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芫望着他的模样, 咬唇,唇瓣有些发颤。
她原不想提的,过去便过去了, 可他突然问她,她实在忍不住。
她从中设计,让这件事入了大理寺掌控,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事先不说, 是她不知如何说,也害怕说。
除了性命, 她根本不知王夫人能影响到姑母的究竟是什么,只能提前让他将人单独分出来,可最后,这反而方便了王夫人入宫面见姑母。
他没有做错,是她苛责。
为了前世苛责。
一室馨香暖溺,尚残留着适才交缠的余韵, 可他与她之间,却悄然隔了一道冰川。
李晁心中, 寒流与灼烫交织, 将五脏六腑绞成一团,一瞬觉得自己仿佛被冻得浑身发僵,可一瞬, 心火不休地煎熬着,熬出陈杂的五味。
一会儿轻描淡写地不足一提,一会儿又重逾泰山, 撕扯着, 想将他扯做两半。
他重重闭目。
声线低沉,掷地有声:“芫儿, 我不会的。我永不会再做违背你意愿之事。”
萧芫抿唇,眼前忽然模糊,低头,泪砸下去,砸出两朵斑驳的湿痕。
忽然恨自己不知为何的懦弱与惧怕。
龙涎香贴近过来,一个很轻的拥抱。萧芫僵着身子,没有动。
“芫儿,你何时,能更信我一些呢?”
泪不断地落下来,湿了他的肩。
“那你呢,你们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做孩子啊?”
前世后来,她不知有多恨,恨自己没能保护姑母。
姑母将她当做孩子哄,那他呢?
哄到后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连重生,都得自己一点一点去寻找前世的答案。
这么没用。
是不是前世她有用一些,听话一些,他们就不会什么都不告诉她。
“没有,芫儿,没有。”
他捧着她的脸抹泪,“没有把你当做孩子,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不会隐瞒。”
萧芫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因她而痛的眉眼。
他这双眼眸,总是太过坚定,如同一面铜墙铁壁,而今,终于因她而破。
波澜叠起,全心全意的情感,盛满所有。
她应该相信的。
今生,并非前世。
她与他一开始的重逢,他便是她最熟悉也最怀念的少年模样,是那个从小与她争执吵闹,却爱为她折花的少年帝王。
后来,他向她认错,向她表明心意,他所做的,比她内心的所有期许,都还要多。
她说了,她会信他,哪怕只有一次。
真的,萧芫,真的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姑母会好好的,她会与他成婚,他也会如期亲政。
他永远都不会再变成前世那个勒令她搬宫,怎么也不肯见她的,风雪中居高临下、冰冷刻骨的背影了。
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难受呢。
好像真有一只骷髅一样的手,在不停地拧捏揉扯,每一刻的痛意,都尖锐如刀锋。
脑海中酝酿许久的一个念头,渐渐浮现,渐渐清晰。
上天所赐,让她重活一世,只她一人。
仅她一人。
她为什么,还是对他开不了口呢。
她究竟,在怕什么?
她做得越多,压在肩头的担子便越重。他会有疑问,姑母迟早也会有疑问,面对这些,她真的,要渐渐承受不住了。
越不想回想,越要摆脱,就越来纠缠,将她困在一个无解的答案里,瞻前顾后。
李晁,是越来越好,意气风发的李晁。
可萧芫,却越来越胆小。连一开始肆意张扬、义无反顾的自己,都要比不上了。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撇开脸,无力地牵了下唇角。
“夜深了,陛下,我累了。”
蜡泪堆叠,渐长的灯芯将忽明忽暗的烛光泼洒过来,跳动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幽暗,缕缕黑烟腾腾升起,如他渐渐直起的身躯,映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将她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影子又缓缓弯下,正映在坐榻上的雕花木靠,是她额角轻抵的位置,仿佛一个额头贴着额头,紧密相连的拥抱。
就这样的姿势,很久很久。
“芫儿。”
他的声音融在静谧的夜色里,如同阳光下藏匿的暗影。
语气与以往皆不同,沉缓,却颤抖。
“朕与母后,并非仅仅母子,更是一个即将亲政的帝王,与摄政数十载的皇太后。”
萧芫睁开眼,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他影子模糊的边缘。
“同样的事,你做可以,朕却不能直接做,大理寺,并非只有朕的人。”
扒开自己的每一个字,都托着很重的负累。
他想成为她的英雄,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永远坚强,无所不能。
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也有如履薄冰、无能为力之时。
她说的对,他这么多年,母后的一言一行,他必会遵从,所有应回禀母后之事,他会第一时间呈上,从不敢忘。
也不会忘。
“芫儿,若不想母后知晓,总要容我些时间,让我多些余地。”
他不像在怪她,也没有怪她,而是怪自己,竟无能到如此地步。
“芫儿。”
这一回,他的声音近了许多,就在耳边。
“以后,不要再如此一人冒然行事,我很担心,也害怕你出事。”
“王夫人的后续之事,我会处理,你若再想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帮你。”
“就像你使漆陶做事一样,想不说的,便可不说。”
“我不会不愿,亦不会追根究底,只想,你多信我一些。”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发顶,他的气息环绕过来,一如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拥抱。
他抚她的发,“芫儿,别想太多,都有我呢,好好睡一觉,嗯?”
萧芫压抑着吸气,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他真的走了,她抬起发颤的指尖,触到了满手的泪,还有已经打湿的衣襟,才发现,原来自己悄无声息,哭得这样厉害。
她应该转身投入他的怀抱,顺着他的话蹬鼻子上脸,蛮横地提好多好多要求,要他做好多好多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
萧芫,萧芫……
她终于将自己蜷缩起来,痛哭出声。
萧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你真是,你骨子里面就是个胆小鬼。好不容易不在意幼时,不在意父亲了,却又有了新的懦弱,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长大了,你都重生一回了,可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啊。
她哭倒在榻上,漆陶在唤她,抱住她,好像也哭了。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感知不到,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他,只有他的话。
她拽着漆陶,努力发出规整些的字音。
“漆陶,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点。”
“我没有与他说,却还怪他,漆陶,我怎么这样呢,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办啊……”
“娘子,”漆陶心都要碎了,也是抑不住的哭腔,“娘子最勇敢了,您还记得吗,当年您那么小都还护着奴婢,我们一起在丞相府活了下来。”
“入宫这些年,您可威风了,揍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连公主都逃不了,还有春日宴上的萧若,揍得她连清荷宴都不敢去。您怎么不勇敢呢,分明就是圣上惹您伤心。”
萧芫只是摇头,口中不住道,“你不懂,漆陶,你不懂……”
她一直哭,一直哭,像是要把这段日子所有内心的压抑都哭出来,漆陶抱着她,直到她筋疲力竭,昏睡过去。
跪坐在黑暗里,低头,借着月色轻轻拨开娘子被泪水粘在面颊的发丝。
神色哀戚,唇瓣颤抖,声音好轻好轻,“娘子,奴婢怎么会不懂。”
“是您心里有事,有不能说的事,对不对?”
“您不想告诉他们,您告诉奴婢,让奴婢陪您一起噩梦,好不好?”.
盛夏,烈阳如炽。
正如自先帝以来日渐强盛的国力,到了如今,已如日中天。
李晁尚未亲政,千秋节不宜大办,但尽管如此,提前一月便陆续有请旨祝寿者入京,现已将京城中好些的驿馆塞了个满满当当。
萧芫看着新增的这一大长串名单,头疼,“不就贺个千秋节吗,他们自己来便算了,怎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拖家带口。”
太后手捧闲书,翻过一页,道:“人既多了,便按品级割去一些,左右宴饮而已,并非什么正事。”
萧芫动作一顿,歪头看向上首,“姑母,您这话说的,当真与圣上一模一样。”
太后眼神乜过来。
萧芫呲牙笑,讨好改口:“是圣上说的话,当真与姑母一模一样。”
太后目光又重新落在书上,再翻过一页。
萧芫眸光一转,提裙起身,几步蹦到姑母面前,黏黏糊糊钻进姑母怀中,“哎呀,人名儿太多,看得我眼都花了,我要歇息歇息。”
太后将手拿开,嫌弃:“下去,你不热,予还热呢。”
现在这天儿,往外头丹陛前砸个鸡蛋都能给烤熟了,殿内凉席加上足足三个冰鉴才稍稍好受些,这丫头倒好,还偏往人怀里贴。
且歪理一套一套的,“我不要,御医说了,姑母的身子有些寒凉,我也有些,现下冰鉴的凉气吹着,正该中和中和。”
义正言辞,说完小脑袋还肯定地点了两下。
太后:……
这天底下的医者口中,十个女子十一个身子都有些寒凉,真这么算,夏日还用什么冰鉴,索性抱个暖炉得了。
正要点着额心将人赶走,宣谙匆匆从外头进来,饮了一盏凉茶,兴冲冲禀道:“太后,萧娘子,今儿个朝堂上可出了个乐子。”
萧芫钻出半个脑袋,“朝堂上还能出乐子啊?”
那么严肃的地方,除了偶尔大臣们口喷白沫地吵架……啊不,引经据典地理论之外,不都是恭谨肃声,字句皆深思熟虑的吗。
第82章 恨嫁
宣谙想起便忍俊不禁, “廷议时有位谏官,当众弹劾圣上,道圣上当听未来皇后之言, 勤政为民,莫耽于男女之爱。”
萧芫懵了:“我何时说过这话?”
宣谙打趣,“娘子您在清荷宴上当众之言,可是忘了?”
提起清荷宴上, 萧芫不自主瞥了眼手腕上的缠讳纹珠串,忽反应过来, 直身睁大眼眸,“不是,怎么我说的话,连朝堂上那些年近半百的臣工都知道了?”
脸稍稍发烫,“……而且,细究起来, 我也不是此意啊。”
她那儿,分明是报复性的炫耀。要说规诫的话, 她刚拿到圣旨, 拿引枕追着他打的时候才勉强算吧。
太后淡淡问了一句,“那皇帝如何说?”
宣谙:“咱们圣上自是一点儿不输阵,全然给驳斥回去了。大意便是与帝后和睦相比, 区区一道圣旨不算什么,若如此都能拿来大题小做,那宗正寺所辖, 岂不日日都是不务正业。”
“那谏官不应, 咬死了此等圣旨便不应走三省流程,为人君者当为天下之表率, 若人人皆以此效仿,官署衙门岂不成了盖私印闲章的地方了。”
萧芫笑出了声,使劲儿点头,“我觉得这谏官说得甚是在理,况且,盖章署名的圣旨,于帝后和睦可没什么好处。”
当日那场景,瞎子来了也不会觉得和睦吧。
太后笑睨了她一眼。
“圣上呢,拿臣工们总爱扯的那一套国事家事反将一军,历数数代帝后并联系朝政之事,责问除他以外,何人还敢代他下圣旨诏令于三省,并借着话头,令刑部大理寺彻查长官以公徇私之事。”
“说得那谏官哑口无言,还不得不领了个协察之任。”
萧芫鼓腮,稍郁,“我就知道,论辩才,谁能说得过他呀。”
抬眸,见宣谙姑姑看她的眼神格外奇怪,不由摸摸自己,“怎么了?”
她脸上也没什么啊。
宣谙的笑意里揶揄也有,欣慰也有,那意味深长的,瞧得人脸发红。
“娘子可知圣上是如何说您的?”
“如何说的啊?”
