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魈双眸罕见地瞪大,瞳光摇晃。低头将整件事梳理了一遍,才又镇定了下来:
“……先冷静,以帝君之能,应当不至于出事。”
“魔神残渣神志不全,不能尽信,我们先去找若陀龙王和众位仙人,将情况说明。”
“……好。”
明夷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往下咽了咽,这才拾起粉晶,三下五除二将还在冷笑的灵体扔进死者之地,反握龙血树枝将裂缝关闭。
刚欲动身飞掠,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缠绕着纯净风元素的手掌。
明夷有些疑惑地顿了顿。
“事关重大,我带你走,要更快些。”
魈凝重地望了望北方沉玉谷,虽面上不显,胸膛处同样燃起了一团燥火。
两人几乎是片刻不敢耽搁地赶回倚岩殿,中途绕路叫上了归终,此时四人一脸严肃地围桌而坐,听明夷将推测与证据一一讲明。
“我觉得明夷说得在理。”
气氛沉寂片刻,归终率先出言附和,声音静水无波,只有手中差点被搓出火星子的机巧能窥见一二思绪:
“如果照这个思路推测,斐西斯的立场……就很难说了。”
“不可能!……斐西斯与摩拉克斯交情极深,数百年的情谊,他怎么可能会对摩拉克斯不利?!”
若陀浓眉紧拧,显露出惊人的锋锐,食指有些烦躁地不断点着桌面,一丝眼神都没分给桌上美酒。
不论怎么想……他都找不到理由。
“有什么不可能。”
归终已经开始手搓第三只团雀,那双灵动眼眸笑意完全消隐,将多出的零件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上一磕,沉沉地吸了口气: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尘世执政神位的重量在前,那些情义的份量……该如何称量?”
“不要忘了,自魔神战争起始,斐西斯与我们的来往,可是逐年减少的。”
“璃月的实力在周围战区已经是过于扎眼的强。其他不论是海瑞国、沉玉谷、盐之国、还是轻策庄螭兽,没有哪个地方单独来袭,是我们的一合之敌。”
“更不用说我们还坐拥极为丰饶的物产与广阔的土地,就算站在造福凡民的立场,也有足够的理由。”
“群雄争霸的乱世,如果有一国实力过于突出,无法形成制约和平衡……假使你是其余国度的王,会怎么做?”
松烟色明眸盛着几能看破人心的聪慧,一一与众人对视,将令人不愿面对的形势干脆地摆在了桌面上。
“……”
窒息的沉默。
“要么避战放弃。要么……与其慢性死亡,不如与其他国度联合,先扳倒璃月,再慢慢决出胜负。”
片刻后,魈叹了口气,一脸冷峻地抱臂后倾,声音近乎肯定。
明夷心乱如麻。大脑中思绪乱飞,微微低头,瞳眸深处的阴阳游鱼浮现又消隐。
——理智告诉他,不可再次挑战此世天理,但这种明明照见危机却无法干预、无法消弭的无力感……
“那么,我们往最坏处想。”
忽然,一道语调微扬的清脆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蠢蠢欲动的神魂暂时复位。
抬眼望去,是仍然不动声色的归终:
“就算是鸿门宴,钟离出事的可能性有多高?”
“……”
这个话题一出,已经缄口不言许久的若陀终于动了动,语气凝沉:
“斐西斯打不过摩拉克斯。但……如果真的是反目成仇的戏码……磨损不可估量。”
一语及此,终于耐不住性子的若陀拍案而起,周身气势如涨潮般汹涌了一瞬:
“不如我去……”
——不行。这个节骨眼,他离不开璃月。
理智一瞬回笼,若陀不甘心地压着火重新坐下来,磨了磨牙,抄起桌上千日醉豪饮一壶,待放下时,眼瞳中却无半点醉意。
“还是我比较——”
事不宜迟,归终当即决定前往一探,主动自荐的话说到一半,突兀地戛然而止。
这一瞬,在场除明夷外的所有人通通弹射起身,瞳孔动荡,齐刷刷望向北方。
与此同时,在看不见的地方——
散落璃月各处,不论是在炖煮美食、巡防边境、炼制药丸、分析局势的各位魔神仙人……也都不约而同地顿住动作,豁然向同一方向看去。???
明夷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眼睁睁看着几位一个比一个稳重的重量级人物如此剧烈的反应,头皮发麻,本能跟着众人一路飞纵到天衡山巅。
——天要塌了?
高山之巅视野开阔,明夷有些无助地转头,顺着几人的视线往北方看去。
……只见飞鸟旋天,旭日初升。
纵使明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
在前前后后扭了数次头仍旧什么都没发现,体内元素力扫了一遍又一遍,依然平静如初后,明夷焦躁地闭目吸气,咬了咬牙,硬生生被气笑了。
——你们提瓦特……对不到仙阶的修仙者,是有什么歧视吗?
——怎么就能什么都感应不到的?!
“……北境……有魔神陨落了。”
魈率先回神,注意到明夷焦虑不明所以又不敢贸然打扰的眼神,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道。
“?!”
明夷瞳孔一扩,大脑轰鸣。
——这是最坏的结果。
归终第一时间回神,当机立断抄出一张岩箓催动,通知璃月边境进入最高备战状态。
同时,元素力环绕周身,与远处归终机遥相呼应,机轴转动,对准目前仍然平静的海面。
若陀心绪激荡,身躯岿然不动,只紧紧盯着北方,嘴唇紧抿。
玉之魔神刚刚陨落……
——以他的能力,已然能感应到熟悉的气息踏足璃月,正在朝着此处迅速接近。
很快,就连明夷的视线之内,也出现了几日不见的摩拉克斯玄衣白袍的身影。
手中不同寻常地垂握一把美玉琢成的绿剑。
步履坚定又沉稳。
剑尖歃血,和着几不可察的金芒,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滴落,将来时路开满血色赤团。
让人不敢猜测……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烈的大战。
身影走近,停驻。
迎着几人担忧又揪心的目光,摩拉克斯居然温和地动了动嘴角,像是笑了一下,说话远比平日缓慢,沉叹:“我与他……”
金瞳微阖。
“……去岁千载,流水易转。哪怕如今割袍阋墙、抵命相搏……昔时把酒对酌、揽臂同游之情,我亦不会忘记。此时决绝为真,往日相交莫逆,亦为真。”
“不过是时移世变……不可固守,徒生烦恼。”
像是安抚众人,又像是自省的告诫。
——有种近乎残忍的通透。
明夷呆呆看着眼前金相玉质的青年,双拳无意识紧攥。
千载友情反目成仇,换作谁也会将之当作一辈子的伤疤,成为心底不可言说的苦痛。此番却在他举重若轻的诉说里轻轻放下,无边风浪隐于云淡风轻的一笑,像暴雨洗炼后,仍旧岿然的山岳。
他好像很擅长将深埋在血肉里的陈腐烂肉撕开,一下一下挖掘、剥离,仿佛不知疼痛。只是间或轻闭的凤眸尚能窥见几丝习以为常的忍耐,让人蓦然惊觉——
这样的通透,又是直面多少次智明与本心的撕扯,剖开多少次本可用时间粉饰的伤口,才能获得的“成长”?
