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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9

    一场飞雪,在苏州、余杭这片地段,还是少见的。

    白日战争一场,敌人被逼退后,因怕事多生变,常冠等人与公主商议后,决定他们天亮后再下山,此夜在山中稍作休整。

    鸣呶认同。

    毕竟按照他们的约定,他们将开辟新路,回京勤王。张文澜自己不去勤王,将这些兵马留给鸣呶,总不是白留的。所以,天亮后,鸣呶就要打一场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艰难战争了。

    成则,李氏江山得保;失则,国家重入乱世。

    这天下汤汤之局,怎就最后落到一个流落江湖的小公主身上呢?

    夜里天地飘雪,众兵马栖息山间,除轮流守

    夜的兵士外,山间鸦雀无声。

    这里找到的最宽敞的山洞,留给了公主休息。但说宽敞,也不过是昔日山虎洞穴罢了。一股腥臭煞气在洞中经久不见,常冠等人都觉得为难,觉得公主受了委屈。但鸣呶感觉还好。

    她离开汴京已经半年之久。

    她本就不是传统的娇贵养大的皇室金枝,在流落江湖半年后,更是吃足了苦头。眼下有片栖息地,她已然知足。

    只是鸣呶因担忧一些事,而心烦意乱,无法入睡。

    她靠着山壁,朦朦胧胧浅寐间,听到有军士蹑手蹑脚地在雪中包扎伤口、闲闲谈话——

    “操蛋的年头又到咯,今年算吃不上婆娘烧的烙饼了。”

    “啊,要过年了吗?”

    “你这个老小子,日子都过糊涂了吧?”年长者拍了后生一脑袋,呼出的气在肃冷山林中化为白烟,飘飘渺渺地散开,“还有不到五天,这一年就结束了。到处都在打仗,家里老娘、婆娘,不知道还活着不。”

    “你说,这到底是打仗好,还是不打仗好啊?文公说不打仗好,咱们节度使又要跟着公主打回去……”

    鸣呶低头,心中默默想:如今打仗,自然是为了日后的不打仗。

    北周不能向霍丘跪下,脊梁骨一旦戳弯一次,后面便再也站不起来了。文公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文公言之必称家国,必说为了苍生,然而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所以,回京是对的。

    再畏惧,也应该回京……

    只是没想到,忙忙碌碌、诸事无成,一年就走到头了。年关之下,皇兄和皇嫂是否平安,她的父母兄弟们在汴京,是否与她一样?

    鸣呶这般想着,拢住身上的斗篷,伸出手来擦了擦脸上糊开的泪珠。

    等等……斗篷?

    她睡前身上有斗篷吗?

    鸣呶茫茫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歇息的山洞洞壁处,背对着自己,坐着一位灰衫郎君。

    漫山飘浮的雪给山林添些冷色与亮光,青年乌发半散,低头不知在削些什么。鸣呶爬摸过去时,见他在削一截木棍头,好像在做一只碗……她歪头,见到他侧脸秀润,眼前失了蒙眼白布后,眼瞳铅灰色,并无神采。

    山间寂静,天地银白。雪光照在他身,融融间,宛如荧光。

    这宛如梦境的情形,让鸣呶一时看呆。

    直到青年侧过脸,朝向她:“殿下睡醒了?”

    鸣呶呆片刻,擦擦眼睛,坐在他身畔:“容大哥,你在削木头做什么?”

    容暮:“给米奴做一只碗。”

    鸣呶狐疑为什么要给米奴做碗,她糊涂点头,揉着惺忪眼睛:“你在照看我吗?我睡糊涂了,一时间没认出你。”

    容暮温声:“失了琴,摘了眼前布,我和平时长得不一样了,是么?你不必畏惧,我将你带出汴京,自然会将你平安送回去……无论我有没有丢失琴弦。”

    鸣呶摇头。

    她一点也不在意那个。

    她有些难过地问:“米奴呢?”

    容暮顿一顿,说道:“明日下山后,我打算寻一处农舍,托人照顾米奴。待我回来,再去接它。”

    鸣呶低头。

    她轻声:“容大哥,要不,你不要跟我回汴京了吧?那里那么危险……你不想管鬼市,文公又不知道纠集了多少人,我兄长生死难料……你和宝樱姐已经救过我了,我不应该继续连累你们……”

    容暮安静地听她说完。

    他微笑:“你在害怕么,殿下?”

    少女的泪珠噙在睫毛上,闻言,双眼微微一缩。

    她没有说话,青年的手掌抚在她后颈,停留片刻。

    雪花簌簌飞扬,后半夜实在安静。

    容暮若有所思:“殿下今年多大了?”

    鸣呶困惑回答:“过了明年三月,我就十六岁了。”

    “十六岁,”他声音宛如轻叹,“这样年少,自然是怕的。不过凡事虽有定数,天无绝人之路。你不必将诸事想得那般可怕,有些事,无论成与败,你总要走一遭。不如豁达一些。”

    鸣呶听得半懂不懂。

    她忽然问:“容大哥十六岁时在做什么?容大哥很早就走江湖了吗?你眼睛……那什么之前,你很厉害吗?”

    他怔一下,微微笑了一笑。

    他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而鸣呶也在问出后骤然后悔,因她想起来了——“十二夜”第六夜容暮的判词是,瞽者遇兵燹。

    他是在太原之战才失明的,旁人的判词都早于太原之战,只有容暮说的是太原之战。显然,太原之战前的事,容暮不愿为人所知。

    鸣呶以为容暮不会说,谁知他竟然随意轻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鲁莽的少年郎,遇到些不平事,散尽家财以求复仇,最终自己深陷仇恨,亦丢失了归路……这种类似的故事,‘十二夜’中太多,世间也发生的太多。

    “但‘十二夜’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如今,是宝樱、殿下这样年少孩子的天下。”

    容暮又道:“若是在汴京,年关之时,殿下应与自己的亲朋好友开席设宴,鼓瑟吹笙,好好过一个年的。如今殿下只能四处躲藏,颠沛流离,殿下受委屈了。”

    鸣呶冷得打个哆嗦,轻轻挨向他,将斗篷裹得更严实些。

    她小声:“我本来不觉得自己委屈。但你越说,我越觉得自己委屈了。”

    容暮一顿,莞尔。

    他笑而无声,耳畔听到少年公主的叹息声:“其实没什么。就当我与容大哥一起在外过年吧。只是可惜宝樱姐、小水哥他们不在……不然即使天涯海角,大家有缘聚在一起,便都算个好年。”

    容暮默然。

    鸣呶抬头,悄悄觑他。

    她心知自己窥探一个眼盲者,不是一个识礼数的行为。她应当将他视作平常人,不对他的盲眼表现得多好奇。但是,她真的有些忍不住偷窥容暮。

    她心中狡辩,容大哥怎能和普通的盲眼者一样呢?平常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他除了看不见,可太厉害了……

    鸣呶忽然听到容暮温声:“殿下可通音律?”

    容暮霎时以为自己的偷窥被察觉,面红耳赤之下,有些结巴:“通、通的。”

    容暮思忖道:“宫中年宴,鼓瑟吹笙,朱弦三叹。可惜我的琴弦断

    了,只能虚弹,为殿下奏曲一章,贺殿下新年得畅。殿下可愿听?”

    虚弹?

    是弹空气吗?

    是考验她的音律识别能力吗?

    鸣呶不禁坐正,颇有些回到多年前,她在云州张家读书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她没有什么本事学得比张文澜好。然而张家人只会夸她,绝不会说张文澜一句好。

    时至今日,她离开张家多年,竟还要经历那种压力极大的考察吗?

    鸣呶正襟危坐,矜持颔首:“容大哥,你弹吧。不过我还想问一句,如果我没听出来,你会惩罚我吗?”

    容暮愣住,忽然仰头笑出声。

    他喃喃:“惩罚。”

    鸣呶呆愣看他,他笑声放大,在静夜中震得树杈积雪飞落。

    “我竟惩罚一国公主吗?”雪漫上他的眼睛、颊畔,他失焦的眼睛,竟有一瞬浮起亮光。

    鸣呶从未见过他这样外放的情绪,愣神间因自己的出丑而面红耳赤,却见容暮渐渐收了笑,低头“俯视”她。

    他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木碗,取过竖在一旁的长琴,将手悬于琴上。青年坐姿如竹,袍衫飞扬间,他手指微曲,在空荡荡的位置上拨动。

    没有声音、也不存在的琴弦在青年指尖跳动,他指法醇熟拨动飒然,弹琴之势宛如惊鸿飞雪——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浆炙奈乐何!”

    这是前朝遗曲《百年歌》,男女春日踏歌,从一十岁一直唱到百岁,青春放歌,祈岁百年。

    何其畅快!

    夜风呼啸而过,枝头雪稀稀疏疏洒落,远近兵士们鼾声起伏。茫茫浩雪宛如鸣呶的梦境,青年琴师与少年公主并肩坐于山洞口,共朝山河烂烂,观那天地浮白——

    天亮时,鸣呶等一行人在收取姚宝樱信件后,不再等候她,而是与山下兵士们周旋,下山回京。

    同一时间,十里外的山神庙中,姚宝樱悠悠转醒。

    她醒来便察觉自己一身清洁,从里到外,她的衣服都被换了个干净。她低头时,既嗅到新衣上的花香气,也察觉自己右肩膀已经被人上过药,重新包扎了一番。

    姚宝樱慢慢回神,想到了昨日自己是如何与某人和好,又是如何被某人放倒的。

    她暗骂一声:她衣物被换得这么干净,岂不是说明他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而且他出远门,居然带着女子衣物……他心地不纯,昭然若揭!

    姚宝樱别扭地拢住自己的襟口,悄悄往里瞥一眼。她没发现异常,故作无事地起身从狐裘上爬起,这才发现那绸衣所作的屏风挂在面前,水墨画作绚丽无比地映在她眼前。

    庙殿中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气息。

    姚宝樱心里本能一突,但她安慰自己:昨夜已经说好了的,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

    姚宝樱的忐忑,在掀开绸衣屏风后,看到狐裘另一边所铺的褥子上干干净净、只余一封书信,跌到了极致。

    留书!

    姚宝樱手指发抖,感觉被包扎的肩头上的伤,都要被气得出血了。然而她身体过于健康,想吐血也吐不出来。

    姚女侠寒着脸去拆那封信:我倒要看看,你又耍什么花招对付我。

    打开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跃然而来。

    姚宝樱讥诮地想,他出门在外还带那么多笔墨纸砚,真是带对了。他给她写信,写这么多字,他确信她看得懂吗?

    姚宝樱一扫之下,微微发怔,她竟然看得懂——

    “樱桃莫急,展信便是。

    昨夜重逢,夜间谈心,寥寥数语,铭心刻骨。你宽慰我许久,又诉伤怀,言往后余生与我同渡,求我心事通畅,与你同心。我闻言心痛如绞,说撕心裂肺亦不为过。凡事当面难以出口,我默然良久,书信一封。

    此信内容,言之草草,随意闲聊,不求因果。我为此沉溺二十余年而不得开解,本想旧事束之高阁,然昨夜之后,你理应知晓我为何人,我与父母如何纠葛。

    此信只写二事,你耐心观之。

    一则,我幼时体弱非比寻常孩童。昏睡间,我曾见兄弟下毒。娘亲教我揣测他人性情,借力打力,挑拨离间诸多手段……方得脱困。世人视我娘亲为疯魔妖鬼,言娘亲教我诡道,荼毒我一生。然我自幼伴娘身侧,视她之不易,为我之罪。娘亲教我养我,我若不学诸多盘算,只能天诛地灭。

    二则,七岁有余,娘亲骗我出府,实则将我弃之荒野,待雨水淹没吞之。爹救我于山中土坑,背我回府。我理应感恩爹救我一命,然我伏于爹背,闻到爹身上的腥臭味。那是我与娘亲在山林中遭遇一兽,恶兽被击杀后所留腥气。腥气伴我一路,午夜梦回,我往往猜忌:七岁离家之时,爹是否一直随我身后?爹是否欲借娘亲之手,杀我后快?

    兄弟之毒,母亲之恨,父亲之杀,皆化为幻象魑鬼,日日腐蚀我心。我心养毒蛇,草木皆兵,年年岁岁,不能忘之。

    如此泛滥陈词,外人议论不足道,我亦不言,只在十余日前,长青与我促膝,再谈太原往事,我陡然忆之。

    你与长青前后而至,推心置腹,与我数度劝慰。我回顾七岁雨夜之事、幼年喂毒之事,方知我心病之深。

    我此一生,多病缠身,疑心生杀;杀意一起,万般不顾,乃至疯癫。疑病伴我,已然如同血肉手足。纵此病于世人如山洪海啸,纵我百般自渡自省,亦不能割舍。

    我熟知人性,却不信人心。我多敏多思,却困于爱欲。

    近日你我分离两地,难得重逢。昨夜于画屏后,见你一颦一笑如昔,我宛如新生。我既心间窃喜,更生万般羞愧。夜间谈事诸多,我始终未言同行,如此顾虑而已。

    言此二事,非博同情,亦非胁迫。唯虑此去云州,凶多吉少。我年长于你,当为你考量。

    我常将你我之情,视为死生不顾,之死靡它,想你以我心来待我。然昨夜你依于我怀,喁喁私语何其可亲,我深觉爱欲之苦,恰如恶鬼食月,亦是我此生罪孽。此罪如枷锁,思来想去,皆不如生死为重,开怀为重。

    我已不愿如何索求你爱,只求你此生长乐至百年。

    倘若樱桃掩信之时,知我为何人,明我心病积重难返,却亦愿与我同行,我于山隘口相候。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龙启三年冬腊月,微水留书。”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抱着信纸的少女坐在狐裘间发抖战栗,她起身绕过铺满画作的屏风,茫然仰望这座蒙着尘土的神庙。

    雪光照在庙外,微微白光透窗,漏风的窗子呼呼作响,缺了脑袋的山神像高高在上。

    神佛悲悯吗?她和张文澜在风雪中重逢于山神庙,冥冥中有天意吗?

    这一次次分别又重逢织就的情缘,会拯救阿澜公子于水火中吗?

    姚宝樱之前没有信过神佛,可是这一次,她抱着信纸,慢慢地挪过去,跪于蒲团,双手叠于额心——

    “山神在上,信女自幼卷入国仇家恨,却幸得善心人照拂,一十九年,养得一身无忧。信女于此发愿,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倘若我的幸灾,与阿澜公子共生,信女愿此生供灯于大人,为大人重塑金身。”

    “山神在上,庇佑阿澜。信女叩首三千求神眷——”

    “山神在上,莫舍阿澜。信女叩首三千求神眷——”

    山风呼啸而过,庙门被吹开。一年走到了头,三十六陂春水漾——

    天亮后,风雪已歇。整片天地白雾寥寥,宛如云端仙境。

    张文澜牵着马,安静地站在山隘口,抬头望着天边日光。

    日光昏昏,不璀璨,不耀眼,灰濛濛的,与雪光交相辉映。但不明郎的日光,亦是他等待许久的日光。

    风雪吹起他的白袍,他因腿疼而避退风口,挨着山壁。他时而思量着如今天下局势,时而思量昨夜自己与姚宝樱的重逢。

    天越来越亮,他的心越来越空廖。

    张文澜开始后悔自己选了个不好的位置。他再这么等下去,也许姚宝樱还没来,他的腿疼发作,会让他根本走不了路。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等在这里,就是只顾看着天边出神——

    日头缓缓升高。

    心间蛊虫越跳越热。

    马蹄声自后而来,哒哒声清越。山风洌冽,飞雪扑面。

    张文澜回头,见山峦远远近近,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女侠御马,勒着缰绳徘徊寻路。

    峡谷上方日光照入,风雾散开。二人看到彼此时,都静了一下,生出一种恍如隔世感。这种心酸转瞬即逝,姚宝樱很快朝他挥手,跳下马背。

    潮湿少女香哗啦涌来,叮叮咣咣,他被她撞得向后贴靠在山壁,闷闷哼了一声。姚宝樱的手臂已经抬起,抱住了他脖颈。

    张文澜失神一下,准确地摸到她微肿的额头:“怎么弄的?”

    怀里的小娘子笑嘻嘻,满不在乎地说自己在雪里跌了一跤。

    “雪里摔一跤?”张文澜重复,“太有意思了,展开说说。”

    张文澜的冷笑还没完,她又扑来,故作吃惊:“你说话还是一向讨人厌——我很忙的,哪有功夫跟你讲故事?那件画满了画的衣服,你不要了的裘衣,还有你写给我的情书……我都要拿着一起走。”

    张文澜脸颊微热,手仍在摸她的额头,微微蹙眉。

    他却不耽误与她拌嘴:“我从未写过什么情书。”

    姚宝樱弯眸。

    姚宝樱明亮的眼睛仰望他,娇婉的声音在风雪中飞扬:“自然、自然,阿澜公子若当真要写情书,必然不是这种风格……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害得人家还讨厌了你一把!”

    张文澜:“你讨厌我什么?”

    姚宝樱软软撒娇:“我早上醒来,以为你真的走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花招?你的花招让人一惊一乍,不知道怎么办。”

    张文澜垂眸,雪粒沾在他睫上。

    姚宝樱仰脸:“如果我不来,你怎么办?”

    张文澜:“一直等下去……若是冻死在雪里,你总会心软的。何况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姚宝樱:“呸,你能有什么把握?”

    他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笑,低声:“你喜欢我,不是吗?”

    阴阳怪气的张二郎很容易见到,露出真挚笑容的阿澜公子实在少见。

    少见的,让宝樱眼前再次发热。

    但是莫哭,莫哭,这可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姚宝樱被张文澜抱在怀中,露出笑容——一个从昨日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来的笑容。

    她贴着他颊:“阿澜公子,为防夜长梦多,我们这便上路吧?不过有言在先,你不能弑母……交给我来杀,你只用耍你的阴谋诡计就好了。我真的不能让你背上弑母之罪。”

    “你那雪里摔跤的事……”

    “啊啊啊啊你怎么还记着这个啊……对了,我昨夜做了个梦,山神大人托梦于我,说你以后不会那么倒霉啦,我的福气会分你一半……哎呀你笑什么?你不信?我跟你不一样,我从不骗人!”

    日头穿云,枝丫下血积雪砸落。二人跃上马,穿过峡谷,沿着山路,相携同行。

    同去同归——

    作者有话说:好啦,这里我们两个宝宝真正说开了,小水终于和樱桃说心事了~发一百红包庆祝一下!