心底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宣谙眼神口吻皆满含深意,笑容隐秘。
“圣上说呀,若说帝后为天下人之表率,夫妻情深,执手偕老不离不弃方是表率,正如,朕与芫儿。”
萧芫:……
埋头悄悄往下缩。
“朕下此圣旨,经由三省签署,要的,并非仅仅朝堂,更是要天下人以此遵循夫妻之正道,小家安稳方可治家,治家方可治国,一屋不扫,又何以扫天下。”
萧芫忍不住闭上了眼。
“娘子,余下的便与圣旨当中大差不差,便不用奴婢重复了吧。”宣谙的话,听着简直下一刻便要笑出声来。
萧芫实在受不了,哀叹一声,仰起小脸扁嘴告状,“姑母,你看他,他怎么这么讨厌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说到此处,忽然转头,“不是,宣谙姑姑,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朝堂上才想起要提这事儿啊。”
距离李晁下圣旨,都一个多月了。
宣谙跟说书人似的,抑扬顿挫,“说到这儿,便不得不提这位谏官了。”
“此人上月刚以制科入仕,不过是门下的一位八品拾遗,可自上任以来却战绩斐然,上至宰辅新政大事,下至东西市的买卖小事,无所不谏,每每呈辞皆有理有据,今儿这把火,是终于烧到圣上头上了。”
萧芫思摸,“上月啊,还在门下,莫不是才刚得知那封圣旨的事吧。”
“哼,谏官谏官,不就是专挑皇帝毛病的,活该他被说。”
谁让他做下这样的事。
这么一想,也不枉费她忍着肉麻在清荷宴上大肆炫耀,能让朝堂上许久不怎么开尊口的李晁拾起往日力辩群臣的本事,也算值当啊。
如此,他捣鼓的事儿让他自个儿圆了,世人便不会把注意力往她身上搁了。
再仔细想想,“我怎么听着这人有些熟悉呢……”
太后:“芫儿认识?”
萧芫凝神想了半晌才想起来,“上月的制科,是只他一人吧?”
宣谙:“应试的倒不少,可最终过了殿试授官的,只此一人。”
萧芫一抚掌,“这便对了,原是他呀。”
笑着对太后道:“姑母可还记得我先前和菁莘出宫?那日在集市上遇到的人就是他。
菁莘对他有兴趣,给了枚玉佩,后来他拿着玉佩应了赘婿之事,说待考取功名之后便着人上府说媒。”
与李晁说时,她并未提及此人,只道因黔方案朝中缺了不少谏官,命人举荐还不如以制科取仕,背景干净且无后顾之忧。
说了便抛诸脑后,竟一直没想起来问。
这书生也当真争气,瞧着白净柔弱,没想到不止应试厉害,做官也这般有出息。
“哎,这他做官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去没去原将军府。”
啧了声,笑意浓浓,“若已去了,菁莘岂不是比我还要先成婚啊。”
原菁莘与萧芫是最要好的,太后自然知晓,闻言促狭。
“如此一说,倒是皇帝耽搁你了。不过,离他弱冠也只余一年,亲政大典和帝后大婚礼部早已开始预备,晚不了你多少日子。”
萧芫哑了声,对上姑母的视线,红脸娇嗔,“姑母,我哪有着急嘛,您这话说的,显得我多恨嫁似的。”
“没有?”太后还不知道她,“没有的话,怎么皇帝总是夜里才从颐华殿回去?”
萧芫哽住,这下,连雪颈都晕上了粉意。
做是一回事,被姑母直接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默默把姑母的广袖掀起来,将自己的脸和脖子一块儿埋进去。
呜呜……
她再也不要出来了。
太后与宣谙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
太后忙揽袖将人挖出来,哄道:“好了好了,予不说便是,将予的芫儿热坏了可怎么好。”
捧起通红的小脸,亲自为她打扇。
萧芫摇摇姑母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
太后没好气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骂不得也说不得,都是予惯着,这般娇气。”
萧芫嘻嘻笑开,扑倒姑母怀中,“就是要让姑母惯我一辈子!”
膳后,萧芫服侍姑母歇下,离开时正碰上步履匆匆的李晁。
拦在他面前:“姑母已歇下了,有何事,待姑母醒了再说不成吗?”
李晁皱眉,“这是……”
“不论何事。”萧芫打断他,“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先在前头顶着。”
李晁面色微沉,直接转身,头也不回。
萧芫愣了一刹,被他这态度整得怒从中来,叉腰正要将人叫回来,便见他倏然回身,几步跨上前,手中的奏章已然不见。
一只铁臂横上腰间,萧芫脚下腾空,直接被竖着抱起。
“啊!”
“李晁你做什么!”
她捶他,用力挣扎,“这成何体统,你快把我放下来!”
“谁让你抱我了,今日朝堂上你乱说话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你再抱,我就不原谅你了!”
“唔……”
偏殿的门合上,将天光关在外头,萧芫恍惚间,却好似看到了另一处极亮的所在。
他的吻,这般凶狠,她连换气的空挡都寻不到,被亲得眼前发白。
结束了靠在他胸膛,失神了好久才好些。
又被他抬起下颌交换一吻,这一回缠绵了许多。
萧芫歇在他的颈窝,喘息一小口一小口,又急又热,洒在他衣襟处的肌肤。
身子软得实在没有力气,垂了长睫,气鼓鼓地控诉:“李晁,你就知道欺负我。”
吻又落下来,萧芫往他胸口躲,只留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后脑。
于是吻在了她的发顶。
萧芫索性抬手,摸索着将他的嘴捂住,才仰起小脸,严肃道:“不许再亲了,听到没,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李晁面上无半分笑意,甚至更像压抑的凝色。只是眼眸好深好深,翻涌着墨色的浪潮,整个耳郭全是近乎洇血的红。
萧芫被他瞧得,指尖都发软,软得要往下落,被他大掌接住,捧起,落下近乎虔诚的一吻。
萧芫……萧芫好想将他整个头全部盖住。
他好讨厌,怎么又成了这副勾人的模样。都怪他,让她总是忍不住,还被姑母调笑。
而且,他总这样,又没办法……对身子也不好吧。
不对,谁知道他有没有自己……
嘤咛一声,埋进他胸口。
天呐,萧芫,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余光里他的手臂又动,萧芫立时警惕地往后退,“你又要做什么?真的不许了!”
这坚定的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晁没有动作,那漆眸中的墨色更深了,深深望着,沉声低缓,“与凤求凰,我从来便是他的心上人。”
像是复述,每个字都那么认真。
“啊?”萧芫没反应过来,“什么啊?”
突然冒出这一句。
李晁补充了四个字,“清荷宴上。”
萧芫眸光灵动地转过半圈,哦了声。
清荷宴上,她似乎确实这般说过。
再一错眼,他又近了,却只是一个很纯粹的拥抱,连手臂也没有多用力气,熟悉的气息很安心,萧芫便也抱住他的腰,放松地靠上,依托所有。
胸膛的震动酥酥麻麻,磁性的声线滚在耳边,漫入心底。
“你说,你之前只是看不出我的情意,也不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才与我吵闹。”
一字一字,珍重得仿佛已然刻在心上。
第83章 生辰
萧芫不知为何, 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着她说过的话,心突然不争气地塌落,化作了一滩水, 很滚热很滚热,漫延得四处都是。
也漫延到了本就潮湿的眸底。
眨了下眼,咕哝:“也不全是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很小很小的一点,我就是稍稍夸张些罢了。”
本来就是他的错, 只不过她为了气清湘,故意美化了许多。女娘们争风斗气的话,哪能全当真啊。
“芫儿。”
李晁低头。
萧芫一怔,抬眸,看到了他的眼。
漆眸中含着泛红的水光与那般深沉的情感,浓郁到只是看着, 就让人心上微疼。
手臂收紧,千言万语皆化成了额心一吻, 一声深深的叹息。情太浓, 原来,也会成了煎熬。
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做什么, 都无法疏解哪怕万一。
只恨时光不能长些,再长些,够他与她相拥到地老天荒。
萧芫挡住了他的眼, 掌心微湿, 指梢轻颤,嗓音娇秾, “你干嘛啊,突然这样。
今日朝堂上圣旨的事,你还没给我道歉呢。”
“是我不对。
芫儿,以后这样的事,我定然都先问过你。”
道歉道得这么快,还这么真诚。
萧芫有些狐疑,但她可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机会,又道:“还有,今日姑母都调侃我,说你每每很晚才从颐华殿回去,意思,我多想和你早些成婚似的。”
“芫儿不想吗?”
“我自然……”
话语顿住,萧芫抿唇。
说不出不想的话。
她当然想。
他亲政,她与他成婚,就说明前世的所有真的都过去了,她今生所求所愿,皆如愿以偿了。
她想得,不能再想了。
抬眼,李晁还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但她才不要说想呢,说了,那成什么了嘛。
撇开脸,装作没听见。
“芫儿,嗯……”
萧芫直身,学他,以吻封唇。
心被他喉咙里的残音撩得轻轻一颤,原来,他也会发出这么……羞人的声音啊。
唇齿间藕断丝连,津液甜腻,四目相视,又是新的一轮。
挂在他的脖子上被抱起,冰鉴的凉气驱不散情热,正是午歇的时辰,她也困了,模模糊糊还记得问:“李晁,你寻姑母,是何事啊……”
困得每一个字都黏连,差些组不成句。
“边关递来奏报……”
刚起了个头,垂眸便见她已沉沉睡了,在他怀中,娇憨可人,面颊红晕似霞。
俯身将她小心放下,薄衾只盖住小腹,就守在边上,为她打扇。
萧芫眉心舒展,随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侧身,将他放在榻边的大掌拉过来,抱在怀中,满足地露出笑意。
殿内安静极了,冰鉴水滴落的声音滴滴答答,清晰可闻。
蒲扇轻轻,凉风始终不断。
萧芫沉沉陷入梦中,李晁望着她,眸光深邃,眼底却柔软,须臾不离。
可渐渐,那柔软被忧色蒙上了暗沉,倾身,指尖在她眼角触到了一抹湿润的晶莹。
泪顺着指纹晕开,可在他心底最软的角落,咸咸的滋味重重坠下,怎么也化不开,聚在一起,几乎成殇。
揽她入怀,很熟稔地安抚。
喉头滚了几滚,方发出轻微的气音,“芫儿,究竟,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让你梦中亦不忘,这般伤怀、痛苦。
芫儿……
寸寸呼吸皆艰难,不安似悬丝,她就在怀中,却好似隔却时空,怎么都无能为力。
庄周梦蝶,若他也能化作她梦中蝴蝶……
便好了.