——或是……磨损?
若陀死死盯着不断滴落的血,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拽开宽大白袖,将一道狭长的玉色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片倒吸凉气声中,若陀霞色眼瞳涌上凶意,咬牙切齿:“他应该伤不到你。”
“放心,并无大碍。”摩拉克斯轻描淡写地略过伤口,也略过彼时友人抽刀,一瞬的惊恸与迟疑。
“……已经没时间在乎这些了。”
若陀没有理会其他,即刻探了探摩拉克斯状态,元素力在刀伤处盘桓一圈,确认的确只是小伤,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情况?”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摩拉克斯小臂上的伤口玉色元素力就已飞速褪去,开始向内收缩弥合。闻言,他神色微冷:
“……海瑞国的谋划。不过是偷袭暗杀分兵的诡计,我之所以着急赶来,也是怕……”
话未说完,寒眸凛然,忽然朝着璃月东方望去。
“——现在的情况。”
话音未落。
甚至没有时间消化手刃故友带来的冲击。
在明夷紧缩的瞳孔中,初升的朝阳光芒骤暗。
极致平静了数月的云来海海潮汹涌,掀起数百米高的漆黑巨浪,遮天蔽日,几乎全盘笼罩了璃月广袤的东部海岸线,如倾倒的高墙覆顶而下。
与此同时,自轻策山与浅海迅速向内陆扩散的震颤极烈,像是大地正在扭曲翻滚,企图倒置成天。
各处地动山摇,魔神残渣自地底裂缝渗透而出,肆虐全境,生灵逃窜匍匐,目眩神摇无法站立。
自沉玉谷、轻策庄、海瑞国方向涌来大批军队与受控的魔兽,几乎是商量好一般,共线压境。
顷刻间,日月晦暗无光,山河飘摇,兵戈四起。
——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让人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无数奇形怪状的魔神自深海浮出,为首的贝列诺西狞笑着遥望璃月,眼底藏着极深的觊觎和杀意。
早已在海岸等候的留云借风仰头直面如遮天巨兽一般的海啸,面容冷峻,元素力几乎运行到极致,将整个人笼罩在刺眼的青芒之中,以身和光,照亮昏暗的边境一隅。
与之呼应的,是百里之外镇守的理水叠山、削月筑阳身上弥散的各色元素力。
三方交映共鸣,绵延至整条海岸线的护堤拔地而起,死死挡住呼啸噬咬而来的第一波海啸。
岸上密密麻麻的千岩军盔甲锃亮,身躯挺直以枪矗地,半步不退,神情冷肃地盯着潮水褪去后,咆哮着冲上来的海瑞军主力。
摩拉克斯换上一身崭新戎服,几乎是下一刻便瞬移至云来海深处,枪锋一荡扫落浮空的一众魔神。
金眸灿若天光,怒意涌动,燎原的无边杀伐气令稍弱的魔神连呼吸都不畅。
“斐西斯这个废物。”
联手挡下雷霆万钧的岩元素冲击,贝列诺西目光锐利地扫视摩拉克斯周身,不由啐了一口,咬牙切齿的怒骂。
——看摩拉克斯的状态,别说之前计划的被困重伤,连气息都没弱上分毫,顶了天就是受了点无足轻重的小伤。
……果然是靠不住的东西,亏得他还赞助了不少利器法宝。
——幸好已经考虑过这种最坏的情况,贝列诺西当即打了一声呼哨。
顿时,海洋深处似是烧开沸腾一般汩汩翻滚,五身五头的【漩涡之魔神】奥赛尔、形似虬龙的八虬、巨型水母【沸涌之魔神】卡奥斯渐次自水面浮出,投下巨大的阴影,不怀好意地将中间渺小的人类之躯团团围住。
由于在极小的区域内汇聚了过多催动力量的魔神,一时间天象为之动荡,震雷炸响,紫电裂空,风雨交加。
贝列诺西冷笑着直视那双杀机毕露的威严凤目,慢慢退出核心战区,厉喝一声:
“动手!”
——在此一役中,他承担的是战中指挥位,并不参与围剿。
喝声与骤现的重重元素绞杀并起,与玉璋护盾相撞后激起洗天的巨浪轰鸣。
摩拉克斯下颌紧收,毫不掩饰磅礴的怒气与杀心,身后由矶岩和金玉构筑的岩元素造物石鲸、鱼鹰浮空,长枪横斜,一一扫过海中倾巢而出的魔神。
“不可饶恕。”
随着冰冷的判词,这位平日温润如玉的璃月神明,终于显现出了几欲诛天的征伐相。
手心朝上伸展,云层中覆压下如雨一般密密麻麻漆黑的影子,每一道,都对应着一柄巍如山岳的岩枪。
云来海深处浓稠的各色元素力开始撕扯、吞噬、碰撞,几乎凝成实质,完全掩盖住众多魔神的身影。只能从连空间都撕裂的元素风暴中,窥见这场海天倾覆的冠世一战。
浅海,操纵浪潮搅动翻涌、吞噬生灵的上位魔神几乎全部被牵制。只余数位权能不高的将领魔神公平对垒,璃月海防压力骤减,驻守的众仙终于能腾出手来,调配千岩军共同阻击海瑞军的攻势。
至此,东部边防暂且稳住。
北部,山中魔神螭与【地动之魔神】所化玄龟、【山崩之魔神】穿山兽联手来袭,手底分化魔物万千,正在劈山裂地,搅扰一方。
若陀在地动的一瞬间便瞬移至轻策山中,摇身化作比肩山脉的巨大岩龙,仰天咆哮,其声暴怒:
“何方宵小,岂敢僭越?!”