    接下来就是本文最终boss战《百年歌》了,写完这段混战就完结啦~希望圆满完结

    第162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1

    新春过后,万物复苏。但对于偏北的中原大地来说,战火僵持之局愈演愈烈,满盘肃杀之气,让此间气氛沉闷许多。

    越往北走,世人越有一个共识——幽州要守不住了。

    在文公篡权、张文澜勤王分兵之后,中枢面对北部战场的一切支援,便停了。汴京朝臣在暂时等不到勤王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不敢大意,仍聚集军队于城池,来抵御张文澜随时有可能的攻城。而对于北境战争……文公早就向霍丘递了国书,说要重新议和。

    既要议和,自然不会再供兵马、粮草。

    霍丘的回书,来自云州,据说是那位“圣女”军师所回。圣女道,等幽州城到,再谈议和。

    所以如今,幽州城已经孤军坚守两月有余。

    多么讽刺,随着断粮断水断兵的后症数发,无论是攻城的霍丘王的亲领兵马,还是北周汴京中枢,竟然都在等着幽州战败的军情通报。

    霍丘王早早发话,他要在幽州城过上元节。

    蛮夷之众,在侵犯大周国之前,哪有什么上元节?但霍丘王如此发话,显然已视幽州为囊中物,而天下无人有异议。

    此时的云州城,作为霍丘攻打幽州的后援据点,一切进程仅仅有条。

    多少人因幽州的即将沦陷而心事郁郁,毕竟身为云州子民,此间百姓最知晓云州的重要,自然也知晓一山之隔的幽州重要。只要这两城都到手,北周会成为一马平川,随时都会成为北周的可攻之地。

    霍丘要不要南下取北周,只是时间问题。

    若说很久前,云州子民曾寄希望于中原收复,自己回到北周国都。但如今……眼看中枢态度,谁不知道北周已经放弃自己了?

    他们宛如离群孤雁,只能仰霍丘鼻息存活。

    而也许是战况危急、城中气氛压抑,圣女大人竟然在封城许久后,在春节后,陆陆续续开了些偏小城门,准许流民入城。

    但圣女大人肯开一二城门,最主要的原因,是圣女大人准备在此年的上元节大大操办,好和幽州城相对,遥贺霍丘王攻下幽州之喜。

    为了上元节,有一队百戏团进了云州城,将在节庆当夜,与民同喜,为满城百姓操演近月来流行南北的杂曲《百年歌》。

    据说,这是来自汴京宰相文公亲自编曲的歌舞杂戏,风云南北。云州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百姓心中是喜是悲暂且不提,随着城中开始置灯架、搭乐棚、布棘盆,他们便知,圣女大人是真的要办一场热闹的上元宴。

    云州城沦陷异国四年有余,恐怕这是四年来的第一场热闹宴事。不管圣女目的为何,城中总算多了许多轻松氛围。

    “嗯,你们领着这些歌女往南乐苑去排练,记得清点好人数与性别,一共二十女子,不可多一人,也不可少一人。”一家大院中,一位侍女服侍的娘子正拿着手中账簿,对着章程。

    此女又嘱咐:“百戏团的人今日可有点卯?他们在府中不可随意走动,是谁在管理他们的?”

    “上元节当夜的歌舞可有排练好?你们可是要跟着圣女大人,去面见王上的。若是出了错,没人保得住你们。”

    “我知晓,你们中有人不愿意为异国王表演。但是北周已经弃了我们,我们日后便是霍丘国人……你们这种脸色,我希望不要被圣女大人看到。我希望你们不要领教到圣女大人的本事……最好不要被她看到。”

    井井有条的一日活计分布,来自如今的圣女府,昔日的云州节帅府。

    得了吩咐的院中侍女们向她屈膝行礼:“我们晓得,多谢慈姑姑点拨。慈姑姑得圣女信赖,还望姑姑为我们在圣女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有人咂舌:“圣女大人……总让人觉得害怕。”

    “慈姑姑”蹙眉,沉着脸,说话却仍轻柔:“这样的话,日后不能让我听到,更不能让除我以外的人听到。”

    众人互相推搡着说好,拿着各自的任务去忙碌新一日。

    如今这座府邸住的人真是不少,歌女、百戏团、卫士……这里的园子被分成了一片片的驻扎地,若无令牌,任何一个院落都无法随意走动。说是名门府邸,更像是一个小型“军营”。

    这是圣女玉霜的安排,无人敢置喙。

    众人离去后,“慈姑姑”终于得到了些喘息余地,倚着院中廊柱,怔怔看着满园的枯草枯树出神。

    “慈姑姑”的相貌风流秀曼,楚楚之姿,一点也不像一个普通侍女。若是寻常府邸,她这样的人物,不是千金闺秀,便是当家娘子。但在如今的圣女府,她只能成为一介侍女。

    即便是圣女最信任的侍女,那也只是侍女。

    而众人以为她多么得玉霜的信任,也是托大。她之所以能站到玉霜身边,只不过是她是侍女中极为少见的识文断字的人罢了。

    此女,正是许久不见的高善慈。

    不过,在如今的云州,她不能提自己姓“高”。仁慈的玉霜夫人为了她不被满城百姓攻讦,让她隐去姓氏,称为“慈姑姑”。

    但是,这是仁慈吗?

    高善慈仰着脸,目光从枯白草树间向上仰,看向另一个园中的一座塔样阁楼。那座阁楼,名唤“悦霜楼”。

    如今的圣女府,虽占据同一片土地,却在一场时隔四年的大火后,已与昔日的节帅张家大变样。

    在高善慈很小的时候,她曾被家中长辈牵手来过节帅府。那时候,她是来府中拜见自己的姑姑的。

    她姑姑嫁入了张家,与另一个家中称为“野狐狸”的女人并为平妻,分享同一个男人。姑姑在出嫁前,信誓旦旦发誓,她一定可以赶走那只“野狐狸”,成为张节帅唯一的正妻。

    然而,高善慈去张家拜见姑姑时,见到的是“悦霜楼”,是楼上歌舞遥遥隔着帷幕,是张家的男主人陪着玉霜夫人住在“悦霜楼”,而自己的姑姑面色铁青,自己快要被逼成了“野狐狸”。

    高善慈记得,那日曲乐摇摇,隔水相望。年幼的她仰头看楼阁,身畔的姑姑古怪地笑

    :“小慈,你放心回家去,和我哥哥他们说吧,玉霜是一个‘疯女人’,他们不必为我担心。我迟早赶走这个‘疯子’,迟早让夫君的心只属于我一人。”

    高善慈迷茫地仰头看姑姑。

    在年幼的她心中,姑姑一直爱慕张节帅,一直守着张家与高家的世代婚约,以为自己日后一定会嫁入张家。可嫁入张家后,高善慈觉得姑姑开始变了……少女的怀春之心荡然无存,妇人的怨怼之恨宛如烈火。

    年幼的女孩儿在春风中打了个哆嗦。

    她茫然道:“可是姑父的心,从来都不属于姑姑一个人。姑父的心,也许曾是玉霜夫人的,但在姑姑嫁入张家后,姑父左拥右抱,早就……”

    姑姑厉声:“你不懂!他只守着那个女人,他除了那个疯子,谁都不要!那个疯子要在新婚夜烧死我,他居然说‘她只是个孩子,还不懂事’……可笑,你见过十七八岁的孩子么!

    “她一定是狐狸精……是的,她就是狐狸精。她没有显赫出身没有高洁名誉,她在最早的时候,连字都不识……夫君被她蛊惑了……”

    姑姑又神秘地笑:“没关系。如何做张家主母这件事,我比她更懂,夫君总会明白我的好。我要为夫君纳许多妾,要妾室们花团锦簇,要她们去强夺夫君。夫君还没有儿子……对,谁先生下儿子,谁就赢了。”

    高善慈再次打个哆嗦。

    她的姑姑蹲下来,揉着她的脸,古怪道:“小慈,我发现了张家和那个女人的一个秘密……嘿嘿,这个秘密,只要被握到我手中,夫君就得听我的摆布……我和你说,那个‘疯女人’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夫君很可能,是为了困住她那个身份,才娶她的。

    “只要我与夫君分享了这个秘密,我就会明白。这座府邸,可能只是一座关着那个女人的花月樊笼。再美的‘花月’,到底也是‘樊笼’。

    “我的丈夫会丢弃她,会成为世间正常的名门郎君,和我这样正常的名门女合作。我宁可他三妻四妾子孙满堂,我也不要他被那个女人害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高善慈并不清楚张家宅院发生的故事。

    她和云州城的大部分百姓一样,听到的说法,都是玉霜夫人是个疯子。她比云州城的大部分百姓知道得更多一点的,不过是,“疯女人”最初流传的版本,来自于她姑姑的嫉妒。

    这种嫉妒心无可厚非,在张家宅院中宛如野火,席卷了一切。

    家中长辈们因她年龄尚小,不太告诉高善慈关于张家的恩怨故事。

    一些影影绰绰的流言,让高善慈以为,在那些年中,自己的姑姑算是赢家。

    因为疯女人和姑父决裂得很厉害,闹得乌烟瘴气。姑姑热心地为姑父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妾,帮着姑父在云州站稳,解后宅之忧。姑姑还把张家在云州这片所有的子嗣领去张家,让他们兄弟姐妹相称,在张家学堂读书。

    在到处战火流离的那些年,姑姑享受了多少人感激的赞誉。

    而玉霜夫人呢,她的疯名,传得更广了。

    有一年开始,她与人私通、生下野种的流言,传得满城风雨。据说张节帅发了大火,杀了许多人,才平息了那种流言。但自那以后,玉霜夫人成为了云州城被人鄙夷诋毁的一个笑话。

    姑姑何其得意。

    再然后呢?姑姑赢得一切了吗?

    在高善慈的记忆中,四年前云州城破的一场大火,烧干净了旧日的节帅府,也烧死了姑姑。

    姑姑生前有了许多贤惠的名誉,但她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多么可笑,据高善慈所知,张节帅一共只有两个孩子,正是张漠和张文澜。

    也许只有张漠吧。

    高善慈静静想,他们不都说张二郎血脉有问题吗?

    也许正是血脉有问题,张二郎和玉霜夫人,如今才闹得这般僵,不惜杀死对方。

    那么,姑姑所说的,她发现的关于玉霜夫人身世的秘密,那个足以威胁姑父听她话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高善慈至今也没有得知那个秘密,她确信自己的父亲等人,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但姑姑应该凭借那个秘密,获得了一些好处。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张家只闻主母威风,不提“疯女人”。

    然而,站在故事的终点回顾起点,姑姑在这场婚事中,其实输了个干净。

    姑姑已经死了干净,姑姑的死对头玉霜夫人,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且如今,无人敢再说玉霜夫人是“疯女人”,人人都恭敬地称其为“圣女大人”。

    因为,权势。

    因为,整个云州,如今都掌控在玉霜手中。甚至一旦幽州落入霍丘手中,玉霜夫人凭自己出谋划策的本事,地位会更高于现在。

    姑姑斗了一生,凭家世、“贤惠”得来的高家女地位,从未到过玉霜夫人此时的地步。

    而高家女的好名声,在高太守举城投敌后,也被毁了个干净。

    没有人能凭高贵家世、崇高身份、足以威胁人的秘密获得一切,若对世事没有清醒的认知,很难赢到最后。

    那么,玉霜夫人算清醒吗?

    高善慈很难说清。

    她至今看不清玉霜夫人,但是她在这里做侍女这般久,尽心扮演侍女,她起码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想要的前朝末帝的“圣旨”,就藏在“悦霜楼”中。

    悦霜、悦霜……在昔日节度府尽毁,如今唯一复原保留的“悦霜楼”,悦的,到底是哪个霜呢?张节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玉霜夫人又怀着怎样的心情保留了这座楼?

    而今日的高善慈该如何拿到那封圣旨,或者毁了那封圣旨?

    她何时有机会完成这个任务呢?

    “高二娘子在这里闷闷不乐的,做什么呢?”骤然间,头顶传来一道低哑带笑的少年音,“若是悲春伤秋,怎么眼泪一丁点儿也不掉呢?这种本事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可好?”

    倚着廊柱的高善慈绷紧身子,将目光从“悦霜楼”挪开,紧张地抬头。

    她看到墙头,坐着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穿着粗布黄衫,束着抹额,一绺乌发微卷,调皮地在额头、颊侧晃。他脸颊微黑,眼睛却很明亮,个子看起来不算太高,当是正在长身子的缘故。他就这样大咧咧地倚着一截枯树枝而坐,但姿态潇洒得,好像倚着玉树琼花般。

    这种满身的风流轻松,被关在云州城中的高善慈,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何况这个少年,竟然知道她是“高二娘子”。

    高善慈警惕淡声:“你是跟着百戏团进府来的人吗?府中没有令牌不得随意走动,你们人数众多,每日点卯,更应当找专为你们理事的管事,而不是寻我。

    “你如此调戏于我,我见到你们管事,自然是要个说法的。”

    墙头的黑脸少年郎呆呆看她。

    高善慈心间一软,低头翻账簿:“今日便算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点卯便是。”

    墙头的黄衫少年郎探头,朝她笑:“原来你眼睛波光粼粼,不是掉眼泪啊。你骗了我好久。”

    这话……

    高善慈蹙眉,心中古怪之下,猛地抬头,定睛看着那墙头少年郎。

    她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性别、容貌、身高……全都和她记忆中的那人不一样。可是这种浑然天成的轻快劲儿,实在太、太……而且,这个人有点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夷山!

    电光火石下的猜想一瞬而至,高善慈脱口而出:“姚女侠?”

    天光晴朗,墙头少年郎朝她挥了挥手,一树春生。

    高善慈瞳眸发颤,惊喜、惶然、紧张之色融为一体,她猛地站直,扑向墙头:“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下来!”

    第163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2

    两个娘子在此春日相认,

    姚宝樱笑嘻嘻,高善慈惊喜到无法。

    她像是一潭死气沉沉的春水,已经沉寂太久,此时重新焕发生机。

    姚宝樱跳下墙,便在高善慈扑来时,给人了一个热情拥抱。女孩儿热乎乎的气息扑过来,高善慈被人抱住时,怔了一怔,发现姚宝樱连个子都变高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姚宝樱不管高善慈的心跳砰砰,她抱着人便笑问:“小慈,你这几月没有我陪伴,还好吧?对不起啦,我来得晚了些。我好担心你,你没有受委屈吧?若有人欺负了你,我帮你揍他!”

    黑脸黄衫少年关心的眼波,让高善慈心尖发软。但高善慈努力定神:“这里没有人欺负我……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姚宝樱这副尊容,据她自己吹嘘,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和高善慈吐苦水,说如今的云州城仅开放了偏门供人入城,还卡了时辰、过所。身份稍微有异的人,很难进城。她能进城,多亏她自己的改头换面,多亏玉霜夫人要百戏团在上元节上大展身手。

    姚宝樱洋洋得意:“扮作男儿郎,我很有经验。连我情郎都认不出我来,旁人怎会认出来呢?玉霜夫人太难对付了,我寻思着,换个性别,应该会在城中好混一些。”

    高善慈茫然点头。

    如今,她和姚宝樱互通身份,在久别重逢后,在这座逼仄的城池待了许久后,她本应激荡。但是看着姚宝樱这副模样,高善慈心中古怪,总有一种自己真的和一个少年郎把手言欢的怪异感。

    ……实在是,宝樱这少年郎,扮得也太像了。

    姚宝樱在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地进城后,高善慈没忍住:“张二郎同意你这样胡来?”

    姚宝樱咳嗽一声,正色:“说起来,我正是为阿澜公子来的。”

    高善慈点头。

    她猜到了。

    姚宝樱:“玉霜夫人要百戏团,配合她出演《百年歌》。这其实是一种容易混人进去的手段。”

    高善慈再次点头。

    这就是府中每日点卯格外严格的原因。

    姚宝樱:“我们混入了这个队伍。或者说,这个队伍的大部分人,都是我们的人。”

    高善慈默默点头。

    姚宝樱:“阿澜这个人呢,身体是真的差劲,脑子也是真的好。他建议我们兵分两队,一里一外,这样如果一方折了兵马,另一方还能有个照应。毕竟对付玉霜夫人,也不可能靠人多。而且一个杂戏团,也不可能比云州的卫士人多啊。

    “阿澜说,他了解节帅府的地形。今日的圣女府,即使很多地方和以前的节帅府不一样,但一些暗里藏着的东西,是没有变化的。他决定混入百戏团,进府打探情况,我留在外面接应他。”

    高善慈脸色微微变化。

    她喃声:“……你是说,如今府中百戏团中,有一人是张二郎所扮?而我们全然没有察觉?”

    姚宝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原本与阿澜约好了记号,他每隔三天会想办法传一道只有我二人才知道的暗号,向我报平安。但是他进来后,我就没收到过暗号。已经六天了……”

    高善慈喃喃道:“你没收到,是正常的。圣女府已经围得如此水泄不通了,若是张二郎在这种环境下都能传出消息,我得怀疑玉霜夫人是故意的了……”

    姚宝樱:“对,我也这么想!我寻思着我被阿澜公子摆了一道。他让我在城中街巷间收集消息,和他的死士汇合。但他自己进了府,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我想半天,决定进来一趟。”

    姚宝樱想了想,又正经道:“不过我也想见一见你。我思来想去,你独自来找什么圣旨的行为,太冒险了。即使不是为了找阿澜,我也一定会进来想法子见一见你。”

    高善慈眸子微闪,略微失神。

    姚宝樱定定神:“你一个不通武艺的小娘子,是没办法从重兵环绕下找圣旨的……”

    高善慈:“不,我已经确信,它就藏在悦霜楼。我已经翻遍这座府邸,书房重地更是去了无数次。悦霜楼中有那些舞女歌女出入,玉霜夫人常常跟她们在一起。据她们说,夫人进去后便会进一个密道,消失不见……”

    姚宝樱:“你等等,等等!悦霜楼里,住着歌女舞女?可是阿澜和我说,那是昔日他父亲独自给他娘盖的……”

    二女对视一下。

    高善慈惊讶姚宝樱并非没有准备,她来之前,是确认过圣女府的地势方位的。

    姚宝樱则惊讶悦霜楼这样的地方,非但人来人往,居然还藏着圣旨。所谓密道,是只有玉霜夫人能进去的地方吗?阿澜公子知道这个密道吗?

    高善慈半晌怅然道:“是。如今府中被分成了一片片据点,南边的几个院子住着百戏团,挨着百戏团的几个院子分给了卫士们,侍女侍从们再瓜分几个院子……圣女府占地也没有大到足够包罗万象。所以那座‘悦霜楼’,便给了歌女、舞女居住。

    “我知道你惊讶什么。你以为有着这样名字的楼阁,对玉霜夫人来说一定意义重大,她不会舍得和人分享。事实上,她分享了。昔日的情爱于她来说,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她……”

    姚宝樱轻声:“不会的。”

    高善慈看她。

    姚宝樱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道:“我没有见过玉霜夫人,但我太了解阿澜公子。阿澜公子的性情纯粹到了极致,这种‘纯粹’,不可能来自他父亲,只能来自他娘亲。阿澜公子不容许自己的感情有任何污点,玉霜夫人大约也是。

    “如果悦霜楼对玉霜夫人来说没有意义,她会直接摧毁,根本不会重建。所以如今悦霜楼被用来给安置歌女、舞女这件事,让我有些、有些……不安。悦霜楼这座新盖的建筑,一定藏着些东西。我怕歌女、舞女们会有难。”

    但是玉霜夫人为什么会对歌女、舞女们下手?

