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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烩人菜(拾贰)

    收拾好心情, 又抱着沈奕再缓了很久,温默缓得差不多了。

    俩人擦擦眼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河风飘飘。

    温默把上衣脱了下来, 他赤着上身, 把上衣一拧,哗啦啦地拧出好多水。

    身后响起狠狠一声打喷嚏声。

    温默一回头,就见沈奕也刚脱下上衣。他把上衣拧干,又光着上身,河边冷风一吹, 就吹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沈奕抹了抹鼻子,吸了两口气,然后用力甩了甩全身, 一脑袋头发甩得水花四溅,真像个刚爬上岸来的大狗。

    温默笑出声来。

    沈奕回头看他,见他捂着嘴笑个不停, 于是也跟着笑出声来。

    视线往下一飘,沈奕看见了他身上。温默身躯瘦小, 形销骨立,身上又大大小小地有许多细密的疤。沈奕当即笑容一僵,嘴角缓缓往下撇去。

    他走过去, 伸手,把温默的脑袋用力揉了一遍。

    温默猝不及防, 顶着一脑袋被揉成鸡窝似的头发, 一脸茫然地抬头看他。

    沈奕朝他笑笑。

    他又捏了捏温默的脸。

    “我爱你。”他突然说。

    温默愣住了, 半晌才懵懵地抬起手:【怎么突然说这个?】

    “突然想说了。”沈奕又低下身, 亲亲他额头,“我爱你。”

    温默红了红脸。

    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 还磕磕巴巴地也比划了几下:【我也爱你。】

    把上衣拧干,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回到了田地里。沈奕拿起手机,继续打着手电,拉着温默走在田里,大声吆喝了两声韩骨爱的名字。

    温默放眼望去。

    老重家的田地很大一片,简直四野茫茫。夜里的血风一吹,满目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麦浪。

    田地太大了……或许这里不止是老重家的田,还有别人家的麦地,只是地和地连在了一起,没有很仔细地区分开。

    不多时,韩骨爱喊了一声:“奕哥儿!”

    两人循声看去,就见这姐姐站在不远处的麦田里,朝他们伸出手,用力挥了两下。

    沈奕拉着温默,拨开麦子,小心翼翼地绕开农作物,走了过去。

    一到跟前,就见这是块儿空地。

    空地不小,站他们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韩骨爱和眼镜哥站在边缘些的地方,打着手电照在地上。温默低头一看,就见地上有一大滩鲜血。

    空地中央,有个小洞,看起来是有什么东西插进去过。

    田地中央,有个什么东西插进去过的洞……

    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你们没事吧?”眼镜男问了一句。

    沈奕也正打量着地上,听了这一句,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应下:“没事,呛了几口水而已,小事。比起这个,这些血就是那个老太太的?”

    “是啊,没有错,你的推论也没有错。”说着,眼镜男看向温默,给他解释起来,“你男朋友刚推断出来的,那个老太太和稻草人有很大关系。”

    “因为,被稻草人带走而失踪的人,出现在了小饭店的餐桌上。那也就是说,稻草人和小饭店有关系。”

    “一个稻草人,在给小饭店提供人肉的食材。不管她是不是死去的老太太,这个稻草人都和村子里的重家有关系。”眼镜哥说,“那她很有可能就是重家的稻草人。”

    “所以如果稻草人带走了人,就会带到重家的田地里。为了验证这一点,他才把村长薅起来,让他带我们过来的。”

    “如果不在田地里,那能想到的就只剩下破庙。”韩骨爱笑了笑,“不过一发就中了。”

    温默抽了抽嘴角,干笑了下。

    “所以,”眼镜哥嫌弃地看了眼还拉着个脸一副命苦样儿的老村长,“这怎么回事,老重家到底出的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老头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嘟囔道,“重老太死了,就这么简单。”

    老头说完,别别扭扭哼了声,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儿。

    眼镜哥语气阴森:“再不说人话我也扇你。”

    老村长浑身一哆嗦。

    温默才看到,老村长左半张脸上有个红手印。

    刚刚老头背着光站着,温默又刚从水里上来,眼睛里模模糊糊的,没看清。

    ……谁扇的,这么勇,敢打NPC。

    好像能读心似的,韩骨爱突然笑了声:“喔,这是你老公打的。”

    温默:“……”

    被威胁的老头缩着脖子,一脸惊恐,老老实实地把话交代了:“就是……出了意外,老太死了。”

    “这几年,村子里的收成不是好了很多吗?所以小饭店的饭菜也多了,大家也都吃得起了。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回好不容易日子好起来,大伙就报复性的点了很多菜,每顿都是,每个人都一个劲儿地吃……就是,暴饮暴食。”

    “后来点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算吃不完,他们也要点很多,哪怕会剩下很多,也要点。”

    “小饭店的人不太乐意,反正肯定是嫌收拾起来太麻烦,香妹子……就是重家的小姑娘,就跟大伙说,别点太多,浪费粮食不好。”

    “她也是毛病,一说这话,大伙肯定不乐意啊。一个小丫头片子,敢这么说村里老人?从前她还小的时候,大伙天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谁不知道粮食很重要?”

    “之前天天饿的发昏,现在好起来了,多点些菜怎么了?老子就是愿意看桌子满满当当的,就算吃不完,也要这么点!哪儿做错了,谁叫老天爷之前天天饿着我们!”

    老村长气得嚷嚷起来,一口黄牙喷得唾沫星子横飞,“就算是我们浪费粮食,她一个死丫头片子,也好意思来说我们!不知道尊敬长辈吗!”

    眼镜哥撸起袖子。

    啪一声,手心“重”抚脸庞的声音很清脆地响彻在血夜里。

    温默:“……”

    沈奕:“……”

    老村长左脸上的红印更深了。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一脸委屈地瞪着眼镜,眼角挂泪,嘴巴撅得老高。

    韩骨爱无奈:“你多少换一边打啊。”

    老村长右边脸上干干净净。

    左边脸上黑里透红。

    很不对称。

    眼镜男往手心里吹了口气,甩了甩手。

    “他也配。”眼镜男悠悠道,“再说一句废话,我再抽你一巴掌。陈述客观事实,别添油加醋地输出情绪,听着都烦。”

    这两句话真是太“法庭”了,感觉是法庭工作人员会和原告被告证人说的话。

    沈奕猜测道:“哥,干法律的?”

    “四舍五入也算。”眼镜男淡淡应下,又眼神如刀地剜了眼老村长,“继续说。”

    老村长低下脸,再不敢嘚瑟了,蚊子似的嗡嗡着:“大伙不爽,就在小饭店里和老重家吵了一架……大伙说,我们自己花钱买的饭,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管得着吗你们。”

    “后来吵得急眼了,动起手来,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有人不去小饭店吃饭了,也有人还是会去,但是都变本加厉地点了更多菜。”

    “香妹子就一直哭。”

    “重老太看大伙都这么浪费粮食,就在村子里到处劝,说不好这么浪费粮食,让大家别浪费粮食。”

    “后来劝的村里的大伙动怒,一群小孩趁她下地,跑到田里,跟她推搡起来。一不小心,重老太就自己摔了一跤,磕到了石头上,死了。”

    “喏,就死在这片儿。”老村长指指地上,“死的时候,这里插着个稻草人,重老太就磕在稻草人身上。”

    “老重家的人知道这事儿以后,什么也没说。虽然是意外死的,但村子里的人给了他们家一个面子,还是去给他们道了个歉。重家也没说什么,就只是跟我们笑,说没关系是意外。之后,这事儿就翻篇了,小饭店也不再说什么别浪费粮食的屁话了。”

    四个人陷入沉默。

    他们低头,望着地上的一大滩干涸的血,很久都没说话。

    半晌,韩骨爱抬头:“老太太就是稻草人。”

    温默歪歪脑袋,一脸疑惑不解。

    眼镜哥问:“何以见得?”

    “这里只剩下个洞,说明那个稻草人就是老重家的稻草人。”韩骨爱说,“老太太好巧不巧磕死在稻草人身上,鲜血流进了稻草人的身体里。”

    沈奕懂了什么:“于是她的怨念邪念和灵魂,都进入了稻草人的身体里,她就变成了稻草人?”

    “很说得通,不是吗?”韩骨爱看向他,“到这里为止能说通,但是土地公怎么回事,就还是不明白。”

    “总之,先去小饭店看看吧。”沈奕提议,“这夜黑风高的,小饭店的人肯定也要回去睡觉,饭店里没人,咱们进去查查。”

    韩骨爱同意:“也对,仔细一想,就只有晚上能查,白天一直都有人在。”

    血月依然明亮地挂在空中。

    村路上一片安详,只是阴风阵阵。走出田地,温默感觉到了什么,往西边一看,就见村西边有一个巨大的“缸”、像是捣米用的捣缸。

    那玩意儿大得吓人,光是远处看都令人心生巨物恐惧症。

    温默看得一哆嗦。

    沈奕也才注意到那处的异样,“呜哇”了一声:“太大了吧!”

    “毕竟是猎杀场。”眼镜哥平静道,“搞什么,你没注意到吗?刚刚跑过来时不是就看见了吗。”

    “我没看见啊,”沈奕一脸理所当然,“男朋友丢了,我看这玩意儿干什么。”

    “……这玩意儿应该是你不想看都得看见的,这么大一个。”

    一群人感叹完,转身往小饭店的方向走了过去。

    “话说回来,这边是西边吧?”沈奕回了回头,“我怎么感觉猎杀场一直在游戏的西边。”

    “毕竟西同死嘛。”韩骨爱随口解答,“太阳东升西落,所以打很久以前开始,‘西’就被视为事物的终结,又跟死的发音很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西的方位就被当成死了。”

    “还有这种说法。”沈奕惊奇。

    温默回头,望了两眼走在身后的韩骨爱,往她脚下看去。

    他怔了怔。

    韩骨爱居然有影子。

    血月当空,她的影子和眼镜男一起,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温默怔愣抬头,和韩骨爱撞上了目光。

    她朝他笑笑,嘴角扬起的笑意灿烂。

    温默怔住几瞬,忽觉她这笑容眼熟。

    他毫无征兆地想起许多年前,他死时遇见的白无常。

    踏着夜色,几个人走到草姐小饭店门前。

    刚到半路上,老村长就说自己要回家去,然后就走了。

    几人没管他,反正他已经把话都交代了,就随他去了。

    他们来到小饭店前。

    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样,夜晚的小饭店一片漆黑。

    几人的脚步变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沈奕走上前,拉了拉门。

    他手一碰,小饭店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居然没锁。

    沈奕回头,不出声地对他们做了番口型。

    没、锁。

    韩骨爱立马做了一番手势,示意其余人偷摸进去找。

    沈奕推开门,一群人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

    沈奕拿着手电,四处扫了一圈。小饭店里很干净,原本桌子上的一片狼藉都被收拾掉了,一张张桌子上都擦得锃亮,在椅子前各自摆着一套餐具。

    饭店里面也没有半个人。

    但出于谨慎,他们还是不敢大声。韩骨爱和眼镜哥也拿出手机来,他们打亮手电,也在饭店里面搜寻起来。

    找了一通,饭店里没发现什么。

    温默轻手轻脚去了前台里面,低头看了看下面。

    也没发现什么。

    一起身,他一望台子上面,一愣。

    台上零零散散落了一些杂草。温默捻起其中一缕,放在指间搓了搓。

    是杂草。

    突然,肩膀被一碰。

    温默吓了一大跳,猛地跳开来,转头一看。

    是沈奕。

    手电的光照到手边来,沈奕在漫反射的昏光里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低声说:“什么也没有,去后厨看看吧。”

    温默点点头。

    后厨里肯定有东西,毕竟白天这厨房端了人肉菜上来。

    “走吧。”

    沈奕牵起他的手。

    还没迈出步,突然,后厨咔哒一声。

    昏黄的光从后厨门帘后头亮了起来。

    第102章 烩人菜(拾叁)

    后厨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

    饭店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韩骨爱和眼镜哥都齐齐一哆嗦。

    几人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后厨和饭店正厅间,没有门, 只有两片门帘子。门帘子上画了个大圈, 圈里龙飞凤舞地写着个“厨”字。

    灯亮起的一瞬,没人敢动了。

    所有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后厨,连手里的手电都不敢挪一下。

    空气凝固,几乎冻成冰般的沉默蔓延,四周仿佛死亡一般的寂静。

    咚, 咚。

    须臾,一阵咚咚声缓慢地响起。像是菜刀砸在菜板上,切着什么东西。

    是一阵很有规律的刀落声。

    几人僵了半晌没动, 就听那砍刀声一下一下地响。

    温默吞了口口水。

    这样下去,不行。

    他们总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听里面咚咚地切菜——那最好是菜。

    温默抬起脚, 无声无息地摸了过去。

    沈奕一惊,忙关了手里的手电, 跟在他身后。

    温默悄悄走到后厨边上,探头往里一看。

    他瞳孔一缩。

    后厨里全是人。

    人山人海。

    全是断肢残骸。

    几个人头摆在旁边的台子上,各个死不瞑目的, 就那么排成一排。

    温默放眼一望。就见前面几个都是小孩的脑袋,但后面排了一排的四个人头, 竟是这轮的几个玩家!

    稻草人站在灶台边上, 她伸出草做的双手, 动作僵硬诡异地手起刀落。

    伴着咚咚的声音, 她身体里也嘎吱嘎吱一阵响。

    细碎的草沫儿从她身上飘落下来。

    菜板上是一只惨白的断臂。稻草人手起刀落,切落了他五只手指, 喷溅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但她不为所动。

    仿佛一个机器,她一下下、一下下地剁着菜板上的断手。

    温默的肩膀被拍了两下,他一哆嗦,抬头,沈奕朝他往里面的一个方向指了指,难得眼色凝重,略微惊恐。

    温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地上,有个已经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人。那人脖颈和脑袋还连着些许,没有全断,而那张惊惧得扭曲惨白的脸——不久前,还和他们在一起。

    村长!

    温默头皮都炸了——怎么会是村长!?

    村长不是几分钟前刚回家吗!

    突然,身后一声“我操”!

    稻草人猛地回头,温默也猛地回头。

    就见前台的木桌子旁边,眼镜哥惊慌失措地伸出手。

    他手边,是一个眼瞅着失去平衡,要掉到地上去的花瓶。

    温默大惊。

    他居然把花瓶碰掉了!

    砰的一声巨响。

    眼镜哥没捞住,花瓶掉到地上,摔碎了。

    后厨里的稻草人动作一顿。

    菜刀声停下了。

    整个饭店又陷入一片死寂。

    温默只觉后背蹭蹭发冷——如果他活着,这会儿一定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几乎没有回头的勇气。

    半晌,他才僵着脖子,回头望去。

    稻草人站在后厨里,站在菜板前,拿着菜刀,一动不动。

    突然,稻草人蹭地扭过头。

    那颗草做的脑袋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转来九十度,麻绳的嘴巴依然扬着,而草做的脸上,竟嵌了两只真实的人眼!

    人眼直直地瞪着他们。

    韩骨爱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跑!”

    眼镜哥大喊一声,横抱起韩骨爱就往饭店门外窜。

    沈奕一愣神的空,眼镜哥已经头也不回地窜出去八百里。

    “我靠!”他回过神来,“你苏炳添啊!”

    温默回头,稻草人已经僵硬地转过身来,脑袋朝他们咔咔动了两下。她拔出已经插进菜板里的刀,一跳一跳的蹦了过来。

    一见这出,沈奕倒吸一口凉气,也骂了一声,一把将温默也横抱起来,转头冲向门外。

    眼镜哥已经跑到门口,拉开了门。他还算有良心,出去之后就放下人,然后站在门边,给沈奕拉着门。

    “快点!”他催促,“跑快点啊!”

