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们推开草姐小饭店的门, 走了进去。
热闹的交谈声和饭菜香味儿的烟火气儿扑面而来。
饭店里面坐满了人。
不大的饭店里一共摆了八张桌子,除了最里面的那张,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 桌子上也堆满了菜品, 酒瓶更是一瓶挨着一瓶。
人们大快朵颐,大声欢笑,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
还有人在抽烟。
温默被二手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沈奕往他跟前挥了挥手,一脸嫌弃地挥开飘到了温默面前来的烟气儿。
吃着菜喝着酒的人们朝他们投来目光, 但没多在意,很快又低下头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欢迎光临!”
一道轻快的女声响起。
一个盘着头的年轻女孩朝他们跑来。她围着白围裙,虽然忙得满头大汗, 但却一脸笑容。
她将手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抹了两下,对着他们一笑:“你们就是来村子里调查的调查员吧?欢迎光临!早听说你们今天要来了!是来吃饭的吧?我们这个饭店,可是村子里唯一一个饭店!”
“大伙每天都来我们家吃饭, 你们也快坐!进村之前先吃顿饭吧,也到饭点了!”
她说着, 回头,打量了一圈饭店里面,转头招呼了声“大伟”, 立马有个一身腱子肉的男青年从后厨里走了出来。
这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朝着玩家们一笑, 露出一排大白牙——还是个很开朗的男青年。
“快来, 大伟, ”年轻女孩招呼着他, “调查员来了不少,快去搬桌子!”
大伟应了声, 跑了出来,钻进前台边上的另一间屋子里,从里头搬出一张桌子来,和饭店里唯一的一张空桌子拼到了一起。
年轻女孩招呼着大家入座:“快坐快坐!”
玩家们入座。
女孩从前台上拿下好几个菜单,放到了玩家们的桌子上:“来,哥哥姐姐们,点菜吧!”
韩骨爱站起来,一点儿不见外地伸手就把菜单拿了过来。
她翻开一页。
温默凑过去,往她手上看了一眼。菜单上没什么稀奇的,和平常的饭店一样,早餐有包子小米粥和板面,午餐有炒菜和米饭。
菜品,也都是随处可见的小炒肉、鱼香肉丝和菜花炒肉一类。
韩骨爱翻了几页,没瞧出什么稀奇的。她沉吟片刻,说:“没什么不对劲的,就随便点点儿吧?”
另一个玩家奇怪:“点菜是可以点,但我们也不能吃啊,这点来干什么。”
“不能吃?”沈奕问,“没说不能吃吧,播报里不是只说不需要进食吗?”
“那倒是,吃也是可以吃的,”发话的玩家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但其实吃也不行。也不能说是不行,是吃的时候,我们吃的东西超级难以下咽,就跟嚼蜡烛一样。”
……嚼蜡烛。
“对,很难吃的。”另一个玩家附和,“兄弟,还没在游戏里吃过东西吧。”
“确实没有。”沈奕干笑。
“算了,总之先点上吧,现在的剧情是让我们点菜。吃不吃的,一会儿再说。”
“好,那先点上。”韩骨爱朝着年轻女孩举手,笑着说,“来,点菜啦!”
“好嘞!”年轻女孩笑盈盈地拿起纸笔,“您说!”
“一份炒菜花,一份拌菠菜,一份冰葡萄,一份韭菜炒豆芽,一份猪肘子,一份红烧肉……”她点了几道硬菜和素菜,“最后来三盘米饭!”
“好嘞!”
女孩把所有菜名记好,确认过一遍菜名没错后,就笑着拿起所有菜单,“那您稍等,菜马上来!”
说完,她抱着菜单回身走了,吆喝了声:“厨房加菜!”
众人望着女孩进了后厨。
饭桌上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众人四处打量,有人去看旁桌用餐的NPC,有人警惕地打量自己周围的玩家——看得出,有人在意这轮游戏,有人则在意潜伏在玩家之中的鬼。
正各怀鬼胎一片沉默时,播报的声音响了起来。
新人男吓了一跳,他大叫一声,竟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温默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抓了沈奕一把。
【欢迎来到舂臼地狱……】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玩家们又有数人目光一凛。
沈奕嘟囔:“我记得舂臼地狱是……”
“对,”韩骨爱两手放在桌上,托着脸说,“浪费粮食、糟踏五谷的人,还有在酒桌上破口大骂的人,骂得尤其难听的那种。”
“这种地狱,新人居然只有一个。”沈奕睨了摔到地上一脸惊惧的新人一眼,“总感觉这个罪名已经讲出了一个大世界。”
“平常应该有很多新人的吧。”韩骨爱也看了新人男一眼,“或许只是我们这次没有很多新人而已。现在这种浪费粮食的的确不少,尤其短视频平台上,有一些明明饭都不会做的老外,还故意浪费很多粮食博人眼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如果是这个罪名的话,这个地狱里的罪恶要怎么终结?”沈奕不解,“浪费粮食这种罪名……总不能把剩饭往他们嘴里硬塞吧?”
“肯定不会那样啊,傻啊你奕哥儿。”韩骨爱哭笑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了,现在剧情都没展开。”
沈奕想想也是。
播报说着:【在这里,你可以进食,但不需要睡眠……】
众人一惊。
“喂,你听到了吗?”有人捅捅身边的人。
“听见了,听见了,”那人也茫然极了,“刚是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吃饭?”
“好像是这个意思。”
众人窸窸窣窣,沈奕也和韩骨爱又接头交耳了两句。
不愧是舂臼地狱。
温默想,以粮食为罪的地狱,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说着,播报也念完了例行公事的那一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它阴诡的声音,念起抑扬顿挫的诗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播报渐渐消散,声音如同中邪,一直低低念着这两句诗。
砰!
众人吓得一抖。
围着白围裙的年轻女孩笑眼弯弯,将一盘菜放到众人面前的桌子上。
“鱼香肉丝来咯!”女孩手中举着个木头餐盘,她把餐盘上一盘一盘的菜放到桌上,“这是炒菜花,这是拌菠菜,这是夫妻肺片,这是冰葡萄……先上这些,您再稍等,菜马上齐!”
她又抱着餐盘,转头跑回后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神色各异。
温默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餐具——餐具早已在落座时,刚才那姑娘就给他们都拿来了。
“要不……”有人提议,“咱们吃吃看?”
“吃吗?”有人迟疑。
“吃吧,刚刚播报不是说了吗,可以吃的。”
“所以才奇怪啊,一直都是不能吃的,怎么到了这个地狱,突然就能吃了?”
玩家狐疑地看向被端上来的夫妻肺片和鱼香肉丝——他主要盯着那里面的肉。
恐怖游戏里被端上来的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人那个肉。
“这肉很可疑。”他说。
正说着,撕开餐具塑料包装的声音突然传来。
“?”
玩家们转头一看,就见韩骨爱和沈奕正动作出奇一致地、一同撕开了餐具。
俩人拿起筷子勺子拿起碗,丝毫不在意地夹了一筷子拌菠菜、舀起一勺子冰葡萄。
沈奕囫囵把嘴里的冰葡萄咽下去,拿起温默跟前的餐具,一边帮他撕开,一边毫不在意道:“那就别吃肉嘛,这还不简单?小韩就是知道会有大家想的那种情况,才点了好多纯素菜。”
“她总不能把菜也用那个肉做吧。”
玩家们闻言,低头望了望桌子上的几盘素菜,恍然大悟。
“也是,大家先吃吧。”他们说,“这个地狱浪费粮食就是罪名,总不能点了不吃。”
言之有理,玩家们都撕开了餐具,开始打扫桌上的素菜。
新人男咽了口口水,面色恐惧:“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怎么你们也说什么地狱……不会这儿真是地狱吧?真有这么扯的事儿?”
“你有没有浪费过粮食在酒桌上骂人,你自己清楚咯。”沈奕说,“你那些事儿,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你在这里啊,还要别人提醒你吗。”
新人男的脸色顿时一阵青白,再说不出什么话。
沈奕把餐具拆好,放到了温默跟前。
温默默默地给自己舀了一勺冰葡萄——他压根就吃不了,所有的饭菜到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放了三天的厨余垃圾的臭味儿。
他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一颗冰葡萄,堂而皇之地滥竽充数。
白围裙姑娘又来了好几次,把菜都上齐了。
“菜齐啦,你们慢慢吃!”
女孩笑着说罢,手又在围裙上抹了两下,转身离开,临走前说,“一定要都吃光哦!”
这话让众人一震。
顿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桌上那些还没人碰过的肉菜。
韩骨爱咽下嘴里的拌菠菜,对着几道大鱼大肉一笑:“好像不吃不行了。”
“谁让你点这么多大鱼大肉的!”有人咬牙切齿。
“这不是想试试看,这家饭店会不会真的是会做人肉吗。”
韩骨爱笑着。正好猪肘子摆在她跟前,她便把脸凑近过去,嗅了嗅,“好像是猪肉味儿。”
“游戏才刚开局,应该也不会上来就让人吃人肉的吧。”另一个玩家也猜测,“吃吧,应该没问题。”
说着,他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一群人或惊疑不定或惊恐万分或呆呆愣愣地看着他——这位勇士将红烧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他看向众人:“猪肉味儿,不用怕。”
老玩家疑心比较重,还是不信:“会不会人肉本来就像猪肉味儿?”
“骂谁猪呢你。”旁边的玩家白了他一眼,也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吃吧,她刚刚那么说,不吃完,总感觉会出事。”
他也把肉吃了下去,然后点点头,也附和:“的确是猪肉。”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玩家们也便放下了心。大家一人一筷子,把桌上的肉也都消灭干净。
沈奕也夹了一筷子猪肘子,放进嘴里。
温默不放心地盯着他。直到沈奕喉结一动,咽下了肉,温默就拿胳膊捅了捅他。
他比划:【真的是猪肉味儿吗?】
“是啊。”沈奕说,“这味道不怪,肯定不是想的那个肉。”
沈奕都这么说,温默放下半颗心来。
【就算这样,你也别再夹肉吃了。】温默说,【我总觉得不放心。】
沈奕笑了声,点头说好。
大伙一人一筷子,很快把桌子上的菜都扫荡一空。
他们叫来服务员,白围裙的年轻女孩笑容满面地凑过来,看见他们桌上的菜和饭都成了空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都吃光了呀?”她笑着说,“都吃光就好,这样才算不浪费粮食……咦?”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忽然在新人男的碗里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就见新人男的饭碗里居然还剩下了半碗饭,以及一块被咬了一半的猪肘子。
众人替他脸色一白。
“你怎么没吃完!?”有人压低声音咆哮。
新人男一脸懵逼地白着脸:“我这不算吃完吗……?桌上的菜都空了啊……”
温默服了。
这人做舂臼地狱的罪人真是不冤,还剩半碗饭和一块肉,在他的认知里就是吃完了。
白围裙姑娘对着他眯起笑眼:“大哥,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吧……”
他一脸惊恐发怵,声音如蚊。
一点儿瞧不见刚刚进游戏时,那个对着所有人乱吼骂天骂地的跋扈影子。
白围裙姑娘眼睛眯成一条缝,点了点头:“吃完了就好。”
她再没和这位大哥说什么,摆摆手说:“结账就不用啦,大伙是来我们村子调查悬案的,我就不算你们的钱了。”
“悬案?”
“是啊,你们是还没听说详细的事儿吗?”姑娘说,“村长应该会和你们说的,我就不多说了,我知道的也不多。”
“操你大爷的!”
一旁突然有人骂起来,温默吓了一跳。他一抖,扑到沈奕身上,拉住他胳膊,往旁一看,就见出声的是隔壁桌,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脱了上衣,露出肥胖如猪的身躯,骂完这一句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手里有个酒瓶,他挥舞着酒瓶,兴奋地甩着手骂起来:“我当时就这么骂的!爹的,怎么地吧,让他有办法就去想!臭吊玩意儿!”
他边说,边又抓了把毛豆塞进嘴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也笑起来,张嘴说了句玩笑话。听了他的话,中年男人噗地把毛豆喷了出来,跟着一起大笑。
毛豆喷进桌上的菜里。
那张桌子已经很脏,菜汁淌了一地,酒液也顺着桌角滴滴答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喝的。
又一阵大笑声在不远处响起,那是几个中年女人。她们边吃边笑,身边的小孩居然正用手将炖得软烂的捏碎,又把鸡翅拿在手里甩着玩。
女人们便夸他想象力强,动手力强,并不骂他。
另一张桌子上,一个男人吃了一口豆芽,就呸呸地喷了出来。她嫌弃地将菜里的豆芽都挑出来,骂着他们的豆芽难吃,还将碗里的饭都扣到了菜里,嚷嚷着叫起服务员,说要喊后厨出来。
每一张桌子上几乎都是如此。
温默皱起眉来。
白围裙女孩被吐豆芽的顾客叫了,她匆匆应了声,笑着对他们说:“那我不打扰各位了。我们饭店是开在村外头的,离村子不远。”
“你们去村子里忙吧!”
