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回璇玑族的路,明夷走过无数次。飞阁流丹、玉阶彤庭的建筑群坐落于飘渺的仙山之间,云雾缭绕,若隐若现。
在山脚举目,已经能望见承载了他绝大部分时光的清净仙宫,熟悉……又陌生。
“玄武村陈羽,玄品水灵根,可入外门。”
恰逢五年一度的纳新大典,整个璇玑洲但凡自衬有一线希望的凡民皆云集而至,竟将横亘数十里的恢宏山门石台围得水泄不通。
加之九州第一族的名头,更是连其他州也有不少来碰碰运气。
穿着大多简朴,与白玉仙门有些格格不入的凡民们高仰着头,眼中带着近乎虔诚的光,妄想有那么一丝机会……触及他们无法想象的、长生久视的另一个世界。
台上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孩童尚还懵懂。
台下一大家子粗衣短褐看上去并不富裕的亲人们,已经有些滑稽地张着大嘴呆在原地,喜极的眼泪无意识滚落,浑然没有察觉到周围羡艳的目光已经快要将他们烤熟。
巴掌大的测灵石明暗之间,便是一场横亘一生的悲喜。
明夷无言的目光,与孩童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有着片刻交集。
神情一恍。
那样的眼神……他曾见过。十余年前,身上最后一丝暖白气运被阵法抽走,上一刻还靠在街角啃着一枚冰糖葫芦的孩童,停下呼吸之前,也是同样……不知事的年纪。
少年看不清情绪地垂眸,跟在白衣猎猎的青年身侧,脚步不曾停留。
一路拾阶而上,气氛渐渐不同寻常起来。
往常步履轻盈、来往不断的仙门弟子,竟始终不见一人。沿着空荡的玉阶,行至山巅壮观的主殿,钟离眸中神光微动,已经捕捉到了不下十股暗中窥探的气息。
——消息传递速度……倒是不慢。
沧云从柱后转出来,吊儿郎当的表情不再,复杂地拦住少年去路:
“我曾经提醒过你……不要回来。”
“……所以,你也早就知道?”
闻言,明夷莫名笑了笑。与这位从小与他一起互损长大的小三叔对视,在他欲言又止的动作中,侧身,擦肩而过。
大殿之内。
无数长辈、隐世不出的族老极其反常地同时列坐。
明夷逐一掠过殿中熟悉的人望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心中空落落的寒凉,只剩一道盘桓的念头。
——何以直视人心幽微?
……来的好快。
渡玄紧拧着眉注视走到殿中的两人。
在心中暗骂了无数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雷澜,应对的指令刚刚下发,就已经接到不速之客闯山门的回报。
按照明夷的性格,不应该如此干脆。
渡玄冷寒目光望向那位白衣飒踏,神秘莫测的青年。
——是因为他?
钟离旁若无人地朝着少年轻轻颔首,抱臂向侧几步,将主场交由明夷。
还没待明夷开口说话,渡玄便无奈地长叹一声,道:
“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但……此事并非如你想象。”
“其实瞒着你,也的确是为你考虑。既然事已至此……唉。罢了,那我便将计划原原本本告知,希望你能理解。”
明夷眸光微动,心中升起一抹瘠薄的希冀:“愿闻其详。”
“一切起源于一个错误。”
渡玄的目光在少年空荡的脖颈上顿了顿,淡淡地道:
“当时璇玑族青黄不接,即将掉出一流宗族之列,恰好天命之子出世,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借用你的气运稳住了形势。”
“没想到批命之时,居然算到你死劫在身。那时,你的气运已经与族内链接极深,一旦应劫,璇玑族将一夜沦为二流势力。”
“于是,我连夜召集族老详加推断,居然发现……你是天道选中的天梯质料。但仅凭你,无法完全堵住空洞。不过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思路——只要有足够多的气运,便能补上天梯,重开升仙路。”
“再细细推演下来……天下半数生灵的气运齐聚,我们便能重新得道升仙,再也不必眼睁睁看着自己腐朽。也能……”
渡玄的眼神似笑非笑,像是沉浸在伟业之中,却并未发现少年的脸庞已经惨白如纸:
“……保住你。”
——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就有了遮天阵诸事。过程异常顺利,没有哪个宗门能抵挡得住成仙道果的吸引力。”
“我们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放你出去历练。就差临门一脚……”
一语及此,渡玄的表情黑了黑:“谁也没想到你的破坏性居然能这么大。”
“幸好,经过推演,一切都还有救。只是重开遮天阵极易引起天道关注,我们需要抽取你身上的大部分气运遮掩,因此才如此着急地召你回归。”
“其实很简单,不是么?”
“明夷啊……这是能拯救我们修仙界的无上伟业,如果不是你的性子,其实也没必要瞒着。”
渡玄的眼中划过一丝慈祥,感叹道。
“别刨根问底,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不好么?”
“你永远是此世最为耀眼的天骄,就算气运离你而去,境界也不会跌落。待升仙路重接,你便是最有希望成仙的人……”
“代价只不过是些凡民罢了。生生不息、不会断绝的凡人……”
殿内的长老跟着七嘴八舌地劝慰起来,是真情实感的语重心长。
“……”
明夷唇畔最后一丝血色褪去,瞳孔震颤,身形摇晃不稳。体内来自九幽的业火翻涌,几乎想要将他焚烧殆尽。
——居然真的有……比拿他祭天更恐怖的真相。
——那场苍生浩劫的目的……居然有一部分是为了……他?
眼见温情的部分已经铺垫地差不多,渡玄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威胁,微笑道:
“你身上的法器,就是为了避开死劫。我很惊讶,在应劫期摘下项链,你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瞬间以身合道。”
——只有一种可能,在他身边,有着更招惹天道视线的存在。
渡玄有些忌惮地瞥过那道玄衣白袍的身影,又道:
“但想来,也拖不了太久。明夷,你的意气、你的抱负,我们都看在眼里,难道……你想死在天道之下,填补天梯?”
高高在上的族长伸出手来,其上悬着一枚刻着微缩遮天阵法的悟道石,像是捏着少年的命脉,眼眸虚眯:
“拿上它,别想太多……好好当你的气运之子、绝世天骄,不好么?”
——我亲自为你铺就的登天大道。
明夷缓缓闭上眼睛。
过于……可怕的真相。
耳畔哨声鸣响,天地倒悬,不知身处何处。
血脉逆流,真气四窜,像是掉进了万载玄冰池,一阵阵从骨子里涌上来的寒凉让他不住地打着冷颤。
偏偏心头又仿佛堵着一团火,烧得他胸膛燥热双眸赤红,想大声喝骂嚎啕大哭,喉咙里却仿佛堵着棉花,连最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躯寸寸萎靡。
他的傲骨、意气、道心……都像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好像是睁开了眼,但不知为何,眼前是比闭目更深沉的黑,他看不见……他从来也没看清过。
心尖剧痛,几乎每跳一下,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里……难道是从小教育他仙道为护生的家族?