    沈奕拼尽全力地冲刺,冲出了饭店。

    一冲出门,眼镜哥立刻把门一踹关上。

    韩骨爱转头一看,眼尖地看见放在一旁地上堆起来的一大堆锁链。

    她冲过去拿起来,丢给了眼镜哥。

    眼镜哥转身接住,迅速地把锁链缠在门上,利索地绕了一圈两圈三圈。

    门被锁住了,正从里往外蹦来的稻草人停在了原地。

    她手里拿着菜刀,一双人眼定定地盯着他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十分怨毒。

    温默浑身发毛。

    沈奕气喘吁吁地把他放下来。

    眼镜哥也后退两步,抹了抹脸边的汗。

    韩骨爱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饭店里。

    一片没开灯的黑暗里,稻草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他们。

    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珠子水灵灵地瞪着。

    沈奕虽是不怕,心里却有点没底。

    他转头说:“还是走吧,离远点。”

    几人都这么觉得,于是赶紧回头就跑。怕稻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温默频频回头了几下,还好,她始终站在门里一动不动。

    跑远了些,直到进了村子里,他们停了下来。

    回头望去,村路上空空荡荡。身边四面八方也没有半个多余的人,简直一片荒凉。

    虽阴风还阵阵吹来不停歇,但众人心安了。

    没人总比有鬼好。

    韩骨爱“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把脸边不存在的冷汗,松了口气,委屈巴巴地出声:“吓死我了,那到底什么东西啊?”

    “鬼。”眼镜哥声无波澜地回答,“正在做人肉饭的鬼。”

    “就算是鬼,那大晚上的剁什么肉……”

    “对鬼来说,大概正是因为大晚上的,才要剁肉。”

    韩骨爱:“……”

    突然,一声惨叫穿破云霄。

    “啊啊啊啊啊!!!”

    四个人吓了一跳,循着惨叫的声音看过去。

    那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见到。

    只听声音清晰又凄惨地穿破云霄:“不要!救命啊!!”

    “救命——救我啊!!”

    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远去,仿佛是被人拖拽走了。

    沉默须臾,眼镜哥说:“被狩猎了吧。”

    沈奕听得心里没底。

    他把温默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又把他揽着抱住。

    “我们没事就好。”韩骨爱说,“这回可真是一无所获,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饭店里什么都没找到,没有任何多余的线索啊。”

    眼镜男思索片刻:“还是有的。”

    沈奕歪歪脑袋:“有什么?”

    “是稻草人在做菜。”眼镜男看着他,“就说明那稻草人的确就是死掉的重老太。而且,你们也不是新人了,都应该知道——不止是游戏里,很多人在陈述对自己不利的事件时,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撇清出去。”

    “换言之,他所陈述的事,还是会很大成分上有个人的主观色彩,并非事情的全貌。人毕竟不是机器,心理因素时时刻刻都在对人本身做出影响。”

    沈奕明白了什么:“你是说,那个村长所说的重老太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至少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单纯。”眼镜哥说。

    “原来如此。”韩骨爱若有所思,“假如他在一定程度上撒了谎,比如重老太的死不是意外的话,那这个小饭店就是在复仇,所以才会把村里的小孩都炖掉。”

    “小孩已经死完了,所以她就开始对大人动手。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个村长。”

    几人一阵无言。

    温默伸手,揪了揪他。

    沈奕低头。

    温默从他怀里站起身来,对他比划了一通。

    【劝村里的人别浪费粮食,还有因为这件事而死在田里,应该都是真的。】温默比划,【重老太对粮食有执念。如果只是单纯地被害死,她单纯地为此报仇的话,就没必要把人做成饭菜,还端上去给村子里的人吃。明明把尸体扔在家里不管,和把尸体扔下不管都可以,但她偏偏要做成菜,就说明这事儿上,她有执念。】

    有道理。

    沈奕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确是这样。并且她带走人的时候,土地公的嘴巴里还流了血,所以和土地公肯定也有关系。”

    “有关土地公的事儿,现在还没有半点儿头绪。”眼镜哥叹了口气,“土地公到底怎么回事。”

    眼镜哥话音没落,突然,天上飘来一阵熟悉又诡异的阴森笑声。

    【守夜人饥,狩猎结束。】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播报念起了第二天的线索,它语气缓慢,悠悠地像要唱起来。

    这条线索很长,播报悠悠念了很久,从“十个小士兵”一直念到“一个小士兵”——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念完,播报嘻嘻笑起来,远去了。

    等声音消失,韩骨爱简短评价:“好他娘长。”

    眼镜哥朝着她后脑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我操!”韩骨爱捂住脑袋,痛得嘶了一声,幽怨回头,“干嘛?”

    “放尊敬点。”眼镜哥说。

    ……怎么感觉他俩挺熟的。

    温默看得心里直犯嘟囔。

    沈奕伸出手,又拉住了他。温默回过神,转头一看,就见沈奕若有所思。

    他摸了摸下巴,说:“刚刚那个……好像是福尔摩斯?”

    “什么?童谣?”眼镜哥看向他,“什么福尔摩斯?那不就是个童谣吗。”

    “不不,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沈奕沉思半晌,突然恍然大悟,“哦对!无人生还!不是福尔摩斯!”

    无人生还?

    什么无人生还?

    温默歪歪脑袋。

    沈奕下意识地说完就低头看他。见他不解,他忙给他解释:“一个犯罪推理小说,后来被拍成电影,很有名的一个小说。”

    “我记得,讲的是八个素不相识的人受邀去了一个岛上。他们抵达后,接待他们的却只是管家夫妇俩。用晚餐的时候,餐厅里的留声机忽然响起,指控他们宾客以及管家夫妇这十人都曾犯有谋杀罪,然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死掉。这首童谣,在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写着……”

    “刚刚那个小士兵?”眼镜哥问。

    沈奕郑重地点点头。

    血月散去,天亮起来了。韩骨爱回头,望向破晓的天边,不解问道:“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播报给的线索会是这本《无人生还》?”

    “不知道。”眼镜哥说。

    天边慢慢地全亮起来,朝阳升起来了,而后天上的阴云渐渐密布,天气顿时成了阴沉的灰天。

    沈奕抬头望着天空,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怎么会出现《无人生还》?

    照理说,播报都是有用的,第二天的播报最是——它会在第一天的基础上,给出新的线索。

    沈奕放开温默,默默地蹲到地上,皱着眉沉思,还发出一阵小狗烦心似的低声呜呜。

    温默站在旁边:“……”

    韩骨爱和眼镜哥站在对面,都手插着兜,动作出奇的一致,简直是复制黏贴的两个双胞胎。

    温默越看他俩,越觉得怪异。

    他莫名越看他俩,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诶,有人了。”

    韩骨爱身后传来几声他人的呼喊,“哟!活着呢——”

    几人转头望去,身后村路上竟出现了三四个玩家。

    玩家们朝他们走过来,还挥着手朝他们打着招呼。

    沈奕从地上站了起来。

    玩家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四个看了一圈:“还行,咱们这轮,至少还剩下八个。”

    “也不一定只剩下八个吧?这才天亮多久,或许其他人还没来。”沈奕说。

    “也是。”玩家们点点头。

    蓝卫衣姑娘也在来的四个玩家之中。

    她看看沈奕,说:“话说,刚刚那个童谣你听了吧?”

    沈奕点点头:“当然。”

    “那个,”蓝卫衣姑娘又看看其他人,“是《无人生还》,对吧?”

    有个一身肥肉的大哥——肥哥刚点上烟。

    一听这话,他五官一皱,不解:“啥无人生还?”

    “……”

    这大哥一看就是不怎么接近这种文学作品,蓝卫衣叹了口气,给他解释:“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无人生还,算是暴雪山庄模式的鼻祖。那本小说里,这首童谣贯穿主线,里面的十个人全都和小士兵一样死掉了。”

    “那也就是说,”一个男玩家默默地将所有人扫视一遍,“不会我们这第二天也剩下十个人,然后我们就要在这村子里演一遍无人生还,变成那个小饭店里的十道菜吧?”

    “………………”

    此言一出,众人间一片死寂。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肥哥瞪他,“怎么可能!”

    男玩家脸色也不好看:“我当然也不想这么说,可是……”

    “不会的。”韩骨爱打断他。

    众人看向她。

    韩骨爱淡然自若地抱着双手,在万众瞩目里,从容道:“播报一向都是给玩家提示的,这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它会指引生路,不可能是预言死亡。”

    有了这话,众人肉眼可见地宽心许多。

    蓝卫衣问道:“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是《无人生还》的童谣?”

    韩骨爱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这话一出,众人相互对视。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有思路。

    “反正活着就行吧,”沈奕说,“我们去破庙里面看看?土地公还供奉在那里,说不定还有什么东西没发现。”

    温默点点头,没意见。

    “那我们就去小饭店再看看吧。”蓝卫衣向身旁的人提议,“就在门口看看,不进去,就去看看小饭店准备早餐时是在做什么。”

    “也好。”肥哥点点头。

    已经天亮了,天黑时的稻草人也回去了——温默很清楚。这种夜晚出来抓人的厉鬼,天亮后都会……

    蓝卫衣这一群人多半遇不上危险,温默便也没阻拦。

    “那倒没问题,”沈奕说,“看完如果没发现什么问题,你们就顺便去一趟村长家。”

    蓝卫衣眨巴眨巴眼:“为什么?”

    “没准有什么东西嘛,你们去搜搜。”

    他这么说,蓝卫衣便点了点头。

    “也好。”她说。

    “如果没东西,那就搜村民的家里,说不定谁家有关于土地公的书籍记载。”沈奕说。

    蓝卫衣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他的用意,笑了起来:“懂了,包的。”

    于是一群玩家在短暂接头后,很快又兵分两路。

    破庙前。

    四人停下脚步。

    破庙里依然是破旧无比,温默想到昨天来这儿时出现的那稻草人,顿时一阵心悸,于是拽了两下沈奕的袖子,跟他比划了一遍。

    沈奕看后,脸上一阵迟疑,于是转头看向眼镜哥:“要不你在外面守着吧。”

    眼镜哥是个爽快人,他也没多说什么,点了头就利索地退到了一边去。

    其他三人进了破庙里。

    破庙里还和昨天一样,到处结着蛛网落着灰,空气里飘飘浮浮的都是灰尘。

    三人分开寻找。

    土地公还在远处,温默拉开柜子,又爬进里面去,抬头看了看,血阵和血米都在原地,没有变化。

    检查完邪阵,温默从柜子里退出来。

    身后一阵闶阆闶阆响。

    他回头,是沈奕把靠墙的一个大木板移开了。

    突然,木板后头吱吱一响。

    沈奕吓了一跳,松开木板,呜哇一声往旁边跳去。

    温默也一哆嗦,连忙跑过去。

    一只老鼠嗖地从木板里窜出去,奔向门口,跑没影了。

    沈奕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是个老鼠啊。”

    温默也松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地看向沈奕,笑了笑。

    找了半晌,他们在破庙里一无所获。

    把庙里翻了个遍,毫无收获的三个人重新碰到了一起,各个愁眉不展。

    “什么都没有,”韩骨爱拉着个脸说,“看来,只能等进村的那群人找到什么来了。”

    “是啊,这庙里真是毛都没有。”沈奕叹气。

    “你把手机拿出来,我看看。”韩骨爱朝沈奕伸出手,“我看看昨天你拍的血阵。”

    沈奕把手机拿出来,翻出相册,递给了她。

    韩骨爱接过,朝土地公的供桌走了过去。

    温默转头,朝沈奕比划了两下。

    沈奕把他的比划收进眼底,转头道:“哎,姐,阿默说他确认过了,一模一样的。”

    “是吗。”韩骨爱停下脚步,转头哈哈一笑,“那没事了——哎哟。”

    她正要把手机还给沈奕,手刚伸出去,指头一滑,相片顿时滑到了下一张上。

    ——滑到了她的自拍上。

    韩骨爱丝毫不尴尬,哈哈一笑:“我真漂亮,是不是?……哎?”

    她揶揄一句,刚要把手机还回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她拿回手机,将相片放大。

    “这是什么?”

    “啊?”

    沈奕和温默一前一后地凑了上去。

    韩骨爱把相片一点点放大,聚集在她脑后。

    她自拍时丝毫不惧视角,是将手机放到下边用的仰视,脑袋旁边是破庙的屋顶。

    相片一点点放大,放大,聚在屋顶上。

    同样落灰的屋顶上,有一圈一圈的圆形没有灰尘,突兀地立在那里。

    圆圈没有平行,左右左右地前后交替。就像谁的脚步走过似的,甚至有几块前后有拽痕,似是往前行走时抬起了脚步。

    “这是什么?”沈奕也说。

    “不知道。”韩骨爱把图片缩小,又往后滑了几张,也放大了脸边的空隙,“每一张上都有。”

    每一张自拍上,她的脑后,的确都留有圆圈的痕迹。

    她一张一张往后划,一张一张往后划。

    划到最后一张,突然,韩骨爱手一顿。

    她的脑后,破庙的房梁上,稻草人倒吊在那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麻绳缝成的嘴,无声地惨笑着。

    几人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半晌,他们僵硬地抬起头。

    稻草人倒吊在他们头顶上。

    脸上杂草里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们。

    那条麻绳咧了咧,张开嘴来,露出草里的一片血红牙床,和一口人牙。

    第103章 烩人菜(拾肆)

    韩骨爱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眼镜哥碰地就踹开破门冲了进来:“怎么了!?”

    下意识逃命的韩骨爱跟个炮弹似的就冲出去了, 她一脑袋撞到眼镜哥身上。眼镜哥猝不及防,被她撞了出去,整个人顿时人仰马翻, “噗”地一声, 差点喷血。

    韩骨爱抬起身,抓住他,指着破庙屋顶惨叫:“稻草人!”

    “什么?”眼镜哥捂着脑袋,“稻草人!?”

    沈奕也抱着温默冲了出来。

    这位不怕鬼哥倒没很慌,只是惊得把温默抱得很紧。他惊疑不定地回头, 稻草人的脑袋已经很不科学地倒转了一百八十度,紧紧盯着他们。

    “我测你爹啊这什么东西!”沈奕也难得骂了句,然后对着眼镜哥指着里面, “屋顶上倒吊着呢!”

    眼镜哥一惊,定睛一看。

    还真他爹的是在屋顶上倒吊着!

    他顿时也毛了,从地上一滚就爬起来, 又将韩骨爱薅起来,大喊一声:“跑!”

    四个人又忙不迭地从破庙前逃了出去。

    跑出去老远, 到了村路上,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韩骨爱往前踉跄两步,抱着一棵大树, 欲哭无泪,“那稻草人怎么在房顶上……”

    “谁知道。”眼镜哥缓了几口气, 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奕也气喘吁吁, 他坐到地上去, 温默在身后给他拍了拍后背, 帮他缓过来。

    等紊乱的气儿缓过来,沈奕就咽了口口水, 哑声开口说:“那稻草人在房顶上,房顶上又有很清晰的脚印……就说明,是稻草人每天都在给土地公上香的吧。”

    “不一定,可能是有人给上香,稻草人每天都从房顶上跳过去,去吃香火和供奉。”

    “哦,也对。”沈奕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还是不明白,稻草人跟土地公之间的关系……”

    温默坐下到他旁边,闻言,思忖片刻。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

    “哟,”韩骨爱眼尖地立刻抓住了他,呵呵一笑,“默哥有想法?”

    “……”

    怎么这么快就被抓到了。

    温默些许无语,他这辈子真是很少被这么高频率地注意到。

    闻言,沈奕也回过头。

    “真的?”