    二女皆不解。

    高善慈不是很相信姚宝樱的推测,但因为说话的人是姚宝樱,她便勉强道:“那我多多关注那些歌女舞女一些罢。”

    姚宝樱颔首,又叉腰,笑眯眯:“你不用很关注了!既然我来了,我就会帮你的。我想好了,偷圣旨这件事,让阿澜公子去忙活。你和我多说说这里的消息,我来想法子带你逃出去。毕竟我们不是为了单纯的杀人,我们是为了结束这一切荒谬……”

    高善慈本来已经被她带偏了,此时宝樱回到正题,高善慈立刻想到了自己能与姚宝樱在这里见面的原因,一下子重新急促。

    高善慈道:“你竟然还想赖着不走!你糊涂!纵你武功高强,但你可知,夫人身边有一个侍卫阿甲,那个阿甲武功也特别厉害,还对夫人格外忠心。倘若你对上阿甲,未必有胜算……”

    姚宝樱插嘴:“我师姐也没有胜算吗?”

    高善慈一怔。

    姚宝樱笑:“我师姐说,几个月前她能平安离开云州,那个阿甲可能背地里相助过。我想……”

    “你不用想,”高善慈怕她胡来,严肃告诉她,“也许你怀疑那个阿甲可能是北周派来的内应,协助我们。但是我在这里待了这般久,我可以明确说,阿甲绝不是北周的内应。他当日网开一面,我说不清原因,但绝不是他仁善。”

    她苦笑:“这个人只听玉霜夫人的话。所以我一直在害怕,当初云女侠逃离云州,是玉霜夫人针对云女侠,布置了什么我一直没想通的计划。云女侠如今和你一同来云州了么,她可还平安?”

    “我师姐如今在哪里,我不清楚,”姚宝樱拍胸脯,“但她一定比我现在的处境平安就是了。只是看来,她成功从云州离开,你和她一样,都觉得其中有问题。但是怎么办呢?想不出答案,我们就先放下吧。”

    宝樱开玩笑:“也许是玉霜夫人吩咐的,她不忍见美人流离失所吧。”

    高善慈目色幽幽,欲言又止。

    她很多时候,真理解不了姚宝樱的开朗。

    高善慈最终咬牙:“我还是得想办法把你送出府。”

    姚宝樱微茫:“不、不用吧?我就是进来找人的啊?我都说了我要和你一起联手啊?我都没做什么,你就要把我送走?”

    她趁机转移话题:“对了,我再和你说一说我们的计划,你若是能躲,便躲一躲。我们呀,打算对云州城出兵……”

    高善慈平日温声细语,此时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几个人的历练,她肃然得几分严厉,教训宝樱:“你先不要说‘出兵’这样的大话。张二郎不让你进来是对的,这里人数有定数,你却不听话。万一被发现,你出了事,我怎么办?”

    眼见高善慈声音哽咽,姚宝樱倾身张臂,便抱了人一下,让高善慈微怔。

    姚宝樱弯眸:“你别害怕。我会帮你的。每一次我都会从天而降来救你,你忘了吗?”

    脑子聪明的人有脑子聪明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她的武力,也让她有别的解决问题的手段。如今这位一向轻声细语的大家闺秀这般絮叨,姚宝樱也愿意给人发泄情绪的机会。

    高善慈一定压抑太久了。

    没关系,只差最后几日了。若计划得当,她就终于可以带高善慈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姚宝樱却忽而一凛然,起身站到了高善慈身后,低头做出被训的谦卑样。

    高善慈虽不明白,却在姚宝樱向她眨眼时,她也同样起身从回廊石座上起身,整理一下衣容。

    片刻后,她才听到脚步声。

    月洞门外来了一个管事,声音急促,在和守着的卫士说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听着要吵起来。

    高善慈抹掉声音中的哽咽音,抬高声音:“发生了什么事?”

    “慈姑姑,不妥了,”那管事没有腰牌,进不来

    这个院落,他在听到高善慈的声音后,更加焦急地抹汗水,听声音,他快急哭了,“我方才点卯,发现百戏团少了一人。而更糟糕的是,夫人来了,要看百戏团的排练。少了一人,夫人必然会杀了我。”

    一门之隔,高善慈和姚宝樱面面相觑。

    高善慈微茫地笑:“管事莫急,也许……并没有少人。”

    门外的管事:“什么?”

    高善慈:“你们少了的那一人,在我这里。你进来看看,看这个少年郎,是不是你管理的百戏团中的人。”

    高善慈和姚宝樱都屏了呼吸,等卫士们放行,管事匆匆而入。

    中年管事遥遥看到美丽的高善慈身边出现一个少年郎,少年郎和高善慈身子掩在日光下的廊柱后,都有些紧绷。

    管事管也不管,扑上来就拉住人手,救命一般大笑:“是他,是他!我确信就是他!多谢慈姑姑……你这个人,好不晓事!乱跑什么,走,跟我去见夫人!”

    高善慈担忧地看着姚宝樱这么被拉拽而去,心中捏一把汗,想了想,她跟了上去。

    她同样很紧张。

    ……所谓的“少了一人”,到底是少了谁?

    不会正好是她以为的那个人吧?

    姚宝樱茫茫然被管事拉走,又觉得有趣。她仗着自己武功好,除了谨记自己进来是找张文澜的,她也很好奇玉霜夫人。

    ……她这位婆婆……哎,她可以叫婆婆吗?到底是什么模样?

    高善慈跟上去,进了一阁楼后,回头阴晦地看眼姚宝樱,便先进去拜见夫人。一会儿,管事拉着姚宝樱进屋,向上方的圣女解释自己来晚了的缘故。

    姚宝樱用余光,悄悄观察屋中的百人戏团。

    她的心沉了下去,她果然没有在其中发现阿澜公子。

    因为当日进城时,张文澜的易容,是她来做的。她连自己的性别都能以假乱真地改掉,帮张文澜易容,绝对有把握让他变成另一个人,绝不会被人认出来。

    但是如今这里的一百人当中,真的没有张文澜。

    ……高善慈不是说这里很危险,出入哪里都要腰牌吗?他能跑去哪里?他对这座府邸,最好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很熟悉。

    “所以,你是说,这个少年郎今日点卯,趁你不当心时乱跑,正好被小慈撞见,才带了回来,”上方悦耳的女声,让下方的姚宝樱屏住呼吸,“真有趣啊。”

    女子婉婉的、慢悠悠的说话方式,让姚宝樱生出恍惚感。

    管事的声音明显紧绷:“确实是这样。小人不敢隐瞒夫人。”

    女子道:“这个小郎君,且抬头,让我看看。且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到处乱跑的?”

    满堂寂静,姚宝樱抬头。

    她本觉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知道她会看到的,是玉霜夫人,和那个时刻跟随的忠心侍卫,阿甲。

    她抬头时,确实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具、整个人被铠甲裹着的男子持刀,沉默地站在角落中。而她眼前光华熠熠,冷不丁见到一大片白雾般濛濛的光向自己飘来。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自古美人总像笼着雾,当如此刻。玉霜夫人托腮斜坐在锦榻屏风侧,满堂密密麻麻的人流中,她含笑俯首,眼皮微抬,睫毛秾秀。

    这种看人的眼神何其熟悉,姚宝樱以为自己见到了张文澜。

    ……一个女版的、更年长一些、却更加秀美无双的张文澜。

    她勉力咬住舌根,才避免了自己在一瞬间想叫的“阿澜”。

    而玉霜夫人凝望着姚宝樱,像有些失望地叹口气:“只能称得上是清秀,不算美人。”

    高善慈在旁提醒:“夫人,他是男子。”

    玉霜夫人眼波若春水,流向姚宝樱:“便是男子,也是清秀。”

    堂下的姚宝樱无言以对下,心脏忍不住砰跳了一下。

    他们都说玉霜夫人和张文澜长得很像,但是也没人说,像到了这个地步啊。真糟糕,这对母子像到了这个地步,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波望着她,她、她……握刀都容易握不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164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3

    姚宝樱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下咽下唾沫,开始自己的胡诌故事——说一说她是怎么从百戏团居住的园子,跑到高善慈所在的院落。

    她此前没有来过圣女府,她只有张文澜为她画的昔日节帅府的地舆图。

    她照着旧地图的印象,隐去一些院名之类容易引人警惕的地方,一会儿是“没人管我要腰牌啊”,一会儿是“我只是想如厕,迷了路而已”,再是“我知道要点卯,幸好我见了慈姑姑”。

    左侧后站着侍卫阿甲,高善慈便站在玉霜夫人的右侧后。她生怕玉霜夫人问更多问题,便在姚宝樱话音落后,便迫不及待出面,为其作证。

    玉霜幽幽地看高善慈一眼:“我记得你不是爱揽事的性子。”

    高善慈:“只是怕耽误夫人的事。”

    “我没什么事呀,”玉霜夫人笑,“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排演数日的成果。《百年歌》这出戏,风靡南北,不知你们演的如何。这位小郎君,你在百戏团中做什么呢?”

    姚宝樱想装糊涂,偏偏一双含情狐狸眼盯着她不放。

    她被这种相似的狐狸眼凝视,有一种本能的心悸——就像昔日张文澜无缘无故地挨着她坐。

    姚宝樱是不可能知道百戏团中少了的一人在这出戏中的作用的,但她知道这百戏团中如今少了的人,是张文澜。以张文澜的文弱与近几月断断续续生病的状况,他做不了什么力气活。

    即使瞎猜,姚宝樱也有一些猜测方向。

    姚宝樱数了一遍自己曾在街头见过的百戏种类,从中选了最不需要力气的一种:“皮影戏。”

    众人沉默。

    姚宝樱:……我何德何能,竟然蒙对了。

    姚宝樱应付他们的时候,始终在观察玉霜夫人身后的侍卫阿甲。她的伪装不可能完善无害,倘若对方突然发难,她将第一时间动手。

    玉霜夫人什么也没做:“你们一起排演给我看。”

    姚宝樱和那管事对视一眼,与人群中的几个熟脸对视。有几人目光茫然,不知团队中

    怎么多出一陌生人。但他们更知道,不管多出来的人是谁,他们都不能在这时露出破绽。

    一时间,堂殿热闹了起来。

    两根木杆被交到姚宝樱手中,她被领到一方素面屏风前,配合众人一道演皮影戏。可怜姚女侠以前没有这种经验,她只能凭借自己对木杆的熟练掌握,才能勉强不让那剪纸掉出屏风。如此失误良多,她情绪紧绷,随时准备应对攻击。

    堂殿中编钟声响,昏光从天窗照入。

    玉霜夫人看着这出群魔乱舞戏——她想要的百戏,其实是一出精彩傩舞,还要有歌有舞。当火光扑腾时,面戴五彩鬼面的各式人物登场,游走街头,引得民间百姓跟随。众人穿街走巷,一整个年华铭记于心。

    所以她想要的排演,注定不该出现在堂殿。

    堂殿空间有限,百戏杂乱不上档,没有歌舞相伴,没有百姓喝彩,这出默剧是十分滑稽的。因表演本身就足够滑稽,姚宝樱的几次失手,都险险掩藏了过去。

    或许也并没有掩藏住,但玉霜夫人明显出了神,心思已经不在殿中。

    喜欢百戏、杂曲这类不上流的玩意儿,让玉霜夫人终究与名门贵女不同。

    待一段表演结束,没有一人吭气。百戏团的人汗流浃背,各个如临大敌。只有高善慈提醒:“夫人。”

    玉霜夫人的目光,回到了堂殿中。

    她道:“重新对一下他们的籍贯,名字。尤其对一下性别。”

    一语落,满堂惊。

    高善慈要上前。

    玉霜:“阿甲,你来做这件事。”

    高善慈脸白如纸,低头掩饰。

    此事彰显出,玉霜夫人起了疑心。

    不然,玉霜夫人不会摘出去高善慈,要她最信任的侍卫阿甲来做这件事。

    玉霜夫人走后,高善慈站在原地惶然片刻,只能看着阿甲从管事那里要来名簿,一一对质。高善慈绞尽脑汁半晌,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借口,阻止这种检查。

    一个个人被叫进去,又一个个出来,只能用眼神交流。

    卫士们围住这座堂殿,高善慈彻底绝望。偏人群中的姚宝樱朝她摇头,做个口型:离开。

    高善慈怔忡一下,朝人轻轻点头,快速离开此地。

    一百个人分列检查,时辰流走昏昏,走到了黄昏。

    姚宝樱始终精神紧绷。

    这是一种“磨性子”。她少时练武时,师父师娘常用这种手段来磨去她的戾气。

    “到你了。”管事翻着名簿,走到了姚宝樱面前。

    这管事倒是真以为姚宝樱是百戏团中的人,见她沉着脸不语,还提点她:“进去后,直接报自己的名字、出身、籍贯,然后脱衣服让人验明正身。阿甲大人不会说话,这一切都靠你自己机灵。倘若你出来的快,还能赶上今晚的晚膳。”

    姚宝樱说了一声谢。

    姚宝樱沿着长甬道,进入一间暗室。

    外面天光刚昏,暗室中已经点了烛火。那个一身盔甲面具的阿甲,坐在墙根角落下,低头翻看名簿。

    “咣——”石门在身后关闭,姚宝樱贴门而立。

    尘埃在烛火下飞扬,她见阿甲抬头。面具下,那人的眼睛,落到了她身上。

    一旦脱衣,避无可避。事已至此,何必多此一举?

    姚宝樱朗声:“你不必问了,我就是你们在查的那个混淆视听的人。我要谢谢你在数月前给机会,让我师姐离开云州城。”

    阿甲一点反应都没有。

    姚宝樱心想这人莫非除了是哑巴,也反应迟钝?

    姚宝樱:“倘若玉霜夫人知道你刻意放走了我师姐,她可未必再信任你。”

    墙角下的侍卫,如同聋子。

    事已至此,姚宝樱干脆咬牙:“北周一定会赢了这场战事,谋逆之徒一定会付出代价。我并非让你去选新的效忠对象,我只是说,凡事没必要赶尽杀绝。你留人一命,日后未必不是救你一命的机会。”

    她胡说八道:“譬如、譬如……你对玉霜夫人这么忠心,日后如果我们赢了,你想救你的主人,不得求我们网开一面吗?”

    姚宝樱心想救命,我在胡说些什么。日后对方即使痛哭流涕,她都不可能放过玉霜夫人。她自己都不信的话,她真的无法面不改色去骗人。

    何况那个阿甲听了半天,依然没反应。

    说来说去,还得手下来见真章。

    姚宝樱纵步斜掠,手掌半曲,向阿甲面门抓去。坐在角落里的阿甲好像早就猜到她会动手,她出手一刻,他抬手就抓起手上的名簿,扔向姚宝樱。

    区区几页纸,哪里拦得住姚女侠?

    纸片满空飞洒如屑,姚宝樱已到人面前,此人躲闪一下,她的手掌换了个方向。

    这一次,扔向她的,是蜡烛。

    一重火光向姚宝樱罩来,姚宝樱自然不怕,却也得扑火,生怕烛火落到半空中的纸屑上,点燃这里。

    姚宝樱几次动作下来,看出此人反应很快,却也觉得奇怪。怎么全是朝她扔东西?哪有武功高手一直用这些旁门左道混淆视听的?

    姚宝樱警惕之下,竟有朝后退出几步、隔着距离再出手的心思。但她才向后挪开三步,坐在墙根下的阿甲就抬手了。

    姚宝樱双目凛然,生出兴奋——终于要和高手对打了吗!

    此人手掌半抬,比姚宝樱以为的攻势要慢。她脑中转了数圈这是什么招式,是要拍胸还是击腹。她有好几种招式可以应对,待她……此人的手,握住了她的腰。

    姚宝樱:“……?”

    对方捏住她腰,她内力一泄,略微迷茫之下,竟被这人朝下一压,坐在了这人的腿上。

    姚宝樱:“……”

    姚宝樱呆滞低头,与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默默对视。

    姚宝樱迟疑一下,猛地去掀面具——

    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生痂的、布满褶痕红印、极为可怕的面孔。她手一抖,“啪嗒”,面具重新盖了回去。

    闷哼声后,哑巴竟然开口了:“再用力些,把本来没歪的鼻子打歪,这张脸就没有一处能看了。”

    姚宝樱:……这熟悉的说话方式。

    阿澜公子!

    姚宝樱惊喜之后,想明白此时状况,她陡然生出一团怒意:“所以……你耍了我一天?我在堂殿中应付你娘时,你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出丑?啊不,你知道今日的少年郎,就是我吗?”

    张文澜:“我不是来与你私会了?”

    姚宝樱跳起来,推开他:“这是私会么!是不是还要考验一下我能不能认出你?”

    张文澜叹气:“你还是将我往坏的方向想。”

    姚宝樱不吃他这招,抱臂:“那你坏没坏呢?你敢说自己不是顺便考验我?”

    “这怎么会是顺便呢,”他平声,“想考验你,得过你的武力一关。我若稍不留神,便会被你一掌拍死。我冒着生命危险试探你,怎不是爱?”

    姚宝樱:“你还是一贯伶牙俐齿。”

    张文澜:“你也是一贯以貌取人。”

    姚宝樱说不过他,用力在他肩头一捶。他嘶一声,她僵硬低头,他趁机搂了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在腿上。

    二人别劲半天,张文澜的声音在青铜面具后沉闷:“樱桃,我没办法帮你啊。阿甲的舌头短了一截,又被火烧坏了喉咙……他根本说不了话。只有这种人,才能得到我娘的信任。”

    舌头短了一截……

    姚宝樱沉默一下,再次掀开面具。

    她努力不看对方这张脸,伸手捏住此人的下巴,丑陋面孔下的人知道她的心思,顺从地张开嘴。

    姚宝樱的手指,按在他湿润柔软的舌尖上,耐心检查半天:“没少半截……我真怕你为了扮演一个人,主动割了舌头。那个真正的阿甲被你弄去了哪里?”

    身下人半晌未答。

    姚宝樱疑惑低头。

    烛火摇曳,鬼面森然。那青年含住她手指,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她手指。姚宝樱周身一激灵,往后缩。

    不过她此时即使脸红,对方也是看不见的。就像不管张文澜本身如何俊美,他现在顶着这张脸,她看一次,就被吓一次。

    所谓情人间的羞赧……要打个对折。

    张文澜张口,姚宝樱赶紧将自己的手指夺回来。

    他淡声:“倘若我就此毁容,你还会爱我么?”

    姚女侠当即朝天哈笑一声,找到了报仇机会:“什么爱?二郎不是一向自诩容色出众,说什么‘聪慧不常有,但容貌永远不会变’吗?何况情爱转头空,要不是你跟我说话,我连你叫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说话方式,还是这么有趣。

    张文澜笑出声。

    门外传来卫士迟疑的声音:“大人,审讯可曾结束?属下怎么听到有人在笑……”

    门内的姚宝樱,当即去捂张文澜的嘴,同时绷着身,提防外人的人有可能破门而入。

    她那不检点的情郎,顺势将她抱紧,一张骇人无比的脸埋在她颈下:“别慌。他们根本不敢进来,他们忌惮阿甲的武力。

    “樱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发现我可以冒充阿甲时,他们都阻拦我,说每日点卯,此地不能有一人离开,否则所有计划都会失误。但我不担心。你会从天而降,救我于危难。”

    姚宝樱气他的计划,不给人留余地。倘若她不来,他就会陷入危机。

    姚宝樱:“我是为高二娘子来的,你不要多想。”

    张文澜抬头看她。

    姚宝樱很得意:“你说话啊。”

    张文澜从容:“谁是高二娘子?我去杀了她。”

    姚宝樱:“你别说话了。”

    张文澜偏不,他沉默了一下,不要命地继续:“倘若我就此毁容,你真的不会再喜欢我了么?”