身躯与无尽地脉相连,龙目泛光,将几位魔神联手搅扰大地的权能直接镇压。
平山定岳。
瞥了眼轻策庄正在挣扎奔逃的凡民,若陀暴起出手,天柱一般的前肢将螭兽嘴中蓄势待发的水球一巴掌拍了回去,随后有意牵动着北方战局向边境一带移动,远离凡民聚落。
月海亭。
建筑整体渡上了一层冰晶,以此为中心蔓延至整个璃月港,在震颤中不动如山。
此处像是最繁忙的集市一般人流熙攘,摩肩接踵。
甘雨一肩挑起所有战局的信息分类传导,忙而不乱,大脑飞速运转,将各大军部传来的局势汇总统合,送至归终处化作调度军务的依据。
隐于山林的马科修斯就地盘坐,熊瞳紧闭,身化万千火光,加持璃月一方的食粮,全面抬高凡民的恢复速度与攻击力。
各方紧而不乱,犹如最精密仪器的一环开始运转,在四面楚歌的入侵攻伐之下,硬生生稳住了局势,并未像海瑞国期待的那样节节溃败,一击必杀。
天衡山顶瞬间空旷,见势不妙,明夷不假思索腾空而起,就要飞速驰援压力最大的东部边防。
身法运转冲势将起的时刻,一只刺青手臂忽然横亘在身前,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魈?”
明夷赶忙收住身形,十二分不解地与那双凝重的蜜色明眸对视。
“你确定要对几月前还在并肩作战的海瑞军出手吗?”
魈声音平静,话中内容却振聋发聩,让明夷神思动摇,忽然愣住。
“我……”
喉咙像是被黏住般,发不出声响。
眼前一一浮现海瑞国那些对他极尽尊重敬畏的军士,平日里燃起篝火自在说笑侃大山的凡民,第一个鼓起勇气与他交谈的李二牛……
“……”
压抑着过于浓重的情绪的身躯微颤,一阵冷一阵热,让明夷近乎动弹不得。
——恍惚中似是又回到了被咒印控制着初上战场侵袭璃月时,灼遍全身的不解与负罪。
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打个你死我活?!
但现在不是探讨意义的时候。
明夷在下一秒就强迫自己回神,压下沸腾的心潮,神光凝聚。
“除了正面迎敌,你能做的还有很多。”
见状,魈缓和了眉眼,温声道:
“归终前辈统揽调度,浮舍大哥他们正在处理翻腾的业障,移霄导天与歌尘浪市真君分别领兵阻击沉玉谷与轻策庄方向来敌,救苦度厄真君全力保障医疗……”
“各处都缺人手,虽说主战场在海上,但也并不是非你不可。不要为难自己。”
语罢,见明夷若有所思,不再冲动,魈瞬息身化青雾,赶至荻花洲疏散凡民,开始驱散魔神残渣。
璃月港有甘雨在,明夷当即调转目标,径直飞掠至归离集最繁华的聚落。
隔着老远就见到无数因地动摇摇欲坠的房舍,还没停稳脚步,无数藤蔓便破土而出,争分夺秒绵延至整个聚落,稳住即将垮塌的建筑群。
孩童受惊嚎啕,被大人护在怀里冲出家门;不少人被先前的地震震翻在地,有些还能瘸着腿捂着头爬起来,有些却气息微弱生死不知;更多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挨家挨户帮忙,肩上扛着伤员,还在吆喝着大家快跑……
一株藤蔓拦在房梁上,精准弹开一块将要砸到孩童脑袋的石砖。
不详的黑雾开始自地底涌出,舔舐上凡民的躯体。
——就在上一刻,也许他们还在品尝菜肴,听着说书人讲述各位仙家的事迹,或悠然神往,或吹牛闲谈,一派和乐融融的众生相。
不过才一瞬的功夫……有些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恐惧、哀嚎、四散而逃……
大争之世,生灵倒悬。
在璃月的日子*过得太过安宁舒畅,直至今日,他才终于完全读懂了——
这八个大字底下累累的血肉与白骨。
心中像是坠着一个秤砣,堵住喘不过气来。
明夷手上的动作不敢有半点停滞,趁地缝中邪祟尚未成型,元素力几乎是不要钱一般挥洒,挥动藤蔓将之打散。
尚有余裕之时,便搭把手将奔逃的凡民卷起,移至安全位置。
但……仅凭一人之能,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顾全所有。
璃月港与归离集只是凡民最集中的地方,有仙人看顾,受伤甚至失去生命的人都已经不胜繁举。
那……
——其他分身乏术仙人无瑕顾及的地方呢?
在可见九幽的少年视野里,只是片刻功夫,昏沉晦暗的天空下,便多出无数新亡的魂灵,茫然不知所措地飘向无妄坡方向,汇入地脉。
诸神征伐的世道,对于血脉脆弱的凡民来说,哪怕只是一粒灰落在肩头……
也是一尘如山。
猝然垂眸,明夷咬了咬牙,对厉瘴与魔物下手愈发狠辣。
——没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了,赶紧将情况稳住支援各方才是正事。
……
昏黄的日头已经看不出时值正午。
明夷自平定的归离集方向一路往北,目标明确地朝着一座无名村庄飞去。
速度提到极致,眼见着已经跟空气摩擦快要冒出火星子。
遥遥见到庄外肆虐的几只七目妖物,明夷元素凝掌,攻击蓄势待发。
术法已经要拍上去,少年忽然微微一怔,一道明亮的岩箓自妖物侧面窜出,正中其弱点。
妖物嘶嚎着挣扎溃散,明夷旋身收势,有些惊讶地看向来者。
“余玥?”