她说完,跑向顾客的方向。
第092章 烩人菜(叁)
玩家们出了饭店。
依着那服务生的话, 他们走上了进村的路。
路上还算风平浪静,饭店里的声音渐渐在身后消失。
走着走着,沈奕低声问温默:“你看到了吗?那饭店里的客人。”
他也注意到了。
温默点点头。
韩骨爱也插嘴进来:“我也看到了哦, 简直了, 全都在这个地狱的罪名上踩。那要是个雷区,小饭店都已经爆炸了。”
话糙理不糙。
“看来,不管接下来是什么东西等着我们,都跟这个小饭店脱不了干系了。”沈奕望着温默。
温默点点头。
一个以粮食为罪名的地狱里,开场就是这样一个小饭店, 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
不多时,众人走到了村口。
村子门口立着块石头, 上头写着“新汇村”——这就是这个村子的村口了。
众人走了进去。
新人男不安地开口:“咱们真要进去?别了吧,怎么那娘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没人理他。
村口边上, 有两个老太太坐在马扎上,边嗑着瓜子边聊天。
韩骨爱走上前, 笑着蹲下去问:“老太太,村长在哪儿啊?我们找村长有事。”
“村长?”
“喔,村长在那边。”其中一个老太太给他们指了方向, “进村以后,第一个路口往那边拐, 门口电线杆上挂了个大喇叭的那家, 就是村长家。”
韩骨爱跟她道了谢, 又挥着手跟她道别, 才转身带着所有玩家再次上路。
五分钟后,乌泱泱十九个人在挂了大喇叭的电线杆旁停了下来。
村长家的铁门是灰的, 门上贴了两个门神——温默只觉眼前魔幻,这俩门神跟他家的简直一模一样。
沈奕也看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嘴巴一歪,龇牙咧嘴:“这不就你家大门换了个色吗?”
温默点点头。
“地狱真是素材短缺,一个门也要抄。”
温默没话说,呵呵干笑两声。
一个玩家上前,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大门打开来。
一个老人站在门后。他满脸皱纹,但脚步利索,背脊直挺,看起来很有精神气儿。
老人撇着嘴,皱着眉,一脸不怒自威,看起来不好惹。
“什么人?”老人问。
韩骨爱笑着报上家门:“我们是调查员。”
“哦。”老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些,看起来他也知道他们,“是你们。进来吧,等你们好久了。”
他拉开门,转头走进屋子里。
玩家们跟了上去。
老人的家里很大,他径直走进客厅,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
玩家们或找了位置坐下,或干脆站在客厅里,等着老人发话。
老人端起自己的茶缸,不急不缓地拿开杯盖,朝着杯子里吹了口气,喝了口茶。
等茶水下肚,他叹了口气出来,才开了金口:“我们村子,从半个月前开始,小孩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大家到处去找孩子,可哪里都找不到。我们连深山老林里都去过了,都没有孩子的踪迹。”
“后来,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今天,村子里只剩下一个孩子了。”村长愁眉苦脸,“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请了你们来。”
村长放下茶杯,站起身,朝他们低下头。
“求你们了!”村长说,“请一定帮忙找到我们村子里的孩子,他们可是家家户户的心头肉!”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一个玩家说:“村长,你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很难入手。你放心,帮我们是一定会帮的,但你得告诉我们详细的事情经过。比如,第一个孩子是怎么失踪的?他们失踪前后都发生了什么?”
“有了这些情报,我们才好入手调查。”
村长抬起头,眼神晦暗地将他们一个个打量过来。
见他们神色严肃,一脸认真,村长才重新坐到椅子上。
再次沉沉叹了一口气,村长握住两手,开口:“第一个孩子,是村口老王家的孩子。”
“他家孩子最淘,所以那天说找不到以后,大家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他家孩子又恶作剧,被哪家给扣了。”
“那小孩经常这样,偷人家家里的鸡蛋、抓人家小鸡仔、偷玉米偷果子的,经常被村子里的人家扣住。被熊了的人家去找老王,或者等老王来找……可问遍村子里的所有人,大伙都说没看见他家小孩。”
“大伙这才发现事情不对,赶紧出门去找,结果哪儿都找不到了。”
“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失踪前,也没发生什么。就是一群孩子说出门去玩,结果就再没回来。”
“奇怪的是后来,”村长把手攥紧,“后来,大人们发现孩子们会失踪,就把孩子们关在屋子里。可即使如此,一回头的空,孩子就会从屋子里不见!”
“一定是被诅咒了!”村长瞪直深凹进眼窝里的眼睛,腾地站起身,突然怒吼道,“一定是被土地公诅咒了!”
玩家们诧异:“土地公?”
“土地公啊!”村长说,“就在村子外头,有个土地公的庙!”
“十几年前,我们村子都特别虔诚地供奉那个土地公公。那个时候饿肚子啊,什么办法都想,什么神仙都信……后来这几年里,村子里,庄稼的收成好了起来,一年比一年富裕,渐渐地,就没人管土地公了……是,是了,一定是土地公,一定是土地公……”
“家家都有灶台,土地公就是管灶台的,所以孩子才会不见的!就是土地公从灶台里,把孩子带走了,土地公把孩子吃了,一定是这样!!”
说着,村长恐惧地抬起头,眼睛里瞳孔瑟缩着。他冲上来,抓住一名玩家,扑在他身上鬼叫:“你们想办法!求你们了,想想办法!帮我查,帮这个村子查,怎么才能让土地公消气!?”
“怎么才能让土地公把孩子们还回来,求你了!帮我查查啊!!”
村长用力地大吼,抻长着脖子,那脖子上暴起条条血红的筋。他激动无比,脸都贴到了玩家的脸上。
玩家往后仰着脸,也一脸惊恐——村长都快跟他亲上了。
“我知道了!”
他恼怒应声下来,推开村长,“我知道了,知道了,帮你想办法就是!别贴这么近行不行!?”
沈奕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温默怼了他一肘子,瞪了他一眼,让他别笑。
被推开的村长还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们。
玩家抹了一把脸,村长刚刚喷的唾沫星子也全都喷到了他脸上。
“先走吧,”沈奕捂着嘴,用力憋着笑,“问出不少情报,大家从长计议。”
玩家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哦对,村长,”沈奕想起了什么,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睡衣说,“借你家两身衣服。”
村长面红耳赤的暴怒脸一顿:“啊?”
*
村长还是好心地借给了沈奕两身衣服。
温默总算把衣服换下来了,不过没好到哪儿去。两身睡衣变成了两身朴实无华的村衣,两件老头衫背心和短袖外套,还有宽松无比的两条裤子。
不过看起来比睡衣像回事多了。
但韩骨爱还是噗嗤笑出声来,笑话了他俩一会儿。
“像要下地去。”她笑着说。
“闭嘴!”沈奕骂她。
所有玩家出了村长的家。
站在家门口,沈奕把打听到的情报捋了捋:“所以,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事情是,这个村子里的小孩全都失踪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村长觉得原因出在土地公身上,因为最近几年收成变好,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再继续供奉土地公。”
“但是那个饭店,也有问题。”韩骨爱补充着说,“舂臼地狱的开局就是个小饭馆,怎么想怎么奇怪,重点一定是在那个小饭馆身上。对吧默哥,你也这么想吧?”
温默正抱臂站在沈奕背后当背景板,突然就这么水灵灵地被cue了。
众人朝他投来目光。
温默在万众瞩目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闭了闭眼,认命且无语地点了点头。
韩骨爱嘿嘿笑了一声,笑得跟个狐狸似的狡黠——温默突然觉得她是故意的,这姑娘好像在玩他。
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韩骨爱可是知道他是拔舌地狱守夜人的,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参与者敢于玩弄一个守夜人。
活腻歪了吗。
沈奕出言总结:“所以,现在的疑点一共是四个。一个是村子里失踪的小孩,一个是小饭馆,一个是村长说的土地公,还有一个是现在村子里唯一存活,也是最后留下的那个小孩。”
有人奇怪:“最后被留下来还没失踪的小孩,为什么可疑?”
“一个猜想而已,她被留到最后,会不会是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沈奕说,“可以去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我们拿命玩游戏的,就算会跑空,也得去一探究竟的,万一问题就出在这孩子身上呢。”
他说的有道理,玩家们不禁都点了点头。
“好,那就分组吧。”一个玩家看向周围旁人,“我们得查的事儿,有点多。”
“那我们去土地公那儿看看吧。”沈奕看向温默,“可以吗?”
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温默点了点头。
“我跟他们一起去土地公那儿看看。”韩骨爱笑着说,“我们三个人去土地公那儿就够了。你们其他人,就分组去村子里查查孩子问问饭店吧。”
“好。”玩家们说。
“你们随便分组,我们就先去看看了。”
韩骨爱站起身,招呼着他俩,起身离开了。
*
村子里供奉土地公用的庙宇,坐落于村子东边。
那是个红砖绿瓦的庙,还没走到跟前,三人就看见了它。只是庙宇年久失修,又已经很久没人来,庙宇落满了灰,已看不出什么红砖绿瓦,屋顶上还破了个大洞。
走近一瞧,就见小庙处处都是蛛网,已经是个破烂庙宇。
——是个破庙。
一些往事漫上心头,温默的脚步变得沉重几分。
忽然,温默手心一痛。
是沈奕。
沈奕本正握着他的手,他突然力道大了些,把温默的手抓得一痛。
温默怔了怔。他抬头,望见沈奕那张一向明媚的脸,此刻竟然一片黑沉。
第093章 烩人菜(肆)
“你跟温默!?”
于覃吓得大叫。
江奕连忙捂住他的嘴, 对他用力地“嘘”了一声。
他惊疑地转头看向四周——幸好,他们走在一条没多少人经过的村路上,这会儿四周无人, 没人听到于覃这一句惊叫。
江奕这才松了口气, 放开了于覃。
“你小点儿声行不行?”他说,“我是看你是我唯一的哥们,才跟你说的,你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
于覃抱歉地挠挠脑袋, 朝他笑笑:“不好意思,太惊讶了……不说这个,你来真的啊?你真跟温默搞上了?”
“嗯啊,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江奕咧嘴一笑,“前天晚上成的!终于成了!我跟你说啊那天晚上, 我带他走到河边去……”
江奕兴高采烈地跟他描述了一通,从那晚的月亮说到温默的发丝, 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手舞足蹈,满面红光。
于覃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也笑着从头听到了尾。
等江奕说完, 他噗嗤笑出了声:“你也真是傻,怎么还以为林红是给温默说媳妇?怎么可能,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她肯定是忙活温舟。”
江奕啧了声:“怎么你们都这么说?温默也是老温家的儿子啊!”
“他是个哑巴呀。”于覃说, “老温家最不待见他,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弟弟能上学,咱们也能上学, 但温默就只能待在家里帮他妈做家事。他妈还不让他出村,嫌他丢人。”
“要不是你老好人,去县里卖菜的时候愿意时不时带上他,温默估计这辈子都没法从这山沟沟里出去。”
江奕没吭声。
“你也真是,怎么就喜欢他了?”于覃咋舌了下,“你不是什么诡异的同情心泛滥吧?你就是这样啊,看谁都可怜,瞅谁都想帮一把。”
“才不是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连同情跟喜欢都能分不清。”
于覃哈哈笑了声。
“你既然之前就喜欢他,怎么不跟我说?兄弟还能帮你一下。”他说,“有我这村长的儿子出面,只要帮你跟他谈几天,保准他早就跟你成了。”
“不要,感觉你说的像威逼利诱。”江奕睨他,“我可不想逼他。”
“这就护上了?”
“不行啊?”
“没啊。”于覃笑着,“不过温默啊……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小时候看他可怜,倒是偷偷帮过他几次。我爹也过去劝过几次老温,让他别对这个哑巴儿子太苛刻。”
“老温答应的挺好,结果第二天,别人就看见温默一身青紫地打酱油去了。一看就是又被老温打了,我爹就再也没敢去劝。老温倔得很,别人越劝他越揍,他就觉得是温默在外头装可怜,给他下脸子。”
江奕听得一皱眉。
“你要是喜欢他,得费很多事了。”于覃说,“他家可不好弄。”
“我知道。”江奕说。
“话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诶……温默就算再瘦再小,那也是个男的。”于覃说,“你不觉得诡异?”
