝局不稳,霍丘与北周的战场再生变数,云州炙手可热,这不全是她那个疯癫的情郎搞出来的吗?
哪怕姚宝樱现在还不知道长青身上发生的事、即将发生的事,云州若明日就沦陷,她也毫不意外这是张文澜的手笔。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落而满盘活。
张文澜在谋计、定策这种事上,真的是玩出花,玩出新故事,玩得全天下人被他和他那个娘耍得团团转。然而除此之外呢?姚宝樱如何看待他呢?
她如何看他的大明山决裂、绑架她的朋友、她下水救他、他却依然走了……这种种事件呢?
她又如何看待“他走就走了,如今他回来救人,偏偏一副没打算与她相见的样子。他犹犹豫豫躲在一个破庙中、看上去随时打算离开”的行为呢?
她就不应该管长松借马,跑十里地来找人。
眼下,姚宝樱认清这个披着狐裘的赶路客人是张文澜后,她勒着马缰,真的掉头就打算回去战场了。
人家不想和她重逢,她上赶着追了一次又一次做什么?她心性虽好,却也不做掉价的事。
但是比较倒霉,姚宝樱勒着马缰让马掉头时,马蹄陷入地上一个小土坑,半天没拔出来。她气得一掌拍下马屁,身下马受惊,扬蹄要奔,站在下面的郎君眼疾手快,竟然用手拽住她的裙角。
张文澜:“我错了。”
姚宝樱:“……”
他不要命地拦在她的马前,姚女侠最近杀的人够多了,她暂时还不想自己的马发狂之下,一脚踹死他。
狂躁的马匹被姚宝樱精湛的马术控住,身下马安静下来,姚宝樱后脊也出了一层细汗。
但她不表露出来,低头震怒看这个拦马的人。
张文澜正掀眸看她。
或者说,他已经看了很久。
荒山野岭里,青年郎君瘦如劲竹,修如玉树。他白衫黑革,裘衣委地,看人时,露出山魈野狐一样湿润纯净的眼波,不远处的火光划过他眼。
除了脸色过白、颜色憔悴,他的眼睛真的很动人,再加上长睫朱唇,面容隽秀……姚宝樱失神一瞬,那下方的郎君已经牵过她的马缰,打断了她转身走的动作。
张文澜轻声:“我起初没有认出你,并非故意。”
姚宝樱对这种睁眼说瞎话行为的反应,是板着脸、朝天甩了个白眼。
张二郎无视她的白眼,从容淡泊:“你想去哪里?天下雪了,夜路不好走,我建议你跟着我回山神庙躲躲雪。我分了将近两万兵马去救鸣呶,这只军队也打算送给她,护她平安回汴京……你不用回去,我可以保证鸣呶的平安。”
姚宝樱放下了一半心。
是呀,她想回去,本也是担心那边局势仍没有改变。但阿澜公子实在蕙质兰心,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姚宝樱冷冷垂眸,看着他。
树梢飘雪簌簌,纷扬间,他的睫毛上沾着些雪粒,面孔被雪光照得半明半暗。在昏夜光下,有一种惊魂摄魄的
艳色。
张文澜又喃喃自语:“长松那些侍卫,跟着军官们,会一直和鸣呶在一起。我暂时将这些手下全部派给鸣呶,我身边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手了。荒山野岭,只有我一人在这里。若是有野兽或者恶徒鬼迷心窍,我命丧于此,也无人知晓。”
姚宝樱:“……”
张文澜给她加了最后一重码:“方才,我骑马迎向你的方向,本就是担心战局,想去看一看。我没打算彻底放弃,也没打算与你死生不复相见。我没有狠到那个地步,也不想错过你。”
他说了这么多,姚宝樱理应给些反应。
她坐在马上,冷冷问:“你现在还在发疯吗?”
这个问题……问得真妙。
张文澜不确定,她对发疯的定义是什么。毕竟在他看来,他一直很冷静。他只是为了对付他娘,必须变得像他娘一样。也许他人觉得极端,但张文澜权衡的所有事,都在通向最适合的轨迹。
张文澜斟酌回答:“也许……已经清醒了些?”
姚宝樱蹙眉,对他的这个回答不算满意。
他仰头看她间,却偏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姚宝樱的心脏立刻揪了起来。
她不知他是真咳还是假咳,但他这一脸病鬼痨鬼的模样,总是做不得假。二人就站在风雪中这么一坐一站地对话,这里实在不是算账的好地方。
哼。她也没什么账要和他算。
姚宝樱继续冷脸:“我确实要找山神庙躲雪,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援兵千里来救我们,是你好心。我承你的情,但这本就是你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我不打算感谢你。而既然鸣呶那边安全了,我只需确认消息,却没必要返回。”
她强调:“我很忙。我现在是江湖上的大领袖,有很多事要忙。些许儿女情长的私事,如今不在我心上。”
张文澜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缓缓颔首:“我明白了,我不会打扰你。我也正好有许多要做的事,无心纠缠于儿女情长。但我唯恐你要做的事,会与我要做的事产生冲突。如今看来,文公既已谋反,你既然帮鸣呶,便与我是盟友了。你我可以合计一下彼此要做的事,莫做了无用功,为彼此添乱。”
姚宝樱半晌,默默点了下头。
张文澜松口气后,又侧过脸咳嗽一声。他余光看到马背上的少女俯身。
他目光回转,她重新坐直腰背,收了眼中任何一个可诠释为“担忧”的神色,做足了“冷酷女侠对旧情郎不屑一顾”的架势。
张文澜顿了一顿,默默走向自己的马匹,在前带路——
这个夜晚,追杀鸣呶一行人的官兵们,在鸣呶这一方的救援到来后,渐渐撑不住,开始撤退。
长松等人拥住公主,想先护送公主下山。
而这里,不只长松,鸣呶还见了一位来自凤翔的大将军,常冠。常冠说,二郎另有安排,自己这一行带了两万人马,全听召。
鸣呶微茫然:这么多兵马跟着她,要做什么?
