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前, 这个沈奕疯了。”
天上阴霾不散。
淅淅沥沥的阴雨里,村长缓缓道来了过去的事。
“他中邪了。”村长声音嘶哑,“那天, 他动手杀了林无的父亲。”
“好端端的一个懂事的孩子, 突然从那天开始,对着亲妈破口大骂。更过分的是,他还拿着刀在村子里到处伤人……好多人压都压不住他。他砍伤了一个同村的年轻人,还砍了王婆子,歇斯底里的像个疯子。”
村长说, “王婆子说,是他中邪了。有个厉鬼上了他的身,他才会突然性情大变。”
“后来, 王婆子用了好多法子,都不见好。他也一天比一天过分,到后来都开始杀人了。没有办法, 我们只能把他锁在破庙里……”
咚。
沈奕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只一下的心跳,却仿若窒息, 仿若爆裂,仿若要在胸腔里炸成无数的血肉。
世界突然没了声音。村长还在说着话,可是沈奕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看见佝偻着腰的小老头干裂的嘴巴张张合合, 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可却没有任何声音穿进耳朵里。
他脑子里开始一阵阵地嗡嗡作响。
明明什么都没听到, 身体里却忽然有股火轰地炸向脑海。
【压住他!】
【他疯了!快压住他!】
耳鸣过后, 身上一沉。如同有几个人突然压到他身上来, 把他按在了地上。
【大爷的, 他还想跑!】
【个不肖的玩意儿,个疯子……把他腿打断!看他怎么跑!】
【胳膊给他掰了!】有人嚷嚷着, 【胳膊腿儿都弄折,我看这上身的老鬼怎么发疯!】
“……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沈奕回过神来。
耳边的声音忽的远去,雨声淅淅沥沥地回响。
老头叹着气,他身后的几个村民也面露愧疚。大伙都低着头,都挺于心不忍似的,跟着村长唉声叹气。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做的。”他们说,“可是不这么做……”
黑皮衣姑娘闻言,若有所思。
正思索着村长这番话,突然,她被人狠狠往外一推。
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两步,嘴里“我曹”一声,回头刚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就见沈奕脸色发青眉眼狰狞地朝着村长走了过去。
那神色跟个真的恶鬼一样恐怖,黑皮衣姑娘心里一咯噔:“沈奕?”
沈奕抓起村长的衣领,把他狠狠拽了过来。
玩家们惊叫起来。
黑皮衣姑娘也一惊:“你干什么!?那——”
那是NPC啊!
“再说一遍。”
沈奕出声了。
他声音咬牙切齿压抑沙哑,两眼充血似的红,“有种再说一遍……你这杀千刀的玩意儿,再给我说一遍!?”
村长面无波澜,双眼仍然浑浊地望着他:“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
沈奕顿时气血上涌。
一股血味儿涌上口腔,他脖子上都爆起了青筋。他攥起拳头扬起手,正要一拳砸上去时,突然,手腕被猛地拉住。
有人拉住了他。
沈奕一顿,转过头。
温默站在他身边。
他抓着沈奕的手腕。
沈奕怔住。
*
沈奕很生气。
温默看出来了。
村长刚刚说了没两句话,他的奕哥儿就愣住了。所以温默也看得出来,他想起什么了。
就连此刻温默出来拦住他,他转头望过来的神情也这样狰狞吓人。
江奕从来没这么看过他。看见他猩红的双眼和震颤的眼眸,温默心中哑然一瞬。
他朝着沈奕摇了摇头。
他示意他收手。
沈奕没有收手,他的拳头还在使力。他越发愤怒了,使劲扯了几下手腕,想挣脱温默,给这混账老头脸上狠狠地来一拳。
温默皱起眉,没有松手,沈奕也挣不脱他。
沈奕气得要疯:“松——”
身后突然尖叫起来。
“守夜人!”不知是谁惊慌地大叫,“是守夜人!?”
“什么!?”
“不是吧,天还没黑呢!”
温默面无波澜。
他早知道,他若现身,这些玩家就会是这个反应。
沈奕脸上的愤怒忽然僵了一瞬,消去了些。
不知为何,他放下了要出拳的那只手。
温默疑惑了下,不明白沈奕怎么突然就消气了。
但他不打算动手了,是件好事,温默松开了他。
沈奕红着眼望着他。
片刻,他深吸了一大口气。
“你知道,”他颤声说,“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
沈奕没说,但温默隐隐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了。
沈奕的眼睛越来越红了。温默忽然没有了看他的勇气,别开了脸。
怎么这么生气呢。
温默想,还会这么生气的吗。
明明都跟他没关系了,明明只想起来一点,还是下意识地很生气吗。
温默不作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过来。”
沈奕抓起他的一只胳膊,“给我过来!”
温默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得一踉跄,连一点儿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就那么被沈奕连拉带拽地拽了出去。
沈奕把他拽出老太太的屋院,留下后面一群玩家大眼瞪小眼地看不明白现状,互相面面相觑。
温默被他摔到墙上。
他后脊骨被摔得一疼,暗暗在心里龇牙咧嘴了下。他抬头,沈奕还是那副表情,眼睛里像烧着一团火,额头上血管都凸了起来,眼角都在抽动。
眼睛却还是湿漉漉的。
“这是分手?”沈奕指向屋院里面,声嘶力竭地问他,“你他爹的敢不敢再说一遍,敢不敢再对着我说一遍!这叫分手?这叫慢慢地没联系了就分手了!?”
温默无言以对,别开眼睛,没有看他。
温默听见沈奕喘起粗气来,呼吸都急促得像要呼吸不上来。江奕真是很少这样生气,温默忽然就想起几十年前的他。
那是温默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温默!”
沈奕喊了他全名,温默浑身一抖。
他无可奈何地抬头,忽然一怔。
两行泪顺着沈奕的脸颊流了下来——那不是雨,温默看得很清楚。
沈奕哭了。
沈奕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咽了口口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你告诉我啊……”他说,“怎么会跟我没关系,这怎么会跟我……”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淌进衣服里,或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上。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气也越来越喘不上来了。
温默望着他哭泣的脸,望着他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沈奕抬手去抹眼睛。可眼泪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涌出来的越来越多。沈奕哽咽得越发厉害了,他自己似乎都没法理解为什么会哭成这样,温默听见他发出疑惑的气音。
他在温默面前无措地抹了半晌泪水,突然就崩溃了。
他慢慢蹲下去,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温默站在他面前。
雨大了。
风也大了,吹得落下来的雨丝都歪斜了。
树被吹得哗啦啦响,水洼里的涟漪猛烈,一圈连着一圈。
温默站在墙边,望着沈奕蹲着抱头痛哭,肩膀都在抽动。
大风把温默的头发吹得翻飞。他偏头,望着村路的远方,听着沈奕声嘶力竭的哭泣。
恍惚间,他便想起那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事情败露了,回到家以后,家里像是下雨前的乌云天似的,发闷得恐怖。
低气压在屋子里蔓延。很突然地,一直一言不发的温文学一下抄起椅子,砸在他脑袋上。
椅子碎裂。
他脑子一嗡,顿时没了大半意识,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他扑到桌子上,又倒到地上,桌上的饭菜被他扫了一地,噼里啪啦地碎了。
视野模糊间,他听见他妈的尖叫声,听见他爹温文学骂骂咧咧问候亲娘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酒瓶子砸碎在他脑袋上。
血迷了眼。
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咒骂声里渐渐没了意识。
外头一直在下雨,温默挨了不少打。
江奕也一样。
后来温默有好几天都没能见着他。再次见到的时候,江奕脑袋上包着白布,瞎了一只眼睛。
他那时候还能笑。他笑着跟他说,有点痛啊,阿默。
沈奕撕心裂肺地在他面前抱着头哭。
真是刺耳。
温默听过许多次哭泣和惨叫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沈奕的哭声落在耳里,比以往所有人的都要更刺耳。
温默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地走出去很远。半晌,他听见沈奕在后面颤着叫了他一声:“温默。”
温默没有回应,于是沈奕的声音变得声嘶力竭:“温默!”
“温默!!”
温默仍然没有回头。
他早就不该回头了。
温默想,如果多年前他也狠心一点,早点走掉,江奕也不会死。
他早该这样狠心了。
*
他走回到老太太的屋院里。
见到他回来,一群玩家吓得赶紧后退抱团。
“你干什么!”有人大声嚷嚷,声音抖着,“游戏规则是你黑天才能出来的!白天你不能杀人的!”
温默没理他。
村民们还在忙。温默扫了一眼四周,直直往老太太屋子里走去。
他走到门前,踏过门槛——
啪。
温默身形一顿。
他转头,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但这只拉住他的手显然不是沈奕的。它五指白皙若玉,但又修长有力,仿佛这一只手便是一把刀。
温默抬头。
颜畔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敢走上前来、不要命的拉住了守夜人的玩家,就是颜畔。
“不可以,”她压低声音说,“游戏还要继续。”
温默阴沉下脸,蹙起眉,无声地望着她。
“好凶呀。”
颜畔笑着松开手,不再说什么了,转身离开。
温默正不解怎么话才说个头就走了,一股气息就从院门那边传了过来。他回头望去,见到沈奕跟个落汤鸡似的进来了。
他眼睛还是很红,正用胳膊抹着泪。他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但也没完全消气,脸上留着几分倔。
温默望过去时,他瞪了温默一眼。
温默没话说——他也说不了话。
沈奕没再跟他说什么。他转身走向院子的角落里,找了个屋檐底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奕拿出手机,眼睛发红地对着屏幕点了几下。
一股无言的、诡异的、且绝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氛围,瞬间在这剧本如《山村老尸》一样的地方铺开来。
也不知道沈奕脑子里面过了什么玩意儿,见这么僵持了会儿温默都没反应,他居然就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在这种没有网线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在用手机干嘛,就听那按键声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响个不停,音调起起伏伏抑扬顿挫,好像在隔着一片院子骂他温默是个混蛋。
一群人在手机按键的男高音里沉默:“……”
好怪的气氛。
“哇,”黑皮衣姑娘很“识时务”地评价,“想当年我上高中,班上那对早恋的小情侣午休在教室里吵完架又出去动手再回来的时候,班里就是这个氛围。”
旁人:“…………”
还真是有点像。
温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村妇掠过他,跑进屋子里。
片刻,她又跑出来,跟玩家们说:“好了,冥婚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你们去帮着接亲吧,他们把轿子抬走了,去婚宴那儿接新郎新娘。”
黄毛一怔:“哈?新郎也坐轿子过来?”
“是啊。冥婚啊,不分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村妇说,“快去吧。把新郎新娘接回来,就做冥婚下葬。”
对他们说完,村妇转头又朝向村长,“村长,您进来坐。”
村长点着头,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院子里已经摆了几把椅子,村长走到最前头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
玩家们纷纷走出门,去接死掉的新郎新娘。
沈奕最后一个站起来,跟上出了门的大部队。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望去。
温默刚走上前两步。被他一看,温默脚步一顿,讪讪停在了原地。
俩人对视几秒,沈奕收回目光,走出了门。
温默跟了上去。
*
“我说,”有人不安道,“他跟上来了诶……”
黑皮衣姑娘回头,见那一身黑衣的守夜人真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没关系,游戏有硬性规定的。天还没黑,他杀不了人。”颜畔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白天还会出现,但是想跟着他就跟着呗,他又干不了什么。”
“那他为什么白天还会出现啊,这怎么想怎么奇怪吧。”
“是啊,而且他看起来跟那个沈奕好像关系很大……那个沈奕也是个问题啊,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打村长?”说话的玩家一脸的担惊受怕,“果然那个叫沈奕的新人,跟这个游戏里的沈奕还是有关系的吧?”
“我也有同感,他的表现太奇怪了。”另一人附和,“而且那个村长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他怎么那个反应。”
“对呀,按照村长的说法,那个死掉的沈奕是突然被一个厉鬼上身,中邪了,并且之后他们用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让他好转,而且他都杀过人了,所以他们才迫于无奈……这逻辑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那个沈奕当时疯了的话,他们就是不得不把他锁死在破庙里,一把火烧死的。”一个玩家说,“他们也不敢保证,那个上身的厉鬼到底有没有消失吧?所以他们害怕沈奕,这样也都说得通了。”
沈奕走在最后面,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他们分析这些事,心中只觉得越发心烦意乱。
才不是好不好。
他想,一群思想健全的现代人,怎么全都听那个死老头瞎放屁。
可事实上,沈奕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过什么。
可他就是打骨子里愤怒。
他回头看去,温默就走在他后面。他跟他们保持了很长一段距离,并不接近,只是跟在最后面走着。
什么都不说。
他在想什么,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沈奕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无处发泄,只能气得直咬牙。
混蛋。
他想,温默就是个混蛋。
“到了。”
沈奕抬头,婚宴的屋院就在面前。
婚轿摆在门口,应该是村人们搬过来的,为了将死了的新郎新娘带去冥婚。
玩家们进了院子,吆喝着道:“有人在吗?新郎新娘呢?上轿子了吗?”
人一窝蜂涌进去了。
有人去做事,沈奕也懒得再凑热闹。他在屋外又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等着里头忙活完。
他突然很想来罐啤酒——此时此刻,沈奕懂了,为什么人家总说借酒消愁。
这种时候真的很需要喝点儿带气儿的东西。
他偏过头,看见温默站在远处。温默在看他,只是沈奕将目光投过去时,温默将视线挪开了。
沈奕沉默片刻。
“你过来。”沈奕说。
温默没动。
“你过来,”沈奕重复,“我问你点事情。”
温默还是没动。
“我不问你之前的事了。”沈奕说,“你不过来的话,那就在那儿站着吧,碍不着我跟你说话。温默,你告诉我。”
“——为什么把从前的这些破事,做成了这个游戏。”
“……”
温默僵了一瞬。
这话一出,他眼眸微动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哦。
那个人是这个意思。
第022章 鬼新郎(拾玖)
经常下地狱的朋友应该知道——
温默的意思是, 他觉得,老玩家们应该知道。
这个地狱游戏之所以拿“地狱”来做噱头,并不是因为主办方闲着没事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中二病发作。
因为他们是真的地狱。
当然, 他们一般管自己叫“地府”。
地狱游戏的主办者,是阎罗王。
策划是那群判官,负责维护的是那俩黑白兄弟。
这游戏是什么样,剧本怎么写的,温默还真管不着, 他只是个守门的。
事实上,半年以前,拔舌地狱还不是这个村子。
它是个学校。
望着沈奕那张脸, 温默突然很想念光明高中——那之前的拔舌地狱,一个闹鬼的学校。
*
202X年,初月十五。
光明高中。
天气依然阴沉, 学校教学楼内院里有块巨石,石头上用血淋淋的红字写着十二字的校训。
博学求索, 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温默跨坐在四楼的一间教室的窗框上,吹着地狱里的冷风。听完白毛的话, 他转过头。
【换剧本?】
【好端端的换什么剧本?】
温默诧异地朝着面前的白毛挑了挑眉。
他没有做手语,因为用不着。
眼前这个穿了一身白的白毛压根就不需要, 他是白无常, 他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
而这位白无常的长相, 正是沈奕进鬼屋时, 那位在前台检票的工作人员——可惜,沈奕还不知道, 他一个大活人已经跟地府的白无常打过照面。
跟沈奕见到他时一样,白无常带着一张笑眯眯的笑脸。初月十五了,按照惯例,他来拔舌地狱巡视,顺便给温默这个在职人员做个“回访”。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嘛。”白无常说,“你也不要怪我,上面新下来的要求,要把地狱整个儿来个大改革。”
“你呢,你这边也有点特殊原因了,得给整个拔舌地狱来个大改动。剧本要大改了,光明高中终于要倒闭了。开心吧,你都给这破烂狗屎学校当了四十二年门卫了。”
温默抽了抽嘴角,扯得嘴巴有点痛。
“喏,这是新剧本。”白无常递过来一份文件,“你看看。”
温默低头。
望着把几张纸订在一起的这份“文件”,望着文件上白底黑字写着的“拔舌地狱剧本”和“判官言”的落款,温默心里一时失言。
他接过剧本,翻了两页。
“你知道的,你们这些地狱游戏的剧本,都是各个地狱的判官写的。往常呢,倒是会问一下你们的意见。”白无常拿食指在空中转了几圈,话说到这儿无奈一笑,“不过你的某几位同事不太好搞,之前改剧本的时候差点打起来。你看——哦对,你没见过。”
“铁树地狱新来的那位守夜人,性格太偏激……”
白无常是个话痨,在他身边唠叨了起来。
温默没理。
他翻了几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抬手就把剧本狠狠砸到了白无常身上——他从来不会这么干。
白无常还是笑着,半点儿没生气。他拿起被扔到身上的剧本,笑着抬头。
“‘谁准你们这样编排的’。”他说,“哎呀,真是就没见你这么生气过。”
“真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看看,这是你最像个恶鬼的一次。好恐怖的眼睛,平常在地狱里也能这样就好了,不知道能把几个凡人吓回正道上。”
温默深吸了好几口气。他知道自己表情很恐怖,他感到眉角都不受控地抽搐来,牙根都咬紧了。
【我不同意。】他在心里说。
“无效。”白无常摇了摇手里的副本,“这次是硬性要求,抱歉。而且也是出于无奈,有一些不可抗力。”
温默要气笑了:【这能有什么不可抗力?】
“嗯……”白无常歪了歪脑袋,“江奕上大三了。”
【……别拿他出来哄我。】
“前两天做的小动画还拿奖了,厉害啊。”
【……】
“跟一个小学弟关系好像异常的近。”
【…………说正事。】温默眉角抽了两下,【别拿他出来哄我。】
“江奕……”
【别拿他出来哄我!】温默恼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你就算是把他人带到这里来,我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白无常哈哈笑了声。
“别生气嘛。”他说,“时间要到了,这是必然的。”
“这里即将变成你的梦魇,但这不是要害你。”
“不会很久的,默。”
“……”
雨声淅沥。
沈奕眉眼晦暗地盯着他,温默慢半拍地明白过来,白无常是什么用意。
他——他们知道他说不出来,所以提前把这里改成这个模样,替他告诉沈奕,温默身上——他们两个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多管闲事的一群人。
沈奕目光审视,温默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他想了想,还是跟沈奕比划了几句:【我说了,你不用知道。】
【你看,你非要查。我早说了,会做噩梦。】
【生气做什么,我早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非要去的。】
【你活该啊。】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温默淡淡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别开脸。
“混账,你看着我!”沈奕大步朝他走过来,“你——”
“哎咻!”
走过去没两步,院门口就传来玩家们的声音。
沈奕停下脚步,转过头,见玩家们把死去的新郎新娘搬了出来。
两个死人身上的血都被擦干了。他们闭着眼睛,神情安详。
“沈奕,”颜畔招呼了他一声,“别在那儿那什么了,过来帮忙掀一下轿子帘子。”
闻言,沈奕狠剜了眼温默。
他肉眼可见地恨恨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向大部队。
沈奕走过去掀起了帘子,玩家们将新郎新娘放了进去。
院子里,几个村民走了出来。
“放上去了吗?”他们怅然说,“那走吧,送小张二最后一程!”
“起轿子咯!”
几个村民走过来,扛起了轿子。
院子里有个村妇狠狠敲起几声锣。
“新娘子出嫁啦!”
村民们扛着轿子,往前走去。
玩家们跟在后面。不知谁点燃了门口的红爆竹,身后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震耳声响。
院子里,有人吹起了唢呐。在唢呐独特的喜乐声里,婚轿往远处去了。
走在旁边的村妇身前挂着个竹筐。
她抹着眼泪,大声喊着:“孙娇儿!婶子给你送最后一程来了!”