“诡异什么,我就喜欢他。”江奕说。
“你还真是深情。”于覃笑了声,“算了,没事!哥们支持你!你喜欢就行!”
“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他出村。到了县城,怎么我都能找个活去干,总比让他留在这村子里天天挨揍强。”
“好啊兄弟,有梦想!”于覃笑着,“过几年真有机会了,我给你俩想办法,打掩护!你放心带着他跑!”
我给你俩想办法。
打掩护。
你放心,带着他跑。
——你放心,带着他跑。
轰!
破庙里烧起滔天的火光。
火海熊熊,房梁断裂。
江奕浑身作痛,视野里已经模糊。耳边的烧火声都开始变得缥缈,但一声断裂巨响响起时,他还是循着本能抬了头。
着了火的房梁朝他砸来。
袖子突然被用力一拽。
沈奕回过神来。
他回头,温默紧握着他的手,另一手拽着他的衣袖,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松开他的衣袖,朝他单手比划:【没事吧?】
“啊?我没事,”沈奕朝他笑笑,“怎么了?”
他还在佯装无事。
温默点点脑门。
沈奕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抹了一把自己的脑门。
满手心都是汗。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了满头的冷汗。
沈奕尴尬了瞬,朝着温默干笑几声。
正不知该怎么和温默解释时,韩骨爱适时地插嘴进来:“两位,干什么呢?进庙啦。”
沈奕在心里感激了瞬她的适时插嘴,简直是救世主。然后一抬头,看见和记忆里长相相差无几的破庙,立马又拉下脸来。
韩骨爱一无所知地走进破败的土地公庙里。
沈奕抽抽嘴角,一脸不情不愿牵着温默跟着走了进去。
破庙四处漏风,大门已经没了半扇,剩下半扇停在门开合的四十五度半途中,吱呀吱呀地随风微晃。
破庙内部也是四处生灰,处处结蛛网。温默四处打量一番,见庙里只有一尊土地公仙像,就摆在正对着正门口的供台上。
土地公破败不堪,落满了灰,铜做的仙像发了绿青色的霉,脸上却弯着眼睛咧着嘴巴笑着。它杵着个拐杖,满头白发,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温默有些不适——这庙里的一切也和当年的破庙十分相似,除了摆在这里的不再是观音,而变成了土地公。
“好像他们也是嫌拜观音没见什么用,于是渐渐地就没人去了,观音庙就变成了破庙……”
沈奕低声嘟囔着。
温默看了他一眼,见沈奕神色也不明朗。
他果然也是想起杨庄子了。
韩骨爱茫然回头:“什么观音?”
“没事。”沈奕说。
“是吗。你们可别瞒着我啊,有什么发现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外人。”韩骨爱说,“隐瞒不报可不行。”
沈奕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知道了姐。”
韩骨爱笑了笑,转身走近土地公,一点儿不忌讳地低下脑袋,凑近仙像和它对视:“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村长有问题。村子里情况好了之后他们就不再给土地公上供而已,没还愿是有点不妥,可又不是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土地公会因为这事就生气吃小孩吗?”
她这么一说,沈奕才从往事里抽离出来。
“你这么一说,”他摸摸下巴,“也是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再给上供而已,土地公又是个家家户户都知道的神仙,不至于这么小气。”
“这地方看着也没什么不对。”韩骨爱直起身,往四周看了一圈,“村子里的事,和这个土地公没关系吧?”
她说着,看了看沈奕,又看了看温默。
“你说呢?”她问温默。
温默心里哑了下——最近真是奇怪,愿意问他想法的人又多了一个。
温默活着的时候可没人问他怎么想,没人在乎哑巴。
看来守夜人的身份还是管用,参与者都愿意问他怎么想了。
温默摇了摇头。
他比划起来:【既然有NPC把这个土地公的存在说出来了,那土地公就应该和这件事有关系,NPC的嘴里不可能冒出和这一整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线索。就算是迷惑用的线索,也该有它存在的意义。】
沈奕看他比划完,下意识地张嘴就一五一十给韩骨爱说了一遍。
韩骨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有道理……但和土地公有关系的话,确实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吃小孩。要说起会吃小孩的神仙的话……难不成,是邪神?”
沈奕懵了下:“邪神?”
韩骨爱扯下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只薄唇——她唇色红润,唇形漂亮,带着笑说起了话:“对啊,邪神,不是经常能在一些恐怖小说里看到吗?好端端的神仙,因为村人的一些做派,变成了邪神。又或者他们以为自己供的是正经神仙,但其实是假装成正经神仙的邪神。”
言之有理。
“你是想说,”沈奕望向她身后的土地公仙像,“这个不是真正的土地公?”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嘛。”韩骨爱说,“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吃小孩了啊。正经的土地公不会吃,但是邪神会啊,邪神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都做。”
“如果土地公是邪神,那个小饭店又要怎么解释?”
“说不定就是他们家供的邪神?”韩骨爱说,“为了报复那些浪费粮食的人,就在半个月前,他们把土地公偷天换日地换成了邪神,所以村子里的小孩都失踪了,就是被邪神抓走的?”
好像有点道理。
沈奕摸了摸下巴,看向温默:“你觉得呢?”
温默盯了会儿韩骨爱——她这会儿虽然还是戴着鸭舌帽戴着墨镜,只是摘下了口罩,可温默看着她那张嘴巴,觉得莫名眼熟。
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温默想不起来。
“阿默?”
沈奕又叫他,温默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有在听韩骨爱说话。她刚刚的猜测没什么毛病——至少根据现有的寥寥无几的线索来说,没什么毛病。
【她说的有道理,】温默比划,【既然村长提到了这里,这里就有问题。就算她说的不对,那村长提到这里,也证明他是在意这里的,至少对于村长来说,这里发生过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有查一查的必要……】
比划到这里,温默突然手上动作一顿。
像个突然摁了暂停的画面,他一动不动地顿在了那里。
温默卡住了几秒。
“?阿默?”
温默的眼神往旁边飘了飘。
顿住一会儿,他动了动鼻子。像小黑猫闻见了什么异味,温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嗅了一会儿,警惕地边往四周望,边头也不回地朝着沈奕比划:【你闻见什么没有?】
“闻见什么?没有啊。”沈奕转头,看向韩骨爱,“妹子,闻见什么了吗?”
“没啊。”韩骨爱也迷茫,“这里灰这么重,我就只闻见一股霉味儿。”
许久都没人来的破庙宇,的确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沈奕深有同感,也点着头回头:“是啊阿默,我也只闻到霉味儿。”
温默皱着眉,放下手,转头。
他走向土地公,四处望了一圈。
有血味儿。
还有香灰的味道。虽然很淡了,但有香灰的味道。
走到土地公的仙像前,温默往香炉里看了一眼。
香炉里也满是灰尘了,香灰在小炉子里堆得满满当当。
望见香炉里的模样,温默眯了眯眼。
沈奕跟他跟得很紧,就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见他停下,沈奕就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怎么了?”
温默头也不回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过来。
沈奕踉跄几步,哎哎哟哟地叫了几声,被拽了过来:“干嘛呀?”
温默指指香炉。
沈奕探头一看,霎时一惊。
香炉里的灰,肉眼可见地分了上下两层。下面的老灰很脏,颜色慎重,已经干巴巴的。可上面的明显是一摞新的香灰,颜色更干净,看起来也更柔软。
沈奕伸手捏了捏,最上面的这层新灰在他指尖丝滑地被捻开。
他又扒拉两下香灰,里面有一节还没烧尽的香火,它比别的香火杆崭新得多。
沈奕捏着它,直起身:“有人还在给土地公上香。”
韩骨爱手插着兜凑过来。她看看沈奕手上的香火,又看看土地公面前的香炉,思索片刻:“看起来就是不久前来上的,最晚不过这几天内。”
沈奕和她对望:“会是谁?”
“还用问吗?”韩骨爱直起身,“那个小饭店的人呐。”
“也不能完全排除村长吧。”沈奕若有所思,“说不定他在演?”
韩骨爱一乐:“那他可真是个老戏骨了。”
“只要心中有鬼,人到哪儿都是大舞台。”沈奕说,“为了逃脱罪责,谁都会演,只是演技分高低而已。”
“这倒确实。”韩骨爱不置可否。
两人说着话,温默又转过身。他再次嗅了两下,闻见空气里的血味浓了许多——看来就在这附近。
“总而言之,在附近再找找吧。”韩骨爱说,“既然有人还在上供,那说不定这里有什么残留的线索……哎!哥!”
韩骨爱话刚说一半,温默突然蹭地蹲下身。他拉开供桌底下的柜子,把站在供台前面的俩人吓了一跳。
沈奕和韩骨爱退开,温默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太突然了吧!太自说自话了吧!”韩骨爱惊叫,“默哥,你要动的话,你给个信号啊!”
温默视她如屁,理都没理。
供桌很大,底下的柜子也很深。柜子里面没放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的一片。温默爬了进来,四处看了一圈——柜子里血味儿更浓了,就是这里面有鬼。
“阿默?”沈奕在外头叫他,“阿默,找什么呢?”
温默也没理他。
循着血味儿,他抬起头。
忽的,温默瞳孔一缩。
“阿默?”
沈奕也趴到地上来。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照:“你是在这里闻到什么了吗?”
温默还是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沈奕心下疑惑,他往柜子里探进脑袋,往上一瞧,手电筒的光也跟着往上一照。
瞬时,沈奕也瞳孔一缩。
柜子顶上,供桌底部,密密麻麻地粘着椭圆的、沾满血色的小珠子。
它们黏满桌底,而珠子后面,还有血红的一个阵。
相当邪。典。
沈奕看得吞了口口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温默伸出手,直接将上头的血珠子抠下来了一个。
沈奕吓得头皮一炸:“阿默!”
温默不以为意。
他把珠子在手上捻了几下,转头一脸淡定地交给沈奕。
沈奕抽抽嘴角,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温默对他比划:【这好像是大米。】
“啊?”
沈奕低头,把它在指间里捻了捻。
“好像真是大米。”沈奕说。
韩骨爱跟着蹲下:“我看看?”
沈奕把血珠子交给她。韩骨爱拿过来,打量了一番后,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还真是大米,”她也说,“这是用血泡了的米吧,有血味儿。”
温默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沈奕打开手机相机,对着桌底下的血阵拍了几张照。
拍好照片,他也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他把拍好的照片递给韩骨爱。
“土地公底下有这么个东西。看来,真的是邪神了。”沈奕说。
韩骨爱接过照片。
“哇塞,好清晰,”她端着沈奕的手机感叹,“奕哥儿,你这手机太可以了。”
沈奕:“……”
那是重点吗大妹子。
“我拿你手机自拍几张。”
“哎——”
沈奕没来得及阻止,韩骨爱就自说自话地拿起他的手机,摁下返回,拿起手机来,对着自己美美自拍起来。
沈奕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就听那手机咔咔几声照相声响,韩骨爱真的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拍了起来——用沈奕的手机,摆各种pose,换各种角度。
温默站直起身,对着她抽抽眼角。
韩骨爱这一出,真是让人很厌恶。
忽然,温默背后一凉。
有人!
温默蹭地回头一望,吓得当场一抖,抓着沈奕,嗖地窜回他背后。
沈奕被他这一抓吓了一跳。
他回头:“怎么了?”
温默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外头。
韩骨爱也停下自拍。
两人循着他指的方向,往外一望。
顿时,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瘦瘦长长的稻草人,站在破庙门口。
他的身体摆成十字,下身只有一只木头的脚,正单腿站立在那里。
他的嘴巴是麻绳缝起的笑脸,没有眼睛,余下整个头颅,是浑圆的一团稻草。
背后阴风阵阵,吹得稻草人身上的稻草摇曳。
第094章 烩人菜(伍)
“啊!!”
韩骨爱被吓得尖叫起来, 也抓住沈奕胳膊:“有东西!有东西!”
“我看见了,”沈奕淡定得很,“你不要那么大声。”
“可是那是个稻草人啊!”
“我知道我知道。”
沈奕安抚了她两句, 抬眼看向那稻草人——稻草人还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
“总感觉, 从那儿出去很危险。”沈奕嘟囔,随后回头看看温默,“会不会是因为你抠了颗大米下来,它才会出现?”