她此刻站在飘雪的山间,回头看身后几位受伤的江湖人,再看向抱着米奴的容暮。
雪水淋湿少年公主的眼睛,鸣呶第一次看到容暮这般狼狈、半身血污,也第一次见到容暮摘下蒙眼白布后,眼睛是如何的黯然无神。
可他立在重重兵马中,又是何其的俊雅出尘。
容暮看不到鸣呶,却在飞雪落到他睫上时,朝鸣呶微笑:“无论殿下要做什么,在下欠殿下一条命,总要护殿下平安。”
鸣呶一愣,心间又一酸:容大哥陪她这么久,救她一次又一次,又哪里还欠她什么命呢?
她如今再自诩是容大哥的救命恩人,自己都脸红。
但是——
大纛在风中飞扬,夜雪在空中弥散。山河破碎,风雪飘摇。落魄的小公主站在一地尸血的山林中,凝望着身后跟随自己的千军万马,她终是在彷徨无助间,找到了些勇气。
鸣呶说道:“容大哥,常将军,我决定回汴京,诛杀文如故,救我兄长。”
常冠应是,而容暮:“嗯,我护送殿下。”
他竟不走!
小公主站在一地陌生将士中,露出了笑容。她站在自己最熟悉的容大哥身边,终于不对前路那般畏惧了——
夜幕暗沉如黑缎,白雪撒在其间,方有了痕迹。
姚宝樱跟着张文澜,在七绕八绕后,找到了这个藏在深山中的山神庙。
整个正庙门窗漏风,横梁布满蛛网。再往下看,山神像少了一个人头、一只手臂,神像身上一层浅浅金箔早被人刮了个干净,如今一身铜绿斑驳。在姚宝樱走过时,上方啪嗒掉落一片漆,吓了姚女侠一跳。
神像前的桌布蒙了一层灰,四条桌腿断了一根。更不论那几个蒲团,棉絮飘飘,已经有点散架了。神像后方还有两个被风吹得咿呀呀的木门,姚宝樱没去看。
只有庙堂正中间烧了一团篝火,显示这里方才有人停留过。
难怪这里没什么香火,藏得这么深的山神庙,能找到它的人,都不一般。
姚宝樱撇撇嘴,蹲在庙门前,当着张文澜的面,从怀中掏出一只机关鸟。
她想传递些消息给容暮和鸣呶,让那二人不必等候自己。但是摸遍全身,她连自己的刀都卷刃了一把又一把,她在深山中躲藏了十余日,身上又哪里会有纸笔?
张文澜递去一方砚台、一笔一纸。
他的眼睛落在她那一身血的衣物上,最终盯着她的肩头、她僵硬的动作。她肩头的血像毒液般渗向他,他快要喘不上气,眼神如泣血般一点点生出戾色。但在前方的少女忽然回头时,他迎向她的眼波,重新安然无害,恬淡平和。
姚宝樱:“……”
原来这个庙中神像后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木箱。那木箱木材一看便值钱,上面又雕着许多繁复花纹。显然,这是张文澜带来的,而非神庙所有。
她此时必然不愿让他碰她。张文澜目光避开她受伤的肩臂,垂目解释:“出门在外,军队出行,将军们需要与我通信,我自然准备得多一些。”
姚宝樱不接他的话,拿过笔,撕了一张纸条,便开
始写字。
写到“汴京”的“汴”字,她卡住了。
姚宝樱纠结一下,不愿与张文澜多交流。她龇牙咧嘴地写了个别字,应付过去,赶紧让机关鸟飞出神庙,去传递消息。
忙活完毕,姚宝樱扭头,见张文澜蹲在庙中央的篝火前,他提着一只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火苗。
斗篷垂地,郎君手腕微凸,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团篝火。但他越拨动,火苗越弱。
张文澜无奈回头,正想向庙中另一人求助,却见姚宝樱起身抱臂,不知何时靠在墙头,睥睨着他。
姚宝樱:“阿澜公子,不要耍花招。你会烹饪,肯定会生火。你若是生不好这团火,今夜我二人冻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帮你一下。我说到做到。”
张文澜:“……”
他垂眸,似辩解、似抱怨:“何必如此绝情。”
但这般一说,他老老实实去生火,不再试图装纯洁白兔了。
身后少女嗤笑一声,张文澜装聋作哑,心中却也免不了一叹:真面目过早暴露在心上人面前,也不全然是好事。
无妨,他甘之如饴。
他在带她来山神庙的一路上,心中就在快速思考二人的处境,二人的未来——他认命地发现,折磨他许久的一身伤恸,在见她之后的短短几刻钟,竟有舒缓之兆。
他的幻觉,在熄火;他的疯狂,在收敛;他的仇恨,都开始平淡。
他的身体本能,比他的满心欲念,更先向她低头。
他的心灵不想连累她,但他的身体渴望她。他得解决这个大事未就前的严重问题——
作者有话说:嘻嘻,我是真喜欢看他俩别别扭扭地重归于好的戏份啊。
第159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7
篝火重新熊熊燃烧,姚宝樱和张文澜对着面,围火而坐。
漏风的窗外风雪呼啸,堂内明暗一瞬。
如此情形,颇像他们曾经流亡的那些日子。但时过境迁,毕竟是有许多不同的。
姚宝樱盯着张文澜,张文澜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开口:“北周大部分兵马被困在北境战场,我想专攻云州,在不影响主战场的情况下,只能用‘勤王兵马’这种手段。我事先只是想逼文公一把,我猜他与我娘有合作。那么双方逼迫,文公很可能走向篡位这条路……我的‘勤王’名义,便能得到了。”
姚宝樱板着脸:“如此说来,其实玉霜夫人也说不定猜得到兵马会朝向云州。她已有准备,你如何应对?”