“你福薄,没享上清福!在底下把婚结了,跟你二哥好好过!”
她边说边哭得嚎啕,从筐里抓起一把纸钱,洒向天空。
唢呐声欢天喜地。
红彤彤的婚轿在灰蒙蒙的大地里如一抹血般鲜艳,往前行进着。
温默跳上屋檐,在婚轿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
白花花的纸钱在雨里飘扬,一群人随着轿子,回到了老太太家。
“下轿——”
刻意拉长的声音喊着。
村民们把轿子放下。
几个村妇拿出来两个火盆,烧着了火,将纸钱元宝一股脑塞进去。
雨声淅沥,老村长坐在院里,杵着拐杖,两眼浑浊地望着外头忙碌的众人。
玩家们站在轿边等着。
有人抬起手,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
“一拜天地——”
“二拜灵堂——”
村妇一把纸钱一把纸钱地往火里送。
她张嘴喊:“三——”
“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玩家们转头,见一个身着衲衣的和尚从远处跑来。
和尚惊慌失措。
“渡衡和尚!”
有村民喊出了他的名字。
玩家们一怔,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和尚。
和尚冲到轿子跟前。一个男村人上前去,把他拦了下来。
“和尚,你这是干什么!”男村人说,“正冥婚呢!”
“冥婚!?你们还敢冥婚!?”和尚推着他的肩膀,焦急不已,“还不快住手!你们不知道沈奕怎么死的吗!不知道林无怎么死的吗!?”
“你们这跟给自己挖坟有什么区别!”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他偏头,恰巧望见在火盆跟前烧着纸钱的村妇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她惊慌地低下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咽了口口水。
再抬起头时,她一脸强撑起来的理所当然:“还、还能怎么死的?!那沈奕鬼上身了,村子里的人被逼的,才把他锁在破庙里烧死了!”
“大伙、大伙也是没办法!”
“对!”旁人连忙附和,“大伙都是没办法,都是被逼的!”
“那里面只有沈奕一个吗!?”渡衡和尚大吼,“那为什么把林无也锁进去了!”
沈奕猛地一怔。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温默。
没来得及看清温默的脸,他听见村民们喊——
“林无也中邪了啊!”
“就是啊,他是跟沈奕一起中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男村人嚷嚷,“他大爷的,那是江胜国亲自抓着的!”
“两个大男人在河边偷情,不是中邪是什么!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又不说!”
“到后来沈奕跟疯了似的,把他大伯都砍了,把林无他爹都砍了!”村民说,“就是中邪了!给他灌符水都不管用!”
温默低眸,眉眼淡然地和沈奕对视。
仿佛只是在听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温默只是很淡然地望着他。
沈奕心中忽然一片荒诞。
听到的一言一语都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荒谬得沈奕居然无法觉得荒唐。
他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灌符水都不管用,还那么嘴硬!肯定是中邪了啊,说什么他们都要在一起呆着,哪儿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的!”
“肯定是都中邪了!沈奕还砍人,他是村子里最懂事的孩子了!突然变成这个德行,肯定是——”
渡衡和尚大吼:“他怎么不砍你们!?林无他爹要把他打死了,他家里人不敢动刀,又拦不住那个酒蒙子,沈奕不动刀,谁去救林无!?”
村民们说:“打的不是他!”
“他爹是想把他身上的鬼打下来,那是为了他儿子好!”
“沈奕疯了,林无也中邪了!什么法子大伙都试过了,都没办法!没办法才把他们两个都锁在破庙里面,想一把火把他们身上的鬼烧了!王神婆说了,这样有用!命硬的话,他们就能活着出来,只有身上的鬼被留在火里面!”
“林无不是就出来了吗!”他们说,“王婆子说对了啊,林无活着出来了!”
“他是自己想不开,出来又砍人,说什么是我们把沈奕害死了——真是不识好人心!所以没办法,我们把他投河了!谁让他狗咬吕洞宾!”
沈奕的手开始哆嗦。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再次听不见人们说话了。铺天盖地的争吵声里,他慢慢拼凑起了事情的原貌。
几十年前,他是跟他妈来这个村子里,投靠他大伯江胜国的。
他和温默谈了恋爱,某天被江胜国抓到了。
于是村民们讨伐他们……村民们觉得他们是中邪了,他们脏死了。
他们被强灌符水,被打得不成样子。沈奕奋起反抗,他们说他疯了,拿着刀乱砍人。
他们把他锁进了破庙里——但不是他一个人。
温默跟他一起被锁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默逃出来了。他也是不甘沈奕就那么死了的吧……他也拿起刀了。
不知道他杀了多少村人,最后他被人投进了河里。
他也死了。
荒唐的闹剧,被荒唐地收场。
沈奕几乎站不稳,也动不了,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他抬头望,雨幕之中,温默神色那样平静。
平静得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出孩子的闹剧。
沈奕顿时胸腔发痛。他更愿意温默对此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而不是这样死一般的沉寂。
他这副模样,只能说他已经麻木了。
他面对这一出太久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一直没能走出这个村子,早已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所以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沈奕突然有些想吐。他往旁边踉跄两步,险些跌倒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沈奕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颜畔。
颜畔对着他挑了挑眉毛,把他拉了起来。
“振作点,”颜畔说,“这些村民果然不是好东西。”
“哎?”
“NPC很少有好东西,”颜畔解释,“更别提这么上赶着给任务的。”
“……是吗。”
“够了!!”
一个村民厉声打断了渡衡和尚。
沈奕揉了揉疼得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胸口,回头去望。一个村妇站了起来,指着渡衡和尚大骂:“不愿意看你滚啊,碍着你什么事了!林无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祸害我们这么多年!”
“三年里,结婚的孩子就这么两三家,成一家他就来害一家,多少红事变白事了!”
“就是!俺们看孩子们可怜,给办个冥婚,你还过来说三道四的,我呸!死秃驴!”
渡衡和尚着急:“我就是说你们不能办!林无杀了多少人了,你们心里没数吗!之前死了第一家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孩子被生生跟爱人分开了,相爱的事儿你们给说成中邪,他心里怨气大,所以才化成鬼新郎!”
“千万不能给死人办冥婚,不能办冥婚!会惹他生大气!这事儿我一直在说……”
“闭嘴吧你!”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起来,“事儿那么多,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再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三年前刚闹鬼我们就找过你,你给的几张符,这几年有什么屁用了?不还是死了好多孩子!凭什么我们要怕那个死聋子!?赵婶儿,办!接着办!”
渡衡和尚难以置信:“你们——”
“一边儿去!”赵婶儿说,“小芳,去把纸人拿来!神婆说了,下一步是把纸人给他们烧过去!”
“好嘞!”
穿花棉袄的小芳起身来,进屋去拿纸人去了。
渡衡和尚见这一幕,再看看村民们对着他冷嗤的神情,终于哑然了。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长叹一声,低下头,两行清泪顺着眼眶流下来。
他抬起手,捻起佛珠,声音颤抖:“阿弥陀佛……”
村人嗤笑:“装模作样。”
“阿弥陀佛……”渡衡和尚念叨,“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
第023章 鬼新郎(贰拾)
玩家之中, 黄毛撸了一把自己早已湿透的头发。
村民们开始继续为冥婚忙活了。
此情此景,黄毛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他不安地咬了几圈牙, 怼了怼旁边的人:“不太对吧。”
“是不太对。”旁边的玩家抹了把脸, 一脸难办,“我本来还打量着,给NPC做这冥婚任务能走剧情拿线索,最后一整合就能知道怎么才能通关了……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个冥婚任务千万不能做?”
“是啊。”
黄毛思索了下, 果断下了决定,抬头大声吆喝起来,“哎!这冥婚别弄了!”
他大步走上前, 挥着双手对村民们道,“别弄了!和尚说的有道理,弄这个冥婚太危险了!”
村民们没有反应。
赵婶儿还是蹲在火盆前面, 往火里又塞了一把纸钱;拦着和尚的村民还是露着满口黄牙大笑着,嘴里喷着肮脏的字眼;轿子前的村妇抓起挂在身前筐里的一把白花花的纸钱, 扬手洒向天空,哭着喊着新娘子的名字。
院子里的老村长目光浑浊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喂!”黄毛有些恼, “都跟你们说别弄了!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村民们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赵婶儿!”
小芳从院子里面跑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两个纸人。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那小伙子看起来憨厚朴实, 怀里同样抱着三个纸人。
“这些, 都是要烧给孙三姐和张二哥的!”小芳说, “王婆子说了,把纸人烧过去, 再把他们放进棺材里下葬,冥婚就弄好了!”
“好好好!”赵婶儿起身来,赶紧把她怀里的纸人拿过来,“快给我,我给小娇都烧过去,省着那个死聋子还欺负她!”
“喂!”
黄毛真是要疯了,他猛地抓了一把头发,骂道:“都叫你们别弄了!搞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偏偏这个时候!这群混蛋又开始一句人话都听不懂了!?”
别的玩家也心焦起来,毕竟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冥婚是万万办不得的。
一群人都冲上去劝说,村民们却置若罔闻。
他们抓起纸人,往火盆里塞去。有玩家见状慌了神,赶忙伸手去拦,结果当场被村民干活的动作一带,甩飞了出去——这游戏里,NPC只要不能拦,那力气就力大如牛,动动手指都能把玩家揍飞。
“别烧了!”有人爬都没爬起来,就急慌慌地继续喊起来,“烧不得啊,求你听听那和尚的话吧!”
村民们依然没有停下,也没有对他们的话有任何反应。
“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和尚!”有人朝着渡衡和尚喊起来,“和尚,再说点什么啊!”
渡衡和尚也依然无动于衷。
他捻着佛珠,流着眼泪,闭眼念叨着他的佛祖。
“哎!那兄弟!”
正急得要疯时,黄毛看见了人群之中的西装男。
西装男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冲过去,抓了把西装男:“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拦住他们!”
西装男笑着:“为什么?”
“还为什么,能为什么!?”黄毛火冒三丈,“让他们把这冥婚办了,我们不就玩完了!”
“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你有病吧!?”
黄毛怒骂起来。
纸人的脚被泡进火盆里。
火焰顿时熊熊地吞没纸人。
突然,玩家之中,有人惨叫起来。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正表情扭曲地撕声惨叫。他身子一歪,扑通倒到地上,在地上翻滚个不停。
众人往下一瞧,才看见——他的两脚竟然烧起了火!
青年疼得尖叫不停,两腿挣扎着脱掉了鞋子,徒手去拍自己腿上烧起来的火。
可于事无补,他被火焰迅速吞噬,整个人在火里不停痉挛抽搐起来。
他还在这儿尖叫,就听另一边也有个年轻男的尖叫起来。
“救命!!”
他大声喊,接着也倒到地上。众人转头,见他竟然也两脚着火,瞬间就浑身烧着了。
火焰瞬间熊熊,将那两人烧得满地打滚,关节都极其诡异地反向扭曲。
众人不由自主全都聚集到一起去。
正脑子发白不明所以时,黑皮衣姑娘转头一看,恍然明白了什么。
“喂,”她拍拍旁边的人,“不会是那个吧?”
众人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赵婶儿正把纸人边烧着边一点点塞进火盆里,小芳也用另一个火盆烧起了另一个纸人。
那两个纸人一前一后地烧着,眼瞅着将要燃烧殆尽。
有人忽的想起来:“说起来,那两个人都是去找纸人的!”
许多玩家刷的白了脸色。
话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了。
赵婶儿烧的纸人,根本就不是纸人。
是他们这些玩家!
“别烧了!”黄毛大喊起来,“别烧了,爹了个吊的,混账!”
“我叫你别烧了!!”
赵婶儿仍然置若罔闻。
她突然笑了起来,望着火舌吞噬纸人,她眼睛里都冒起绿光。仿佛魔怔了,她抓着纸人狠劲儿往火盆里面塞,手被烧着了也浑然不觉。
被烧的玩家惨叫得歇斯底里,黄毛朝着赵婶儿冲了上去。
黄毛不顾一切地抓住赵婶儿的手。这次有用了,赵婶儿被他推倒在地,摔了个人仰马翻。
黄毛太用力,自己也脚一崴,嗷一嗓子就摔到了一边。
黑皮衣姑娘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她一脚踩到黄毛身上。
黄毛被踩的差点吐血。
黑皮衣姑娘跃过去。她抓起赵婶子的火盆,扬手哗地泼向婚轿。
村民们惨叫起来:“你干什么!?”
“瘪犊子玩意儿!你干嘛呢!?”
姑娘把盆里的东西倒干净,还将烧剩下的纸人残骸都踩灭了火。
火盆有两个。她扔掉这个倒干净的,赶紧转头就去抓第二个。
啪。
她身形一顿。
黑皮衣姑娘被人拽住了。她转头,西装男正笑意吟吟地抓着她的手腕。
西装男力气大得可怕,抓得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黑皮衣姑娘暗暗皱紧眉头。
“放手,”她语气不善,“很痛啊,老叔。”
“不行。”西装男笑着说,“为什么要帮他们?”
“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们?”西装男说,“他们……他们……”
西装男始终“他们”不出什么。
他像个卡带的收音机,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词。慢慢地,黑皮衣姑娘发觉了不对劲。
西装男的笑容像个面具,嘴角扬起时,他脸上堆积起来的褶皱像被强硬拉扯起来的产物。这好像是个披了张人脸面具的什么东西,在这里卡带个没完。
西装男嘟嘟囔囔个不停,嘴里还是一直只有那一个词:“他们……”
他们什么啊!
黑皮衣姑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骂了句“见鬼”,使劲扯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挣脱不开。
“他们……”西装男咯咯一笑,“都要……陪葬……”
西装男脑袋一歪。
一阵骨头断裂响,西装男的脑袋直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人头在脚下咕噜噜地往外滚了一阵,西装男的断颈处喷射出大片鲜血。
黑皮衣姑娘愣住了。
直到鲜血喷溅满脸,她才回过神来。她尖叫一声,猛地甩开西装男,那无头尸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群罪人玩家也吓得嗷嗷大叫,抱紧了团。
黑皮衣姑娘吓傻了,她本能地退后好几步。
突然,脚下一软。
这触感超怪,仿佛踩到了一块肉似的。
姑娘愣了下,低头,抬脚一看。
满地的血肉。
仿佛有人在此爆体了,地上全是模糊的血肉。
她又尖叫起来,吓得回头就跑,冲进了抱团的人群中。
咯咯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吓傻了的黑皮衣姑娘怔着脸,转过头。
鲜红的婚轿里,“囍”字的帘子被人悄然掀开。
死去的新郎新娘滑落下来,软绵绵地滑进了雨里。
他们两眼大睁,死不瞑目,丝毫不是他们去接时那副安详的模样。
一身血色从轿子里沉默地飘了出来。
那手指惨白修长,红衣衣袖飘飘,身影似有似无。他飘在空中,身形飘摇。
瞧见他,玩家们一怔。
是鬼新郎。
看清出来的人,赵婶儿两眼一瞪,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林无!!”她转头望院子里爬去,“是林无,林无!”
赵婶儿想站起来跑。可她吓得腿软,挣扎几次都没能站起身。
她费力爬过门槛,尖叫着:“村长,村长!”
“救命啊!村——”
赵婶儿突然不说话了。
一股凉意从头上降下。她感受到了什么,哑然半晌,她僵着脖子,抬头望去。
鬼新郎飘在她头上。
赵婶儿瞳孔瑟缩。
第024章 鬼新郎(贰拾壹)
鲜血飞溅。
玩家们抱在一起, 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赵婶子被鬼新郎揪起脑袋。那头颅和脖颈相连的血肉瞬间撕裂,人首异地。扑通一声,她的身体倒在门槛上, 浑身抽搐几下, 不动了。
鬼新郎无声地双手捧起她的头颅。
红盖头随风飘飘,没人看得清他与那死人头颅相视的神情。
他两手颤抖。
……在悲伤?
沈奕并不觉得他在伤心。他望见鬼新郎露出的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赵婶儿脸颊的皮肤里。指甲深深抠入皮肉,血都顺着他的手指涌出来。
砰的一声,头颅炸裂开来, 碎骨碎肉洒了一地。
鬼新郎的红鞋上洒满了血。
有玩家惊叫起来,院子里也响起村民的尖叫。
鬼新郎放下手,慢慢地将脑袋转过来。
渡衡和尚跟前, 是刚刚一直在污言秽语地骂人的男村民。此时此刻他张着嘴巴,一声儿也发不出来,两腿哆嗦个不停。
鬼新郎朝他飘了过去。
村民一屁股坐到地上, 终于从喉咙里榨出一声惨叫。
“别过来!”他大叫,“关我什么事, 又不是我提议放火烧的!关我什么事!?”
“我叫你别过来,你这死聋子鬼!别过来,别过来!!”
村民连滚带爬地往后爬过去, 但鬼新郎越来越近了。村民咬咬牙,哆哆嗦嗦地脱下脚上的鞋, 骂骂咧咧地朝着鬼新郎抛过去:“**爹的, 滚远点!!”
“大爷的, 老子——……”
扔出去的鞋直直穿过鬼新郎的身体。
鬼新郎飘到了跟前, 村民立刻没了声。
他望着鬼新郎鲜红的身影,恐惧终于将身心全都占据了。村民两眼瞪得颤抖, 嘴唇哆嗦个不停,流了两行眼泪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错了好吗,你要什么我都……我……”
鬼新郎朝他伸出手。
他捧住村民的脸。村民在他惨白细长的手里猛地抖了抖,呼吸颤抖着啜泣起来,涕泪横流,再说不出一句话。
村民的脑袋被他捧起来,往上抬去。那头颅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村民终于发觉了鬼新郎的意图。
他蓦地睁大眼,张着嘴,嘴唇吓得发白,却只能发出干哑艰涩的“啊啊”声,断断续续的求饶声连不成一句话。
刹那间,血肉撕裂,人首分离。
他的脑袋也被撕裂下来。
男村民咚地倒下了身体。
鬼新郎松开手。
他手中的头颅掉在了雨里,在地上咕噜噜了一圈,像个皮球似的,滚落到血哇哇的水洼里。
头颅上的眼泪很快被雨水冲刷,村民恐惧的半张脸埋没在血水里。
鬼新郎转了转头,望向他们这群罪人玩家。只这一下,一群玩家就吓得一激灵,赶紧抱紧了彼此。
鬼新郎一动不动地望了半晌,转过了身。
他转身向院子里飘去。
一群玩家顿时愕然——鬼新郎居然没对他们动手。
院子里响起村民们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求饶声更是此起彼伏。
“放过我!”不知谁在喊,“求你了,放过我……我那时候,也是为你好……啊!!”
大雨倾盆。
沈奕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雨又下大了,温默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动脚步。可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也十分狼狈不堪。大雨冲刷着他,他浑身上下被淋了个透,头发被雨淋得沉重,紧贴在脸上,往下滚滚落着水珠。
他低眸望着那院子里。
院中惨叫不断,血肉横飞的怪异声音在雨声里诡异地响。
沈奕不知道温默看见了什么,可他分明看到,那双血眸里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不甘,仿佛悲哀,又仿佛——羡慕。
沈奕竟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羡慕。
忽然,声音消失了。
雨一下子小了下来,变回了淅沥的阴雨。
沈奕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静的出奇。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一时茫然。
满地都是血味儿。
雨水还冲刷着两具焦尸——那是刚刚和纸人一起烧起来的两个罪人玩家。黑皮衣姑娘扬灭火盆以后,他们身上的火便熄灭了。
可没有任何卵用。两个玩家一个已经被烧死,一个虽然还留了一口气,但浑身都焦黑了,挣扎着喘了会儿气,就也在这拔舌地狱里没了声息。
良久,四周都再没有声音响起。
玩家们不敢贸然开口。一群人沉默地互相抱紧很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出声:“他还没出来吗?”