温默拍着心口,缓过神来。他从沈奕身后走出来, 望了眼站在门口的稻草人。
沈奕这么一说,还真是有几分道理。温默犹犹豫豫地比划几下:【可能真是……抱歉。】
“没事,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你不抠下来, 我们就不能知道那是大米了。”沈奕说,“那就绕开门走吧。”
韩骨爱狐疑:“能绕开门走吗?这里的门就那一扇,窗户……”
她转头看向窗户。
温默跟沈奕也一同循着她的目光, 看向窗户——就见这破庙里的窗户全都是上的木头栅栏,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开合的窗户。
“窗户是这个熊样。”韩骨爱说, “我们出不去的呀。”
“照理来说,是这样。”
沈奕说罢,转过身去。他绕到另一侧, 走到一处墙前。
一看他朝那边走过去,温默就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了。
那里是有一处缺口的。
四十几年前, 他们被村人围堵在这座破庙里烧死。但好巧不巧, 在烧起的过程中, 破庙的一面墙上房梁倒下来, 把那面墙狠狠砸出一个缺口。
只是现在破庙没烧,那处的缺口……
温默忧虑着走过去。
沈奕已经站在了缺口该有的地方前。如温默所料, 那儿根本没有缺口,是面完整的墙,只是墙面上头有些开裂。
沈奕转头打量一圈,从一旁拿起个棒子来——那棒子就靠在旁边的墙上放着。
……为什么破庙里会有棒子。
温默很疑惑。
沈奕高高举起棒子,砰砰两下,墙面立马碎裂,碎土碎石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掉了下去。
那处立马开了个大洞。
沈奕丢掉棒子,一指大洞:“走。”
温默无语。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那个大洞,看了看沈奕。
韩骨爱一见有洞,立马扒着墙面,手脚利索地翻了出去。
温默却没动。
沈奕看着他:“走呀,阿默。”
温默摇摇头。
【你先走。】他比划,【我不要在你前面走。】
沈奕哑然了瞬,明白了什么。
他苦笑着:“好好,我先走。”
沈奕转头,也扒着墙面,顺利地翻出了破庙。
温默放下心来,心中轰轰烧起来的火海渐渐熄灭。
他松了口气,跟着翻了出去。刚扒上墙,他探头出去,就看见沈奕站在外面的墙下。
他朝他一笑,向他伸出手:“下来吧,我接着你。”
温默愣了愣,随后一笑。
他点点头,跳了下去。沈奕牢牢实实地接住他,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就那么抱着转了一圈,才把他放下。
“都逃出来咯!”沈奕弯眼笑着,把他放下,“我也跑出来啦。”
这话让温默愣了很久。
他呆呆望着沈奕的脸,眼前又恍然出现幻觉。他又看见了江奕,看见他把自己抱起来,扔出了火海,然后朝着他麻木不仁地笑着。
温默呆呆地望着沈奕,眼神颤抖地死死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忽然红了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后,血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别哭呀。”沈奕笑着,“别哭,阿默,我这不是跑出来了吗。”
他帮温默擦掉血泪,又揉揉他的脸,“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所以不要哭了,阿默,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哭了。”
温默点了点头,血泪却流个不停。鲜血从他血红的眼睛里淌下来,衬得整张脸越发没有血色,瘦削的脸上,神色可怜得摇摇欲坠,好似马上就要崩溃碎掉。
“怎么越说越哭呀。”沈奕无可奈何,帮他擦泪,语气没有任何不耐烦,“不哭了,阿默。”
“哎!”
韩骨爱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一听见她的声音,温默一哽,连忙收起眼泪。他侧过身去,慌忙将脸上的血擦了干净。
韩骨爱跑过来,惊慌失措道:“那个稻草人不见了!”
“什么?”
温默也一惊。
两人赶忙跑到破庙门口,放眼一望,稻草人真的不见了踪影。
破庙门前,空空荡荡。
三人之间,沉默许久。
沈奕回头,温默感受视线,抬眼和他对望。
两人交汇的视线里,都心事重重。
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稻草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他们无从得知。
韩骨爱也忧心忡忡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奕哥儿?先回村子里找队友吗?”
“只能这样了。”沈奕吸了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去吧,说不定有人已经掌握了有关稻草人的线索。”
*
三人回到了村子里。
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村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村口的老太太多了几个,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
看见他们三个过来,老太太们一顿,忽然不说话了,但一双双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她们的目光不怀好意,温默不太自在地抱起双臂,又诡异地迅速习惯过来——从前在杨庄子里,他也经常被这样注视。
等他们走过去,老太太们又嗑着瓜子窃窃私语起来。不知说了什么,她们突然哄堂大笑。
“好不爽啊。”
韩骨爱说,看来她也有这方面的经验。
“的确很不爽。”沈奕附和。
绕了几户人家,三人找到了四个玩家,这四个人正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正在问话。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赤着上身的黝黑老汉,他一脸的不耐烦。
“不知道!”老汉骂,“都说了不知道,你们再问几遍,老子都是不知道!爱几把丢哪儿就丢哪儿去,反正就是个丫头片子!没了正好,再让那死婆娘给老子生个带把的!”
说完,老汉啪地摔上了门。
那铁门一声巨响。
四个玩家碰了一鼻子灰。
他们撇撇嘴。其中为首的那个叹了口气,挥挥手,一群人转过身,正要朝着下一户进发,就和他们撞了个对面。
“哎哟,”为首那人说,“你们回来了?这么快?”
“去看个庙而已。”沈奕说,“你们有什么收获没?查了几家了?”
“查了快十几家了。”那人说,“归我们负责的这一片还没溜达完,但差不多了。”
“怎么样?”
玩家们都面露难色,啧了啧舌。
“嗯……情报倒是有。”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但是这村子里的人,还真是……一言难尽。”
“怎么说?”韩骨爱问。
“两年前,这村子里的庄稼收成突然好起来了。”另一个玩家说,“这之前,他们本来颗粒无收的。但是后来,他们种的地里,庄稼突然都好起来,不管是麦子还是菜地,收成都变得特别可观。”
“这一下子,村子里的日子也一下就好起来了,大伙都变得很富裕。于是呢,他们对粮食也都变得特别无所谓了。你们一会儿从这条路走过去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家门口。他们家家门前都是被扔掉的大米、臭了的肉、烂了的菜。”
“扔的粮食超级多,简直令人发指。”旁边的玩家附和。
“就是啊!”说话的玩家愤慨地一拍手掌,“简直了,太奇葩了!还有人养猪养鸡呢,养狗的也有!你趁着没烂的时候,拿去喂也好啊,干嘛都放到烂了就扔掉!”
“也就是说,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舂臼地狱的罪人。”沈奕淡淡地总结。
“听起来是这样。”韩骨爱点头,又问,“别的还有吗?小饭店的事,你们问了吗?”
“哦对,这个问了。”
“问了问了。”
玩家们点着头,其中一个说:“开小饭店的那户人家姓重。写作重要的重,读作重阳的重,也住在这个村子里面。”
“现在是刚过饭点没多久,他们还在饭店里忙,要收拾碗筷桌子什么的。等过了三点,他们就会回家歇一会儿。”玩家说,“我们遇见的村人说,等三点就去他们家,就能找到人。”
说罢,四个玩家望向温默这一行三人。
“要去看看吗?”他们问。
韩骨爱看向沈奕:“要去吗?”
沈奕歪歪脑袋:“去了能问什么?”
韩骨爱若有所思:“也是啊,还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能问的吧,先问问她对村子里这些孩子的失踪事件,了解多少。”他们对面的玩家说,“这里是舂臼地狱,出了事,跟那个小饭店挂钩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他们一定是黑手。如果孩子真是在他们手里,重家就很可疑,我们过去拜访,顺便也能偷偷查查,他们家里有没有孩子。”
“孩子应该不在家里,我觉得是在饭店里。”另一个玩家说,“饭店拐走了孩子,他们肯定是要做人肉菜啊。”
言之有理。
沈奕看向韩骨爱:“但如果是做了人肉菜,就和你说的推理合不上了。”
玩家们望向她:“你说的什么推理?”
“我们找到了土地公。”韩骨爱说,“那个土地公被人做了手脚,供桌底下有个邪阵。奕哥儿,照片给他们看。”
沈奕拿出手机来,把事先拍好的照片交给了对面的四个玩家。
四个玩家接过,定睛一看,脸色难看起来。
“我本来是想,是不是那个小饭店的人偷偷供了邪神,把小孩都献祭给了黑土地公……但你说的也有道理,饭店偷小孩,也有可能是去做了人肉菜。”韩骨爱摸了摸下巴,“那这个邪阵又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冲突。”为首的玩家将手机还给沈奕,“她可以献祭小孩,也可以用小孩做人肉菜。又没有死规定说,小孩必须全部献祭给邪神,也没有死规定说,献祭过后的小孩一定会被全部吃掉。”
“有道理,可能被献祭的小孩只是被吸干精。气。”韩骨爱说,“献祭过后的小孩,说不定也照样可以做成人肉菜。”
“也不一定饭店真的在做人肉菜吧?”一个玩家质疑道,“人肉菜只是我们的猜测啊。你们想,从入关到现在,其实没有任何线索情报和证据表明,那个饭店在做人肉菜,一切都是我们在乱猜。”
“会不会那个小饭店,根本就没有在做人肉菜,只是真的单纯供邪神,想让邪神制裁这个村子里所有浪费粮食的人?”
这也有道理!
温默脑子有点炸,一会儿的空,他们这七个人众说纷坛,并且还真是谁都有道理。
他揉了揉太阳穴。
沈奕同时跟他抬起手,但他捏的是自己的眉间。
他也有点脑袋疼。
“好了,先别乱猜了,越猜越晕。”他说,“不管怎么说,先去收集证据。话说小孩呢?你们说了一圈,没说最重要的小孩啊。有关那些失踪的小孩,你们收集到什么没有?”
四个玩家摇头如拨浪鼓。
“他们都说不知道。”
“对,就和村长说的一样,都说小孩就是毫无预兆地就失踪了,没有任何多的情报。”
“好吧,”沈奕只好松口,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稻草人的线索?”
四个玩家疑惑:“稻草人?”
“是啊,我们出庙的时候,被一个很奇怪的稻草人堵住了路。”韩骨爱说,“有关稻草人,村子里的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啊。”
一个玩家摸了摸下巴:“稻草人的话,村子里有很多的。我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很多。”
说着,他转头指了个方向,“我们在那边半个村子问完,就走了一段路,才走到这边来。”
别的玩家也想起来:“对对,我们经过了一片田。”
“那块田里,就插了四五个稻草人。”他们说,“稻草人在这个村子里,应该不稀奇。”
“但是突然冒出来堵门,很难不多想。”韩骨爱摸摸头上的帽子,“稻草人应该也有说法。不管怎么说,先去重家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对面为首的玩家心里又没底了:“我们不会进去就出不来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
第095章 烩人菜(陆)
新汇村的村东头, 从村口边上往里数,第三户人家门前。
七个人走到了这边来——沈奕说,不管怎么样, 先来重家看看。
众人深以为然, 便都一同来了。
走到这第三户人家前,众人停下。
温默抱着双臂,在人群最后方停下。他抬头,就见这户人家也是扇绿皮铁门,但门上没有门神。
这就是开小饭店的那个重家。
韩骨爱拿出手机, 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他们回来应该还要些时间。怎么办,翻墙进去偷看?”
“那也太作死了吧,被抓着不是一死一个准。”一个玩家左右看了看, “我看我们不如,从侧面墙上偷偷看看。”
他指向一旁。这村子里的所有人家都围了个小院,重家也是一样。他们家东面的墙和邻居家隔了一片空地, 那是条小巷子,正好能爬上去偷窥。
一群人说干就干, 偷偷地摸了过去。
“谁上去看?”
他们走到墙边,悄悄问。
沈奕撸起袖子,正要奋勇上前, 温默就按下了他的肩膀。
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去,抱住墙面, 一个用力, 不费力气地就翻了上去。
沈奕“呃哟”了一声, 一脸惊异——虽说是习惯了温默, 但他还是会被吓到。
“现在这么厉害,”他咋舌说, “我还是习惯你柔柔弱弱的模样。”
温默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一眼刀过来,沈奕缩了缩脖子,呵呵笑了声,憨得像个傻狗。
别的玩家也朝他翻了个白眼。
没人理他的打情骂俏,玩家们问道:“怎么样,里面有什么没有?”
温默扭过头,望向重家里面。
里面真是什么都没有。
平平无奇的小平房,平平无奇的前院和鸡笼。几只溜达鸡在里头溜达,外头的小院里堆着锅碗瓢盆,晾着衣服,几乎和温默生前的家里没什么区别。
他眯起眼,又嗅了嗅,前院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他转头往屋子里望去,透过窗户,他看见屋子里摆着沙发摆着日用品,似乎没人在家,也没什么奇怪的迹象。
“怎么样?”玩家们问他,“说话呀哥们。”
“他说不了……”
“喂!”