张文澜:“不如何应对。她其实也在逼我去云州,她与我有一场没算完的账……我们这种记仇到极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辜负自己的人。”
姚宝樱心中一跳,心想他说的,莫非是当年云州城投敌的那场火?
她听说当年云州城烧了一场大火,但云州之后沦为了霍丘据地,无人证实当年真相。她的情郎倒是很可能知道真相,不过……姚宝樱冷冷地想:他一向对她说尽废话,重要的事是一句不说的。
不说就不说,她也不稀罕。
张文澜不知道姚宝樱心中的怨愤,他自说自己的:“我是必然要去云州城一趟的……她为我挖好了坑,但我也为她挖了坑。谁输谁赢,只有赴云州之约,才知结局。
“不过如此一来,我转移兵马,事后若不杀了李元微,李元微有被困汴京而不得援救的经历,必然与我生隙。我若杀了李元微……”
姚宝樱:“我代江湖与李氏皇室结盟,并非张氏。何况你自身难保,又与我等江湖人士罅隙更深。你要将天下重卷入战火?”
张文澜顿了一顿。
他答非所问:“你就确定我去云州一趟,一定能活着走出来吗?”
姚宝樱怒视他。
她发怒时的眼神,既让人生惧,又难免让人心热。但张文澜也知道自己此时没有与姚宝樱和好,自己若再刺激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掉头就走。
张文澜向后仰了仰,篝火在他的眼睛中一闪而过,妖冶明丽。
他声音仍是幽静平和的:“是,你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我当然会尽力……我与李元微生隙便生隙吧。当我赶往苏州救你们的时候,我救下鸣呶,本就是在救李元微了。
“他与我这对君臣,鉴于我因你而救下鸣呶,难免还要天长地久地做下去。”
姚宝樱:“你不必将你的每个决策缘故,都往我身上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倘若我对你影响那般大,我就不会、不会……”
——不会在大明山救下赵舜,却救不了他。
篝火荜拨,这对闹别扭的情人,脸埋在火光后,各自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姚宝樱听到张文澜有些温和的声音:“说说你吧。你口口声声说你如今很忙,你在忙什么?”
姚宝樱抱膝而坐,下巴磕在膝盖上,闻言,她打起精神:“我正要与你确认一件事呢——我们救了我三位长辈后,顺势北上,打算去幽州或者云州碰碰运气。金菩萨跟我说,太行山一代在最近,出现了很多异族人士。
“从云州到幽州,是绕不过太行山的。我们担心太行山上会有什么布置,于是我带着一些人南下救鸣呶,其他人被金菩萨带着,去太行山了。我想知道,朝廷知道太行山的事吗?”
张文澜若有所思。
云州沦陷,幽州却未沦陷,所以云州与幽州之间的太行山,一向是混沌地段,北周人和霍丘人出现在那里,都很正常。
但张文澜没有听过太行山异常情报。他离开中枢太久了。若情报被文公压下,传不到宰相府,也是正常的。
张文澜漫不经心:“我现在知道了……但是主战场不为我控,我的人手要安排去云州。幽州与太行山的事,我爱莫能助,只能劳烦你们江湖人多多上心了。”
姚宝樱也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肃然点头,说自己会与金菩萨通信,让他们多方注意。
还有——姚宝樱迟疑一下,说道:“秦观音、小十、小十一,跟着金菩萨一道去太行山了。因为我们人手也不够……哑姑、乐巫姐姐被我们救出后,本来说好与我们一同行动,但她二人收了一封信,便急匆匆连夜走了。”
张文澜再次点头:
“秦观音三人,于朝廷来说确实有罪。但当日我既然把她三人交给了你们江湖,云门如何安排他们,我便都不会插手。”
张文澜却忽而一顿,因为姚宝樱这话,说的很怪。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秦观音三人的行踪?
她难道觉得他很关心?
或者她觉得她让三个有罪之人自由行动,会对不起他?姚女侠一向自负,对不起他的事做了不少,但都是他觉得她对不起他,她自己却觉得光明磊落,从无对不起他。
所以她说这话,真正要说的,不是三人的行踪,是哑姑、乐巫的仓促离开。
哑姑、乐巫二人的共同点,是他当日囚禁她们的原因。
张文澜心头一跳,在篝火后,幽幽抬眸。
他看到少女很犹豫的神色。
她还是说了下去:“哑姑与乐巫姐姐收到的信件等级,在江湖这边高于我。那只能是来自我师姐。
“很奇怪,当日余杭一别后,我师姐除了将所有江湖事务交付于我,再未与我说过只言片语。她如今叫走这二人,却依然不和我通信。也许她要掩藏行踪,也许她觉得不让我知道更好。”
她顿一顿:“阿舜与我一同救了三位长辈后,就离开北周,返回南周了。我与阿舜约定,若他在南周见到我师姐,要想法子放我师姐离开,报答我在大明山对他的救命之恩。但阿舜没有联络过我。很大可能是,我师姐早就离开南周了。
“……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在做什么?她不与我们交底,是在做什么?我怀疑,是否是……大伯……”
张文澜道:“别说了。”
姚宝樱眼睛轻轻颤了一下。
她借着篝火的光,看对面的郎君。她见张文澜的脸色,比黄昏时他们在山神庙外相遇时,还要苍凉。
火光照在他压低的眉目上,张文澜呼吸在刹那间变得急促:
“别告诉我有关张漠的消息……即使你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也不要告诉我。
“如果你希望这场战,我们是赢家,就不要在这时候乱我的心,让我生出不可控的妄念。”
所以……他真的因为张漠……在求死……或者……生不如死。
姚宝樱沉默下去。
她不说话了,庙殿中一时只能听到篝火的熊熊燃火声。
好一会儿,张文澜抬起头,好像缓了过来。
他眼睛看到密密麻麻的重影,各个沾着血,麻木地冲他叫嚣。他耳边也听到笑声、泣音,嘲笑他,或者哀求他。
他隔着重重叠叠的光影,看着篝火后的抱膝少女。
无视那些幻象,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但张文澜硬是平静无比:“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救下鸣呶后,你要北上,与金菩萨他们汇合,去查太行山之事,来为幽州主战场提供助力?”