    他眼睛亮晶晶地问——每次看温默,他眼睛里都很亮,“阿默,你想到什么了?”

    温默又想了会儿,比划起来。

    【我在想,会不会土地公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他比划,【我们的通关条件,是终结地狱里的罪恶。罪恶已经很明显了,村民在浪费粮食,重老太在做人肉菜,每个都没在做什么好事。】

    此话一出,有如醍醐灌顶。

    沈奕猛地反应过来:“对啊!”

    “说得有道理。”眼镜哥目露认同,又皱皱眉,“罪恶已经摆在面前了,其实没必要去纠结土地公的事,现在只要去想通关方法就行了。”

    温默一怔。

    他转头望向眼镜哥,眼中涌出一阵难以置信。

    眼镜哥并没觉察,韩骨爱也丝毫不觉地转头附和:“还真是,仔细一想,土地公说不定就是小饭店家的手段罢了,跟通关没有太大关系,其实没必要太纠结。”

    眼镜哥点点头。

    沈奕也明白了什么:“昨天那些村人都没察觉到,自己吃的其实是人肉。这或许就是土地公的功效,他会蒙蔽村民的双眼。”

    “对啊,要不他们怎么一个个跟眼瞎一样。”韩骨爱眼睛一亮,“聪明啊沈奕!”

    被突然这么一夸,沈奕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脑袋,嘿嘿傻笑两声。

    眼镜哥斜了他一眼:“所以,到底要怎么通关?”

    眼镜哥一句话就让沈奕回过神来,他又拉下一张脸:“对哦,这到底要怎么通关。”

    “到底错算在谁身上?”韩骨爱嘟囔,“应该是要让村人受到制裁吧。”

    “不,做人肉菜这种邪门的事儿,也应该算在罪恶里面。”眼镜哥说。

    一群人又陷入沉思。

    片刻,正做沉思状的韩骨爱突然收起目光。

    她拉下鼻梁上的墨镜,那墨镜后正是一双血红的眸子。

    她悄悄打量了眼沈奕,目光探究且玩味。

    沈奕正苦着脸发愁。

    韩骨爱偷偷不出声地笑了声,模样狡黠。她重新把墨镜架回鼻梁上,咳了咳,清清嗓子后开口:“要是这些犯错的NPC都能像无人生还那样,一个一个自己把自己解决掉就好了。”

    说着,她还怅怅地叹了口气。

    沈奕一怔。

    温默也一怔。

    两人相视一眼,忽然懂了什么。

    温默蹭地就站直起来。

    “找到了!”

    不远处突然有了声音。温默转头一看,蓝卫衣妹子带着其他几个人,朝他们跑了过来,脸色惊慌失措。

    “找到你们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一本书交给了站着的温默,“真的有书,村长的屋里有书!”

    温默接了过来,一看,书皮上写着:《风水大全》

    是本很薄的册子。

    温默立马翻了起来。

    掠过可有可无的风水科普,他翻到了中央的一页。

    这一页的标题写着:《神明供奉的注意事项》

    “我看看。”沈奕凑到他脑袋边上,一眼看到了重点,“任何山村或居民楼里,神明必须以庙供奉,庙中为主神;各家家中可供神明,但家中神明为分神。”

    “神明仙像需开光,需在瓷像中心嵌入开光用品。各神神明不同,开光用品也不尽相同。神入瓷像,只看开光品,不看贡品。”

    “开光品必须正确,不可染杂物。”

    “一旦混杂入个人物品,会影响此人的七魂六魄。”

    念完这几句,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僵了片刻,又对视了眼。

    “我跟你们说,可了不得了!”蓝卫衣妹子惊慌失措道,“我们刚刚去小饭店里看了眼,他家出的早餐全是人肉!早餐粥都是……呕,都是一碗碗人血——诶?”

    她话刚说一半,沈奕跟温默突然一起转头,朝着破庙就脚底抹油地齐齐跑出去了。

    “去哪儿啊!”蓝卫衣妹子大叫,“不是,兄弟!我话没说完呢!”

    温默没理她,沈奕也没理她。

    两人奔向破庙。

    到了庙前,温默一脚踹开破庙吱呀呀的破门,冲进去一看,土地公还浑身生灰地摆在原地。

    他抬头望去,破庙的屋顶上已经没了稻草人。温默放下心来,跑进去冲向土地公。

    他把土地公拿下供桌,翻过来一瞧,瓷像底下真有个洞。

    沈奕跑近过来,温默回过身,将里面的东西掏了些许出来。

    一把细碎的稻草。

    两人抬起头,四目相对。

    沈奕深吸一口气,扬起手说:“出关。”

    温默也扬起手,两人双手一拍即合,沈奕松开手,顺势紧抱了他一下。

    *

    草姐小饭店。

    12:39分,已经中午。

    正是饭点,饭店里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八个玩家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一股剧烈的腥臭味儿和诡异的肉香味扑鼻而来。

    玩家们走进饭店里。

    放眼望去,每一桌桌上都满满当当地堆着人肉盛宴。

    砂锅的汤里红彤彤的,只是一锅人血;炒菜的盘子里是大块大块半生不熟的肉,眼球和头发丝混杂其中。

    烩菜里更是惨不忍睹,人血在盘子边上滴滴滴落。

    “欢迎光临!”

    白围裙欢快的声音立刻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她又活力四射地笑着,朝着众人跑来。

    她笑意盈盈,眼睛都弯了起来。

    “又来了呀,调查员们。”白围裙笑着说,“来,上座吧,今天吃点什么?”

    “不用了,”沈奕抬抬手,打断了她,“这次不是来吃饭的。”

    白围裙一愣。

    她脸上的笑意,忽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是来吃饭的?”她冷冷,皱起眉眼,神色变得可怖狰狞,“不是吃饭的……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几人并不惧她,他们纷纷侧开身。

    温默从玩家们身后走了出来,他手里抱着破庙里的土地公。

    白围裙一怔。

    她突然大惊失色,丢了手里的小板子,朝温默冲了过来。

    见她这个反应,温默心中了然。

    他松开手。

    土地公从他手心里掉落,朝着地上坠去。

    白围裙歇斯底里地惨叫:“奶奶!!”

    砰一声巨响,土地公在温默脚边的地上碎裂,炸成一地碎片。

    稻草跟着散落一地,在地面上呼啦啦地飞散开。

    突然,饭店里陷入一片死寂。

    吃饭的、喝酒的、笑闹的,所有村民突然都陷入沉默,一动不动了。

    第104章 烩人菜(拾伍)

    短暂的沉寂后, 一声呕吐响了起来。

    随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腾腾从椅子上跳起,尖叫的声音。

    小饭店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村人们又吐又骂, 有人倒地有人惊恐,有人摔下椅子爬都爬不起来,有人跑到远处去呕吐不停,也有人跳起来以后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

    一片乌烟瘴气。

    “这什么东西!?”

    “呕!!”

    “人肉,这不是人肉吗!?”

    “我操, 恶心死了!”

    “这,这这这……”

    一个大娘后退几步,指着桌上的饭菜, 恐惧道:“这不是老何家的大壮吗!?”

    “什么!?”

    村人们回首看去。

    他们看见,大娘桌上的红油脑花的碗并不是碗,而是被开颅的大壮;大壮脑袋里的红油也并不是红油, 而是水灵灵的红血时,一群村人再也忍不住了, 哇地全都吐了出来。

    大壮已经死了,可他还在笑。

    他的两边嘴角诡异地往上扬着。

    饭店里顿时杯盘狼藉,人仰马翻。所有村民乱作一团, 盘子饭碗被扫落在地的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白围裙两眼空洞地望着地上碎裂的土地公。

    稻草和瓷像碎片间, 还有白花花的粉尘。它们激起灰尘, 在空中飘飘扬扬了会儿, 而后随风逝去。

    村民们尖叫着。

    白围裙缓缓站起来, 脸上一片麻木。

    后厨里,也走出来两三个人。温默抬头望去, 就见他们脸上也没了笑意,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几个村人目眦欲裂地拿着酒瓶冲过来,抓住白围裙的肩膀,把她薅了过去。

    “重香!你他大爷的,你解释啊!”抓住她的那人两眼血红,“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上给我们的菜是人肉!?”

    “怎么都是村子里的小孩,难不成就是你拐走的孩子!?”

    “说话!你杀了他们是不是,你这个杀人犯!?”

    白围裙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她突然狠厉了脸,脸色狰狞地回头一甩,也目眦欲裂道:“对!是我!就是我!!”

    “就是我杀了你们的小孩,谁让你们杀了我奶奶!!”

    村人们齐齐一怔。

    “……什么?”一个人愣了会儿,又怒起来,“谁杀了你奶奶了,你奶奶明明是意外死的!”

    “意外!?她的牙都被掰没了,嘴里塞的全是麦子稻草,还被做成稻草人放在我家田地里,你告诉我是意外!你他爹信吗!!”

    “就因为杀她的是小孩,你们就说孩子不懂事,就说是意外!”

    “你们好意思吗!”

    白围裙怒吼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玩家们闻言一惊。

    村人们脸色一白。

    他们顿时吞吞吐吐:“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白围裙朝着说话的村人们大叫,“奶奶穷苦惯了,不愿意看你们浪费粮食,所以去劝劝你们!你们明明都是跟她一样,知道吃不饱饭忍饥挨饿什么感受,却还那么对她!?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活该!”

    村民们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眼角直抽个不停。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拨开人群,站了出来。他脸色惨白,抹了抹嘴,看起来刚吐过一场。

    “好!退一百步,就算是我们杀的!”他喊,“可你呢!?你又好到哪儿去了,你不是杀了小孩,还把他们做成菜了吗!”

    “他们杀了我奶奶!!”

    白围裙吼,随后噗嗤一声,突然笑了出来。

    她哈哈地笑着,往后晃晃悠悠退了几步。好像已经疯了,白围裙仰起头,原地转了几圈,身上的围裙跟着飘了几下。

    村人们怔怔望着她。

    “一群疯子,”白围裙喃喃,“明明也都是饿过来的,现在倒好……一个个,玩起了朱门酒肉臭那套……”

    “吃不完也点,宁可浪费也不给狗……哈哈……真当以为自己厉害了,以为粮食无穷无尽了……忘了以前吃树皮的日子了,忘了以前跟猪抢吃的的日子了……哈哈哈哈……”

    “小孩好吃吗?”她转过头来,笑着望着他们,“小孩好吃吗?好吃的吧?”

    “钱叔,你不是边吃你儿子的肉,边喝血吗?”

    “你不是一口气吃了一大盘吗?”

    刚刚说话的人正是钱叔。

    一听这话,他本就惨白的脸,又立刻没了大半血色。

    钱叔跟死了一样苍白,五官都颤抖起来。

    白围裙见他这副模样,嘴一咧,像看见个出了洋相的小丑似的,抬手指着他,嘲讽意味十足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你儿子!”她大笑,将所有人指了一圈,“你吃的是你女儿,你吃的是你孙子,你是你孙女!”

    “我把他们的胳膊砍掉,眼球挖出来,头发拔下来!我说那是海带汤,你就信了,你把她的头发咽下去了,你把她的眼球咬爆了!好吃得很吧,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算返璞归真!是不是啊,阿婆!”

    一群人脸色骤变,目眦欲裂,五官抽搐。

    终于,一个男人忍无可忍。他大吼一声,扬手把手里的酒瓶砸碎在桌子上,然后挥舞着前端锋利的碎酒瓶,朝着白围裙冲了上去。

    一群村人纷纷回神,他们都惨叫起来,抄起手边顺手的东西,一同朝着白围裙冲了过去,满眼都是扭曲的杀意。

    白围裙依然笑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村民们厮杀起来。

    白围裙毫不挣扎,被村人推倒下去。

    酒瓶朝着白围裙砸了下去,仇恨当头,有人因为打不到她而推开旁人;被推开的人撞到了桌角,顿时头破血流;有人误伤了旁人,椅子角撞到了那人头上。

    仇恨让所有人不管不顾。

    有人急着杀白围裙,于是推开前面的人,将他狠狠踩到地上;后头的人不管不顾,一双双脚踩在倒地的人身上,就那么将他活生生踩死了。

    饭店里乱成一团,惨叫不断。被误伤的人起了火气,又与旁人厮打。饭店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凶器,碗盘摔碎,碎片成了利器,被人握在手里划人;饭店后厨里的人冲出来,手里拿着几把菜刀,咆哮着劈砍起来。

    鲜血飞溅。

    人与人杀得狰狞恐怖,仿佛一头头撕扯啃咬的野兽,各个满目猩红,人头像砍瓜切菜一样落地。

    玩家们吓得跑出门去,又将门用锁链挂上。

    饭店里,腥风血雨,血稀里哗啦地溅到窗户和墙上。

    黏腻的血味儿在门外都清晰可闻。

    几人气喘吁吁,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温默情不自禁退后几步。

    即使是在地狱里,也很少见到这么血腥的一幕。

    饭店里的人们厮杀不断。

    忽然,一股气息从身后传来。

    温默一惊,又回头。

    韩骨爱坐在后面的一块石头上。

    那是个离饭店很远的地方,在一棵歪脖子树底下。

    她大大咧咧地前倾着身,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阵阵阴风把她身上的黑衣吹得猎猎。她嘴角向下,脸上毫无笑意,只是沉默地望着饭店里的杀人现场。

    尽管看不见脸,但令人畏惧的一股阴冷气息从她身上传来。

    她之前也这样。

    温默想起之前在饭店里时,她的模样。

    “这样就没关系了吗?”蓝卫衣姑娘发怵地低声问,“好血腥,真的没问题吗。我们要是这一步走错了……估计就全军覆没了呀。”

    “等一等吧,还不清楚——我操!”

    肥哥突然惊呼一声。

    温默吓了一跳,连忙又往沈奕身上一躲。

    转头一望,就见一个透明的老太太,居然就这么水灵灵的从饭店里飘了出来。

    她没有脚,浑身透明,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看起来已经七八十岁。

    她佝偻着后背,朝着远处飘去。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望了望彼此。

    “跟上去吗?”

    有人犹豫。

    沈奕皱起眉,思虑片刻后,他坚定说:“走!跟上!”

    *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上了老太太的透明鬼魂。

    老太太飘到了村子里。

    就见老太太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这儿飘飘,那儿飘飘。

    半晌,她无力的声音沙哑的一点一点传来——

    “不要浪费粮食……”

    “别都扔掉……别浪费粮食……”

    “怎么都忘了吗,以前多辛苦……不要浪费……”

    “不要浪费……”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各户人家跟前走走停停。

    她透明的脚边,人家的门前,都是被扔出来的,已经腐烂发臭的食物垃圾。

    众人一片哑然。

    老太太飘到了田边。

    她走到田地里,身形摇晃不停。

    “别浪费粮食……”她还在喃喃着,“别浪费,别浪费……”

    “种地不容易……”

    “种地不容易……”

    老太太的身影,在田里猛地一栽,倒了下去。

    众人一惊,连忙跑了过去。

    却见那儿是一处血淋淋的空地。

    没有重老太,也没有鬼魂,没有稻草人,没有尸体。

    一切安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风吹麦浪。

    灰天安静。

    【舂臼地狱,游戏《烩人菜》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播报说,【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去往新汇村——草姐小饭店,找到引路人·重老太,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

    草姐小饭店门前。

    此处已经门窗破碎,饭店里面尸横遍野,诡异的肉香味儿混杂着腥味极重的血味儿,在整个门前飘荡。

    温默走上前,往里看了一眼。

    就见房梁上,悬着一个死人。

    是白围裙,村人口中的重香。

    温默良久无言。

    “话说回来,还有问题没解开呀。”蓝卫衣转头看向沈奕,“如果NPC和玩家都是在这个饭店里面被做成菜的,那你们看到的那个嘴巴里流血的土地公,又是什么?”