六月初十,千秋大宴。
宫中乃至整个都城皆繁华辉煌,自此一隅,已可隐隐窥见盛世之景。
祭天、祭祖、朝拜、宴请……与民同庆,更是普天同庆。
这也是几十年来第一个,从始至终,皇太后殿下一直不曾露面的千秋节。
要知道,哪怕是先帝在位时,但凡大典,皇太后也始终陪同在侧。
这一回,遑论前朝,后宫宴饮皇太后都没有出现,宴席主位,已是盛装的未来皇后。
此举并不十分合乎礼制,然朝野上下全无异议,正正昭示着当今民心所向。
照此下去,没人会怀疑明年亲政大典可否如期举行。
少帝已然长成,成了真正翱翔于天的踏云真龙,万国朝拜,不过时间而已。
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了晚霞满天时。
待暮鼓声响,万物重归寂静,慈宁宫后的一方小小院落,却升起了一盏又一盏明亮的宫灯,与月争辉。
昨日刚落了场雨,夏夜稍凉,氤氲出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
萧芫听着动静,回眸。
与如练灯芒并入眼眸的,还有那一个手执宫灯,一身墨袍雍华的威肃郎君。
四目相视,郎君的眸中只看得见自己的未来妻子。
看见她一身浓色的佛赤衣裙,简单的螺髻只单单一支透雕炽凤玉簪,亭亭而立,便已尽万千风华。
看她向他行来,冶丽的面容含了几分娇嗔,那般生动明媚。
萧芫自然而然执起他的手,边走边道:“你怎么这么晚啊,我让你换身家常些的衣裳,怎么还是一身黑。”
都要到殿门了,还未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侧眸望他。
刹那,心湖叮咚一声,激起一片颤动的涟漪。
脚步不由停住。
风月皆静,白日的喧哗已散,一盏宫灯,一双人,执手相望,不尽缠绵。
萧芫眸光滑过他的耳垂,垂眸,长睫轻颤,面上霞蔚如晕,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纤长的手指羞赧地绞在一起。
微微侧了面颊:“今儿是你生辰,是与姑母一同过的,才不让你亲。”
说完便转身,轻盈向前,广袖俏皮地滑过他指间,李晁指节稍稍收拢,却并未握紧。
几步赶上,不正经的话让他说得慎重无比。
“好。”
萧芫斜嗔他一眼,蹦蹦跳跳进去寻姑母了。
一同在小院落座,醇香的美酒已开坛,萧芫亲自倒酒,一人一杯都给满上。
明亮的声线欢快地跳跃着,“此酒名桑菩,宫中从未有过,是我专为今日寻来的,已替你们先尝了,果香浓郁,酒味淳厚,不输宫廷御酿。”
“还有这菜色,亦是从尚食局呈上的单子里挑了好久,配此酒实乃一绝。”
身子稍往太后处侧,眨眼暗示,灵动又俏皮,“我问过御医,这酒菜,姑母也能用,不与药膳冲突。”
李晁正襟危坐,太后闻言笑道:“予瞧,今日为皇帝庆祝是假,寻个由头让你这妮子饮酒,倒是真的。”
萧芫不好意思地笑,大方承认,“过生辰嘛,自是要饮酒了,不然有什么趣儿啊。”
说着,率先执杯,“姑母,来,先敬您一杯。芫儿不求其它,只求能天长地久地侍奉姑母,让姑母玉体安康,所愿皆成。”
姑母所愿,便是她所愿。
亦是她今生,最大的祈盼。
太后给面子地抿了口,眼见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拦都来不及,失笑,“又没人与你抢,这么着急做什么。”
萧芫呛咳了两声,只是笑,李晁默默为她夹的菜已经到了玉碟中。
眯眼回味,“确实好喝,姑母您觉着呢?”
“好喝。”太后无奈应着,“饮酒需适量,好酒当品,如你这般可要不得。”
萧芫认真点头,“芫儿明白的。”
刚应承完,便卖乖撒娇:“姑母,就允我今日一次嘛,真的,就一次,以后再也不了。”
小酒鬼的话哪能信呢,但狠不下心时,便也只能允了。
萧芫笑开,又举杯面向李晁,“今日千秋盛宴,你定然听了无数贺寿的祝词,我便不和他们一样贺这贺那的了。”
她眸光晶亮,如盛了满天星河,纯粹真挚,“李晁,我要你一生平安顺遂,一辈子对我好,也一辈子对姑母好!”
李晁郑重地双手举杯,杯中映月,轻轻一碰,涟漪化作碎光,欲重新拼凑。
“自然,芫儿所说,亦是我所愿。”
两人几乎同时一饮而尽。
萧芫还学那些惯饮酒的,饮完将酒杯倒扣,瞅着他也有样学样,笑得乐不可支。
趁着兴致,她拉着姑母和李晁,将宴饮上那些常见的与不常见的,或大或小的花样全玩了个遍,也饮了许多许多酒。
宫灯柔润的光芒映着她酡红的面容,酒酣饭饱,也到了就寝的时辰。
宣谙扶太后入殿内歇息,萧芫扑到李晁怀中,“李晁,你抱我回去吧,我还有生辰礼要送你,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李晁笑了,柔情似水,“好,我抱你。”
一路灯火阑珊,她抱着他的脖子,口中的话很跳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李晁,真该给你置办件红色的衣裳,免得你不穿龙袍的时候也还是一身黑。一直都是一身黑怎么行呢,人嘛,就得鲜亮些。”
“好,你为我做了,我便穿,穿给你看。”
“这才对嘛。你其实很好看很好看的,我再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郎子了,要那种浓一点重一点的火赫色,或者綪筏色?咦,我记得我好像以前说过吧……李晁,你要是能一辈子对我好就好了……”
“会一辈子对你好,芫儿,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剩下的消了声,因为他怀中这个最重要的人,忽然凑近偷了一吻。
见他停下,还催促,“快走快走,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李晁迈开了步子。
萧芫得意地笑,笑着笑着,倏然歪头疑惑。
“这是什么啊,跳的这么快,哦,这是胸口,应该是心跳吧……耳朵也好红啊,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容易红啊,比樱桃蔗浆还红,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李晁连这也答,“这个不能喝。”
萧芫吧唧了两下嘴,“胡说,可好喝了,嘿嘿偷偷告诉你,今日的酒,还是菁莘从原将军那里偷的,不过原将军定了自家的女婿,还是赘婿,肯定没空计较。”
李晁应了一声,心里已然盘算着如何替她还回去。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嘿嘿,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是什么?”
“不告诉你,过会儿你就知道啦!诶呀到了,你放我下来吧。”
第84章 记忆
穿过绮丽辉煌的灯芒, 她引他来到殿内最深处。
醉酒的她总是特别容易被各种物件吸引,看到一个便给他介绍一个,仿佛李晁是第一次来似的。
最后介绍到了玲珑塔, 她把塔捧起,怼到他面前,差一点挨到了鼻尖。李晁没有躲,雍肃的面容上, 依旧无限纵容。
“你瞧,这个最好看了, 是李沛柔心甘情愿送给我的。让她以前抠抠搜搜的不让我看,现在是我的啦,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说完,抱回怀中,很不讲究地摸了两把。
“哈哈也特别好摸, 冰冰凉凉的。”
潦草放回去,转身抱他, 仰头,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芫儿最厉害。”终是没有忍住, 俯身一吻,落在额心。
萧芫捂住,“你做什么呀, 说了不让亲了。算啦算啦, 今日是你生辰,我便原谅你啦。”
“喏, 你的生辰礼在这儿!”
一个泼墨为底,绣了金红两色龙凤呈祥发绣的香囊在她手上,铺满了一整个掌心。
龙凤亲密无间,张扬亦不失缠绵,栩栩如生。
发绣精美,尽管绣样不大,但无论是龙鳞龙须,还是凤凰翎羽,每个细节都极尽精致,与亲眼所见也不差什么了。
“就是之前答应你的布香囊。我绣了好久好久呢,用的发丝都是我自己的,以后白日里你处理政务时,有它戴在身上,便如同我在你身边!”
李晁眼眶发热,抬手要接过,却被她拦住。
“我给你戴上。”
蹀躞带在眼前晃来晃去,就是到不了手上,萧芫捉了半天,苦恼地蹙起眉。
下一刻,一双大手握住她,稳稳引着穿过,在腰带上系好。
戴好了,萧芫笑逐颜开,自顾自欣赏半天,抬起头,明眸期待地望着:“李晁,你喜不喜欢呀?”
话音未落,深深的吻已笼罩下来,鼻息相贴,滚热的气息道着深沉的爱意。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萧芫挂在他怀里,开心地踮起脚尖又啄了一下,如梦似幻的浓郁馨香带着酒香扑鼻,李晁甘愿被俘虏,深深揽住她,胸中情感奔涌,沉沉起伏。
“芫儿,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欢喜到如今的每一日,都恨不能与天同庆。
“我知道!”萧芫就要与他唱反调,“我怎么不知道啦,我也欢喜呀。”
用力一蹦,两腿挂在了他的腰上,她欢呼起来,“哇,看,我现在比你高诶。”
李晁吓得心漏了一拍,忙抱好她。
她醉得站都站不稳,竟还突然跳起来。
刚要说她两句,忽然唇上一软。
萧芫抱着他的脑袋低头亲他,笑得开心极了,“你平时亲我是不是就是这样,居高临下!”
她看不见他极深邃的眸色,翻涌的黑浪压下,气息渐渐粗重不稳。
“呀!唔嗯……”
一刹的失重感后,后脑被锢着迫向他。
他像是一阵飓风,扫荡着她口中所有甜美的津液,萧芫挣扎着要说什么,可他太用力,甚至连气息都越来越颤,如同一场战役,她无力迎战,节节败退。
津液失控地溢出,与泪水一起,她像是缺氧般地急喘,却被他寻到了机会,甚至攫取到了喉头。
他还在走,每一步带来的颠簸都化作剧烈的酥麻震入骨髓。
控制不住地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身体好似轻飘飘的,又好似被什么拽得一动也动不了,沉溺着,什么也顾不上。
一切都凌乱而破碎,散在了他怀中。
直到某一刻,重重一抖,意识浮出水面,有人……有人在敲门。
是言曹的声音。
“陛下,边关急报。”
李晁将她放下,顺着脊背安抚,稍稍平稳便要转身。
萧芫一把抓住他,通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已然有几分清明。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喘得太急促,只一句话,胸口便有些发闷。
心剧烈地跳动着,比刚才还要重。
“……陛下,陛下?”
外头在催。
李晁俯身抱住她,“不走,我去瞧瞧,很快回来。”
未尽的泪顺着眼角滴下,她的唇颤抖,“李晁,我……”
殿外的声音又大了,当真着急,仿佛再不应声就要闯进来了。
一个安抚的吻,他的掌心那般灼热,可她不放手,他便始终不走。
捧起她的脸:“芫儿,我在。”
萧芫深深望着他。
刹那,眸中有很多很多情绪,可终究,在不断的催促声中,化作了唇边浅浅的弧度。
她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不知岳伯伯他们出了何事,你知晓了,记着告诉我一声。”
他应了,也无暇再说更多,一个重重的拥抱,衣摆猎猎扬起,阔步如飞。
门开又合,徒留一室阒静。
萧芫久久望着殿门的方向,眸底灯芒摇曳,有风吹过,檐上的宫灯也在晃,映下的窗棂影如碎玉,散落青砖。
眸光微漾,渐渐聚成了湖泊。
轻哼一声,不满地撅唇。
“菁莘出的什么主意嘛,饮酒壮胆,胆是壮了,人却跑了。”
想着,不由叹息,“也不知道,边关究竟出了何事。”
但无论何事,想来,都比她告诉自己重生之事,来得更重要些吧。
“算啦,下回寻机会再告诉他吧。”
……
纱幔腾起,月如幻钩,墨云层层叠叠,终于拥挤着,遮住了所有星芒。
只余一弯月。
与那一夜,同样的一弯月。
满眼惨白的素缟,萧芫失力跪坐在中央,无声痛哭。
她抓着问路过的每一个人,女官、宫女、内监……
问他们,姑母去了哪里,是谁要他们把姑母带走的。
问到最后,已是毫无尊严的乞求,哭着求他们,可不可以告诉她。
他们摆手,行礼,甚至跪下,就是不说话,怎么都不说话。
丹屏从外面跑进来,抱住她,哭着劝:“娘子,我们回去吧,他们要封宫了,会赶我们走的。我们回去好不好?”