姚宝樱一愣,心中登时大怒。
云州或幽州,二选一的目的地,他直接给她安排了幽州?
难怪他南下出兵援助,却在一开始打算不与她相认……原来他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二人协力同行的那种可能?!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要去帮金菩萨的!
姚宝樱朗声:“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时间紧迫,打算天亮后就北上!”
张文澜:“……你声音可以小一些,当心惊醒山中野兽。”
姚宝樱冷笑:“你操心你自己吧。且不说冬日野兽出行的可能性有多低,即使我真惊动了野兽,野兽要吃的人也是你。”
张文澜淡然:“因为在你看来,我是狼心狗肺之辈,最招恶兽?”
姚宝樱反唇就要相讥,但她一张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与他吵起来,岂不是顺了他的意?他也许就希望和她大吵一架,两人不欢而散,各走各路。
虽然她确实要和他分道扬镳……但是他凭什么觉得他时时刻刻可以掌控她的意愿?凭什么时时刻刻给她挖坑跳?
她偏不和他多话!
张文澜正打着精神打算循序渐进、将姚女侠哄好,却见篝火荜拨一下,坐在对面的姚宝樱哗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将他吓了一跳。
张文澜怔忡,寻思自己应该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
他看着她那摸刀、却没摸到刀的动作,心中一凛:“……你做什么?”
姚宝樱冷冷道:“我的正事已经说完了,你的正事说完了吗?”
……他也不知道他该不该说完。
看着她这般凶煞的找茬模样,张二郎能伸能缩,狐疑着猜测她的意向:“嗯。”
姚宝樱:“好!那我要去睡觉,养足精神要明日赶路了。”
张文澜愣住:“……现在?睡觉?”
姚宝樱:“不睡觉干什么?你我各占一角,谁也别打扰谁。你胆敢越界,我就揍你。”
她说罢便气冲冲扭头,去物色她夜里打算睡觉的地盘。
张文澜全程怔愣且迷惘,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他说他不想听关于张漠的事,她不高兴了?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难道很在意张漠?
心中生出一根刺的张二郎,霎时便想弄个清楚。但他扭头去看堂中乱转的少女,看她那沉着的侧脸,到底没敢立刻去找死——
姚宝樱在缺了个脑袋的山神像后,直接打算缩到墙角睡一夜。
她要躺下时,听到张文澜说:“等一下。”
她回头,篝火前的某人站起来,迎向她不悦神色:“我并非阻拦,只是此地太久无人休憩,容我收拾一下。”
姚宝樱怔愣一瞬的功夫,勤快的某人拖着他那病体,便要来干活。他被尘土呛得咳嗽,却坚持解下自己的狐裘,铺在墙角,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再从他腰下的药酒壶中倒酒清洗帕子,伏在地上去擦拭墙根。
姚宝樱无语之际,心头轻轻刺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方才他全程披裹裘衣,即使脸白如雪,姚宝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几乎瘦成了一把干骨。眼下没有了狐裘遮挡,姚宝樱盯着他的背脊、衫子下伸出的手骨、瘦薄的腰身……
他想起什么,又起身开门朝院中走,很快抱回来一月白色绸衣。
进进出出的张文澜,像一段缥缈的白烟鬼影,映在空荡荡的墙头,风一吹便散。
她用手轻轻比划一下,迷惘地想,凡人如何能留住一只鬼影。
“好了。”张文澜轻声。
姚宝樱看去,见墙根下不光铺了一床狐裘褥子,他还摘了革带,在山神像与墙角木杆间,架起了一段绳子,绳子上悬挂那片月白色绸衣,充作帷帐屏风,可以挡一挡风。
唔,他还把篝火移到了衣物充作的屏风边,萤火光将衣衫照得一片幽白。
张文澜道:“你睡里面,我睡外面。我不打扰你。”
姚宝樱看那屏风内外,她想了想,蹲过去将墙根下的狐裘换个方向。如此一来,狐裘被绸衣屏风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里面,一半压在外边。
姚宝樱:“我不占你便宜。既然是你的衣服,总不能让你完全挨不到。我是没有拿厚实的衣物,不得不用你的……但还是我睡外间,你睡里间吧。”
篝火下,长身玉立的张二公子掀开眼睫。
他目光刻意躲过她肩头的伤势,专注看着她的脸蛋。他知晓自己的睫毛长,长久看人的时候,目光有多深情。
姚宝樱:“你别多想。我只是明日天亮要赶路,我怕天一亮,我还没来得及走,你就病倒了。这个节骨眼,你可不能病倒……耽误我的行程。”
……但是他病不病倒,与她的行程有何关联呢?
张文澜眸有笑意,却当着姚宝樱冷漠的眼睛,不敢放肆:“不必,我还有别的氅衣。”
他又贤惠道:“何况,我一时也睡不着。我要想一些事,可能会不停起夜、来回进出。若吵醒你,那便不好了。”
其实以他对她的睡眠状况的了解,二人心知肚明,他是不可能半途吵醒她的。
张文澜目光静静地看姚宝樱,姚宝樱扭过脸,冷声:“随便你。”
他心头微有失落,她打开绸衣帷帐,钻入里间狐裘间,便当真去睡觉,真的不打算理他了。
张文澜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美男计少有失败的如此彻底的时候,怎会如此?
姚宝樱用狐裘的一半捂住脸,整个身子侧睡,不压到自己肩臂的伤。
她疼得龇牙咧嘴片刻,强忍着不叫痛。慢慢适应之后,她开始觉得他的狐裘当真温暖。
是呀,顶级大世家出来的贵公子的裘衣嘛,自然暖和。但也不只暖和,他的衣服上,有他身上的香气,那种带点儿幼稚的花香与微涩的药香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姚宝樱本只打算闭上眼,小小休憩一二。但不知是最近太累,一旦放松便精神疲惫,还是他的气息环绕带来的某种不应当的安心感,姚宝樱盖着氅衣,很快呼呼大睡。
帷帐外的张二郎,心情便更加复杂了。
……难道好不容易的重逢,就要被她这么睡过去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明日天亮他就要走了……他当真要看着姚宝樱这么睡过去,明日天亮二人一拍就散?