正说着话,外头一声呼喊响起。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惊叫出声。
温默早听到了脚步声,并不意外。他转头,看见老村长握着双拳,站在这条狭窄巷子的小巷口,一脸愠怒。
“我草你大爷呀,吓我一跳。”一个女玩家拍拍自己胸口,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骂起来,“不是你有病吧,你喊什么?”
老村长并不理她,只一脸怒气地走进来,瞪着双眼说:“不是我说你们,村里就剩一个孩子了,你们还不赶紧去他家里保护他,在村子里乱晃什么?还嫌村子里不够慌乱啊?”
温默从墙上跳了下来,沈奕扶了他一下。
“走走走,都给我去老何家!”村长拉住一个人,把他往外扯,“把老何家的种儿给我看好了!”
“别拉我!”那人懊恼,气得使劲甩他,却怎么都甩不开村长。
村长就那么把他扯了出去。
其余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跟他走吧。”韩骨爱说,“这多半是剧情。”
剩下六个人便跟着出了小巷子。
老村长又走进巷子里,扯着一个人出来——看来把所有人从里面扯出来,是他的“任务”。
没用他再扯,余下的所有人都走了出来。
老村长这才作罢。他哼哼了声,说:“快走,都跟我去老何家!”
一群人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往前走。
路上,有人刻意放慢脚步,转头问温默:“话说重家里面怎么样?你看没看见小孩?”
温默摇摇头,比划了几下。
他比划了一长串,玩家看得一脸迷茫。
“你说话啊。”他懊恼,“比划什么,你是哑巴吗?”
温默诚恳地点了点头。
玩家顿时无语。
“他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沈奕接下话头,“院子里就是杂物,倒是有养鸡,但是一个小孩也没看见,也没看见什么奇怪的肉。”
“好吧。”有人能翻译,玩家的表情有所缓和,“那看来他家里没有什么东西,重点还是饭店里面。”
一行人跟着老村长,走在路上。
他们走了很久。不大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片田地边。
温默往远处一看,眯起眼来——远处有片河流。
那河水安宁地流淌着,河边芦苇摇曳。
众人来到了一户人家跟前。
老村长敲开了门。
里头传来应门声,高声嚷着让他们等等,随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温默又打量了番这户人家。铁灰的大门,门前是个小下坡,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打开来。
温默愣了愣。
开门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顶了一脑袋卷毛——是在草姐小饭店里,坐在他们斜后方的那一桌。
两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吃饭来的那一桌。
温默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村子里既然只剩一个孩子,而他们却在饭店里看见了一个孩子。那很显然,在饭店里玩食物的小孩,就是村子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村长,”女人看见村长,笑着叫了一声,又看向其他人,“这些人是……”
“他们是调查员。”村长板着一张脸说,“不管怎么样,小何,大壮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孩子了,可得保护好他!让这些人留在你家里吧,别的调查员在外头查就行。”
说着,村长把玩家们往她家里推了推。
“也是,我家现在就只有两个人在看着。”女人愁眉苦脸了下,把他们迎了进来,“来,你们都进来吧。”
七个玩家便进了门。
老村长简单和女人道了别,随后转头走了。玩家们进了院子里,就见饭店里见过的小男孩正在院子里玩——他居然拿着萝卜往墙上砸,把萝卜砸烂了一地。
“我天!”一个玩家下意识地叫,“别玩萝卜啊,这多浪费!”
“浪费什么,反正萝卜那么好种,他爱玩就玩呗。”姓何的女人满不在乎,“你们就在院子里看着吧,我去把另外两个调查员叫出来,你们把我家大壮都看牢了。”
她这么一说,玩家们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还说,她家现在只有两个人在看着。
原来说的不是她自己和在饭店里的另一个女人,而是还有两个玩家?
思索间,她已经进屋去招呼了。
屋里的两个玩家走了出来。
居然是新人男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玩家。
见着新人,温默这边有玩家愣住:“咦?你们不是和其他三个人组队,去村北边打听消息了吗?”
“一不小心分散了。”眼镜男手插着兜说,“然后我们俩就被那个村长抓住,带到这里来了。现在我们这儿……都九个人了,他应该不会再抓人来。”
“其他的人去调查,我们就在这儿看小孩儿吗。”一个玩家嘟囔,“这NPC还挺会安排活计。”
中年女人进了屋子里,然后又走出来,端出来一个水壶和几个杯子。
“你们喝点儿水吧。”她说。
“多谢。”沈奕说罢,转身问道,“我记得在饭店里,你是跟另一个大姨一起吃了饭。她人呢?不是跟你住在一起的吗?”
“啊,你说她呀。”女人拿起水壶,给每一个杯子倒了水,头也不抬的说,“她是我小姑子,下午去地里干活了,晚上就回来。”
沈奕“哦”了一声。
“晚上等她回来,我们还得去小饭店吃饭。”女人拿起其中一杯水,自己先喝了一口。随后她指指自己手边的水,“你们也喝。”
有几人便走上前去,拿起水杯,喝了下去。
“晚上你们还去小饭店吃?”
韩骨爱一边问一边走来,也拿起其中一杯水。她没喝,只是拿着水杯望着女人,“都不在家做饭吃吗?”
“最近都不做了,家家户户都有钱嘛,都去小饭店里吃。”女人说,“那里做饭又不贵。”
正说着话,突然,大壮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循声一看,就见他在地上蹦蹦跳跳,肆无忌惮地踩着被砸烂的萝卜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女人连忙放下水杯跑过去,“这多脏啊!”
“……居然不说浪费。”一个玩家嘟囔。
确实。
沈奕拿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
中年女人抱着大壮进屋了,还关上门,要给孩子擦鞋换裤子。
隔着一道门,众人听见大壮在里头嘻嘻哈哈,闹个不停,被女人打了几下屁股,厉声训斥了一顿,才安静下来。
一群调查员自然而然地跟着进屋。
屋子里堆着杂物,没什么稀奇的。温默扫视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一个明显是个供桌,但上面却空空的空桌子上。
他拉了一下沈奕,给他指了方向。
沈奕往那处一看,也是神色微变。
“姐,”沈奕往屋子里吆喝一声,“你之前是在家里供过土地公吗?”
“嗯呐,之前收成不好,日子不容易,家家都供过土地公。”她说,“后来收成好了,土地公也用不上,我就给扔了。”
“……扔了。”
“嗯呐,扔了。”
“咋扔的?”
“就往路边一扔啊,把瓷像敲碎了一扔。”
沈奕:“……”
玩家们:“…………”
你爹个屌啊,真是天才。
韩骨爱高声问道:“姐,你经常去小饭店吃饭的话,跟姓重的那一家是不是很熟?”
“还好吧,也不是特别熟。”女人一边给孩子换衣服一边应,“咋啦,咋问这个?”
“随便问问。”韩骨爱说,“没事干嘛,随便聊聊,我们中午就在那里吃的。他们家也丢孩子了吗?”
“没有,没有,那一整个饭店的人都是老重家的人,上到老板,下到服务员。”女人说,“他们家的孩子全都二十好几了,都还没结婚,还没有像大壮这么小的孩子。”
“喔……”韩骨爱说,“姐,这村子里的孩子都没了,就剩你家这个一个,你不慌吗?”
女人嘿嘿一笑:“我慌什么,既然能活到现在,我们大壮就是福大命大!头顶上有仙人保佑!才不怕呢。”
“那倒也是。”韩骨爱说,“老重家也种地吗?我看他家开了饭店,自己经营着买卖,应该不种吧?”
“谁说的,她家也种,她家有一片麦子地呢。”
“这样啊。”
沈奕思索片刻,插嘴问道:“姐,半个月前村子里出过什么事儿没?”
里头突然不说话了。
连女人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都停了下来。
隔了半晌,女人才语气警惕地再次出声:“咋问这个?”
“不是说半个月前孩子开始陆陆续续不见的吗,我寻思着,说不定是半月前出过什么事。”沈奕说,“没有吗?”
女人干笑两声:“咋可能有,我们村子这么平静。”
温默走上前,和沈奕交换了个眼神。
这敷衍的语气,太明显了。
一听就是有。
思索片刻,沈奕忽然想起上一轮的游乐场——沈安行给他示范的问话过程。
沈奕哼笑一声。
温默转头一看,就见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沈奕一边跟疯了似的怪笑着,一边从韩骨爱身边路过。
韩骨爱也莫名其妙:“你疯了?”
沈奕没理她。
他走到门边上,往旁边墙上一靠,抱着双臂笑着问:“可我听村长说,半个月前老重家死人了呀?”
女人一惊:“什么?村长说了?”
其余玩家眼睛一亮。
韩骨爱吹了声口哨,连忙朝他撇撇嘴,示意他继续。
沈奕清了清嗓子,说:“是啊,不是说老重家的人和你老公一起死了吗。”
“什么!?”女人瞬间暴跳如雷,怒骂道,“狗屁!老娘的男人还没死呢!什么叫老重家的人和我男人一起死了!死老头怎么胡编乱造!”
“不是殉情吗?”
“殉情个屁,老重家死的是老太太!那死老太太都七十多了,我男人看上她个屁啊!”女人破口大骂。
玩家们顿时都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又满脸佩服地望向沈奕。
沈奕朝他们比了个压下去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转头又在门边继续问:“可村长说,老太太和你家男人一起躺在田地里,还抱在一起呢。”
“他有病是不是!?”女人气哄哄地,脚步匆匆地就要来开门,“他爹的,狗屁一起躺在田地里!那老太太明明就——”
脚步声到了门前,突然戛然而止。
连同女人的怒骂声一起。
屋里突然没了声音。
沈奕怔了怔,他直起身,又等了十几秒,屋子里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一直没出声的新人男恐惧起来,“喂,怎么没声音了?”
没人回答。
屋里良久都没声音,沈奕心中暗道不好,碰碰敲了两下门:“姐?”
一声尖笑突然响起。
沈奕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温默冲上前,把他往后一拉,挡在了他面前。
尖笑变作哈哈大笑,从屋中传出,又夹杂着蹦跳起来的声音——是那个小孩。
温默松了口气,原来是大壮在笑闹。
“这熊孩子。”
其余玩家也都松了口气,又恼怒地骂起来,“真没教养。”
“稻草人!”
孩子突然喊。
一群人刚放进肚子里的心,蹭地又提了起来。
“稻草人!稻草人!”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啪啪地拍着手,“妈妈掉了,妈妈掉了!”
此话一出,温默再顾不上其他,冲上去拧门把手。
门纹丝不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
“撞开!”
后面有人喊。
温默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后退几步,一个猛子冲上去,将门用力撞开。
守夜人的力气十分凶狠,整道门顿时从门框里脱落,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温默跟着惯性,往前踉跄两步,进了屋子里。
众人纷纷跑过来。
温默冲进屋子里,一看,炕上的小孩在蹦蹦跳跳地朝着空气拍手,他下身只穿着一条裤衩,脚上旁边散着两条他换下来的裤子和刚拿出来的新裤子,地上有一摊鲜血。
哪里都不见中年女人的踪影,也没见着什么他口中的稻草人。
温默僵了片刻,抬头。
小孩还在跳着,很兴奋。
沈奕问他:“你妈呢?”
“被稻草人带走啦!”他笑着说,“妈妈掉了!”
“什么?”沈奕一头雾水,“你妈什么掉了?”
“脑袋呀!”小孩比划着,“妈妈的脑袋,被稻草人拧掉了!妈妈输啦!”
所有人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失语,新人男在后头声音颤抖地反驳起来:“闭嘴,死小孩!别特爹的瞎说,哪儿有稻草人!?”
这屋子里一片空,根本没看见半个稻草人。
“谁瞎说了,你才瞎说!”小孩指向众人站成一团的地方,“稻草人就在那儿啊,你眼瞎了吗!”
第096章 烩人菜(柒)
此话一出, 众人立刻散开。
他们四处看了一通,还好,谁背后都没有稻草人。
小孩子笑个不停, 还在嚷嚷着稻草人。众人惊疑不定地互望几眼, 刚要稍稍放下心,韩骨爱转头一看窗外,尖叫起来。
“那儿!”她指着窗外喊,“稻草人!!”
众人一惊,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见窗外的前院里,那个在破庙门口堵过路的稻草人居然杵在那里,麻绳缝成的嘴巴动了动, 诡异地扬了起来。
然后,它转过身,一蹦一蹦地跳了出去。
“该死!”
一个玩家转身冲了出去。
“哎!你要追吗!?”
“不追线索就断了!”那人头也不回地大叫, “快追!看它去哪儿!”