少年死死抓住胸口弯下腰来,下唇咬得糜烂,呼吸几近于无。
人影幢幢,鸦雀无声。
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明夷惨笑一声,肩上不知为何沉重地他抬不起头来,双膝像折断一样,砸向地面。
——从此之后……再无人能担起世界的重量。
傲骨摧折,道心零落。
——该怎么夸奖璇玑族呢?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大道三千条……硬生生让他们找到了唯一能撼动无暇道心的方法。
手臂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扶住。
干脆止住下落的趋势,让明夷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变故让近乎支离破碎的少年稍稍分了一丝心神。
钟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明夷身侧,单手接住少年全身的重量。
金眸中燃着仿佛能灼烬世间的烈火,盛怒之下,第一次近乎傲慢地抬起头。
像是站在云端俯视睥睨,视线一一扫过这些辈分极尊的遗老、崇高的璇玑族徽、洞穿升仙得道的至理:
“在场有什么东西,配得上让你屈膝下跪?!”
字字千钧,振聋发聩。
——这位涵养极好的异界神明,终于彻底冷下了神色,无形的压迫感让人心底发毛。
“放肆!我等心系大道……”
被一个外人如此冒犯,在场众多长老拍案而起,怒喝出声。
悄悄缩在角落里的沧云忽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
这位自己一直暗中监视的,彬彬有礼博学多才,虽然神秘莫测不好对付,但自来到此间从未显露过什么大威能的人物……突然现出让他腿软的杀伐怒目相,抬手凭空召出一杆恍惚能贯穿世界的长枪。
周身金玉骤亮,玄黄粒子升腾,钟离扬手一枪钉在号称世间最硬的玄铁地板,像是豆腐一样,整个枪头都没了进去。
众人从未感受过的、不可抵御的磅礴能量如水波扩散,大地震颤悲鸣。
整个殿内上到族老下到执事手段尽出,竟没有一个能阻挡,硬生生被扫穿震翻在地。
——一时间,整个殿内还能站着的,就剩下了中央那两人。
来自身畔的支撑实在太过有力。
看着一地人仰马翻的场景,呆呆站着的少年碧瞳忽然动了动,像是被唤醒一般,多出了几分神采。
……却仍是入骨噬魂的哀伤。
——面前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和忌惮的三人,是将他的命线手动改为与璇玑族相连,并耗费寿命替他批了九次死劫的族老。
——跪坐在地却咬着牙,视线坚定并不认为自己有错的,是供养他百年,每次见他眼中全是期许的族长。
——过于狼狈地跌坐的众人里,有带他进秘境的长辈;有做饭很好吃的朋友;有儿时的玩伴,也有嫉恨的同侪。
他忽然低头笑了笑。有些颤抖地伸手,握住身旁泛着粼光的白金衣角,伴随着攥起的褶皱,空荡得吓人的心中这才多了几分安定。
——多可笑。身为土生土长的蕴灵界本地人,站在血脉相连的璇玑族大本营,竟只觉寒凉凄惶,无处可栖。
居然还是靠着来自提瓦特的神明……
能给他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良久。
缓缓松开手,明夷踉跄转身,一步步走出忽然逼仄到他无法喘息的大殿。
碧眸迎着殿外明亮的天光,强忍着胸中灼烧的痛楚,那个少年,终于说出了自知道真相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飘渺,带着些苍凉的笑,是让在场璇玑族所有人都极其耳熟的,传承了千年的祷词——
“诸天万法,玄玄浮生……”
“大、道、垂、黎、民。”
每一字都像是吐出的炽烈的心血。
众人死寂无声。
殿内隐隐的,间或传来了似是琉璃破碎和小口吐血的声音。
——是终于有人扛不住,道心破碎的鸣响。
钟离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寒彻的声音字字沉怒。
“他是气运之子,是天命人,是飞升的契机,是璇玑族的中兴之主——唯独不是他自己。”
——对于生命悠长的神明,这样萦怀的怒火,已经记不清几百上千年间,不曾有过。
“你们冠冕堂皇,做的每一件事都师出有名、华丽至极,将世界的道理加诸在尚幼的后辈双肩,理所当然地剥夺他知情和选择的权利——”
“你们想救的,从来就不是他。”
“我作为世外之人,并无审判诸位的立场。但——作为明夷的友人……”
“当蔑视诸位。”
那双威严凤眸缓缓扫过殿中仙风道骨的众修者,炽金鎏火,令所有对视之人呼吸凝滞,倍感压力。
声音极稳极轻,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尤如暮鼓晨钟,正敲在道心之上。
“不慈。不悯。不信。不义。”
第42章 无执无妄。
明夷的状态极不对劲。
原本清澈无垠的碧眸中飘荡起妖红火光,如臂指挥的灵力此刻四处乱窜,踩在玉阶上的每一步,逸散的力量都会在其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少年面无表情,天青色衣摆无风自动,目标极其明确地来到正殿后的命堂。
“大、大师兄?”
看守的弟子面对着熟悉的清隽脸庞,被气势一迫,不假思索地让开了路。
视线追随着一眼不曾偏过来的少年时,却又莫名觉得心里发紧,有些不安。
——大师兄极少会在听到问好后,不停下回礼。
雕龙砌凤的宽阔殿堂,明夷凛寒的目光扫过无数命灯,最后停留在顶层因他的归来补充了神魂灯油,比任何一盏都明亮的火光。
——璇玑族弟子,向来将入命殿与一族气运相连视作无上荣耀。
眸中的讽笑几乎要溢出来。
少年手中业火翻腾,几乎毫不犹豫,抬手凌空一握,将燃着自己神魂的顶阶法器命灯瞬间爆碎。
细微的琉璃残片飞溅,余波压得四周烛火忽闪明暗,在刺耳的警铃声中,笼罩着整个大殿的杀阵显形,重重围困住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影。
“大师兄?!”
看守弟子失声惊呼,面前的场景恐怖到让他大脑停转,震撼的问号充斥胸膛,张开大嘴许久没能合上。
下意识想攥碎手中控制阵法攻击的玉佩,忽然意识到敌袭是谁,又在最后一刻停滞。
一双修长又充满力量的手越俎代庖,从弟子手中抽出玉佩,只是稍一施力,便将之捻成粉末。
背对着瞬息飞射而来的无数术法杀机,明夷似笑非笑的眼神蜻蜓点水般掠过守门的弟子,青光缭绕周身,在刺目的灵力爆破炫光中,毫发无伤地举步离开。
踏步云上。
正午时分日光灿灿,几抹疏云飘荡,看上去安宁又祥和。
俯瞰四野,万家炊烟袅袅。九州仙山郁葱,超然又飘渺,吸引着凡民趋之若鹜,像是……还没有蛀到表面的鲜亮的苹果。
闭目。木灵力如海潮翻涌,以万千草木为耳目,感知蔓延向无尽远方,试图找出遮天阵的踪迹。
良久,一无所获。
——还真是……进步了啊。恐怕是专门针对他的隐匿功夫。
少年眸中赤色更甚,压抑在胸膛的火浆几乎要将心脏烧穿,勾起一个极冷的笑。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神魂毫不留手地疯狂燃烧,眸中阴阳游鱼旋转成模糊的黑白影子,像是能洞穿一切阴翳般,推演天地万象。
勾连无数星辰如织的苍穹被气机引动,倒映在眼底,竟已有日落西山的颓意。
——凤凰垂翼、日坠于地。明德受创,邪压正之象……
当年以乾坤为算筹的上界大罗仙,扔下的地火明夷卦象,到底是喻指少年,还是……蕴灵一界?