    他漫不经心,好像不在意她的答案,唇角甚至弯了一下。

    姚宝樱低头,再次端详这张面孔。

    这样的人,面容丑陋,满脸疮疤,伪造的火烧后痕迹在他做出表情时微微抽搐,却有一双清光潋滟的狐狸眼。他身上有一种仕途与心机共同铸造的冷漠感,像冰水无声,有意无意地浸染与他亲近的人。

    其实,宝樱渐渐的,有些喜欢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些日子,他们来回忙碌,他的身子没有拖垮他,他总在淡着脸说一些古怪话,消去她的担忧……这是一种独属于阿澜公子的温柔。

    但凡你与他日日相处,体验过他藏在冰水面具后的美好,怎会真正坐怀不乱呢?

    在来之前,姚宝樱做了很多噩梦。每一个噩梦中,他都病魔缠身,被玉霜夫人发现后,更是被拖入死局。

    醒来后,她便发誓自己一定要进府。如今她见到他了,何必浪费时间与他吵嘴呢?

    姚宝樱出神间,喃喃自语:“阿澜公子身上最宝贵的,早已不是面容。”

    她低头,竟然忘了惊骇,捧住了他的脸。他眼中映着烛火,也映着眸光清莹的少女。少女眼中,只有他。

    可她爱万物,爱众生。她不只爱他。

    张文澜偏过脸,平静:“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哪怕你此时是男子,我也要亲你了。”

    姚宝樱惊一下:“闭嘴!”

    他仰头便笑,她扑去捂他嘴,被这个肆意狂妄到极致的恶徒搂入怀中,当真朝她亲去——

    这个时候,明月照天,映太行山。

    太行八陉,自古以来,是晋冀豫三地相互往来的八条咽喉通道,是重要军事关隘所在之地。此地曾驻扎兵马,但在霍丘拿到云州、北周兵退幽州后,这里的军情,便有所忽略。

    这一夜,在八陉中唯一可通车马的天然大道井陉中,发生了一场小爆炸。

    一小半人被炸得受伤,一众江湖人相助着从中脱困,也终于明白了太行山间频频有霍丘人出没的缘故——

    他们被炸药炸伤的时候,拼力抓到了一个霍丘人,从对方口中得知,太行山中,早已埋好炸药,等着他们。

    被抓的霍丘人跪在雪地中,也被方才的炸药吓得一双耳朵往下滴血。

    巨大声音让异国人耳力受损,他听不清这些人愤怒地说些什么,喃喃重复自己知道的:“玉霜夫人要我们埋的……玉霜夫人说要对付北周兵马,说北周兵马一定会路过这里……”

    四方山石崩塌,浓郁的硫磺味在空气中流窜,而这只是太行山一条山径。其余道路更险。

    死里逃生后,许多人咳嗽不住,抬头时满脸黑污:“朝廷不是不肯出兵救援吗?哪来的兵马?”

    金菩萨在嘈杂中,低声:“是溃兵。”

    众人看向他。

    大雪山中,十来个人坐在地上,一地狼藉。金菩萨望着众人身上的血,再回头看满地白雪如霜,山河宛如泣血。

    这一切,好像四十余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在重演。

    四十年前,他在末帝御前任职。四十年后,他远遁江湖,却在太行山间,见证了一桩旧事的延续。

    金菩萨闭目,又睁开。

    和尚双掌合十,在雪地中朝天跪伏,开口便是杀孽:“这里不知道埋了多少炸药,这根本不只是对付几个人的手段……太行山是云州和幽州之间的必经之路,倘若幽州城破,逃亡之路必经此地。

    “不光是北周兵马,霍丘兵马也会经过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我们即使一寸寸土地挖过去,短短几日内,也不可能挖干净他们埋了几个月的炸药。

    “上元节是幽州城的最后机会,必须在此前想办法通知朝廷。

    “倘若她真的是昔日公主,公主恨整片山河吗?”——

    汴京城中,借助鬼市的地窟,鸣呶和容暮回到了汴京。

    他们带来的兵马还在十余里外,鬼市的地窟没办法把这么多人全都带进来。鬼市坊主回归,众人心事各异。

    当容暮说没有人跟踪后,鸣呶才在他的陪伴下,披着斗篷,等到天黑,敲了陈家的后门。

    陈五郎陈书虞在深夜中见到风尘仆仆归来的小公主,以及与公主在一起的江湖琴师。

    风过长巷,半墙灯笼摇晃。陈书虞站在自家府邸后门前,神色恍惚。

    短短数月,宛如隔世。

    数月前他与公主殿下都是一样天真的人,数月后,他在文公麾下领着殿前司做事,李鸣呶被追得东躲西藏。

    鸣呶:“表哥……”

    陈书虞:“不必多说,我带你偷潜入宫,去见官家。”

    鸣呶:“我兄长……”

    陈书虞低声:“陈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我,跟在文公身边。为了不让文公怀疑,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我曾想过救官家的……只是、只是……官家出了些事……”

    鸣呶一颗心高悬。

    陈书虞苦笑:“殿下先见官家再说吧。”——

    沉沉之夜,月明遥遥。

    张文澜与姚宝樱成功会师,姚宝樱与他说偷圣旨与悦霜楼的事情。张文澜告知姚宝樱,他也没料到真能拿下阿甲。

    张文澜:“我只是试一试,我以为这种武功高手动手时,声势会很大。我尝试着下毒,没料到他竟然让我贴身了……节帅府变成了圣女府后,地面上的建筑全都变了,地下的布置却还留存了三分。

    “我把阿甲关在了地下一个没塌陷的暗室中。我本想杀了他,但是我怕穷途末路,逼一个武功高手出手,计谋反而会败。”

    他迟疑一下,告诉姚宝樱:“我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又有些熟悉。我一定见过他……昔日我娘身边的忠仆,有这号人物吗?他若真的是我娘身边的仆人,一直跟着我娘,那他知道的事情,必然很多。这个人留着,或许有用。”

    他们没办法在暗室待太久。出了这道门,他们一个是侍卫阿甲,一个是百戏团中的皮影师。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去爱。

    迢迢月明,悬于檐角。

    悦霜楼上,歌声清婉,舞女们排演歌舞。玉霜夫人也在此楼。

    只是娘子们在二楼,她在三楼。

    她倚着窗槅,又拿簪子去拨烛火。天地霜白间,她在歌声中渐渐迷神,但她听到的不只是歌声,还有一巷之隔的叫卖声。听啊——

    卖牡蛎,卖春花。水鹅梨,荔枝膏。巷陌路口,桥门市井,还有人提着担子沿街叫卖磨喝乐,有人在上元节前就开始贩卖灯盏……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最终化为冰霜,将玉霜冻住。

    他们都道“悦霜楼”重建,她必然心思叵测。她确实别有用心,但重建悦霜楼的原因之一,是此楼沿街。

    这些年,她和张明露爱恨情仇全部演了一遍,日日相伴的,便是街巷外来自民间的声音。

    那些声音提醒她,她来自乡野,她无处可归。

    今夜,玉霜枕着窗格,当歌声和叫卖声混在一处时,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今日百戏团中的龃龉。

    百戏团中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百人团队的人数重新对上了。

    这种诡异之事,瞒得住别人,瞒不过她。

    她过目不忘。

    她十几岁时才开始读书认字,通晓世情。但她学习的本事,比任何人都厉害。短短几年后,没人相信她在嫁入张家前,是目不识丁的山野女子。

    今日百戏团中少了的人是谁,她未必知道。但是多出来的黄衫少年郎,她猜这人是姚宝樱——

    云门的小师妹,阿澜的小情人。

    “十二夜”各有所长,只有与他们有关系的小女侠,才能学到他们的本事,会易容,会潜伏,会偷梁换柱。

    玉霜幼年时曾被云门收养过一段时间,她最知晓云门教出来的弟子,有多傻得天真。这种人会心甘情愿卷入混战,为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奋不顾身。

    玉霜站在窗下,看着阖府寂静,烛火寥寥。

    她拢着手臂,在寒风中仰头望月:“小姚女侠,初次见面,我不杀你。我想看看——你与阿澜的情谊,能到何种地步。

    “昔日张明露将我囚于节帅府、背弃我的事,四十

    余年前末帝抛弃贵妃的事,如今在圣女府中,会不会重演一遍。

    “往事遍遍回响,我这一生是否讽刺。”

    第165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4

    汴京之春,一切井然而肃穆。

    文公下令大力操办今年的上元灯会,要在宣德楼前绞缚山棚,演“百年歌”这出歌舞杂戏。当鸣呶进京的时候,宣德楼前的灯棚依然搭建妥善,在夜间,灯棚与高楼华灯相彩,锦绣交辉。

    昔日最喜欢在民间游玩的鸣呶,如今仓促一瞥,便放下马车中的卷帘。她与容暮相挨,跟随自己的表兄陈书虞,潜入皇宫。

    鸣呶扮作宫女,推门入殿,先见到的人是陈皇后。时间紧急,陈皇后直接带他们去见皇帝。

    当鸣呶看到兄长如今模样,霎时泪如雨下,扑到病榻前:“哥哥!”

    李元微睡在榻间,神智昏沉,脸色青黑,整个人瘦削了一圈,颇有积毁销骨之状。他本闭着眼昏睡,听到少女泣音,艰难睁开眼,便见到泪人般的、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鸣呶。

    容暮朝李元微俯首行礼。

    陈皇后在旁目有泪意,强力忍下。

    李元微辨认许久,才撑身坐起。鸣呶扶着他,在烛火下,冷不丁窥到兄长衣襟领口的血迹。她一时间头脑发木,以为有人敢对皇帝动武,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那个位置的血渍,应是吐血导致的。

    昔日她代兄长,经常去张家照看大水哥。张漠便经常吐血,鸣呶是很熟悉这种痕迹的。

    鸣呶摸到兄长的手一片冰凉。

    她喃声:“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微只靠着床柱,便微微打颤,整个人疲累无比。他声音很低,却很冷静,甚至还带出了几分颓然之下的自嘲:“昔日我从不去见清溪,到自己病了,才知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

    陈皇后在侧咬牙切齿,为公主解释:“官家被文如故那个老贼囚禁寝宫不够,还被下了毒。我们发现时,官家已经心脏痛,起初痛得整个人晕眩,已开始吐血。那个老贼不敢弑君,就用这种方式想让官家自愿禅位。文老贼伪善之辈,不得好死!”

    鸣呶:“什么毒?”

    陈皇后苦涩:“宫中御医查不出这种毒。医师们说,恐怕是最新研制的什么毒。也不知道那老贼如何才肯给解药。”

    李元微淡声:“他未必有解药。”

    陈皇后和鸣呶都怔住,看向病榻上的帝王。

    李元微很平静:“想我病死的人太多,北周、南周、霍丘,每一个都在虎视眈眈。文如故只凭那几个老臣,是难以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控制汴京的。何况他是文臣,不知兵,他做下这些事,必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与他联手。

    “文如故是前朝老臣,这些臣子的毛病都是胆小。想他昔日,只是不停地上奏疏,与我辩张家诡异之事。他突然在某一日发难,必是有人指点,与他合作了。

    “清溪与张二相继南下,都是为处理南周之事而去,他们不会放过南周的漏网之鱼。那么与文公合作的人,更大可能是霍丘的势力。

    “文公就是想求和,霍丘当然也想不费吹灰之力收了我国北境。倘若此毒来自霍丘,对方便不可能轻而易举给出解药。

    “可怜文公自以为是为国废名,可誉古今,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

    李元微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冷笑连连。

    他说完后便喘息剧烈,手撑在床板上发抖,鸣呶与陈皇后微微出神。

    连容暮都“看”向这个皇帝——在此之前,容暮只是跟着姚宝樱,与皇帝合作。他并不在意,自然也不知道,皇帝如此有韬略。

    鸣呶在外历练半年,很快回神:“兄长早就想通了这些吗?那兄长可有法子?对了,我带了勤王兵马进京。两万兵马,如果用得妥善,应当可以对付文公。只是我不通兵……”

    她目光犹豫,陈皇后也目色闪烁。

    二女自然是有心让李元微御兵。毕竟他是皇帝,又有御兵之能。偏偏李元微此时的身体状况,让鸣呶咽下了那些话。

    鸣呶:“容大哥,我听说‘十二夜’中有两位女侠擅长医术,可否帮一帮我兄长?”

    容暮温声:“殿下是说哑姑和乐巫二人吗?她们确实擅医,只是最近她们被云虹叫走,不知去折腾些什么。我会传书给她们,若是她们能救陛下,我等江湖人自然义不容辞。”

    鸣呶露出欣喜之色。

    陈皇后亦递出感激一眼。

    这时候,李元微喘息微定,问鸣呶:“北境的战况如何了?”

    鸣呶忙将自己进汴京之前,听到的各方消息告知皇帝:“局势不太好。常将军说,霍丘王并没有夸大其词。最晚到上元夜,幽州就撑不住了。”

    李元微道:“朕要去幽州。”

    在场三人,齐齐怔住。

    陈皇后着急:“官家如今身体,岂能远行奔波?何况饿狼阻道,前恭后倨,这太危险了!妾不同意!”

    鸣呶:“兄长就在城中,带着勤王兵反杀文公,重得天下正统,才更重要啊。我们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反击机会了!”

    容暮一贯不发言,只静静观察这位皇帝。

    他听到李元微厉声:“倘若北境沦陷,亡国之辈有何脸面坐守汴京?除了朕,天下已无人可以控制幽州将士。”

    李元微闭目微喘:“五郎在文如故那里积攒的势力,埋伏这般久,应该可以偷梁换柱。朕不需多余人手,一人足以。只有御驾亲征的号召,才能在缺粮缺兵的时候,为幽州重注力量。”

    他望向鸣呶:“反攻汴京的事,你来。只有你重新回到汴京,李氏正统回归,你才能发声去筹备兵马粮草,支援幽州。

    “我们已经沦陷了云州,绝不能再放弃幽州。北周与霍丘之战,寸土必争!”

    殿中寂静良久,几人听到李鸣呶如同浸在冰霜中、稚嫩而哽咽的声音:“臣妹领旨,遥祝皇兄得胜归朝。”——

    李元微在陈家的帮助下,拖着残败之躯,连夜逃离汴京,孤身御马走幽州。

    明月迢迢,星河暗度。

    背地里的势力厮杀又潜藏,李元微重走北上之路,恍恍惚惚,难免想到曾经江湖少年,此间风流,他与张漠如何御马南下,畅谈山河。

    他同样想到,原来生病,是这样无奈的一件事。

    他为幽州而北上,会错过最佳的治病解毒机会。

    昔日,张漠身在太原城的时候,恐怕与他此时一样心情吧?

    当自己选择这条舍身之道时,李元微感觉,张漠好像回到了他的身边。

    明月清风拂来,倘若张漠魂兮归来,可否助他此行得胜?

    李元微低声:“清溪……我需要你。”——

    此时此刻,云虹与哑姑、乐巫在无名山渠间相会。

    云虹带着一副冰棺而来,冰着脸跪在两个姊妹面前,求她们救棺中人一命。

    云虹淡声:“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付出代价,”哑姑的声音在寒夜中撕裂,惊得空中乌鸦拍翅而走,“我在乎你的代价吗?无论张清溪多么高尚,他的决策都害死了第一夜和第二夜!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亲人……你如何敢站在受害者面前,要我救他!”

    好荒唐啊:“大计,大策,为国为民!张清溪确实崇高,但是我的小民之心,就活该为他的理想让步吗?如果不是他策划太原之战,一切都不会发生!张二郎要我救他,宝樱求我救他,连云虹你也来……我做不到!我永远无法原谅他!”

    山岭霜冷,寒鸦凄鸣。

    乐巫乌发委地,赤足缠铃。她眼角开出一大片火焰纹状的花,立在荒野枯草间,无动于衷地看着云虹和哑姑之间的争吵,眼神有一种懵懂的冷漠感。

    姊妹间的吵架絮叨,她觉得无聊了。乐巫伏在冰棺上,观察棺中的青年。

    青年鬓角微白,眉目清雅,眉心朱砂,宛然如生。据云虹说,他全身筋脉断裂,内力反噬走火入魔。这座冰棺留不住这个人的性命,是迟早的。

    这个人,看起来这样年轻,又这样苍老。

    乐巫想,有些人的性命,不只属于他们自己。

    很多人仰仗他们而活,很多人爱他们,恨他们。他们的青春年华,不只属于他们自己。

    乐巫:“……可以让我试试吗?”

    跪在地上的云虹抬头,清雪般的眸子微微波动。

    站在一旁的哑姑厉目抬起,为乐巫的背叛而不可置信。

    乐巫:“我会用一些法子,把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我最近几年,在研究一种巫术,用心头血来控制死尸……我可以拿张清溪做实验。”

    乐巫朝哑姑仰脸:“我用巫术后,他不再依赖筋脉与内功,会失去所有武功。我见过许多武功高手都因为这个原因,一生颓废,更有性烈者自尽。

    “这个过程不可逆,容易丧失神智,变成活尸,成功的可能性也很低。将死之人承受不住这种痛苦,我没有找到合格的实验品。

    “再加上,要另一人奉出心头血来供养一个傀儡。大部分人,都是不愿意的。”

    哑姑戾色收了几分,若有所思。

    乐巫一向神神叨叨。她精研巫蛊、幻术,巫医看起来是一家,她与习武之人总是有些不一样。哑姑是精于音律杀人,与其他习武人不是同一道,才和乐巫走得近一些。

    乐巫真的拿活人做实验吗?