他已经在山神庙前与她相认,难道就为了短暂的相遇再别离吗?
张文澜目中戾色生起,他坐在狐裘铺就的地上,掀开帷帐,脑中瞬间生出几十个叫醒她的主意。然而他打开帷帐,篝火光晃,他冷不丁看到女孩儿埋在裘衣下毛茸茸散开的乌发,露出裘衣的半张莹白的脸,心中一腔怨念,又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朝着自己的方向入眠,侧脸恬静安然。
她应当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与睡个好觉比,也许其他事,没那么重要吧。
张文澜望着她许久,慢慢合上帷帐,坐在帷帐屏风后,无言静坐——
姚宝樱本应睡个长觉,但她心里不太安稳,总记挂着一些事。风雪砸窗,轻微的声音就如梦境外的提醒,时不时勾她一下。
于是,忽有一个时刻,姚宝樱睁开了眼。
她在黑乎乎的山庙中睁开眼,却发现绸衣屏风外的火光,依然没有熄灭。
不但篝火没有熄灭,郎君坐着的身影,也映在了这绸衣所作的帷帐屏风上。
姚宝樱眼珠轻转,看天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他不打算睡觉?
张文澜何止不打算睡觉呢,他还在……做一些,奇怪又无聊的事。
姚宝樱蜷缩在狐裘下,看着屏风上的郎君身影,也看着屏风上,长出来的图画。
她听到笔刷沙沙声,隔着火光,看到张文澜竟然在绸衣上作画。
大约他是真的闲,也是真的无事可做,又睡不着。墨笔在绸衣上挥洒,笔触时轻时重,又见大家风范。即使是姚宝樱这种不通文墨的人,也能看出他的画风分外讲究。
他画的,是一丛又一丛的树身,树身下,是一对少男少女围火而坐。树枝簌簌摇晃,点点滴滴墨水所点的花瓣向树下的二人飘洒而下。
姚宝樱盯着那一丛丛在她眼前长出来的花树,目光慢慢下挪,看向那树下的少男少女。
按她的猜测,他该给两个小人画脸了。
她甚至都猜得到他画中两个小人是谁。
篝火与裘衣带来的暖意,让姚宝樱面颊微红,心跳咚咚。她安静地看着这幅画作,等着画作将成,然而——
画中的男女,却没有画出人脸,反而长出了山魈鬼魑一样的脸。
妖冶的、怪异的、惑人的鬼怪脸长在人身上,却并不显得可怕,反而因作画人的笔触,而生出些温情。再加上两个小人围着的篝火,溅出火星,与花树间飞洒的花瓣交融……谁能说,这是一幅诡异的画作呢?
这幅画终于做好了,姚宝樱听到狼毫很久没动静了。
她看着火光所照的画作,又透过画作,看青年映在绸衣上的影子。
她以为一切结束了的时候,却见一只狐狸……跳上了画作。
那只狐狸钻入画作,围着画中人物转一圈,又跳上了树。狐狸在树上转悠,钻入丛树间,狐狸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鬼影,在树木间飘挪。
……这是,手影游戏。
是张文澜的手。
姚宝樱出神地想:阿澜公子怎么这般动人?
画中少男少女,没有画人脸。他在风雪山神庙的幽夜中作画,在画作上一个人玩手影。待天一亮,他就会藏好所有证据。
那样,他不说的话,她就永远不知道了。
……而阿澜公子,一向是不说的。
姚宝樱不禁想,阿澜公子的心事如珠宝般,被他藏在幽深密林的殿宇中。他孤寂地守着他的所有宝藏,从不告知他人,他是否也渴望他人的关心与在意呢?
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狂妄的、心机深沉的人。
但他也是一个寂寞的、安静的、独自玩耍的孩子。
她的不询问不探究,自以为是对他的保护与关心。但在阿澜公子眼里,是否是一种忽视与不在意呢?
然而,她便不委屈吗?
她已经朝他走了那么多步,追着他走了又走,连“成亲”都说了,他也当做无事发生……难道她做的还不够吗?他的怪异脾气,一点都改不了了吗?
那她也、她也……
她想说她也不关心他、再不理他这样的话,但是这样的话转在心头,姚宝樱自己便先生怨,觉得自己吃尽了苦楚,何其可怜。
原来情爱是这么让人心酸的一件事。
原来男男女女之间,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烦恼,却谁也不是谁肚中的蛔虫,谁也做不到永远体谅对方,原谅对方。
情爱让人甜蜜,也让人委屈。
她讨厌这种感觉,她真想和张文澜一刀两断。
隔着绸衣屏风,张文澜的手影在画作中孤零零地跳了许久,他心不在焉,又心中自嘲。
这手影游戏,他早就学会,本想教姚宝樱玩的。他知道她喜欢尘世间的五彩缤纷,喜欢各种有趣玩意儿。只要他拿出一个又一个花招,总能将她勾得晕头转向,绕着他舍不得走。
但是他没来得及教她玩,便出了这么多事。
他又觉得了然无趣。
她说不喜欢他总在算计她,她明日早上就要走,他与娘之间的斗法输赢难料……离天亮也不剩下几个时辰了,即使是张文澜,也不觉得自己还能留住姚宝樱。
黑夜中独自一人的手影游戏,实在无趣。
张文澜收了手,转身要去将笔墨收了。他目光却一旋,怔然看到绸衣光影中,跳上了一只……一只小鸟?