萧芫捂着心口,哭到干呕,面色惨白地摇着头,眸中满满是惧怕的惊恐。
“我不走,我要和姑母在一起,我死也要和姑母在一起。”
她往后爬,丹屏怎么也拦不住。
直到撞到了什么。
墨色洒金的帝王衮服那么冰冷,又那么坚硬,眼前发花、扭曲,她像求所有的下人一样,去求他。
他好高好高,面容像在云端,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就这样,冷冷看着瘫在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她。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萧芫被强硬地架走,锦履拖在地上。
她渐渐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胸口的痛让她想痉挛着缩起,大片大片的黑涌到眼前。
她不敢想,自己此时,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丑态。
索性也不用想,因为很快,她的意识无法控制地坠入黑暗。
一片虚无空茫的黑暗。
再醒来,是在陌生的床榻上。
暖溺的光晕烘烤着,不断煎熬,她慌乱地爬起来,眼前却看不清楚,一寸寸摸索过去,怕得发抖。
她好像摸到了榻边,木质的触感微凉,下一刻,手被压住,身子被拦住。她的摸索成了徒劳,又回到了床榻的最里侧。
终于能看清。
看到了他,也看到侧面有一扇巨大的屏风,隔开了能出去的,唯一的门。
她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困在了床榻上,而他是忠实而残忍的守卫,他不让她离开,告诉她,颐华殿会和慈宁宫一同封锁,他会使人,为她搬宫。
魂灵被过载的痛苦禁锢,看着如绞的心脏带着躯壳歇斯底里,影子狰狞地映在屏风上。
泪流成河。
破碎、绝望,眼中渐被空洞的沉沉死气占据,她受不住地弯下腰。
原来,见不到姑母的最后一面不是最痛,不能为姑母守灵也不是最痛,最痛的,是她生命里,有关于姑母的一切,都要被剥夺,分毫不留。
而他沉默、坚定、居高临下,任由她怎么乞求,都无动于衷。
亦,始终不离。
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五感尽失。
可昏厥之前,她感受到了他的拥抱,听到他松了口,承诺,会带她去找姑母。
而她语不成声地问,问他是不是还在怪她。
这一句,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坚持不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怪她?
漫天大雪。
沉闷的銮舆是另一方精致的囚笼,车窗外,两侧阙楼高耸。
宫门越来越近。
泪不断滑过青白颤抖的唇瓣,消瘦的指节无力攥住他墨金的广袖。
摇头乞求,“不要,李晁,求你,我不要回宫,不要……”
“为何?”
“我要回家,我要去寻姑母,你说好带我去的,李晁,你明明说好……”
“萧芫。
皇宫,便是你的家。”
话被强硬打断,一并将魂灵狠狠压下,她再无法支撑,脱力软倒。
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好像终于生了麻木,荒芜成灾成厄,永远被搁浅,无从宽恕。
透过高高的窗,看着銮舆一点一点,驶入宫门,驶入金瓦红墙,驶入了四四方方永远不见天日的皇宫。
像躺在棺材里,被葬入陵墓。
“……你骗我,李晁,你竟然……骗我。”
清脆的一声乍响在耳边,如雷劈下,破碎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丹屏的手被划破,血流下来,还在替她求。
求,不要让娘子离开颐华殿,去那么那么远的荒弃冷宫。
她去拦丹屏,却连走路都艰难,心口又在疼了。
最痛苦最痛苦的日子,好像连时光也吝啬,一段一段分割开来,连不成线。
她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时候撑不住意识,又坠入黑暗。
可这一次,却怎么也触不到底,失重、溃散,像是恨不得,永远也不要醒来。
第85章 捷报
“芫儿, 芫儿。”
“芫儿,已三日了。你个小酒鬼,若再不醒, 予便永远不许你饮酒。”
……
“芫儿,莫怕,姑母在呢。”
姑母……是姑母啊。
她好像哭了,哭得好厉害, 几乎喘不过气。
哭了好久好久。
明月夜色,渐染金辉, 意识挣扎着浮起时,晨晖斜映入床前,就好像每一个寻常的日子。
仿佛她没有昏睡,只是单纯地过了一夜,在清晨醒来。
只是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什么,她静静地睁开眼眸, 却望不进色彩。
荒芜从记忆里绵延入骨血,一切都死气沉沉。
【……你还相信他, 这么快就忘了?】
是啊……
原来, 是她忘了。
忘了前世对他歇斯底里的哭求,忘了他骗她,带她出去, 又重新将她关起来。
忘了所有毫无尊严的丑态。
前世她临死时,竟还想着往日的骄傲与张扬不能一丁点儿都不剩,不能碎了脊骨, 要好好的、体面地去见姑母。
可原来, 她的脊骨,何止碎了一地呢。
已不是姑母会认不到, 而是她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每一个画面,每一声哀求,都那么清晰,比昨日还要清晰。
清楚得让她成了口枯井,五内空空,眸中只剩下干涩。
都已那般了。
在搬宫之前,就已那般了。
那她前世最后那几年里,一次次地使人去御前,又算什么呢。
他会不会在心里奇怪,她怎么能做到这么坚持不懈地,自取其辱。
而她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只记得姑母薨逝,她搬了宫,他唯一让人告诉她的,就是姑母积劳成疾,因病而逝。
她不愿被禁锢一隅,想去灵前陪着姑母,在院中跪得昏了过去,他也始终不曾出现。
于是她的脑海里,一个意气风发与她吵吵闹闹的少年郎,很突兀地,便成了漫天风雪里祭台上冷漠的背影,成了高大威武的盛世君王。
于是她心心念念地想知道为什么,想见他一面,一直一直地,想去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旁人口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全然相信的答案。
那些青梅竹马相伴十几载、占据她整个生命的情感与希冀,总要他亲口说出,才能被彻底欺灭。
可原来,这个答案,他早就亲口告诉她了。
她怎么,这么像一个笑话呢。
萧芫笑着,无声地大笑,笑自己,也笑这命运。
更笑这作弄人的天意。
天意让她重生。
可既然忘了,又为什么要让她想起来。
既然迟早要想起,为什么不能早些。早在她决定和盘托出之前,早在彻底陷进去之前,早在……
动心之前。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她与他情浓似海,白首不移。今生的他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她的事,可是……
可是啊,要她如何能忘啊。
好恨,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骄傲肆意,若生来卑微,潦草求生,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
前世的他,算是错吗。
怎么谈得上对错呢,再也不在的那个人,是她的姑母,更是他的母后。永远失去母亲的那个人,是他啊。
他与她之间,从始至终,仅仅只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又谈何背叛。
他应下婚约是因为姑母,她亦是,他只是,在姑母走后,再也不愿应付她,罢了。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痛得,快要没有知觉了。
萧芫从榻上撑起身子,木然地,摇摇晃晃地下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再不做些什么,她便真的要被深渊拽住,再也出不来了。
今生的一切都那么那么美好,她萧芫,不该被仅仅一段记忆,支配到这般地步。
漆陶在,姑母也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好好的。
她还不知道,边关的急报究竟是什么,岳伯伯他们到底有没有事。
怎么可以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可躺了好几日,身子虚软得每一步都那样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脚下已经分不清有没有踩在实处。
反而跌落的一刹,才最有实感。
“芫儿!”
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她,抱得好紧。
紧得有些发颤。
萧芫眼前被茫茫的白光占据,耳鸣突兀响起,之后这声音又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
只有浸满周身的龙涎香,那么清晰。
是他。
是李晁。
被放在床榻上的一刹,萧芫突兀地挣开他的手,抑住从骨子里涌上的颤栗,拼命往床榻里缩。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因为只是无意的一瞥,他就已经和记忆里那个沉默残忍的影子,那么那么像了。
他好像说了什么,萧芫捂着耳朵缩成一团,不住摇头,反复重复着要姑母,只要姑母。
时光模糊下去,再清晰时,是温暖的怀抱轻柔揽住她,姑母的声音就在耳边,“芫儿,别怕,姑母在呢。”
萧芫仰起头,苍白的小脸上眼眶通红,眸中带着小心翼翼与恐惧,好像稍稍一碰便要碎了。
太后心疼得呼吸滞住,为她抹泪,“别怕,姑母来了。”
萧芫抖着声音唤了一声,“姑母。”
细细弱弱,原本明亮的声线哑得不成样子。
“哎,姑母在呢。”
萧芫一下紧紧抱住姑母,终于哭出了声,声音破碎不堪,“姑母,你不要走,不要丢下芫儿一个人,芫儿……芫儿要一直一直和姑母在一起……”
太后不断应着,温暖的手掌顺着脊背安抚,直到她最疼爱的孩子哭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萧芫真的成了姑母的小尾巴。
用膳跟着,处理政事时跟着,夜里就寝时,也总是和姑母一张榻,很没有安全感地窝在姑母怀中。
频频惊醒时,总有姑母熟悉的小调在耳边安抚。
她好像一下回到了幼时,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姑母毫无保留的关心与爱护。
她会控制不住地落泪,没有缘由地崩溃,姑母从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拥抱,拭泪,不厌其烦。
她便可以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也不用担忧,慈宁宫如同一个巨大而安稳的茧,她身在其中,隔却风雨,只余晴空。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想见的人……
也可以不见。
背身在屏风后,静静听他和姑母商议边关之事。
那日边关急报,是北戎突然异动,在边关集结了大军压境。
急报来时,边关全线已经打了五场战役,只有一场略落了下风,总体而言大败北戎,算是捷报。
但仗打起来,并非只是边关之事,要想长久地抵御外敌,朝野上下都得一同出力,仅仅几日,政令如流水,三省六部日夜不休。
所以她醒来时姑母才会不在身边,这样的大事,必须得摄政皇太后亲自拍板才能作数。
萧芫担忧的,是此时正值炎炎夏日,北戎什么也不缺,突然举兵南下,实在蹊跷。
岳家在边关时日不短,北戎该知胜算不大,却还是执意如此,除非……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在背后驱使。”
说着,李晁似乎命人呈上了什么。
“母后,这些是这段时日以来,儿臣命人所查边关互市及走私要务。
深入北戎的暗探带回来消息,我朝确有人通敌叛国以各类珍奇谋取暴利,同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我朝盐粮充盈北戎军备,只是北戎亦不知具体何人,或者说,具体是哪些人。”
“儿臣追溯货物源头,逐个排查各州郡,发现基本都集中在淮安道周边。”
木杆落于桌案的声音响起,划过一个大圈,桌案上放着的,应是舆图。
姑母的声音不紧不慢,“淮安道的按察使,是平昌侯一脉吧。”
提到此,萧芫才隐约想起,这按察使祖上确与平昌侯同宗,但也仅仅只是同宗。
一代传过一代,到了他们这一辈,血缘也好平日的往来也好,都已几乎不存。
若她没记错,此人还是当年李晁亲自挑选派遣。
不出意料的话,也是李晁的人。
李晁顿了下,方道:“这份探查的奏报便是出自他手。之后进一步的追查,儿臣命他着重在淮安道内平昌郡附近。”
太后浅淡嗯了声,“你是怀疑,北戎此举,是端阳和平昌侯狗急跳墙,妄图围魏救赵?”
“是。近日黔方贪污钱款顺藤摸瓜,和宗室及州郡账目查得的异常,都已隐隐指向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府在宗正管辖,更在京畿管辖,无法如此大肆行违律之事,最可疑的,便是平昌郡。”
萧芫凝眉。
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之女清湘郡主奸情败露几乎身败名裂,而她自己与王太傅的事也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亲生女儿王涟懿至今以弑母未遂之罪关押大牢。
种种加起来,她若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何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才是应当。
可据她所知,大长公主不仅痛哭着忏悔己过,最近更是忙于筹备清湘和端王的婚事,低着身段四处下婚帖。
这痛改前非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太像布了这么一张弥天大网的人。
尤其,大长公主有王太傅,平昌侯有月娘,平昌郡,真的会完全为大长公主所用吗?
若她只是个明面上的棋子,那真正搅弄风云的,难道是……
一个低调沉默的身影浮现,萧芫越想越觉得可疑。
难道是,端王?