第28章 已经没有回头路。
抢在明夷之前动手的侠客发睫缃黄,马尾高束,因过于频繁的战斗脸颊通红微汗,正是问玄门的大师姐余玥。
“明夷大人。”
纯阳之体是魔障妖物的克星,作为门派主力,余玥一路走来,已经数不清手刃了多少魔物。
将一颗镇心丸塞进嘴里,她平复了一下呼吸,身躯坚韧又挺拔,看上去没有半点突如其来卷入战争的惶恐与不安:
“这一带的魔物已经悉数解决,刚刚那是最后一只。目前这片村落暂时安全。”
“那就好。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
明夷碧瞳清亮,将聚落各处扫了一遍,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这才停住脚步,问道。
猜到从归离集方向来的仙人应该是刚稳住城内局势,对其余情况不甚了解,余玥理了理思路,话语简练又周全:
“变故才一发生,问玄门的众弟子师长就已集结倾巢而出,同样的,还有古华派、仙澄派等诸多修仙锻武之人,都在除魔扶生,全力救济。”
“加之璃月青壮年众多,大家你帮一把我拉一把,目前据我所知,虽有各有伤亡,但并没有哪个村落遭到毁灭性打击。”
“此处由于离各个门派驻地较远,受损程度略高,现在伤员正在有序转移。”
“……那就好。”
不论是沿途见到的,还是余玥讲述的情况,都比明夷预想中要好上不少,他总算是稍稍稳了稳急躁的心情,紧绷着的弦微微放松。
身躯忽然细微地晃了晃。
——自昨晚的渡魂法阵至今,危机频出,不论是业火还是元素力的使用,都已经接近透支。
但这可不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垂眸作出拭汗的样子揉了揉额头,没有让面前人看出一丝不适,明夷低头磕了一枚药丸,这才歉然道:
“抱歉,我来迟了。”
“您这是说得什么话。”
余玥收剑入鞘,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严格意义上有些不敬地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这璃月又不仅仅是仙人的璃月。如此深重的灾难,如果只靠着您这样的仙人才能活命,那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在风雨飘摇的战争之世,能生活在璃月,已经足够幸运。还能再生出这样的苛责念头,那可真是……”
将有些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手握长剑的侠女哂笑着摇了摇头。仰望晦暗无光的太阳,听着远处渺远的魔物咆哮,浅淡的缃色瞳眸仍然明亮,盛着坚定的希冀:
“我始终觉得,只要我们每个人戮力同心,就没有什么渡不过的磨难。”
“我们可是岩石的子民啊——别的不好说,硬度管够。海瑞国想来咬上一口,就要做好被崩掉满口牙的准备。”
扑面而来的江湖豪侠气。
明夷在原地怔住。缥碧双眸潮起翻涌,片刻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大战伊始便一直凝肃的神情渐趋缓和,像是整整一天以来,双脚终于能踩实地面。
“你说得对。”
灼烧的燥火缓缓褪去。
忽然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璃月并不是一个需要等待救世主拯救的地方。
这实在是……太好了啊。
毕竟形势尚还不稳,不能耽搁太久。离去之前,余玥低头抹去长剑上遗留的魔气,忽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与我一样有纯阳之体的后人,平生最苦恼的事就是不见妖物,无妖能除,满身的好本事无处可使。那一定会是……最好的时代吧。”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自觉想象了下画面,明夷忍俊不禁轻笑着点头附和。目送缃黄背影远走,神魂力量舒展至极限,捕捉着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动静。
片刻后,心中一动,向不远处另一座有魔物反应的村落飞射而去。
直至暮色浓重。
遥遥望了望天色,因长时间参战飞掠显得衣衫略有些凌乱的少年足尖轻点草叶,止步于翠玦坡附近一座光秃秃的山包之顶。
半空中逸散的魂灵已经渐趋稀少。
瞳眸中映照着四野升起的火光,是安定下来的凡民们聚在一起生火取暖,心有余悸地讲述着今日所遇危机,交换起不知真假的前线情报。
锅中炖煮着热气腾腾的饭食,明明是极其粗糙的烹饪,香气却异常浓醇,像是吃上一口,就能抚平身上隐痛的伤痕。
——实际上也的确是。
明夷凑热闹炖了一锅曾经没喝成的琼玉果汤,热烫香甜的汤饮入腹,空荡的丹田内竟凭空生出了一丝元素力。
好强的加持。
不由又盛了满满一碗,少年明眸带笑,远远望着秩序井然的凡民。
这个一夕之间横遭危难的国度,带给凡民的仓促与恐慌已经被迅速消化。
各式帐篷在空地上支起,三三两两的青壮年组成小队自发在夜晚巡逻,手上拎着木棍砍刀甚至鸡毛掸子,警惕着所有可能的危险。
在这些人身上,浑然看不出一大早还在游乐听曲的巨大落差,就这么极快的接受并适应了现实。
——是或许渺小,但却如烧不尽的野草一般,遇土生发,逢水则长的坚韧的族类。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
晓月隐于云翳,人声渐渐稀疏。
除了云来海深处仍然酷烈的元素风暴,与极北边境震荡的大地和猛兽的咆哮,哪怕是前线作战的兵士们,也已经横陈兵戈,以待明日。
不起眼的山包上,力量透支的少年也终于有机会盘膝端坐,运行起恢复的心法。
直至晨光微熹,体内元素已经恢复十之七八,明夷干脆利落地起身。下一刻,忽然眉头微挑,扬手接下自天际飞来的符箓。
——归终前辈的调令?
华光林,沉玉谷与璃月接壤之处。
一道青色流光一头扎进了前线军营。
早已得到消息的歌尘浪市毫不意外,放下手中古琴,轻笑着迎了上来:
“来得好快。”
“阿萍前辈。”
并未感应到激烈的对战与冲突,青光去势一收站定,明夷这才松了口气,与湖蓝衣裙的少女打了个招呼,一同落座:
“叫我前来增援,是有什么要紧的情况吗?”
歌尘浪市斟了一杯沉玉仙茗,推至着急忙慌赶来,气息有些不稳的少年面前,安抚地笑道:
“归终事务繁忙,应当未能与你细说。放心,并不是你猜测的状况。其实正相反——”
“沉玉谷玉之魔神已经陨落,军士虽遵从他生前的安排入侵璃月,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打上一场。”
“只是有几位主战的仙人和少部分过激的士兵仍然坚持……此战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将这里的情况报上去之后,归终便想到了你。”
“她说你应该非常善于应对这种局面。”
“……我?该不会是……”
听完解释,明夷神情越发古怪,像是猜到了归终的想法。
歌尘浪市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明夷便也不着急了。老神在在端起桌上茶水抿了一口,主动问起此次大战的主要战场,璃月东部边防的情况。
“海瑞国的攻势非常猛烈。但留云、削月和理水联手,还有千岩军主力在场抗敌,目前正在与他们僵持。”
阿萍玉手习惯性抚过琴弦,琴音舒缓,温声回答:
“不过我们只需要僵持即可。毕竟能决定胜负的战局在帝君和若陀龙王两处。他们两位只要有一个能脱出手来,此战就能直接结束。海瑞国起初的谋划应该是想一击必杀,现在的情况已经对他们非常不利。”
“据归终所说,目前璃月境内因地震而躁动的魔物也已基本平定,可以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赢的可能性极高。”
——于是直到要上战场的时候,明夷的嘴角也始终没有压下来。
回头望了眼身后一众千岩军挺拔的身姿和锃亮的盔甲,少年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
……谁能想到数月之前,他们的领队,还是敌国的前锋将领呢。
与彼时的心境也截然不同。
步伐不疾不徐地逼近沉玉谷,行军的苍茫号角声起,明夷从容站定,周身渐渐浮起苍翠绿意,方圆十里的草木开始蠢蠢欲动。
——打假仗专业户已就位。让我来看看敌方领军……
“……咳。”
一眼望去,明夷直接呛了一口。终于读懂了自己问起对方将领时,歌尘浪市前辈微妙的神情。
“浮锦?!”