少女手指纤细灵巧,变作一只小鸟,跳上他的画作。
那只小鸟跳来跳去,在丛丛树木间飞跳,又从树上跳到了树下的少年男女身上。小鸟先在少女身上栖息一会儿,像是歇足,然后,小鸟跳上了长着山魈脸的少年郎君身上。
漆黑的手影在绸衣上流动,小鸟的光影在篝火映照下,和画中的鬼怪少年一样身高。
小鸟站在少年身边,鸟喙上前啄,对着少年的脸颊。
张文澜刷一下——
他掀开了绸衣屏风,绸衣遮掩的角落里,姚宝樱已经坐了起来,两只手比作的鸟身,正对着他。
篝火晃过二人的眼睛,她眼睛水波粼粼,微微发红,带着怨怼与委屈。
所有的幻象静止一瞬,张文澜在黑暗中对视她。
茫然失魂,难以忍耐。他在浑噩中痛得发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仓促间倾身张臂,想要拥抱她,哀求她,与她之死靡它。
他哽咽:“对不起,全是我的错。你别哭,我不该欺负你……你打我吧,我们和好吧?”
第160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8
姚宝樱想,她一定不要掉眼泪。
掉眼泪代表认输,就好像错的是她一样。更何况她的眼泪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在吵架的时候,这更是一种弱势。
所以,张文澜一把掀开绸衣,看着她的时候,她用力忍着情绪。他将她抱入怀中时,她鼻尖一酸,还是咬牙忍住了眼底的涩意。
她万万想不到,她忍得辛苦的时候,淅淅沥沥的水渍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她在他怀中本努力挣扎,脸颊湿热的时候,她
就着微暗的火光,吃惊地看到那将她搂在怀里的阿澜公子,快哭成了一个泪人。
姚宝樱:“……”
他比她会哭。
他平时心太硬,情绪收整得太好,这世间几乎没什么事能让他悲伤。所以张文澜的眼泪,比姚宝樱要珍贵得多。然而他又极为不珍惜眼泪,珠玉般琳琅的水滴悬在他那一根根长而乌黑的睫毛上,将他眼睛照得水火流离。
后方被掀开的绸衣上画作摇晃,画像前的青年眼尾发红又潮湿,神色凄然又倔强,还又一声不吭。
他这种眼神,看得人心间瞬时发软,看得人想将世间一些不平为他抚去。
宝樱都要为此大惊——他怎么这么会哭?!
这种杀招太强,难怪他平时很少用。他一用,谁能忍得住不原谅他?比如现在……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的姚宝樱,眼睛开始潮热了。
犯规!
姚宝樱更努力地挣扎,想躲开他的眼泪攻击。而在张文澜眼中,便是自己让她太生气,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
他便用双臂紧紧箍住她,又低头去与她贴脸,轻声:“樱桃,别躲我了。我真的喜欢你,我喜欢得没办法了……”
姚宝樱怒视他。
她道:“放开!不然我动手了。”
“你打死我吧,”张文澜哑声,“我不想你再用那种生气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全是我的错,全是我自以为是,自大自狂,你打我吧。”
他抓住她的手,拍在他颊上。
姚宝樱抬头,眼睛水波粼粼。
姚宝樱厉声:“你装什么委屈?不是你在大明山丢下我,我那么努力挽留你你也要走?不是你在山神庙前与我相遇,装陌生人试图错过我?你嘴里全是谎言,你主意一个又一个,你要什么就是什么,谁也别想拦你。可凭什么呢?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人吗?我应该得到你的信任,应该得到你的交心!我不要我千辛万苦拉回来的郎君,到最后都是一个孤注一掷、不容忤逆的怪物!”
姚宝樱泪水在眼眶打转,她要拼命强忍才能不在开口一瞬间就带上哭腔、语不成调:“张文澜,你会被自己害死的,你懂不懂?你在执迷不悟!”
篝火熄灭,但窗外有熹微雪光,檐外簌簌,雪花照得屋内墙根下的角落并不那样暗。
执迷不悟。
是啊,长青也这样说。
昏火照着墙角,姚宝樱咬牙抿唇,因强忍情绪而紧绷下巴,为了紧绷下巴而将唇微微上噘。少女额发被他的泪水打湿,黑眸沾着红血丝,被他轻轻搂住的肩头颈间染血。
她的委屈实在明显。
张文澜知道她怪罪自己,可他实在是个混蛋,她这般楚楚可怜地叱骂他时,他竟然生出欲念,觉得她美得过分——
于是,姚宝樱这边还在忍眼泪,张文澜却捏住她的下巴,侧头亲向她。
姚宝樱震惊。
她因为他的这种禽兽行为而更加生气。
她猛力推他,没被他抓住的另一手抬起,就要拍下。但她的手掌都贴着他后颈了,却摸到青年微凉的肌肤、微凸的骨节……这是瘦成了什么怪样子?
姚宝樱整个身子被他抱了起来。
青年柔软的唇,与她相贴。她的眼泪被他吻得缩了回去,被他微甜的气息扰得心间失措。她连骂都不敢骂了,咬紧贝齿,不肯被他得逞。
张文澜垂眸看她。
她嘴不肯张开,脸却因亲热而本能发红,身子微微战栗。
张文澜想:我真不是个人。
寒风吹得绸衣轻轻摇晃,雪光淋淋漓漓地洒入墙角,宛如月光。
他捏着她的下巴,加深这个吻。
他放大自己的欲念,并用自己的情绪与身体去影响她。对于有过肌肤相亲的一对情人来说,这种法子,实在犯规。二人距离这么近,抱得这么紧,沾着泪水的亲吻虽然酸涩却甜蜜,如何抵抗?