无人知其真意。
气息以极快的速度虚弱下来,明夷却并无任何停手的想法。纵使明知阵法未开、苍生无恙,不必硬刚,胸中仍有一团逼迫着他的烈火,近乎执迷。
眸中赤青神光洞穿虚妄的刹那,阴沉的劫云凝聚迫顶,千里暗无天日,像是终于找到了早应合道的质料。
——站在明面上毫无遮掩地卜算天机,几乎等同提灯夜游。
紫电划空。
比参天古树还要粗壮的劫雷兜头劈下,又被玄黄元素力悍然挡在半空,轰鸣声震耳欲聋。
少年像是从什么不妙的心障中惊醒了一瞬,碧眸微恍,赤光渐消,望向护住他的织金白衣的身影:
“帝……”
中气不足的声音被迅速窜上天际的人打断:
“明夷!”
是见天象有异,着急忙慌赶来的渡玄:
“其他诸事我们都可以再谈,你先拿上遮天阵,不然真就要应劫了!”
那张总是气定神闲的方正脸上此时满是焦躁,胸膛剧烈起伏,担忧至极,急匆匆递出的手上握着那枚本想要当作筹码的悟道石。
其上,微缩的遮天阵法还在徐徐运转,与窃取苍生气运的浩劫同根同源。
与那双恳切忧心的双眼对视,无数勉强按捺在胸口火浆般的思绪骤然漾了上来,明夷垂落的双手猝然攥紧,下颌紧收,后槽牙咬得“咯嘣”一声。
死守的清明被胸中铺天盖地的灼烧剧痛覆盖,无数爱与恨纠缠着原本透似琉璃的道心,如同沸油泼雪,灼遍全身。
——百般算计中的一点真心啊……
还不如……全、是、利、用。
免得他撕不开、扯不掉,只能硬生生咽下包着蜜糖的炭火,烧得痛心断肠。
灭顶的情绪终于冲破心防。
少年双目紧闭,五指成爪,躁动的木灵力裹挟着几不受控的业火,在手心凝成近乎实质的长剑,尚未出手,已可断风裂虚空。
——超出化神的伟力。
再睁开时,碧眸殷红似血。
明月晦暗,濯于泥淖。
昔我少年,白日追风,敢讨天光作衬……却尝举世苍凉,孑然一身蹚龌龊。
何其残忍。
想要抹除面前这个让自己如此痛苦的根源,近乎本能。
半空雷劫翻涌,电光撕裂墨色,飓风吹青衣猎猎作响,无甚表情的少年,终于动了。
几乎只是一花眼的功夫,原地就只剩残影。
堂堂一族之长、化神巅峰,渡玄竟无法完全捕捉少年的动作,只一瞬,燃着逼人业火的青剑已至面门,在紧缩的瞳孔中寒芒毕露。
——他会死。
他浑身冰凉地意识到。
平日里的明夷实在是过于谦和守礼,即使面对才入门的练气弟子也无半丝骄狂,甚至还有些不成熟的俏皮鬼点子……让他们这些人,潜意识里只把他当做惊才绝艳的小辈。
直到这时,生死一念,渡玄才终于想起……
这位少年是位实打实的、能越阶挑战的化神尊者。在这个世道,劫前避世的渡劫大能不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能与所有尊贵年长的人物平起平坐。
尊者不可辱。
渡玄手中仍握着那枚未送出的悟道石,眼中弥漫上惊恐,甚至来不及形成任何有效的防御。
锋利的剑气将那张方正的脸划出血痕,眼看下一刻就要身死道消……
一道白衣身影鬼魅般后发先至,追剑而去,在渡玄眼前半寸将划空破云的剑锋徒手握住。
变故突生,少年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只玄色手掌便拿捏着力道,砍在他的后颈。
血色双瞳高光立暗,长剑消散,明夷瞬间失去意识向前栽倒,被钟离稳稳扶住。
渡玄神情一振,似乎看到了被理解的希望,迫不及待地开口:“多……”
几乎是刚刚出声,便被毫不客气地打断,钟离目光极冷,罕见地不欲给人半分颜面:
“他可以杀你很多次。但,绝不能是以这种状态。”
“我救你,与你无关。”
“……”
高天之上,劫雷涌动,沉闷震悚的天威弥漫,渡玄一时沉默下来。
“……唉。”
许久,他长叹了口气,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讲着自己的难处。
一族兴衰、大局为重、得道升仙的道果、想护住的天才和家族……
面前的璇玑族族长似乎有太多看似正确的道理、万般无奈的妥协,站在所谓一族大义的立场上,堂而皇之地抱怨着少年过于不懂变通的、非黑即白的刺人锋芒。
浑然忘记……自己在千余年前,也是位翻山越岭而来的朝圣的凡民,有幸拜入仙门,修得长生久视。
——或者说,由于过于悠长的寿命,其实绝大部分修仙者,都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的来处。
可仙凡本一体。
能驳斥他的言论有太多太多,但看着那双散发着奇异光亮、将苍生捏入股掌挥斥方遒的坚定又狂热的眼睛,钟离却罕见地沉默许久,似有千言万语湮于风中。
——苍生有灵,仙者泽万物。这样的道理,身为一族之长,他不会不清楚。只不过是……歧路迷途,不可转也。
于是,异世的神明只是凝望着手上扶着的,即使失去意识还在拼命压抑着体内乱窜伤人的业火与灵力,想要从魔障中挣扎醒来的少年。
半晌,只剩下最真切的疑惑,近乎喟叹地感慨:
“……你们怎么舍得。”
——这样皎白如皓月的少年。
絮絮的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掐住脖子,渡玄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是夜。
璃月众仙少有地全员在倚岩殿到齐,略显凝重地围在桌前。
面前摆着玉佩、发钗、压襟、耳坠等等不同形制的精致饰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其内跳动的萎靡的火光。
——明夷给的居然并非是消耗型法器,而是与他直接相连的、可以随时补充的业火。
那么……这也就表明,那孩子现在状态极其不妙。
这才离开不到半月吧?
“摩拉克斯出事了?!”
这是若陀的第一反应。在检查了契约仍然完好之后,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不是……有什么情况能让那少年在摩拉克斯的庇护之下,还能搞成这个样子?
甚至还是个位阶不高的世界?
……真是见鬼了。
“若陀前辈,那界门,您还能开吗?”
不祥的预感应验,魈皱眉沉声询问,眸寒如霜,一副想大开杀戒把人带回来的样子。
“……稍安勿躁。”
沉吟片刻的归终叹了口气,插进七嘴八舌的交谈中:
“首先能肯定的,单凭武力,那个世界应该没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们。那么……”
“问题就很有可能出在那孩子的道心之上。”
——但得是多恐怖的故事能撼动无暇道心啊
归终有些头痛,连机巧也不搓了,拿起面前的发钗看了又看:
“目前的情况倒是稳住了,但明夷的状态依然算不上好。”
——有什么办法能帮得上忙?
众仙一时愁眉紧锁地各自拿起少年的赠礼观察,心神随着手中细小的火苗明暗一提一放,直至许久之后,留云借风忽然拍案而起:
“等等,这法器既然与那孩子有直接联系,那我们以此为载体起阵……”
“可否把能量传递过去?”
“!”