对面一身广袖杏黄裙的年轻仙人浮空而来,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情愿。在与白衣青衫的少年打了个照面后,眉梢终于忍不住高高扬起。
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打响。
数月不见,战场上终于又迎来了熟悉的绊索,和挥舞了半天气势汹汹,但离要害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藤蔓。
双方打得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反倒是真正起杀心的军士莫名其妙被抛出了战圈,连敌人的衣角都摸不着。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就此结束的时候。
当日深夜,云来海。
聆神殿深处,传来了海瑞国至高无上的王一声沉沉的叹息。紧接着,便是近乎疯狂的长笑。
大地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不为人知的地下无穷无尽的涌出,所至之处草木萎黄,生机不存。
韩柱背着巨大的包裹,被李二牛推着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敢有半点降速,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双眼死死盯着万籁俱寂的黑夜中,唯一散着微光的浮桥,像是见到了最后的希望。
李二牛咬着牙闷头往前跑,频频回头看向不见五指的夜色,耳畔听着越来越近的非人生物垂涎的喉音,心脏跳得像是要吐出来,忍不住骂出声:
“你说你回头收拾什么行李,咱们当天夜里就跑,这时候不早他*安全待在璃月的牢里了?”
“不对,你不是说就算是真的也不去吗?!”
“谁、知道战事起得这么急?咱们共事了小、二十年,我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就是、一张嘴硬。”
韩柱气喘如牛,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浮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后腿一蹬连滚带爬扑了上去,朝着璃月方向飞奔。
“……”
——你还挺自豪?
李二牛脑子嗡嗡作响,腰间摩拉青光忽闪,一道半透明屏障亮起,为他挡了一下已经追上来的魔物必杀的一击。
就着护盾的微光,李二牛双瞳猛地瞪大,流露出极致的惊恐——
身后追着的是各式各样畸形的海底生物,生出了黑雾做的手脚,正看着他的脑袋垂涎三尺。
血液逆流冲脑,他猛地跳起来窜出老远,速度快到已经脱离了人力的范畴。
——其实是浮桥自带的轻身阵法加持。
两人一路狂奔而来,途中青光护盾频繁亮起,挡下呼啸的危险,终于,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璃月的火光——
突然,一大团漆黑影子高高跳起,巨力冲撞在护盾之上。
清光一阵激荡,终于传来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光芒破碎,冲劲将两人抛出去老远,狼狈滚翻在地。已经来不及爬起来,李二牛刚刚撑起手臂,无数黑影就已经腾空扑咬上来,在他缩成针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第29章 九死不悔。
云层翻涌,惊雷彻响。
那枚失去一切加持的摩拉滚落在李二牛粗粝的指尖,浮桥失去元素力呼应,渐渐下沉。
已经忘记的呼吸,惊恐、绝望、动弹不得……
魔物腥臭的利齿已经碰到脸颊。
千钧一发之际,有长箭裂空,裹挟着磅礴的风元素力后发先至,像穿糖葫芦一样将漆黑魔物串成一串,扎进苍茫海面。
不远处的璃月海岸上,留云借风苍色瞳孔仍旧明亮,手中一把纯粹由元素力汇聚的弓箭消散,鼓动的飞鹤云纹战裙渐渐垂落。
韩柱与李二牛还未从绝处逢生的余韵中缓过神来,就觉后领一紧,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已经身在璃月边境。
被放下的时候才发现腿软的像面条,李二牛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有些恍惚地抬眼,看向这位鹤姿飘逸,极其眼熟的仙人。
“留、留云借风真君……”
一看之下,双眼猛地瞪大,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怎么就犯在了敌国将领手上啊……
留云并未注意到刚刚救下的两人无助的面面相觑,正柳眉紧锁,望向重重夜色掩埋下的云来岛。
——在敏锐的感知力中,有什么庞大的污染气息……正在涌来。
“海瑞国的兵士?刚刚的草元素力护盾……你们与明夷什么关系?追在你们身后的魔物,又是什么?”
将信息同步传给削月和理水,留云这才有功夫低头打量了一下拎过来的人,抱肩问道。
李二牛不敢怠慢,语速极快地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倒了出来,生怕说慢一点小命就要不保。
与此同时,云来海深处。
摩拉克斯枪尖歃血,元素力忽然爆发将三位海中魔神震开一丈,胸膛起伏,呼吸因连日征战稍显急促,眸如利剑刺向海瑞国方向。
“发现了?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应该早把那些东西放出来吧,贝列诺西还真是墨迹。犹豫了这么久,还不是一样?”