姚宝樱哆哆嗦嗦的,被他的唇齿撬开了唇。
而她的齿关松动,这个吻便立刻加深了。贴着肉,连着血,敲着骨……销魂摄魄。
姚宝樱在颤抖,张文澜又如何不是?他喘得更厉害,喘得人面红心跳。怀里的小娘子被他揉着、拥着,由起初的倔强不肯,而变得春水般柔软。
张文澜吻得忘情。
他很快为身体骨髓中的那股燥意而生出可望不可得的烦闷感——
毕竟贴得这样近、亲得这样深,他对她的感受这样强烈,发生点什么,是太过自然的事。两人之间又有蛊虫相佐,心脏中的蛊虫也想水乳交融,血溶于水。
偏偏他有心无力。
连这番发泄,都让他眼前微微发黑。
张文澜侧过脸,忍住这股晕眩感。好在,他晕眩的时候,幻觉消失,怀里的小娘子也不挣扎了。
因他的少许退让,姚宝樱也终于有了往后挪开方寸的机会。
姚宝樱两根手指贴着他后颈,颤抖之下,既想抚摸,又想像捏住猎物那般揉搓。但是不行。
被身体欲望控制的,是禽兽,不是她。
姚宝樱开口时,声音的沙哑让自己心跳得好快:“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张文澜脸侧回来,亲亲吻她的唇瓣。她别脸躲藏,轻轻哼了声,他搂住她腰肢的手臂瞬间僵硬,整个人贴得更近。
他有些心不在焉:“说什么?你也骂了,我也道歉了。我在求你与我和好……”
他低声:“我是怪物,我让你失望,我都承认。别抛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不在的时候,我生不如死……樱桃,你是世上最好的樱桃,我求你别生我的气。”
有人会哭也会喂糖,情话与哀求宛如一只藤上的葫芦,伴随亲吻一同到来。这让姚宝樱脸发红。
他的手在揉她的腰,更尝试往里面钻。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生气、羞赧。
她挨着墙,无处安放的膝盖半曲,去碰他的腰肢。少女身体发热发软,模模糊糊地拉着他的手。她小腿蹭到他腰的时候,他闷哼一声,微微僵住:“别这么乖,不然咱俩今夜一定会做点什么。你这么胆小,必然害怕。”
姚宝樱:“胡说,我才不怕……你的意志力呢?”
张文澜咬她耳尖:“我正忍着呢。”
他神智迷乱,呼吸与她发丝擦过。姚宝樱趁机甩开他的手,拢住自己的衣带。她抬眸看他,湿红的眼睛又亮又柔。
张文澜当即捂住她的眼睛,又挨了过去。
她吓得往侧边仰头:“我、我不是和你调情。我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你若、若说的不对……我、我不和你好……我不、不理你……”
含含糊糊的声音,被唇舌打断。
他简直无孔不入,姚女侠努力抵抗,满脑子都是“妖孽”“放过我”“我扛不住了”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
而张文澜恍恍惚惚,既像神志不清,又像被欲所控,肆意地在她身上拨弄。
亏得这只妖怪平时无情无欲,他真正诱惑她的时候,她真的会腿软。
但好在这个妖怪此时身体虚弱,他再焦躁,被姚宝樱几次打断,也只能无奈地顺着她的意:“我已经知错,你还想听我说什么?是我为何做那些事吗,我不是说了,这是朝政计策啊……”
姚宝樱:“不是那些!”
二人这般追逐几次,张文澜停顿了一二,放肆的欲念收敛几分,理智微微回笼。
他抱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和张漠的约定了。”
姚宝樱愣住。
他趁她抬脸的时候,再一次含住她的唇。他又去抓她脱困的那只手,要她的手搂住他腰,要二人贴得更近……可是还能如何近?身下的狐裘皱作一团,俊美的青年挤着少女,已经将她压在了墙头。
若有人偷窥,便知这对小情人此时是何等旖旎含情。
姚宝樱艰难躲避:“什、什么约定?你指的是哪个?”
张文澜漫声:“全部。”
姚宝樱僵住。
“我知道他教你刀诀,要你和他约定,来保护我的事。他将我托付给了你,”时至今日,张文澜已经不在乎那些了,他只想剥开她的衣物,好好看一看她,“我也知道你和他在三年前的太原城中见过面,知道我娘去过太原城。我还知道太原城封,因为我一直拖着你、不让你去,他才被反噬到了这个地步。”
他轻轻笑:“是我害的他。”
姚宝樱看到他这种不正常的笑,就害怕。
她欲言又止,而他看着竟然很淡然:“我很可能已经把他害死了。南周再无故人消息传来,这代表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倘若他还活着,一定会告诉我……我和他约定过,他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到做到……”
姚宝樱一下子捂住他的嘴,水光淋漓的眼睛畏惧地看着他。
姚宝樱大脑嗡乱,没想到他聪明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才导致他知道了全部秘密。
她霎时明白了他在大明山绑架赵舜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绝望。
她忍了许久的眼泪,这一下子,哗啦掉下。
张文澜在黑暗中,静而诧异地看她。
姚宝樱泪光点点,捂住他的唇。
她都忘了要和他算账的事,她绞尽脑汁:“别、别这样。没有人可能操控别人的生死,你还很年轻……而且不一定、不一定……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师姐、师姐说不定……总、总之,你别寻死……”
她前言不搭后语:“这世上,不是只有大伯,还有我啊。我说了那么多遍喜欢你,你仍然不相信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
她的泪水与他脸上的泪渍混在一起,落在她捂住他嘴的指缝间。
他漂亮的眼睛,映着雪光,像天上星辰,像荷上雨露。姚宝樱不想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眼睛。
姚宝樱:“是,大伯确实将你托付给了我……但我不是因为他的托付,才喜爱你的。我一直为你心动啊。
“大伯也不是不要你,才把你托付给我。他是没办法……你别怪他,也别伤心成这样啊。我知道几句话难以打消你的念头,但是我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我很怕你伤害自己。我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变成这样。你每次掉眼泪,我都非常难受。”
她一手捂住他嘴,另一手抚摸他颊上的泪渍,想要擦拭干净。
她突然“嘶”一声,因为张文澜,轻轻咬了一下她的掌心。
她手掌颤一下,他便捂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张文澜垂着眼看她:“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我一直知道。”
姚宝樱发怔。
他轻轻笑,既酸苦,又迷惘:“你总说我什么都不爱说出来,我确实藏着很多心事。我习惯了窥视,不喜欢在发现疑点的第一时刻就去质问。比起任何解释,我都更相信自己。这世上,我只相信自己。”
他乌黑的睫毛上悬着泪水,声音缥缈:“我不怪张漠将我托付给你……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怪你们了。
“大明山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谎话。那时我想要你和我决裂,我说我不相信你的爱……我早就相信了。
“我有很多心事,不和人说……倘若你真的想知道,我也愿意告诉你……我如今只怕自己没有时间。
“樱桃,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许你短期会困惑……但我不是疯子。
“我想过要不要放过你,想了很多很多次。我
想给你自由,想不纠缠你。可你每次回头看我时,我都舍不得你。我确实欲念缠身,无法修成正身,但我也只缠过你。无论你将我视为鬼怪还是孽障,我都可以。”
他的泪水又落在了她腮上。
姚宝樱这次真的被他激得,眼酸鼻酸,抽搭起来。
“你当然不是疯子啊,你这么好,你对我最好了,”她骂他,“还有,什么叫‘没有时间’?你时间多的是!不就是你娘太厉害了吗?我武功挺好的,你脑子又好,难道我们真的赢不了她?”