    沈奕走过来,伸手拉住温默的后衣领。

    温默正把脑袋探进破了的窗子里,左右偷看。沈奕一把把他揪了过来,像薅小黑猫的后脖颈子似的。

    他把温默拎到饭店门前:“那个?那个多半是在暗示重老太的死因。刚刚重香不是说了吗,重老太并不是村长说的那样死于意外,而是被一群小孩掰掉了牙,往嘴巴里塞了稻草,做成了稻草人。”

    “把牙都掰掉了,当然嘴巴里会流血。”

    “原来如此……”

    “所以如果深查下去,我们多半能找到村里的小孩害死了重老太的线索。”沈奕说,“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破解了第二天的线索播报。”

    “那首童谣吗?”蓝卫衣问。

    沈奕点点头,把温默放下,一边给他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一边继续说:“在这个村子里,并没有童谣的元素,也哪儿都没有所谓的十个小士兵。既然没有,就说明是不存在。”

    “那么,童谣的意义就不是其本身,而是背后的含义,或者是由此能联想到的。”

    “也就是说,背后的那本《无人生还》。”沈奕说,“它就是想让玩家想到《无人生还》这本书名,也就是在暗示通关的方法。”

    “双方都有罪,所以真正的方法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蓝卫衣服了:“厉害。”

    “顺便一提,你找到的那本风水大全,和破庙里的土地公。”沈奕补充说明,“风水大全里,有写着塞进神像里的是开光物,但是不能是个人物品,因为神明入像不看像,只看开光物品。”

    “那也就是说,如果开光物是人个人生前的遗物……”

    蓝卫衣惊呆了:“他们就可以供奉一个死人。”

    “聪明。”沈奕朝她吹了声口哨。

    说话间,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饭店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正是他们刚刚目睹到的亡魂。

    老太太朝他们慈祥地笑着。

    “你们迷路了吗?”她说,“我领你们出村吧,这边来。”

    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跟着老太太走出饭店门口,众人朝着村西边走去。

    温默一数,他们这一行人当真是只剩下了八个。

    他回头望去。小饭店在视线里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尽头。

    奈何桥出现在身前尽头。

    看见奈何桥,一群人心情都变好了,前面的几个玩家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温默意外地不怎么怕了。他转头,却见沈奕面色凝重,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温默朝他笑笑,伸手拉住他的手微晃两下,让他松心。

    “默哥。”

    韩骨爱忽然叫他。她走在温默身前不远处,回头望向他,脸上没什么笑,语气平静,“你会觉得,这种地狱没什么存在必要吗?”

    温默眨巴两下眼,疑惑地歪歪脑袋,不太懂她的意思。

    “浪费粮食,在饭桌上污言秽语,”韩骨爱问他,“你会觉得,这种事儿很没必要也列成罪名吗?”

    温默摇了摇头。

    【只是现在不缺粮食了而已。】他比划,【以前因为粮食短缺,到处都闹饥荒,这不是小事,很有必要。】

    他比划完,沈奕下意识的就想翻译:“他说……”

    “是吗。”

    韩骨爱打断了他。

    沈奕一怔。

    就见韩骨爱扬扬嘴角,笑了声说:“以前确实不怎么地啊。饿得人去啃树皮,吃沙子,卖孩子。卖孩子都算好的,后来有人孩子都不卖了,直接煮一锅肉汤喝掉,美名其曰说开荤呐。”

    温默听得一惊。

    “嚯,这话说的。”肥哥回过头来,嗤笑道,“你说的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没这种事。”

    “你没看到而已。”韩骨爱笑着,“你看不到的大山里,还是有人在饿着的,一年到头吃不了二两肉。而你刷的短视频平台上,富足的人类却在把肉菜大米成桶成桶的浪费,就为了博人眼球。”

    “他们浪费的,其实不是粮食,是人的命。”

    “人吃人的事儿,以前不少,现在也没消失,只是从直接变成了间接。”韩骨爱扶了扶墨镜,转头朝沈奕和温默一笑,挥了挥手说:“那我走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奈何桥前。

    玩家们互相道了别,就上了桥,离开了地狱。

    韩骨爱也毫不留恋地手插兜上了桥,离开了舂臼地狱,眼镜哥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最后,整个地狱就只剩下了沈奕和温默两个人。

    温默转头,朝旁边望去。

    猎杀场里,巨大的臼缸里,人的残肢断臂垂落着。

    到处都看不见守夜人的身影。

    突然,身边传来一声哭泣的抽搭。

    温默转头,就见沈奕红着眼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满脸心疼。

    他抿紧嘴,抓住温默两只手,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温默心中一晃——他其实也怕疼,每次出去前都得在心里痛苦地挣扎五分钟。

    可沈奕在跟前儿一哭,又拉着他的手,温默突然就不再怕疼。

    他忽然后悔让沈奕知道了。

    温默反握住他一只手,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陪你,”沈奕吸了口气,说,“我陪你到最后。”

    温默点点头。

    好。

    他在心里说。

    第105章 烩人菜(拾陆)

    是夜。

    温默再睁开眼时, 听见外头走廊上有学生趿拉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跑在走廊上。

    温默浑身作痛。

    他咳嗽几声,胸腔里还留着一股溺痛。温默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 脸色惨白地刚从床上爬起来, 就听外头又传来一阵雷一样的大力脚步声。

    下一秒,一声巨响,这屋宿舍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阿默!!”

    沈奕撕心裂肺地叫起来,盆子一扔一个跳起,利索地爬上床, 冲到他身前,急切地攥住他的肩膀:“怎么样?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疼?!”

    温默挥了挥手,赶紧笑了笑, 比划着说没事。

    沈奕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一瘪嘴,眼泪扑簌簌地又下来了。

    温默一看他这样, 顿时又头疼了——沈奕的眼泪从上桥开始就没停过,刚刚挨罚时, 沈奕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

    等好不容易挨过了过桥惩罚,温默也自愈好了,他自己都没消痛完, 就赶紧坐起来,捧着沈奕的脸把他哄好。

    这会儿刚出来还没几分钟, 沈奕就又开始哭了。

    温默帮他抹掉眼泪。

    【不哭, 】他比划着, 【我没事了, 你不要哭。】

    结果他越说,沈奕越哭。

    温默眼瞅着他猛地一吸气, 张开嘴,哭得声音沙哑,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嘴巴都张成了平行四边形。

    温默一个头两个大。

    他叹了口气,只好抱住沈奕,在床上摇摇晃晃了会儿,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奕慢慢地不哭了,他抱着温默,往枕头上一倒,两个人相拥着倒到了床上。

    沈奕把脸埋在他身体里,又吸了几口气。

    “不要离开我。”他闷声说。

    温默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于是他在沈奕身上慢吞吞地比划着,写了一个“好”字。

    “我什么都会做的。”沈奕把他抱紧,生怕他又死一样,抱得越来越紧,“我什么都做……所以到底怎么样,你才能不再受这个苦?”

    温默哑然。

    他在沈奕肩膀上,慢吞吞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我、也、不、知、道。】

    沈奕不吭声了,在他身上默默地哭。

    温默轻轻推开他。

    望着沈奕哭得都肿了的眼睛,温默无奈至极。

    怎么才能不再受这个苦——这件事,明明刚刚在舂臼地狱里,温默就告诉过他。

    温默说了,他也不知道。

    可是沈奕受不了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就像个明知道答案又不肯接受的小孩一样,来问一次又一次,盼望听到的答案能有一丝变动。

    他太爱他。

    爱得脑子都不太清醒。

    奕哥儿有时候真的蠢。如果不蠢,他四十二年前又怎么不会知道,抱着温默跑是跑不出去的。

    他想想就会明白的,可他还是抱着他就往外冲。

    想着往事,温默又心碎几分。他在沈奕额头上亲了亲,抵住他的额头,摸摸他的脸。

    温默在他心口上写字。

    【没事的,】他写,【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没有不会天亮的夜。】

    ——没有不会天亮的夜。

    外面的风声呼地大了,是原来那阵把沈奕吹进舂臼地狱的大风。宿舍楼下的学生惊叫几声,而沈奕怔怔地望着温默。

    他破涕而笑一声,又抱住温默。

    *

    舂臼地狱。

    奈何桥上,一片白雾。

    守夜人饥从猎杀场巨大的臼缸上一跃而下。

    这是个一头白发,眼睛血红的男人。他穿的是极其随意的一身白,是一身和村里人差不多的朴素打扮——老头衫背心和打了补丁的外衣,极其宽松的裤子和——脚上的一双趿拉板。

    说难听点,那就是双人字拖。

    随意得简直像在自己家公司上班似的守夜人饥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半耷拉着一双死鱼眼,走到了奈何桥前。

    桥上白雾仍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守夜人饥丝毫不意外。

    重老太忽然起身走了,带着一脸慈眉善目的笑。于是守夜人饥顺势往桥头上一靠,手插着兜,望着桥上。

    白雾之中,韩骨爱和眼镜哥走了回来。

    两人缓步走出,身披白雾。

    但在出雾的一瞬,就见这两个身上竟也有白雾翻腾。

    他们的身形跟着白雾消散,又重新聚拢。

    等到了桥前,两人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守夜人饥淡定的一批。

    他抱起双臂,望着“韩骨爱”走到自己跟前儿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守夜人饥一脸无语,“为什么又女装啊。”

    他说着,“韩骨爱”已经走到了跟前儿。

    她原本娇小的个子拔高成了个高挑男人。身上的黑皮衣变作白的唐装,脖子上还挂着一圈朱砂,手上还扛着个招魂幡。

    男人同样是个白毛。

    他笑起来,一双眼眯得像只狐狸。

    “人生在世,总是什么都要试一试的嘛。”

    白毛笑说——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温默见过的白无常。

    “有些事也不是非得要试一试。”守夜人饥低低吐槽了句,又疑惑不解,“话说,七爷,你不是打死都不会进这个地狱的吗。”

    “原本是这样,毕竟整个地狱都在我雷区里跳拉丁。”白无常说,“不过也有例外,我看不得阿默受苦。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是得来保送一下。”

    “那个拔舌地狱的?”守夜人饥哦了声,“我看见他了。”

    “废话,那当然的。”白无常说。

    “那怎么八爷也跟着下来了?”

    守夜人饥又看向眼镜哥——眼镜哥这会儿不戴眼镜了,他穿着一身黑,和白无常不同,他穿着个黑色卫衣,卫衣兜帽高高罩在脑袋上。

    这位是黑无常。

    他淡淡道:“过来视察一下。”

    “我还以为你是怕七爷乱来呢。”守夜人饥咋舌。

    “也有这个原因。”黑无常说,“他要是一个人来,把这村子拆了,我去哪儿都不好交差。”

    守夜人饥哼唧几声,从兜里掏出断罪书来。

    “来都来了,顺便把我也视察了吧。”他说,“这是断罪书,最近这一周的被猎杀的参与者,都是杀人犯、强。奸犯,以及各种凶恶犯。能口头劝说的已经劝说过了,他们能不能改,我就管不着了。”

    白无常接过他递过来的断罪书,展开扫了一眼。

    黑无常凑过来,也看了一眼。

    守夜人饥抱起双手,哀叹一声:“话说什么时候能把我调回去?这守夜人干的,真跟坐牢似的,一天到晚,连一个能陪我说话的都没有。”

    守夜人饥和其余守夜人都不太一样。

    他是地府的鬼差。

    “你跟重老太聊天呗,正好年龄也相仿。”

    “我比她大多了好吗!”

    白无常满不在乎:“那就跟玩家啊,晚上不是也还有参与者陪你聊吗。”

    “苦口婆心让他们改造也算聊天吗!”守夜人饥骂了句,又苦下脸来,“求你了七爷,让我回去吧干无常吧。”

    “排班还没轮到下一个。”

    黑无常干脆利落地断了他的退路,然后拿起断罪书,还给了他,“这是地府要求,有脾气也给我忍着。”

    守夜人饥顿时一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话说,这个地狱还没有守夜人吗?”他很不甘心地又问。

    “没有,现在时代好起来了。”白无常说,“也是好事,少了很多纯纯因为吃不饱而饿死的人了。所以这里的守夜人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年都没人来,没办法,只能鬼差顶上了。”

    “隔壁磔刑地狱不也是,都快倒闭了。”黑无常补充,“现在哪儿还有乱挖坟墓的了,基本灭绝,磔刑地狱的大判官全地府最闲。”

    “啊——我听说那边的游戏,已经都八百年没放过人了,他写不出来。”守夜人饥呵呵一笑,“也是,盗墓做罪的地狱,咋写啊,进来只能玩盗墓笔记。”

    “少说两句吧,总之你暂时老实在这里待着。等轮班到了,会有人来的。”白无常拿着招魂幡笑眯眯地打了他两下,转头就走,“我还有事要忙,拜拜。”

    白无常走了,他拉了一把黑无常。

    两个人重新走上桥,进了白雾里面。

    没走几步,白无常慢慢停下。

    他突然不走了,他再也走不动一步,他抓着黑无常的那只手开始抖个不停。

    黑无常跟在他后面,随着他慢慢停下,叹了口气。

    “明知道是什么,还非要来。”他松开手,从后面抱住白无常,“好了,没事,哥,我在这儿呢。”

    白无常终于没憋住。他抽搭了声,转身过去,抱住他两千年的搭档。

    ——“韩骨爱”没有说假话。

    “饿得人去啃树皮,吃沙子,卖孩子。卖孩子都算好的,后来有人孩子都不卖了,直接煮一锅肉汤喝掉,美名其曰说开荤”——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两千多年前的人生。

    他和黑无常,在饥荒年代里过了荒唐的一生。

    黑无常露出了截胳膊,胳膊上有一口牙印的疤痕。

    第106章 共明月

    翌日。

    凉城艺术大学。

    10:05。

    沈奕出来上课了。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偌大的教室里,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在教室前后门旁的机器上刷过学生卡,他们笑着聊着,找了座位坐下, 放下书包拿出讲义来, 等着老师来上课。

    温默坐在沈奕旁边,手托着腮,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沈奕今天带他出来上课了——之前他还小,身上又不舒服,沈奕一直把他放在宿舍里。

    温默左看看右看看。

    教室挺大, 时节到了盛夏,更热了,教室里前后两个空调嗡嗡地响着。

    “每个人手里都有学生卡。”

    沈奕悄悄开口。温默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就看见沈奕把脑袋凑到他身边来,眼睛亮晶晶地跟他说话, 手里夹着一张卡片,递到他跟前来, 朝他眨巴眨巴眼。

    卡片上是沈奕的照片。温默把卡接过来,一看,上面贴了沈奕的大头照, 旁边有一串学号数字,还有一些专业学科的信息。

    “学校给每个人都发一张这样的卡, 上课前十分钟开始, 就可以进来在那边刷卡。”沈奕朝着前后两个门边镶墙上的刷卡机努努嘴, “刷过之后, 学校的后台上就能知道我来过了。有的老师就不会点名了,但也有的以防万一, 还要再在课上点到一次。”

    温默歪歪脑袋:【为什么?】

    “有人刷了就跑啊。”沈奕说着,歪头朝前门扭扭脑袋,“你看,惯犯来了。”

    温默转头往前门一看,就见三个嘻嘻哈哈的男大跑进门里,嘴里催促着彼此快快快。接着,他们把学生卡往刷卡机上一放,等三声滴响过后,纷纷大笑一声,嗖地就跑了。

    温默:“……”

    还真是惯犯。

    “话说,阿默,”沈奕问他,“你之前来过这个学校吗?”