奥赛尔此时的状态也算不上好,一只头颅被削去一半,却在海中大肆翻腾,向同样的方向看去,放声大笑。
“豢养魔神残渣……自、寻、死、路。”
眸中杀意涌至顶峰,三个上位魔神像是疯了一般绞缠上来,摩拉克斯攥紧贯虹,周身岩元素如开水般剧烈沸腾,攻势愈发凌厉。
与沉玉谷的对战持续到夜色四起。
过激的好战分子在漫长的攻伐中,终于认清了无法轻易侵占璃月的事实,连喊杀声都显得疲软。
明夷与浮锦对视一眼,默契停手,双方气息圆融,连衣物都整洁如初。
并不是适合寒暄的场合,浮锦隐晦地微微欠身示意,旋即优雅转身,声音中带上了些许威严:
“我沉玉谷至此,与海瑞国协议终止。退兵。”
再也无人异议,沉玉谷驻军齐齐鸣鼓收兵,像突如其来的到来一般,默不作声退去。
明夷同样状似不经意地垂首回礼,目送浮锦远去。转身一挥袖袍,藤蔓织成十里凉棚,取出一早收到的调令符箓向归终前辈详陈此地情形,同时轻快宣布:
“千岩军原地休整,待明日听令行事。”
“是。”
一众千岩军轰然响应,松缓了紧绷的身子席地而坐,嘈杂的说笑声渐起。
自沉玉谷而来的风带着微凉的茶香。虽不见月光,但篝火热烈,北境安定无甚伤亡,明快的像是大战终胜的前夜。
明夷也织了张软垫靠了上去,难得松快,忙里偷闲小憩一场。
直至深夜时分。
虫鸣静寂,只有过于劳累的军士偶起鼾声,气氛祥和舒缓。
明夷却不知为何睡得有些不安。似是隐隐觉得不对,下一刻,突然弹飞起身。
从不远处裂缝中渗出的黑雾几乎与青光并起,在还未肆虐时就被压下,明夷掌心泛光结印,升至半空,眉头紧皱望向璃月东方天际暴虐的雷霆,甚至跨越千里仍让他心脏鼓噪。
——边境……出大事了。
璃月境内魔神残渣不知为何被再次引动,明夷心思电转,回头看了眼已经警觉起身的千岩军,沉声道:
“众军就近散开,救助百姓。”
语罢,在身后坚定的响应声中,明夷身化青光,飞纵而去。
已经顾不上什么与海瑞军正面交锋的万般顾虑。
——歌尘浪市真君与他换防,此时正在归离集区域,其余各处都有护法夜叉严防死守。虽说意外来势汹汹,但璃月全境本就在戒严中,各个门派弟子也倾巢而出,事态不会有前日战事刚起时严重。
他完全可以去边境一探。
……此时的璃月海防,的确非常不妙。
留云借风身化白颈青鹤,其翼穿云,横斜于满天雷霆之中,纵起狂风呼啸,将已经快爬上城墙的众多魔物削飞。
大雨倾盆。
鹤目神光如电,惊怒地望向从璃月港一路蔓延到瑶光滩,浮于海面密密麻麻涌来的魔神残渣,几乎无穷无尽一般将每一寸海水遮掩,不禁怒喝:
“贝列诺西,你疯了?!魔神残渣你也敢碰,甚至扔活物进去繁殖?”
“这东西不可能受你操控!你海瑞国也逃不掉!”
遥遥悬于百里之外的贝列诺西平静到近乎诡异。
一道水墙将云来岛核心地区团团护住,看也不看拼了命往里挤的魔物,额间深色鳞片泛着诡光:
“豢养了这些东西这么久……我海瑞国的物产消耗极大,已经远远没有璃月对它们有吸引力。”
“留云借风,你猜……”
贝列诺西微笑着望着近八成魔物正在泅水渡海,试图爬上璃月土地,像是非常好学一般微微前倾,语带疑惑:
“我二你八……谁先支持不住呢?”
“混蛋!”
纵使以涵养著称的削月筑阳闻言都忍不住高声叱骂,镜框也挡不住的浓郁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岩光筑起高墙抵挡重重魔物压境:
“两败俱伤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不不……”
贝列诺西轻笑着纠正他的说法:“是你们与魔物两败俱伤。剩下的残局……我想应该不难处理。”
“你!”
削月筑阳恨不能化成原型一角创上去,短短片刻功夫,岩元素筑起的高墙就已经被看不到边际的魔神残渣啃食出裂缝。即便有大量魔物被元素力反伤死去,但其后漫上来的没有尽头的兽潮,几乎让人绝望。
“千岩军退后十里,结阵防守!”
——虽然单拿出来一只都能一触即溃,但这样的数量,已经足够引起质变。凡民与之接触,实在危险。
随着千岩军纪律严明的不断后退,理水叠山的声音穿透厚重雨幕,让他的心情沉到谷底: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先结阵拦一会,等璃月增援!”
……
明夷与魈几乎在同时到达。
——荻花洲人烟不多,在意识到出事后,他干脆将凡民集中起来扫荡出一片绝对安全的区域,祭起防护罩就一刻不停的赶来。
三位仙人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任凭大雨将全身浸透,元素力运转至巅峰,撑起高达百米的护堤。
两人神情凝重,对视一眼。
——情况比想象中更加严重。海瑞国……好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只愣了一秒,魈刹那覆上傩面,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就到了元素护堤最高处的边沿。
身经万千血战,他非常清楚,如此规模的魔物……必有什么东西在催动。
傩面下的眼眸泛着近乎鹰隼的利光,几个扫视便望见魔物高高堆起之处。
战机稍纵即逝,魈干脆摸出一条绳索系在腕上用牙咬紧,连看也不看就往后一抛,下一瞬就一头栽进了无尽黑潮之中。
“我去!”
——你这么信任的吗?!
明夷被吓得心脏漏跳数拍,本能地单手一撑护堤边沿,在空中旋身反手捞起差点滑落的绳索,缠在小臂上绑了几圈。
眼见不起眼的青光已经被漆黑兽潮近乎吞没,明夷咬着牙沿着绳索渡出一道业火,烧得魔物劈啪作响,但……下一刻就有更多填了上来。
魈反握长槊在层层叠叠的粘腻魔物中艰难前行,元素力运用到极致,长枪一捅一片,却仍是杯水车薪。
身上护罩已经裂出密密麻麻的光痕,他却未曾分出一丝心神,就这么直挺挺朝着被护成小山的魔物堆一路平推。
独身立于护堤上的明夷碧瞳倒映着脚下密如蚁群的兽潮,瞳孔深处烧起的炽火一路灼进心底。
在风元素护盾彻底破碎的一刻,赤色业火接替护住,魈终于挪到了生出灵体的魔障之前。
枪身一横挡下无尽兽潮见势不妙疯狂的噬咬,枪尖之上凝着能压榨出来的所有元素力,像一枚小型太阳,恶狠狠贯进灵体之中。
灵体几乎在瞬间尖啸暴裂,升腾一片灰黑雾气。
几近虚脱的魈被爆炸的劲气震开,踉跄不稳,腕上绳索一紧,一股巨力就已经将他拽回护堤之上。
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魈半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
“……”
有心想说人莽撞,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立场。明夷叹了口气,塞给魈一枚药丸:
“下次需要配合的时候好歹告诉我一声……”
“事急从权,下次注意。”
魈缓过气,点了点头,自生死间游走一遭,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半丝波动。
百米之底,兽潮群龙无首轰然躁动,有一部分开始相互吞噬,企图生出新王。
“我们拖不了太久。海瑞国简直是在养蛊。”
明夷才催发的草木屏障几乎一瞬被啃咬殆尽,纵使草元素力片刻不停的修补,都赶不上瓦解的速度,瞳眸深处狠色一闪而逝。
“不只有我们。”
与魈的声音同时传来的,是身后几道破风的动静。
——移霄导天与众夜叉尽数赶来,境内由归终全盘接手。
只一个照面,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无暇向两人分出一个眼神,几人径自跳下护堤,像是绞肉机一般,四处厮杀。
明夷解释现状的声音直接梗在口中。
人手不断增加,无尽的漆黑兽潮终于看上去不再持续膨胀。
然而……随着魔神残渣寄宿体的大量死亡,一股浓重的黑云渐渐成型,朝着璃月蔓延而去。
腾起的污染源横亘数百里,所至之处生机尽殁。
——贝列诺西你搞绝户计?!