“好主意。”
众人眼神渐渐亮起。
明夷其实并未昏迷太久。
毕竟道心无暇,即使一时刺激过强导致魔障丛生,只要给他些许时间,也终能拨云见日。
少年在意识海中禹禹独行,蹚过灼烧的心火、长辈幽微的目光,最后站在葳蕤的承云山巅回望,静默许久。随即,将早已无法理清几分真情与利用的烂账从心脏硬生生剜去,付于业火一炬。
剧痛,清醒。
明夷按着心口缓缓支起身子,压抑着无数情绪仍极力保持冷静的碧眸褪去血色,澄净如洗,正对上一双温和恒定一如往常的珀金眼眸。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
少年下意识拂过后颈。
平心而论,钟离下手极有分寸,清醒之后他竟察觉不到有半点疼痛不适,但……
突然没由来地觉得十分委屈。
明明一路身心重创,面对璇玑族人都没有分毫示弱……
此时和衣盘坐床榻,仰头望着缓步走来,递来一杯清茶的金相玉质的青年,忽然泪盈于睫。
甚至来不及问好。
明夷狼狈地低下头,咬着唇,无声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无法克制,他不得不抬起胳膊覆了上去,欲盖弥彰。
柔软的布料很快便被洇湿大片,隐隐间压抑着极低的泣音,像是委屈到了极点,终于有了能宣泄的机会。
单薄的双肩细微颤抖。
家族反目、百般谋算、诸生浩劫在我……无数沉重到难以喘息的巨石借此肆意流淌,顺着袖口滑落脸颊。
几近呜咽。
钟离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只是个修仙百余载,入世十数年的少年啊。
这样的局面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了。
轻声叹了口气,将手帕放在少年触手可及的地方,钟离无声陪在一旁,眸中神光隐隐动容。
良久。
大雨止歇。
通透地深呼吸几次,心中莫名轻盈许多,少年缓缓平复了心绪,忽然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
——多大的人了,怎么突然跟个孩子一样……
将新换的茶水置于桌边,钟离看出少年的不自在,眸中略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轻飘地略过方才之事,另起了一个让明夷忽然愣住的话题:
“可愿成仙?”
第43章 前缘既断
明夷大脑结结实实宕机了一阵子,尚还微红酸胀的眼眸迷茫地眨了眨。
话题转得有些太快。
像是在野外经受了末日般的狂风骤雨,好不容易找到庇护所的幼兽,还在舔舐着满身的伤口,眼前就冷不丁出现了一份满汉全席,有些……不真实。
——以蕴灵界的情况,升仙路断绝,他又是天道选定的质料,若真的要头铁飞升,一定会直接合道而去吧?
在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他便明白……自己应该是最没有希望成仙的那个。
可先生的样子又不像是单纯为了转移话题……
一天之内形势急转直下,接收了太多过于沉重的消息,少年的思维转得有些卡顿,一时间并没有跟上思路。
钟离也并未着急解释。
姿态端正地坐在小桌前的圈椅上,难得没有饮茶,而是倒了杯琥珀色“千日醉”小酌,金眸清明得看不出入喉的酒液烈度有多霸道。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若陀这套平复心绪的方法,的确有些奇效。
异界的神明极轻地叹了口气,发尾随风轻晃,放下空荡的酒杯。
这趟蕴灵界之行,所见所闻即便是在他数个千年的悠长时光中,都是极少遇见的没顶泥淖。
虽面上不显,但胸中也罕有地压着一口沉郁之气。
——为仙不仁,忘本断源,以苍生为刍狗草芥,私欲几能吞天。
偏偏还没有一个宗门觉得不对,默许都算得上仁德。
仙道让他们修成这样,还妄图染指道果……甚至不如贝列诺西。
目光在披上外袍,守礼地落座于对面的少年身上顿了顿。
原本以为是族风清正培养出来的赤子之心,没想到……居然是歹竹出好笋。
就是这颗唯一的好笋,还被预订成填补天梯的质料……此界的天道倒是好眼光。
初来之时,只觉五行灵气漫天、仙山飘渺,不曾想内里早已是腐朽不堪。
正气衰微,邪道丛生,不可救药。
沉吟间,钟离忽然不动声色地将盛着清茶的杯盏往前推了推,恰好停在少年悄咪咪欲要摸酒壶的指尖之前,隐去诸多情绪,温声开口接上方才的话题:
“此界的天道禁咒,我已基本了解。按照常理,无人可突破化神一境,只能眼睁睁等到两千多年后,腐朽化尘,归于世间。”
“但你不同。”
意图被看穿,明夷讪讪地作出正经的样子将钟离面前的酒杯斟满,这才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闻言,倏忽抬眸,与那双碎金鎏光的眼眸四目相对。
“难道说……”
到底是聪慧,只需稍加提点,明夷便眼前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
钟离点了点头,仍不紧不慢地将推断的情况娓娓道来:
“你早已突破化神限制,在提瓦特便已至半步仙境,没有道理也受此约束。”
“昨日你凝剑的那一招,可远不止化神境。若我没猜错,此世天道对你的封禁正在减弱。”
——也有可能是迫不及待地想抓取质料弥补天梯。
一语及此,他转头望了眼天际自明夷卜算天机以来涌动至今的雷云,神色中不见半丝对无上天威的敬畏。
“若你还带着遮天阵,境界应不会被压制。”
明夷在第一时间沉神闭目,细细将身体检查了一遍,果然发现有部分被禁锢无法流动的灵力已经悄然挣脱,带来充沛的力量感。
——炼虚初期。
短暂地从黑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少年情绪高涨,十分惊喜。
——若真能成仙,那目前的一切困境都能迎刃而解。道果已成,前尘劫数一笔勾销,从此世间再无不可为之事。
不过只一瞬便又蔫了下来,意识到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但我死劫在身,天命合道,怕是……”
“那又如何。”
仰头饮尽杯中酒,钟离向来沉静如海的眼眸中少见地翻涌起傲岸的弧光,玉杯与桌面轻碰,竟有金戈交战之声。
满心郁气激荡起一二峥嵘锋芒,不闪不避地望着似是听见僭越之语,炸雷骤响的天穹,冷笑道。
囿于天地命理的少年微怔。
如静水生澜。
——这位异世的神明周身泛起玄岩金玉的微光,元素粒子升腾弥漫,隐隐间,似乎真的透过高天照见此世天道,与一界意志分庭抗礼。
如此厚重的、直指天穹的底气与傲骨。
足以匹敌世界。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完全可以称作,降临者。
“尽管去试,成败皆无碍。”
——替无量众生叩问因果,一试这昏、沉、天、道。
“大阵已成,只差明夷的气运作遮掩,你还在等什么?”
璇玑族大殿,九宗宗主齐聚,其中年纪最大的幻海族族长凌峰一脸焦躁,手中劲气吞吐,将价值连城的灵髓杯震成粉末。
渡玄闻言脸色暗了暗,将袖中一袋命灯碎屑仍在桌上,冷声道:
“那就要问问雷泽宗干的好事了。明夷又不是傻子,知道了真相,能乖乖等着被抽气运?”
雷澜挑了挑眉,有恃无恐地与族长对视一眼,嗤笑出声:
“少来这一套。你们一族的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明夷的气运与全族相连,除了命灯,我不信你们就没其他办法了?”
“……”
渡玄阴沉着脸,透过大殿望着高空紫电划空、震雷响彻的墨色重云,低沉道:
“好,不谈这个。那个叫钟离的,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此人的能耐,幻海族也见识过。一个疑似仙阶的大能要保明夷,我们在这抽取气运,他能袖手旁观?”