    他这么问,就是已经知道了,于是温默也不瞒着,如实点了点头。

    【从拔舌出来以后,】他老老实实地交代,【来这里找过你一次。】

    “怪不得,我说我应该没有出幻觉。”沈奕嘟囔了句。

    温默一听,失笑了声:【你看见我了?】

    “看见了一眼。”沈奕说,“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就出去追你,结果被老师抓了个现形。”。

    原来是这样。

    沈奕问他:“怎么那时候来看我了?”

    温默沉默了瞬。

    沈奕托着腮,转头望着他。温默望着他亮晶晶的两眼,沉默了很久,低头比划起来:【那时候,我知道,我出来的话,你就有可能被卷进游戏。我不想走,但他们硬把我赶出来了,所以那时候不想给你添麻烦,就想来看你一眼,算道个别,然后就找个地方去死。】

    【所以……就来这儿,看了你一眼。】

    温默悄悄放下手,眼神闪躲地别开脑袋。

    出人意料的,沈奕却并没说他什么。

    耳边很快传来他笑了笑的声音。

    “那现在呢?”沈奕语气柔软,好声好气地问他,“现在没有想死了吧?”

    温默怔了瞬,抬头,看见沈奕在朝他笑。

    他笑得眼睛弯起,眯成一条缝。温默看得失神了瞬,点了点头。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沈奕突然问他,“如果活过来了,有没有什么,觉得一定要去做的事?”

    他问得突然,温默茫然了会儿,点了点头,比划着说:【想吃点东西。】

    他都四十多年没吃过什么了。

    虽然从来不饿。

    温默一想吃东西,眼睛就亮了亮,鼻尖都动了动,像小猫闻到猫条似的。

    “行呀,”沈奕笑出声来,“那我……”

    正说着,突然,一个人从后头走上来,毫不客气地就坐到温默的位置上。

    这人一下子把温默坐上了。

    温默浑身一透,整个人就这样被无情坐了个贯穿:“……”

    沈奕:“……”

    “哎哟我,”他还大叹一声,撸了一把汗淋淋的头发,“真热死了!哟沈奕,好久不见呐!”

    沈奕的脸顿时黑了。

    来人是沈奕的同级学生,俩人关系还算不错。他朝沈奕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丝毫没觉出任何不对来——他当然觉不出丝毫不对,一般人根本看不见温默。

    在他们看来,沈奕就是在和空气说话,沈奕旁边就是坐了一团空气。

    温默默默地起身。

    他身上被坐得黑气飘飘起来,小腹到大腿的地方出了一片朦胧的黑雾。看来在现实里,鬼突然被人穿透,是会有些影响的。

    好在那些黑雾正在聚拢,重新回到他身上。

    影响不大。

    但沈奕受不了他被这样对待。

    坐到他旁边的这男的却是个天然的傻子,仍是没感觉出任何不对,对着他哈哈笑了两声,又抱怨起来要上的这节课:“话说这课作业好重啊,每节课结课的时候都有作业,真受不了。哎,你……?你怎么了?”

    真正愚蠢的男大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沈奕眉头深皱起来,对着他一脸杀气腾腾。

    他正要发作,温默走过来,摁住他的肩膀。

    沈奕抬头。

    温默给他比划了几下:【我没事,别怪他,他又看不见。】

    沈奕声音拔高:“那也不行!”

    旁边的同学吓了一跳:“什么?”

    【……别生气了,我没怎么样。】温默赶紧安抚他,【他又不会知道,你在生什么气,闹起来你又说不清。我坐到那边儿去就行,别跟他生气,你听我的好不好?】

    温默柔声柔气,好言好语,又抓着他晃了两下,跟撒娇似的。

    沈奕顿时没了脾气。他抽了抽嘴角,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点了头,给了温默这个面子。

    温默朝他笑了笑,伸手呼噜两下沈奕的头发,坐到了他另一边去。

    沈奕脸色有所缓和。

    被他凶了的男大莫名其妙:“你生什么气呀,谁惹你了?你跟谁说话呢?”

    “打游戏输了。”沈奕语气还是不耐,“打语音说话呢,不用理我。”

    “哦,脾气这么大。”男大嘟囔。

    教室的门从前面打开,负责这节课的老师抱着讲义进来了。

    男大闭上了嘴。

    *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下课了。

    凉城艺术大学的食堂里,沈奕嗦啦完了一碗面条。

    他还是一脸的不服:“就有病,没长眼吗,怎么还坐你身上……气死我了,我要给他拉黑一晚上。”

    温默并不明白拉黑是什么。

    他苦笑着,给沈奕比划:【他又看不见,你别总这么生气。不要怪他,消消气。】

    沈奕哼唧几声:“就是生气。”

    太不讲理了这人。

    以前也这样,只要温默受委屈,不管对象是谁,也不管前因后果,他就要冒出头来大声嚷嚷。

    【别生气了,等以后我真正通关了,别人能看见我了,就好了。】温默比划。

    “也对。”沈奕拿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嗯?不对啊。”

    温默:“?”

    “不是可以去问吗。”沈奕松开酸梅汤的吸管,“沈老师和谢哥都是已经出来的人,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出来的!”

    说完这话,沈奕腾地一拍桌子,满面红光地站起来,“对啊可以去问的!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阿默!走!”

    温默还没反应过来,沈奕就一个箭步冲过来,直接把他拽起来,十分青春地狂奔向学生课。

    温默猝不及防地就被拽飞出去了。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沈奕奔向远方,心里头又一阵无语。

    沈奕的执行力。

    真是超强到让他觉得恐怖。

    *

    “沈老师?啊,沈安行。”

    学生课的台子前,一个年长的男老师接待了沈奕。

    学生课里依然灯光明亮,冷气怡人。

    男老师扶了扶眼镜框,说:“他不在。”

    满面红光一脸期待的沈奕听到这泼头冷水般的仨字儿,立马垮下脸:“啊?”

    “他不在。”男老师重复了一遍,“刚刚午休的时候他就走了,跟边老师一起。”

    “跟边老师?”沈奕歪了歪脑袋,“他跟边老师去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好像是有事情要谈,一早就走了。”男老师说。

    第107章 共明月(贰)

    学校里, 在一楼教学楼门口,往旁边一拐,有条通往别馆的走廊。

    走廊上摆着几张桌子, 旁边是几台饮料贩卖机。午休等着上课时, 有学生会来这里打发时间。有人是来闲聊摸鱼,有人会来处理些作业。

    边老师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低头玩着手机。

    沈安行站在饮料贩卖机前,对着机子点了一会儿——和此刻仍然面带笑容的边老师不同,沈安行此刻面色凝重, 脸上五官各个都紧绷得很。

    连他点下贩卖机的手指,此刻都用力得僵硬。

    沈安行脑袋里一片风暴。

    昨晚的事袭上他的心头。

    昨天晚上,他刚从乐园里出来, 整个人身心俱疲,急需点什么来补补。正好家里没东西,柳煦一天连着开了两个庭, 也懒得做饭了,俩人又都有点想吃烧烤, 干脆就在家附近找了一家烧烤店,坐在外头吃了一顿。

    他俩脑袋对脑袋地沉思很久。

    半晌,烧烤店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儿里, 柳煦眉头深皱地做了总结:“也就是说,这个边老师的外婆给那个守夜人的棺材上了钉子, 现在需要边老师手上的钥匙解锁, 所以地府让你过来想想办法?”

    沈安行一脸苦涩地点了头。

    “那我觉得, 你没必要真的偷。”柳煦托起腮来, 看向他,“那个边老师只是拿着钥匙, 不一定是守着钥匙,对不对?”

    沈安行愣了愣:“什么意思?”

    “她万一根本没有死守钥匙的意思呢?”柳煦说,“万一她不知道内情,只是拿着;又或者,家里人并没有告诉她那是什么,只是交给她而已?”

    沈安行嚼着肉的嘴一顿,眼睛里一亮。

    “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棺材上钉上钉子这事儿,是封建糟粕。”柳煦拿起冰红茶,“那村子里的人估计也知道自己做了黑心事,杀了人,八成也没敢告诉她。”

    “就算村子里的人如实告诉她了——她可是大学老师啊。以她的眼界,我觉得也不可能同意这种封建糟粕的持续。”

    “所以,你去探探口风再说,没准不用费力气,聊个天就拿下了。”

    ……有那么容易吗。

    沈安行持怀疑态度——他倒是不怀疑柳煦的推断,这人高中的时候就年级第一。

    他是怀疑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看见边老师,一脸青春洋溢地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边老师好!”

    边老师笑着应:“好呀,下午上课不要迟到哦!”

    “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学生又笑着跑走。

    贩卖机里碰碰两声,沈安行买的两瓶饮料掉了下来。

    他低头低身,把饮料从底下拿了出来,转头走回到边老师的桌子边上,将一瓶拿铁递给了她。

    “我看您工位上一直是摆着这种饮料,”他说,“我想,您应该是爱喝这种的,不知道我弄没弄错。”

    “没弄错。”边老师笑着接过来,边拧开瓶盖边问他,“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怎么突然要叫我出来?”

    沈安行默了默。

    思索片刻,他又看了看四周,才低身过去问:“我昨天审核资料,看见边老师的户籍地址是娘娘庙村。挺巧的,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以前也是那里的。”

    边老师脸上的笑意一僵,神色一变。

    沈安行一眯眼。

    边老师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她局促地笑了起来:“哦,这么巧。”

    她低头,喝了口拿铁,别开脸,眼神往外瞟了瞟。

    沈安行不动声色地把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

    “听说那个娘娘庙,前几年才修好的。”沈安行说,“之前好像也想动来着,但是工事才起个头,就突然停下了。停了七八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动工。”

    “是这样吗?”边老师苦笑了笑,“你知道的很多呀。”

    “我跟那朋友关系还算不错,他知道什么都跟我说。”沈安行说,“边老师知道那个庙为什么突然停工吗?”

    “这还真不知道。”边老师说。

    “因为里面烧死过人。”沈安行平静道。

    边老师沉默。

    “娘娘庙以前是观音庙,观音庙外头是条河。那个村子很偏,四十多年前,庙里庙外丢了一共四条人命。”

    “先是偷情被发现的一对男女。女方被沉塘在庙外的一条河里,男方在河边被村人活活打死;后来有人说,村里一对小年轻好像有关系,于是他们又发现,两个小男青年有那种‘不正当’关系。”

    “村里的人就说,他们中邪了。在灌符水做法事都没效果之后,村民把他们关进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他们没死绝,其中一个跑了出来。他愤恨交加,回到村里,砍死了几个村人,但双拳不敌四手,最后也被摁在河边揍了一顿,扔进河水里,沉塘溺死了。”沈安行说,“随后三十几年后,也就是八九年前,道路开发、景区扩建,那个村子通了大路,好起来了,上边就想把破庙重建,建成一个景区。”

    “结果刚一动土,据说就有了怪事。”沈安行说,“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据走漏的风声说,白天时那里出现了鬼影,晚上包工头做了怪梦,梦见浑身焦黑的焦尸和烧成火海的破庙,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尖叫,有个声音一直在喊‘救救我’。”

    “所以,工事才吹了。”

    边老师拿起拿铁,抿了一口——她眉头蹙了蹙,神色复杂。

    看起来,她没有很过人的演技,瞒不住什么。

    沈安行想。

    “我那个朋友,是被他父亲带出村子来的。”沈安行缓声继续,“这几年,他父亲跟他零零散散说过一些。他说,他见过那个被烧死在破庙里的人。”

    “听说是个刚要去上大学的小孩,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对劲。就只是喜欢了个男的而已,两个人就一起被当成了恶鬼邪祟,闹得村子里不得安宁。”

    边老师轻笑了声。

    她说:“到底是谁让村子不得安宁?”

    沈安行一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看着他,“沈老师,我看你简历也是文科,就别玩燕国地图了,匕首拿出来吧,实话实说,怎么样?”

    沈安行没吭声,打量了她两眼。

    边老师还是面带笑意,但笑意之中无奈深深,带着股对于偏见的、无能为力的愤恨。

    她咬着牙。

    沈安行往下看了看,看见她指尖抠着拿铁饮料的表皮,一下一下不耐烦又生气而用力地抠开了饮料的包装皮。

    沈安行沉默片刻,明白了什么,嗤地笑了一声。

    “赢不过。”他嘟囔了句。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家里的事。”沈安行说,“我说我男朋友真是百发百中,说什么就是什么。”

    边老师一怔。

    “所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批判那两个人。”沈安行说,“你说的对,让那村子里不得安宁的,不是那两个谈恋爱的男人。”

    “是村人本身。”

    他说,“他们自己看不过去,非要施以‘制裁’。不安宁是他们自己带起来的,和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自诩正义,以为自己就是公正,其实只是一群无头苍蝇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边老师迷茫地眨巴眨巴眼,一脸猝不及防——一看她就是没想到,居然反转了。

    “你要我开门见山,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沈安行朝她笑了笑,“柜子里那把青铜钥匙,能不能给我?”

    边老师更愣了:“什么?”

    “你外婆,就是当年那个神婆吧?是她下定论说那两个男人中邪了,还给他们做了法事和符水的,没错吧。”沈安行说,“不瞒你说,被她钉死的其中一个死人,跟我认识。他最近倒霉得很,找了个大师才知道,前世还有因果没清。”

    “所以他找到我,说希望我想想办法,我这才按着大师指示,跑到这儿来兼职。能不能帮帮忙,边老师?”

    边老师愣了半天,半晌才笑出声来,往后一倒,一脸的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吓我一跳。好,你要的话,那把钥匙就给你,反正我早看那把钥匙不顺眼了。”

    “为什么?”

    “小时候,我在离那边不远的县城里长大。”边老师声音缓缓,“外婆的村子里条件不好,父母就带着我去县城里。外婆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除了我母亲和舅舅,另外两个姨姨都留在了村子里。”

    “她神神叨叨的,我母亲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回去。但毕竟是外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回去看看。”

    “钥匙就摆在外婆家的供台上,供台上供着个菩萨。是哪路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怎么研究这些。”边老师说,“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碰过一次那个钥匙,被大姨抓到,逮着我好一顿骂。”

    “我不知道为什么挨骂,就只记得大姨急得脸都白了。”边老师笑了声,“后来第二天晚上,我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我出去了,在院子里看见一个飘飘忽忽的人影。”

    “那是个男人,看着很年轻,也就跟你差不多大。”边老师说。

    沈安行:“……”

    沈奕吧。

    沈安行喝了口茉莉绿茶,问:“然后呢?”

    “他回头冲我笑笑,朝我招招手。”边老师说,“我跟着他跑出去了,他一直跟我有距离,在前面飘飘忽忽的走,我怎么都追不上,就在后面跟着跑了一路。后来跑到一个很空的地方,他没影了,我往前跑了几步,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两个很大的木头盒子。”

    “……那不会是……”

    “是啊。”边老师笑笑,“是棺材。”

    “……”

    “四周一片空荡荡的,谁也看不见了。我四处喊了会儿都没回音,突然又困了,就躺在其中一个上面,又睡着了。”边老师说,“第二天,是我母亲把我摇醒的,她吓得一直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起来一看,就看见家里人都围着我,每一个人都脸色不好看。”

    “后来外婆跟我说,我被鬼招走了,然后她告诉我村子里以前发生的事,说有两个中邪的男人被诛死过。为民除害诛死了他们的,就是我外婆,所以他们想报仇。我那时候小,也很害怕,后来大了一些,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可我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外婆说我被盯上了,那钥匙就该交给我。她说那把钥匙封印着两个恶鬼,叫我一定好好保管。”

    “我那会儿也真的很害怕,很谨慎地保管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十二岁那会儿,村子里开小卖部的余老太得了重症。”

    “她那也算寿终正寝,她那时候都九十七岁了,快一百了。余老太人很好,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去看她。”边老师说,“我也特地去了。小时候我回村子也会去小卖部,余老太总是偷偷给我塞珠子汽水喝。”

    “我去看她那次,她突然把人都赶走了,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了床头前。”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知道钥匙在我手上。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个寺庙,让人把钥匙毁了,把棺材上的法术也解了。”

    “她说那两个人不是中邪,她说她还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是看着那两个人长大的。她说,他们就是现在所说的同性恋而已,可那会儿村子里的人,就觉得他们是怪物。”边老师说,“她告诉我说,是村子里的人杀了人,大家良心难安,才一直说他们本身就有错,说他们中邪了。”

    “余老太拉着我说,救他们一把,说他们俩都是好孩子。她说小的那个就没过过好日子,小时候总是一身青紫地来,还是个小哑巴。她说替你外婆放人家一马吧,让他走吧。”

    “我答应了余老太。”

    “我走了,等我回家,晚上我父亲回来就说,余老太闭眼了。”

    “余老太走了,第二天我出门,看见送灵的队伍驮着她走了。等他们的车不见影了,我突然就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外婆说的话吗?”