第86章 咒罚
只有端王, 才能将前前后后的所有事都串联起来。
最开始的淑太妃兄长陈御史是他的养舅父,他又与清湘有染,借这层关系攀上大长公主后, 做什么都方便。
但,若是端王,李晁就显得太无能了些。
别说李晁,姑母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一声闷响, 硬质的奏章落于案上,太后轻嗤一声, “平昌侯若有这个胆子,当初便不会窝囊到去求娶端阳,还这么多年居于平昌,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见过几面。”
萧芫心中暗自点头,加了一句,连婚前妻子与旁人苟合诞有一女都不知, 现在知道了,还是一个屁都……咳, 一个字都不敢说。
“说他蠢, 蠢到被人利用这么多年,予倒是信。”
李晁的声音无甚波澜,依旧恭敬严谨。
“母后圣明, 重明寺月娘去信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他确实像是全不知情。”
“除去大长公主与平昌侯这两人容易,但棋子没了还能再有, 儿臣想从边关与平昌两处下手, 将所有意图谋国之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罪行昭告天下。”
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劳永逸,才来得干净。
太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李晁行事预备的几处思路略加纠正,今日的议事便算了了。
如今的皇帝,思虑周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必费多少心思。
可李晁告退时,萧芫却久久没听到姑母肯允。
心底有些疑惑,正想悄悄离开,便听见姑母开口,话语间满是复杂。
“前朝事忙,皇帝除了政务,也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萧芫心头重重一跳。
一室寂静。
好几息后,李晁方应了,嗓音有些不稳。
他已尽力掩饰,可依旧每一个字,每一个气息,都如一把无形的刀,割得她心上血流成河。
再次告退,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去吧”,萧芫再忍不住,倏然转身。
可已经晚了,他已向外行去,隔着屏风,他的背影那么朦胧,但已是好几日来,她头一次望见他。
泪湿了指缝,她死死捂住嘴,不想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不想让他察觉她在这里。
只心控制不住,反复念着。
念着……
念着他怎么连背影,看起来都消瘦了那么多啊……
悲伤与痛楚褪去了所有麻木,猝不及防卷土重来,仅仅几息,他仅仅刚转过外间屏风到了殿门,萧芫已哭得浑身颤抖。
殿门轻响,如同闷雷震得心上剧颤,她猝然闭目,长睫湿黏,泪水几乎成股,溃堤流下。
脑海里他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刻骨思念,恨不能日日相拥,片刻不离,一个一寸寸碾碎她的脊骨,剥夺她所有的在意与念想,任她衰竭而亡,也依旧冷眼旁观。
他的名字成了咒罚,只是念着,便如祝浆与寒冰浇心,身如炼狱。
挖心的孤独与折磨寸寸压下,愈来愈重,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摒弃不掉脑海中的那一抹身影,摒弃不掉他道着“劳母后忧心”的隐隐颤抖……
为何啊,为何要这般啊……
悄无声息落入一个怀抱,姑母的声音满是心疼,“予的芫儿啊……”
脸被捧起,柔软的帕子拭过面颊,“莫哭,万事随心,这般折磨自己,终究会受不住的。”
“别怕,都有姑母呢。”
“姑母……”她哭得有些发不出声,力竭到只剩下疲累与空茫,心那么难受,“姑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好像……好像怎样都不对……”
绳结另一端的他,哪怕不入眸底,她仿佛也能隐隐感同身受,情感搅在胸口,纠着梗着,每一下的跳动都那么费力,挣扎不能。
她坠落在泥潭里,口鼻深陷,几欲没顶。
“傻孩子,再难以抉择之事,总要做了,才知晓答案。”
“随心而为,哪怕后悔,有予在,亦无妨。”
……
满月盈心,如镜高悬。
萧芫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慈宁宫高高的重檐庑殿顶正脊之上,两端的鸱吻端正静谧,与天边的星子一同陪着她。
不远的屋檐边上,丹屏静静凝立守护,身侧是露出一截的木梯。
萧芫望着薄纱般的轻云不时抚过玉盘,又倏忽溜走,忽然间便觉得,她应拿坛酒上来,举杯邀月,大醉一场。
酒能消愁,更能解忧,是不是醉了,她便能短暂地忘记些什么,无论忘记什么,都比什么都记得的好。
但她没有开口。
几日的逃避,已经够了。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清湘郡主的婚仪。
无论底下如何不堪,面子上他们仍是正经的大婚,皇室总要出一人应付一二,姑母不会出席,便也只有她了。
诸事繁多,她本从一开始,就先是即将母仪天下的未来皇后,其次,才是他李晁的未婚妻子。
再回颐华殿时,恍若隔世。
大殿内分明与她离开前并无不同,可立于地心,每一处映入眼帘,已觉有天渊之别。
她将那日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路过的所有奢华摆件前,都顿住步子。
最后停住的地方,是玲珑塔前,是她借着酒劲儿蹦上他的身,他忽然亲下来,那是他与她之间,最激烈的一吻。
泪流得太多,心再痛,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也是,一桩好事。
没有停留太久,抬足踏过纱幔。
千秋宴诸项事宜已毕,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前朝调整,后宫亦是,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她得亲自去一趟六局。
步上台犀,踩上脚踏,她立了一会儿,才掀开被衾。
忽然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循声去看,是她的佛珠。
落在紫檀木上,色泽一模一样,几乎融为一体。
低身,拾起。
恍惚间,仿佛有微凉的柔软花瓣落下来,随珠串一同落在掌心,法师沙哑的嗓音响起。
【施主,可想求一串佛珠?】
……好啊。
我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萧芫倏然弯下了腰,好一会儿没直起来。
佛珠捧在心口,一点一点,挪上榻。
不敢放下床帐。
月色如水倾泻,流淌在她冶丽脆弱的眉眼,窗外树影婆娑,随风微晃。
夜半,守在外间的漆陶悄然起身,抱着被褥到床榻前不远,小心铺下,隔着一层纱幔,静静守着她的娘子。
一夜无梦。
当银沙般的月光被熹微的晨光覆盖,榻前的地铺收起,萧芫惺忪醒来。
立式的铜镜前,水华朱色的齐胸襦裙沉稳奢贵,香云薄纱罩衫呈浅一些的莲红,隐约透出美人玉白的肌肤,更衬得容色炽艳,灼如朝阳。
眉心一点孔阳朱砂,斜红乃香瓣勾勒,面靥坠以碎红玉石,最后,挽起耀目的選金披帛,回眸时高高的丛髻上步摇微晃,莲步轻移,从容雍贵。
撑起牡丹戏墨的油纸伞,漆陶落后小半步,半搀着娘子。
玉阶亭前绿树葱茏,裙摆逶迤而过时,有蝶蹁跹,目光追随而去,那瑰丽的蝶翼迎着金晖起舞,落在亭顶重檐攒尖一角。
“娘子。”
漆陶目光向前睇着,低声提醒。
“是萧相。”
王太傅自请罢官之后,朝中太傅一职是由萧正清暂代。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话语间,那儒雅疏离的中年男子已抬步向此处走来,紫袍威重而耀目,面上露出几分急切。
萧芫目光淡漠无波,还有三步之距时,丹屏上前,单臂将人拦住。
“萧相拦我的路,可是有事?”
声线含了几分讽刺。
萧正清喉头窒住,眼神却一刻不离。
萧芫冶丽的容色里,有着他每日每夜辗转梦回都想求得的影子,今日,终于在他眼前,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
可,那眼角眉梢每一丝的冷漠与恨意,都如同尖针刺心,提醒着他,半生已过,恍然回眸,已是众叛亲离。
他放低了声线,切切看着他的女儿,有些无措,“芫儿,七月里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今年为父想邀你过府一同祭奠,可否,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七月里,”萧芫打断了他,“是我的生辰,今年我想好好庆祝,怕是不得空。”
萧正清一听便皱眉,“你的生辰便是你母亲的祭日,为人子女,怎能如此不顾生恩?”
萧芫勾起唇角,轻嗤,“过往十五年,除了去岁及笄,我从来不过生辰,今年母亲看不过去,前日夜里给我托梦,那我自然,是听母亲的。”
“正好,我也想瞧瞧,母亲是不是同萧相一样,也认为,是我害死了她。”
“托梦……”萧正清怔然,眸中渐生异亮的光,不顾丹屏阻拦上前一步,急切道,“那你母亲可有说其它的话,可有要带给我的?”
萧芫看着他这仪态尽失的模样,渐渐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萧正清不敢置信,仿佛天塌地陷,渐入魔障,“怎会没有,她最爱的人便是我,怎会没有!”
丹屏拦住,不退半分。
“萧相,我们娘子尚有要事在身,想来您亦是,莫要耽搁太久,才好。”
漆陶挡在他面前,端正肃穆,目光凌冽。
萧芫不再看,绕过他往前。
身后,萧正清悲切唤着。
“芫儿,你十几年来从未回府,也没有在你母亲牌位前上过香,没有叩拜过,你……当真不想回去瞧瞧吗?”
萧芫脚步一顿。
也仅仅一顿,复又向前,步伐坚定。
她当然想,想了十几年。
不止盼着母亲,更盼着父亲。
可她想要双亲时,她的父亲只恨不得她死,连看她一眼都是入骨的厌恶。
她遍体鳞伤,终于放弃,他却反而贴上来,声声道着乞求,求着让她回去看一眼。
但她已经不稀罕了。
事到如今,她对他,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只有恨。
为自己,更为姑母。
第87章 请帖
六局的事忙完, 往慈宁宫的路上,又遇到了一行人。
这一回,萧芫低身, 依次行礼,“见过大长公主,见过晋国老夫人,萧夫人。”
大长公主入宫她并不意外, 左不过是为了清湘婚仪,意外的, 是她还多带了两人。
目光淡淡滑过。
这两人,还当真是好使的很,姑母不喜的事上,总有她们的影子。
大长公主笑得柔和,经这几番波折,她身上天家贵女的盛气少了不少, 模样更引人亲近了。
“萧娘子,也是要去慈宁宫?”
萧芫看着她, 眸色不显, 缓缓沉凝。
心底之前的推测渐渐变淡,变浅。
她似是想错了。
短短时日内,大长公主接二连三受了这么多打击, 却依旧能露出如此真心的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简单。
怎么可能, 只是决意痛改前非而已?
垂眸, 应着:“正是,大长公主可是寻姑母有事?”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 “还不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果真俗话说得好,儿女皆是债,好歹是一生只得一回的婚姻大事,如何能不尽力奔走。”
“原是如此,”萧芫提唇,款款微笑,“说来也巧,此事姑母不方便,刚定下由我代行。
原本这两日便要同大长公主说的。是萧芫之错,没第一时间传话,倒是劳得大长公主带人空跑一趟。”
哪有什么刚定下,从头至尾,都只会是她前往。
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她们见姑母罢了。
大长公主的笑容微微僵硬。
今时不同往日,她入宫一趟也不容易,哪有人还未见到,就被一个小辈拦回去的道理。
“萧芫,”旁边的平婉开口,依旧是那身淡雅的装扮,揉捏起来的柔弱模样,甚至,还掏出一副长辈的口吻。
“大长公主都已入了宫,自是来面见太后的,无论事情如何,都该带着引见才是。”
萧芫端重的笑意不减,并未搭理,而是看向晋国老夫人,“老夫人也是为此而来吗?”
晋国老夫人摇头,“只是想向皇太后殿下求个恩典,既恰好遇到萧娘子,同行亦无妨。”
萧芫挪了一步,正正挡在前头。
晋国老夫人面色微变,“便连老身求见,萧娘子都要拦了吗?”
萧芫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惧。
心底并无意外,老夫人乃是烈宗一辈,面对太后都谈不上尊敬,更何况是她这个孙辈了。上一回,不过是单纯地为利益所动。
但她今日,却还非要拦到底了。
她可不像姑母那般仁慈,看在昔年的功绩上,由着秋后的蚂蚱一直蹦跶。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全权掌内宫之事,内宫并非只是后宫,更是天下女子之事,哪怕是他李晁想封诰命,也得先与她商议。
萧芫稍稍躬身,声线明雅,彬彬有礼。
“老夫人是姑母一直挂念的人,萧芫自是不敢。萧芫怕的,是老夫人,并非真心求见。”
抬眸,目光无锋芒,却好似一眼便能穿透人心,“萧芫不才,而今为姑母分忧,总理内宫诸务,圣上则掌前朝事。您求到姑母面前,姑母不是和我说,便是与圣上说。
萧芫只是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麻烦,白白地令姑母辛劳呢。”
“您若是真心问候、请安,萧芫这便,亲自引您前往。”
问候、请安四字,着重咬在齿间。
晋国老夫人一向自恃为姑母长辈,对姑母无多少尊敬,动辄撒泼诉苦,让她真心请安,简直是要折了脊梁骨。
她宁愿在慈宁宫长跪不起逼迫姑母,都不愿真心将姑母当做当朝皇太后尊敬,在她眼里,姑母本质上,就只是一个欠债的晚辈。
晋国老夫人面色一瞬涨红,抬手正要指着萧芫诘问,却被萧芫接下来的话,一瞬击碎。
萧芫上前一步,眉头微蹙,像是真心为她担忧,“老夫人而今孑然一身,又能有何事,需向姑母求得恩典呢?”