“……此人确实不好对付。”
闻言,凌峰回想起碎成两节的镇宗神刀,眼中闪过浓郁的忌惮之色:
“不过,就目前的情报来看,他受此界天道影响极大,不像是能轻易动用能力的样子。上次与凌潮交手,更是纯凭肉身力量。”
“若是如此……一人之能总有极限。”
“我们九州高手齐聚,加之阵法连环,就算他真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仙人……也得饮恨败退。”
——作为在场年岁最高的宗主,活了近三千岁的凌峰几乎一刻也耗不起。
侥幸在天道禁咒降临之前便修炼到炼虚期,除了那几个将行就木的老家伙,他几乎可称为此世最强,此时丹田内灵力不耐地翻涌起来,迫人的气场压得在坐众人皆面色一变:
“不可再无谓拖延。渡玄,天道禁咒一日不除,我等修仙者皆坐立难安,如鲠在喉。”
“凌峰说得没错。当年的遮天阵诸事,我等四州只是默许,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一次,我们九州戮力同心,务必一蹴而就。”
赤炎宗宗主眉须火红,心直口快:
“你该不会还舍不得你们那个脑子都被教坏了的天才?”
“就凭明夷干的烂事儿,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在我们眼皮底下蹦跶,已经是看在你璇玑族的面子上,足够仁慈。”
“又不是要他的命,有什么好犹豫的?”
云梦宗宗主抚了抚云鬓,对那少年的事不甚关心,只是忽然叹了口气:
“到底是杀业过重,有伤天和……”
“天道不仁罢了。我等也是顺天而行,替自己挣一线生机。”
渡玄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漠,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诸位已有决断,那事不宜迟,动手吧。”
——迟则生变。
长身而起,华丽的衣袍在一尘不染的玄铁地板上逶迤而过,渡玄一马当先,身后的一众大能巨擘都是些跺跺脚,都能让一界抖上三抖的人物。
宽广明亮的命堂,渡玄复杂的目光最后一次看向顶层正中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耳畔回响起那个神秘的青年发自内心的疑惑。
——你们怎么舍得。
……众生一芥,大道难求啊。
……那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还不懂得他们这些寿元将至之人……
深深地吐了口气,将所有不该存在的软弱放下,手中一块非金非玉的令牌高高浮起,替换了那少年原本命灯所在之地。
单手掐诀,周身浮光,庞大的青气云团在正殿上空浮现,横跨整个璇玑族,隐隐有腾飞之势。
随着口诀复诵,其中一团几乎占了一多半的紫金气运从中分离,渡玄悬空的手臂一停,随即闭目,狠狠划下。
心中一空。
——以那孩子的性子……手势落下,便是彻底决裂了。
无尽气运直冲令牌而去,源源不断地输送至遮天阵阵眼。
这边,两人对好策略,刚刚出门。
手中握着钟离先生给的战利品令牌,猜出与大阵有关,刚要运转心法卜算线索的明夷忽然顿住。
冥冥中,似有天生天赐的无边运道正在离体而去。
……族长……还是动手了。
一瞬间挖心钻骨的尖锐疼痛逼得他咬牙闭目,扶住一旁栏杆,死死按着心口弯下腰来。
额间冷汗遍布。
——绕是已经将烂肉剜除、有所准备……这一刻真正到来之时,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的锥痛还是几乎让他肝肠寸断,动弹不得。
那是……生他养他倾注了他百余年心血的家族啊……
弟子的欢呼、长辈的关切、谆谆的教诲……还历历在目。
灵力猝然紊乱。
钟离眸色一冷,闪电般出手,一层玄黄护盾将少年与外界相隔。
气运离体速度骤减。
——但明夷与璇玑族牵绊太深,仍有为数不少的气运正在流失。
少年忍得连呼吸都在颤抖,寒意透骨。
良久,冷汗才终于止歇。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身躯寸寸挺直。
眸中似有云雨翻覆,碧瞳清冽如洗,少年不移不避地望向那双倒映着天地山河影的珀金眼瞳,咽下倒灌的血与泪。
声音极轻,每一字,却好似有着千钧之重。
“若此间事了,可否……带我回家?”
“帝君。”
此时此刻,他问的并非是那位异世云游客,而是重天星穹之外,定乾坤镇万民的璃月神明。
至此,前缘俱断。
第44章 当除我名。
“……”
钟离同样回望着那双飘荡着些微痛楚水色,却凛冽决绝毫无动摇的缥碧双眸,像是照见了一株突经灭顶之灾,枝干摧折,仍屹立风雨中的修竹。
——宁折狂风,不弯其骨。
像是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异世的神明微微叹了口气,看上去想要出言说些什么,最终却不知为何三缄其口。
少顷,只是沉稳地回答:
“当然可以。”
“……但去无妨。”
明夷微怔。
似是被洞悉了意图,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劝诫。少年忽然垂眸笑了笑,极为正式地躬身揖礼,饮冰的心火死灰重燃。
“多谢帝君。”
——抱歉,还是将您……拖进了这场危途泥泞、无量浩劫。
行到一半的礼被单手稳稳托住。
钟离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在有些不明所以的视线里,带着些许无奈地上手揉了一把少年的头顶。
——很难想象,面前的少年与那个醉酒后拽着他的袖口、带着一众仙家登天衡的,是同一个人。
正欲出言,凤目倏冷,举目遥望。
一个横跨五洲的巨型阵法光痕在大地之上飞速亮起,只有少数境界高深的修者能察觉得到的、透着不祥的透明罩壳自一点扩散,很快便横跨天地,像是隔绝了生与死。
罩中百兽齐喑,飞鸟不振,流风绕行,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一次,竟连璇玑也没有放过。
劫起。
陈羽最近在玄武村过得可以说非常快活。
整整一个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修仙的苗子,小小的萝卜头像模像样地穿着璇玑族送来的道袍,高高仰着婴儿肥的白嫩小脸儿,天天倒腾着小短腿穿行在各个胡同小巷里。
耳畔洋溢着叔叔姨姨们七嘴八舌的盛赞和惊叹,虽然还未入门,尚且是凡身,三头身的孩童蹦哒着,已然觉得有些飘飘欲仙了起来。
溜上一圈,怀中就抱满了各式各样快要溢出来的零嘴儿。
——只有五龄的幼童眼中还不见一丝对长生久视的执迷渴望,全是对修仙等于数不尽美食的垂涎。
寻常的一天。
一如既往爬过有些高的门坎,专程带着布兜盛放吃食的孩童才走出不远,忽然僵住了步子。
瞳孔剧烈颤动。
往常早就搬着板凳磕着瓜子,见到他便抓起把糖果,向他笑得眼不见牙的街坊邻居……不知为何灰白了脸,瘫在各处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细微起伏,有些活气。
像是……一夕凋零的草木。
“哥、哥哥……娘亲……”
门口无神倚着的,是与他相依为命的至亲。
呼唤无人应答。
一团小人儿簌簌发起抖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灭顶的恐惧从心底咕噜咕噜涌上,漫过胸膛、溺过口鼻,最后从眼底汩汩冒了出来。