这个“他”是鬼新郎。
院子里变得死寂很久了,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门来。当然,“鬼”也一样。
鬼新郎再没有从院子里出来。
“我去看看。”
沈奕走出人群,往院子里走去。
“喂!”有人良心未泯,喊了他一声,“别吧兄弟,好危险的啊!”
“没关系。”
沈奕大步朝里走去。他丝毫不担心,也不害怕,事实上他一直没觉得那鬼新郎可怕。
他只觉得他可怜。
尽管他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婶儿的尸体还横在门前,沈奕跨了过去,走进院中。
脚步踏进血洼里,溅起噼啪的水声。
院中横尸遍野,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各异。有人人首分离,有人满身是血,有人成了一具焦尸,有人浑身惨白浮肿又肿胀。
有人已经看不清面容,但沈奕依稀辨别得出谁是谁。
村长、抱着纸人来的小芳、在这村子里照顾老太太的村妇、刚刚在路上洒了一路纸钱的村妇、把婚轿扛过来的其余三个村民,甚至同村长一同前来的两三个壮汉。
没人能逃过一劫。
沈奕站在院门的屋檐下,四周打量一圈,没有看到鬼新郎。
怪异的、死亡一般的安静,在这院中蔓延开来。
一股气息从里屋传了出来。
沈奕顿了顿,望向那屋里。
屋门前昏黄的灯光忽闪两下。大约是电路故障,它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忽闪个不停。
对了。
沈奕忽的想起来,那屋子里还有个老太太。
是那个安排他们去布置冥婚的老太太。
想着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沈奕便赶忙往屋子里走去。可抬脚刚走两步,突然跟前咚地一声,温默再次从天而降,一跳跳到了他跟前。
沈奕吓了一跳。
看清是温默,他才松了口气:“是你啊……你能好好地下来吗,别每次都这么吓人。”
温默睨了他一眼,没回答,转身也向那屋子里走。
他这副冷淡模样,沈奕脑子里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俩好像正在闹不愉快。
温默刚刚好像还在骂他活该。
草。
沈奕撇了撇嘴,追上去:“喂!”
温默没理他,径直走进屋子里。
“温默!”沈奕追在他屁股后头,“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想干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干嘛非得气着我——温默!”
温默还是没理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迈过门槛。
温默走到屋子中央,往墙边走去,抓住了灯线。
他一扥,屋子中央便有吊灯忽闪两下,亮了起来。
搞什么,原来屋子正中央有灯的。
沈奕嘟囔着,一抬头。
屋子最里面的老太太,安安静静地盘着腿坐在床上。
她没有头。她的脖子上,空空荡荡。
她是个无头尸。
沈奕震惊得说不出话。
“喂,”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说话的人一顿,同样震惊不已起来,“你……我靠!?”
“这怎么一回事?”
沈奕回过头,就见这些罪人玩家们也进来了。
温默也回头望了眼。
“看还看不出来吗,这老太太也死了。”黄毛往四周看了看,“就是不知道脑袋滚到哪儿去了。”
“不对。”
黑皮衣姑娘出声反驳他。她走过去,凑近尸体打量了下,“血都干了,这脖子上的切面边缘都烂了。刚切下来的话是不可能会这样的,这至少死了一个礼拜了。”
此话一出,玩家们的鸡皮疙瘩蹭地起了满身。
“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一个礼拜的话,那……那给我们的任务……谁下的!?一个死人下的吗!?”
“恐怕就是这样。”姑娘直起身说,“看来,我们都中招了。”
“给我们的冥婚任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根本不该找轿子,也不该找棺材和纸人,纸钱也不应该。”她说,“给我们下任务的,恐怕是那个鬼新郎。”
“他早就杀了这个婆子,然后装成婆子的模样,给我们下任务。所以,其实打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该做。”
众人呆呆愣在原地。
颜畔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那个播报是这个意思。”
黄毛有些呆滞:“什么?”
“播报里不是说了吗,”颜畔说,“‘莫打伞,莫安息’。那不是叫我们别在这里打伞,而是叫我们别做葬礼,别让死人安息——也就是说,安排下来的这些冥婚的任务,不能做。”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我们,”有人颤抖起来,“我们……这轮游戏,完蛋了?”
游戏完蛋了?
沈奕瞬间大脑通闸心神电转——温默眼瞅着他眼睛一亮脑袋一抬,心里就一咯噔。
他知道,江奕一这样,那就是脑子里面又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果不其然,沈奕两眼冒光地问他:“游戏失败了?”
温默:“……”
“我得一直留在这儿了?”沈奕突然欣喜起来,“我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了?”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来了。
这个傻子!!
温默忍无可忍,一脚狠踹在他左腿膝盖上。
沈奕被踹得嗷一嗓子,捂着膝盖往后退了两步,痛得飙了几滴眼泪。
温默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哎!”沈奕揉着自己的膝盖,慌忙追了上去,“温默!听人说话啊你!”
温默没理他。
沈奕左腿被踹得生疼,走路都不利索,一米七一米八地追了上去。
颜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温默!”
沈奕追出门,温默却没等他。
他又消失了,四处都不见身影。沈奕一出门,就拔剑四顾心茫然地停在原地。
黑皮衣姑娘追了出来。她往四周一看,没看见人影:“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沈奕龇牙咧嘴地捂了捂膝盖,“我靠,痛死我了。”
黑皮衣姑娘干笑了声:“守夜人踹你一脚,就只是让你瘸了一点,对你够好的了。”
“是吗?”
“是啊,守夜人很恐怖的。力气大,还耳通八达,眼看六方,个个都是怪物。上回我一个队友也让守夜人这么踹了一下,当场飞出去好几米,掉下楼摔死了。”
“……”
沈奕抽了抽嘴角。
一边传来沙哑的念佛声。
“阿弥陀佛……”
沈奕转头一看,渡衡和尚还站在那儿。鬼新郎没有对他出手,他还神色悲悯地捻着佛珠,念叨着他的佛经。
“他没死啊。”
颜畔从后面走出来,望了和尚一眼,“那个鬼新郎还挺有原则,不杀和尚。”
沈奕呵呵干笑。
“阿弥陀佛……唉。”
和尚停下了捻着佛珠的手。他抬起头,看向玩家们。
和尚哑声说:“你们走吧。”
“走吧……别再回来这是非之地。”和尚说,“都是因果报应……他们做了恶事,吃了恶果……这村子里,再也不会有活人了。”
“三年前,他们害死了人,从我这里要了符……我告诉过他们,想要平安无事,就去好好祭拜,就去吃斋念佛……可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贴了符后,就给烧死的孩子钉了锁魂钉,给溺死的孩子做了法事,不许他们轮回转生,不许成怨鬼……”
“可亲眼目睹爱人被烧死,溺死的孩子怨气太重了。”和尚说,“最厉害的法事,也没能压住他的怨气。”
“走吧,”和尚说,“不要拦他了,让他给自己找回公道吧。”
沈奕沉默半晌。
“和尚,”他问,“当年到底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不是一起被锁在破庙里了吗,为什么温——林无会逃出来?”
和尚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和尚说,“为什么林无逃得出来,没人知道。”
“你们走吧。”
和尚转身离开,手中继续捻着佛珠。他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步履蹒跚地在雨中远去。
和尚身影渐渐消失。
“怎么办?”有玩家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彻底完蛋了?”
“不知道啊,我没输过游戏……”
“我也没有啊。游戏不是出局才算完蛋吗,我们还没出局吧?”
玩家们你一言我一语。
沈奕站在原地,心中不宁,像有捧火在细密地煎心似的。
违和。
处处都让他感到违和。
为什么?虽然这一切的逻辑很说得通——几十年前,江胜国抓住了江奕和温默,两个人的恋爱被发觉。村人们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说他们被鬼上身中了邪,于是对他们灌符水打骂不停,想让他们清醒过来。
可他们到死都没放手,于是他们把两个人锁在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温默死里逃生了。
只是他目睹江奕被烧死,于是拿起刀冲回来砍人,又被村民们投进河里,溺死了。
逻辑说得通。
可沈奕还是觉得违和。
仿佛有什么事情被忽视,巨大的违和感在心中盘旋不去。
是他沈奕的妈妈吗?
她为什么对着自己磕头?
“沈奕”明明死了,不会化鬼,为什么她要对着他磕头?
还是说,温默他妈?
他妈会疯倒不奇怪,但为什么会到处找儿子?
她明明对温默很不好。
她明明对温默很无所谓。如果是被变成鬼的林无吓疯的,那为什么还要找他——难道说,找的不是林无,不是温默,而是温默的弟弟,她二儿子?
这个地狱里,她二儿子离奇失踪了。
嗯……
违和感的来源,好像并不是这些。
突然,一个人的大脸出现在脑海里。
沈奕想起来了。
龚沧!
“不对,”沈奕回过头,“那龚沧是谁!?”
正讨论着他们到底是不是游戏失败的玩家们:“哈?”
“龚沧啊!”沈奕抓住颜畔,猛猛晃悠了两下她的肩膀,“这故事里根本没有龚沧啊!”
颜畔迷茫:“谁是龚沧?”
“那个卷毛!”沈奕放开她,急得手忙脚乱地比划,“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傻。逼!就那个穿得一身蓝裤子挂着银链子,昨晚上挨宰了的那个!”
“哦——”黑皮衣姑娘一锤手心,“那个别人的话一句不听,还非要反驳上几句的爷新啊?”
“?爷新是什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奕说,“这里没他啊,这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的,”姑娘一头雾水,“他一个玩家,出现在这里才不对吧?”
“……跟你解释不清!”沈奕转头看向颜畔,焦急道,“反正这里该有他这个人!这一定就是游戏的通关条件,我们得把他找出来,交给鬼新郎!”
黄毛:“啥?你疯了吧你?”
“对啊,这是怎么推出来的,太莫名其妙了吧。”有玩家附和,“你毛利小五郎吗,你干脆把院子里死的那些人都推理成自杀的得了。”
颜畔没有说话,她摸了摸下巴。
“不,这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她说,“很有可能。沈奕在这里是真实存在的NPC,他和那个死了的新人又是一起进来的。假设他们都没说谎,那么两个人都应该和这里的NPC有所关联。”
“有沈奕的存在,就应该有龚沧的存在。可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见过这个龚沧。”
“可是,村民们对那个叫龚沧的长相也没什么反应啊。”一人摊手道,“如果他真的和沈奕一样是跟这里有关的NPC,那一定会像他们看见沈奕那样,对龚沧也有所反应。”
“不尽然。”颜畔说,“假设找到龚沧就是通关方法,那当然不会让我们意识到不对劲。让村民们认不出来,也是必需的设定。”
“嗯……”
有人还是不太认同。
颜畔并不强求:“不认同也可以理解,那不如这样。这个鬼新郎毕竟还没有把村子里的人全都杀掉,我们去找别的村民问一问。”
“一直傻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做法,对吧?”她说,“而且我们还都在这地狱里喘气,那游戏就还没有结束。”
“不然,游戏结束的播报也早就该响起来了。”
“就像游戏开始有播报一样,结束也该有播报的。”
众人面面相觑。
*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踏出了去找人的脚步。
颜畔数了一下人数。
“好嘛,”她说,“我们就剩十个人了。”
“啊?”有人诧异,“不对啊,早上还有十五个人。除去那两个烧死的,和那个掉脑袋的,应该还剩下十二个啊。”
“怎么就十个了?”
“谁知道,这种地方,有人突然不见,不是正常得很嘛。”黑皮衣姑娘说,“没准是哪步走错了,就离开队伍,迷失了。”
玩家哑口无言。
“总之,还是分拨去找找吧,看看情况。”颜畔说,“大伙再去找村人问一问。”
“好吧。”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分了队伍,各自四散开来。
颜畔带着沈奕走了。
“走,”她说,“找疯子去。”
“……目标这么明确啊。”
“废话,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忘了?”颜畔说,“疯子不是疯子,只是看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太一样。该说不说,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她说着,转身离开,“而且精神不正常的话,说不了谎的,会比那些披着人皮的混账癞蛤蟆更像个人。”
沈奕无言以对。
“这边。”
颜畔往右边走去。
她这么果决,沈奕有些讶异:“你知道她在哪儿?”
颜畔哼哼一笑,不作回答,只说:“跟上。”
沈奕只好跟了上去。
两个人七拐八拐了几下,渐渐地,沈奕发觉这路很熟悉。
直到撞见倒在路上没了脑袋的石头菩萨,他想起来了,这是通往破庙的路。
拐过弯,颜畔停了下来。
“疯子”林婆子就坐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俩破碗,手里正捏着两根树枝,边痴痴傻笑着,边把身前两个破碗敲得叮咚响。
那声音叮叮咚咚,长长短短。
“小儿郎,小儿郎……”她嘶哑地轻声唱,“天要黑,快回家……”
“家里有娘等儿回,夜深夜重夜难归……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
她将最后两句翻来覆去地唱起来。
沈奕站在原地听了许久,心里翻起一些五味杂陈的思绪——他又不知这思绪是从何而来。
沈奕走上前去。
颜畔跟在他后面。
沈奕在林婆子跟前蹲了下来。
“阿婆,”他问她,“能聊两句吗?”
林婆子不理他,还是将方才唱着的歌谣翻来覆去地唱。
沈奕拿出手机。他在微信里翻了翻。还好,虽然没有网,但之前已经打开过的图片在微信里被认定为下载成功,还能点开看。
他找到一张前几天三个舍友聚在食堂吃饭时玩闹起来,拍下的照片。
沈奕把龚沧的脸放大,给林婆子看:“这人,你认识吗?”
林婆子转过头,看了眼那照片。
她念唱的声音轻了些,手上也不再敲碗,对着照片愣了会儿。
然后,她噗嗤笑了声,转头继续敲起破碗来:“小儿郎,小儿郎,回家来……”
沈奕:“……”
“你这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在他后面评价,“你就这么问话的?”
“不然怎么问啊!”
“滚一边去。”
颜畔低手一推,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到一边的地上。沈奕猝不及防地一倒,“哎哟”一声。
颜畔盘腿一坐,大咧咧地坐到了林婆子跟前。
“听好了,”颜畔望向他,“你也知道,NPC需要触发关键词,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所以,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她身上的事,找到她在剧情里在意的关键词。不过有时候你没有线索也没关系,可以听她念叨的东西适当推测。总之,寻找关键词是重中之重。”
“看好了。”颜畔转头,望向林婆子浑浊的双眼,“老太太,你的小儿子去哪儿了?”
此话一出,林婆子低声唱的声音一顿。
她再次抬头,呆呆地望向颜畔。
忽然,她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
“儿子没了——”她哽咽着,“大儿子,小儿子……都没了……”
“小儿子跑了,小儿子跑了……”
“小儿子跑去哪儿了?你不知道吗?”
“出村了,”林婆子说,“大伙儿说奕哥儿跟我家大儿子中邪了,要给他们灌符水,做法事……小儿子不乐意,我也不愿意,可我们拦不住……”
“小儿子就……去县城里,说要叫警察来……然后,再也没回来……”林婆子老泪纵横,哭得嚎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也没了……”
她哇哇大哭。
沈奕看她有反应了,赶忙坐直起来。他刚要趁热打铁地把照片递过去,颜畔抬手拦住了他。
她给他使了个眼色,手抬了抬,示意沈奕把手机给她。
沈奕把手机交给了她。
颜畔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照片,没急着问,道:“村子里为什么说奕哥儿跟你家儿子中邪了?”
林婆子哭得眼睛通红。
“他们谈恋爱,”林婆子说,“谈恋爱,被发现了……被老江家的,抓住了……怎么就被抓住了……”
“江胜国最好面子了,最爱到处乱说了……怎么就被他抓着了……”
颜畔伸手,将她手底下的破碗翻了过来。
林婆子陷在大儿子的回忆里,渐渐地不哭了。她出神地望向远方,低声絮絮叨叨起来。
颜畔给沈奕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沈奕赶忙爬过去,依着颜畔给他比划的手势,抬起两手,给那破碗挡住了雨。颜畔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巾,塞进那碗里,又拿出一个打火机来,把碗里的纸巾都点燃了。
碗里瞬间烧起火来。
颜畔把沈奕的手机放在碗边。屏幕上,龚沧的脸被照得暖融融的。
林婆子呆滞的神色一顿。她低头,被火焰的光吸引了过去。
望见龚沧的脸,她瞳孔一缩。
她忽然不说话了。
连哭声都顿了。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有雨声淅沥。
林婆子歪歪头,对着这张照片,忽的又红了眼。
她眼睫忽闪两下,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告诉他了。”她喃喃,“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一怔。
林婆子伸出皱得像树皮、粗糙黝黑的手,拿起了那手机。
“糊涂啊……”她说,“糊涂啊,奕哥儿……不是谁跟谁称兄道弟,就真是……打心底里,对你好的……”
“怎么就告诉他了呢……”
“你大伯……江胜国那傻子,没人告密,他怎么能知道的……”
“他不说,你怎么会死的……”林婆子又嚎啕起来,“你怎么就信他啊!”
“你不知道,他要跟你争名额的吗!”
“你糊涂啊!奕哥儿!你怎么就——”
林婆子再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她张大嘴巴,撕心裂肺地哭喊,手直捶自己的膝盖。她浑身发抖起来,哭嚎的声音撕裂,眼泪和雨水混到一起。
沈奕放下挡雨的手。
连绵的阴雨打在碗里,渐渐地浇灭了火。
林婆子将手机丢到了地上。手机在地上旋了几圈,滚到他眼皮子底下。
雨滴打湿屏幕。
望着那屏幕里笑着的龚沧,一股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了全身。
仿佛世界解离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眼里忽然出了重影,林婆子的哭声变得模糊,雨声都变得若远若近。沈奕怔了半晌,抬起头,却见四面八方的天空朝他挤压过来。
他明明听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白。他挣脱不开这片迷离,反而一点点深陷其中。
他突然想起温默要杀龚沧时的模样,想起自己阻止他时,温默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对他怨恨又悲哀的眼睛。
沈奕突然坐不太稳。他明明已经坐在地上,却还是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
半小时后。
雨声淅沥。
雨水顺着屋檐掉下来,成了个小小的水帘。
颜畔托着腮侧着身,望着那雨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她无聊地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天,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沈奕自闭了,半小时前问完林婆子的话,他站都站不起来。
还是颜畔把他扛起来,带到了这里。
这是一户人家,但户主不在,俩人便跑到檐下来躲雨。
沈奕靠着门坐着,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别自闭了,”颜畔说,“谁还没有信错过人,很正常,别自闭。”
沈奕没吭声。
“想开点,这就说明你是对的。”颜畔继续,“那村子里就一定还有这个龚沧的NPC。鬼新郎想报仇,但一直没找到。我们替他找到,应该就能通关了。”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了,眼泪正流个不停。
他扶起额头,声音沙哑:“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颜畔哼笑一声。
“线索收集的差不多了,你找到的那些东西的谜题,也都解开了。”颜畔说,“你找到的那张纸条。”
沈奕脑子钝钝的,这话落进耳里,过了半分钟,他才想起来,颜畔说的是什么。
那张糊了一半的纸:
【付▆成▆▆,以水吞▆。娃娃塞▆▆包里,两张纸▆一起。红▆用▆绳▆▆,放进▆▆▆落。】
【要先把他▆▆打▆▆。为了▆▆不会▆▆▆。】
“开头的那个‘付’字,跟别的字比起来,小了一半。”颜畔说,“所以,可以推断它是一个字的一部分,恐怕是‘符’字。”
“完形填空一下,那上面的话就是:‘符烧成灰,以水吞服。娃娃塞进红包里,两张纸钱一起。红包用红绳绑住,放进家中角落’。”
“‘要先把他的什么什么打残废,为了他不会再逃走’。”颜畔说,“至于是把你哪里打残,我就不知道了。”
“红包里的东西,就都是为了做法用的了。”
沈奕长叹一声。
“你别愁眉苦脸的了,走吧。”颜畔站起身来,“都知道该怎么出去了,你还想在这里自闭?”