晋国老夫人身子一颤,胸间的一股气立时散了。
她听懂了,萧芫之言,是拿她侄子一家威胁。
黔方之案,她不得不答应让侄子一家假死,可同时,他们也全然被皇家掌控,永远见不得光。
连她想见一面,都已不能了。
她今日来,恩典是假,陪同大长公主更是假,只是想知道些侄子的消息。
上一回,她便已知这位未来中宫的不简单,可今日瞧,她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还要狠。
是啊,能凭一己仗太后之势压了整个京城女娘十几载的人物,怎么会不厉害,不霸道。
有她挡在太后前头,那她……
这么一想,不禁摇摇欲坠。
在旁人眼里,这便是因着亲人之死而生的悲意。
大长公主伸手扶住,面上抑不住地愠怒,斥责直冲而出:“萧娘子,面对长辈,你就是这般教养,直往人痛处上戳吗!你别忘了,你现在,尚不是皇后呢!”
不是皇后,单单作为一个晚辈,便不能说皇后才能说的话!
忽一声鞭响,齐整的脚步声撼动金砖,甲胄的寒芒与仪仗耀目的黄盖一同自宫道转角压来。
大音攘攘,威仪万方。
已是极快,但都快不过正前的帝王。
“那朕呢?”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线传到耳边。
萧芫呼吸一颤,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被她紧紧捏住。
“大长公主眼中,朕并未亲政,是不是,便也不能做皇帝方能做的事?”
高大的身影仿佛遮云蔽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越过,挡在她身前,如磐不移。
方才还不忿的几人立时敛容,恭身行礼,大长公主面色倏变,讪讪,“陛下误会了,我怎敢有此意,方才是关心老夫人,一时失言。”
帝王目光如山,神情莫测。
许久,未发一言。
大长公主被晾在原地,几乎要被阳光晒化,寂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形的耳光掴在脸上。
几乎咬碎了银牙,才逼着自己,对着萧芫的方向又是一礼,“萧娘子,是我失言,还望你莫怪。”
柔和的声线涩然发紧。
仅仅几月,当今的少帝便已今非昔比,她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倚着长辈身份行事。
萧芫抬眸,淡声:“大长公主言重了。”
许是金阳愈盛,她的面色望着比方才稍白了些,瞳眸浅淡,氤氲如琉璃,瑰丽美好,却如何都望不清内里。
“您放心,清湘的婚仪,定会风风光光,不堕皇家颜面。”
“是,是。”只是须臾,大长公主便已重拾从容的姿态,柔和客气,“太后殿下的安排,自是稳妥的。”
说着,便欲告退。
既注定要铩羽而归,多留无益。
李晁居高临下,望着矮身屈膝的嫡亲姑母,颔首肯允,淡淡加了句,“女子的婚仪,总要父母俱在,方是圆满。”
大长公主身子一顿,应了声是,再直身,对着萧芫稍稍示意,便依着内侍指引,款款离开。
晋国老夫人失魂落魄地也随着告退,李晁神色未动,身后却有个小中人悄然跟了上去。
萧芫看到,目光定了一瞬,不动声色收回。
平婉立在原地,从袖中拿出个帖子,殷殷面向萧芫。
“萧芫,不日便是你父亲的寿宴,无论上一辈发生什么,血脉亲情总是斩不断的,你也许久未曾回家了,这一回你父亲想办,便回家看看吧。”
听见这话,萧芫忽从钝然的麻木中感到莫大的荒唐,眸光清锐睃去,仿佛要将这张慈母假面射个洞穿。
寿宴?
他萧正清的寿宴,何时是在这个时候了。
谎话张口就来,最荒唐的,是平婉明知他萧正清想做什么,还依旧这般卖力地替他奔走。
也是,她为了萧正清的喜好,在萧府演了近二十年的戏,怕是连自己究竟什么模样,都早已忘了。
萧芫没有开口,更没有动作。
她倒想看看,没人配合,平婉这令人作呕的模样,能维持多久。
“萧芫……”时间一久,帖子举不住,有些打颤,“只是露个面便好,他再怎么样,终归,是你父亲。”
萧芫笑了,“当年我在萧府差些身死的时候,萧夫人怎的没想到,我终归,还是他的女儿呢?”
平婉面色骤白。
从前萧芫,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当年。
她嘴唇发抖,徒劳地道:“你父亲他……还有我,都知错了,这一回,便当赔罪,只要你去,想我们怎么样,都行。”
萧芫直接后退一步。
瞳眸淬冰:“这话,劳您对当年那个差些死了的萧芫,去说吧。”
话音未落,一队禁卫已经出列,齐齐将人围住,平婉慌乱地看着,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怕得有些发抖。
最终看向李晁,“陛下,我……我好歹是当朝右相夫人,你怎能……”
“萧夫人。”一道清冷森寒的声音横空,猝然将话截断。
萧芫看过去,是大理寺卿江洄。
身形清瘦,夏日盛阳之下,唯有他如沐霜雪,如一柄屠了万人遍身血腥的利剑,一旦出鞘,无人可挡,更无人不惧。
“于当朝帝后不敬,您该知道,该当何罪。”
“什么当朝帝后,她萧芫……”平婉还以为是宫中内侍,说着对上那一双眼,霎时失了声,整个人如坠冰窖。
怎是他?他如何在这儿?
她方才……为何并未注意到!
江洄上前,皮笑肉不笑,“正巧,有桩萧府的事儿江某需问问夫人,夫人,请吧。”
一瞬间,这些年所有的心虚之事都在平婉脑中转了一圈,最终给了她底气的,是她的夫君,太后胞弟,当朝右相。
诰命加身,就算大理寺卿,也无权对她如何。
但这封请帖若送不出去……
手指狠狠攥紧,面上冷汗密布也要强撑起胆量,抬步,迎着人墙,悍然向前。
李晁眉头微皱,禁卫已要出手,但千钧一发时,平婉顿住了步子。
“萧芫,这帖子,你清楚究竟是为何事而请,其它的你不想,但当年你母亲的遗物,你也不想要吗?”
第88章 游记
图穷匕见, 剥去那层弱柳扶风的虚伪模样,平婉的话语铿锵有力,这不畏己身的孤勇, 倒是有几分将门风采。
母亲的遗物……
萧芫心间一恸。
她至今,仅有的遗物,还只是那半枚玉佩。
连阿母的名字,都不全。
请帖自刀柄底下, 伸到了眼前,“你只要接下, 到了那日,你想拿走什么,便拿走什么。”
萧芫抬眸,目光几乎劈了过去。
“你所言,可能作数?”
平婉勾唇,“作不作数的, 对于未来的中宫皇后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萧芫顷刻明了, 讥诮, “萧夫人,你还是这副模样,来得顺眼些。”
漆陶听出话音, 上前接过请帖。
平婉神色复杂地垂眸,蹲身向李晁行礼时,已又成了那矫揉的柔弱模样。
萧芫望着她的背影, 目光渐移, 定在她身侧那人身上。
这般长情呐,每回入宫, 都是这个婆子,若没记错,应是唤作……
刘媪。
此人一举一动间的做派,一瞧便是宫中出去的,萧府,可不应有这样的人物。
六局无记载,那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大长公主,李岑熙。
身影渐渐远了,耳边禁卫的脚步声带动软甲碰撞,铮鸣如金戈之音。
身侧执伞者换了一人,修长结实的指节握上木柄,伞面变高,她的余光再也触不及边缘。
萧芫没有回眸。
可他只是靠近,只是感受到他熟悉的气息,鼻间便已抑不住地发酸,阵阵涩然的痛楚在空茫的身躯中泛开。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怕……
是赶他走。
唇瓣张开,却止不住地微颤,喉头好像连同胸口一同哽住,堵得有些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了。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靠近时,她模糊看到他掌心一道道细密的伤痕,有些鲜红,有些已经暗沉。
在很近的地方,忽然停住。
近乎无措地收回,换上了一方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微微泛着黄,边角的绣样也褪色斑驳,但很干净,皂角的清香一瞬盖过了他的龙涎香。
是她很久之前为他绣的。
重生以来,她没有再绣新的,他便一直,都用旧的吗。
触在面颊,依旧柔软,被爱护得很好。他似乎发现泪水怎么都拭不完,指尖泛出惨淡的白,无法遏制地轻颤。
直到一刹,伞跌落在地,她被他用力抱入怀中。
透过宽阔的肩膀,萧芫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有鸟展翅飞过,清啼荡响九天。
可感受到的,他满心汹涌的爱意与疼惜,却顷刻之间化作入骨的哀戚,狠狠攥住心扉。
好像抱得再紧,她与他之间都有了层看不见的隔阂,隔却相贴的两心,隔却所有的快乐与美好。
她也,好疼啊……
如果,她不记得就好了,为什么要记得呢,她那么那么不容易,才说服自己……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好开心,她无忧无虑,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母纵着她,他也纵着她,她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亲她。
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荒唐,她甚至还想过,待到明年大婚后,她与他可以圆房了,会不会,更快乐。
她以前叛逆的时候,可偷偷存下了好多这个图那个图的,还有小陶俑小瓷人儿的,可以拆开合上的那种。
萧芫在心底轻轻笑了,却好像,比哭还要难受千万倍。
为了每天开心的日子,她可以不在乎夜里的梦魇,不在乎惊醒时的难受,觉得自己可以把前世都告诉他,和他一起保护姑母,好好过好今生,一直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永远幸福。
因为,这已是她整个前世今生,所拥有过的,最最美好的时候了。
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会有这样的日子。
没有束缚,每天活在爱与包容里,前世不好的事也都在今生扭转……
所以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啊。
李晁,你前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静静被他抱起,华服簇拥下的冶丽面容靠在他胸膛,斜红面上,只余苍白。
路过满园葳蕤,路过袅袅清风,路过翻飞的蝶翼,甬道幽长,宫门大敞。
来到颐华殿侧面花厅。
淙淙流水淌在耳边,池中的荷花、岸边的合欢在司苑司宫女的照料下正是荼蘼之时,幽幽清香飘来,与厅内博山炉的花果熏香缠绕,不分彼此。
她坐在软榻上,他蹲在她面前,龙袍曳地,膝盖几乎触地。
他真的瘦了好多好多,面色也不好看,唇瓣更是显出一种枯败的苍白。
在旁人眼中,他这张更显凌冽的俊美面容该是愈发威重,一言御万物,江山社稷尽握于掌心,想如何便能如何。
可是此刻,她只望见了他灵魂的无数裂隙,几乎破碎,只差丁点儿,便要散落一地。
李晁唇角弯起,从不显喜怒的面上向她捧出一个笑,摊开掌心,“芫儿,我雕了一本书,是游记,写了每一处州郡的名字,你喜欢的地方,便刻得大些。”
“等以后……”
喉头哽动,差些说不下去。
可还是说下去了。
“以后时局稳定,没有危险了,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看了那么多游记,也亲眼瞧瞧,那些地方和书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会努力动作快一些,除去朝中所有隐患,攘外安内,还朝野平稳,百姓安定。让这一天能……早些到来。”
萧芫纤浓的长睫轻垂,很安静地望向他的掌心,显得有些乖巧。
是很鲜亮的玉石,蕴发着莹莹的光华,雕刻的书页打开,刻纹密密麻麻,好像一张小些的舆图。
他的字迹规整严谨,色彩却是明亮的青金,层层叠叠,有些暗些,有些亮些。
让萧芫想到了薄暮冥冥时,天穹自深蓝到朱红的壮丽,缤纷彩炉般,渐染开世间所有美好的色泽。
从小到大,她所有和他说过的,想去的、赞美过的地方,他刻的字体都要大一些。
他的过目不忘真厉害啊,她说过的话,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
萧芫抬手,伸向他。
他向来肃正古板,从不言说如果,不承诺未来,可这一段时日,他已说了无数次未来。
印章、圣旨、缠讳纹、凤凰花林……还有这本玉石游记,每一次,都恨不能留下无法弥合的痕迹,千古不朽。
李晁主动将掌心迎上她,可她莹润的指尖,却避开中间的玉石,触上了他宽大手掌上的道道伤痕。
轻声问了一句。
“疼吗?”