    “是啊,她说我招鬼了,村子里的人也说我招鬼了。他们说那是两个恶鬼,我一直又害怕,又觉得不对劲。”边老师说,“余老太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

    “真的是恶鬼的话,我那晚怎么没事呢。”

    “我可是睡在棺材上了。”边老师说,“他怎么没有吃了我?”

    夏风吹来,空高日晴,枝繁叶茂的大树被吹得呼啦啦响。

    沈安行额前的发摇摇了会儿。

    边老师站起身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寺庙解决,可四周不是嫌远,就是嫌麻烦,要不就是解决不了。”边老师说,“你能解决的话,我拿给你。”

    “好。”沈安行点头应下,“你放心,我能解决。”

    *

    警局办公室。

    世界真是和平了,办公室里的人今天都很清闲。有捧着茶杯去窗边吹着冷气看风景的,有戴着眼罩倒在座位上睡觉的——还有像谢未弦这样,闲着没事靠倒在椅子上,看着斜前方新来的小刑警偷偷玩蜘蛛纸牌。

    手机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

    谢未弦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是个熟人。

    旁边还有人在午睡。

    谢未弦扫了一眼四周,很有素质地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他找了面墙靠住,接起电话:“干什么?”

    沈安行站在学生课最里面的茶室里,啧了声:“接电话这么慢?”

    “废话,我在上班。”谢未弦也啧了声。

    “钥匙拿到手了。”沈安行开门见山。

    谢未弦一听,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我靠,真的假的,这么快?”

    “拿这事儿骗你我有什么意思。”沈安行说着,低头摊开手掌,一枚生锈得厉害、色彩十分诡异的青铜钥匙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现在怎么办,这个钥匙交给……”

    他话音还没落,一只瘦白且毫无血色的、五指修长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那么水灵灵地把钥匙拿走了。

    沈安行声音一顿,一抬头。

    一个相当眼熟的白毛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势把手里的青铜钥匙拿起来,朝他晃了晃。

    沈安行震惊:“白——”

    白毛朝他嘘了一下。

    谢未弦还在电话那头一无所知地低声说话:“我也不知道交给谁,他们就跟我说要把钥匙弄到手。你要不等几天……”

    白无常毫不犹豫地一把拿过沈安行手里的手机,笑容爽朗地对对面的警察叔叔说:“没事没事,我已经来拿了,不用你费心了哦。加油上班,警察叔叔——”

    谢未弦惊得在警局里顿时挺直了背:“!?”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白无常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不是你怎么这么快——”

    谢未弦话才出口,刚说一半,电话就被单方面挂断,手机界面回到了主页。

    谢未弦:“……”

    他无语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无语地对着手机抽抽眼角。

    “真他大爷自说自话。”他嘟囔着。

    “说谁呢?”

    对面传来声音。谢未弦抬头,看见刑警大队的徐队长朝他走过来。

    “一个熟人。”谢未弦简短地揭过这茬,问他,“怎么说?”

    徐凉云后边就是局长办公室。

    “可以批,但是说了,如果没东西,就是你全责。”徐凉云狐疑地盯着他,“你最好是能想出来一个能说服所有人,你为什么知道那里面有尸体的解释。”

    谢未弦笑了声:“连我都要怀疑?”

    “干的就是怀疑的工作。”徐凉云说。

    “那确实,”谢未弦点点头,“行吧,我努力。”

    白无常挂了电话,抬手就很随意地把手机扔了回去。

    沈安行吓了一跳,连忙接住。

    他有些不满地挖了白无常一眼:“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有吗?我一直这样啊。”白无常哈哈笑了两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那这个就交给我啦。没你的事了,辛苦了。”

    沈安行转身追上去几步,忧虑不安问道:“你要怎么做?”

    “解开钉子啊,很简单。”白无常笑笑,“担心吗?你跟阿默不是只见过几天不到吗,这就有感情了?”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跟那个没关系。”

    白无常哼笑出声。

    “放心吧,没问题的。”白无常说。

    “好吧,你办事,大家都放心。”沈安行说,“毕竟你是白无常。但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为什么这次连我都进去了?”沈安行不满道,“不是说好的,我不用进去吗?”

    “本来不打算让你进的,后来想了想,罘太吓人了,为了保险,还是把你也送进去了。”白无常耸耸肩,“我觉得我没做错。如果你不在,这回不知道会怎么样。”

    沈安行无言以对。

    毕竟白无常说得很对,罘小姐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太稳定。

    “那我走了。”白无常说,“能过上好日子的话,当然是快点过上最好,对不对?”

    沈安行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枉死的门要开了?”

    “不远了。”白无常说。

    沈安行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很快就能又见到他了。”白无常笑笑,“还有事吗?没事我就真走了。”

    “还有个问题。”

    “……”

    白无常问他还有没有事,真的只是个客套话。

    没想到沈安行这人还真的不客气。

    白无常只好回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你听见边英凡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白无常说,“她小时候得到钥匙前后的事嘛,怎么了?”

    沈安行说:“边英凡今年二十六岁,毕业还没有几年;沈奕今年才二十一,跟她隔了只有五岁。她既然记得当时的事,就说明当时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至少五岁以上。”

    “没记错的话,在地府,死人排队去转生这个过程,都至少需要七年。最近人口比较多嘛,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沈安行说,“我一开始以为边英凡小时候看到的鬼影是沈奕,但我后来觉得不对了——沈奕那时候应该在轮回路上等着排号。”

    “所以,她看到的,到底是谁?”

    第108章 共明月(叁)

    白无常和他对视了会儿。

    沈安行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片刻, 白无常笑了声:“别害怕,那确实是沈奕。不过更准确的说法——他是江奕。”

    沈安行一怔:“可……”

    “可他当时明明在轮回路上?”白无常抢下他的话头,转头朝他眯眼一笑, “不一定是本人。世上, 你所看到的鬼影,都不一定是魂魄。你放心好了,那不是脏东西。”

    沈安行疑惑不解:“不是魂魄,能是什么?”

    “你过段时间问本人咯。”白无常耸耸肩,转头毫不留恋地离开, “那我走了,还有事。”

    白无常转身化成一团白雾,忽的消散离开了。

    好说歹说这是一尊大佛, 正正经经的地府鬼神,阎王爷手底下的真鬼差。他走了,沈安行还是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管怎么说,他的差事还是终于——

    “沈老师!”

    沈安行心里的大石头蹭地又撞上嗓子眼来, 吓得后背噼里啪啦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猛地回头,看见刚刚话语中心的当事鬼——如今是个活人的沈奕,水灵灵地站在他后面。

    沈安行拍拍胸脯, 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抱歉抱歉,我找你半天啦。”沈奕笑着, “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沈奕刚刚没看见白无常。

    估计白无常不想被他看见, 才隐身了——沈安行很理解。白无常这种存在, 想让谁看得见谁看不见, 那还不就是一掐手的事儿。

    “刚刚打了个电话。”沈安行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你找我有事?”

    “喔, 有一点。”沈奕说,“我想来问问你,你不是之前也是守夜人吗,那你是怎么——”

    话到一半,沈安行立刻伸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沈奕嘴前几寸。

    沈奕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嘴。

    “嘘,”沈安行一脸讳莫如深,“闭上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奕:“……那……”

    “不能说。”沈安行松开手,“这个真不行,说了等于透题,透题等于违规,违规等于我又要倒霉。我不想倒霉,尤其我倒霉了我男朋友也得跟着倒霉,所以你别逼我。”

    沈奕:“……”

    小嘴儿说得还挺溜。

    沈奕撇着嘴:“一点儿都不能说?那守夜人会过几次桥,这游戏还有几轮,你能告诉我吗?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呀。”

    沈安行瞪了瞪眼:“你知道了?”

    沈奕点点头。

    “我去。”沈安行十分意外,“他还真的告诉你了,我以为至少得再来两三次。”

    “……”沈奕明白了什么,“哦——所以天堂乐园那个时候,你们三个表情那么怪异,就是因为这个?”

    沈安行点了点头。

    沈奕拉下脸来:“你们还真是默契,怎么三个人全都愿意帮他瞒我。”

    “自然而然。”沈安行随口答,“都是以前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能见吗。”

    沈安行想了想,认真道:“见不了。”

    那你说个【脏话】啊!

    “不过你不用担心,应该没多久了。”沈安行说,“多的我就说不了。”

    沈奕无可奈何:“行吧,谢谢沈老师。”

    他转身,对着空气招呼几声,然后揽着空气就走了。

    带出来了啊。

    沈安行一眼就看出来了。

    *

    沈安行那儿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沈奕肉眼可见地消沉,拉着温默回了教学楼以后,他带着他去了学校的走廊,买了两瓶冰可乐以后,沈奕直接瘫在桌子上。

    温默哭笑不得,把他摇了起来:【没事,我都说了,来几次都可以的,反正一定会有结束的那天。】

    沈奕嘴撅着不高兴。

    他叹了一声,把他抱住,在他耳边嘟囔着说:“就是不想看你受苦。”

    温默抬手也抱住他,还捏了捏他的耳朵。

    沈奕又抱着他乱蹭,跟大狗黏主子似的。

    “阿默。”沈奕凑在他脖子边上嗅嗅,“你好香。”

    温默:“……”

    他比划:【我身上好像没味道。】

    “不对,有味儿,”沈奕蹭地抬头,一脸正色,“特别香。”

    【什么味儿?】

    “说不出来,反正很香。”

    沈奕又冲到他脖子旁边,边蹭边嗅了一遍又一遍。

    温默真是受不了,沈奕越来越像狗了。他把他的脸推开,无可奈何地指指头上:【有监控,你收敛点。】

    沈奕半张脸都被他捏在手里,不得不朝着他仰起脸。

    他一脸无辜:“有就有咯,我又不在乎。”

    【别人眼里,你就是在跟空气……】

    “我不在乎嘛!”沈奕委屈巴巴,“我亲亲你怎么了!”

    温默说不出话,又真是非常无奈——沈奕总这样,跟他亲近起来,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美。

    “哎,学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沈奕回过头,温默也转头一看。

    温默顿时目眦欲裂:“!?”

    方梨正从后头跑过来。她穿着短袖短裙,扎了个高马尾,整个人看着十分精神,比外头的盛夏烈阳都耀眼。

    她高高兴兴地跑到沈奕桌子旁边:“好久不见呀学长!”

    江……

    江、江江江……江雨!?

    温默惊得微张开嘴。

    沈奕也愣了愣神,然后咧嘴一笑:“哦,方梨!”

    温默蹭地转过头来,又一脸震惊地瞪向他。

    他怎么一点儿不惊讶!

    “学长在这儿干什么呢?”方梨走过来,“下午不是没课吗?”

    “来坐一会儿,再回宿舍。”沈奕说,“你下午有课吗?”

    “是啊,三限有课,上完就没事了。”

    沈奕拉长声音“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现在文艺部谁是部长?”

    “啊?你傻啦,是我啊。”方梨指指自己说,“半个月前投完票决定的啊,学长你当时还给我发消息,说恭喜恭喜呢。”

    温默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沈奕。

    沈奕哈哈干笑了两声,挠挠脑袋,含糊着说“好像是这样来着”。

    “学长真是不记事。”方梨笑骂他一声,低头一看表,说,“那我走了,上课前还要去文艺部处理点事情。”

    沈奕点点头,笑着跟她挥挥手:“拜拜。”

    “拜拜——”

    方梨朝他也挥挥手,转头笑着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本来就跟我是大学同学。”

    沈奕开口,温默把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回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沈奕望着他:“我一开始做梦的时候就很惊奇了,没想到她居然是我亲妹妹。”

    温默无言以对。

    他又五味杂陈地望了望方梨消失的方向。

    这诡异的重逢。

    “还是挺有缘的。”

    沈奕倒是看得开,他哈哈笑了两声,“也不是坏事,她又不是于覃。”

    温默苦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

    当年把他从火海边上拉开,把他带去大路上,求着他快跑的人,就是江雨。

    他怎么能不知道。

    江雨没有怪他杀了江奕,没有怪他害死江奕,只是哭着求他走。她说他是江奕最喜欢的人了,她说求你走吧,别去送死。

    “于覃就是刚刚说的那个文艺部部长。”沈奕告诉他,“他在外面是干这个的。”

    温默瞬间没了好脸。他低下眼帘,翻了个白眼,用气音嗤了一声。

    沈奕笑出声来,抱住他又摇晃两下。

    “太可爱了你,”他笑着说,“不理他了,这回是我们活下来了。”

    他这么一说,温默立马也没了什么脾气。

    他抬眼看沈奕。他们脸挨着脸,温默看见他亮晶晶的眼,于是跟着笑了声,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

    这回是他们活着。

    沈奕带他回了宿舍去。

    一到晚上,温默提心吊胆了会儿——毕竟昨天一到晚上,沈奕就被风掀下去了,温默很难不替他担心。

    不过这次倒是无波无澜,一夜安宁。

    ——安宁的日子又一连过了好几天。

    温默身体最近恢复得不错,沈奕天天都硬拉着他出门。他这几天貌似很开心,每天都拉着温默去做自己平时做的事。

    上课下课吃饭玩电脑做作业,碰上点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都要拉着他一通叨咕。

    碰上了认识的人,等那人走了,他就偷偷给温默介绍;到了食堂吃饭,他就指着菜单给温默看,又摇头晃脑地问他他该吃什么。

    上课的时候不方便说话,他还会偷偷给温默递小纸条,小学生似的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一堆温默看不太明白、看明白了又感觉没什么必要的废话。

    沈奕总是亮晶晶地眨巴着眼看他,温默也总是无可奈何。

    温默突然想起从前某天,他跟奕哥儿躺在芦苇丛里。温默抬头望着天,问他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喜欢自己了,于覃不好吗?

    “于覃有什么好的,”江奕说,“就要你,你最好了。”

    【我哪里好了?】温默比划,【没人说过我好。】

    “我说过了呀!”奕哥儿腾地坐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没人说你好,因为他们都不看你!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看别人当然也不好了!你信我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就要你!”

    他认真得突然,温默吓了一跳。他讪讪地跟着坐起来,和江奕对视。

    他看见江奕认真的眼睛。

    “阿默,”江奕说,“除了你,我这辈子就想不到别人了。你跟我过,跟我走,我保证咱俩能很好。”

    温默现在的确觉得很好。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

    沈奕总是带着他出门回家,无时不刻不拉着他的手。他想沈奕是在想让他进到他的生活里,他想让温默看见他平时都在干什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又想让温默加入进来。

    温默都明白。

    他也愿意加入,所以愿意跟着沈奕去各种地方。

    又一天朗朗晴天,夏天越来越热了。沈奕在宿舍里开了空调,又拿着刚买的水果出去洗了。温默窝在他宿舍角落里的一个懒人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看沈奕书架上的老时尚杂志。

    没一会儿,沈奕推门进来了,还在说话。

    “你都几天没回来了,还记得我呢?我真谢谢你大恩大德啊。”

    说着,他推门进来了。

    在跟谁说话?