怒火冲脑,因绝对实力较弱,在漫天兽涌中显得有心无力只能干着急的明夷,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
翻身跃下护堤,静静地舒展双臂,渺小如虫豸的少年仿佛螳臂当车一般,拦在黑云之前。
环顾四野……
恍惚像是又回到了蕴灵界。层峦叠嶂的阵法中央,望着无尽生灵气运凝成的不见五指的雾,强烈的情绪对冲到极点,只余下极度的冷。
白衣青衫的少年一寸一寸抬起头,视线跨越数百里雨幕,冰冷地盯着贝列诺西张狂的笑脸。
坚冰之下仿佛流淌着滚烫的岩浆,碧眸亮如星子,像是生来就属于天际的鹏鸟,不经意间露出峥嵘的少年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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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恍惚意识到……这个不慎落入异世的少年,是只用了百余年就走到原生世界允许的境界顶点的,绝对天骄。
下一刻,无尽阵法一环套着一环,自他的脚下浮起,从璃月港一路蔓延至瑶光滩。
——那是……
恢复了些的魈死死盯着有些熟悉的法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
“且以此身祭九幽。”
少年清朗的话语一字一顿:
“酬、我、道、途。”
至性疏狂,傲骨一丈。
话音未落,赤色火焰由内而外地点燃那道单薄的人影,一瞬膨胀烧成数百里火墙。
连碧瞳深处都跃动着明焰,像是浑身血液被刹那抽空一般,极致的冷意昏沉自灵魂深处浮现,明夷却璨然的笑了起来。
漫天灰雾在焚烧中渐渐稀薄。
“焚、世、净、业。”
本不应现于人间的业火烧透半边璃月,流光隐隐凝成一朵巨大的重瓣红莲,生合开落间,将泼了一晚大雨的乌云烧灼殆尽。
“快停下!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魈顾不上体内元素力空荡,瞬移至灼于火中的少年身畔,双臂交叉挡在身前顶住扑面而来滚烫的烈焰,声音是罕见的焦灼与急切。
明夷不断磕着仙人为他专门研制的补血药丸,已经分不清体内流淌的到底是血是火,喘息的气音里还带着笑:
“放心……其实……也不算、是第一次了。”
“你!”
魈一时语塞,瞳孔震颤。
——帝君救回来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疯。
这样的变故,自然瞒不过悬在半空的贝列诺西。
这位人身鱼尾的神明一双冷目中带着癫狂的杀意,牢牢锁定住烈火中熟悉到骨子里的叛徒。
伸手,水汽凝弓,拉弦搭箭。
第30章 天动万象。
……首先漫上来的是难以抑制的寒冷。明明身在烈火中,明夷却连牙齿都在细微打着颤。大脑昏沉晕眩,耳畔啸鸣,心脏紧缩快要跳出残影,却徒劳地泵不出再多血液。
浓重的濒死感。
……纵使已经试过一次……这种程度的失血,仍是在死亡的刀锋上旋舞。
少年清秀的脸庞白到透明,费力地粗重喘息着将稀薄的空气吸进肺里,以至于贝列诺西的水箭锁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
兽潮仍在悍不畏死的噬咬,如蚁群一般前赴后继。
驰援的夜叉均匀分布在长达千里的海岸,术法华光在漆黑涌潮中全力散着明光。
恰好在附近的移宵导天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道冒着黑气的血痕,手上爆出刺目的岩光,一拳将魔物捣出一个口子。这才有机会仓促抬眼回头,咬着牙分出一道元素力挡在少年面前,有些抓狂地高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家伙还活着呢,哪里轮得到后辈拿命守门?!”
“快给我退回去!魈,把人打晕抗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
贝列诺西几乎蓄满全力的箭矢已经将明夷的气机牢牢锁定,弯弓如满月,深色眼底烧着张狂的狠笑,不打算再给这个早该挫骨扬灰的叛徒一丝生机。
直到此时,萎靡到极点的少年终于才有所感应。
抬眼,瞳孔骤缩,与一脸狞笑的贝列诺西四目相接。
第六感几乎在脑海中疯狂尖啸着危险,颈间亮至极限的“涤世泽生”不合时宜的发烫,不知是否是璇玑族察觉到不妙,明夷看也不看便逆转心法,拒绝联络。
——就算来信说他死劫到了下一刻就会原地去世也太晚了。
焚世的业火席卷高天。
冰冷的杀机相隔千里,仍然刺得他皮肤生疼。
维持住火焰已是极限,浑身虚弱到没有丝毫力气,大脑疯狂运转,确认没有任何生路后……
明夷忽然朝着天际搅动风云的魔神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
紧接着,颤颤巍巍抬起手,用力朝人比了个中指。
——早就该这么做了……老、匹、夫。
等待着欣赏叛徒绝望后悔的扭曲表情的贝列诺西甚至愣了一下。
瞪着少年过于直白挑衅的手势,和灿烂到扎眼的笑,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须发怒张目呲欲裂,箭尖锋芒暴涨,怒而松手。
“竖子岂敢辱神?!”
离弦的长箭像是至凶的鹰隼俯冲而来,沿途撕裂空气,箭气所至之处海水因巨大的压力形成深深的海沟,许久方才弥合。
不过一瞬,长箭便横跨虚空掠至半途,明明还相隔近百里,整个人就已经被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逼到几乎无法喘息。
艰难抬高的手臂垂落……箭尖在仍然清亮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不要!”
魈还在拼了命想冲上去,下一刻,忽然身子一僵。
命悬一线之际。
一只鲜血淋漓的玄色手掌透过重重迫人的元素力,奇迹般握住了箭身。
及时赶到的摩拉克斯浑身浴血,战袍猎猎,退后半步卸下这只倾注了魔神全力的水箭冲势,将之攥在手中。
流淌着赤金辉光的凤目如极寒凛冬,手中水箭刹那镀上一层玄黄光晕,几乎毫无停顿地被他反手甩出,朝着贝列诺西电射而去。
远处,是直到现在才在半空中徐徐下落的魔神卡奥斯,和失去了一半躯体拼了老命扎进海中远遁的八虬。
“帝君!”