    “十二夜”的名声……

    云虹淡声:“十二夜从来没有外人所想的那般光风霁月,真正光风霁月的名头,是张清溪为我们挣来的。我们中有人忠心报国,有人坚守道义却敌视朝堂,也有人施小善而不顾大义,有人为自己的私心而走火入魔,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今日赢得的‘十二夜’名誉,只是世人希望我们是这样的人而已。

    “真正关心这些的人,是张清溪。

    “所以……即使是傀儡,我也想试一试。”——

    时间日日推移,当我们的视野重新回到云州城,我们会发现,此地气氛依然热闹得近乎诡异。

    姚宝樱尽心扮演自己在百戏团中的皮影师角色,顺道学了几招皮影本事。张文澜尽心扮演侍卫阿甲,但为了减少出错机会,他寻了个机会,让自己在玉霜面前受伤,请了几日病假。

    玉霜当时只幽幽看了阿甲几眼,便同意了阿甲离开自己身畔。毕竟,玉霜也很忙。

    她既忙着应对远方霍丘王的书信,又要布置城中灯会,布置上元节的“圣女赐福”之事。她还要收拾行装,准备在上元节的第二日带领兵马前往幽州,为霍丘王攻下幽州去道喜。

    于是他们都知道,玉霜夫人会在上元夜,驱车游城。

    百戏团相随,歌女舞女作伴,陪玉霜夫人一道与民同乐。

    姚宝樱也将他们的计划,与高善慈透个底:上元夜,借城中百戏团热闹的时候,便是长青打开城门,接应两万北周兵马入城的时候。

    为了百姓,他们不想大动兵戈。倘若第二日玉霜要离城,这些兵马,便是占领云州城的最好机会。

    众人都在等待上元节到来。

    上元节当日傍晚,高善慈最为紧张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异之事:她发现,玉霜夫人根本没有收拾出城远行的行李。

    明明玉霜夫人早做了安排,说自己第二日要去幽州见霍丘王。但如今已经到了上元节,晚上夫人就要去城中街巷间赐福百姓,夫人最喜欢的那几样钗珠,仍原封不动地摆在妆奁盒中,动也未动。

    为玉霜夫人梳妆的高善慈,隔着铜镜看到玉霜美丽的眼眸,霎时间遍体森寒。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撑完这一整个梳妆过程的。

    离开屋后,高善慈在园中奔跑,想去通知百戏团那边人马。她要告诉姚宝樱,要姚宝樱知道,玉霜夫人可能有别的安排,玉霜夫人的行程可能是假的,玉霜夫人在骗他们……

    百戏团的院落中,人员已空。

    高善慈抓住一个侍女的手:“百戏团要与夫人同行游街,他们人呢?”

    侍女奇怪:“自然是已经在府门外,等着夫人登车了啊。慈姑姑为何满头冷汗?慈姑姑难道不与夫人一道出门吗?”

    高善慈勉强找了借口,打发掉这个侍女。高善慈转身要走出府的半月门,一转弯,看到玉霜夫人倚着石门。

    玉霜夫人:“你在找什么?”

    高善慈怔立原地。

    玉霜夫人朝她走来,幽声:“真是让人心寒啊,小慈。

    “我知道你别有用心,但我一次次放过你。可你们高家的人,永远也养不熟。我当年养不熟你姑母,现在也养不熟你。

    “是你和我说,你兄长被你害死,云野和你有仇。我体谅你我相似的际遇,才给了你一条活路。但你不遗余力,你在我的地盘上,好像总在找东西。你到底要找什么呢?”

    玉霜夫人细长的手指抵在高善慈苍白的面颊上。

    高善慈摇摇晃晃要开口,嘴被玉霜夫人的食指抵住。

    玉霜凑到她面前,低声笑:“你是要找我藏起来的圣旨呢,还是要找……姚宝樱?”

    “姚宝樱”三字一出,高善慈瞳孔大颤。

    玉霜夫人将她朝后一推,面色骤冷:“……我满足你。”——

    上元佳节,阖家欢庆。

    李元微奔赴在离太行山越来越近的路径上;金菩萨等江湖人分成两拨,一拨在山中挖找炸药,一拨驱马南下。

    李鸣呶站在高楼上,与容暮一道架起一座巨大弓弩。

    高楼下的街巷间,鬼市的江湖人们整装待发。鸣呶站在弓箭前,箭锋遥指宣德楼。她心中起伏难平,直到郎君贴后而站,握住她的手。

    容暮温声:“殿下告诉我方位,我助殿下射箭——”

    “砰——”天上烟火绽放。

    文公带领百官登上宣德楼,看到楼下杂戏人员与百姓们临街而立,仿佛河清海晏、天下归顺。他们飘飘然,几乎忘记了随时可能到来的勤王兵。

    司仪唱道:“百年歌起——”

    “砰——”烟火烂烂在天边绽开。

    百戏团在云州最宽广的街头拉开阵势,搭起棘盆。百姓们围着他们,看到杂戏团后的金帷马车,车中帷幕飞扬,那里坐着圣女大人。

    只消乐起,圣女将掀帘而出,为他们赐福。

    围着马车的,除了百戏团与歌女舞女,还有城中卫士们,以及卫士们今日的首领,云野。云野心事重重地站在一地嘈杂中,感觉眼皮直跳,总有不妙预感。

    另一边,仍扮作男儿郎的姚宝樱提着自己的木杆与皮影,眼皮也微微跳。

    一团喧嚣中,宝樱听到了身后车驾中传来的“笃笃”沉闷声。她几次回头,隔着帷幕影影绰绰看到四名侍女,围着圣女。

    应当不会出错吧?姚宝樱心乱时,卫士高声:“百年歌起——”——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浆炙奈乐何!”

    歌声在汴京宣德楼下响彻,宏大之声越过民众们的嘈杂。天地骤静,夜火轰轰,只见百戏大作,灯火熠熠流彩。

    文公畅然凝望一切,为此景得意。

    “嗖——”

    远处高楼上的箭只,由鸣呶之手脱出。

    当黑箭射向宣德楼的时候,这宛如一个暗号,楼下的鬼市江湖人们齐齐奔出。

    而四四方方的街巷中,有官员在寻找:“有人见到陈五郎了吗?他在哪里?文公让他去宣德楼!”

    到处寻不到的陈书虞,待在军营校场,平静地穿戴盔甲,佩戴刀弩。

    他一向喜欢文人风采,不屑武人粗野。但今夜,他将守武将之德,打开城门,利用殿前司的兵力和自己在文公这里积攒几个月的信任,接勤王兵马入城,助公主成大业——

    风声过耳,皓月当空。

    李元微的心脏在一路疾奔中,再一次痛得他头晕阵阵。

    他几乎要从马上跌摔下去,他遥遥听粗犷的声音:“前方何人?!”

    马背上的皇帝茫茫抬头,他还不知道此时出现在这条窄道的为首和尚,便是赫赫有名的金菩萨,前朝御前神策军大将。

    相似又不同的命运,在此时快速流动——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浆炙奈乐何!”

    《百年歌》第二段唱起,云州街头载歌载舞。

    灯火明耀,银河静而浩瀚。

    在一重重高声喧哗声中,耳边微弱的“笃笃”声,让姚宝樱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在意。

    她猛然扭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爬上身后的马车。周遭的卫士们本就在提防这些百戏团的人出事,姚宝樱刚动作,云野便攀身上车,抓住这个陌生少年郎的手臂,要把狂徒拉下车马。

    二人对过一招,马车的帷幕被打斗波及。帷幕飞扬,姚宝樱和云野齐齐怔住——

    坐在车中的,根本不是本应端然相候的玉霜夫人,而是被白布塞嘴、努力与四位侍女争斗的高善慈。

    灯火明灭,歌声起伏,四个侍女脸色发白,被擒住的高善慈盈盈噙泪——

    当百戏团与卫士营的人都离开圣女府后,圣女府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骇然。

    张文澜举着一盏灯,穿过寥寥数人的庭院,走上了“悦霜楼”。

    他隐隐听到歌声,像是他的幻觉发作。穿过楼梯的时候,他目光余光看到很多条巷外,灯火围出了一个火圈。

    那里是百戏团的人,而今夜的“悦霜楼”中,应由他亲自去取那道高善慈心心念念的圣旨。

    取圣旨这件事,并不难。

    张文澜确实比任何人都熟悉悦霜楼的暗门,旁人找不到的密道,他可以。他太熟悉这里,熟悉得好讽刺。

    今夜大部人马都在城中,圣女府中稀稀拉拉的留守人员,一半是圣女府本身的人,还有一些是张文澜早就安排进来的死士。他们在之后也许会厮杀,只消明日玉霜夫人出城,便是他们动手的机会。

    走过楼梯时,张文澜再一次听到了歌声。

    那是“百年歌”的唱词。最近一段时间,府中日日排演此曲。

    转过楼梯时,张文澜看到暗夜中帷帐飞舞,一个舞女哼着歌,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飘渺不定——

    “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浆炙奈乐何!”

    清酒浆炙奈乐何,难道清酒浆炙总是快乐吗?

    人生总是百年长乐吗?

    张文澜举着灯烛,深一脚浅一脚。

    白金色的帷纱悬着铃铛,清脆铃声,擦过舞女飞旋的裙摆。她像魅影般在帷纱后来回流动,月光和她的身影交织在一处。

    舞女哼唱的曲调让张文澜恍惚,他像置身一个梦境,回到自己的童年。幼年时的悦霜楼幽冷潮湿,帷帐间一边是娘亲的讽笑,另一边是姚宝樱张大嘴,着急地向他说着什么。

    好像在说“快走”。

    张文澜举着灯烛,越走越近。

    舞女的身段曼妙,歌声空灵。

    天窗照下月光,舞女周身笼着一层迷雾,白雾簌簌飞落。就像有些人的人生,总是如此;佳人之美,总是不必看容貌,轮廓便已清晰。

    歌舞在张文澜靠近的时候停住。

    所有舞女都出府了,怎么会有一个落单舞女在深夜排演?

    黑夜中的灯烛像妖火,扑向帷帐后的青年。张文澜扔了手中的灯烛,大步走向,迎向那名舞女。

    “刺——”他的匕首,刺入舞女的腹部。

    同一时间,舞女回头,打落了他脸上的面具。

    他伪装的丑陋面容,与面前舞女姣好面容相对。

    舞女既恶毒、又欣喜,似笑非笑地捂住自己被匕首刺中的腹部,倾身而叹:“阿澜,娘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天上明月皎白如霜,遥遥街巷灯火流转,近处烛光在地砖上扑灭,檐角灯笼咣当摇晃。

    张文澜和玉霜夫人站在楼阁间。帷纱散飞,怨恨如毒,包裹二人。

    第166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5

    “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

    当张文澜的匕首刺向玉霜夫人的腹部、玉霜一把掀开张文澜脸上的面具,那扔在地上的灯台骨碌碌滚下楼梯,张文澜怀中只护着那道圣旨。

    窗棂扑棱大开,张文澜另一只手举起,右手指间的玉扳指朝外射出一枚小针。

    他看到被风掀开的窗棂外,摇摇晃晃的孔明灯在栏台口飘摇。

    他的银针没有碰到孔明灯,而是在夜空中绽开一小片银色亮光。这点亮光的情报传递不足以让几重巷外的百戏团看到,但足以让圣女府的人看到。

    他的一些死士早已混入圣女府半年,不光在此前协助他拿下侍卫阿甲,今夜也在收到郎君传出的信号后,对圣女府中留守的侍从出手。

    圣女府在刹那间,被兵戈裹挟。

    而张文澜站在三层高楼上,再一次听到了玉霜的低吟歌声:

    “……出入承明拥大珪,清酒浆炙奈乐何!”

    《百年歌》第四段,唱尽衣锦还乡——

    娘亲,践踏着鲜血与亲情的嗜权路,让你开怀吗?

    张文澜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湿红的血顺着匕首流向他的手腕。他禁不住战栗,清明漆黑的双眼渐渐浸上红色血丝。

    玉霜丝毫不在意他那把匕首,她捂着受伤的腹部,疯疯癫癫地哼着《百年歌》的曲调,还满不在乎地朝着他笑。

    她在笑!

    张文澜脊骨发麻,好像所有冷静都要被她点燃,将他烧成一片废墟。他去看窗外的府邸中战争,星星火火的争斗让他看不清楚,而玉霜每一声笑,都像锥子般刺入他的大脑,痛得他理智一点点丧失。

    他眼前幻象重重。

    他朝前走,哑声:“你早就认出了我是吗?你根本不指认,是不是在等着我走到你面前?你会死,我已经伤到了你,只要我拖延时间,你就会死!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我会赢下云州城,我会毁了圣旨,你要的所有,都不会得到!”

    “阿澜,”玉霜夫人捂在腹部的指缝间全是血,她在笑了一阵后,脸上的笑容像面具一样,一寸寸剥离,“我要把你逼疯了吗?”

    张文澜眸子像蛇一般快速缩起,想

    到了自己曾经这样问过姚宝樱。

    寒意如风般浸透全身,他在刹那间的剧痛中,抱着怀中的圣旨,痴道:“我检查过圣旨了,这就是高二娘子想要的、被你藏起来的那一封,这就是末帝想发却没发出去的那一封。我知道你留着这个圣旨做什么,有我在一日,你就不会得逞。”

    窗外孔明灯的火光照着他的眼睛,远处街巷间的杂戏也灼烧人心。

    张文澜眼睛热了起来,透着一种狂意:“我会一次又一次地与你作对。我不会让你再伤害我身边的人。”

    “你指的是姚宝樱吗?”玉霜靠在墙头,她像感知不到痛意般,仍在笑,“我可不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阿漠已经死了?哈哈哈,你这个表情!你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眼神、什么脸色……阿澜,我教了你将近二十年,竟然还让你保留了人性。”

    玉霜漫不经心:“真可悲啊。”

    可悲的是谁?

    玉霜困惑:“不抛弃人性,你怎能赢我?”

    张文澜骤然间从玉霜的话中捕捉到一些重要讯息。他转身下楼,才趔趄两步,又听到了玉霜的话。

    玉霜:“你要出府,去救姚女侠吗?别白费功夫了,阿澜。你和我都是不会武的人,我们这种人应该远离战火,才是保护友方最好的方式。”

    张文澜:“不会武的人只有你,我会武。我已经对你动手了。”

    玉霜因大量失血,而眼神微微放空。

    她道:“我此时已然左右不了城中发生的事,你也左右不了。我们不防将战局,交给真正陷入计划中的人。而你我在此处多聊一聊,待你弄清楚我真正做什么,也许你尚有法子救人。”

    楼梯口的青年回头,眼眸在黑暗中明灭。

    他现在顶着别人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漂亮极了。

    张文澜轻声:“你在拖延时间。”

    玉霜笑吟吟:“是啊,但是阿澜,难道你没有计划拖延我的时间,去执行吗?”

    张文澜,自然是有的——

    今夜长青将大开城门,将控制整片云州城,将与云野厮杀,将洗清霍丘中的不降之辈。

    而这一切前提是,霍丘必须失去主心骨。

    无论此时百戏团中可能发生什么,他都要暂时将决策权交给他们。他希望樱桃具有无上智慧,识破诡计,拯救一切。

    倘若不能也没关系。

    樱桃若是不在了,他会跟着一起走。

    所以——

    张文澜喃喃道:“时至今日,我已没什么害怕的了。”

    玉霜夫人淡声:“时至今日,我也没什么不能失去。”

    哪怕巷外异变突生,百戏团中因为圣女换人、姚宝樱和云野都陷入惊愕,百姓们茫然围去,卫士们警惕竖刀;哪怕圣女府中的侍卫与张文澜的死士们打作一团,输赢难分;哪怕长青带着一小批死士去袭击守城卫士,趁乱接应北周兵马……这一切,都暂时和府中的母子没有了关系。

    悦霜楼上,玉霜与张文澜对坐窗下,中间置一小案。

    窗外悬挂的明月至明至洁,孔明灯被绳索所栓,其间火光被屋中重新亮起的灯烛映照。

    玉霜夫人坐在长榻的一头,腹部的血浸湿她的舞女服饰。她这样美丽,有一种万花零落的哀伤。

    “你要与我说什么?”张文澜打开了那道黄宣圣旨,他仔仔细细地看过这道圣旨,“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你今夜要出圣女府,赐福百姓。你明日要出城,迎接霍丘王。如果今夜你不打算出圣女府,是否明日的出城,也是假的?”

    玉霜因痛而恍惚,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便看着张文澜抽丝剥茧。

    张文澜轻声:“高二娘子在你身边,你如果有异动,高二娘子会通知我们。你骗了高二娘子?不,还有一种可能,高二娘子已经传出了消息,那个消息只是没办法传给我。倘若你不打算迎接霍丘王回城,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霍丘王向天下宣言,说一定会在今夜破幽州城。难道你认为他破不了?不,或许是,你要让他破不了。

    “你明明在为霍丘做事,明明要仰仗霍丘王。你不用明日出城迎接霍丘大驾的唯一原因是,你确信明日霍丘王回不来。

    “你一定在幽州战场上布置了一些东西。是策反,还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钉子?你要霍丘王回不来。”

    张文澜好像明白了:“你今夜布置针对云州,明日布置针对幽州。北周失败,霍丘也失败,只有你是赢家。”

    他哈笑,眼眸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前朝亡国公主,在众叛亲离后,决定自己登上皇位吗?”

    “李元微被困汴京,生死难料。霍丘王回不来自己的主营,生死也被你掌控。汴京只剩下一个篡位的文公……但因为他古板守旧,立身不正,你在控制云州和幽州之后,回头扳倒他,轻而易举。你有前朝末帝的圣旨在手,你只要当着天下人撕毁这道不公平的旨意,又找到前朝宫人证明你是公主……天下苦战久矣,即便是女子,你也能登上皇位。”

    张文澜:“这才是你要的。”

    玉霜轻笑:“皇位……难道你不想要吗?”

    张文澜眸子轻轻眯了一下。

    玉霜忍痛倾身,半边身子挨着榻上小几,喃声柔笑:“阿澜,你不想要至高无上的皇权吗?据我所知,你一力打压南周,让南周皇室无法和霍丘合谋。你策反文如故,让文如故倒向我,倒向得这么容易……你敢说汴京今日之局,没有你的诱导吗?

    “还有,你一个众所周知的野种,居然能杀得关中张氏嫡系为你让路。张家血脉都要被你杀废了!你拿到这个家主之位,不就是为了权势吗?

    “你掌兵、掌权,你弑杀、谋心,你不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动摇吗?

    “我正在做的事,是你也想做的事啊。只是我快要成功了,而你中途放弃了。”

    张文澜轻笑,倾身柔声:“我说过了。有我在,你不会成功。”

    玉霜不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笑。

    张文澜心想她为什么还没死。留了这么多血,只要她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玉霜失落道:“真可惜。我本来以为,你在一月前就会动兵攻打云州,但你转去了苏州。我便知道,你为情所困,为情放弃了皇权。

    “真傻啊,阿澜。你的不臣之心,在你动用勤王兵马却不攻汴京的时候,就已经会引起李氏皇族的警惕了。你放弃得这么干脆,日后会被清算的。

    “我们这样的人……‘情’这个字,害苦一生,不得解脱。你明知这种东西会成为你的软肋,会始终束缚着你,你还是不肯放手?”

    玉霜轻声:“也许多年前,我选择的人,真的不该是你。你实在……太软弱了。”

    软弱。

    幼稚。

    天真。

    残忍。

    这就是玉霜对他的定义,玉霜对他的否认。

    从小到大,他永远比不上张漠,文不成武不就,还娇气单纯心软好骗。他是她的失败品。

    可张漠被爹保护起来、被爹送走了,她能选择的,只有他。

    她恨他。

    张文澜眼中的血丝如野草般,熊熊腾烧。

    他撑在案板上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颤抖,他咬紧牙关,一声冷笑溢出:“所以你要和我讨论,‘情’这个字吗?你要用这个字来拖延时间?你这种怪物在乎什么情?亲情还是爱情,或者同袍之情,同行之谊?”

    “阿澜,你真的以为我在乎吗?”血流多了,感官也变得迟钝,玉霜伏靠着案几,撑脸侧头,看窗外悬挂的圆月,“不成功,便身死。我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张文澜翻过桌案,掐住她脖颈,叮叮咣咣之声后,他的娘亲在他手下喘息微弱,却笑得他脑壳又开始锥痛起来,“你到底在乎什么?!”