众人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我不去!”新人男惊恐地大声嚷嚷,“你们要去送死就自己去, 我就呆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你爱几把去不去!”
“不去你就留这儿看着孩子吧!”
玩家们留下零零星星几句话,就都冲了出去。
一出门, 沈奕就看见了往远处蹦蹦跳跳的稻草人。
“在那!”
他大喊一声,一群人乌泱泱地追了上去。
新人男——石明亮, 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往后退了几步。
玩家们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屋子里寂静下来, 只剩下小孩的笑闹声。
灰尘在昏暗的天光里沉沉浮浮。
石明亮哈哈干笑起来, 抹了抹脑门,抹了一手的冷汗。
小孩儿还在炕上蹦蹦跳跳, 喊着稻草人稻草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此刻显得愈发恐怖。石明亮咽了口口水,走出门去,又颤着手拿起外头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凉水下肚,石明亮冷静了些许。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平静了思绪。
没事的,没事的。
他对自己说,那些人追着稻草人跑的,那玩意儿不会回来……是的,它不会回来。
再说了,他石明亮在外头可是大老板!
这一辈子顺风顺水,现在手底下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算命的都说了,他就是富贵命!
他命好的很!
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想着,石明亮底气多了许多。他端起手,手腕上金碧辉煌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人的双眼。
他连这玩意儿都戴上了,命有多好,还看不出来吗!
就算这儿是地狱,那也整不到他头上!
再说,他是家里的独苗,祖宗八代都在头上罩着他!
那个饭店里他没吃完饭,可是那个围围裙的小娘们,到最后也没把他怎么样啊!
这不就证明,这个破地狱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嘛!
石明亮立即挺起胸膛,不再恐惧。
他朝屋子里喊:“臭小子,把嘴闭上!再他爹给老子胡咧咧,老子把你嘴撕了!”
孩子的声音突然消失。
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戛然而止,毫无预兆。
屋子里彻底死寂下来。
石明亮却没觉出丝毫不对。他哈哈大笑起来,以为是自己的男子气概让孩子害怕了。
“这还差不多!”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握着拳头走进去,“算你识相,还知道听话!”
他边说着,边走进去,一看。
小孩不在屋子里了。
屋中一个人都没有。
只剩下地上的鲜血,和床上的两条裤子。
石明亮心里咯噔一声。
脑子白了一会儿,他咬咬牙。
“臭小子,玩老子是不是!?”他冲进房间里大骂,“知道闹鬼,就跟老子玩捉迷藏是吧?哼,想吓老子,想得美!”
“老子是大老板!”他喊,“老子才不会让你吓着!赶紧滚出来!”
没人回应。
孩子再没出声。
石明亮脸边流下冷汗。
他干笑两声,怒骂两句,转头朝着屋外走去:“藏在外头是吧?狗崽子你等着,等老子把你揪出来,看老子不——……”
石明亮冲到门前,突然哑然。
屋子门前,稻草人站在那里。
明明在被玩家们追赶的稻草人,又回来了,就站在屋前。
石明亮张着嘴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呼吸颤抖急促,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追出去了吗!?
砰的一声,他撞到什么东西上。
这东西怼了他的后腰,石明亮疼得一龇牙。
他捂着后腰回头,一怔。
原本空空如也的供桌上,一个弯着眼睛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着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石明亮蹭地冒了满头的冷汗。
一股阴风从后头吹过来,他一哆嗦,僵着脖子转过头。
稻草人的脸在他眼前。
它和他,毫厘之距。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石明亮的两颊传来一阵刺痒。随后脖颈一痛,他眼前一黑。
没了意识。
*
一群玩家走在回老何家的路上。
“怎么就追丢了?”眼镜男疑惑不解,“我们明明追得很紧啊,居然转了个弯就没影了。”
“正常,地狱嘛。”韩骨爱说。
“或许根本就不该追出来。”另一个玩家叹气,又责怪地挖了首当其冲追了出去的玩家一眼,“都怪你喊了那一嗓子,喊得人热血沸腾的,全跟着你追上去了。”
那人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好了好了,丢都丢了。”沈奕笑着打了个圆场,“先回去看看吧。”
说着,众人拐了个弯。
一转过来,他们一愣。
草姐小饭店的白围裙姑娘居然迎面走来——这条路是老何家的路。
看见他们,白围裙姑娘甜甜一笑,和他们挥挥手打招呼:“晚上好啊,调查员们。”
“晚上好。”玩家们点点头,和她打了招呼。
眼镜男眯了眯眼:“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过呀,我家田地就在那里。”姑娘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你们是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玩家们说,“你经过老何家了吗?”
“经过了呀,必经之路嘛。”她说着,抬手看了看腕表,惊呼了声,“哎呀,都四点了,我得赶紧去饭店里准备晚饭了。”
说完,她跟玩家们挥挥手,“再见!晚上来我店里吃饭呀!”
白围裙姑娘跑走了。
众人往老何家走去。
“不管怎么说,小孩还活着。”眼镜男说,“先去找小孩问问吧。那小子指着我们说稻草人,说不定是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
众人点头同意。
一群人回到了老何家里。
“喂,大哥!”
眼镜男第一个进了老何家里。他顺手拍了两下铁门,吆喝着,“出来了,我们回来了!”
无人回应。
一片死亡般的寂静,在老何家里蔓延。
“大哥!”眼镜男有些恼了,他走进去,“大哥,你听见没有?大哥!”
还是没人回应。
其余几人走进屋里,停在门口。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偏偏头,望向温默:“不太对吧。”
温默皱了皱眉,他又闻到了血味。
他走上前,走进屋子里。
眼镜男已经跑到左边的房间里去找人。
一进屋子,循着血味儿一抬头,温默无言了。
沈奕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他走到前面去,探头一看温默表情凝重,忙问他:“怎么了?”
温默朝着他目之所向的方向努努头。
沈奕抬眼一望,望见这一幕,顿时瞳孔一缩,也失语了。
玩家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屋里。
他们也顺着两人目光看去,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傻眼了。
眼镜哥喊了半天都没见大哥,一边嘟囔着“上哪儿去了”,一边走了出来。
见一群人都站在门口不动,他有些来气:“别傻站着啊,大哥跟小孩都不见了,快都找找。”
沈奕转转脑袋,睨着他说:“不用找了。”
“啊?”
“大哥凉成黄花菜了。”
“?啥?”
沈奕朝他往屋里抬抬脑袋,示意他去看。
眼镜哥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去。
他怔住。
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出现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土地公的嘴角下,淌了一片鲜血。
就如同刚刚吃过什么。
生吃的。
眼镜哥也傻了。
“看来我们跟丢的稻草人,是又回到这里来了。”
沈奕说着,走上前。温默跟着他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到了供桌边。
沈奕望着慈眉善目嘴角流血的土地公:“然后,被稻草人带走的大哥和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土地公的嘴里……”
他这么一捋,其他玩家们明白了什么:“土地公和稻草人有关系。”
“并且这一整件事,多半和那个饭店死了的老太太有关系。”沈奕回头望向他们,“去小饭店看看吧。”
*
草姐小饭店。
光是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的热闹了。
又是一片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温默转头看看,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明明白天一直都是灰天,偏偏要天黑时太阳却出来了。橘黄的落阳洒了一地,照在他们身上,把所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怕别人发现他没有影子,温默往沈奕身上贴了贴。
沈奕顺其自然地揽住他,抬起头,望着“草姐小饭店”的门牌,说:“这么一看,这个‘草姐’就很可疑。”
“对哦,稻草人的草。”后头有人发觉出来。
韩骨爱拿出手机:“已经四点半了,没那么多时间废话了,赶紧进去吧。”
众人便陆陆续续进了饭店。
温默和沈奕站在中间。韩骨爱在他们前面走了进去,沈奕搂着温默跟在她后面,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温默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一低头,瞳孔忽的一缩。
韩骨爱没有影子。
*
“欢迎光临!”
他们一进门,白围裙姑娘就迎了出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油污,看见他们,眼睛里一亮,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是你们呀,快来快来!”
“等等,”沈奕叫住她,“我们有事问你。”
“有什么事都坐下再说嘛。”白围裙姑娘笑意盈盈,“快来,上座吧,别的调查员早都来啦。”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
白围裙姑娘带着他们走到里面去。众人走过去一看,就见余下的几个玩家居然都坐在座位上。
沈奕无语:“你们怎么都到这儿来了?”
“干什么,不能来吃饭吗?”其中一人说,“好不容易有个地狱能吃饭,当然要来吃饭了。”
沈奕无言以对。
他拉着温默坐下,其余的玩家也纷纷落座。
温默放眼望去,就空了一个座位。
还好,就死了个新人。
“还要加菜吗?”白围裙姑娘凑过来,笑道,“多来了好多人呀。”
眼镜男转头看向早来的玩家:“你们点了多少?”
“五六道菜,都是素菜。”
“再来个烩菜吧。”眼镜男说。
“好呀。”
白围裙把菜记下,刚要走,沈奕叫住了她:“你等等。”
“怎么啦?”白围裙停下。
“我有事问你。”沈奕说,“我听村长说,你家老太太半个月前被人杀了,真的吗?”
白围裙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旁的玩家倒吸一口凉气——沈奕居然把问题问得如此直接!
偏偏他本人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一双圆眼还是十分清澈。
温默有些窒息。
白围裙沉默了很久。
她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木地瞪着沈奕。
沈奕和她对视。
良久,白围裙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奶奶在半个月前死了,”她说,“村里的人杀了她。”
她声音不低,可是四面八方吃着饭的村人们都在大笑,都在大快朵颐,喝着白酒,没有一个人看过来。
菜叶、肉块、米饭,所有的粮食掉在地上。
白围裙望着沈奕,忽的一笑:“不过不重要。”
“她是怎么死的?”
“不重要啦。”白围裙挥挥手,不再往下说了,只笑着,“我去给你们上菜。”
说完,她走了,一溜烟跑回后厨。
众人互看一眼。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个老太太身上。”一个玩家说。
“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老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韩骨爱说,“只要弄清楚这个,我们应该就能知道通关的方法了。”
温默皱紧眉,多盯了她几眼。
韩骨爱并未察觉。她说完这话,就撕开手边的餐具,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
“捋一捋现在的情报。”沈奕思索着,“首先是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舂臼地狱的罪人;这家小饭店在半个月前死了个老太太,那之后村子里的孩子就开始失踪……然后是稻草人。稻草人似乎和土地公有什么关系,稻草人带走了人,土地公的嘴里也开始流血……”
“难不成,”韩骨爱望着他,“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那有点太细思极恐了。”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嘛。”韩骨爱端起热水喝。
沈奕摸着鼻子,前倾着身靠在桌子上,一脸深沉:“我总感觉不对。”
众人全都沉下脸,思索起来。
正满桌无言地头脑风暴时,白围裙从后厨里端着盘子,笑着走出来:“烩菜和拌菠菜好啦,还有黄瓜拌凉皮!”
“你们先吃着,我这就给你们上米饭来!”
白围裙将一盘一盘菜放到桌子上,又笑着转身走了。
“算了,先吃饭吧。”一个男玩家放弃思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不管怎么说,既然人是被土地公吃了,那就跟这个饭店没什么关系了,对吧。”
“对哦,那个小土地公嘴巴都流血了。”一个穿着蓝卫衣的姑娘笑起来,“就说明这饭店没有拿人下菜,就不可能是做人肉菜啦。吃吧吃吧,大家都可以放心吃了!”
她也拿起筷子,一筷子夹进烩菜里:“我尝尝烩菜!”