“不想出去。”沈奕说。
“为什么?”
“跟你说了也不懂。”沈奕嘟囔。
颜畔一笑:“出去就见不到守夜人了?”
沈奕愣了下。
转念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了。
沈奕苦下脸:“反正你也只是想说,我看起来跟他关系不一般,我是个鬼,所以才不想让游戏结束吧?我都知道啊,你们这些……”
“你还真是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面露无奈,“我要真是个普通玩家,真认定你是个鬼,我还会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你组队,还特地给你带路来找林婆子?”
沈奕一愣:“啊?”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撕裂雨空。
沈奕吓得一激灵。
那声音又响起:“救命啊!!”
这一声,沈奕听清了。
他立刻分辨出惨叫的人:“龚沧?”
“像是呢。”颜畔说,“去看看?”
沈奕赶忙爬起来,跑进雨里。
仿佛在接受着什么折磨似的,龚沧惨叫不断,绝叫在整个村子里回响。沈奕往声音来源的方向马不停蹄跑去,等跑到近处,他逐渐发觉不对。
到了门前,他慢慢停下。
绿皮铁门锈迹斑斑,门上的两个门神更是黑乎乎又发黄。
温默家。
沈奕两眼发愣。
门前已经聚集起了许多玩家。看见他来,几人让开了点儿路。
他们表情发怵,都离他远了些。
沈奕无暇管他们。他伸出手,推开了门。
门内被清理出来了一条路。
原本堆满院子的杂物垃圾干净了些,一条通往正屋里的小路被收拾了出来。
正屋里,惨叫声不断。沈奕往里走了几步,见正屋门上竟然都是被撕了一半的黄符。
地上,全是黄符碎片。
有人把门墙上的黄符撕下来了。
忽然,惨叫声消失了。沈奕往里定睛一看,见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里面没有光,沈奕什么都看不见。
他怔怔站在门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那抹红色身影一直背对着他。
过了半晌,地上传来咚咚两声声响,随后是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沈奕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莫名知道,那是龚沧的脑袋。
红色身影转过身,飘了出来。
雨停了。
玩家们抬头看向天空。天上终于不再下雨,厚重的乌云缓缓散开,可也只是露出背后灰蒙蒙的天。
乌云散了,天却没有晴。
鬼新郎越过门槛,在沈奕身边停了下来。
沈奕转头,就见鬼新郎也扭过脑袋来,望向他。
他还盖着红盖头,沈奕其实看不出鬼新郎到底有没有看向他。
可他知道的。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
他知道温默也好,林无也好,都会看向他。
沈奕喉结动了动,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鬼新郎低了低头,转头飘向外面。
【拔舌地狱,游戏《鬼新郎》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播报的嘶哑声音再度响起,【引路人已经出现,请跟随引路人·鬼新郎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那声音笑了几声,渐渐消去。
沈奕站在房门口,没动。
门口响起欢呼,是玩家们听到游戏结束播报后在兴奋。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远了,沈奕一直站在原地没吭声。
半晌,院门打开了些,挤进来一个脑袋。
是颜畔,她探了个头进来:“干嘛呢,走啊,回家啊。”
“……我不走。”
“他早走了。”颜畔说,“他在猎杀场呢,你在这儿也等不到他。”
“……”
“他不会来的。”颜畔说,“别犟了你,跟我走。”
沈奕抽了抽嘴角。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颜畔带着他,跟上大部队,走向另一边的猎杀场。
“这一关的通关手法,不止是找到‘龚沧’。”颜畔说,“你必须让鬼新郎杀死所有的村民。每一个村民家里,都有符咒。有一条线索你没有找到,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
“她屋头里有一张和尚留下来的字条,在她的枕头底下。她不是坐在床上的吗?就是她手边的那个枕头底下。”
“上面写着和尚的嘱托。每一户人家,都会把符咒贴在厨房灶台、或者火炉边的墙上。因为‘沈奕’是死在火里的,鬼新郎不敢靠近。”
“去所有人的家里,把黄符揭下来,鬼新郎才能对所有村民出手。”
“至于‘龚沧’,那人是知道自己会被报复的。抱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这个想法,他才会躲进林无的家里,在门上贴满和尚给的符纸。”
“有人把这些符纸都撕掉了。我们谁都没有从老太太的枕头底下找到那个线索,那就只可能是守夜人做的。守夜人嘛,当然会知道这个通关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村民都会这样惨死,只是因为这里是游戏。只有在游戏里,龚沧才会这么胆小,鬼新郎才有报血仇的力气。”颜畔说,“现实里,被做了法事的灵魂,即使怨气再深重,也没办法撕破法术,化鬼吃人。”
“作恶的人吃完了人血馒头,逍遥法外去了。”
“龚沧害了人,拿到了名额,出了村子,逍逍遥遥地闯荡去了。”
“村民们杀了人,埋了尸体,钉了钉子,做了法事,家里贴了符,转天就继续乐呵呵的下地干活,吃酒吃肉。”
“杨庄子里没有恶鬼,”颜畔说,“只有这里,才有。”
“……”
沈奕停下了脚步。
颜畔跟着停下,回头望向他。
沈奕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颜畔有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看不透颜畔,那是一双凉薄又平静的双眼,他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绪。
“你……”
沈奕喉结微动,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颜畔朝他一笑:“你有在玩手机游戏,对吧?”
“是啊。”
“游戏策划,偶尔也是要进来看看的嘛。”颜畔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造景,看看玩家体验感,不然游戏怎么优化,报告书怎么写?”
说完这句,她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了。
沈奕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嗯!?”了一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追上颜畔。玩家们的大部队就在前面,沈奕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不是,畔姐,你什么意思,你是这个游戏的主办方,发起者?”
颜畔朝他压着嘴唇“嘘”了一声。
她往前扭扭头:“到了。”
沈奕抬头。
猎杀场已经在眼前了。
温默站在猎杀场中央的一块巨石上头。他手插兜,正扫视着玩家的大部队。
望到队伍最后方的沈奕,温默顿了顿,转头望向别处。
他不看他了。
“喂……”沈奕伤心,“你下来说两句啊!”
温默直接跳下石头,消失在石头后边,连个影子都不给他。
沈奕:“……”
沈奕要哭了。
“别管他了,走啊。”有玩家说,“你跟守夜人说什么话,嫌命长?”
“对呀,你既然都跟着过来了,应该就不是鬼了吧?游戏都结束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村子里和NPC一模一样,好奇怪。”有人嘟囔,“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吓人。让我走前面,我害怕。”
说完,这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鬼新郎已经飘出去了些,众人赶忙都跟了上去。
绕过巨大的猎杀场,众人走进了一片白雾之中。顺着白雾往前走了些,他们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桥。
有人大喜:“有了!奈何桥!”
沈奕震惊:“奈何桥!?”
“嗯呢。”颜畔说,“你不知道啊,连接阴阳两界的就是奈何桥。只要走过奈何桥,就是阴间;同理,从阴间走过奈何桥,对面就是阳间。”
“也就是人世间。”
她解释时,鬼新郎飘到了桥头边。他抬起手,为各个罪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伙早都在这见鬼的地狱里呆疯了,赶紧都冲上了桥,伴着一阵登登的脚步声,往桥的那边奔去了。
不多时,人就全没影了。
沈奕一阵无言:“跑好快啊他们。”
“毕竟是回家。”颜畔说,“放学下班的话,没有人跑得不快的吧。”
沈奕无言以对。
他望了望桥,又回头望了望地狱。
“我……”他顿了顿,转身往白雾外走,“我先不回去——啊!”
他被颜畔拽了一把。
颜畔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这女人真是恐怖,力气比温默还大。只这么一拽,沈奕就被她拽得两眼飙泪,感觉自己脱臼了。
“干什么!你拉人好痛啊!”
“我还有话跟你说。”颜畔说,“以后,见到奈何桥了,就不要回头。”
“哎?”
“会死。”
颜畔说,“出了这拔舌地狱,就没有第二个温默做守夜人,也不会有对你特殊对待的‘林无’鬼新郎。只要你回过头,就会有人把你拉回去。”
“到时候,你也会永远留在那个地狱。”
“明白了吗?”
沈奕听得悚然,忙不迭地点头。
“明白就好。”颜畔说,“我没有要和你说的了。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你不用担心出去之后就见不到,会见到他的。”她意味深长,“他还是很拧巴的一个人,有话不爱直说。”
“他好像跟你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颜畔叹了一声,“他把你推得很远,但你记得我这句话。”
“推你离开,不是讨厌你,也不是跟你生分。”她说,“是太喜欢你了,才不想跟你一起。”
沈奕愣着:“……”
“之后就拜托你了。”
说罢,颜畔朝他一笑,转过身。她没有上桥,而是走向另一边,向着拔舌地狱的深处走去。
“等等!”沈奕叫住她,“你去哪儿?”
“回家呀。”颜畔说。
“你不上桥吗?”
“我的去处,不在桥上。”
颜畔最后朝他一笑,转身继续向深处去了。
她消失在浓浓白雾之中。
“……”
*
鬼新郎还站在桥头上。
沈奕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桥,沉默半晌。
他的脑子有点乱。
短短一段时间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他反应不过来的事——信息量太大。
权衡半刻,沈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朝他笑了下:“等一下哈,等一下,我……我还有点事!”
“你等我一下啊!”
说罢,他转身跑开,冲出白雾,跑向猎杀场。
绕了猎杀场半圈,沈奕跑到巨石后头。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瘦弱身影。
“温默!”他大喊。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猛一哆嗦,抬头一看,见是他,顿时苦了一张脸。
见着他那双明明白白地写满“你为什么不走”的眼睛,沈奕莫名有些心虚。
他挠了挠脸:“我……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温默翻了个白眼。
他从巨石后面走出来,朝他挑挑眉。
【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温默没比手语,但这个意思已经从他眼睛里散发出来了。
第025章 水中鬼(一)
“我……”沈奕嗫嚅了下, “我,问了林婆子,龚沧的事。”
“对不起, 阿默。我是说……对不起, 我不该拦着你。”
“我知道了很多事,所以,我是想问你……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温默沉默, 连手都没有抬起来。
“颜畔说,我出去以后,还能见到你。”沈奕说, “你……认得她吗?她听起来像是跟游戏关系很大,像主办方?”
一听这话,温默很头疼地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又睁开。
他抬手比划:【那跟你没关系。】
【她只是跟你开玩笑, 你当真才是傻子。】
【走吧。】他比划着,【你本来就是游戏出错才被拉进来的,你不该是这里的玩家。】
【出去以后, 你就和这里没有关系了。】
【和我也是。】
沈奕顿时感到心口一疼。他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可是……”
【没有可是。】
【本来, 这些都是早都结束的事。】
【你已经转生了。】
【跟你没有关系。】
【我也跟你, 没有关系。】
【你不是江奕。】
你不是江奕。
这句话一出, 沈奕终于哑口无言。
拔舌地狱已经不下雨了, 天却仍然灰蒙。
沈奕再次走进白雾。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 望见温默站在猎杀场的那块巨石上。沈奕临走前,将衣服还给了温默。
温默重新穿上了那件冲锋衣,背对着他,瘦小的身影被风吹得猎猎,仿佛摇摇欲坠,却又那般屹立不倒。
他仿佛已经在这无边的地狱里守了上万年。
为什么要守这里。
为什么要守着这个村子。
为什么啊,你不恨这里吗。
沈奕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他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默没有看他,沈奕望了他很久,等不来他的回眸。
真不回头呀。
沈奕想,温默啊,真的不一样吗。
我跟你那个江奕,真的,不一样吗。
真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吗。
沈奕站在那里等了好久,可温默一次头都没有回。
沈奕最后只得苦笑一声,暗暗唠叨了句“真够狠心”,转身上桥,踏进白雾。
走上奈何桥,白雾渐渐深重。
忽的,一阵歌声似远似近地响起来。
【小儿郎,小儿郎……】
【天亮了,快回家;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小儿郎,小儿郎,火已灭,莫惊慌……】
【罪已偿,天大亮……】
歌声空灵,若隐若现。声音分辨不出男女,但清冽悠扬。
沈奕停下脚步。他转身,按着桥边的木头栏杆,望向雾气浓浓的远方,似乎正是那里传出着歌声。
不同于游戏里所听到的那些阴森诡异,桥上的歌声沁人心脾。
片刻,歌声渐渐隐去,消失在耳畔。
沈奕起身,走向桥的另一边。
走了半晌,桥上白雾渐浓,慢慢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雾突然化作刺眼的白光,将人包围。沈奕被刺得赶紧闭上眼,抬手遮了遮光,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歌声突然再次响起,这次十分清晰。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
歌声不断吟唱着这一句话,白光逐渐越来越刺眼。
歌声戛然而止。
白光也在一瞬间消散。
沈奕缓缓睁开眼,被强光刺激得两眼挂泪。
他龇牙咧嘴地嘶了声,眨巴了两下眼睛。
眼前场景有所变化,已经不见奈何桥也不见白雾。沈奕放下手,揉了揉眼,看向四周。
是他进地狱前的鬼屋。
沈奕顿时警惕起来。他绷紧骨头打量四周,望见身后有个挂牌。
上面画了个血红的大箭头,还在黑暗里用大白的字显眼地写着:“出口”。
沈奕:“……”
沈奕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原本笔直的一路上突然就变得有许多岔路了,每一条岔口都有路牌给他做指引。循着这些路牌七拐八拐,沈奕真的看见了出口。
他走出出口。
一阵光芒刺眼了瞬,眼前明亮起来。
是商场内部。
对面有家奶茶店,隔壁的密室逃脱门口也挤满了人。
面前人来人往的这番景象,让沈奕一时间有点儿陌生。
“学长出来了!”
方梨喊了他一声。沈奕脑袋懵懵地看过去,就见这些学弟学妹都在这里。
他们朝他跑了过来。
方梨从袋子里拿出一杯多肉葡萄,递给他:“喏,学长你经常点的果茶。我给你发了信息问你要喝什么,可是学长不回我,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买葡萄的啦。”
“多谢。”沈奕本能地道谢接过,“你们……都出来了?”
“对呀,这个鬼屋又不大。”方梨咬着吸管,吸了口芝士奶盖,“部长和学长这么慢,我们还一直纳闷呢。我们十分钟就出来了,这都半个小时了,学长才出来。”
“是啊,李辉跟方梨都买完果茶回来了。”另一个学弟说,“我还说,一定是部长又抓着学长尖叫。部长明明很怕这些鬼鬼神神的,却偏偏每次都要拉着部员来,真搞不明白是图什么。”
跟方梨一起的小学妹笑起来:“男人嘛,总是想挑战自我啊!”
一群人笑了起来。
沈奕陪着干笑两声,回头望向鬼屋里。
鬼屋出口里头,一片漆黑,沈奕想起刚刚的所见所闻。
一出来,接收到现实世界的洗礼,沈奕便感觉分外不真实。
但那应该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那游戏失败的龚沧会怎么样?
一想到龚沧,沈奕五味杂陈。
林婆子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话说,学长,”方梨说,“部长……”
“啊!!”
鬼屋里一声惨叫。
沈奕转头望去,见一个鬼屋NPC哭嚎着从鬼屋里奔了出来。他一个崴脚摔到地上,顾不上起身,就连滚带爬地接着往外爬来。
见着外头的人,他撕声喊道:“救命啊!有疯子!!”
疯子?
沈奕越过他往里看去。
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正往外来。他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正在乱挥。
沈奕眯了眯眼,顿时大惊。
那人走了出来。一看清人,沈奕的学弟学妹们也大惊失色。
“部长!?”
来人正是龚沧。他身形摇晃,神情呆滞,脸上带笑,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刀,正大肆挥着。
龚沧的笑容极其诡异,嘴角流着口水,两只眼睛呆愣又空洞。他上衣都破了,多了好几个刀口,一只胳膊上还淋淋地流着血。
顿时,商场里尖叫四起。
“有疯子!”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犹如热油泼进热锅里,瞬间激起一片惊恐。
群众们四散奔逃,尖叫声刺耳不断。鬼屋的工作人员如梦初醒,也爬起来,忙不迭地跑走了。
临跑前他还对着沈奕喊:“快跑啊!”
群众间,声音此起彼伏。
“大家快跑啊!拿刀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啊!”
“快跑!”
周遭乱成一锅粥了,顿时人挤人人撞人,商场保安撕心裂肺地喊着组织撤离,声音却在惊慌的大叫里薄弱无比。
“部长!”学弟们难以置信,“部长怎么了!?”
“龚部长!玩笑开大了啊!”
哪个傻蛋还以为是玩笑!?
沈奕心里骂着,抬手拦住他们,转身把他们往安全出口那边推:“那边跑!电梯人多,出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可是……”
“跑啊!还什么部长,你们部长人都不正常了!”
“沈奕。”龚沧叫了他一声。
沈奕浑身一僵。
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回过头,见龚沧一双空洞的眼突然亮起了光。那眼睛灼灼地盯着沈奕,喉咙里挤出一阵渗人的笑。
“你保研了吗?”他说。
“?啥?”
“你保研了吗?”龚沧还真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你保研啊?”
龚沧说话没有起伏,没有语气,声音麻木得像机器。
说完这话,他身子一歪,拿起刀就朝着沈奕刺过去。
方梨吓得大叫,学弟李辉下意识扑住两个学妹,将她们按在身下,按在地上。
沈奕抓住龚沧的手腕。
俩人立即僵持不下,两只手在半空中互相使力,都哆嗦个不停。
沈奕咬着牙硬扛着,眼看着龚沧手上的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里真是越来越想骂人。
“你他——大爷的——”沈奕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语句,“你——哪来的——刀啊!!”
沈奕铆足了劲儿用力,却推不开龚沧,两人仍然僵持。
“学长!”方梨抓着李辉大叫,“别管我了!帮学长啊!”
“疯了吗你,部长!那是学长啊!”
“你什么毛病啊!快住手——啊!”
一个学弟冲上来想扑倒龚沧,结果龚沧把沈奕一把甩开,转手就把刀捅向扑来的学弟。
方梨眼疾手快,抓住这学弟的脚一扥,学弟当即人仰马翻,龚沧这一刀也挥了个空。
“漂亮!漂亮!”沈奕连呼,然后冲上去要按住龚沧,“刀放下!!”
龚沧反手一刀,又朝着沈奕挥过来。
“我操!”
沈奕紧急刹车,抬手再次抓住他拿刀的手腕和另一只手,又开始跟他僵持。
龚沧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逼得沈奕连连后退,最后他不得不靠到商场的栏杆上。
“你保研了?”龚沧瞪着他,两眼呆麻,“你凭什么保研?”
“我没答应啊!”沈奕喊,“我不是都跟你说,我没答应了吗!我说给了我名额我没要,我把名额给你了啊!我还帮你写了推荐书——”
“谁要你可怜我了?”