茫然无措了许久,两只白嫩的短手被狠狠掰成扭曲的样子。
“回、回春术……”
孩童回想起话本里仙人的术法,妄想能像想象中那般起死回生,却只有干哑的声音回荡着,毫无动静。
……一切都是无用的徒劳。
——有谁能,救救……
他想张开嘴想大声嚎啕求救,却不知为何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上倦怠得毫无力气。
在孩童看不见的地方,一团暖白色云团正在丝丝缕缕地从他身上剥离。两腿越来越软,下一刻便要绝望栽倒……
那双乌黑的瞳眸中,忽然倒映出一道碎金流光的白衣身影。
如日长恒。
像是自己死前幻想出来的神仙一般,只是抬手凌空一握,如织的玄黄蕴光便在半空悍然截断了什么。
常人不可见的气运光团挣脱吸引,立即归于原位。
孩童踉跄地软倒在缓冲的元素微光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重又鲜活起来……只是一错眼的功夫,神明般的白衣身影便杳然无踪。
……竟像是……铭心刻骨的一场遇神大梦。
——好霸道的秘法。明明还未正式运转,距离过近的凡民气运就已经被牵动离体。
钟离手中握着悟道石,一路追着不同寻常的灵力流动而来,临近源头,所见之处生灵匍匐、四野无声。
毫不犹豫地出手截断秘法涌流,金眸凛冽如刀,杀意涌动。
——罪业弥天。
露天的璇玑祭台,此时黑云涌动,雷蛇狂舞。
九洲宗主各自镇压着窃取生灵气运的阵眼围成一圈,不约而同地掐诀,灵力全力运转。
浓度奇高的能量风暴肆虐。
众多化神境的磅礴灵力在大殿正中纠缠融合,凝成几近实质的庞大灵气结晶,沿着遮天阵法的脉络,分化出无数触手贪婪地涌向璇玑、幻海、雷泽、青冥、凌霜五洲。
熟悉的暖白气运,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由他们亲自出手,此次的秘法强度,要比之前高出百倍不止。
万人之上的宗主们目露灼人的狂热。
一人高的灵气结晶被牵引着,即将落于阵心。
变故毫无征兆。
长枪如坠星不知其来处,只枪尖一点神光如火,无声无息地破云碎空。
瞬息而至。
众人的眼神甚至还没能完全变成惊恐……
流星便几乎毫无阻碍地洞穿预先布设的重重防御阵法,如白虹贯日,在无数护罩破碎的泛光残片中,将强横到能把化神以下压成齑粉的灵气结晶直接贯穿,带起恐怖的元素气浪。
枪尖钉在地面上“咄”的闷响打在每个人心底。
光团剧烈颤动,一收一胀,像是被从内里撕碎般惊天动地地炸开。九洲宗主无一例外俱遭重创,吐血倒飞而出,直至撞到祭台边缘才堪堪停下。
气运如数回转。
身上响起无数防御法宝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无人能看清金玉浮光的青年是怎么出现在祭台中央,握住贯虹。
——这绝不是普通仙阶能有的实力。
凌峰瞳孔巨颤,没顶的恐惧裹挟着无边恨意,将双目烧得通红,毫不顾忌形象地嘶吼:
“钟离!我等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断了我们修仙界的生路!”
“……这句话,应由遮天阵下的众生来问。”
钟离挽枪负于身后,凤目赤金流火,不动声色地瞥过无数隐于暗处的长老护法,沉怒道。
——无数生灵与诸位高不可攀的尊者,又有何冤仇?
“……你当真要与蕴灵一界为敌?我虽无法捕捉你的命轨,但天道斥力,我非常清楚。”
渡玄摸了把嘴上的血,扶着栏杆颤颤巍巍爬起来,眼中孤狼一般的精光隐现,冷笑:
“你不可能有办法在此界恢复力量。钟离,人力总有极限。你一个局外人,有什么理由冒着生命危险,为蝼蚁来蹚这趟浑水?”
目光往远处命殿之内,正在吸收明夷气运的令牌处顿了顿。
——那里布设着重重杀阵天罗地网,此人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并未在第一时间出手解决明夷的气运流失之危。
……为什么?
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太多。
九宗密密麻麻的高阶战力尽数现身,无尽术法华光剑拔弩张,牢牢锁定住祭台中央周身浮起极淡的岩光,平静得有些可怕的青年。
铺天盖地的杀意让空气黏稠得几近无法呼吸。
“……无可救药。”
钟离眉宇紧皱,盛着惊人的怒意,极缓地摇了摇头。枪锋逐渐亮起明光,一人对峙九宗仍不落下风。
——其实有一件事他们猜得没错。出于某些原因,他的确在尽量节省元素力。
但……
末日般的无尽灵力攻击将祭台中央的青年彻底淹没,空间裂开虚黑缝隙,蔓延着毁灭的波动。
许久,吞天噬地的术法明光散去,高台夷平,砖瓦化为齑粉……
不等众人欢欣鼓舞。就见那道白衣流光的身影仍浮空岿然不动,衣摆随风,稳定得让人绝望。
维持着极低限度元素力供应的光盾碎开,与攻击一同湮灭。钟离原地旋身踢枪,搅散斜刺里抽冷子噬咬上来的火蛇毒刺,金眸沉冷,分毫不退。
——只需拖延时间即可。
古怪的令牌携着摧枯拉朽之势,子弹一样钉进九州中域,极其隐匿的一片荒野。
空间顿时如水波动,被顶级幻阵掩盖的遮天阵眼现出真形,吞吐着明夷极其熟悉的紫金气运。
警铃长鸣,引动箭矢如雨,淬着幽寒毒光,遮天蔽日地朝着半空中的少年飞射而去,每一支箭矢末尾都附着一枚法器霹雳弹。
“侄……明夷?!”
敌袭不出预料,沧云严阵以待的冷寒目光定睛望向来人,手中满月的弓弦骤松,近乎惊骇地喊出声。
——族长不是说他心生魔障,一时无法行动的吗?!
下意识想捞回绝杀的攻势,却只是徒劳。
明夷迎着漫天飞箭,目光一瞬扫过九洲驻守的修士,在正中璇玑族驻地微微一顿。
——果然……九宗主力并不在此。
旋即,木灵根青光涌动,无尽藤蔓破土而出,结成厚重的木墙,不闪不避地迎着将天幕都遮蔽的箭矢而去。
剧烈的爆炸声一浪接一浪,余波将离得极远的众修士逼退数十步,这才狼狈运起灵力防御。
半空中藤蔓不断被炸碎、脱落,又在生生不息的青光中重新生长补充。整整一刻钟,方圆百里的地皮被彻底碾碎,暴雨般的杀阵箭矢才终于止歇。
尘埃散尽。
明夷仍高悬于半空,面色微白,抑制不住轻咳了两声,碧眸疏冷:
“这就是你们对付钟离先生的底牌?有些自不量力了。”
“……”
——超出预想的强大。
——心魔这种几近无解的东西,都拦不住他么……
沧云面色晦暗一瞬。身旁的弟子们眼见来人,已经抑制不住骚乱的动静。乱糟糟的议论声中,青衣流光的少年步步逼近,入阵。
“大、大师兄……”
“明夷尊者……”
明明师出有名、正义至极,一些弟子们望着如皓月般缓步而来少年,不知为何,有些底气不足地讪讪。
倒是率队的一众化神尊者无甚影响,脸色紧绷,隐隐将不速的来者锁定。
“……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
“升仙路断,大道难求。为了修仙界的延续……我们已经无路可走。”
“你难道想看着我们敬爱的长辈毫无寸进、腐朽入土?千年之后……可就轮到我们了。”
见少年气息微乱,像是受了些内伤,却目不斜视,无半分迟疑地朝着阵眼逼近的身影,沧云闭了闭眼,终于还是站了出来,拦住去路:
“……何至于此。”
——不论如何,你都会是九洲最耀眼的天骄。
周遭附和的声浪越来越大,弟子们像是重新找回了底气。
“……”
明夷默了默,终于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碧眸灼耀,燃着终究未熄的心火,一路随着讽笑声烧进在场诸位的心底:
“你们若当真问心无愧,又何必起阵遮天?”