    张文澜眼中的血丝快要滴下,却在看到玉霜眼中的泪渍时,轻轻一颤。

    他听到玉霜低哼的歌谣:“四十

    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珪,清酒浆炙奈乐何……当真奈乐何吗?我离成功一步之遥,却坐在这里与你互相拖延时间,多可怜啊。”

    腹下骤然一疼,张文澜缓缓低头。

    这个疯女人,拔下了腹中那把匕首,在他靠近时,她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腹部。

    他掐她脖颈的手仍在用力,眼中水光吞噬他的魂魄,他快要窒息了。

    窗外孔明灯被风吹得咣当响,明灭的火光照着玉霜妖艳至极的面孔。他在她眼中,看到一个半疯的自己。

    他突然又看到了宝樱的幻影朝他喊什么,他痴痴扭头,腹部大量慢出的血和玉霜突然用力的推搡,将他击得撞到柱子。

    玉霜:“阿澜,我说的,是‘因果’。”

    张文澜跌撞后退,跌坐在榻边,与对面那个哈哈大笑的娘亲对视。

    她眼中的泪光,在皓月与孔明灯下闪烁:“一切起因,是无法摆脱的命运。

    “我此时对你动刀子,是因你先对我亮了匕首。你对我亮匕首,是因为我对你是威胁。

    “你觉得我是威胁,是因你猜我要你们全灭,我要杀霍丘王。而我敢杀霍丘王,是因为我早就杀过一次皇帝了。

    “我有这种想法,起因是,我才是公主,是皇位最正统的主人。而人人都忽视我的起因,是张家与高家联手对我的囚禁,你爹要藏住我是公主的身份。

    “你爹要藏住我的身份秘密,是因为他效忠前朝的中枢大臣们,制衡皇帝。他能做到这个,起因是我的爱,给了他这个资格。

    “因为三十年前,我和张明露于荒野月明时相遇!”

    玉霜站起。

    她大半身子都被血浸透,眼中燃着烈火,席卷一切。

    玉霜语调越来越尖利:“我与他相遇,是因我流落民间。我流落民间,是因末帝将我弃去。我命不该绝,被一众江湖人救下,自此开启乱世之年!”

    张文澜喘笑,掀案大怒:“你追起因,我便溯果。

    “你在二十余年前生下我,是为了给张家添堵、故意救霍丘王的果。你在四年前和霍丘人合作,是你当年救霍丘王、埋下祸根的果。你当年失误,是你骗我说投奔兄长、引我怀疑的果。你今夜布局,是你当年没有在火中和我同归于尽的果。

    “你今日种种受挫,是你生下我的果!我是你的恶果,你杀我,我不说什么了。那我兄长呢?你也要杀他!”

    “因为爹的介入,兄长不与你一条心。你害怕兄长,这是你疑心多诡的果!”

    玉霜大笑:“不错!阿漠的大志向,烧得我彻夜难眠。那种光明磊落的英雄,居然是我的儿子。他越是光华,我越是害怕!

    “我也怕你。你和我太像了。不择手段,心机深沉,还这样年轻。山里的山魈野狐,害怕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被幼崽吞食入腹。这是山中野兽生存的本能,你不该怪我。”

    张文澜因流血而气虚,因荒唐而目中噙泪。

    他靠着墙,眼前发黑,幻觉重重,微茫笑问:“难道在我五岁、七岁时……你就觉得我日后会杀你?你是我娘,生我养我,你觉得我天生恨你?”

    玉霜失神,笑道:“这便是我说的因果了。我父皇就是这么想我的。他在我身上种下了怀疑果子,我将果子遗传给了你。

    “你问我到底在乎什么,我现在告诉你——

    “阿澜,当不当皇帝,无所谓。圣旨被不被你们抢到,无所谓。北周和霍丘能不能重入乱世,无所谓。我最有所谓的,是和我息息相关的每个人。

    “是你,阿漠,末帝,霍丘王,张明露。

    “《百年歌》唱尽百年,青春风流,可高冠加顶不畅快,重还帝乡不得意……我只爱你们,也只恨你们。

    “我真正在乎的——”

    玉霜诡笑:“是我们一家人,在这座百年府邸中,死得干干净净。”

    玉霜手指窗外的孔明灯。隔着布的火光摇摇晃晃,绳索被烧尽,要飞上天际。

    玉霜:“我的时间拖延够了。这座孔明灯只要升天,我的讯号就传出去了——城中四方埋着炸药,云州、幽州,张家、高家、李家……”

    泪光在她眼中晃动:“全都一起死。”

    张文澜扭头,一言不发就朝孔明灯扑去。

    半身流血,他翻出窗棂。跳出窗的时候,他顺手推翻灯台,仍嫌不够,玉扳指的银针射向灯芯。疯狂之势,与玉霜毫不犹豫的表情一模一样。

    “砰——”

    天上孔明灯炸开、往下跌落的时候,悦霜楼三层灯台的火烧上帷帘,立在窗下的玉霜,只顾怔怔看着张文澜被烟雾火光吞没。

    帷帐烧得很快,火星子顺着整个楼,蔓延向整座楼——悦霜楼在节帅府的旧址上重建,重建的时候,工匠们在地下埋好了易燃火石。

    悦霜楼的重建,本就是为了重毁火中。

    张文澜一次又一次地想与她同归火海,正像命运的轮回,像他们真正的归宿。

    要不,就这样吧?整个悦霜楼失火,高处被烟雾笼罩的孔明灯跌落。玉霜听到了一声记忆中悠远至极、被风刀子割开的声音——

    “阿玉!”

    她站在火海中,扭头看向楼梯口,朝她跌撞扑来的面孔丑陋的人。

    不是哑巴吗?

    不是毁容吗?

    凉夜迢迢,遥瞻血月。

    她冷冷地看着一切——

    “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

    长青将城门打开,万千北周兵马在深夜入城。

    他听到了轰响声,回头看,半空悦霜楼火光寥寥,有一团巨大影子向下摔,那是圣女府的方向。

    长青心头大空,但他顾不上多想。身后的霍丘兵马扑涌而至,长青带着北周兵马回身,厉声:

    “你们都是谋逆之辈,我才是霍丘王室的正统。霍丘王室权柄被圣女玉霜篡夺,尔等若愿归顺,降者不杀——”

    张文澜拖延的时间,终于到了。

    因为他拖住玉霜,才能让长青便宜行事。

    因为他拖住玉霜,云州最大街巷前百戏团的表演,陷入停滞。姚宝樱这边的百戏团,在高善慈面容出现在马车中的时候,和云野所带的城中卫士们发生了争端,开始动武。

    姚宝樱跳上马车,扯下高善慈口中所塞的棉布。

    车上的珠翠帘子哗啦啦扯断,流苏和珍玉掉落如玉。云野随之上车,攻向宝樱。

    二人全力相搏,车下的观剧百姓们却没意识到对面内讧,还在鼓掌喝彩。而车中四名被扔于一角的侍女,其中一个人跳下马车,跑过百戏团,钻入密密麻麻的人群。

    侍女指着马车:“她是高二娘子!她爹高太守开城门,带着云州投降霍丘。她是高太守的女儿!”

    珠帘锦幕在灯火影中摇晃,车辕上交手的姚宝樱和云野同时一怔。

    百姓们平时不敢和霍丘人敌对,但最近战事这样紧急,今夜百姓们也这样多。侍女们在人群中的大喊声,点燃了这片愤懑。

    高善慈还在车上,煞白着脸后退。

    人群朝马车扑来:“高家人该死!”

    “高家人叛国!”

    火把、烂菜叶子、甚至稻草,全都砸向马车。

    姚宝樱第一时间将高善慈护在身后,云野犹豫一下,看到卫士们被包围,厉声:“住手!停下!”

    火把扔向马车的时候,姚宝樱看到一个侍女脸上笑容奇异,打开了一只玉瓶,空气中流窜的硫磺味稍纵即逝。

    侍女玉瓶中的水浇向火把的时候,姚宝樱朝侍女扑去,又朝人群大喝:“全都散开——”

    她将侍女扑在身下、抢过玉瓶的时候,人群中又一把火扔向高善慈。

    高善慈要跌落马车,云野忍无可忍,将她拽住。

    云野也闻到了空气中的硫磺味:“散开——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轰——”

    爆炸声骤开,却不是来自人群。

    百戏团与卫士们的打斗僵

    住一息,而歌管喧奏一刻不停:“……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浆炙奈乐何!”

    呼呼夜风中,《百年歌》第五段,在乱哄哄的人流与陡然的寂静中,旁午纷杂,诡异万分。

    被扑倒的侍女挥出匕首,姚宝樱反手一转,抹了这个侍女的脖颈。大地轰鸣下,刚站起的她重新跌摔,四面八方的人们倒了大半。

    姚宝樱慢慢扭头。

    天地好静。

    她看到了云州城四方山峦环绕,近处灯火与歌舞斗折蛇行。天边燃烧的楼阁鳞次栉比,片片烟雾连环波动,朝下跌去。

    圣女府出事了,那阿澜公子……

    血液涌上喉口,酸热痛意霎时灼烧骨肉。

    她刹那间明白了张文澜总是吐血的缘由,而她在大脑空白的时候,咬住口腔舌根,将血意逼了回去。

    阿澜公子想告诉她什么?

    高善慈一直在马车中朝她笃笃警告,是在提醒她,玉霜夫人另有安排。此时此刻,姚宝樱应该比玉霜夫人以为的时刻,发现问题发现得早。

    她还有机会!

    姚宝樱听到自己的声音,咬着血丝,浸着空茫:“城中可能藏着危机,埋着东西……兄弟们,与我一同排查。不然,这座城,都会毁于今夜。

    “无论是霍丘人,还是北周人……都要死。”

    第167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6

    “六十时,年亦耆艾业亦隆,骖驾四牡入紫宫。轩冕婀娜翠云中……清酒浆炙奈乐何!”

    街巷棘盆被四方百姓相围,斥责滥骂声砸向高善慈。远处圣女府被火包裹,姚宝樱:“熄灭火烛!把火把都灭了!”

    四方人慌慌乱乱不知发生何事,但面朝他们怒吼的黑脸少年郎君目欲喷火,声音极厉。人难免有顺于强者之心,再加上百戏团中许多人就是张文澜安排好的死士,众人纷纷大喝,四面八方的火把开始乱糟糟地灭了。

    如星火点烁。

    趁着这个功夫,云野将高善慈拽到自己身后,让她免于被那些激动的、想爬车的百姓们包围。

    高善慈有些怔忡,整个人此时状态极差。既有她先前与侍女们争斗的疲惫感,也有没料到大家这样恨她的迷惘感。她如木偶般被云野拽去,云野则目色一凝,遥遥看到城楼上狼烟烧起。

    狼烟!

    敌袭!

    近处,婉转诡谲的歌声不停,空气中的硫磺气息若有若无,姚宝樱爬上马车。四位侍女方才被她杀了一位,还剩下三位。她从三位中挑了一位看着最冷静的侍女,将手横在了人的脖颈上。

    姚宝樱心头有一重焦躁烦闷感,她必须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圣女府的楼阁为何被火烧了。她哑着声:“圣女到底在城中安排了些什么?这么多人都会死于她的安排,你们于心何忍?”

    她威胁:“倘若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听到几个侍女的冷笑声。

    被她揪住的侍女幽幽道:“少侠不必试探我等。我等效忠于圣女大人,若办事得力,事成后,尚能跟着圣女扶云直上。倘若我等今夜屈服于尔等,坏了圣女的大计,本就会性命不保。你此时杀不杀我们,又有何妨?”

    姚宝樱大脑轰一下,眼见这几个侍女的眼神,分明和玉霜一样疯狂。

    她知道再试探不出来,一掌劈晕此女,扭头转向云野。

    她目光一凝,看到城西方向城墙头徐徐燃起的狼烟——莫不是长青要成事了?!

    姚宝樱:“云郎君……”

    云野淡声:“我与郎君素昧平生,亦对圣女的计划一无所知。若要救人,问我只是徒徒耽误时间。”

    话语一落,他高声:“撤离此地,奔城西——”

    言罢,云野在姚宝樱错愕的目光中、百姓们的困惑推搡中,拖着高善慈从马车中跳了下去。他一剑劈开一片空地,带着高善慈横穿人流,掠入黑暗中。

    火光明灭,人群喧哗:“他把那个高家女带走了!”

    “高家女该死!”

    不醒事的人群中好些人愤恨追上去,恨不得生啃高善慈血肉。而后方姚宝樱虽惊愕,却一时间管不上云野要做的事。她现在只怕圣女府失火,这里火把太多,会随之失火。

    她挤入百戏团中众人间,与大伙说到一些人分散开百姓,一些人去城中排查隐患。

    她将起先那个侍女摔出来的玉瓶放到鼻下,嗅了一下,面色便难看非常:“这不是平时用的‘圣水’,这水有问题,带些清香……我要试试。”

    人群乱哄哄,一边叫嚷着“捉拿高氏女”,一边嚷着“为什么不演出了”“我们要见圣女”“为什么要熄火”。

    只有歌女歌声不住,姚宝樱看得心烦,抬头盯着上方鼓楼架子旁的火把,将手中的玉瓶朝火把上砸去——

    “轰——”

    无数人被轰鸣炸生所惊,姚宝樱高喝:“伏倒——”

    这一下,高处鼓楼在那“圣水”作用下炸开,烟雾滚滚,四面墙塌了三面,稀稀拉拉的瓦砾朝下砸来。一大片的火星子轰轰烈烈朝下方落来,聚在一起的人群中被震得东摇西晃,好些人被火苗烧到衣服,惊慌大叫。

    人群彻底乱了,人们也终于害怕了。

    他们终于晓得期间厉害的时候,他们听到黑面少年郎的高声——

    “那是麻油!遇火则烛火高燃,火势加猛!想活命的,听我们的指令散开,不要乱跑,不要踩踏!”

    姚宝樱拔身跃上高处,就站在墙上朝他们指挥。

    人们本就有从众心理,缺乏主心骨。有姚宝樱几嗓子大喊,又有鼓楼上熊熊燃烧的火辅助,百戏团的人终于能命令这些百姓,安全散开。姚宝樱在高处大喊几声,为他们指明离开方向。她为了让人听清自己的声音,难免用上内力。而一用上内力,时间久了,伪作的少年音便哑了,属于她自己的女子音便现出原型。

    只是如今乱哄哄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只有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中东摇西晃的两个侍女注意到了,惊讶之后,冷笑数声,却没办法。

    而立于高处的姚宝樱一边指挥,一边努力眼观八方。在这个时候,她借助地势和高处鼓楼燃烧的火光映照,冷不丁看到离此地三条街的一间茅屋旁,有穿着黑衣的人鬼鬼祟祟溜过去,手中举着火把左右探查。

    姚宝樱凛然。

    那不是云野所带领的卫士们——那些卫士们在方才就被云野叫走,去城西了。

    那也不是将将才疏散的逃离百姓——寻常百姓还没有逃到这么远的地方,甚至在她明确要熄火后,还举着火把。

    她几乎是刹那间确定:那很有可能就是玉霜在城中安排作乱的人!

    姚宝樱高声:“诸位,我去去就来!”

    玉霜当真是一个狡猾又多疑的人。

    她用高善慈,却不信高善慈,所以把高善慈丢出来,故意安排人在人群中指认“高家女”,引出百戏团中这一乱。再加上几位侍女手中的玉瓶中圣水已经被换成了“麻油”,只要浇下去,很大可能街巷中来围观《百年歌》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全要死于此地。

    她又用云野维持城中秩序,但她同样不信云野。譬如,云野在出事时和姚宝樱一样迷茫,他既不知道高善慈身在马车中,又不知道玉霜在城中四方安排作乱的人手出自他部。姚宝樱猜,云野可能没撒谎,他确实不知道城中布置的是什么。

    真可悲啊,云郎君。

    姚宝樱在街墙间飞窜,顺着她看到的方向去追那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手中的火把眼见要扔下去了,她心中大急,先是拔下束发簪子,以簪子做武器,丢向那人。

    那人扔火把的手被簪子扎到,一抖之下向后摔在地上。他意识到什么,不再等候,火把再丢。

    一丛树枝朝他甩来!

    真多疑啊,玉霜夫人。

    姚宝樱身量在飞奔中改变,骨架咯咯作响中,属于她自己的骨肉在变化,将身体重新换回她自己更熟悉的那副样子。她暗想多亏她与张文澜打交道打得多,她知道这种疑心重的人会埋一个又一个的坑等着自己,她有经验的。

    只是她的阿澜公子此时此刻……

    停,不能多想。

    “砰——”

    姚宝樱终于到了近前,砸到了想丢火把、却一直被人破坏的人。

    这人抬头,惊骇地看到扑到自己面前的人,乌发散乱不合礼,衣衫宽大不合体,明明是一个女孩子,却把脸涂得这样黑。然而这少女眼睛何其大而森冷,一掌之下,举着火把的人倒地。

    姚宝樱扑向行迹可疑的人,并不是要浇灭对方手中的火把,而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弄清楚这里藏着什么。

    所以她解决了这个人,自己判断四方没有人过来,她谨慎地灭了火把,进去茅屋。当她把茅屋掘地三尺,满手泥污之下,她在看到整整齐齐的火药时,茅屋炸开,姚宝樱匍匐在地躲避火药的时候,终于弄明白了:“是炸药……”

    城中有炸药。

    这个年头的炸药,威力不算特别大,却也不容小觑。

    姚宝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便要找自己人手,排查四方炸药。她心中大崩又大松,满脑子皆是:只要知道是炸药就好了,只要挖出来解决了就好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方位,但是他们有人,他们还有满城百姓,这座存在了千百年的古城,并非属于玉霜的,而是属于满城百姓的。

    她要回去找百姓们,找大家一起来挖……

    然后、然后……她要回圣女府,她要找阿澜公子。

    姚宝樱神识紧绷,抬头间,看到远方圣女府的楼阁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

    她到此时终于明白

    ,燃烧的圣女府,就是张文澜给她传出的示警。只有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才会用这种壮烈的方式。毕竟他答应过她,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发疯发狂……

    她为此心碎如绞。

    可她真的无法立刻赶去……再坚持一下……大家都再坚持一下!

    与此同时,云野带着高善慈在城巷间奔跑。

    高善慈怔忡地看着抓着她手的青年。

    汗水、呼吸,流窜于二人相握的手之间。

    身后追着她喊“高家女”该死的百姓们渐渐迷失了方向,追不上他们。而高善慈心中的困惑不减一丝:云野……在救她?

    二人上一次见面,都是很久前,他在玉霜夫人的府邸与她遥遥对了一眼。

    他知晓她的底细,她也知晓他的。他们早就成了一对陌路人,他今夜竟然救她?看她死于其中,他不应该更畅快吗?