“——……”
沈奕忽的哑然。
他望着龚沧麻木呆滞又通红的眼睛,恍恍惚惚的,明白了什么。
如同旧事重新从心底里浮现,一些声音遥远地在耳畔响起。
【我给你啊,我又不太想去,给你了。】
【你是家里的大儿子,你爸妈对你期待这么高。不像我,我家里还有弟妹,我妈总说我得多照顾,家里离不开我。再说了,还有阿默呢。】
【阿默最离不开我了。】
【你去吧,我不去。】
【江奕。】
沈奕听见龚沧的声音。他声音低沉,嗤地一笑,恶意满满地问他,【你看不起我,是吧?】
刀尖近在咫尺。
【奕哥儿……】
【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忽然就明白了林婆子的话。
“学长!”有人叫他,“学长!我——……”
大叫的学弟正要上来帮他,一只手就突然横插进来,抓住了龚沧。
他反手将龚沧手腕一扭。龚沧立刻痛得脸色扭曲,生理性松开了手。
刀子掉落在地。
那只手一拽龚沧,直接把他从沈奕视线里拽出去了。
沈奕脑袋还没转过去看是谁,耳畔就传来一阵风声。
他转过头。
看见龚沧飞起来了。
龚沧被抓着手臂一个背摔,原地起飞,一声咚的巨响,脸朝地面重重摔下。
沈奕顿时大惊:“!?”
一个人单腿压住龚沧的后背,抓起他两只手。不管龚沧在地上哇哇大叫扑腾个没完,这人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二话不说就扣在他两个手腕上。
就听咔嗒两声响。沈奕定睛一看,一对“银手镯”——银手铐被扣在龚沧两只手上。
他怔住。
那人拎住他两只手,腿压在他后背上。
“危害公共安全,故意伤人未遂。”这人冷冷念了两个罪名,“跟我走一趟。”
沈奕有一瞬失神。
这人穿着身黑衬衫,袖子卷到了肘关节。他长了张超好的脸,剑眉星目十分英气,但偏偏眼睛里全是戾气,那股英气便就荡然无存,只留下一脸杀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哪儿哪儿都跟温默沾不上边,沈奕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温默。
杀气哥似有所感,抬眼望了他一眼。
他没说什么,但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望向一边片刻,仿佛看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他牙疼似的酸了脸。
杀气哥叹了口气。
“你,”他望向沈奕,“你是不是刚从哪儿回来?”
沈奕一愣:“啊?”
“说点谜语是可以的。”杀气哥说,“你是刚从某个我国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之一回来吗?”
沈奕蒙了下,猛然明白过来,这句“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悚无比:“难道你——”
“嘘。”杀气哥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他在那儿盯着我。”
“啊?”
杀气哥头疼地望向另一边。
沈奕跟着他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那里一片空空。
被龚沧的发疯挥刀吓到,这一层的人基本都跑完了,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躲在店面的收银台后头不敢冒头的店员们。
杀气哥视线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
沈奕迷茫回头:“你在看什么……”
“没事,你看不到。”
杀气哥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打出去一个电话。他不再和沈奕说话了,待电话那头接通,就说,“是我。乐泰这边有个疯子,拿刀伤人了,应该是未遂。”
“让人过来。”
*
十分钟不到,商场外便停下两三辆警车。
几个警察乌泱泱冲了上来。
他们抓起被杀气哥撂倒的龚沧,把他带了出去。
杀气哥也站起身来,他把到了胳膊肘的袖管又往上撸了几下。一个警察到他跟前来,跟他问了几句之后,就过来说要带他们过去做笔录,请他们出商场坐警车去警局。
学弟学妹们都已经吓傻了,呆愣地听完警察说话都没反应,一个个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警察好声好气地哄了会儿,一群人浑浑噩噩地跟着下去了。
小学妹们恍然自己刚经历了什么,下了几层楼,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两个学弟也都哭了——几个还没上社会的大学生,突然目睹一直以来敬爱的学生会部长成了个带刀的癫子,是个人都会想哭。
沈奕其实也很想哭。
临走前,他有些在意杀气哥,于是回过头。
他看到杀气哥也跟着下来了。
沈奕又不说话了,扭回脑袋跟着下楼。
他听见杀气哥在他身后重重叹息,然后,咬牙切齿地低声问询:“不会又返聘我吧。”
沈奕愣了下,回头:“什么?”
杀气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只道:“走你的路。”
“……哦。”
一行人被车拉到警察局。
笔录一直做到傍晚。
沈奕终于被警察放过,拿回手机出来以后,他整个人在警局门口冰凉的铁椅子上抻直了。
他直挺挺地躺尸在那里,只觉人生灰暗——即使外头落日余晖,一层橘光暖洋洋地打在身上。
学弟学妹们坐在前面和左右两边,还在忍不住哭着。
沈奕已经麻木了。他盯着警局的天花板,想着那拔舌地狱里的一遭遭,心上居然没什么波澜。
真看不出来啊。
他想,龚沧啊,哥们真是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啊。
第一次见龚沧……是什么时候来着?
沈奕慢吞吞地回想。
好像是大一刚入学的时候。
开学那天,九月三号。
秋高气爽,校门口人头攒动。
沈奕拖着行李到了宿舍底下,见到了龚沧。龚沧那时候放完了行李,正在宿舍楼底下闲逛。
看见他,龚沧眼睛一亮,跑过来笑着说兄弟,也是艺传的啊。
他们这个系是艺术传媒系,新生宿舍楼就是这十号楼。所以拖着大件小件过来这楼底下,大抵都能猜到是艺传的新生。
沈奕便点了头。
龚沧就笑起来,问他:“宿舍定了没?没有就来我们屋吧,还差一个。”
新生是能自己选宿舍的,想跟谁一个宿舍就跟谁一个宿舍。
好多新生在开学前都在网上联络过了,所以许多人都定下了宿舍。
不过沈奕没弄这些个。学校也是上床下桌,在哪个宿舍都没差,他就点了头。
龚沧就嘿嘿地跟他笑,抹了下鼻子,高高兴兴道:“行!那我给你搬行李!”
恍如昨日。
沈奕听着外头滋儿哇不断的蝉鸣声,依然望着警局的天花板。
他想起昨天——这现世的昨天,沈奕被篮球砸中的时候,龚沧还着着急急地跑向他,问他有没有事,还急忙把他拉起来去医务室。
这么一想……
沈奕慢了很多拍地回想起来,龚沧当时拉着他往外走的手,好像很用力。
他是硬拽着他的。
那天之所以会跌到水池里,可能不是意外。
就算他没有左脚绊右脚,龚沧估计也会悄悄使个绊子。
细节就这么在真相暴露之后一点点地被后知后觉出来。沈奕接二连三地想起,这么多年龚沧的不对。
他想起那人告诉给他的作业的格式好几次都不对,差点害他几次作业交不上;大赛时候日子告诉他错了,如果不是他哪天心血来潮问了老师一嘴,他那场大赛的金奖就泡汤了。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龚沧这人粗心大意。
可仔细想想,粗心大意能当上学生会部长?
他故意的啊。
他故意的。
沈奕叹了口气,眼前仿佛还看得见昔日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笑闹不断的舍友。
还有那把朝他捅过来的刀。
我真是个傻缺。
沈奕想。
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奕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望了过去。
杀气哥下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纸。
他慢悠悠地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的纸两张两张地抽出来,发给了他们所有人。
“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和询问通知书。两份留案,一份给你们留着,自己都留好了。”
说着,杀气哥走到了沈奕跟前。
沈奕接了过来。
他这份有点不一样,两张纸被用别针别好了,第一张纸的上面还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杀气哥在他跟前停了一下,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上头的那串数字。
“我的电话。”他说,“有事找我,多离谱都行。”
沈奕:“……”
杀气哥转身去给他对面的学弟发文件了,没多理他。
沈奕望向那张字条。字条上的数字写的狠厉,连最后那一个备注的姓氏都笔锋锋利。
上面写:
【1XX XXXX XXXX 谢】
“哦对。”杀气哥回过头来,对着沈奕道,“你的那瓶水,化验结果出来了。”
他说的是龚沧给沈奕的那瓶水。
到了警局之后,杀气哥就注意到了他塞在裤兜里的那瓶水,问他哪儿来的。
沈奕说是龚沧给的以后,杀气哥就眉头一敛,要了过来,说要化验。
沈奕倒是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但还是交给他这位警察蜀黍了。
“你中奖了。”杀气哥看着他,“里面有盐酸二甲双胍的成分。”
沈奕一懵:“什么?”
“那是降低血糖的药物,一般是糖尿病患者服用的。”杀气哥道,“但正常人用了,就会低血糖。”
“严重的话,会死人。”
第026章 水中鬼(二)
沈奕从警局冰凉的那把铁椅上站了起来。
他目光怔然, 瞳孔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杀气哥。
杀气哥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凉薄平静,和颜畔像极了,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奕张了张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可摆在面前的无数事实,又都坚决地告诉了他这件事的真实性。
铺天盖地的无力扑面而来,仿佛一道道海浪似的,将他打得窒息了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 玻璃大门被推开,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警察先生!”她慌乱道,“有人给我打电话, 说我们系的学生出事了……沈奕!”
沈奕无措地转过头,他看见来人正是他们导员,边英凡。
“边老师。”他愣愣地叫。
“哎。”
边老师应着声, 跑到他跟前来。
边老师比他矮了一头,留着及肩的中短发。
她望了一圈两边眼睛红肿啜泣不停的学生们, 忧心忡忡:“怎么回事?”
沈奕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茫然地望着边老师。
杀气哥在旁边轻咳两声。
边老师转头看向他。
杀气哥转过身:“您这边来了解情况。”
“哦,好好好。”
边老师连忙跟上。临走前, 她着急忙慌地朝学生们挥挥手,说:“等老师一会儿啊!”
她走了。
两段脚步声寂寥地在警局里回响。外面残阳如血, 没有下雨, 沈奕望了望天上的飞鸟, 却觉得自己还没从拔舌地狱里出来。
真像个太过漫长的噩梦。
夜色四合时, 边老师出来了。
她脸色难看又惨白,对着一群学生沉默半天, 叹了口气出来。
“先回宿舍吧,”她说,“老师送你们回宿舍。龚沧的事,学校会慢慢解决的。”
“都吃点好吃的,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没事的,”边老师苍白无力地安慰他们,“没事的,都过去了,都结束了。”
沈奕丁点儿没被安慰到。
边老师安抚着他们,将方梨扶了起来。
正说着话,身后又跑来一个警局民警。他和边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推门出去,要开车来。
人有点多,边老师一辆私家车装不下,民警就说他也帮忙送学生回去。
他刚推开门,杀气哥在后面叫了声:“哎,小王。”
民警小王扭回脑袋来。
杀气哥朝他挥挥手:“我送,你下班吧。”
“啊?”民警一愣,“不用了谢哥,送学生回宿舍而已,我去吧。你今儿本来就休假,还帮着忙活一下午了。”
“所以明儿上午我又得了半天假。”杀气哥说,“行了,人说送佛送到西,我去送就行。再说那边离我家近,顺便就一脚油门到家了。”
杀气哥都这么说,民警也就不再坚持。
民警小王利落地下班了。杀气哥出了门,把一辆黑色的、“朴实无华”的科迈罗黑武士停到了门口来。
沈奕:“……”
这车好像不便宜。
杀气哥把车窗落下来,指了指后座。
“上车。”他说。
沈奕上车去了。
两个学弟跟他一起坐杀气哥的车,一路上车里无言,只有两个学弟时不时的哽咽声。
到了地方,他们下了车。
两个学弟规规矩矩地点头谢过了杀气哥,转身回了宿舍。
沈奕跟他道过谢,转身也走了。走出去没两步,杀气哥在后面“喂”了一声,把他叫住了。
沈奕回过头。
车里的灯没亮,杀气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张脸露在学校门口的灯光下。
“他救了你一命,我得提醒提醒你。”他说,“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
*
宿舍里一片黑。
打开门时,外头明亮的月亮铺了层浅光在地上。白天出去时窗帘没拉,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树影正被夜风吹得摇曳。
沈奕站在门口出神半晌,走进屋子里。
宿舍里安静的出奇,谁也不在。这很正常,凉艺一个宿舍四个人,沈奕这宿舍,一号床是他自己,二号床是龚沧,三号床是个谈恋爱的,早已跟女朋友在外租房不回宿舍,四号床是个搞竞的,隔三差五追着主队去附近省市追比赛。
两个都不怎么着家,这宿舍里平时就他跟龚沧相依为命。
结果龚沧也没了。
沈奕对着漆黑的屋子发了很久的呆,走进了屋子里。他没开灯,把破了个大洞的包甩到桌子上,拉过椅子到宿舍中央,对着窗外一甩,跨腿坐了上去。
他反着坐上椅子,前倾着身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明亮夜色。
【他救了你一命。】
杀气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他救了你一命,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宿舍里一片安静。
还没有很晚,楼道里响起去食堂买完晚饭回来的学生的笑闹声。脚步声哒哒地响着,传进漆黑的宿舍里。
沈奕悄悄地把下巴搁在小臂上,心头上浮现起温默的脸。
拔舌地狱里夜雨滂沱,他来杀龚沧。那双血眸里杀意恨意滔天,却在雷鸣那刻望见沈奕时,突然一僵。
沈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
拔舌地狱。
残阳如血。
小河上波光粼粼,水光反射着落日的残光。四野安详,河边的芦苇被迎面吹来的、宜人的风吹得摇曳。
温默把手插在冲锋衣的兜里,走在河边的路上。他脚上一双黑靴笔直修长,身边是被落阳拉出的一道长长影子。
河风将他的衣发吹得飘飘。不知为何,他两眼通红,眼角还留有些许血痕。
走了片刻,河边出现了一个人。
是颜畔。
颜畔坐在河边,嘴里叼着颗糖,正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哼着小曲儿。
守夜人五感通达,离得还很远,温默就已经听清了——颜畔在哼拔舌地狱播报的鬼新郎的诡异童谣。
温默眉头一跳,顿时心头火起,憋着怒火走上前。
他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满含怒意。颜畔听到了声音,扭过脑袋,就见温默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在她跟前停下,低头瞪着她,气得血眸圆睁,但一言不发。
“……别这样,怪可爱的。”颜畔说。
温默眉角一跳,猛地一闭眼。
他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平复了一番心情,才睁开眼。
【他为什么进来了。】
“用得着问我吗?”颜畔往前倾身,一托腮,笑意吟吟道,“你肯定早就猜出来了,你又不傻。几年前,第一位先例都已经来过你这里了。”
温默心中都沉默了。
河风飘摇。
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心中无法宁静——他的确知道。
见过江奕以后,他就想到了那件事。
几年前,拔舌地狱还是光明高中的时候,来过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
这事儿很匪夷所思,那之后温默就知道了。地狱的意思是,守夜人也能做参与者,也能通关。
这次见到江奕,他就也明白了,守夜人参加地狱游戏的门票是什么。
“你看,你也知道。”颜畔说。
温默喉头微哽。
他剜了颜畔一眼。
“干嘛,怪我偷看你心思了?”颜畔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能怪我,这个我控制不了。”
温默:“……”
“但我看不懂你,”颜畔收起手来,“你明明都明白,他也没有抗拒你,甚至巴不得跟你待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一直不松口?”
“为什么没跟他走?”
温默没有回应。
连心里都一片沉默。
他转头,望向河上的波光粼粼。
“去吧,这里不留你了。”
温默望向她。
颜畔仰头看着他,朝他一笑,眼睛里满是落日的橘光。
“你该走了,去找他吧。”她说。
——
桥上白雾弥漫。
望着还站在门口的鬼新郎,温默心中一阵无言。
他回头望去。残阳如血下,那条沉死他的河流仍然波光粼粼,远处的山村在夕阳下宁静祥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血淋淋的事情。
连猎杀场里那些骇人的鬼手,看起来都莫名安宁。
温默握了握后腰上别着的刀,沉默许久。
*
AM 7:36
凉城艺术大学
沈奕一夜无梦。
他没有再做梦了。
从地狱回来后的第二天醒来,沈奕就开始发烧。这几天里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可睡着也仅仅是睡着而已,他再也没有做过杨庄子的梦。
他再也没有见到温默,不论梦里梦外。
那之后过去了两三天,拔舌地狱的光景都渐渐在脑子里模糊起来,只有温默的脸还一直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过了两天,烧病好了大半,沈奕戴着口罩去上课。
龚沧的事儿在学校里传开了。
虽然为了少生事,学校守口如瓶缄口不言,没有对外发表任何详细情况——包括龚沧当时砍的是谁。
但沈奕毕竟是和龚沧一个宿舍的兄弟。一看见他,就有人凑上来,巴巴地问他龚沧到底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沈奕说,“别问我,我也很害怕,居然跟个疯子一块住了这么多年。”
“倒也是,想想真是后怕。”凑过来的同学做作地打了个哆嗦,“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一群人唏嘘不已。
“以前真没看出来,居然精神有问题。”前头的小学弟居然拿了包薯片来教室,一边回头跟他俩说话,一边把经典原味的乐事嚼得卡巴卡巴响,“你们知道不?那个龚沧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闹了这么一件事,学生会会长都吓死了,连夜暂停文艺部一切活动。”
“哎哟,文艺部无妄之灾,可怜可怜。”
“但是也不至于吧?部长自己出事,关文艺部啥事啊。”
“哎,这你不知道了吧,”前桌的薯片弟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我听说,这事儿老玄乎了,他疯的那天是文艺部团建,一群人进鬼屋去了。其他人都出来了,就留这个龚沧一个人在里面,然后他就在里面生生疯了!”
四周顿时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沈奕莫名:“你从哪儿听的?”
薯片弟一脸天真:“不是我,是不知道哪儿的一个学长把学生会管事的灌醉了,套出来的话。”
“……”
这管事儿的干嘛的,这都能被套出来。
“哎你一边去,别抠这些细节,”他旁边的同学推了一把他的胳膊,两眼放光地问薯片弟,“然后呢?那鬼屋怎么样了?”
“玄乎的就在这儿呢!”
薯片弟把身子又侧过来些,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道,“那鬼屋没了!”
本来又困又无语的沈奕顿时清醒了。
他同桌莫名:“什么?什么叫没了?”
“就是没了——不,与其说没了,不如说压根就没有。”薯片弟道,“后来警察去查那个鬼屋,结果发现那地方居然是片开发都没开发过的墙面,里头压根就没有空间。警察以为是鬼屋老板怕被查,所以连夜卷铺盖跑了,就去商场那边问。”
“结果一问,商场说,从来就没有鬼屋入驻过!”
四周顿时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那天在场的学生,都说是进了鬼屋!那天算是文艺部干部团建,去了四五个呢!”薯片弟比划着,“警察觉得商场包庇,就逼问商场的负责人。负责人一气,资料全都拿出来了,连那几天监控也给了,的确是没有鬼屋!从监控里看,真就是他们那一群人站在那儿喝奶茶,然后龚沧就突然拔刀出来发疯了!”
“我去,”同桌眼睛都瞪直了,“青天白日活见鬼啊!”
“是呀!”