张文澜:“她是疯子……”
姚宝樱:“疯子也有弱点。”
张文澜淡笑一下:他如今找不到他娘的弱点,而他自己的弱点又过于明显。他如何不怕?
姚宝樱看他这样,终于张臂抱住他,嚎啕大悲:“你怎么这么可怜?你运气太不好了,很多事不是你的错,却阴错阳差走到了这一步。上天欺负你,太不公平了。”
运气不好这件事,张文澜在怨恨多年后,最近经过姚宝樱和长青的事情,他竟然慢慢看开了。
眼下,居然是张文澜来安慰姚宝樱:“世上的事不是只靠运气,运气不好也要做事。而且我也没有那般倒霉——我起码有一件事是幸运的。”
宝樱猜到他要说什么,赶紧眨掉泪珠,仰头等人诉衷情。
他看着她笑。
一会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姚宝樱觉得他又在逗自己,登时露出羞恼表情。
她的手才伸出要挠,就被他抓在手心。张文澜看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喃喃笑:“你看,我就说,你太会爱人了。你太知道我需要什么了……我怎么离开你?”
“那就向我认输啊,”姚宝樱鼓起勇气,厚脸皮道,“我这么好,这么厉害。你离不开是正常的。”
张文澜从善如流:“我早就输给你了。我对你不好,若是以后、以后……”
“我们当然有以后,你不许再说任何丧气话了,”姚宝樱赶紧打断,“还有呢?你还应该有其他话和我说吧?”
张文澜:“樱桃,你教我怎么爱你,我愿意学。”
“不是这句!”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做事愿意和你商量,我也不会欺负你的朋友。即使他们对付我,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也、也不是这句!而且你也没必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你是想听我说,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我都将你放在第一位么?我本就将你放在第一位,你没必要多心。”
这人,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
宝樱想听他说明日二人一起走、不分开之类的保证,她的脸又红又青,还被他哄得飘飘然,微微荡漾。而张文澜说了半天,最后恍然:“你要听我想和你睡觉这样的话?”
姚宝樱:“……?”
她的满腔爱意与泪意,被他这做梦一般的话,吓回去了。
她有些僵硬地想往后挪,但她发现二人贴得足够近,她根本没有躲避空间。而且,张文澜一看她如此反应,就笑了。
他问:“你怕什么?”
“……我不算怕,”姚宝樱小声,“我只是被你没有转折的话吓到。阿澜,你知道吗?你的思绪,经常像是在空中飘一样,我捕捉不到前因后果。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玩,有时候我确实会惊吓。但也称不上怕吧?我是胆子小一些,可是我何必怕你呢?”
少女的眼睛,映着窗外飘飞的雪光,以及二人身后绸衣上的画作。这实在动人。
张文澜垂眼:“你在解释我在大明山上问你怕我什么的原因吗?你记得我的每一句怨气?”
姚宝樱微恼:“我也不想记,但我、我、我……我怕你出事嘛。”
她的脸颊,被他俯脸吻一下:“你现在不用怕。我既不钻牛角尖,也什么都做不了。”
姚宝樱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嘟囔一句“讨厌”,脸却更红了。
一通心事剖析后,外面的飞雪不停,庙殿中却早就不冷了。少女被他拥着的身体软下去,不再梗着脖子,非要与他争出个胜负。
宝樱化为绕指柔,可爱非常地搂他脖颈,声音轻软:“你对我那么好,以后不许再让我委屈了。”
这便是原谅他了吧?
张文澜想,她怎么这么好?
而他,又确实够混蛋——
张文澜低头与她亲吻,情意缱绻时,姚宝樱突然感觉嘴里被牙齿抵进来什么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舌尖一点,捏着她颈,她一下子将他塞过去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咽了下去。
姚宝樱:“……”
张文澜:“只是一点迷药。”
姚宝樱:“……你给我下药做什么?”
张文澜:“帮你肩头敷一下药。我看你那个肩头,已经心疼了一晚上,早在寻思该怎么办了。我想这个主意的时候,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和好。但怎么办呢?我早就将迷药含在嘴里……不小心咬破了。樱桃,好好睡一觉,睡醒后,我们重归于好。”
姚宝樱:“……不愧是你。”
他淡淡:“承让。”
少女拍打情郎的肩臂,却被他抱着上坐,面对面加深这个吻。
她爱自己的情郎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自己该反抗还是顺从,别别扭扭间,被情郎的嘴巴哄得哼叫。
风雪山庙,天地浮白。后半夜,姚宝樱晕睡在张文澜怀中,却前所未有的安心。
想这皓雪,纷纷扬扬至天涯。
愿这深情,飞花溅玉永不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