    恍惚中,高善慈想到四年前,云州城破、她与兄长逃亡的那一段路。

    有时候,敌人追来,兄长不在身边,云野也曾突然现身,拉着她一起跑。

    此刻,风声鹤唳,人声遥遥,天边狼烟滚滚,街头暗火寥寥。高善慈意识迷离间,膝盖一软,噗通跪地。

    云野回头看她。

    她是大家闺秀,她跑不动了。而且后方追她的百姓也没再追来了,她跪在巷子里,茫然地抬头看他。

    美人鬓发散乱,乌睫染灰,眼中光华粼粼。

    云野撇开目光,猛地将她从地上拖起,抱在怀中。他朝四方扫一眼,一脚踹开一间民舍。

    他也不管民舍中有没有人,民舍中的主人一家是如何惶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们。他垂目看高善慈,手放在她脸颊上一息。

    云野淡漠:“今夜城中生乱,你不想死的话,先在这里躲着。有人围城偷袭,我要去处理此事。”

    围城!

    高善慈心间一紧。

    她一瞬间想到了姚宝樱和自己说过的北周兵马偷袭的计划。玉霜夫人有计划,张二郎也是有的。谁赢谁输,只看今夜。

    但是在此时前,高善慈从未想过此事与云野的关系。

    云野要走时,高善慈拽住了他的手。

    高善慈:“……你要不要留下来?”

    云野目光在一刹那变化。

    那种警惕、审视、森冷,流窜于二人的对视间:“……你知道今夜他们的行动,是不是?”

    高善慈一言不发,只是仰望着他。

    云野盯她片刻,目光又软了下去,无意义地叹一声:“小慈啊……”

    他苦涩一笑:“我是霍丘的大于越,我为霍丘王效力。有人攻城,是敌非友。我手下上万将士,守于云州……我必须去。”

    他推开高善慈的手,审度地看眼这家民户中瑟瑟发抖的一家人。他在杀不杀他们之间犹豫一下,高善慈默默挡在他与这家人之间,他顿一顿,扯嘴笑了一声,转身推门。

    站在门外,云野低声:“等我解决此事,再来找你,我们要谈一谈。”

    关上门,他听到门后高善慈很轻的:“……我等你。我们必须谈一谈。”

    谈敌友。

    谈未来。

    谈他们能不能真的老死不相往来,或者在其中找一个平衡——

    “七十时,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

    《百年歌》传唱,无论城中死战,无论炸药能不能被一一挖出,歌女的歌声不住。而歌到七十,人生走于怅然,失于畅意,再无“清酒浆炙奈乐何”的豪放。

    太行山东麓,金菩萨等江湖人迎接了李元微。

    重病的北周皇帝李元微与被前朝抛弃、沦落江湖的失意和尚第一次会面,却是这个时候,命运难说不可笑。

    而他们没时间悲春伤秋,得知幽州城破最终时间就在今夜、太行山八陉都被埋了炸药后,李元微也微微失神。

    天要亡他们吗?

    “我们连日来,检查整座太行山,挖出了不少硝石、火药……但是数量远远不够,只凭这些,是炸不毁整座山的。而且我们知道的时候,霍丘人已经在这里往返了数月,他们埋的,比我们找出来的更多。

    “可是从幽州起,无论是要去云州,还是太原、汴州,都要经过太行山。太行山八陉,一处天然大道,其他几路,连我们穿行都困难重重。一旦溃军退到这里,炸药轰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金菩萨惨痛无比,向皇帝告知。

    金菩萨苦笑:“但是一旦幽州城破,兵马是一定会过太行山的……官家,什么也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李元微低声,“不要挖这些炸药了。明日从幽州退过来的,只会是霍丘兵。朕将他们驱于此地,你们在山中接应,将他们驱赶到你们知晓的炸药埋藏最多的山道上……我们再次,歼灭他们。”

    跟着金菩萨的江湖人等惊奇,心想怎能确认先来的会是霍丘兵?

    幽州明明守不住了,最先来的,应该是北周溃兵……

    金菩萨察觉到什么,面色沉稳,怔怔看着这个年轻的北周开国皇帝。

    李元微看着他:“朕听闻,‘十二夜’中的第五夜‘屠门忠魂夜’,金菩萨,乃前朝御前神策军大将军出身。太平年代君身不保,战乱年代君走江湖……无缘用大将军,是本朝不幸,朕之无能。今夜朕请大将军守于太行山,与朕联手灭军霍丘,将霍丘斩于此地,不知大将军可有领军经验,领军之能?”

    金菩萨垂目:“那官家……”

    李元微吸口气。

    皎月之下,他心痛欲绞,眼前发黑。但他一次次忍下身体不适,面色平静:“朕去幽州城,以天子之威,与诸军将士再守城一夜。”

    金菩萨默然,幽州城是守不住了,但如果天子亲至,御于三军前,再坚持一夜,还是有机会的。

    金菩萨道:“幽州城中,我等亦会助官家坚守。”

    李元微本琢磨自己如何绕开围城的霍丘军,到达城门下,如何说服城中人。金菩萨这一句,让他意外抬头。

    金菩萨摇头苦笑:“官家莫抱太多希望。我们‘十二夜’,与官府不合,此次北行,也是宝樱组织的……在下这里还好说些,毕竟在下原先就出身于朝廷。但是如今和将士

    们守在幽州的,是秦观音,小十,小十一三位。

    “小十与小十一是两个孩子,顶多做些机关帮城中将士守城,暂且不提。秦观音则恨朝廷入骨,她肯来守城,已大为不易。她若对官家出言冒犯,请官家莫治她的罪……”

    李元微摇头叹息:“此时此刻,诸君皆是英豪,谈什么君臣之别,又守什么偏执私欲。

    “诸君!我与尔等共进退,共守北境山河,绝不弃尔等!”

    金菩萨没说话,他身后的几个江湖人嘶笑道:“官家,我们可听到了。不要让太原旧事重现,朝廷若是再弃我等,老子们拼上这条命,也要杀了你这条狗命!”

    明月照地,诸君为国,各奔东西。

    “……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

    《百年歌》第六段在汴京的宣德楼下起伏,时断时续。

    鸣呶在容暮的相助下,在混乱中爬上宣德楼旁的鼓楼。她举鼓槌,用尽全力一击鼓面,更鼓轰烈的声音,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鸣呶向下望去,容暮与鬼市的江湖人们战于下方,禁卫军中与江湖人力博,观礼的百姓们哗然散开。下方中央只剩下了几个唱《百年歌》的人,宣德楼前的灯山灯瀑亮如白昼,照得宣德楼上的一众文臣面色铁青。

    这些鬼市的蝼蚁敢来攻击朝廷人士,已经让人愤怒。

    文如故在看到鸣呶爬上鼓楼时,脸如菜色。而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勤王兵马攻城!”

    “一部分人甚至通过鬼市的地窟,已经混进了城。”

    “……陈五郎已叛,亲自开城门,带着大军朝宣德楼杀来了。”

    “这一切,都是昭庆公主指使的。”

    宣德楼上众臣摇摇欲倒,轰烈鼓声响起时,文公不顾礼仪,扑在围栏上目眦欲裂:“殿下要枉杀汴京百姓吗?殿下此举宛如乡野村妇!”

    “殿下不为百姓计,只为权势私心!”

    “本公无错!错的是你们李氏为一己私欲挑起两国战火!”

    鸣呶站在鼓楼上。

    夜火寥寥照她秀丽眉眼,下方军民被鼓声所振,她扭头看文公。

    文如故眼神如同要吃了她,放在往日,她多么害怕这个两朝元老,她深深记得治理国家需要靠这些文臣,他们李家入主汴京少不了这些百官。但是今夜、今夜——

    鸣呶的眼睛中火焰如野草蔓蔓,她昂然看着这些人,高处大风吹得她纤纤身影欲飘,她却不再害怕了。

    鸣呶:“乱臣贼子本当诛,我本不欲和你们辩驳什么,想将这些事留于皇兄,皇兄自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但是今夜听文公这一番话,我心难平!

    “文公,你不过是畏战、惧战,我兄长与霍丘开战是为了驱逐蛮夷,夺回我们失去的土地,这如果也叫‘权势私心’,那你囚我兄长、逼我南下和亲、追杀我等,又算什么呢?

    “你言之必称家国,论事必谈天下,似乎鞠躬尽瘁皆为此国……那我问你,河东百姓不是大周国子民吗,河北百姓失了家图就是活该吗?你是汴京人士,你们文家势力在关中,只要关中不沦陷,你凭什么资格为河东河北人决定未来?

    “或者,幽州一破,你大可和霍丘议和,将北境送给他们。但是我们失了的脊梁骨,一退再退,便再也抬不起来了。你说战事导致赋税加重,百姓苦矣。我亦承认,可我此番南下半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只知道,正是朝廷的懦弱,让天下子民对我们失去了信心;是前朝一败再败,失了骨气,导致半壁河山沦落他乡;是你们这些人四处挑拨,让江湖与我们离心。

    “家国天下,不过是你谋权器具罢了!旧朝往事,不过是你笔下抒情工具罢了。

    “你究竟是为了社稷生民,还是为了门户私计,你心中比我明白!”

    一番话,说的文公等人面色难堪。

    而鸣呶双目噙泪,朝着下方己方人高呼:“尔等禁卫军,禁卫的到底是谁?天下不是李氏的,也不是文氏的。汴京是所有百姓的,幽州是所有君臣的。尔等难道全是汴京人,难道不知国情,只知文公狡辩?诸君还要一错再错?!”

    “诸君,与我共赢此局,救我皇兄,诛杀文氏,护我河山——”

    “咚——”再一声鼓,在寒夜中响起。

    下方的打斗出现停滞,敌我两方生出犹豫。禁卫军茫然之时,宣德楼的臣子们大叫:“别停!杀了那个乡野女子——”

    一只箭朝鸣呶射去,鸣呶手颤之下向后跌倒,那只箭却被半空中飞来的一根琴弦拦住。鸣呶惊魂未定地靠在鼓楼柱子上,朝下望一眼,正看到白衣琴师游刃有余,朝上方颔首一下。

    容暮温声:“殿下自去做该做的事,在下会护住殿下。”

    上方惊魂未定的小公主在夜风中仓皇一笑,转身再敲更鼓,以壮军威——

    “八十时,明已损目聪去耳,前言往行不复纪……”

    云州城中,姚宝樱终于和满城百姓们说好去找炸药,和百戏团的人说好大家工作。她马不停蹄,终于有时间奔向圣女府。

    云野带着军马,终于和夜袭入城的北周军马对上。云野目色暗沉,举着的刀放下又抬起,看着对面带兵的长青。

    云野失笑,目中火光耀耀:“你是我亲弟弟……

    “我亲自找回你,带回你……你要做什么?!

    “萧林,难道你忘了自己到底是哪国人吗?!”

    同一时间,燃烧的悦霜楼中,玉霜哼着不成调的《百年歌》第八段,晃悠悠走在殿宇和楼梯间。头顶廊柱横梁噼里啪啦地往下摔,她被火烟呛得神智昏昏,咳嗽不住,胸腹处的大出血,亦让她心力不足。

    她已然迷失其中。

    她知自己危在旦夕。

    再坚持一下呀……只要人都死光了,只要她从这里活着出去,只要她坚持到明日……她就成功了呀。

    北周汴京完蛋了,幽州完蛋了,云州的野心之辈死光了,太行山的炸药炸死霍丘王……她就是唯一有资格坐拥万里河山的天下共主了。

    哈哈哈。

    她父皇不考虑她,她丈夫囚禁她,她骨肉仇视她,她颠沛流离一生,只为了明日……所以,可以再坚持一下、再坚持最后一下!

    玉霜捂着胸腹上的伤口,跌跌撞撞。

    她在火海中,撞见了一个人。

    她认识的呀,侍卫阿甲嘛。

    四年前从云州火海中把她找出来,在阿澜要杀死她的时候把她背出火海,又跟着她一起去太原城。他一路保护她,她一路作恶。等她和新的霍丘王重逢,在旧霍丘王死后,新的当上王后,她被封为圣女,阿甲就是她手下的大功臣了。

    她封他侍卫长!

    虽然他毁容,毁声带,木讷……但他是她最信任的侍卫长。

    哈哈哈。

    玉霜在火海里看到他出现,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哼着歌,寻找楼梯。

    阿甲喘着气,忍无可忍地拦住她:“……停手吧。”

    玉霜抬头,困惑地看他。

    一簇簇火苗燃烧,一段段横木断裂。再不出楼,就出不去了。张文澜一心杀死她,她再不逃,真的逃不掉了。

    玉霜笑:“做什么呀?阿澜又要杀我了,他总想杀我,我不能让他得逞……”

    阿甲将她拉拽回去,她一巴掌扇去,但与此同时,他的一把刀,从后劈入她脖颈。

    玉霜抬头,眸子冰冷。

    阿甲脸上遮掩的面具已经掉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脸面对着她,浑浊的眼中,朝下大滴大滴地掉下泪。他将疯疯癫癫的她拥入怀中,却稳稳地将匕首再朝前递一分。

    阿甲早已失声了,他如今能发出的声音,不过是靠内力、靠传音入密。无论现在的声音多么怪异,这都是他的声音:

    “阿玉,你早就认出我了,是不是?

    “是啊,我想明白了,你这么聪明,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在观察你,你也在观

    察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今天?

    “是我懦弱,是我犹豫,我若是早早出手……”

    阿甲,也是张明露,眼神变得恍惚。

    如何早早出手呢?

    更早的时候,应该在什么时候呢?

    当年云州城破,节帅当以身殉国,可他担心自己身死,玉霜无处可归,阿澜体弱难活……可他赶回家中,看到的,是玉霜与阿澜母子间的厮杀。

    他意外吗?

    似乎也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玉霜异于常人,阿澜也被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只是已经从玉霜身边夺走了阿漠,他不忍心再抢走阿澜。然而他的不忍心,助纣为虐,将事情导向越来越不可控的局面。

    他在云州就不应该救玉霜,可他救了。

    他在太原、发现玉霜害阿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她,可他想着国家千疮百孔,杀了玉霜也没用,他要等着大周统一的机会。

    他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他在玉霜身边监视她、不动声色毁她计划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认出了他?

    可她一言不发。

    一直到、到……今日。

    当阿澜重新出现在云州,当张明露确信这是北周收复云州的大好机会,当阿澜想扮演“阿甲”来做事,张明露毫不犹豫地配合了。

    他要驱逐霍丘,要云州重回大周,要节帅之名死得其所,要对得起天地君心民心。

    他一生为此而活!

    但是玉霜……他的妻子……他一生对不起她……

    也许从很久之前就错了……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留住她……

    大火轰烈,横木噼啪,玉霜与张明露站在火海中,玉霜看着张明露的眼泪掉落。

    他这种人,也会掉眼泪。

    玉霜眼神渐渐放空。

    横木断在了楼梯口,楼梯也断了,脚下地砖空了,她终于确信,逃不出去了。

    好可惜啊。

    她的皇帝梦啊……

    玉霜平静地想,其实也不算可惜,这本就是命运的安排。

    今日之事是她之过,一切起因却不由她。她的筹谋已经没什么余地,可惜她遇到的人是阿澜和张明露。她的狡黠多疑,与张明露的忍辱负重……皆遗传给了阿澜。

    不过,阿澜去扑那孔明灯,孔明灯炸开的时候,阿澜是不是也活不了?

    他们一家人,终究要死在一起啊。

    只是可惜……阿漠不在。

    玉霜浑浑噩噩地哼着歌:“辞官致禄归桑梓……乐事告终忧事始。”

    她一生早已无乐事可言。

    玉霜喃声:“张明露,你终于来杀我了。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杀了我……我从一开始,也应该杀了你。”

    张明露抱着她,走向火海。

    玉霜浑身冰冷,失去力气,最终时刻,她叹息一声,终于服输般地垂下头颅,将脸埋在他怀中,任由他带着她赴死。

    她扭头看窗外的灯火。

    她看不到月亮了。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再也没有月亮了——

    悦霜楼被大火吞没,整个圣女府被火吞没。

    双方打斗的人意识到不妙,逃离这片火海,逃向城中。他们将在城中迎接新一轮厮杀,而圣女府,熊熊烈火中,只剩下了张文澜。

    他还有一口气,但他动弹不得了。

    他不是武功高手,扑下孔明灯后,他与灯一同砸在假山上。他扑腾着从假山上跳下,全身骨头好像摔坏了许多,他便动不了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吞没这里,看着阿甲奔入火海再也没出来,他只能……

    等死。

    张文澜靠着山石壁,闭上眼,被火熏得神识昏沉。他拔出腹部的匕首,大量失血让他周身发冷,微微痉挛。他知道自己动弹不得,也逃不出这片火海了。

    算了,就这样吧。

    他能做的,全都做了。

    如果长青攻不下这座城,如果姚宝樱始终发现不了城中埋藏的炸药,如果幽州城破后一切结束……他也没办法了。

    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的。

    但是姚宝樱在乎,他只能为了她,去做许多他不在乎的事……也不知道他做这么多,姚宝樱会不会记得他。

    真是不甘心。

    她那么迟钝,会不会意识不到他没说的许多事,会不会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他爱她入骨,恨她博爱,但是时至今日,张文澜在怨恨中,又生出一份与自己的和解。

    他模糊地想,她忘了就忘了吧。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走出这里,反正她的余生,他也看不到了……他就当她快乐一生吧。

    反正,他最擅长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这出戏,他从认识她开始,就开始唱。唱了这么多年,无论他本心多么清明,他都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坚决不听不信,活在自我催眠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要催眠自己,她只爱他一个人,阿猫阿狗,阿舜阿赵,乱七八糟一堆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她都不爱。她连那些认识的人都不爱,自然也不爱那些不认识的人了……

    她只爱他。

    她只爱他!

    他死得其所……

    “阿澜——”

    听啊,这出催眠戏,他唱得真好。他在幻觉中看到她朝自己奔来,寻找自己。就像他一直渴望的那样……

    “阿澜——你在哪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阿澜,我来救你了,你别吓我呀——”

    她的声音婉婉,带着哭腔,有点儿哑音,会更好听。他是很喜欢把她惹哭的,但每次又不忍心。就像娘说的那样,他太犹豫了……

    “阿澜——阿澜我们说好的啊,你发个声啊。找不到你,我也不走了!我们要死一起死——”

    昏沉中的张文澜,骤然睁开了眼。

    他的幻觉,不会出现这种内容。

    这时候,他在烈火中,再次听到了少女大喊的声音。他呆呆的,泪水慢慢溢上了眼睛——

    她竟然来了。

    他挣扎着,拼着最后力量,在地上爬着去握那离他最近的一颗石子。他脸上、臂上、腕上尽是鲜血,他每动一下都在战栗。可他握着石子,吃力地朝外头砸去。

    ……樱桃。

    第168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7

    在熊熊大火中找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往外逃、自己拼命往里奔,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楼阁、草木、山石、桥梁……一切都在坍塌,进去后便很可能有去无回,下定决心救情郎、却很可能搭入自己的性命……却依然要进去。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四方茫茫火焰,口腔尽是烟尘,姚宝樱被呛得频频咳嗽,还要提防一截截断木从高空砸下。

    但是怎么办呢?

    如果她不来,阿澜公子真的活不下去。

    姚宝樱在心中恳求:发出点儿声音吧,阿澜公子。

    对我多些信任吧,阿澜公子。

    我知道你一直被放弃,知道你已然接受自己运道差的命运,可我是你的爱人,我已在苏州时便向山神祈祷与你性命共享、运势共通。满山神佛在上,山神在上,此天此地如此辽阔,难道容不下一个张文澜吗?