    温默诧异。抬头一看,就看见沈奕抬着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边打着电话边拿着水果进了屋。

    他回头,用脚关上门。

    温默从懒人沙发里站起来,把水果从他手里拿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沈奕朝他笑了笑,用手势比了个多谢,转头把手机从肩膀上拿了下来,摁了免提。

    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没办法嘛,看完比赛以后我跟固排面基来了,这几天过的老爽了!我们还在松阮,我估计还得下礼拜才能回去了。学分不用担心,反正我之前一直全勤嘛,这几周缺几节课也没什么。不过最近期末,要结课了,结课要做什么,你记得给兄弟通报一声!”

    “你真是,”沈奕撇了撇嘴,“行是行,但咱俩共通的就那几节课,我只能帮你一点儿啊。”

    “好说好说!回头我肯定请你吃饭!”对面喜笑颜开,“谢谢奕哥!”

    电话挂了。

    “这混账。”沈奕笑骂了声,回头对着温默也笑笑,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空床,“打电话的就是这个。他这几天看比赛去了,一直没回宿舍。”

    温默点了点头,又看向四周:【你其他几个一起住的人呢?】

    “这个是于覃,死了,”沈奕指指对面已经啥都不剩的空床位,又指指自己旁边,“这个跟女朋友出去住了,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温默无语,【怎么都这么巧。】

    “是啊,怎么都这么巧。”沈奕哈哈一笑,“没准地府在暗中安排。”

    温默无言以对。

    这还真有可能。

    “话说回来,阿默,有点奇怪呀。”沈奕说,“这不都已经第五天了吗?”

    一说这事儿,温默也皱了皱眉。

    他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距离他们离开舂臼地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今天正是第五天。

    沈奕的频率是三天一进,可距离三天的期限已经超时了两天,他们居然还什么事都没有。

    温默早已经开始发愁——难道是因为之前进的太快,所以这回要隔个六天?

    他不知道。

    他没有任何依据。

    也有不了什么依据。

    【担心也没有用。】他比划,【地狱不叫人,我们也进不去。晚了也是好事,能在外面轻松一段日子。先就这样待着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沈奕哈哈笑了两声:“你倒真看得开。行吧,那后天去不去商场?”

    温默歪歪脑袋,一张惨白如鬼的脸上,他血红的杏眼睁得无辜,变得跟从前一样单纯,没了许多杀气。

    沈奕越看他越觉得可爱,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商场就是玩的地方。”

    温默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么乖呀,就不问我是带你去干什么?”

    【是去干什么?】

    “我抽中了两张电影票!”沈奕把他抱起来,高高兴兴地在宿舍里狂转一圈,“我都八百年没中过奖了!终于让我转运了一回!!”

    温默被他转了一圈放下。

    他笑了声,问:【那你抽中了什么电影?】

    “呃……”沈奕拧眉回想片刻,“好像是叫黄泉路。”

    “……”温默比划,【好不吉利的名字。】

    “是啊。”沈奕说,“可是抽都抽到了,不去白不去嘛。”

    温默好一阵无言以对——不得不说,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世上,尤其是这个国家,永远都无法反驳这一套四字真言。

    来都来了。

    大过年的。

    还是孩子。

    抽都抽了。

    不去白不去呀。

    尤其这话还是沈奕说的,温默更没脾气了。他想了想,有自己这么个地狱游戏的守夜人在,这电影再阴间也阴间不过他。

    【几点的场?】

    沈奕拿起手机看了看:“下午五点半。”

    傍晚时段。

    那还行,不是午夜场。

    【恐怖片吗?】

    “不知道,没有写诶。”沈奕说,“我这里就只有电影名称和恭喜中奖的通知,还有换票的二维码,其他什么都没写。”

    温默走到他身边,探头一看,还真是如他所说,电影下头没有类别。

    电影信息少得可怜,而且不知是不是校园网出问题了,海报和演员表都加载不出来。

    温默总觉得不太对劲,抬手又比划:【你在哪里抽到的?】

    “昨天晚上零点,在一个APP平台首页刷到一个抽电影票的活动,闲着没事就点进去了一下,结果一发就抽中了。”沈奕看着他,“是一个主播个人发起的。”

    【主播叫什么?】

    “我看看。”沈奕拿起来,点了几下,“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第109章 共明月(肆)

    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温默沉思。

    泰山他知道——但是泰山居然开发了地下旅游点, 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话说泰山……

    泰山地下……?

    怎么好熟悉。

    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

    温默拧紧眉,突然特别难受,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一般, 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好像知道什么, 他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的,有关于这个“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答案仿佛就在嘴边,温默却死活想不起来。

    他不由得沉下脸拧紧眉,捂着下半张脸,脸色沉重地头脑风暴起来。

    沈奕一无所知地在旁边当傻狗, 无忧无虑地感叹着:“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诶,泰山什么时候开发地下旅游中心了,好神奇, 我从来都不知道诶。”

    温默没吭声。

    “居然都发展到十八号了,是不是前面还有一号二号三号?他们文旅局宣传力度真大,我看看……”

    沈奕说着, 点了进去。

    加载条转了两圈,转出来一个:【当前用户已注销】

    沈奕眨巴眨巴眼。

    他的脑子也加载了一会儿。

    不对劲。

    沈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和对这情况本能的警惕——

    忽然,另有一股什么东西拂过心间。

    仿佛母亲轻柔的手心,仿佛带着暖流的春风, 拂过心间的那一瞬,心中沟壑全都被抚平了。

    不安和警惕, 一下子全都没了。

    沈奕瞬间没来由地豁然, 他哈哈一笑, 把手机朝向温默, 给他看手机界面:“校园网真不好。”

    温默:“……”

    他看看上头【当前用户已注销】的显示,又看看一脸单纯无害的沈奕。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又过两天,沈奕带着温默出门去商场了。

    坐上公交,温默掰着手指头一数——已经七天了。

    足足七天没进游戏了。

    换个死人来,都该过头七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到了目的地。

    【前方到达“清泰商场”,请到站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小心……】

    车上的播报有条不紊地响起,温默跟着沈奕下了车。

    沈奕牵着他的手,两个人穿过大马路,走进了商场里。

    这还是温默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好奇地张望四方,脑袋左扭右扭个没完。

    沈奕拉着他,给他介绍四面八方所有的东西。

    这会儿才四点半,还早,俩人四处逛了逛。温默还是只能喝沈奕给他带来的水,沈奕去点了杯抹茶喝。

    温默拿过去闻了闻,闻到了他这辈子都没闻过的香味儿。

    “好闻吗?”

    温默点点头。

    “那等你出来,我就给你买。”沈奕说,“每天都给你买一杯,买上他一百杯。”

    温默苦笑,心说没那么大必要。

    “你知道吗?我特别期待你活过来,到时候大家都能看见你。”沈奕说,“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告诉他们,这是我男朋友!”

    温默拉住他,点着头比着好。

    【我知道,】他比划,【我都知道,你消停点,现在别人还看不见我。】

    沈奕这才收敛,又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嘴。

    “诶?”

    一旁突然传来声音。

    两人齐齐转头一看,看见一个穿了一身黑的、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的妹子,手拿着一杯冰茶,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骨爱!

    温默惊了。

    沈奕也惊了。

    “这么巧啊,两位!”韩骨爱扶了扶墨镜,“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在一个城市里!”

    “是、是啊,”沈奕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你怎么在这儿?”

    “放假了,来这里放松放松。”韩骨爱说,“都来商场了,还能是做什么?总不能来这儿上班吧?”

    沈奕:“说的也是,哈哈哈……”

    韩骨爱哈哈着应下声,侧了侧头。

    温默浑身一震。

    在看他?  ?

    他难以置信——在人世间,理应是除了沈奕都没人看得见他的。

    应该没在看吧?韩骨爱戴的一副墨镜,他又看不见她的视线落处……

    可他分明感觉到了视线。

    ……错觉?

    片刻,韩骨爱把脑袋又侧回去,对沈奕说:“说起来,默哥好像一直跟着你走,是你把他带出原来那个地狱了?”

    “嗯,是啊。”沈奕毫不犹豫地应下。

    “不会很麻烦吗?”韩骨爱问他,“身边多出来个鬼,日常生活都变麻烦了吧?”

    “没有啊。”沈奕说,“有他才正好。”

    “那有后悔过吗?”韩骨爱追问,“假如,上一次没有喜欢他的话,后来也就不会那么惨死了。你有没有这样后悔过?”

    温默一怔。

    沈奕也怔住。

    片刻,他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反正一开始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没有他,我也会死。”

    “是吗。”韩骨爱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扬扬嘴角,“恭喜。”

    “?”沈奕莫名其妙,“恭喜什……”

    “学长?”

    身后又传来声音。

    沈奕跟温默一块回头,方梨带着她两个姐妹站在他们身后。

    她有些惊讶:“这么巧呀,学长,你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愣了下,指指身旁:“跟她啊。”

    “哪儿有人呐?”方梨疑惑。

    “什么哪儿有人,人不就是在——”

    沈奕扭过头,一看,身旁居然一片空荡。

    韩骨爱人不见了。

    沈奕顿时瞪大了眼。

    我靠!

    大变活人吗!!

    “你看嘛,根本没有人。”方梨疑惑,“学长,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无言以对,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哈哈干笑几声,挥挥手翻过了这一页:“没事没事。话说你呢,今天来干什么?”

    “我带她们来密室逃脱玩呀!”方梨指指后边的电梯,“学长要不要一起来?密室逃脱新开的解密本,人肉村!一个吃人肉的村子!听起来就很刺激!”

    温默:“……”

    沈奕:“……不用了,谢谢你。”

    “真不玩吗?”方梨一脸遗憾,“学长脑子那么好用,我们进去就不用动脑子,可以躺赢的。”

    “真不用了,谢谢你。”沈奕抽抽嘴角,“你去吧,加油,我的灵魂与你们同在,我不想出来还要过这种日子。”

    方梨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歪了歪脑袋。

    她到底没多问,沈奕不乐意她也不强求。她朝他挥挥手,转头带着姐妹上楼去玩了。

    沈奕松了口气,转头和温默说:“于覃一开始发疯,她就在场,被吓得精神状态都不对了。幸好变成跳楼死的,她也是又开朗了,还挺好。”

    温默没回答,只是走过去,拉住沈奕的胳膊,贴到他身上。

    沈奕一愣,伸手也揽住他,摸了两下他的脑袋。

    五点十分。

    他们在商场里溜达了很久,眼看着电影还有不久就要开场,两人上了顶楼。

    他们往影院走去。

    温默觉得有些不对。

    越往影院走,四周越冷清。就见四周的行人越来越少,等到了影院跟前,四面八方已经杳无人烟,影院前台就只有一个穿着黑卫衣、脸色惨白厌倦的厌世脸男青年站在那儿。

    温默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

    沈奕停下,回过头来,就见他面露警惕地打量四周。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边继续打量四周,边比划:【不觉得有些不对吗,怎么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一听这话,跟着看了看四周:“还真是。”

    说罢,他又宽心一笑:“不过也正常吧,这边是影院,没有多少店家,所以才没多少人来。”

    怎么可能,今天可是周五!

    周五的五点半,一个人都没有?

    再说刚刚在楼下,这商场里还人来人往的,怎么会一到影院就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却丝毫不以为意。放下刚刚那句话,他转头就往影院跟前走去:“我去换票啦。”

    温默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一无所知地往前走。

    他看了看前台那个一身黑的厌世脸,又看了看傻得跟被人封印了智商似的沈奕。

    温默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站在前台的黑衣青年正前倾着身,靠在那里。

    沈奕走过去,他直起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机上的二维码,黑衣青年伸手把他的手机拿了过去,在机器上噼里啪啦操作了一通。

    沈奕站在台子前等着。

    闲着也是闲着,他往四面八方看一圈,忽然瞥见前台的机器后边,摆着一盒饭。

    那应该是工作人员的饭。

    白花花的米饭上,一双筷子直直地竖着插在米饭中央,就像给死人上香一般。

    沈奕小时候这么插过筷子,那时候他亲妈被他吓得冲过来拔掉筷子,还揪着他的耳朵怒骂了他好几句来着。

    这人怎么这么插。

    正想着,一双惨白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捏着两枚票子。

    沈奕回过神来,抬起头。

    手是黑衣青年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青年朝他挑挑眉,晃了晃手里的票子。

    “你的票。”他说着,将票放到桌子上,平滑地推给了他,又拿起他的手机,递了过去,“你的手机。”

    “哦哦,多谢。”

    沈奕拿过票子和手机,回头拉过温默,又问,“现在可以进场了吗?”

    “可以。”青年看看时间,“进吧。”

    “谢谢。”

    沈奕又对他道了声谢,带着温默进了电影院里。

    没有人在门口检票,两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影院。

    温默凝重着脸,跟着沈奕走了一段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跟前来,手心里还夹着一张票。

    “你的票。”沈奕说。

    温默点点头,把票拿了过来。

    “怎么了?感觉从刚才开始就看这儿看那儿的,在警惕什么?”沈奕问他,“这儿又不是地狱,别害怕啦。”

    他说这话时笑容灿烂,一看就是没有任何烦恼。

    温默顿时更愁了。

    他停下脚步,拉住了沈奕。

    温默脸色凝重地对他比划:【那个韩骨爱,问题很大。】

    沈奕迷茫:“哪里?”

    【她在地狱里的问题,就很大。】温默比划,【你记得,她拿你的手机自拍吗?】

    “记得啊。”沈奕说。

    【如果没有她的自拍,我们根本就发现不了稻草人悬挂在房顶上。】

    【而且那个情况下,谁会拿着手机自拍?】温默有些着急,【太刻意了。】

    “有吗?”沈奕挠挠脸,“很正常吧,女孩子嘛。”

    “……”这人怎么就真的跟智商被封印了似的。

    温默急得比划的速度都快了:【还有一次,你还根本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说什么,她光看我的手语就知道了……】

    “说不定是她学过手语呀。”沈奕说。

    “……”

    温默服了。

    “她是队友呀,阿默。”沈奕说,“再说,如果她真不对劲,这么多场游戏下来,她早该做些什么了,可不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地在玩游戏吗。”

    这倒确实,温默无言以对。

    【那她刚刚怎么突然消失?】温默不甘心地试图继续劝说,【江雨刚才也跟你说了,她问你在跟谁说话,她是不是根本看不见韩骨爱?】

    “那肯定是韩骨爱社恐,看见来了人就跑了呗。”沈奕说。

    “………………”

    温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沈奕还一脸天真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你应该是想太多了,”沈奕说,“真要有什么,这么多次游戏,她早动手了。走吧,别总疑神疑鬼的,这儿是人世间,不是地狱,放轻松啦。”

    他拉起他的手。

    温默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电影院里宽大无比,两人往前走去。温默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票子,上面写着《黄泉路》的影名和开场时间,影厅是七号厅。

    “怎么看不着七号厅?”沈奕嘟囔。

    他们已经走进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影厅,头上也有指引影厅的路牌。

    影厅很多,一到六号都有,八到十号也有,就是没有七号厅。

    “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真奇怪,一般来说人就算再少,检票口也会留两个工作人员的吧?”

    你终于感觉出不对劲了吗。

    温默正欣慰此子被地府封印的智商还有救时,沈奕就又置之一笑:“看来他们偷偷翘班了!”