她说完,夹出一块沾满油污的劳力士手表。
桌上顿时寂静:“…………”
第097章 烩人菜(捌)
蓝卫衣姑娘的筷子里, 水灵灵地夹着一块劳力士手表。
本来把黄瓜嘎巴嘎巴嚼得很香的男玩家嘴巴一停:“……”
他嘎巴不出来了。
桌上所有人原本都正打算夹菜。
劳力士出来的一瞬间,所有夹住菜的、正在夹的、刚伸手的、筷子在半空的,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所有人盯着她手里的劳力士。
这张桌子突然成了个寂静岭, 没一个人再说话。
其他桌子上的笑闹声反倒更加震耳欲聋。
半晌,蓝卫衣姑娘默默地把劳力士塞了回去。
吃黄瓜的哥们忍不住了,捂住嘴呕了一声,弯下腰去吐了。
“别真吐出来,兄弟, ”眼镜哥悠悠地提醒,“吐出来可能要出事。”
黄瓜哥一听这话,顿时把呕吐声一咽。
但他没能咽下, 最终真情实感地真呕了一口出来。
温默把菜转过来,一股怪味扑面而来——刚刚菜被端上来的时候他还没闻到。看来是剧情到了,对他五感的封印解除了。
他皱皱眉, 扒拉了一下,从烩菜里挑出来一块肉。
沈奕动了动鼻子, 看了两眼温默筷子里的肉:“坏了,这肉纹路不对啊。”
“味道也很怪。”眼镜哥补充,“看来, 这盘是大哥。”
“……”
“这盘”的形容让所有人沉默良久。
“能不吃吗?”他们低声问。
“能行,大哥也不是秒死在这里的, 是出去之后才死的。”眼镜哥低声, “出去之后多注意点, 说不定能行。”
话正说着, 白围裙又笑眯眯地来了。
她又笑着来上菜:“这是米饭,还有夫妻肺片, 海鲜豆腐,鸡蛋羹。还有,这是我们赠送的水煮肉片哦。”
菜品一盘一盘摆上来。
鲜辣的肉汤里,一颗眼球漂浮着冒了出来,几根头发丝还挂在盘边上。
“一定要,都吃光哦。”白围裙笑着说。
“………………”
一群人黑着脸,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白围裙回身走了。
众人对着桌子中央的肉菜沉默半晌,都没有动。
然而,就听白围裙不停地喊着“水煮肉片”“夫妻肺片”“毛血旺”,然后把一盘一盘肉菜端上了别的桌子。
别的桌子拿起筷子——他们好像瞎了眼,竟丝毫察觉不到怪异。他们夹起那些肉片、眼球、骨头、甚至头发丝,将他们一并塞进嘴里,在嘴里或嚼得嘎吱嘎吱响,或将眼球咬得一口爆汁,咬得嘴角流下一片血,然后吞下……
沈奕再也受不了了,他弯下身,呕地吐了出来。
桌上的玩家反应都差不多,所有人捂着嘴强忍恶心。
忽然有阵不详气息。温默被这气息吓得一抖,转头望去。
竟是韩骨爱。
散发出令人感到不祥气息的,竟然是韩骨爱。
她脸上没了笑,但也没有吐。大墨镜架在她的鼻梁上,让人看不出她的神情。但她嘴角向下,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
温默看不出她的目光落在哪里,她只是在那里冷漠地坐着,望着桌上的一盘盘菜。
玩家们最后一口都没吃。
众人站起身来,白围裙笑着凑过来时,看见一桌子一点儿没动的菜,瞬间黑了脸。
“你们吃完了吗?”她冷着脸问道,“你们这是吃完了吗?”
她的双眼死死地、麻木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扫过来,语气缓慢而阴森。
“是,吃完了吗?”
她问了第三遍。
玩家们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他们看看脸色可怖的白围裙,又看了看桌子上还飘着眼球和头发的水煮肉片,还有刚刚从烩菜里扒拉出来的一块软烂的鼻子。
……呕。
最终还是人肉菜的恶心赢了。
眼镜哥捂着嘴巴:“对,我们吃完了。”
白围裙没有说话。
她用那恐怖的眼神,阴沉而猩红地将他们所有人缓缓地扫了一圈,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住他们的脸。
随后,她又弯起眼睛,明媚一笑:“好。”
白围裙转身走了,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根本没有瞪过他们似的。
她离开了。
玩家们互看一眼,纷纷松了口气。
饭店的门吱呀几声,玩家们从一片诡异肉香、烟火满盈的饭店里走了出来。
一半的人还是忍不住,一出来就往外冲了几步,跑到树边和远些的地方,哇地又吐了出来。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半,有人抬起手腕看了腕表:“已经五点半了,要天黑了。通关的事先放一放,大家去找藏身地吧。”
有人忧心:“不会晚上的时候,那个稻草人就出来抓人了吧?”
“难说。”
“可能。”蓝卫衣姑娘说,“晚上的时候鬼也出来杀人,好几轮游戏都这样。”
“亲娘啊,又要躲守夜人又要躲稻草人。”问话的玩家咋舌。
能去找藏身地的时间没有多少了,玩家们挥挥手各自道别,赶紧都踏上了给自己找庇护所的路。
“你跟我们一起走,对吧?”沈奕转头问韩骨爱。
韩骨爱朝他一笑:“对啊。”
她笑容灿烂,嘴角扬着,一点儿看不出刚刚在饭店里冷脸沉默的模样。
温默低低眼眸,往下看去。
韩骨爱很聪明地站在大树的阴影里,看不出她自己究竟有没有影子。
“走吧,没多少时间了。”韩骨爱说,“咱们去哪里?”
沈奕转头,看向温默:“去哪里呀?”
【不知道。】温默比划,【能藏的地方就好吧。】
“那去村子里面吧。”沈奕看向韩骨爱,“随便找个四面通风的地方,一旦被抓到了,就玩地道战呗,放个板子给他踩,趁机双弹转点……”
韩骨爱:“……哪儿来的板子。”
沈奕哈哈笑了声:“玩的游戏。”
温默听得也不是很懂,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
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与山之间。
迎面阴风吹来。
天黑了,远处山连山的山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温默远远望着,心中一阵不爽。他又拧紧双眉,眼睛里发沉了瞬。
“走了,阿默。”
沈奕扯了扯他,温默收回目光,转头跟着他走进村子里。
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山村的村路上,四周寂静,只有大树被阴风吹得飒飒。
温默忽然想起那天。
那天天气也是阴沉的,和地狱里一样。
进了初夏,杨庄子也进了梅雨季。每天小雨大雨淅淅沥沥地下,屋檐边上总有水滴滴滴答答。衣服只能晾在屋子里了,但挂个三天三夜都不见得干,一不小心忘了盖上盖子的豆腐在碗里立马发了霉。
那天难得地没有下雨。
只是天气阴沉。
温默被叫去小卖部跑腿,他抱着小葱和猪肉,从村路上往家里走时,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嚣。他抬头,看见远处河边竟然围了一大堆人。
人们把河边围得水泄不通,男人的怒骂声大骂着,女人的惨叫声哭嚎着,叫好声也此起彼伏。
温默凑近过去,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在后面踮起脚望,可惜身形瘦小,他看不见前面。
“阿默!”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唤。温默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就见江奕和于覃手拿着伞,背着筐,筐里全是白菜萝卜和小葱。
江奕笑容灿烂,看见他时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挥了两下手。
温默才想起,江奕家的菜地到丰收的时候了——像白菜这些菜,只要在季节,隔一段时间就能收一箩筐,能种好几个来回。
这几天下梅雨,温默不好出门,他们没在河边见面。
江奕把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上来很用力地抱住了他,还颠登了两下,像家里大黄狗扑人。
温默听见他还在耳边上哼哼笑了声,好像很得意。
“差不多行了。”于覃从后面哭笑不得地走上来。
江奕不情不愿地松开温默,转头对于覃抱怨:“没事啦,抱一下而已。”
谁能想那么多,兄弟抱一下多常见。
他没把话说完,但于覃和温默都明白。
“这么多人呢。”于覃压低声音,随后又疑惑地转头,“话说,这怎么了?”
好歹是村长的儿子,他一出声,人群最后面便有人回过头来。
“于覃呐,”一个大娘说,“怎么,你爹没跟你说?老石家出事了!”
“老石家?”于覃一愣。
“老石家的赵家媳妇,在外头找人了!”大娘压低声音,又皱起双眉来,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说话又抑扬顿挫地,“前天老石本来要去县里办事,走到半道上,他嫌下着雨,路太难走,就折回来了,打算改天再说。结果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屋头里,老孙家的老三躺在上面,正跟他媳妇抱着啃呢!”
“给老石气的,抓着孙老三和赵媳妇就打了一顿,又拽着赵媳妇去找村长。赵媳妇爹娘也都被喊去了,老赵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你说这赵媳妇,咋这么不要脸?”大娘呸了一口,“这么不守妇道,丢人现眼!现在要给她沉塘了,该!”
温默一怔。
他皱起眉来。
“这就沉塘了?”江奕忿忿不平起来,“咋这样?老石还天天在外边找小媳妇,还花大钱让县里的小姐来村子里伺候过!他那时候被发现,村长说了几句就没事了,怎么轮到赵姐就这样!?”
“那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大娘望向他,理直气壮道,“奕哥儿,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这都不懂?男人乱搞还行,女人怎么能乱搞!?以后你可别瞎说,怎么还给贱人说话!”
大娘一脸正色。
江奕忽的哑口无言。
人群里叫好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他们骂着“贱人”“婊。子”“破鞋”,又喊着“淹死她”“淹死她”。温默抬头望去,只见到人群中一个一个愤慨的头颅,只看见他们高举起的双手。
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高举的手仿佛正义的铁锤。
女人在惨叫,温默看不见,但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人群的欢呼瞬间沸腾,如同浇进一勺热油。
“死得好!死得好!”
“欠男人草的东西,下辈子我看你还敢不敢!”
“不守妇道的玩意儿!”
“漂亮!活该!”
温默突然四肢发麻。
疯了。
他愣愣望着人群,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疯了。
全疯了。
这世界疯了。
他站在那里脑子发麻,直到江奕拽住他,把他拉走了。
温默脑子里一片木,栽栽愣愣地跟着江奕走。江奕把他带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伸手把他抱住。
温默靠在他肩头上,听见江奕呼吸急促,喘着粗气。
“别怕,”他听见江奕声音发颤,“别怕,我带你走。”
“这破地方,等我毕业就走。等我毕了业,能有工作,我就带你跑。”
“我带你走,温默,我带你走……一群疯子,不在这儿呆着了,我带你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他在他怀里点点头,也抱住他。
江奕以前从没说过这话。
他从前说,他会跟他在村子里结婚。但这件事以后,江奕说他要带他跑。
他应该是发现了。
温默想,江奕以前大概以为等他长大了,他就有了力量,所以哪怕温默跟他都是男的,他也有能力安稳地和他结婚,和他一起从原来的家里离开,有个新家,能留在村子里。江奕放心不下他母亲,也放心不下他妹妹,所以他想留在村子里。
可是江奕发现了,村子是个吃人的村子。
他不敢冒险,他不敢打包票说,村子里的人能接受他和温默的关系。
所以他说温默,我们逃。
他说温默,我带你走。
不是只离开家,留在村子里,而是逃出这村子外。
天上落下雨点来,很快将人打湿。江奕把他抱紧几分,手微微抖。
“再等等我。”他说,“马上了,马上就可以毕业了,马上我就去县里找个活儿干……”
“温默?”
沈奕忽然叫了他一声。
温默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沈奕已经找到了个地方。
这是个夹在两户人家之间的小道。天很黑,今夜连血月都没有,遍地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沈奕也没有开手电,只是在黑暗里朝他往小道上指了指。
“就这里吧,怎么样?”沈奕问他。
温默点点头。
这条小道两边通着,前后都能跑,当然好。
他回了回头,却没见到韩骨爱。
【那个女孩呢?】温默比划,【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刚刚就跟丢了。”沈奕往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可能是自己有想法吧。不管她了,都这么晚了,回去再找太危险。”
这倒确实。
【守夜人饥,狩猎开始。】
播报阴森地在头顶上响起。
沈奕赶紧拉着他进了小道。
温默跟着他跑了进去。
前脚刚进去,后脚,村路上吹起阵阵阴风。
风沙在黑暗里扬起,迷了人的眼睛。温默抹抹双眼,沈奕把他的手攥紧几分。
“温默。”沈奕在身边叫他,“天好黑呀。”
“……”
怎么突然说废话。
温默忙着警惕四周,没空搭理他,于是只扣了扣他的手心。
“这个村子还真是可怕。”沈奕继续唠叨着,语气带着笑意,“温默,你害怕吗?”
温默叹了口气。
他回头,正要比一下不害怕时,撞见眼前一片黑暗,他突然愣了愣。
不对。
沈奕为什么没开手电?
没有光,他刚刚怎么看的路?
怎么找到的这条小路?
……而且,为什么叫他时不叫阿默,却叫温默?
正愣神,手里突然传来一阵异样。沈奕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毛毛躁躁的,扎了温默的手。
温默立刻察觉不对,他用力抽开手,却竟没甩开他。沈奕不知哪儿来的怪力,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
他的声音仍然充满笑意,仿佛春风拂面。
“温默,”他柔声说,“你害怕被吃吗?”
沈奕凑头过来。
黑暗里,温默看见他笑吟吟的脸上有稻草破皮而出,到处都是,长了满脸。
不是奕哥儿!