    姚宝樱咳嗽不住、头脑昏沉,她在火海中努力靠近那座火烧得最旺的悦霜楼。

    如果想找到张文澜,悦霜楼应该是最接近的答案。

    终于,上苍对姚宝樱的祈祷降下了一丝怜悯。

    姚宝樱听到了石子砸在土地上的声音。那无力的、绵软的声音,穿越一重重火光,擦入姚宝樱的耳畔。她被烟呛得快要看不清一切,当机立断顺着声音循去。

    “阿澜——”

    “轰——”

    一段横木砸下,在姚宝樱的肩头重重一撞。

    姚宝樱一口气提不上来,伏在地上。她肩头闷痛,躲开头顶的另一重砸下的瓦片。眼前视野变低,她终于看到了倒在一片石屑间、满脸血污的青年。

    他好狼狈。

    脸上那伪作的易容术,因为火焰的烧烤,已经化成了水,污浊

    斑斓。他连咳嗽都咳嗽不出来,扑倒在地,抓着石子的手也在沥沥滴血。但他看到了她的同样狼藉,看到了那段横木卡在姚宝樱上方,火焰烧到了姚宝樱的衣摆和头发。

    她半身黑污,长发着火。

    他颤抖着,艰难的,向她爬去。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宝樱眼前更热,她提劲推开那卡在她肩头上方的断木,拔气一丈。在火海中运气,让她吸入更多的烟尘,胸肺犯疼,眼前阵黑,呼吸困难。

    姚宝樱从没有过这种气虚缺力的时候,但是没关系,她终于奔到了张文澜面前,将人抱到怀中,按人人中。她不敢多看他身上的血,她看到他在烟火后、灼灼的、噙着一重湿气的眼睛。

    姚宝樱提都提不起他,因她扶他的时候,发现他筋骨断裂、手脚无力,他有些惶然而难过地看着她。

    张文澜无话可说,也一言不发。

    以他对她的了解,他的拒绝只是耽误时间。他的樱桃是顶天立地的女侠,不救到他,不见到他,反而容易在这里丢命。

    可是见到他、救到他,又如何呢?

    这么大的火,怎么走出去?他们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吧。

    宝樱不管。

    她将一个比她高的成年男子背在背上。她什么也看不清,脸颊被火烧得通红,承载他体重的肩膀疼得钻心,呼吸困难让她时时有晕厥感。

    姚宝樱喃喃:“你一向心性强大,能忍旁人不能忍,只要忍过去,噩梦就结束了。”

    血泪沾在她睫毛上,她根本看不清前路,只顾着说话:“你还好吗……咳咳,你稍微回应我一下,让我心里有个底就好。你知道,我很怕……”

    贴着她脖颈的青年,脸颊轻轻蹭了一下。

    这让姚宝樱有热泪盈眶感。

    何况,张文澜虚弱地伸了手,艰难地朝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姚宝樱立时醒悟,这应该是逃出去的正确方位。

    她有体力,他有脑子,他们什么不可以战胜?

    张文澜昏昏沉沉地伏在少女背上。

    这像人生最后时段的回光返照,但他必须要撑住这口气,起码要把姚宝樱送出去。她一直试图和他说话,但他眼前时昏时明,心肺气力无存,全身又都在痛。

    他其实已经听不到姚宝樱在和他说什么,因为他眼睛能看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重重幻影。

    他看到五岁的张二郎病得气息奄奄,三日不进食,兄弟们还在窗外喊着谋杀他;这重幻影,被姚宝樱一脚踏过。

    他看到七岁的张二郎坐在野外土坑中,雨水漫上他的口鼻,他将在这里窒息;土坑上方扔下一叠绳子,姚宝樱朝他探头。

    他看到十四岁的张二郎坑害鸣呶,被墙头砸下来的砖头砸晕;有少女把他从转头下挖出来,只有姚宝樱。

    他看到病好后的张二郎跟在张漠、李元微身后,想跟着两位兄长离开张家,闯荡江湖;姚宝樱在客栈中照顾生病的他。

    他看到啊——

    十九岁的张二郎在山间强盗窝中,默不作声,冷情冷心,姚宝樱提着大刀就站在篝火前,洋洋得意地朝他伸手,说要保护他,护送他。

    “我们说好了的嘛。”少女眉眼弯弯,“说好了的话,就不要反悔嘛。”

    少女又探头看他,眼圈通红,在幻象中问他:“阿澜,你反悔了吗?”

    伏在少女背上的张文澜,看着重重幻象化为妖魔包裹他们。他闻到姚宝樱身上的气息,感受到她吃力的喘息、汗水与血水与他的混在一起。

    张文澜喃声:“你独独爱我吗?”

    ——明明丢下我,你会活得更容易。但你独独爱我吗?

    姚宝樱脚下趔趄,她抬头,看到数不清的楼阁的影子,在火焰中坍塌。

    她想张文澜已经意识不清了,不然他不会说这种他明知道答案的话。张二郎的执念,真的、真的……

    背上的青年看着幻象,有点儿清醒了。

    他搭在她肩头的手臂松垮垮地向下垂,他沾灰的睫毛蹭着她的颈,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你忍一忍……一个人……”

    “我不忍!凭什么总叫我忍!”姚宝樱大骂,眼圈通红,“你凭什么总是想要什么,就从我这里索要什么。你怎么那么心安理得?你说你对我好,疼爱我,但你最近总在欺负我,你没有发现吗?”

    她被呛得咳嗽。

    她步伐越来越沉。

    她还要背着他躲过山石、长匾、树木。

    姚宝樱厉声:“我不要忍!要忍就你忍!你给我忍下去,给我扛下去!你还说对我好,你对我好过几天?”

    背上的青年似哽咽,又似笑。

    水落在她颊上。

    她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她听到他很轻的、呓语一样的声音:“樱桃……”

    “闭嘴,你给我节省体力!”姚宝樱冷脸,“王八蛋张文澜,混蛋张二郎,讨厌鬼张大人,死人脸张二哥,还有最最烦人的阿澜公子——你不就是想死,不就是想我永远记住你,你却永远不相信我的爱,你做梦吧!我诅咒你长命百岁,诅咒你和我白头偕老,一起牙齿掉光光。你看着吧,我不会变心,你也不会变心。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生死都要在一起……”

    张文澜想笑,眼圈更红。

    他早就相信她的爱了,如今反而是她在患得患失。

    但他也错了。

    他一直觉得“死生与共,之死靡它”是何其雄伟的一件事,是他追求的情爱最终境界。事到临头他才明白,他更想和樱桃一起活着。

    张文澜虚弱:“樱桃……”

    姚宝樱急了:“你闭嘴!”

    “我不闭,”背上的青年像在笑,又像在吐血,一大片水贴着姚宝樱的脸,姚宝樱不敢去看,“我在给你指一条逃生明路……你再这么乱走下去,我们根本出不去。”

    这么大的火,哪里火小,就往哪里走,这不是常识吗?这还能有明路?

    姚宝樱振奋起来:他肯求生就好。她相信他的脑子!

    “圣女府偏北的几个院子相连,有一大片湖,”他恍恍惚惚,“这处府邸烧了又烧,只有湖泊未死。我幼年时,曾在湖下挖过一个通道,通往城外……”

    姚宝樱大喜,又大忧。

    她权衡一下他的身体状况:“但是你……”

    不管了!唯一的生路,自然有道理!

    姚宝樱:“我们走!”——

    “九十时,日告耽瘁月告衰,形体虽是志意非……”

    云州圣女府融于火海时,北周军马与霍丘兵马战于大街小巷。百姓们在百戏团的带领下四处排查炸药火石,诡异的《百年歌》歌声不止,这一切,都因长青开了城门,邀人入城。

    云野和长青当面,战到一处。

    “咣——”二人的武器在夜空中溅出火星,双方各自被逼退数步。

    云野握刀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抬头,看到长青提着刀再次行来。这位“十二夜”中排行第九的真名“萧林”的男子,一生擅刀,又有“子夜刀”传授的半部刀法在身,云野少不得避其锋芒,在地上翻滚数圈来躲。

    长青再袭。

    “砰——”云野的兵刃自下而上,撩起时擦过长青的胸口。

    近身相博,四目相对,火星迸溅。

    云野咬牙切齿:“为什么?!我带你回来,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这样背叛自己人?”

    “我没有自己人,”长青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漆黑,到这时候,云野意识到,他确实很少在长青的眼中看到情绪。在常年的卧底生涯中,长青早已没有情绪了,“我没有自己人,没有能信任的人,没有故乡,没有亲友。我如今行事皆凭万事最好的发展方向。”

    云野:“开什么玩笑?!你难道不是和张二郎联手了?”

    “我是和张二郎联手,但与你、玉霜夫人的联手,有异曲同工之妙。二郎并不信我,我也不信他,”长青漠声,再劈一刀,“一切皆是最好的选择。今夜若我赢,霍丘会有更好的未来。若我输,玉霜夫人会

    毁了霍丘。你身为霍丘国的大于越,即使为了这个国家,你也应向我投降。”

    云野被逼退数步。

    但不是因长青的武力,而是因长青的话。

    他震惊又茫然地看着弟弟幽黑的眼睛。

    长青一字一句:“霍丘王可以死,玉霜也可以死,而为了霍丘长存,你今夜当死于我刀下,当让出你背后的千万兵马,将霍丘的未来交于我。”

    长青大步向前走:“四十余年,霍丘发动了一场侵犯他国的战役。世间万物皆为求生,只是这番求生,害得大周国土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天地大恸。此乃不义之战!

    “天道有常,万物有生。战争分立场,亦分正邪。霍丘不义,终将被天道所弃。

    “不然何以前霍丘王死于太原,今霍丘王数次攻打大周而无果,霍丘国内诸事竟要问于一个异国女子,玉霜夫人?你心知肚明,玉霜夫人随时会拿我等喂刀,今夜之祸,你还不懂吗?!”

    云野脸色苍白。

    他此时站在这里,他听到四面八方的爆炸声、风声、兵戈交战声,以及寥寥的模糊的歌声。

    这是玉霜夫人的手笔。

    他如何不知道?

    他是棋子,亦是弃子。

    今夜即使玉霜夫人胜,功劳也不在他。玉霜夫人在削弱他的兵力,玉霜夫人有别的筹谋。

    云野呼吸艰难:“那你、你又在求什么?难道跟着张二郎,张二郎会比玉霜夫人更值得信任?”

    “我承认,我也在利用二郎,”长青利落道,“我需要借助北周的兵马,回到霍丘,借今日之战,在霍丘军中立威。你与二郎,都是我篡取霍丘兵力的一步棋。只有我得到霍丘人的认可,我才能带着霍丘兵马退出大周国土,结束这场不义之战。”

    赫赫风声与烟火气萦绕二人之间。

    云野抬头,天上皓月残光如血。

    长青抬头,万里无云,未来难寻。

    长青:“我只有成为霍丘王,才能寻到归属。二郎肯将北周兵借于我,也是看中这点。我已做过卧底,我不能再背叛任何人,否则我会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霍丘人离开这里。

    “兄长……难道你不知道这场战争非正义之战吗?难道你不犹豫吗?你若觉得霍丘侵犯他国领土是理所应当,你为何会救高二娘子?又为何在两国大战时,你身为大于越,却总因为各种原因,不在战场上?又岂会被霍丘上下势力排挤到今天这一步?

    “霍丘国常年陷入战乱,如何发展?北周与南周的繁盛,我们如何能追赶上?我们需要时间!

    “兄长,你今夜死于我刀下,我向你发誓,你死得其所,我会带着你的心愿,创建崭新的霍丘国。”

    云野许久不语。

    云野好一阵子才说:“北周的官家,南周的皇太子……我在汴京待过,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易于之辈。你如何确信,霍丘若退兵,北周与南周不会联手,乘胜追击?”

    长青面无波澜的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笑。

    他轻声:“我与南周皇太子赵舜有一个盟约……

    “而北周的皇帝……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关中张氏当然会长存下去,李氏皇族,却要开始衰落了。”

    这一夜,明月皎皎在天,长青的壮志说服了云野。

    大批兵马铁蹄踏遍街巷,云野坐在血泊中,抬头望天上皓月。

    他想到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丢下他,嫁给当年的霍丘王,生下了他唯一的弟弟。

    又很多年,他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弟,征战沙场,却漫无目的。

    再很多年,明月当空,云州城破,有一位娘子跟在兄长身后,张皇逃亡。

    云野抬头定定看着寒月。

    他慢慢地垂下头颅,叹息一笑:“小慈啊……”

    隔着一条街,月明如霜,高善慈和那户人家一同在百戏团的号召下,走上了街头,挖掘城中的炸药。她见到受伤的士兵,又会停下来蹲下,帮人包扎伤口。

    满城百姓仇视高二娘子,但在这一夜,众人心情复杂,又对高二娘子说不出更多的怨恨话语。

    他们在熊熊火光与兵马箭镞下奔波,高善慈蹲在一道墙下,用稻草盖住一人的尸身。她要离开时,忽而听到了天上银瓶乍破般的声音,她忍不住扭头看那道墙。

    隔着一头墙,云野安静地坐着。

    他听到墙的另一头,有人急声:“高二娘子,这边!”

    他听到了高善慈轻微的声音:“来了。”

    高善慈最后望了那堵墙一眼,带着遗留的疑惑与莫名其妙的心间失落,迎向了更需要自己的地方。

    遥遥的,皓月相照,一墙之隔,他们都能听到天地间那些歌女还在唱曲:

    “……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

    夜四鼓,幽州城下,霍丘王的兵马围住新来的骑马青年,想击杀这位自称是“北周皇帝”的男子。城墙上守城的将士们着急不已,秦观音伏在墙头,目光忽然微凝。

    千钧一发之际,霍丘王的枪向前挥去后,寒夜中,一段白绸凌空飞来。

    一道清朗男声笑道:“这便是今日的霍丘王吗?”

    马背上的李元微忍住心脏剧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

    数马横入战场,有青年勒马而停,眉心朱砂如血。

    另有白绸横于马上,翩然身形入局,霍丘王手中武器被卷。那女子昂然而立,返回马背,是一位世间少见的佳人。

    佳人如玉,眉目清渺。

    更有两位女子同样跃马,转瞬间,就到了李元微身前。

    城墙上,秦观音猛地高声:“开城门!我们的帮手到了!”

    守城将军满脸疲色,艰难:“秦女侠,即使是官家亲至,我等……”

    “不,”秦观音回头,眸光幽亮,闪着诡谲的光,“是云虹、哑姑、乐巫……她们来了!那男子、男子……是张清溪……张清溪竟然活着吗?”

    张漠竟然活着吗?!

    这个问题,被千万兵马围住的李元微也想问。

    他几乎以为是毒素行遍全身,自己产生幻觉。

    但勒马的青年豪气冲天,冲对面疑心满满的霍丘大军朗声道:“数年前,‘十二夜’于太原城杀霍丘王,为北周赢来一局。今日,‘十二夜’再出山,我等的目标……”

    他大笑:“当是阁下的首级——”

    话语落,他身前的三名女子跃马而起,腾身而起,纵向年轻的霍丘王。

    霍丘王瞳孔急缩,骤然想起当年太原城的惨战。那一战,霍丘输了!他亲眼见到父王的头颅是怎么被人砍下的。

    霍丘王脖颈发凉:“围住他们!保护本王——”

    同一时间,幽州城门开,城中残留军队向此间攻来。霍丘一时间露出的破绽,便是北周反击的希望。

    李元微趁此势,也挥刀向前。而他跃马间,见那方才还嚣张的张漠狼狈无比地勒马躲到自己后方,趔趄之姿,甚至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李元微吃惊,张漠朝他一笑。

    张漠:“好兄弟,掩护一把啊。我赶来救你,是狐假虎威,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们……”

    他努努嘴,指的是前方跃马长行的云虹。身边有卫士砍来,张漠大惊失色,更是往李元微身后躲。

    张漠:“阿大,救命啊……我现在可没有武功——”

    李元微:“……闭嘴。”

    “……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

    夜五鼓,霍丘王带残兵退往太行山。太行山间,金菩萨等人翘首以待,由霍丘人自己挖好的炸药,经由玉霜夫人的隐瞒,正在亡命途中等待他们。

    《百年歌》唱尽百年,青春风华,唱到尾段,汴京的街巷间,全都堆满了死尸。

    鸣呶在江湖人、兵马的拥护下,在天亮时,走向文如故。身边朝臣如潮水般退去,只有文如故呆立原地,血迹溅上他发白的鬓角。

    皎月掩空,红日当升,照着满地血污。

    宣德楼前,文公惨然,看着鸣呶眼如汤汤春水,意识

    到公主不是自己眼里的乡下孩子。

    她幼时在云州张氏学堂读书,少时成为公主。她既经过流民之苦,也从江湖中走过,亲自平定叛乱。她是前所未有、从没出现过的那类公主。

    而今、而今——

    “嗖——”

    长箭破晓,射向文如故。

    “……茵褥滋味不复安!”

    《百年歌》歌尽百年,宛如湖水涨落漫漫。

    青春年华随水而走,日月星辰于天际旋转。天蒙蒙亮时,水流带着姚宝樱和张文澜,经由圣女府湖泊下的暗门通道,到了城外郊区。

    这是一方土坑。

    姚宝樱吃力地带着张文澜爬出土坑,让他靠着她肩臂,共同瘫坐在山头。

    遥遥的,她看到远处山下云州城中还在燃烧的火焰,看到了那座圣女府再次被毁。濛濛的,她摸到张文澜腰腹间的血。

    他在晨风微光中贴着她,与她一同看着远方燃烧的大火。

    山风很凉,姚宝樱握着他的手,他也来握她。

    姚宝樱小声:“这里……就是你幼年时,你娘想害死你的土坑吗?”

    他低低“嗯”了一声。

    姚宝樱露出艰难的笑,抱住他,抚摸他面孔:“阿澜公子,你的疑心病,最终救了我们。”

    是啊——

    他的疑心病。

    在他七岁差点被害死之后,他就开始挖那个通道。他不想被爹娘发现,他要偷偷摸摸进行。他一日日长大,他总是去城外的土坑中,坐在其中望天望月,不知人生有何意义。

    人生的意义要到很多年后才会开始。

    日月轮回,七岁时涨水的潮水退了又起。张文澜和姚宝樱顺着水流逃出大火弥漫的圣女府,他们再次得救。

    张文澜浅声:“樱桃,救了我的,是你。”

    ——一次又一次,不惜己身,全心全意。解救他的心病,解救他的躯体,解救他的魂魄。

    他们依偎相携,共看日出。

    姚宝樱忽然狡黠道:“有一句话,昨夜听你那么问,我一直留着没答。”

    张文澜:“我知道。”

    姚宝樱:“啊?”

    张文澜低声:“你爱天地万象——”

    【爱天地万象,爱日月星辰,爱草木青青,爱万物复苏。

    也爱阿澜公子。】——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段高潮终于写完了!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发一百红包庆祝一下嘿

    然后宝子们,就差一章收尾就完结了!就是说明天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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