薯片弟一拍桌子,正激动地要再继续说时,前头讲台上传来一声轻咳。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戴眼镜的老师说,“开始签到了。”
薯片弟撇了撇嘴,回头坐好。
同桌也很不满地撇撇嘴,嘟囔了句:“干嘛呀,正说到精彩的地方。”
沈奕:“呵呵。”
“你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啊沈奕,”同桌扭头,恍然想起来,“哦对,你对这些怪谈啊闹鬼啊什么的,从来不感兴趣。”
“上课了。”
沈奕懒得评,只淡淡提醒一句。
同桌自讨没趣,不说话了。
点到完,老师开始讲课。
这节是最烦的实训,还要手绘分镜。
沈奕在座位上神游,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第一节实训课主要是听老师讲后续实训安排和理论。放下来的PPT上,有几页写着安排和及格要求。
沈奕拿起手机来,对着ppt拍了几张。
今天坐的有点太靠后,沈奕看不太清ppt上写了什么。
他眯起眼,一边用手机放大,一边努力辨别ppt上的小字。
看清了字,也拍了照,沈奕直起身,放下手机。
镜头随着他用力的方向一转,扫过教室门口。
突然,镜头里经过一抹眼熟的黑。
沈奕猛地停下手,下意识地把镜头挪了回去。
教室门口,有个人。
是温默。
他还是那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正靠在教室门的门框上。他眉眼晦暗,身形歪斜捂着肩头,脸上淌着血。
沈奕呼吸一滞。
他放下手机,教室门口却空无一人。
他再拿起手机一照,这次手机镜头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话语一顿,所有人都转过头,齐刷刷地望向他。
沈奕冲向教室后门,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左右张望,跑进楼梯间里寻找。一会儿的空,他已经出了满身的汗,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焦急地回响不断。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在楼下的窗台边上停下,气喘吁吁。
他拿起手机。
手机还在相机的镜头里。鬼使神差地,沈奕端起手机,照向前方。
什么都没有。
镜头里空荡无比,没有温默。
没有温默。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地垂下手。他头抵着墙,低着脑袋,缓缓蹲了下去。
*
PM 6:10
下午最后一节课,放课了。
选了最后这一节课时时间的各专业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东绕西绕地走出来,乘着电梯下了楼,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沈奕坐在电梯旁的学生课的办公室里,跟前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个纸杯,杯里是边老师刚给他倒来的一杯热水。
刚一下课,他就被边老师请过来了。
边老师正在门口打电话,学生课里键盘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个不停,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坐在里头的学生课的老师便也接起电话来。
沈奕把脸贴在学生课的落地窗上,一脸忧郁地看着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去买饭回宿舍。
天公不作美,他都这么忧郁了,外头的天却超晴,太阳超大,还没落山。
爹了个吊的。
“沈奕。”
边老师放下电话,走了过来。她皱着眉,愁眉苦脸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李老师跟我说,你上着课突然就跑出去了,然后就一直没回去。你怎么回事呀,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沈奕沉默片刻:“看见了春天死去的恋人的幻影。”
边老师:“……以后不许看柯南。”
第027章 水中鬼(三)
什么柯南不柯南的, 沈奕可是真的看见了温默。
但边老师不信,沈奕也没话说。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边老师看他这副模样, 有些愧疚:“好了, 老师不是不信你。老师知道,龚沧的事给你打击不小,你如果真的看到了什么……那应该是打击太大了吧。明天老师带你去心理医生那儿看看,你以后可别这样了。”
这不还是不信吗。
边老师说:“本来就早该带你去了。那些跟你一起去过那里的同学,早都在前两天一起做过心理咨询了, 只有你因为发烧大病不起躺在宿舍里,我才没带着你去。”
“事不宜迟,明天就领你去。”
“一会儿, 再在噔噔上给你李老师道个歉。你可是咱们专业名列前茅的学生,以前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老师们都可喜欢你了。”
“听话, 沈奕。”
沈奕没话说。
“好的。”他只能说。
边老师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科, 大厅。
空气里有怡人的花香,那是摆在窗边的一排不知名的鲜花传出的香气。科室门口安静,大约是因为是工作日, 没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沈奕趴在大厅的小圆白桌子上做心理问卷,他面前甚至也有个小花瓶, 只是里头插的是干花。
沈奕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昨天手机镜头一扫而过的温默。
看他这幅没骨头似的样, 边老师皱皱眉:“好好坐。”
沈奕没精打采地直起身。
他望着心理问卷上的题目——“你是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你是否经常有消极的想法”,是;“你是否出现了幻听、幻视一类的现象”……
……
沈奕停下了笔。
沉默片刻, 他抬头:“请问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情况该怎么选。”
边老师疑惑地眨巴两下眼睛,抻长脖子凑过去一看。看见他停下笔的那个问题,不解道:“你昨天不说是幻影吗?”
“我不确定啊。”沈奕说。
“那怎么还能不确定的。你要是不确定,就写个没有吧。”边老师说。
沈奕听话地圈上了否。
他又往下写了几道题,心思却慢慢飘远了。
他再次不停歇地想起温默——这几天一直这样,他心不在焉的,总是在想温默。他想梦里的温默、地狱里的温默,想起他原本乌黑的眼睛,想起他地狱里的血眸。
他没见过他几面。严谨来说,沈奕真的没见过他几面,实打实地说上话的次数,也只有那么两三次。
且对方基本冷言冷语。
可沈奕就是失神了,心被勾走了。他没来由的就是很喜欢温默,喜欢得当时居然游戏失败都高兴,喜欢得现在居然懊恼怎么没死在拔舌地狱里。
在那里死了的话,是不是能永远留在那儿?
沈奕脑袋里就不停地冒出这些想法。
怎么了呢。
他想,他可能真有病了。
*
“你被甩了?”
沈奕:“?”
沈奕刚把一颗刚从候诊区前台那边拿来的薄荷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舔一圈,心理医生就在他对面发出了如此爆炸发言。
他麻了。
心理医生——一位戴着方框眼镜的男医生在对面面无波澜地翻了两页他的心理问卷,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概没什么问题,虽然整体比较消极,但看起来都是短期突发性的。按逻辑想,应该是和贵校前几天的事件有些关系。可看不出来是受了惊吓或者有惊恐症状,我们认为更像是被甩了的短期消极心理。”
沈奕:“……”
他算被甩了吗?
好像真是。
边老师听得惊奇,低头问:“沈奕,你真被甩了?”
“啊?啊,”沈奕哈哈干笑,“算吧……”
算是被他自己给甩了。
他想起温默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江奕。
想着,沈奕面露惆怅:“真是……比不过死了的人呐。”
哪怕死的是他自己。
边老师面露惊悚:“死了的人!?”
她一脸都是“你那么有故事吗”的震惊。
心理医生抬头瞥了沈奕一眼。
大约是看出他没那么严重,还不需要干预,他便也没多深入问,只是放下手中问卷:“没有问题,带他回去吧。”
边老师回过神来:“好,谢谢您了。”
边老师带着他离开了。
边老师带着他走到停车场,刚拿起车钥匙开了锁,包里的手机就传出一阵“爱情不是你想卖想卖就能卖”的超绝手机铃声。
沈奕刚打开车门,当即手一顿。
他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边老师。边老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在这阵劲爆的《爱情买卖》里一脸从容。
她朝他挥挥手:“你先进去。”
沈奕便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边老师在车外接起电话来。
她还真是……听歌的品味依然这么古早。
沈奕缩在车的副驾上,忍不住干笑起来。
跟电话那边应了几声,边老师打开车门进来了。
“沈奕,警局叫你去一趟。”边老师说,“他们还要做一些笔录,要找你再问问话。”
“问呗。”沈奕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边老师佩服:“你心态倒真好。”
“哈哈哈。”
边老师一脚油门开出医院,带着沈奕往警局去了。
温默站在医院的高楼上。
盛夏时节,凡世间太阳毒辣。站在这种地方,温默有些头晕目眩——他这个鬼,有些特殊,跟别的守夜人的体质还不太一样。
他扶了扶额头,又捂了捂肩头。
两处伤都还是有些痛。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驶出了医院。
它拐过弯,驶上马路。跟着车流前行一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我不去了。】
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夕阳,河边,水光映着温暖又过于明亮的血残阳。
温默跟江奕躲在芦苇丛里。
那些芦苇长得有人那么高,他们总是躲在那里。
江奕这样说完,温默愣了一下。
那时,芦苇丛中间有块空地,他们躺在一起。
温默转头望向他,错愕地单手比划了下。
【什么?】
江奕看着他。江奕一直都在看着他,也一直都会看着他。
残阳温暖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上。
江奕朝他一笑:【我说我不去了。】
温默蹭地就坐了起来。他急了,手语噼里啪啦一顿比划,快得跟道士结印似的。
温默比划:【你怎么能不去?你上了这么多年学,成绩一直这么好,好不容易下来名额,孙老师说要推荐你出去,你这时候不去,不就一直留在这个村子了吗!】
【我就想留在这里啊。】江奕说,【你别急啊,阿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
温默一哽:【你管我干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上学……】
【我妈也离不开我。】江奕眼神飘开,看向烧得橘红的天空,【没办法,命不好。】
【我爹死了,这一家老小来投奔我大伯。我大伯,你也不是不知道,很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也是我在家敢跟他吵嘴,我要是走了,我妈跟我弟妹,要怎么办呐。】
【而且还有你呢。这么多牵挂,我走不了。】
温默一时无言。
【别这个眼神看我啊,】江奕朝他笑着,【人各有志啊,有人想出去,有人不想出去。上不了大学,我其实无所谓的。】
【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跟你呆一辈子。等我毕业,再过几年,到了二十几岁,在家里说话管用了,咱俩就结婚,咋样?】
【咱俩在村子里另起个新家。】
【结婚以后,等到几十年之后,我牙掉光了,长了好多皱纹,变成了小老头……就算变成那样,我也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几十年都在一起,到那时候,我天天买麦乳精回家,天天从县城里买橘子回来给你吃。】
【你用不着再受你爹妈的气了,你爹再也打不着你了,你妈也再不能指使你给你弟做这做那的了;我也再用不着受老江的气了,我妈也不会在我给她出头的时候,还拉着我让我别惹事了。】
【上大学,去城市里闯荡,可就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了。】
【怎么样?阿默?】
江奕问他,【是不是听起来比盼我上大学有意思多了?】
江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兴奋得在地上拱了两下。
温默没话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撇撇嘴,转头看向河面上倒映的残阳。
江奕来劲了,他蹭地坐了起来,指着温默:【你看!你没话说了!是不是被你奕哥儿感动得无言以对了!】
温默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呀!】
江奕哈哈笑着,拉过他的手,顺势就把他抱进怀里。
江奕胸膛温暖,温默一被拉过去,不动了。
他的脸埋进他胸前,立马比夕阳都红了几分。
温默搂住他的腰。
【阿默。】
江奕在他耳边叫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兴奋。
声音温温柔柔地落进他耳畔里:【我留在这村子里,是最好的。】
【我们都能逃跑。】
我们都能逃跑。
车前,红灯变成了绿灯。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往前开去,出了医院前的小路。它直直地往前走,驶上了更宽、更大、更明亮的大路。
没有回头。
一骑绝尘。
我们都能逃跑。
望着那辆车,温默无声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都能逃跑。
那辆车奔驰不停,温默放下心来。他转过身,从医院楼顶上一跃而下。
沈奕似有所感,回过了头,望向医院。
医院楼顶上,谁也不在。
“怎么了?”边老师把着方向盘,瞥了他眼,问他,“看见认识的人了?”
“没。”沈奕犹豫地收回目光,“没事。”
*
笔录又做了很长时间。
从警局出来以后,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闷得又黏又湿,天地间像个大蒸笼。
沈奕都有点喘不上气了。他看了眼手机时间,下午四点多。
边老师的车里开着冷气和广播电台,电台里温柔的女声念着:“本市将于今日17:00后出现降雨天气,部分地区有强降雨预警,预计温度到达19℃-25℃。请各位市民关好门窗,减少外出……”
“要下雨了啊。”边老师把广播的音量调小,“快上来,我赶紧把你送回去,省得一会要下雨。”
沈奕说行,上车坐好,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边老师一脚油门把他送回了学校。眼瞅着天越来越黑,雷闷闷地在云里闪烁起来,沈奕暗觉不好。他匆匆和边老师告别,抬脚就往宿舍里冲。
跑到宿舍进了大门,几乎是下一秒,大雨刷的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雨几秒就打湿了地面,雨声大得如雷贯耳。
沈奕一看外面这情况,简直心有余悸。
幸好跑得快。
上了楼,沈奕打开宿舍门。
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沈奕把包丢到桌上,咳嗽几声,打开手机,打开游戏。
打了几把很顺风的游戏,沈奕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好像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似的,总觉得心里难受。
这种心神不宁越来越强烈。
又打了一把全程顺风的局,沈奕放下了手机,这次他是打都打不下去了。
他转头,望向外面。暴雨依然,电闪雷鸣。
沈奕突然想吃田野家——那家全国连锁日料店。
而且不是外卖。
他想出门去店里吃。
轰隆!
一道雷劈下,瞬间把沉沌的雨夜撕开白光。
沈奕默默汗颜。
这天气,出门去吃的绝对是神经病吧!
“怎么可能出门去吃……神经病。”
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转头拿起手机,又点了个开始匹配。
匹配的很快,没两秒就一声嗡响,匹配上了。
队友和对面都利落地点了准备。
唯有他一个人头像灰暗,还没准备。
沈奕的手都悬在了准备键上。
但一直没按。
他沉默着。
沉默着。
外头大雨滂沱,稀里哗啦。
游戏里,三十秒倒计时进入了十秒。
十秒内的提示音都是带声响的,每隔一秒就噔地响一声,像细数心跳。
噔。
噔。
噔——
哗啦——
雨声倾盆。
沈奕撑着一把祖传的、从高一开始就在用的、骨灰级的黑伞,站在宿舍楼门前的雨里,实打实地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百分百有病。
放着在宿舍里好好的游戏不打,大晚上犯了猪瘾非要出来吃饭不说,还非要跑出来吃饭。
他犯的是溜达猪的猪瘾吗,必须得出来溜达吃饭。
“真是脑子有问题。”
沈奕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抬脚往外走。
走到学校门口,手机响了。沈奕看了眼,是个有点印象的手机号。
但他不记得是谁。
有印象就是认识,沈奕没多想,接了起来:“喂?”
“我。”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记不记得?是我。”
还真是很有印象的声音。
沈奕思索片刻,想起来了:“哦——杀气哥!”
“?啥?”
“咳。”沈奕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有,我见你的时候一直觉得你杀气蛮重的,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外号……”
“……神经病。”杀气哥骂他,“老子叫谢未弦,给我备注好了,初月如弓未上弦的未弦。”
“你名字太帅了吧。”沈奕说,“好的,有什么事吗,谢警官?”
“哦,你那个疯了的同学。”谢未弦说,“你们学校非要他回去,签一份什么协议,所以我和另一个刑警今晚押他过去一趟。”
“他父母顺便也跟着来,说去宿舍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不过得在见完校方领导之后,大概要八九点钟。”
“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那段时间你呆在宿舍里,看着点他们,不然你留个空门的话,可能会被他父母顺走什么东西。”谢未弦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有道理,”沈奕谢过他,“行,我知道了,谢谢哥。”
“谢什么,你现在在哪儿?”
“外面。”沈奕说,“出来吃饭。”
“…………你有病吧,”谢未弦说,“这么大雨,你出去吃饭?!”
“对啊,我也觉得我有病。”沈奕呵呵干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出来吃饭啊,不出来就一直心痒痒,都要心肌梗塞了。”
谢未弦沉默了很久。
他安静得沈奕都怀疑电话被挂了。他拿开手机,一看界面,确定还是在通话中,才把手机拿回来:“谢哥?”
谢未弦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
“别去医院,”他最后只放下一句,“医院看不见。带回你宿舍就行,自己会醒的。”
他挂了电话。
听着对面“嘟嘟嘟”个没完的电话回音,沈奕一脸懵逼。
他边心说什么东西,边把手机塞回了裤兜里。
大雨伴着雷声,轰隆隆地响彻在天地间。
雨水几乎是湍急地打在伞上。这把沈奕用了很久的骨灰级老黑伞几次三番撑不住,一路上翻折过去十几次,连沈奕这位一米九的人高马大的男大都差点跟着飞出去。
他真想给自己点一首强风大背头。
沈奕咬着牙,硬是扛着这么大的风雨,带着红军远征一般的精神,“翻山涉水”地来到了田野家。进门时他已经成了个落汤鸡,在一众店员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来卧槽啊好纯的神金”的震惊中,点了一份朴实无华的牛肉芝士辣白菜盖饭。
吃完饭,他站在门口,在店员“谢谢惠顾”的送客声里,望着外头的雷雨交加,还是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沈奕叹了口气,撑起伞,往回走,继续和大雨斗智斗勇。
走到一半,在伞第十九次翻起来又被他折回去之后,雨小了些。
沈奕抹了一把湿透的老脸,不禁有些想哭。
心里感叹老天终于放过他了,沈奕抬起伞走了几步。
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口前,沈奕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向小巷。
这是一条扔垃圾用的小巷。只不过荒废数年,四周邻居又什么都往里扔,保洁阿姨都不太愿意来打扫,一袋一袋的腐烂垃圾堆满小巷,蝇虫遍地飞。
里头恶臭重重,难以细嗅。
天黑了,里面连盏灯都没有,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可有股强烈的气息传来。
沈奕鬼使神差地收起伞,低身把伞放在门口,顶着雨往里走去。
小巷倒是没那么狭窄,只是脚下都是垃圾,行走起来十分不便。
沈奕捂着鼻子,一步一步往里走去。他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照着前方。
他被熏得直咳嗽。
他拎高手电筒,往里照去,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
突然,手电筒扫到一大滩红。
沈奕顿在原地。
他把手电筒转回去,照亮那一大片血红。
一片垃圾袋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人。他手里握着一把插到自己脖颈上的刀,歪斜地半躺在一片垃圾袋上,两眼紧闭。
血已经蔓延了半条小巷。
沈奕脸上顿时褪去血色。啪嗒一声,手机掉落在血泊之中。
手机掉落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温默。”
他失神地喃喃了声,随后低身捡起手机,朝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温默!!”
第028章 水中鬼(四)
“温默!”
沈奕喊着他, 急得没看脚下,被一袋垃圾绊了一跤。他结结实实地摔在温默的血泊里,血水溅了一脸。
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水, 沈奕连滚带爬地爬起来。
他跑到温默面前。
蝇虫在四周飞舞。
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紧闭着双眼,眉头皱起,面露痛苦。
沈奕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太过紧张担忧,沈奕已经气喘吁吁。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眨了两下红得跟要流血似的眼睛, 抬手抹掉模糊了视线的血水。
“温默,”沈奕轻轻摇晃他,语尾颤抖, “温默,你别吓我……”
温默神色不动。
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沈奕坐起来些,伸手把温默握着刀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温默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沈奕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放开了手。他抓着温默的肩膀,把他侧过身来, 让那刀捅进去的地方朝上。
刀已经没了一半进他的脖子。
望着一直往外流血的刀口,沈奕气喘吁吁地僵住了。
沈奕脑子发木。
然后呢?
怎么做?
血漫过他身下,往外流淌, 被雨水冲刷得稀薄几分。
他突然一片茫然。
刀是不能拔的,拔了只会让血喷得更多。
正惘然时, 温默脖子上的刀突然黯淡了颜色。刀身逐渐漆黑, 最后一声脆响, 炸成一片黑色光尘, 在雨里飘飘扬扬地消散了。
“小儿郎……”
沈奕一惊,回头。
巷口外没有人, 却有熟悉的歌声从外面飘进来。
歌声吟唱着:“小儿郎,小儿郎,天亮了,快回家……”
雨夜深重。
歌声从远处飘来,颇为诡异。沈奕赶紧爬起来,挡在温默身前,生怕巷口那边要突然飘进来一只鬼。
歌声依然唱:“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声音飘扬,而后渐渐消失在耳畔。
直到歌声消失,巷口外都没有任何身影出现。
沈奕松了口气,回过身。温默还是闭着双眼,没有醒来,可他眉头竟然舒展开来,神色变得安然,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沈奕低身下去,见他脖子上的刀口也不再流血了。
仿佛是被刚刚那阵歌声给疗愈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在须臾间好转了许多。沈奕懵了半晌,不太明白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他对着温默沉下两膝,跪了下去。
雨水打湿了温默的脸庞。有丝丝缕缕的血水从他脸上淌下来,沈奕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将温默左边脸旁的头发掀了起来。
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映入眼帘。那块儿皮肉都烂了,像是被谁用力砸过。
沈奕心一抽,下意识地张嘴,一句骂人的话裹着怒火到了嘴边。
但话语硬生生止住了,沈奕没骂出来。
他皱起眉,看了半晌,收回手。
沈奕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色已经黑了,这漆黑的巷子里,只有沈奕手上的手电筒发着亮光。惨白的光下,温默的脸上像被覆了层苍白的膜,越发没有血色,那些血水像一条条蜿蜒的蛇,从他脸上吐着信子爬下来。
“不管是江奕,还是现在这个我,”他低声对着温默嘟囔,“都不能把你放在这儿不管,是不是?”