    温默:“……”

    果然还是没救了,这人。

    沈奕笑容爽朗,温默却越看他,越觉得这是个假的——这也太蠢了,奕哥儿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温默有点不想直视他,心里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

    该不会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地府拉进了新一轮游戏里,这轮游戏主打的就是这种梦核一样的设置,其实从奕哥儿说什么电影票那天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假的……

    不然奕哥儿怎么蠢成这样。

    温默胡思乱想着,继续往前走。

    找不到七号厅,又没有工作人员可以问,他们两个只能自食其力地自己找。

    往前继续走了一会儿,沈奕忽然“喔”了一声。

    他指着前面挂在天花板上的指示路牌:“前面好像有!”

    说着,沈奕松开了温默,往前跑了两步,“我去看看哦,我看路牌上面有写。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沈奕往前跑走。

    温默下意识地伸手一扯,没拉住他,便看着沈奕越跑越远。

    望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默哥儿!”

    一声熟悉的呼喊传来,温默猛地一怔。

    他回头。

    一个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的姑娘站在他身后远处,站在一个拐角边上。她笑得眼睛眯起,扬着手朝他挥着,身上是光明高中的蓝白条纹的校服。

    鹿依依。

    “默哥儿,”她又喊他一声,“默——哥儿……!”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温默的视线里一阵老电视故障般的色障闪烁,白白黑黑的一阵交替后,耳边声音也滋滋了几声。

    鹿依依的声音卡顿几下,变得诡异阴森:“默哥儿……”

    温默眨巴几下眼,再回过神,眼前情景突然陡变。

    电影院一瞬荒凉,四面八方墙面碎裂,碎石头堆了满地。墙上的海报玻璃碎裂,里头的显示屏滋滋啦啦作响,电光火花时不时闪烁几下。空中流淌起电流声极重的音乐,极具年代感的七十年代的乐曲悠扬地歌唱着。

    处处结着蛛网,阴冷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

    温默回过头,荒凉的远方尽头,也没有了沈奕的身影。

    “默哥儿。”

    鹿依依又叫他,还嘻嘻地笑起来。

    滴答,滴答。

    水声作响。

    温默扭回脑袋,鹿依依浑身是水,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头长发湿哒哒地散在肩上,血水从脸上身上都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落在地上。

    她的长发遮挡着,所以温默看不太清,但能依稀看到她前额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那身宽松的校服都被浸得皱巴巴。

    她却一无所知地朝他笑着挥手。

    温默无言。

    这是光明高中还在他那边时,鹿依依的模样。

    一个小水鬼。

    “默哥儿,”鹿依依又叫他,“过来呀,默哥儿,来这边。”

    “你要走这边。”

    她的模样实在渗人,但温默并不怕。

    他依言走了过去。

    等走近了,鹿依依又一溜烟跑进旁边的拐角里面去。温默一惊,连忙跑着跟上,一转头,就见她一路银铃似的嬉笑着,往路里面越跑越深。

    这孩子!

    温默心里懊恼地骂了句死丫头,用气音“啊”了一声,追了上去。

    鹿依依一点儿不怕他的警告,继续往里深跑。

    温默只能跟着追上。

    追到半路,突然,啪嗒啪嗒跑个没完的小女鬼没了影子。

    温默一怔,停下脚步。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笃笃。

    温默一惊,回过身。

    他背后有道门,门上的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7”。  !

    7号厅!

    温默往下一看,见影厅厚重的门旁,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黑衣青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原本晦暗的眉眼逐渐明朗。

    那正是刚刚检票的前台。

    温默并不意外,平静地望着他。

    “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黑衣青年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温默点点头。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带我来7号厅。】温默心里说。

    他没比划,但对面的黑青年也明白。

    青年没有再说废话,他转身,拉住影厅的门把,向后退了几步,为他打开了门。

    “你的最后一关,”男青年望向他,“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第110章 枉死地狱(壹)

    “欢迎来到, 枉死地狱。”

    青年拉开了门。

    门后是幽深的、不见底的,彻头彻尾的黑暗。

    温默往里看去,见到黑暗, 无言片刻, 又看向青年。

    “去吧。”青年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罪,别怕。”

    温默点了头,没再多问,走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

    沈奕跑到尽头一看, 就见电影院指引的路牌上所写的影厅还真是“7”。

    “阿默!”

    他高高兴兴地回头,喊了声,“在这……诶?”

    身后一片空空荡荡。

    “阿默?”沈奕往回走了几步, 疑惑地喊了几声,“阿默?你——”

    “晚上好。”

    身旁突然传出个声音。

    沈奕吓了一跳,胳膊哆嗦两下, 往旁边一看。

    就见摆在室内的、此刻没人的爆米花卖处的柜台上,一个眼睛血红的白毛正盘腿坐在上面。他握着自己的脚脖子, 笑眯眯地望着沈奕。

    沈奕愣了瞬,认出他来:“是你?”

    白毛歪歪脑袋:“认得我?”

    “我记得你好像是当时那个鬼屋检票的……”沈奕顿了顿,“你好像还出现在我梦里过。”

    “记性不错嘛, 少年。”白毛笑了声,从柜台上跳了下来, 朝他走过去, “你记得不错, 两个都是我。”

    白毛走到沈奕面前, 冲着他一打响指。

    沈奕突然听见“叭”的一声。

    还是从脑子里传出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解开了一般。

    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解脱感遍布全身, 沈奕愣了愣。

    白毛收回手,朝着他笑了笑。

    沈奕愣了片刻:“你……”

    “这边。”白毛转身,领着他往刚刚经过的一个拐角走去。

    他走出了几步,沈奕却没跟上,只是待在原地愣神,呆呆地看着他。

    白毛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见他没跟上,又朝他笑笑:“走啦,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沈奕回过神来:“去看什么?”

    “温默。”白毛说。

    沈奕一听这话,赶紧跟了上去:“他在哪儿?”

    “他在最后一个地狱。”

    “什么?”

    白毛没有再说话,只是领着他往深处走去。沈奕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

    两人转过拐角,白毛带着他走到一扇门前。沈奕抬头,就见门上挂着个大大的、写成了个“7”字的牌子。

    他一怔:“这儿是七号厅?可刚刚我……嗯??”

    他明明在那个拐角也看到了七号厅啊!

    沈奕一脸懵逼,白毛走过去,打开了门。

    “票是这里的。”白毛转头说,“进来吧,江奕。”

    沈奕更愣了。

    真是没人再叫过他江奕。

    门后一片白茫茫,肆虐的白雾甚至从门里飘出来,蔓延在两人之间。白毛的面庞被白雾笼罩,变得不清不楚。

    沈奕惊疑不定地望着白毛,忽然之间,又觉得对方有些莫名的熟悉。

    “你到底……”

    “我?”白毛笑了笑,“你应该早猜到了呀,关于我是谁。”

    沈奕心中倒是的确有着猜测。

    可这答案太离谱,他一时不太敢信。

    沈奕抿了抿嘴,十分紧张:“你是白无常?”

    “对啦。”白毛笑着,“蛮聪明的嘛,江奕。”

    “……”沈奕抽了抽嘴角。

    “进来吧。”白毛拉着门说,“这是最后一关了——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放下这句话,白无常再不说什么,转头朝着门里走去。

    沈奕忙跟了上去。

    走进门内,踏进白雾里后,就见四野茫茫,四周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沈奕什么都看不见。须臾,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巨响,似乎是门被关上了。

    沈奕一惊,往后一看,身后居然也没了什么门,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这里。”

    白无偿清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沈奕回头望去,看见白无常在几步远的远处。

    他笑得像个狐狸,正眯着眼。

    沈奕走向他,语气焦急:“温默呢?”

    “他有他的枉死地狱。”白无常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为难他。”

    “你应该也知道,四十二年前,你们的棺材上都被钉了九龙钉。”

    “原本来说,地府有规定,这种邪术早已经不起作用。但他那边有些情况,在你们事态败露的那几天里,林红专门请王神婆去给他单独做过法事。这就导致他身上的邪术太多,互相影响,没办法和你一样,顺利地去往生。”

    “可如果不做处置,他的魂魄又没办法保持太长时间,最后只会变成凶煞。所以出于无奈,我们找了折中的办法——让他去做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归根结底,这也是地府工作不力,才有了今天的事。”白无常回头,朝他笑笑,“所以,你们这一路来的游戏,都是我们刻意安排的。”

    “所有的一切,都算是我们的补偿,不会很为难你们。”

    听到这话,沈奕才算放了些心下来。

    “那我们……”他试探着问,“算是都过关了,他马上就能回来了?”

    “对。”白无常应下。

    “yes!!!”

    沈奕立马大声欢呼起来,还原地转了几圈,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高歌一曲。

    ……还真是个很,热情的人。

    白无常不知第几次这么想。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呵呵两声,说:“行了,江奕,虽然只是给你们走个过场,但我还要带你去看个东西。”

    沈奕动作一顿:“什么?”

    “我猜,你是不是没怎么仔细想过?”白无常慢悠悠地提醒他,“温默在拔舌地狱里四十二年,而你今年二十一岁。”

    沈奕忽的反应过来。

    不对啊。

    “差了足足二十一年?”沈奕喃喃了句,难以置信地抬头,“那也就是说……我之前死了,在地府里又呆了二十一年,才去轮回?”

    白无常点了点头。

    “这边来。”他说。

    白无常转过身,往前走去。

    沈奕赶紧跟上去。

    走着走着,就见周身白雾渐渐一点一点散去,两人面前的路慢慢变得清晰。待走了半刻,白雾终于尽散,面前柳暗花明。

    沈奕愣了愣。

    他面前,是一个小林子。

    天黑了,树影飘摇,月光明亮。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月光照在大地上。

    树边叶下,是两口棺材。

    沈奕怔怔地站在一旁。

    他震惊地转头:“这难道——!”

    “嗯呢。”白无常笑着,“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奕顿时脸都扭曲了:“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不对,怎么棺材还在这儿!?都四十二年了!”

    白无常往旁边扭扭头:“这儿是王神婆家的后院。”

    沈奕往旁一看,看见那熟悉的平房,顿时失语:“……”

    还真是!

    白无常笑了笑:“不要那么急,我是带你来等他。”

    沈奕怔了怔:“什么?”

    “他毕竟在现世还有个肉身。”白无常笑了笑,“你见过的那个谢未弦,他的真身早就在地底下成灰了,所以才又给他捏了一个。可你们温默,肉身还在这儿呢。”

    “沈安行那个,倒是给他从坟墓里挖出来了。”

    “可温默这个,我挖不了。”白无常说,“王神婆给他上的锁还在,如果他的魂魄在真正意义上回到现实,恐怕……还是会回到这个棺材里。”

    沈奕听得一惊。

    他冲上去,面色狰狞地就要去拔钉子,嘴里还喊:“温默!!”

    白无常伸手把他拦了下来:“等等,等一下。”

    “我怎么等!?”沈奕大叫,急得破音,“一群混蛋,多少年了!还不让他走!我草你们——”

    正说着,忽然,一道影子忽的从黑暗中出现。

    沈奕一怔。

    白无常回了回头,笑了声。

    “出来了。”他说。

    沈奕没听见这句话。

    看到那鬼影的脸,他脑子里嗡的一响,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怔怔地望着鬼影。

    鬼影惨白、透明,身上穿着七八十年代的破旧衣服。他衣衫褴褛,半个身子都被烧得萎缩,另一半身子瘦弱至极。

    他站在那里,站在一具棺材旁边。

    风吹过,把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吹得猎猎。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鬼影和他有一样的脸。

    沈奕脑子宕机了。

    真活见鬼了。

    见的还是自己。

    “……这是什么。”他喃喃。

    “鬼。”白无常说,“而且,是你。”

    沈奕一脸魔幻。

    就见那鬼影飘了飘,飘到了一具棺材上,然后缓缓蹲下去,又跪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就那么一动不动了。

    沈奕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不去看他也知道,那一定是温默的棺材。

    他瞳孔抖了抖,忽然动容。

    “没怎么惊讶嘛你,”白无常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鬼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我?……我不会是在这儿丢下了什么七魂六魄里的三魄……”

    “怎么可能,魂魄不全是转不了生的。”白无常回头看他,“不过那的确是你。但并不是魂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思念体。”

    沈奕不解:“思念体是什么玩意儿?”

    “怨念与执念,思念和杀念。”白无常说,“所有的念想,都是力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可不是单纯的俗话。”

    “念想会化作力量,成为最接近魂魄的模样,留在死前的地方游荡。”

    “你也是相当不甘心的,所以棺材旁边也好那个烧成灰的破庙废墟也好,全都留下了飘荡的思念体。”

    白无常转身,朝着思念体走过去了几步。

    他伸出手。

    思念体立时化作白雾,化作尘埃,飞向他手中,变作一团圆乎乎的雾球。

    白无常转身,面向沈奕。

    “从今往后,就不需要了。”他朝他笑笑,“温默也好,你也好,已经自由了。”

    他笑容温柔,好似春风,沈奕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多谢,”他只能说,“真的,谢谢。”

    “谢我?”白无常哭笑不得,“地府可没做良心事啊,我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一路上你碰了多少凶险?”

    沈奕苦笑了笑:“还好……让人复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事。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旁边吗?”

    白无常怔了怔。

    “韩骨爱,”沈奕叫他,“阿默跟我说过了,你身上有疑点。我一开始没在意,刚刚仔细想了想,你的确有很奇怪的地方。而且,你们说话方式太像了,轻快快的,好像生怕说慢了谁来抓你似的。”

    白无常失言了会儿,噗嗤一笑:“说不定真是这个原因。话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女装是不是也蛮好看?”

    “好看,”沈奕走过来,低头一看,两具棺材上已经都没有了钉子,“诶?这不是没钉子了吗?”

    “我早上的时候来拔掉了。”白无常轻描淡写,“在这里等着就好了,温默会回这里来。原则上来说,只有守夜人需要通过最后一个枉死地狱,他的同行人在最后一关,是不能同行的。”

    “好吧。”沈奕默默坐下,看了看远处的棺材,又有点瘆得慌,“话说和自己的棺材面对面坐着还真是……”

    白无常哈哈一笑:“感觉很诡异?”

    沈奕点了点头。

    “就这一会儿,忍忍吧。”说罢,白无常往旁边的树上一靠,“我们聊点儿别的。不瞒你说,温默的事一直是我处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哪天能问问清醒的你,我一定得问你一个问题。”

    “清醒的我?”沈奕奇怪,“我以前不清醒吗?”

    “一会儿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白无常说,“但你先回答我吧,我已经憋了四十二年了。”

    “……你问吧。”

    “当年那场大火,”白无常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望向他,“你为什么一边说不想死,说让他救救你,一边却还把他扔了出去?”

    沈奕忽的沉默下来。

    风恰好吹过来。

    白无常望着他。

    地上杂草摇曳,头上树叶飒飒。

    沈奕沉默了很久,白无常也很久都没说话。

    “为什么言行不一致?”白无常问他。

    “……”沈奕忽的苦笑出了一声,“不知道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其实也什么都没想。烧到那份上,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了,看见有洞能跑,也知道自己跑不掉。”

    “腿都断了,跑什么跑。”

    “所以当时什么都没想,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他抱起来,把他扔出去了。”

    “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话了。”他喃喃,“可能……一边是本能,另一边也是本能吧。”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眼神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是他身死的破庙,那里是藏了他们多年的、互诉衷肠的河边芦苇。

    他怅然。

    火海之中,本能让他求救,爱又让他站了起来。

    本能让他不甘,爱让他最后推了爱人一把。

    爱也是本能。

    然后他死在其中。

    “我还真的不后悔,我是真的很想救他。”沈奕望向棺材,“可我那几句话,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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