是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
一刹,所有的强撑,都陡然溃散。他却不敢握紧,不敢倾身一个拥抱。
他望着她,深邃幽沉的眼眸盛了雨雾,一切情感滂沱落下,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好懂了。
可他却说,
“不疼。”
萧芫一瞬,摇摇欲坠。
“芫儿……”
他慌乱无措地抚上她的面颊,她的每一滴泪,都好像是在心头剜肉,话语控制不住,渐渐破碎。
“芫儿,别哭……不哭好不好,只要你能开心些,真的,真的怎样都行……”
“不想见我,我就不出现……都会和从前一样的……你喜欢陪着母后,便可一直在慈宁宫,你喜欢游记,喜欢好看的衣裙物件……”
“……若不想我送,我将私库令牌给母后,你想要什么,便使宣谙姑姑去取。”
“你羡慕女夫子可以去山川河海游历,以后无内患了,你去哪里都行。母后……母后手下有一支凤翎卫,武艺冠绝天下,定能护好你。”
“……芫儿,芫儿,不哭了好不好。”
他用伤痕轻些的手指为她拭泪,可泪水落下来,晕开掌心尚未凝固的血痂,染成了赤色,一滴接着一滴,有些没入广袖,有些滴在衣摆。
浸入墨袍金色的绣线,蜿蜒盘踞的五爪金龙眼眸生了血色,仿佛是代替他,流下泪来。
萧芫眸中,盈澈映着这一本特别的游记,瞳内像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雨,银河倒泻落入人间,也将这一方小小的影子淋了个通透。
捧起时,满满是他掌中的暖意。
萧芫哭着摇头。
不知究竟是为他的哪一句话。
他道出她未来所有可能的愿景,每一寸,没有他的愿景。
选择触手可及,可她说不出来。
一瞬会恍惚,恍惚他高大巍峨,直身而立,她伏在他脚下,支不起身子,只余撕心裂肺的乞求。
【李晁,李晁……陛下,萧芫求您,让我去陪姑母好不好,我不能没有姑母,真的不能没有……】
无论怎么仰头,她都望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冰冷又残忍的话语。
可现在,她坐在榻上,望他时,只需稍稍低眸。
腕上的佛珠与玉石相碰,音色温雅,她的手掌与这一方玉雕游记相比,玲珑小巧。
仅能勉强握住。
萧芫闭了下眼,自袖中拿出一方绣帕。
倾身,放在了他掌中,泪与血将雪白的帕子染上温柔的胭脂色,有两滴自长睫落下,正在中央。
“李晁。”
她唤他,嗓音发颤,哽咽。
“不要这样了……”
“会疼的。”
第89章 预知
几日前, 夜幕初临时。
天边纤凝抚月稍,人间暮霭沉沉。
慈宁宫侧殿内,阑珊的灯火中, 映出一个伏首跪地的纤细身影。
声线沙哑哽咽,一字一句道着这几月来,萧芫每夜的梦魇。
以及,梦中偶尔的呓语。
待直身抬头, 丰润柔净的面容迎上摇曳的烛光,照了个分明。
此人, 正是漆陶。
满面泪痕,神色惶惶,偏又那么坚定。
说完,复深深叩首,“这些便是奴婢知晓的所有,求太后、陛下, 想法子救救娘子!”
李晁立在阴影处,始终一言不发。
太后轻叹一声, 令宣谙扶起。
“你与芫儿名为主仆, 却情同姐妹,便该知道,予和皇帝待芫儿之心比你只多不少, 你之前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呢?”
漆陶又落泪, 几不成声。
“奴婢一直想说, 想寻太医为娘子对症诊治,起码能让娘子夜里歇息得安稳些, 可娘子不允,无论奴婢怎么劝,只说无碍。”
“娘子每每惊醒,总是满头的冷汗,又哪里是无碍的模样。
奴婢不敢违抗娘子之令,只能在御医请脉时旁敲侧击地询问,御医口中,娘子的身子确无大碍,奴婢……奴婢便真没了法子。”
“后来,从娘子的话音儿里,奴婢听出,似乎娘子自己知晓梦魇的症结,娘子是自己不打算医治。奴婢几次三番劝娘子告知太后与陛下,娘子始终不肯,可这一回……”
漆陶痛哭出声,“奴婢,奴婢只恨自己不曾早些说。”
太后回忆起她每回询问时萧芫的反应。
总是仰着笑脸,撒着娇蹭到她怀中,黏黏糊糊地道:姑母怎的还记得,我早就好了。
这丫头,真是个小骗子。
想着待她醒来定得好好教训,可思及她此刻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又心疼得怎么都舍不得。
漆陶退下后,许久,李晁方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烛光似水波,漫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沉郁而憔悴,平静接近于死寂的表面下,压抑着某种熊熊腾起的毁灭欲。
不是对旁人,是对他自己。
【……李晁李晁,今日我可高兴了,因为我做了个特别重大特别勇敢的决定……过会儿你就知道啦。】
【李晁,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的眉眼诉着千思万绪,而他只道是寻常,以为只是一个转身,以为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依旧在原地,会续上所有未尽的话语。
可真的再见时,已再也回不去。
她已被囚困在梦魇中,那般痛苦,怎么也无法醒来。
威肃的身影立在地心,正对上首端坐的太后,忽然,膝盖屈下,通地一声,几乎砸在地上。
太后目如寒冰,撑着扶手,缓缓起身。
“皇帝,你知道芫儿是怎么回事?”
李晁眼眶泛红,缓缓仰头。太后已步下玉阶,到了他身边。
雍华的衣摆逶迤在地,真的动怒时,通身的威势仿若龙凤盘踞,齐鸣而出,李晁平日再厉害,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像一头刚刚长成的幼龙。
这是她的孩子,太后如何能不了解,只是须臾的眼神交错,就已经知道。
这一回,是肯定。
“你是现在,此刻,才想明白,才算是知晓。”
李晁下颌紧绷,克制着,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是儿臣之过。”
“芫儿曾问儿臣,问儿臣会不会另娶他人,问若她是月娘,儿臣是否会和平昌侯一样……后来醉酒,她哭着不想回宫,只想回家,儿臣便带她去了王府。”
“再后来,她问儿臣,若……”李晁顿了下,方接续下去,“若母后您不在了,为了朝政,儿臣会不会娶萧若。”
“一次梦魇醒来,儿臣问她梦中为何,她却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黔方之案,是芫儿一开始提出要查陈御史,且很早便对长公主和平昌侯显出敌意。后来利用二公主设计清湘,趁机拿到公主府账本,方有如今局面。”
“王夫人之事,若儿臣所料不错,母后应从未和芫儿提过,但她两月前便已派御医前往……所有这些,她都不想让儿臣知晓。”
“儿臣暗中相护,同时派出所有暗卫,并令江洄从明面上探查。但不仅萧府,淑太妃处、王太傅府,乃至大长公主府,皆未寻得蛛丝马迹。”
李晁说到此处,猝然闭目,额边青筋绷起,悔恨化作长睫间的晶莹,眼尾忍得通红。
“芫儿昏睡之前,曾道,有话要对儿臣说,可当时边关急报……”
“你便离开了。”
太后神情转淡,压抑的气氛愈加浓重。
李晁咬牙咬得腮边鼓起,一向笔挺的身姿微不可察地稍弯,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背上。
太后靠近两步,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轻拍了下,“起来回话。”
眸光平视,悬在虚空,“你道,是你之过,可这又何尝,不是予之过。”
说罢向前,步伐缓慢,迎月色立在棂窗之下。
“所以,你是因此事,方遣人严密监视萧府。”
李晁低下身子,撑了下地,重新站起。
萧芫昏睡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阖过眼,再加上前朝事务、边关军务,哪一桩都费心费神,到了此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已是极限。
唇线抿直,“主要是因此事。”
太后了然。
当年皇帝刚掌暗卫时,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覆灭萧府,她制止得了一时,却无法彻底打消他的念头。
而这样的事,说过一次,便也够了。
夤夜已至,天边一抹橘黄的亮色却久久未消,任云卷云舒,自巍然不动。
太后的声线舒缓,渐洇出隐约的痛意。
“予记得,曾有高僧言,世间有人得天馈赠,无需得道,即可预知未来通晓过去。”
“只是不知,芫儿知晓的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
李晁声线极缓,显得尤为艰难。
“儿臣想,或许,于她,是过去。”
“于我们,却是可能的未来。”
他的能力、聪慧,不需过多言说。
或许从一开始便隐隐有了直觉,但始终不曾想过这样的可能,直到事情越累越多,直到他动用所有手段也无法得知她变化的缘由。
太后轻叹一声,“所以,芫儿所有举动,都是想改变这已知的‘未来’。”
忽而嗓音沉下,字字叩在心上。
“那梦魇呢?”
“黔方已定,所涉贪污钱款与边关走私也有了眉目,王夫人之事尘埃落定,她心里,究竟还有何事?”
李晁这一回,久久未答。
曾经,他吻过她的泪滴,抚摸她通红的眼尾,问她:
【芫儿,一直以来,让你难过梦魇的,是我吗?】
她的话语回避,未直接作答,他心中难受,掠夺般的吻仿佛想吞下她心底所有的隐秘与难过。
可现在,已有了答案。
“是,因为儿臣。”
那么痛,又那么肯定,奔流的血脉生了锋芒,五脏六腑,皆作炼狱。
“她的过去里,儿臣辜负了她,没护好母后,也未护好她,还要……”
紧握的拳青筋凸起,骨节泛白,掌心被指尖破开,淌下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暗沉的青砖。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从前不懂,不知为何,而今所有拼凑出真相时,再回想……
却,字字是伤。
“还要,娶旁人,为后。”
那一日,她踮起脚尖,倾身献上一吻,如飞蛾扑火。
在他的背上时,对他说:
【李晁,我就只信你这一次,就只有一次。】
那时以为,她想要的,只是承诺。
他自信一诺千金,却根本不知,她交出去,交予他的,究竟是什么。
又究竟,有多么沉重,多么……义无反顾。
阒静如汪洋,悄然蔓延入大殿雕梁画栋的每一寸,也蔓延入心底,入灵魂深处。
唯有心跳沉闷不息,撞得胸膛发痛。
他曾说她的如果太残忍,但这句话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对于她来说,如果从不是如果,而是真实的过往。
他要她多信他一些,可若她的过往里,他本身,便不可信呢?