魈的目光中迸射出强烈的惊喜,激动地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
悬于海面,身披数创仍岿如山岳的神明一步踏出,闪身出现在瞳孔地震的贝列诺西身后,长枪与水箭干脆利落地一同贯穿其胸膛。
贝列诺西难以置信的咆哮哽在喉头。
霎时,万籁俱寂。
战局仿佛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地间所有目光汇聚在云来岛上空,染血的枪尖和微明的墨色里,其光仍炽的神明。
一声听不出喜悦的,极轻极淡的叹息。
“天动万象。”
刹那间,法则动荡,云层翻涌,其色玄黄。
明夷有些恍惚地抬眸。
只见让心脏停跳的星辰自天外而来,玄岩为基、耀金成纹,如穹顶覆灭坠落地面,末世哀歌一般恢宏,衬得此身渺如尘埃。
空气在极速下坠的陨星压迫*下发出爆鸣。
甚至提不起躲避的念想,脚下生根一般钉在原地。天星触海的一刹,如烈阳恒光,无人能视其锋芒。
耳畔深海哀鸣,大地震颤,岩石崩解,似是在重开天地。
被灼伤的眼瞳能视物时……无尽漆黑兽潮像是从未存在一般,葬于静水无波的云来海深处。
如此……猝然又震撼的落幕。
业火止息。
明夷目瞪口呆,惊骇到全身发麻。
——不是……这种程度的力量,尘世执政真的还有悬念吗???
一时无人能发出声响。
许久,贝列诺西苍凉的大笑骤然响起,身后被地底魔物蛀空的云来岛无法支撑起天星坠落后岩元素的共鸣,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群岛震颤,土崩瓦解。
数以万计的生灵瞬间罹难,哀嚎着被埋没,徒劳的垂死挣扎……
“……”
明夷不忍地微微张口,本能抬手前倾。
酣畅淋漓的笑声一停。
“摩拉克斯……成王败寇罢了。”
贝列诺西嘴角溢出血液,一眼也未曾看向贯穿心口的血洞,忽然自鱼尾开始渐渐消解,化作幽蓝的泡沫。
泡沫飘向群岛上的国度,将尚还存活的每一位臣民包裹,飘荡向未知的远方。
最后一颗气泡离地而起时,这片亘古悠久的群岛,最后一方土地终于也沉入无尽的渊海。
至此,世间再无云来岛。
自始至终……这位海瑞国无上的王者仍然背对着他的子民,不曾倾听任何哀求,也从未低下过他高傲的头颅。
——生而不凡者,与苍生殊途。
至于是非功过……也不过后世一纸空谈。
少年瞳光微晃,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摩拉克斯微阖双目,发出一声叹息的喉音。
极北,若陀脚下踩着一只巨大的玄龟,身畔横陈着头身分离的穿山兽,眼中闪过不详的红光,暴力将玄龟踩入地底。
华清归藏迷宫,归终放下最后一份战报,终于能伸手端起杯盏,饮下几日来的第一口茶水。
太阳一如往常升起,几缕天光驱散夜幕,照耀山河表里,也一视同仁地温暖着满目疮痍的战场。
边境胜利的消息像飞鸟传进千家万户,磐岩般坚韧的人们欢呼雀跃,向着岩王爷与众仙人的方向感恩地拜了又拜,一刻不停地投入重建房舍的忙碌当中。
维持了整整一夜的护堤终于消解,以留云借风、理水叠山、削月筑阳三位仙中翘楚的实力,在如此庞大的仙力输出下,也近乎虚脱。
“看来……咱们都得回去好好休整一番了。”
削月筑阳抹了把汗,摸出颗药丸塞进嘴里,抬眼,尊崇又担忧地望着自天际缓步踏空而来的璃月神明。追随日久,帝君白袍染血的姿态,连他也并不多见。
“……帝君也是。”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场大战,也算是尘埃落定。
明夷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沉沉落地,强撑着的单薄身躯微晃,只觉世界天旋地转,忽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下。
“明夷!”“小心!”“欸……”
顿时,众仙一阵嘈杂的惊声,无数术法华光不约而同自各处汇向同一方向,赤青黄紫蓝各色元素力膨成巨大的软垫,护在少年身后。
失血过多的大脑已经分不清身处何处。
眼前光影纷飞交错,恍惚中……仿佛闪回他在蕴灵界最后的那日——
遮天大阵在业火中破碎,诸生气运物归原主,最后倒下时……耳畔只剩无穷无尽的叱骂与血仇,和欲将他挫骨扬灰的漫天杀招。各色真气将长天映得五彩斑斓。
……何其相似的光芒啊……
过去与现实重叠,在相似的失重坠落当中,一个从世界裂缝坠入无明的长夜,另一个……被小心翼翼簇拥着,跌进柔软的像是云朵的光海。
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在意识存留的最后时刻,少年凭借本能抓住毛茸茸的暖光,翻身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相隔一载,异世回望……
渡我悲思,了我流离。
眼前彻底黑下来的瞬间。
摩拉克斯有些惊讶的目光望了过来。
少年丹田处木灵根忽然自发地骤起清光,引动方圆百里丰沛的草元素力震颤,像是乳燕投林一般,源源不断地撞进其身体。
——即使在昏迷中,明夷的气息仍然节节攀升。
“这是……”
魈有些迟疑地望了望在半空中显形的翠色元素纽带。
“像是……顿悟?”
留云借风苍眸瞪大,诧异道。
等到日上中天,眼见一时半会应该无法结束,出于谨慎,众仙在离去休养生息之时,并未擅自将少年挪动位置,只是就地撑起了护盾以防万一。
没想到元素力的躁动,就这么持续了数月。
星移斗转,海潮涨落。
逸散出的部分元素力积少成多,已经凝成青雾,在满目疮痍的主战场上,生发出无尽招摇的绿意,开出满地无名花朵。
虽然少年沉睡许久,异象频出,但气息仍在渐渐强盛,结合现有条件推断,应该是件不错的好事,璃月的众位并没有太多担忧。
一队千岩军驻扎在十里之外戒严,防止有不慎误入的凡民惊扰。
直到逐月节前十天,沉寂了数月的少年,终于微微动弹了下指尖。
与此同时。
倚岩殿,正在与甘雨讨论着节日主题的摩拉克斯忽然起身,遥遥望向东方。
在他的感知中……
璃月求道升仙的天地试炼之处,似乎被什么引动一般,隐隐震荡起来。
金眸中盛着有些无奈的笑意。
——这位小友……可真是睡着醒着,都能带来些不小的动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