“有什么东西,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无量杀生因果……
“……”
喧哗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
“即便只有一线希望,我等修者,当争则争。”
是几位化神尊者见气氛凝沉,出言驳斥。
闻言,明夷缓缓闭目。
半响。
“拿凡民的命,争自己的生机,这尸山血海的道果……”
像是终于忍到了极点,咬牙吐出的字句:
“与、魔、何、异?”
“你!”
“……冥顽不灵。”
被小辈劈头盖脸地侮辱,几位化神尊者怒气上涌,灵力已经开始运转。
大阵之中,却终于有些年纪尚小的弟子经受不住,沉默退后。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沧云仰起头,静静望着末日般罩顶的阴云,良久,一声凝满过于复杂情感的叹息:
“你不该回来的。”
“……大师兄。”
明夷心中骤然一痛。
——这是自己这位儿时的玩伴,第一次没有轻佻地拿辈分压人,而是规规矩矩地叫自己一句,大师兄。
也是最后一次。
终于还是……孑然一身,举目皆敌。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次。但这一次……他终归不是刀俎下的鱼肉。
明眸浩瀚如星火,潮起翻涌,波澜丛生,良久,渐渐平息。
伸手,灵气裹挟着业火凝成长剑,瞬息回身挡下幻海族化神长老角度刁钻的杀招,几乎片刻不停,偏头躲开沧云的攻击。
混战终起。
金戈交鸣、术法横飞,惊起灵兽飞鸟无数,仓惶四散奔逃。
众人却越打越心惊。
——随着时间推移,那少年明明也非毫发无损……却不仅不现疲态,气息还诡异地越来越强盛。
更诡异的是,明明他已经有好几次能够捣毁遮天阵眼的机会,却不知为何轻飘飘略过。
看准稍纵即逝的战机,长剑横斫将一位化神长老逼退数丈。
甩净从小臂流淌到剑锋上的幽紫血迹,少年忽然偏头,望向璇玑族方向相隔千里仍明耀轰动的灵力爆发。
再回转时,明夷极低地冷笑一声,出手越发不留情面。
气息已经上涨至炼虚巅峰。
——借着遮天阵的势,他就能更快地摆脱天道压制,重回半步仙境。
时至傍晚,劫云密布,天昏地暗。
混战之中,少年的剑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压着打到有来有往,直至现在——
剑锋过处,众尊退避,不敢撄其锋芒。
某一刻。
青锋脱手,裹挟着霸道无匹的业火,钉碎笼罩在庞大紫金气运之中的遮天阵眼。
半步仙阶的境界终于再无遮掩,如云海倒悬,冲天而起。
明光冲霄处。
劫云沸腾爆涌,像是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僭天挑衅,雷暴骤起,将整个蕴灵一界笼罩在令修士、凡人皆心惊胆颤的雷海*汪洋。
不等作出应对。
忽听仙乐风飘,霞光千道。
在众人怔愣到忘记修士身份、泪水长流的视线中——
白玉无瑕的通天长阶时隔两千载,十分割裂地顶着漫天雷霆,随白鹤衔枝、天府倒影,重现世间。
一阶之隔,天上人间。
——一切战斗再无意义。
钟离通透的珀金双目倒映着白玉天梯,终于浮起温和的笑意,隐怒消散。手中长枪驻地,化为无数元素粒子。除了胸膛起伏幅度微深,竟看不出丝毫疲态。
四周有为数不少的老祖、尊者、大能狼狈地歪倒在地,伤势沉重,起身不能。
更多的人已经浑然不知身处何处,瞳孔震颤地虔诚仰望着升仙长阶,连浮空都记不得,单凭两条肉腿,朝圣一般奔跑而去。
仙阶落地处,只有少年一人,还笔直地站在原地。
其余修士弟子纳头便拜,失声痛哭,像是见到了早已被磨灭的无上希冀。
明夷碧眸清亮如初,抱臂近乎平淡地打量着霞光氤氲的阶梯,不带半丝狂热。
少顷,神情微恍,似是回想起了仙家古籍中,对登仙梯一事堪称华靡的形容。
——焚香祷告,复讼卑下的祷词。
——“今我蝼蚁,幸得天眷……”、“鄙者不才,蒙受天恩……”、“天道赐下,浮萍登仙……”
步步膝行,叩头顿首,以示虔诚狂信。
“……”
在脑海中完整地将流程回忆一遍,明夷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环顾四周,是匍匐在地,黑压压的颅顶。
——这就是……将蕴灵界搅成如今这般血雨腥风、苍生倒悬的,天梯?
默然半响。
少年碧眸璨璨,裹挟着从未折腰的矜傲心气,身躯挺拔如竹,抬步,拾级而上。
第一阶。
天地间无数生灵的眼光汇聚于此,垂眸扫过静听祷词的天梯……
少年抬起头,望着唯一不避天威锋芒,凌空踏云而来的白衣神明,洒然而笑。
清朗的声音中透着逼人的傲气——
“三千命途,当、除、我、名。”
——去他的天命之子以身合道。
惊雷狂响。
第45章 问你呢,天道。
覆压穹顶的雷霆如浆,在少年悖逆天命的话音出口之时,其色极速由紫变为不祥的黑赤,弥漫上浓郁的毁灭之力。
像是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志降临下狂怒的预兆。
威势足以毁灭一界的雷云黑沉沉压在无数生灵心底。众生岑寂垂首,噤若寒蝉。即便只是余光不经意瞥见水中倒映的长天……都是一阵阵的不寒而栗。
心中自然而然涌上明悟。
此时此刻,天道降下的已不再是成仙的雷劫,而是——
绝无生路的天罚。
天诛之下,鬼魅无存。
九宗宗主用双腿跑出老远,才记起自己的修士身份,仍不敢僭越腾空,各自用上了缩地成寸的遁术飞奔而至。
渡玄气息凌乱地停下脚步,一张脸惨白如纸,嘴角还往外溢着殷红的血迹,一眼便望见仙梯之上毫无敬意、笔挺站着的青衣少年,瞳孔巨震。
……居然真的是明夷。
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钟离不动吸取气运的令牌,一力硬抗九洲精锐,鏖战整整一日……原来目的只是在于阻止他们吸取气运,静待少年借遮天阵破境。
——可……他怎么敢……
一旦明夷不敌被直接拿下,或者破境后仍不到召出天梯的水准,那就只能是硬生生被他们耗空力量、两败俱伤的结局。
好一场豪赌。
心乱如麻。渡玄目光闪烁,无数算计自心中划过,还不等想出对策,便被天际差点将世界撕成两半的赤黑雷霆惊醒。
这才注意到危急的情势,一瞬间,毛骨悚然。
眼见无可抵御的劫雷朝着渺小如蜉蝣的少年兜头批下,下一刻就要将人劈成齑粉,双膝却仍不肯矮上半分……
渡玄充血的目光恶狠狠望向踏云浮空,不动声色的玄衣白袍的青年,像是恨到了极点。
天诛道灭,哪怕是仙阶也如蝼蚁不堪……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位将成仙道果看得超过一切的一族之长,在生死面前,似乎重新回想起了族中摘星揽月的珍宝,心痛万分。
没有分出半丝注意给四面八方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琥珀金眸倒映着无量天劫,仍静水流深。
钟离早有预料。
劫雷劈下的瞬间,扛着滔天威压,平静地抬起玄色右臂。
周身金玉与发尾骤起明光,瀚无边际、浩浩汤汤的岩元素粒子终于再无保留,如瀑布自地面倒流至天穹,撑起擎天的幕墙,与一界意志隐隐对峙。
足以灭仙湮界的雷霆与玄黄蕴光轰然相撞,在半空震天爆响,余波倾泻而下,撼动乾坤。
一死。
明夷抬起头。
双眸清光湛湛,没有半点天威加身、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视线穿透几乎无人可直视的爆炸华光,望向半空神姿粼辉的神明,耳畔回响起一声厚重的承诺。
——但去无妨。
刹那间,胸中昭昭心火燎原一般疯长,瞬息将自回到蕴灵界便压在心口,淤积得越发浓重的郁气烧成虚无。
一股无法遏制的豪情意气喷薄欲出,直冲天灵而去。
少年按捺不住璨然地笑出声。声音清脆响亮,连带着双肩微微震动,蔓延成足以点燃世道的野火。
旋即,沐浴在一界生灵的目光之下,毫无顾忌地踩着大道天梯,拾阶而上。
青衣飒踏,白日纵光。
笑声衬得天梯之下愈发死寂。
半响,凌峰几乎是梦游一般,双目无神,喃喃开口:
“……咱们……居然跟天上那位,车轮战了一日?”