但她还是信了,甚至……
已经,打算要告诉他了。
“皇儿。”
李晁缓缓抬眸,怔然。
……皇儿。
他的母后,只在幼时,这般唤过他。
一方崭新的帕子到了眼前,红纹金绣线蜿蜒出耀目的凤尾,其上的针脚,一眼便知是她亲手所绣。
她最爱张扬的色彩,母后身边所有的明艳,几乎,都是她的手笔。
太后的目光深沉而包容,还有几丝极罕见的疼惜。
对他的疼惜。
自他担起山河重任,母后眼中就只剩下了严厉与审视。
这样柔软的情绪,恍惚是越过时间长河,从光阴的另一头笼罩而来。
声线亦是,喟叹而轻柔。
“这应是皇儿知事后,予头一回,看到皇儿落泪。”
泪?
李晁抬手,触到了湿意,才反应过来,他竟落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连这个字眼在心间出现,都那么陌生。
接下帕子,去并未擦拭,反倒抬臂,只潦草以广袖拭之。
他早已比他的母后高大太多,可此时再望去时,一向幽深莫测的眸中,却显出几分透亮的通澈。
一如很早以前,懵懂幼童拉着母亲的衣袖仰头。
“母后,这一方帕子,可否赠予儿臣?”
太后的眼底有些湿润,以目光抚过她的孩子。
“那皇帝可要藏好些,莫让芫儿知晓,不然呐,定是不依。”
锦帕入怀中,似晨光揽月色,殿外铿锵的脚步声响起,叩着门扉。
战时无论战报还是政务,总是不舍昼夜,一旦有紧急之事,哪怕深夜,他也要第一时间给出旨意。
离开前,李晁忽回身,深深一礼。
“母后,芫儿……”
喉间梗住,心撕裂一般。
连这样的时候,他都无法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烛火温暖,柔和了太后的眉眼,她向她的皇儿颔首:“去吧。”
殿门打开,下属的禀报密实有力,李晁三言两语道了决定,便又是下一桩事。
跨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月悬在身后,俯视人间。
一句嘱托压在心上,带出绵延不绝的阵痛,剧烈得,几欲碾碎魂灵。
【……芫儿既不想说,那,便只作不知。
一切如以前一样,能治好魇症,便好。】
……是啊。
只要她能喜乐无忧。
便如何,都好。
这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第90章 盛怒
正逢夏末秋初, 京城连落了三日的大雨,到清湘郡主大婚这日也依旧未停,只是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婚仪安排在大长公主府, 端王早早儿地换了婚服,由禁军自道观押入府中。
清湘自郡主府出嫁,端王却不被允许出府迎亲,骑着高头大马代迎的, 是大长公主推举的一位礼部官员。
烟雨洇湿红绸,浓郁的色彩中沁着几分寒意, 沿途百姓寥寥,偶有遇见,也少不了指指点点。
轿内清湘将却扇放在膝上,听着这些刺耳的话,面无表情,眸中浮现出些许鄙夷与孤傲。
差些死过一回后, 她便被母亲打醒了。
就算臭名昭著又如何,她依旧是这些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郡主之尊, 她母亲依旧是帝王也要尊为长者的大长公主。
今日之后, 她更是正一品的堂堂端王妃。
这幅神情,清湘保持了整个婚仪,却在快结束萧芫出现时, 寸寸碎裂。
众目睽睽,还是大长公主出声后,她才被端王硬拉着跪下, 对她最恨的人屈膝。
若非有萧芫, 若非萧芫当年被太后接入宫中,她本是京城年轻女娘中风头最盛之人。
若非受不了往后余生皆要对萧芫屈膝, 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最终更是因为萧芫,因为那个可恨的疯癫婢女,让她的事败露在众人面前,毁了她十几年苦心经营的声名。
那婢女她早便打杀,而今,只剩下萧芫。
她动不了她,还动不了她身边之人吗?
她让她多痛,她便要她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萧芫立于繁复喜庆的婚堂之上,依礼颁布口谕,代皇太后殿下送上贺礼。
再与大长公主见礼,便自行前往后席赴宴。
刚跨入门庭,席间原本的窃窃私语顿时一静,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缠绕着,直到她款款落座。
无论夫人还是女娘,都暗自瞅着她的面色,不敢轻易动作。
今日说是婚仪,人也确实来了许多,但除了满目正红的装饰,没有一丝热闹与喜气。
不少家学讲究的女眷,面色沉沉一言不发,许久茶水都没有沾上一口,仿佛光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大长公主这一对母女,不仅丢了皇家颜面,更是丢了整个京城女子的颜面。
还有那从前德高望重的王太傅,知人知面不知心,君子德为上,他却是连最起码的德行都彻底败坏,还在太傅之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多少学子从崇敬到唾骂,文字化作利剑,连带着将大长公主一家都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她们却碍于权势,不得不接下请柬,应邀上门祝贺。
太后未至,已经是一种态度。
萧娘子传达太后口谕,那么便是代太后行事,大长公主府大势去后的余威究竟有多少,她们如何行事,都系于萧娘子一身,如何敢不尊不敬。
这其中,从前那些惯跟在清湘后头与萧芫作对的女娘,更是连脖子都比旁人矮上一截,生怕被秋后算账。
萧芫端坐在矮案前,眼稍一扫,诸人的心思便瞧了个分明。
面上不露分毫,只作寻常模样,顾自与眼熟些的夫人娘子寒暄。
这些夫人都是惯当家的主母,自然也有些城府,面上配合,暗地里拿话旁敲侧击地试探,萧芫始终未正面应答,一团和气里,待人接物都显得比往常少了几分凌人盛气。
这不紧不慢的模样,浑然一体的气势,自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从容,几番铩羽而归后,不由让人打心底里深深佩服。
心中多少也有了成算。
凡大事,往日皆由皇太后做主,今日往后,怕都是这位萧芫萧娘子了。
待到来日帝后大婚,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殿下,便连太后的名头也不用借了。
态度不由越发恭敬,一时间,言语中的刀光剑影暂息,从衣裳首饰的细枝末节到样貌气质,无处不恭维,无处不赞美。
好歹让这不像喜宴的喜宴,显得热络了些。
宴后,便是游园赏景。
按例应还有些嬉戏玩乐的花样,但这么个让人蒙羞的婚宴,甚至负责看守端王的禁卫都还在府外把守,人人如坐针毡,哪还有兴致玩闹。
只因萧芫未说要走,她们这些想走的,哪怕左相夫人,都不好率先打头离开,便只好捱着在旁陪同。
沿木阶下了高楼亭台,路过环阁抱厦,所见院中草木葳蕤,葱茏如盖,枝叶间的夏花已谢,落泥沐浴在如烟细雨中,是另一种朦胧破碎的荼靡瑰艳。
湖上木栈笃笃,烟波浩渺,十几柄油纸伞彩墨相接,连成一片,遥遥望去,竟似画中仙人联袂相携,乘雨雾而来。
尽头廊亭深入丛木,只单单一个石子小路相接。深入未有几丈,有声响自尽头传来。
随着走近,越来越清晰。
“……偏你一人清高是吗!怎么我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这是你自己愿不愿的事吗,这事关整个梁家!
你身为梁家女,吃梁家的用梁家的,却连这点小事都要下阿母的面子,你让阿母往后怎么再面见大长公主?”
声音刻意压低,但掩盖不了满腔激愤,最后克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梁乔,你可别忘了,总有一日,你是要……”
“阿母!”
被责骂的人突然开口,带着哭腔,“阿母为何定要如此逼迫,您明知清湘郡主不喜女儿,还要女儿送上门去……”
啪得一声,一个耳光重重扇在脸上,打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萧芫一行,便是在此刻折过小道,望见亭中的那一对母女。
不出所料,正是梁夫人及其女梁乔。
左相夫人不动声色拿余光瞧了眼萧芫的神色,率先往前行去,开口便含三分笑意。
“这大好的日子,梁夫人这是作何啊,孩子不听话,好生教导便是,女孩儿家的,怎好往脸上动巴掌呢。”
说着,递过一方绣帕。
梁乔却愣住一般,眼神落在众人处,泪眼湿漉漉的,细看还有几分心虚慌乱。
萧芫注意到,眉头轻蹙。
看到她的神色,梁乔顿时一惊,低下了头。这才看见递到眼前的帕子,手足无措地抬手,可突然被拉着胳膊一把拽到身后,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在地上。
梁夫人冷笑一声,“家事罢了,便不劳左相夫人充好人了。”
这话里话外的,就差没直言多管闲事了。
左相夫人正要还口,萧芫上前,目凉如寒水:“梁夫人。”
“梁夫人道是家事,可口中又是大长公主又是清湘郡主的,这牵扯到皇家的家事,又如何,能算得上梁府一家之事呢?”
“萧娘子?”
阴阳怪气呵了一声,梁夫人的眸光生刺,“萧娘子今日是威风,但无论如何,尚且还管不到我梁家头上,更管不着为人父母的教训子女。”
梁乔听到,从梁夫人手中挣扎出来,“阿母怎能如此对萧娘子说话,萧娘子好歹还曾救过女儿。”
梁夫人勃然大怒,“你还敢说上回那丢人的事!你在哪失足不好,偏在郡主的清荷宴上,若非你前面闹的这一桩,大长公主能遣人来梁府问责吗!”
梁乔面色骤白,不敢置信,“阿母,什么叫……我在哪失足不好?”
心防被击碎,平生从未这般愤恨,愤恨到顾不得在场还有这么多人。
“在阿母心中,女儿的性命究竟算什么?是不是,连大长公主府的下人都不如!您为了巴结,为了所谓梁府的未来能出卖所有,就算赔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值当,是吗?”
梁夫人气得抬手又要一个巴掌上去,梁乔怕得闭上眼睛,却一会儿都没等到疼。
睁眼,眸底被染金的湖绿盛满,萧芫雍华的身姿挡在了她面前,这样保护的姿态,让她刚刚擦干的泪又汹涌而出。
“萧娘子……”
梁夫人的手被丹屏牢牢抓着,口中还不依不饶,“梁乔你给我出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吗,我让你做的你不做,不让的你偏做,你从前那么乖巧懂事,要我说,就是被这个什么萧芫带坏了……
萧芫,你还不让你这个贱婢松手!”
梁乔在后头死死咬着唇,心如刀割。
丹屏手上用力一扭,直接将梁夫人的腕子卸了。梁夫人疼得一声凄厉痛呼,冷汗直冒。
“贱婢?”萧芫凉凉开口,“梁夫人,你口中的贱婢,是当今皇太后亲自赐予我的宫女,一年之后,说不定,品阶还要比梁夫人高些。”
梁夫人生生将快脱口的咒骂咽了回去,眼前发花,差些软倒。
但心中怨毒更盛,不敢对着萧芫,就将矛头指向了梁乔。
咬牙切齿,“梁乔,你给我过来,要不然,你就自己呆在这儿,莫要回府了。”
梁乔的眼泪一直流,但人就是不动。
萧芫侧过身子,看向梁乔。
她依旧是胆小瑟缩的模样,因亲生母亲的话摇摇欲坠,靠骨子里的些许倔强,才勉强支着。
可这一回,她没有再妥协。
声音发抖,目光却坚决:“我不要。阿母,从前总是您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再不情愿也会遵从,但这一回,女儿不要。”
“女儿是人,不是物件,会有喜怒哀乐,嗔痴怨憎,女儿已经依了阿父阿母这么多年,往后,女儿要为自己而活。”
“不孝女!”梁夫人看自己女儿的眼神像是在看仇人,“什么为自己而活,真是一派胡言,没有父母,哪儿来的子女。”
“你现在这副德行,真是和你阿姊当年一模一样,你莫忘了你阿姊的下场,你现在学她,只会比她更惨!”
“当年她不顾父母之命,硬要和那个岳莲城私定终生,结果呢?活该她死在边关!谁不知道岳莲城和宫里头的皇太后……”
啪!
猝然一声响,咚得一声,梁夫人被打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斑白的发丝散乱遮了半边脸。
震得在场所有人打了个激灵,怛然失色。
看向梁夫人身前,盛怒的萧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