“哪怕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
直到沈奕背着温默回到宿舍,雨都还没停。
温默歪歪斜斜地趴在他背上,一路上一动都没动,浑身又冰凉至极。沈奕身上就一件早已被雨打湿的短袖,温默身上那股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服刺进来,刺得沈奕直打哆嗦。
温默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沈奕能一手打伞一手拖着他。
沈奕蛮幸运,回到宿舍的时候,正好宿管阿姨不在,没人守门。
他趁机背着温默一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虽然阿姨在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背着这人的动作,落到别人眼里,估计就是背着一团空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鬼神,别人极有可能根本看不见他。
让阿姨看见一个他背着一团空气进宿舍的景象,多少有点尴尬。
温默身上湿哒哒的,还滴答着血水。
沈奕把他放到地上,让他靠墙坐好,他头一次打心底里庆幸自己这“孤傲”的宿舍生活。幸好那两个不着家,对面那个上辈子害死他的也疯了,整个宿舍就他一个人,所以带回来个男鬼也没问题。
沈奕把温默先放到椅子上,回头去衣柜里抽出来一套被褥,铺在地上,打了地铺。
他把温默放在上面。这一床被褥很快被温默身上的血水浸湿。沈奕解开他的衣服,脱下了他浸满水的外套,搭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正忙活时,手机响了一声,是边老师给他发了消息。
【龚沧和他父母来学生课了,要签一份文件。正好,这份文件也需要你们签一下名字,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在线上签个电子签名就行。】
下一秒,边老师发来一份文件。
文件的名字写着《协议书》。沈奕暂时不想管什么协议,他心说也不急,便放下了手机,拿盆出去打了热水回来。
他拿起毛巾,先给温默搓干了头发,随后把毛巾泡进热水里投了一遍,再拧干以后,去给温默擦了擦脸。
脸擦到一半,沈奕望向温默覆盖了半张脸的面罩。
他伸出手。
刚碰了那面罩一下,沈奕的手就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刀口在脖子上,他必须把这个“面罩”一样的领子拉下来。
可人家一直这样穿着高领藏着口鼻,这时候把它拉下来,沈奕莫名有一种趁人之危扒了人家衣服的良心破碎感。
犹豫之际,沈奕盯着他的高领,一时出神。
说起来,以前他从来不戴这些。
面罩也好,口罩也好……虽然是个哑巴,可温默从来不戴着这些遮掩。
为什么成鬼以后反倒把这种东西戴起来了?
为了看起来高深莫测一点?
犹豫半晌,沈奕还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面罩。
“抱歉抱歉,”他还是过意不去,声音颤抖着,“失礼了……”
他拉下温默的衣领。
高领藏起的皮肉一寸寸暴露在宿舍白炽灯的光下。
一点点、一点点的——
忽然,他看见血红的一抹针线。那针线在温默的嘴角,只露出了一点。
领子已经褪到嘴巴的位置,沈奕的手碰到了温默的嘴角。
指尖的触感极其奇怪。沈奕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将领子一鼓作气扯了下来。
他瞳孔一缩。
空中,大雨滂沱。
一道惊雷落下,轰隆一声。
沈奕松开手,呼吸急促得手都发抖。
温默的嘴被针线七扭八歪、细细密密地缝紧了,两片唇肉被缝得扭曲变形。血从那些针眼里流出来,蜿蜒地淌下。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却没呼吸上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听不见外面的雨声。
气血上涌。
沈奕捧住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却无论如何都呼吸不上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白,可偏偏温默依然神色安稳,仿若只是深眠。
沈奕突然站起来,抓起挂在窗栏上的一件干外套,转身打开房门,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宿舍门被用力摔上,一声巨响,将同层人都吓了一跳。
“我靠谁啊,这么响。”
隔壁宿舍此时此刻正有个人嗦着火鸡面看热血少年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上课前跟沈奕唠叨八卦的薯片弟。
他也是爱凑热闹,一听有动静,就走出宿舍打开门。正巧,沈奕黑着脸,匆匆地从他屋前走了过去。
“沈奕?”薯片弟一愣,“沈哥,你不带雨伞去哪儿啊?外头雨好大的!”
沈奕置若罔闻,没有理他,径直向前。
谁的声音他都听不到。
脑子里仿佛有根电线,滋滋作响个没完,屏蔽了外头的一切动静,让他脑子里就只有温默那张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嘴巴。他还是上不来气,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和用力的喘气声。
外头大雨倾盆,他披上外套,推门走进雨里。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一阵怪叫声。那声音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又怪异如不会言语的婴孩在声嘶力竭。
那是不能说话的人在说不出话地尖叫。
眼前的路突然扭曲了瞬。沈奕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踉跄几步,跌到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树边。
他扶着树蹲了下去,头痛欲裂起来。
他捂住脑门,痛得咬紧牙关,嘴里泛起一股血味儿。
一阵光怪陆离。
他看见火、看见天、看见河流,看见田间的小路,看见慈祥的王婆子,看见掰开他的嘴骂骂咧咧往他嘴里灌颜色怪异的灰水的江胜国,看见温默抓着他哭得两手哆嗦。
他看见深夜里亮起的一个个火把,看见人们狰狞的脸。
他看见人人如鬼,看见四周骤然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一帧帧地快速在眼前闪过,如同放了倍速的走马灯。
【阿默。】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捧住温默的脸。那是张满是淤青的脸,瘦得更嶙峋了。
他听见自己颤着深吸了一口气。
四周大火四起,旁边一阵乱响——沈奕想起来了,这里是最后他被烧死的破庙。
而一旁的破庙后头,高些的地方,居然被烧出了个洞。
人能从那里逃出去。
腿上一阵剧痛,他低了低眸,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双腿。他已经站不住了,他连站着都很费劲。
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轻笑一声。
【救救我。】他笑着说,【真不想死……救救我吧,阿默。】
然后,他将人横抱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扔了出去。
那是他对温默最不温柔的一次。瘦小的小哑巴重重摔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还没等温默站起来,再看向他,他就听见自己头上响起木头断裂声。
没看见温默最后一眼,他眼前一黑,被断裂的房梁咚地砸死在下面。
幸好没看见最后一面。
他忽然想,他真的不擅长看温默要哭似的脸。
他又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声。
他听见龚沧鬼似的怪笑声。
夜黑风高,周遭的芦苇丛起了大火。
河边,有好几个人举着火把。大火之间,龚沧骑在一个人身上,一手摁着他上半张脸,任由他在身底下挣扎得跟条案板上的鱼似的。
他挣扎得厉害,尖叫也不甘得震心,却都无济于事。
【他爹的,放火都没死成!?】龚沧喊,【个死哑巴,砍死那么多人……砍那么多个,还想砍到我头上!】
【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还敢来砍我!】
【想给你奕哥儿报仇是吧,觉得我弄死他了是吧!】
【你他爷爷的还真有脸,你也不想想,没你我能告发什么?】
【啊?温默,你以为自己也很惨是不是?】龚沧朝他吐了口口水,【我呸!】
【没你做污点,我能告发江奕什么!?】
【他就没落什么不是,就除了脑子犯轴喜欢上你这件事,他就没什么能让我告发的!他爹的,自己想不明白,还反过来砍别人!?】
温默突然不动了,不再挣扎了。
他突然也不叫了。
【都怪你啊,你还有脸砍人!】龚沧大笑起来,【装什么惨?江奕死了,你错的最大!】
【还敢砍我妈……我去你的!!】
他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温默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砸了无数下,把温默砸得血肉模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爹了个吊的,”他不解气,骂道,“小芳,针线包拿来!”
“哎?”
“把他嘴缝上!”龚沧说,“我看他再鬼叫一个……反正也用不上,死了,等下辈子也别用了!大爷的,我让他把嘴闭上!”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河边芦苇大火,身后村民举着火把。针线穿过唇肉,将温默痛醒。他痛得要大叫,又被人打了几拳;他挣扎着要把他们推开,龚沧啧了声,抓起他的胳膊,使劲一扯,把他骨头扯断。
他被缝上了嘴,龚沧又叫村民拿来了猪笼。
他们把他塞进去,沉进河塘里。
笼子一点一点,没入水中。
岸上火把重重,芦苇烧成了灰。人们在被血染红的视线里影影绰绰,站在一起,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沉进水里。
沈奕捂住心口。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红得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白,额头和脖颈上血管都爆起了。
大雨里,他扶着歪脖子树,站了起来,往前脚步沉重地走了几步,逐渐匆匆,最后跑了起来。
*
学生课还亮着光。
校长、副校长,系主任和学校的法务部,以及这一专业的导员,所有人都在这里。
龚沧和他父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三个警察跟着过来陪同。
边老师站在一旁,有些发怵地望了望学生课的表。
快八点了。
边老师很想下班——现在这里坐的全是神仙,空气有种说不出的凝固。
出的事情不仅匪夷所思,还是一件恶性事件。
又灵异又恶性,校长和副校长这几天焦头烂额,全在思考这到底该怎么收场,才能最低限度地减少对学校的影响度。
好在事情是在学校外面的商场里出的,和学校没有多大关系。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学校打算赔给龚沧家一笔赔偿,顺便当个封口费,请他们以后别说孩子是在凉艺上学的时候出的事。
龚沧的父母都红着双眼,他母亲低声啜泣着。边老师有些感慨,往一旁的沙发那边又看了眼。
龚沧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呆滞痴傻的笑,正掰着自己的指头玩,低低地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地笑几声出来。
边老师心里不是滋味儿。
龚沧也曾是她的学生。一想到不久前还开朗地跟她谈笑烦恼的学生,就这么一夜之间成了个生活没法自理的疯子,甚至后半生都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她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就算是和解,”学校法务部的顾问说,“麻烦把这几份协议签了吧,节哀顺变。”
法务顾问推出去了几份纸质协议,将笔递了出去。
龚沧的母亲还在抹泪。他父亲接过笔,抹了抹脸上眼泪,在合同上签起字来——
咚!
学生课的门突然一声巨响,外头的雨声立即哗啦啦地清晰起来。
边老师一抬头,惊愕:“沈奕?”
沈奕落汤鸡似的进来了。他阴着脸,面色狰狞愤怒如个恶鬼。
从门口走进来有些距离。沈奕脱下外套,恶狠狠摔在地上,抓起一把木头椅子,朝着一无所知还在掰着指头傻笑的龚沧过去。
丝毫没有犹豫,没有前摇,他抓起椅子,朝着龚沧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学生课里立刻一阵惊叫。
边老师吓得连连后退。
“你干什么!?”
龚沧他父亲立马站起,冲过去就要阻拦。
一个刑警跑上前,赶紧拉住了他。
沈奕气喘吁吁。也有一个刑警过来拦他,但只是象征性地拉了他一把。
沈奕无暇看是谁,他甩开刑警,朝着龚沧又走近过去一步。
龚沧捂着脑袋倒在地上。他表情发木,没哭没闹,坐起来以后一脸茫然,摸了摸后脑,望着手掌里的血发呆。
“起来,”沈奕嘶哑,“你他爹的……你给我起来!!”
“你有病是吧,啊!?你要名额,你不是拿到了吗!?”
“我说了我让给你让给你,你还嫌不够?你觉得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我还把名额给你,我是傻屌吗!?”
“你个畜生东西……你搞我,怎么搞我我都认了,口口声声说来救我,那村民一来砍我你就抱头卖我我认了,你往我水里下毒我也认了,你骗我作业不用交骗我大赛作品提交期限,我都自认倒霉,毕竟我他大爷的就是眼瞎……但你搞他干什么!?”
“他干什么了!啊!?你告诉我!他干什么了!!”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砸他,凭什么把他嘴缝上!”
谢未弦眼睛一瞪:“?”
沈奕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起来!”他大喊,“老子拼死拼活把他送出去,你这畜生就这么对他!?”
“两次了!加一起怎么都有十多年了!我哪次不是对你掏心掏肺……”
龚沧茫然地看着他。
望着出离愤怒的沈奕,他忽的歪歪脑袋,笑了声。
“你自己愿意,对我掏心掏肺。”他磕磕绊绊地说,“你,活该。”
“他也活该。”
“名额,本来就是我的。你抢了我的,你欠我的。你家里,又没人对你好。你不配,拿那个名额。”
“早知道,你也该沉塘。”
“烧死鬼,焦炭鬼,”龚沧吃吃地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你个早死鬼……那个死哑巴。”
“哑巴水鬼。”
“哪儿说错了?你们俩……确实是鬼。”
嘣。
沈奕脑子里的一根弦,当即断了。
“哎!!”
“我靠,拦住啊!”
“别打了!”
“要打死了!快别打了!!”
一下一下,木头椅子用力砸在龚沧身上。
沈奕脑子里一片白,没有自己在干什么的自觉。他下意识地、本能性地,把手上的东西往龚沧身上砸下去。
他用尽了全力,木头椅子都砸烂了。他把椅子一扔,拽起已经浑身是血的龚沧,一拳一拳,拳拳到肉地砸在他脸上。
不知谁尖叫着,半天,沈奕被人强拉硬拽地跟龚沧分开来。
他脑子发白,粗气喘个不停,呼吸还是乱的。
“快别打了!”拉着他的人说,“可以了,他都要死了!”
沈奕脑子嗡嗡地响。
他突然四肢发麻,浑身上下都没了知觉。他抬起手,才看见自己的两手哆嗦个不停。
沈奕咽了口口水,怎么都调整不过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回事,身后这人“我靠”一声。
“救护车!”他喊,“叫救护车!这个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
第029章 水中鬼(五)
“已经叫了!”另一个刑警大声道, “这学生都快让他打死了!能不叫吗!?”
谢未弦一扭头,一同跟来的一个小刑警真的已经转身过去打了120。
“这里是桐花路112号,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有一个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及记忆障碍的学生遭到殴打, 麻烦立刻出动救护车……”
沈奕站都站不稳,原地踉跄了一下。亏是谢未弦两手托着他,才没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未弦拍拍他心口,让他安心点,随后一抬头, 就看见那群校长副校长法务顾问都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连对面受害人的父母都呆若木鸡。
每个人都没有一点儿反应,就只有他们这几个刑警忙上忙下。
谢未弦明白了什么。
他转头, 看见那个白毛笑眯眯地挥着招魂幡,诡异的绿光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果然。
这哥们又发功了。
*
医院来了两辆救护车,谢未弦一个人上了沈奕这辆, 没理那个浑身是血看起来已经被打没了大半条命的人渣——有两个刑警上了他那辆。
沈奕气得真是不轻,一路上虽然睁着眼, 但眼睛发木,两手不停地颤,看起来已经不清醒了。
救护车上, 医护人员快速地给他测心率血糖血压。这人心率低得吓人,救护车刚开了一半, 就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都没意识了, 手都还在抖, 气儿也没顺过来。
火急火燎地送到医院, 医护人员赶紧给他套上氧气罩推进病房,挂上吊瓶, 还给打了个镇静剂。
他们在走廊里忙前忙后了好一阵。
谢未弦帮这孩子垫了医药费,走回病房跟前。
他下了血本,给沈奕弄了个单人套间。
“真舍得花钱啊。”
谢未弦一屁股坐到病房前的铁椅上。听到这句吊儿郎当的话,他抬起眼皮,瞥了眼说话的人。
白毛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
谢未弦并不意外。也没吭声,只朝他挑了挑眉。
看出他的担心,白毛摊了摊手:“别担心,我现形了,跟我说话不会有人当你是神经病。”
“哦。”谢未弦这才松口,“怎么是你来。少见啊,一般不都是那位来跟我聊。”
“你跟刚那个疯子比起来,算什么东西。”白毛说,“他去那边了,懒得管你。你现在可是大大的良民,人民的公仆。”
“人民的公仆”谢未弦嘴角一抽,回头往病房里撇撇嘴:“这不也是良民?孩子才多大,瞅瞅你们给人家整成啥了。这才第一天,都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第二轮不得直接气死在里面?”
“不至于。”白毛笑了笑,“没办法,人家阿默拧巴得很,得推一把。”
“果然是那哑巴。”谢未弦“哎”了声,“我还一直奇怪,到底怎么才能弄成那样的。”
白毛稀奇:“你见过他那领子底下啊。”
“见过。”谢未弦吧唧了下嘴,“所以你什么意思,很吓人啊,我只是老婆说要吃虾滑火锅才去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买菜的,刚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听见顶层有人闹事,上楼一看你就跟个鬼似的在天上飘,想干嘛?真要返聘?你们地府有病吧,不是说好的出门就不用再回去了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白毛说,“你就当下去玩一圈,带着那位一起。”
“不去,又不给钱。”
“给钱你敢要?”白毛说,“我们只能给天地银行。”
“……神经病。”
“就当帮他了呗,”白毛说,“你当时过拔舌地狱,人家阿默一点儿没为难你。”
“没为难我的多了去了。”谢未弦说,“想为难的也没能为难住。”
白毛拆台:“我给镜女打个电话?”
“……除了她。”
白毛哼哼笑了出来。
“这次情况特殊。”
一道声音从走廊那头传了过来。
谢未弦转头看去,黑无常一身黑地走了过来。医院浓重的药味儿里,那人手插着兜,一身沉沉的杀伐气。
他把头抬起,一双血眸沉静如冰。
“那个地狱,他对付不了,”黑无常说,“只有你能对付。”
谢未弦眨巴了两下眼。
*
“哎哎,别躺着了都!学生课那边出事了!”
“打人了好像,救护车都来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快看校园论坛!”不知谁吵嚷着,“有人拍到了照片,超清晰!”
“这是谁啊,这不是沈奕吗?”
沈奕。
这二字一出,温默眼皮一抖。
“是沈奕吗,不像吧?”
“这就一个背影啊,你怎么看得出是沈哥的?暗恋啊?噫——”
“去你的,这衣服我见过,他上体育课穿过!”
“喔你这么一提,我也有印象,沈奕好像说这衣服他很喜欢,一口气在拼多多买了五件换着穿……”
“……他有病吧。”
隔着一道墙,隔壁宿舍吵嚷的声音传进这边来。
一句又一句的沈奕里,温默渐渐意识回笼。刚有些醒来,脖子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温默哆嗦了下,捂住脖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他头昏脑涨,坐起来以后原地不动,闭目养神地坐着身子缓了半天。
居然没死。
他有些不满。
隔壁宿舍还在喧闹:“我去,好劲爆的瓜……”
“这楼主不会一会儿就封号了吧。”
“估计一会儿就404了。我天,那这个浑身是血的就是龚沧?”
龚沧?
一提这名字,温默立刻心一沉。
他睁开眼,望向隔壁传出声音的地方。
“楼主承认了,这个就是龚沧!”
“那是沈奕把他打成这样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哇塞,什么仇什么怨啊!”
“既然是沈奕打的,他为什么也上救护车了?”