活了近三千个年头,这还是头一回,想用“自不量力”来形容自己。
——这哪里是普通的游仙啊……现在想想,竟是人家手下留情了。
“……呵。竟是如此……”
“怪不得他有恃无恐……”
半空锋芒毕露的神明挥手之间与天争道,渡玄烧红的眼睛狠色渐渐熄灭,几乎逃避一般狼狈垂下目光,自言自语。
——不对。
片刻,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视线重又上扬,死盯着天梯之顶一片虚黑的空洞,笃定道:
“并非手下留情。在无法恢复的情况下,以一人之力匹敌世界,就算对钟……那位而言,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在节省力量。”
“并且……没有众生气运弥补天梯,他们两人的计策必败无疑。”
“……无人可成仙。”
冰寒的话音伴随着天穹如雨倾泻的天罚,赤黑与玄黄之色弥漫千里,交战轰鸣,像是批下的某种笃定的、晦暗无明的天命。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那位凭着极强的实力,硬保住明夷不合道而去。”
“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今日过后……那位……不可能还留有如此余力。”
——届时,他们的行动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二死、三死。
天地不容的杀机弥漫在周身,令皮肤不住刺痛。明夷仍匀速步于长阶,在心中默默数着天诛伟力之下,自己本应的死亡次数。
间或亮如白昼的雷霆映照出少年渐渐苍白的侧脸。
越往上走,长阶带来的压迫威势就越重。空气愈发黏稠,几乎每行一步,都要用上半步仙境的力量才能挣脱。
不知来处的灵光无孔不入钻进躯体,带来销筋煅骨的剧痛。
少年只是极冷静地垂眸,端详了下正在褪去凡躯,透出隐隐白玉色的掌心——
其上,烙印的命纹正在不甘心地慢慢模糊。
“如是我闻,大道昏沉。”
强忍着煅体之痛,明夷面色不变,垂手,目光如白鹭飞鸿,倏然划过九洲。无数惊羡震撼的凡民正匍匐于天威之下,双手合十,礼敬渡劫的上仙。
碧眸凛然带笑,开口,仍是堪称谴天的檄文:
“正途晦黯,邪路丛生。”
“窃运屠生,以续仙道。”
“因果空亡,不悯其民。”
“……”
——这根本就不是与天博弈胜天半子的路数,天上那两个人……是要直接掀了这棋盘!
随着清朗的声音掺杂灵力,响彻蕴灵界的每一个角落,一众修士的眼中逐渐蔓延上惊恐。
——这些话……甚至只是听于双耳,都能称得上是对天道的亵渎。
世界意志似是已经出离愤怒,雷光猩红欲滴,无尽漆黑罡风席卷横亘千里,天地如磨盘,朝着天梯上的少年绞杀而去。
乾坤倒转,昏暝无色。
白衣猎猎作响,钟离珀金瞳眸亮得堪比日轮,手掌扣住回纹岩印,极富力量感地缓缓横展双臂,凭空塑造出无边通天彻地的林立岩脊,硬抗磨盘轮转。
——压力骤增至接近峰值的水平。
额间隐现汗意。
与天梯之上已至高天的少年望来的震撼又担忧的眸光四目相对,璞玉浑金的青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以示默许,没有半点制止明夷继续触怒天道的意思。
在他看来,少年的质问之语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近距离接触过遮天阵,他非常明白,阵法遮掩天机的能力并非是百分之百天衣无缝,只是大幅削弱感知。
覆灭半数生灵这般惊天罪业……天道完全没有察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祂选择了忽视纵容。
凤目扫过天梯之顶弥漫着虚无不祥的空洞,心中默默将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天道有缺,则失其衡准,顿生贪执。
于是颠因倒果,明德受创。修士何其敏锐,上行下效之下,轻易便能将此世搅得邪昧蔽日。
“……”
相比于修士的惊惶恐惧,凡民在听懂上仙之意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面面相觑。
轻易便横死、早夭的惶惑不安终于有了解答。
死寂。
雕塑般定格许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动了。苍生或许渺若草芥,但此刻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地缄默起身,黑压压的身影不计其数绵延九洲,仍是极为震撼的景象。
直腰一瞬,紧接着又朝昏沉无明飞沙走石的天地间,唯二的两位皓如日月的神仙俯身下拜。
如铺天盖地的麦浪遇风低伏。
——起身不敬天,再拜仰双仙。
毁天灭地的天道突兀地凝滞一瞬。
九洲宗门修者的神色皆极为难看。此事一出……可以想见的,他们的威信在很长时间内,会跌到最低。
唯有渡玄目光闪烁,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幸亏……明夷是璇玑族人。
八死。
少年终于行至绝巅,向前一步便是虚黑无际的天梯空洞。
——到此为止……不论结果怎样,都值了。
面色惨白,像是消耗极为剧烈,明夷停下脚步,低声笑了笑,按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几次,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面前虚无对他极强的吸引力。
像是想迫不及待地将他拉下去填补无底的裂隙,肉眼可见已经有无数漆黑触手向他包裹而来,少年的身上不知何时环绕起坚如磐石的玉璋护盾,与不可抵御的强大吸力分庭抗礼。
通体隐隐泛着白玉微光,只差一步便能彻底脱凡入仙,却又仿佛天堑。
明夷毫不在意。
低头扫视过渺远的地面,殷切紧盯着他、一脸复杂的璇玑族众人,紧接着便抬眸冷望只停滞了一瞬,便涌动地相较之前更加剧烈的雷云。
停顿片刻,像是尽力压下了声音中的虚弱,少年朗声而笑,身如利剑直指苍天,风发意气:
“璃月明夷,携九死,问道。”
渡玄瞳孔骤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