“看起来还是这个警察把他扶上去的,是互殴?”
“沈奕身上没血啊。”
声音安静下来,隔壁的开始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听不太清了。
温默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一边的床梯子站起身。他打量一番四周,发觉这房间是四个上床下桌,瞧着是个宿舍。
他望了眼自己旁边的桌子。桌子上颇有些乱中有序——不算乱也不算干净。
几张纸丢在上头,温默眯眼一看,见那《实习报告》的名字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沈奕”两个字。
温默立马心里一咯噔。
被江奕带回来了?
他惊慌地抬手。手一抬才发现,自己一直焊在脸上的衣领居然被扒下来了。
温默顿时瞳孔地震。他慌乱地将衣领抓起来,重新遮住口鼻,才把这种浑身的皮都被扒光还被江奕看干净了的羞恼无措压下去了些。
他愁眉不展地松了半口气,转头望向刚刚发出声音的隔壁宿舍。
救护车……
救护车,温默是知道的。
他也没那么复古,他是四十二年前死的。虽然有点年代,但也没那么久远。
很多东西他都知道。
温默捂了捂作痛的脖子,转身出门,走进隔壁宿舍。
他直直穿过宿舍门,阿飘一样飘了进去,身后还有黑色灵尘的残影飘摇了几下。
宿舍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每个人都拿着个手机在看。温默飘到一个学生后头,捂着脖子蹲下去,光明正大地偷窥他的手机。
学生的手一直往下划拉。帖子已经成了热门,好多人都在爆照留言。大多留言都是水的,但也有说出重要信息的。
【刚好从图书馆出来,看见救护车拉着人走了,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
【最近学校怎么回事,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说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哎,”一个学生嘎巴嘎巴嚼着薯片,“说起来,中央医院不是很远吧?”
“120很紧急的,会派最近的医院来。”另一个学生说,“中央医院的话,出学校左拐,一直走就能看见了,也就十分钟的路。”
温默:“……”
他直起身,脸色难看。
情报给得这么及时,还这么快。
几个学生完全不知道宿舍里进了他这个男鬼,都在一无所知继续吃瓜。温默撇撇眼睛,望向宿舍角落里,眉头越蹙越深。
他转身,出了宿舍。
外头还在下雨,但已经很小,只是阵阵毛毛雨。温默走进雨里,出了校门往左拐,慢吞吞地走在黑夜中。
他捂着不适的脖子,心情沉重。
忽然,一辆车从路那头疾驰而过。那是一辆和来往车辆没什么不同的车,但传出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温默脚步一顿,望去,在那明晃晃的车灯光亮间,望见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车子疾驰而过。
温默在原地呆了半晌,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他转身,没有过多纠结,又朝着中央医院走去。
他去找那人道别。
道别后,他得去找个更远的地方,一个那人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
*
沈奕缓缓睁开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腔,视野渐渐清晰开来。
滴滴答答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他脑子发木地和惨白的天花板对视半晌,才逐渐取回一点清醒。
沈奕从病床上坐直起身,抬手。这么一抬,便扯得吊瓶跟着一晃,扎在手背上的针跟着一动。
他当即吃痛,嘶了一声。
一抬头,他才看见旁边还有个吊瓶。
他幽怨地剜了它一眼,又看见旁边还有个仪器,上面跳动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数值。
沈奕抬手摸了摸脸,摸到脸上还有个氧气罩。
这怎么回事。
咔哒声从门口传来。沈奕一抬头,正巧看见一白衣护士抱着个铁盘子走了进来。
“醒了?”她说,“刚给你垫钱的那个警察回去了,他要我告诉你,钱不用还了。”
沈奕脑子蒙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谢未弦。
“他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反正不便宜,VIP病房很贵。”护士把铁盘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好了,测个血压,再抽管血,查血糖,胳膊伸出来。”
沈奕听话地把胳膊伸了出去。
护士抓着他的胳膊一通操作。
沈奕旁观了会儿,问道:“我怎么了?”
“呼吸性碱中毒。”护士答,“这瓶盐水打完就没事了,以后注意情绪。说明白点,你把自己气昏了。”
沈奕干笑两声。他摊开手掌,见手上还缠了两圈绷带。
他抬抬这只手:“这是?”
“失忆了啊?”护士已经给他测完血压,记录好数值后松开了他,“你们学校那个疯子突然发疯打校长,你拿起把椅子就冲上去了,椅子都打烂了,磨到了手。”
“……”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沈奕并没失忆,昏过去之前的事儿他有记忆。他记得很清楚,是他差点没把龚沧打死。
在别人这儿,客观事实被篡改成这样——沈奕已经麻木了。最近他四周接二连三地出现这种客观事实被颠倒黑白地篡改,而所有人都欣然接受的怪异事件。
他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他低头看了看包起白布的手掌。他记得事情,但却不记得自己把手磨破了。
他当时是真的想杀了龚沧。
原来人愤怒到那个地步,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哪块伤到了的。
沈奕就完全没觉得痛。
他翻过手背,就见指关节上也都破了皮上了药,每一节都用创口贴包着。
护士抽完了血,说他不用吸氧了,随后撤了他的氧气罩和仪器,抱着铁盘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沈奕望着前方的白墙发呆。
温默被沉塘的一幕幕开始在脑袋里闪回。沈奕心里翻腾起各种情绪,他猛地抓紧了被角,眼睛模糊起来。
鼻子一酸,他啪嗒啪嗒就掉了几滴泪下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沈奕慌忙抹了两把泪,抬头望去。
他怔住。
温默揉着脖子受伤的地方,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身上湿哒哒的,也是淋着雨来的。
“……阿默,”沈奕失措了瞬,赶忙翻身要下床,“你怎么——”
他刚有动作,温默就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沈奕止在了原地。
温默望着他的脸,眉头紧蹙——沈奕又红了眼睛,脸上留着乱七八糟没抹干净的泪痕。手上全是包好的伤,左手手背上还扎着吊水。
温默心烦意乱,他终究看不惯江奕受伤。
江奕一这样,他就心里发软。
那些学生说什么他奕哥儿把龚沧打了,温默知道是因为地狱里的事儿,可没想到打得这么严重,还跑到医院来吊水。
倒也好。
知道那死人害死过自己,气成这样,也算长了个记性,以后也不会再有被谁陷害的事了。
于覃也伤不到他了——于覃就是龚沧。
“阿默?”
温默回过神。
沈奕又眼睛小心翼翼又发光地看着他。
温默眼角抽了抽。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温默比划,【我要走了。】
沈奕一惊:“你要走?你去哪儿?”
【跟你无关。】
温默“说”,【我们本来就不该再见,我早说过。】
【以后不要做多管闲事的事。】
“多管闲事”这词儿一出,沈奕立马一抖,紧抿了抿嘴,好像被他活捅了一刀似的,一脸受伤。
“……我怎么多管闲事了,”他说,“我怎么能放着你……”
【我没让你管我。】
“……”
【做大好人的下场,你还没看够?】
沈奕嘴唇抖了两下,低下脑袋,两手绞在一起,再没说话。
看他这样,温默沉默了会儿,也没有再说。他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刚走出去两步,沈奕就在后面:“阿默!”
温默脚步一顿。
他真是两眼一黑,有那么一瞬真想把江奕掐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温默一脸烦透了地转过头,阴着脸朝他挑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沈奕问他,“你要去哪儿?”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
“可是,”沈奕讪讪,“我觉得跟我有关系。”
“虽然……虽然你一直说,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江奕,可我不这么觉得。阿默,我觉得我就是江奕的。”
“我不瞒着你,其实我把你带回宿舍以后,我就又看到……我死的时候,还有我死以后……你的事情。先不管我是不是你那个江奕,我——”
沈奕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温默被说得头大了一圈又一圈,头疼得恨不能别找地方了,就在这儿给自己一刀来个解脱算了。
顺便给沈奕留下一辈子都没法磨灭的心理阴影,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絮叨。
他扶了扶脑门,正头疼欲裂地思考怎么迅速让这金毛狗闭嘴接受现实跟他一别两宽此生不相见时,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拉”响。
很小的声音。
那是凡人根本听不见的细声。
温默的死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迅速聚焦在毫厘之间。
他看见黑暗之中,不远处有个起重机。那玩意儿吊着一巨大的铁球,正晃晃悠悠地朝着这边晃过来。
温默登时脸色惨白。
“而且,说什么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归根结底,虽然——!”
沈奕话刚说到一半,温默突然就朝着他奔了过来。他面容狰狞扭曲,冲过来就一把掀开沈奕的被单,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浑身上下的兜都掏了一遍。
摸到他左边裤子的兜里鼓鼓囊囊的,温默毫不犹豫地把他这兜翻了出来。
一把钥匙,一个手机。
一圈红绳。
温默顿时想把他杀了。
他把红绳愤怒地甩到沈奕身上,真想张嘴说话骂他。
可他只能愤怒地比划超快速手语:【你还带着这红绳干什么!?】
沈奕低头看看红绳,抬头迷茫地眨巴眨巴眼:“我觉得还挺好的,而且很眼熟……”
温默快气死了。
外头呼啸的风雨里,起重机甩着铁球,朝着他们尖啸着冲来。
你这……你这……!!
温默捂着脑袋,气得大喘气。
沈奕终于听到了怪异的破风声。他转头——
轰隆!!
铁球击碎玻璃,狂风笑着翻涌,将碎玻璃全部刺到了沈奕身上。
巨大铁球压向靠窗的病床。
咚!
第030章 幸福之家(壹)
那铁球带着被砸得稀碎的玻璃, 狠狠砸向他二人。
就在将要被压死在这庞然大物的刹那,温默眼前一黑。
耳边传来床体断裂窗户粉碎的巨响,须臾后响声忽的远去, 归于虚无。
再睁开眼, 面前场景已经变幻,再无什么医院什么病房。
一条黑沉狭窄的沥青路蔓延向远方,天气灰蒙,乌云厚重,天地都仿佛被压缩了一半。
阴风四起, 两边不知名的树被吹得呼啦啦响,于风中摇曳不停。
这是个小镇。
树后是一些矮楼,每一幢楼都灰沉沉的, 在乌云之下,门窗仿若漆黑的口鼻。
温默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
沈奕显然没反应过来。他蒙圈地四周望了望,冷风一吹, 又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温默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奕回头过来,一见是他, 眼睛立马亮了:“阿默!”
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温默拽着他的衣领, 将他整个人扯得转了半个身来, 面向自己。
他压着心中怒火, 比划:【你、为什么、带着、那圈、红绳!?】
他气得手语都比划得很用力, 一抬一按间都有种想把谁抬死按死的杀气。
温默气冲冲地炸了毛,急得跟要把他撕了似的。沈奕看他这样, 却突然觉得他真是跟只小黑猫似的,炸起毛的模样都一样。
可爱啊。
想摸。
沈奕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低声心虚道:“为什么……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因为我觉得那圈红绳,还挺好看的,而且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还有一种,不带在身上就不行的感觉。”
【你哪儿来那么多感觉!】温默骂他,【你都出游戏了,那玩意儿都没用了,扔了不行吗!】
“扔不掉啊。”
【有什么可扔不掉的!?】
“就是扔不掉啊。”沈奕说,“怎么说呢,就是……拿在手里的时候,就觉得那一定得是我的东西,不能扔的。”
“感觉扔了……就太对不起谁了,以后就不能去见谁了。”
“具体是谁,我又不知道。”
温默的怒火一瞬散了。
他突然再比划不出什么狠话,两手悬停在半空,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儿。
他放下了手。
冷风仍然在吹。
温默低下眼睛,望着脚下的沥青路,头发被风吹得翻飞,额前的发来来回回地遮挡视线。阴风吹来地上的落叶,那片叶子被风裹挟着从他脚边翻滚而过,飞到远处去,再也没了踪影。
温默的目光循它飘向远处,半晌,转回过头来看向沈奕。
沈奕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湿漉漉的,温默好像又看见江奕了。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又抬起手来。
【你不该留着,】他比划,【不然,也不会进第二轮了。】
“第二轮?”
沈奕是个聪明人,这词儿一出,他就明白了。
他也并不惊讶,只指指身后的大路:“这个是第二轮地狱游戏?”
温默点了点头。
沈奕笑了起来:“我就说呢,怎么眼睛一闭一睁我就穿越了。”
【……】
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温默提醒他:【我是说,你如果没拿着那圈红绳,就不会进来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这红绳不像那么不吉利的东西啊。”
沈奕摸了摸裤兜,把那红绳又摸了出来。他把它捏在手上,转着打量了圈,嘟囔着:“不都说红绳很吉利的吗。”
【……因为我也有一个。】
“哎?”
沈奕怔住。他放下红绳,愣愣地看过来。
温默从左边裤兜里掏出来了什么。他抬起手,在沈奕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条和他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绳。
沈奕瞳孔一震,抬了抬头,难以置信。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冷风从身边两侧悠悠吹过。
温默收回手,把它重新塞回身上。
【你本来不用再进游戏,】温默“说”,【可是我必须要回来。】
【你如果身上有跟我有关系的信物,就会被我牵连,一起进来。】
【我就是一直这样拖累你。】
【所以你留着那个干什么,】温默比划,【扔掉算了。】
“……”
温默抬头,望了望天。他眼神怅然地和老天爷对视片刻,低眸无奈地闭了闭眼。
【走吧。】他比划,【进都进来了,你已经出不去了。这轮打完,出去再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理会沈奕在他说这些话时露出的那些神色。
他也没有敢看。
刚刚身后是一片黑雾,所以温默走向前方。风是逆的,吹得身上还没干的雨水一阵阵发冷。
“温默。”
沈奕又叫他,可这次声音极其平静。
温默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沈奕顿了顿,“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温默瞳孔一缩,眼里掠过一片错愕。
错愕一闪而过。
他迅速收好心绪,平静地回头望去。
沈奕还站在原地,他依然对温默神色柔软,可目光变得微沉,肉眼可见地有些不满,眼睛也变得审视。视线相撞时,他还皱了皱眉。
果然,这人不会一直傻下去。
江奕也这样。刚开始的时候,他会一直信他,但时间一久,温默话一多,前后稍稍一矛盾,他马上就能察觉出他不对劲儿。
这之后,就难对付了。
温默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江奕一旦察觉到不对,说错一个字儿他就能拽出一大片线索。
温默转身向前走,沈奕喊了他一声,没把他叫回来。没办法,他只能追了上来。
“你回答我嘛,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所以你一直说自己要走,打一见面开始,你就又要送我走又要说我活该,刚刚也是。你一直在说重话,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而且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很奇怪啊,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狱游戏里做守夜人?你刚说这里是第二轮游戏,那也就是说这里不是拔舌地狱吧?为什么你明明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回地狱来,却没回拔舌地狱?”
“看这个意思,你是要参加游戏吧?你不是守夜人吗?”
“温默,你让我退出,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温默被他唠叨得脑袋疼。
他停了下来,回头狠狠剜了沈奕一眼。
沈奕浑身一顿,僵了片刻,干笑着对了对手指:“生气了啊?”
温默还是沉默,转身继续往前走。但这次,他甩手的幅度很大,速度也快了些,看背影就知道,是真生气了。
沈奕无可奈何地追上:“别生气啊——”
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一幢小楼。
那是个一户建的二层小别墅。
小别墅门前已经聚集了几个人。
温默带着沈奕走到跟前。
门前聚集的人都在玩着手机。感觉到有人到了跟前来,他们便抬头来看了一眼。看过后,就都又低头玩手机去了。
沈奕点了一下人,算上他和温默,人才来了十二个。
“还有六个人没来。”他嘟囔了句。
一听这话,温默便默默地把衣领拉高,转头过去,默默地走到了角落的位置。
“?”
沈奕转头望了他一眼。
他看出温默心虚了。可他刚说的那句话,也没哪儿不对。
那他心虚什么?
沈奕不懂,但他跟了上去。
“怎么啦?”
他问温默。温默瞪了他一眼,没比划手语。
好吧,又不跟他说话。
“跟我说两句呗。”沈奕可怜兮兮地瘪起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哪怕不是,我也跟你江奕哥长那么像呢,跟我也说两句嘛,就像你跟你江奕哥说话那样。”
他又唠叨起来了。
地狱里真是很少有罪人玩家会和另一个罪人玩家这样——虽说没有,但这么热情开朗的人的濒危程度,在这地狱游戏里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差不多。
原本玩着手机的人都不禁抬头看了过来。
一道道讶异的目光射在身上,温默有些受不了。
他狠狠推了沈奕一把。
他比划:【再不把嘴闭上,我以后连这个手语都不会跟你比划了。】
沈奕:“……好吧,我不说话了。”
门口的玩家们面面相觑片刻,吃吃轻笑起来,又低头看手机了。
那笑声颇有些嘲讽意味。
又过四五分钟,余下的六个玩家便接二连三地都来了。六个人里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其中三个还脸色惨白面露恐惧满脸横泪,一看就是新人。
最后一个来的是个短发女孩。女孩踮起脚,点了一下人头,说:“别玩手机了,人齐了,进去吧。”
新人抽抽噎噎:“进哪儿?这儿到底什么地方呀?”
没人理他。
众人纷纷收起手机,准备往别墅里去。其中,以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的男人为首。
男人刚往里面走一步,往旁一看,说:“等一等。”
他说晚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已经往里走了一步。
尖嘴猴腮边往门大开着的小别墅里面走,边转头,对着胡子拉碴“啊?”了一声。
这声音还没落地,就听哐当一声,尖嘴猴腮突然当头撞上一面透明的墙。
尖嘴猴腮的嘴还没收回来,这一下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顿时痛得惨叫,往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又捂脸又捂嘴的,仰头:“什么东西啊!?”
“你干嘛呢?”后面的参与者对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很无语,“进去啊。”
那人一边说一边掠过他往里走,结果也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
这人不说话了。
他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缓缓蹲了下去。
第二人撞了,玩家们才察觉不对。
“什么?”
“撞到什么了?”
“没东西啊??”
沈奕在人群后面看着,也蒙了。
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地狱播报的声音,和上次的拔舌地狱一模一样,阴森得像有人趴在后背上吹气一样。
【人不够,人不够……】它桀桀发笑,【地狱只接十八人,地狱只接十八人……】
“哈!?”有玩家气愤地一甩手,“你瞎啊!这里不是十八个人!?会不会数数啊你!没上过小学吗!”
他的暴怒没任何卵用,播报声音还是笑着:【人不够,人不够……】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一直说不够十八个?我们已经十八个人了吧?”
玩家们开始躁动起来,被这阴森声音四面包围,众人不禁瑟缩不安。有人伸出手,又数了一遍人头,忧心忡忡道:“这里确实十八个人啊!”
“那为什么一直说人不够!?”
“有病吧,我们明明有十八个啊!”
“这种地狱游戏还出bug?!”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愤怒——恐惧让人暴躁了起来。
温默抬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沈奕。
沈奕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温默立马心虚了一瞬。
沈奕沉默片刻,忽然扬起嘴角,朝他一笑,挑衅似的挑了挑眉,眼睛里一片明白了什么的坦然。
温默立马更心虚了。他转过头,再次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还不懂吗。”
一道冷静声音响起。
瞬间,众人安静,转头望去。
温默也看过去。这一看,他眉头一皱——是个熟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黑皮衣的姑娘。
正是拔舌地狱里,跟沈奕一起过了温默那关的那个姑娘。
她依然穿着黑皮衣带着墨镜鸭舌帽和一个黑色口罩。她走进人群,两手插兜,声音平静。
“明明十八个人,却说你们人没齐,”她声音缓缓,“说明这十八个人里面,有人不能算是人呀,一帮蠢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