温默瞳孔骤缩,周身突然一轻。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伴着一阵天旋地转,他重重下落。
扑通一声,温默落进水中。
温默张开嘴,呛了一大口水。他惊骇地缩小瞳孔,伸出双手,见眼前居然有无数气泡涌向水面。
他试图翻身时,突然有许多手从背后伸出,拽住了他。
他们把他往深处扯去。
温默一惊,本能地想出声。
又一大口水化作气泡,涌向水面。
水涌进鼻腔,涌进胸腔。温默无法呼吸,突然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了。
他眼前一白,突然大片记忆涌进脑海,他想起了那天。
梅雨季结束了,他和江奕那天躺在芦苇丛里。河边河风阵阵,江奕把他抱着,藏在芦苇丛里。
“再过几天,我就毕业了。”他小声跟他嘟囔,亲了亲他的额头,笑起来,“我过几天就去县里面找活干。等确定下来,咱俩就跑。”
落日余晖,把他整张脸照得暖烘烘的,睫毛上都落着层橘色的光。
温默有些不安:【能这么顺利吗?】
“会的,别怕。”江奕揉揉他的脸,“我很快就毕业了,虽然拖了好久了。本来十八就能毕业,可这几年,我妈时不时就让我停学,要么是家里钱不够要给弟弟妹妹吃饭,要么是家里收成不错忙不过来,总让我歇个半年……断断续续歇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毕业了。”
“这拖的真是……不过还好,于覃也是,他爹时不时让他帮忙忙活村子里的事,跟我一样,总停学。我俩这难兄难弟的,最后竟然休得彼此彼此,还能一起毕业。”
江奕说着,笑出声来。
“我把大学的名额给他了,他肯定会帮我。有他帮忙打掩护和介绍,我能找到个好工作的。”江奕又亲亲他,“别怕,他还是挺靠得住的。”
【你觉得他能行,最好。】温默在他胸口上点了两下,又点点自己,【反正,我跟你走。】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江奕把他抱紧,把脸埋在他发丝间拱了拱。
“最喜欢你了。”他嘟囔着。
温默红了脸。
江奕松开他,坐直起来。
“好!我们马上就跑!”他说,“带上我妹妹跑!那混账盯着他不是一两天了,我带上她,我打死都不让她嫁给糟老头!”
温默没有意见。江雨人很好,知道江奕跟他关系好,又知道他是村子里不受待见的哑巴小孩,她就经常也来偷偷关照他。有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有时候去河边帮他来洗衣服。
和江家的老三江阳不一样。
江奕他三弟江阳真不是个东西。大约是因为他是家里最小,也是江奕他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种,李桂兰宠他宠得不是一星半点。
江阳总欺负江奕,堂而皇之地指使江奕和江雨干这干那,一个不顺心,就向李桂兰告状,说他俩欺负他。
李桂兰还真是向着他,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真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俩。
于是温默也坐起来,对江奕点点头,比划了个好。
江奕拉着他站起来,往路上走:“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瞧好吧温默,等我把你带出去,我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穿过芦苇丛,他们往村路上走。从河边到路上,还有个下坡。
江奕拉着他走上坡,边走边规划。
“到时候,我们去县城里住筒子楼。挤是挤了点啦,不过比这里好。要的钱应该也不多,等我找好工,住就不成事了!我不会再让你回来了的,我们……”
“你要去哪儿?”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头顶一响。
温默一僵,脸上的笑立即尽失。
他抬头。
江胜国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刚走到半坡来的他们。
那双眼眯缝着,阴沉地打量着他们。
河风依然在吹。
吹得呜呜作响,吹得芦苇摇曳。
第098章 烩人菜(玖)
砰!
“老温!”
林红尖叫起来。
温默趴在地上, 捂着自己的脑袋。温文学手里拿起个酒瓶,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碎片扎在手心里,满头酒液混着鲜血流下来。温默顿时痛得天昏地暗, 脑子里伴着剧痛, 嗡嗡地一阵响。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被江胜国抓住了——他就只记得这一件事,他被江胜国抓住了。
他脑子空白,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家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江胜国拽着他, 把他拽回了老温家,然后黑着脸对温文学说,看见江奕和温默抱在芦苇丛里互相啃。
温默自此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几天。
他被踹到墙角里, 温文学接连拿了三瓶酒砸在他头上。温默被砸得脑子里嗡嗡的响,几度没了意识。
温文学回头,不知又去屋子里拿什么。
“别打了!老温!”林红尖叫着哭, “要打死了!多少是你儿子!”
温文学没做声,只是沉着脸从屋子里拿出了一把锄头。
林红又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这个不能用!!”
“撒手!”温文学破口大骂, “怎么不能用!?操他爹的,这小废物玩意儿吃我的穿我的,我哪儿对不起他了!?居然跟个男的抱着啃, 我看他脑子出问题了!我不打死他!”
“那也别用这个打啊!”林红哭着,“会死人的!”
“死了正好!”
“是你儿子啊!”
“老子不认了!!”
温默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声, 可他爬都爬不起来了。他捂着自己的脑袋, 痛得眼皮都睁不开。
到最后, 林红没能拦住。老温一个锄头砸在他身上, 温默身上立时皮开肉绽。
他喷了一口血出来,昏了过去。
那是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几天。
温默被打得几乎浑身都动不了, 后来温文学打累了,就把他浑身是血地放在角落里不管了。林红拿着药哭着过来,边哭边给他上药。
温默那会儿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林红突然就开始关心他,怎么突然就开始爱他。
再后来,温文学又开始打他,对着他用酒瓶打用椅子砸。
他打的时候,林红一直在哭叫。
温默后来都没了痛觉。
不知过了几天。
温文学又在拿着锄头打他的时候,突然大门被猛地敲响。温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迷迷糊糊听见耳边又吵起来。随后林红又歇斯底里地尖叫,温默身上一轻,伤口剧痛起来。
有人把他翻了过来。
“温默!”
“温默!睁眼看我!”
有人在叫他。
温默竭力睁开眼皮,努力眨了几下眼,望见江奕的脸。
他茫然了瞬,忽然耳边清明许多。
“你干什么啊!”他听见林红大叫,“老温!老温你怎么样——江奕你疯了!你砍他干什么!”
“那他打他干什么!?”江奕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这都什么伤!?他拿锄头打!?他疯了吗!”
“打不死的,我拦着的!”林红说。
“狗屁!”
江奕抹掉温默脸上的血,“拦着的……你拦个鬼!拦着还能打成这样吗!?”
温默望着他。江奕哭了,热泪滚滚落下来,顺着脸颊砸到温默的脸上。
温默呆呆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江奕这么愤怒。那张一向明媚的脸,那会儿也被打得青青紫紫,嘴角还有血痕。因着愤怒,江奕眉间皱出一道深沟,咬牙切齿,眼角都在抽搐,呼吸都急促。
原来奕哥儿也会生气。
他慢吞吞地想,然后被江奕抱了起来。
“你去哪儿!?”
江奕没有理她,他把温默抱在怀里,带着他往外闯。
他想带他跑,他想带温默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温默看见江奕那张愤怒的脸,听见他哭泣的声音,被他抱着颠簸得很疼时,他听见江奕哽咽的对不起。
他沉在水里,身下的鬼手一只一只地抓住他,把他往深处拉去。
他感到如那日一样的撕扯。有人把他从江奕怀里拽出去,他伸出伤痕累累颤抖的手,江奕也紧拉着他的手。
江奕咬牙切齿地不想松开他,可更多的手伸过来,将他们扒开。
江奕惨叫得撕心裂肺,目眦欲裂,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被强硬地跟他分开。
他喊温默、温默、温默。
温默张开嘴,竭力发出几声凄惨低哑的气音回应。
但无济于事。
他们被分开了。
没有跑得出去,江奕被架回江家,温默被带回老温家。
林红难得地把温默放到床上。温默缓了几天,得了些清醒过来。
他钝钝的脑子里木了好久,才纳闷起来,怎么温文学这几天没来打他,也没看见他的影子,连声音也没听见。
直到某天家里来了人,在外头和林红说起话来。
他听见林红凄凄切切地哭,说:“老温死了。”
温默浑身一震。
来人叹了口气,劝她节哀。
他们声音低低,温默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靠着那些只言片语拼凑了好久,才明白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他差点没被温文学打死。
他这几天浑身是血,老温拿锄头在他身上开了好几个洞,伤口深得血肉模糊,能见森森白骨,林红想拦却拦不住。
他快要被打死的事儿,早就被温文学出门去忙活时,骂得满村风雨,所以也落到了江奕耳朵里。
江奕本来在被关禁闭,一听这话,他就硬是把门撞开,跑来了温默家。
他来时,温文学举着锄头,正在打人。
江奕一进门,一见温默倒在地上,像具尸体没有反应,而老温还在打他,当场就红了眼,冲进厨房抄起一把刀,朝着老温后背就一刀劈了上去。
老温死了,失血太多,又破伤风。
被江奕杀了。
“疯了!”来人压低声音,语气用力,“江奕他疯了,绝对疯了!怎么突然就这样……该不会,中邪了吧?”
林红只是哭,没有做声。
胸腔里渐渐漫满了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温默没法呼吸,眼前慢慢发黑。耳边只剩下水声,他却看见从前的一幕一幕。
来找林红的人待到傍晚才走,林红在外头忙活了一会儿,又来到他床边。她满脸泪痕,摸了摸温默的脸,满眼心疼。
温默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林红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小时候温默被温文学丢掉,她会不远万里地去找回来;可是她又对他不好,像养狗一样养他,责骂声从未断过。
等到温默又要死了,她又跪下来哭着给她上药,求他别死,在他的床头上坐了一夜又一夜,低低地哭着,喃喃地问怎么就出了这种丑事。
到底怎么想的。
温默看不明白她。
温舟本来被送到了隔壁村的外婆家呆了几天。一听这事儿,急得当场就要回来,嚷嚷着叫不许打他哥。
但林红把他硬按在了那里,不许他回来。
温默泡在水里的脑子空空的。
视线里渐渐发黑。
老温死了,温默平静了一段时间。
江奕救了他。如果老温还活着,这会儿死的就是温默。
是江奕救了他。
温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温默伤得重,还是躺在床上。他们有意不让他听见,只在外屋声音低低地商量。
温默躺在炕上,翻身都翻不动,望着外面朗朗的晴天,脑袋空空地发呆。
来温家的人走了,林红推开屋子走了进来。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望着他说:“小默,咱们走吧?”
去哪儿?
温默迷茫。但林红已经过来,把他从床上背了下来。等一出门,温默才看见,原来刚刚出门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还没走。
屋子里昏昏沉沉,没开灯,但靠窗的地方点了两排昏黄的蜡烛。
温默被林红放下来,一抬头,王婆子坐在床上,盘着腿,两手握在一起,闭目养着神。
温默被放成跪在地上的模样。他转头打量,屋子里有几个人,但大伙都闭着嘴没说话,目光都不善地在他身上打量。
片刻,屋外吵嚷起来。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把一个人扔了进来。
温默转头望去,突然一怔。
一个满身青紫的人被扔进来。他死气沉沉地倒在地上,腿下一片淋漓的血。
他面朝地倒在地上,好像已经死了。
温默惊出一声气音儿,他扑过去,不顾身上扯得一痛的伤口,他抓住江奕,拼命摇晃他两下,急得嘴里不断发出声音。
村人们上前来,把他们俩分开。
温默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他拼了命地甩开压着他的人,可没用。他们拽着他的头发,他们按着他的胳膊,把他压着。他动都不能动,只能大叫着哭喊。
江奕一直没有动。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婆子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见。
温默喊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用一个哑巴只能发出的气音儿。可江奕一直没有反应,温默只看见他腿上淋漓的血,和一动不动的身躯。
到最后,他是被林红哭着喊着扯回去的。
回到家里,他拿起刀挥,指着林红红着眼,气音喊得嘶哑,又比划又大叫地,终于让林红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拐你跑,他想跑!”林红喊,“他还杀了老温,他当然要被打了!他跟疯了似的——而且李桂兰都去找王婆子去看过了,江奕中邪了!”
“他身上有鬼!有鬼!给他灌符水他都不喝,江胜国没办法,只能把他打晕了灌!”
温默脑子里生生嗡了一声。
“你没听王婆子刚刚说什么吗!?”林红歇斯底里,“她说你也被影响了,你身上也有鬼!赶紧的,把刀放下,我把符水给你烧了!”
“喝了!温默!”
“把符水喝了!!”
温默挥着刀,砍伤了林红。林红龇牙咧嘴地夺过他的刀,把刀扔到地上,然后掐着他的脖子,把呛人的符水硬灌进他的喉咙里。
暗无天日的日子。
真是暗无天日、乱七八糟的……一段日子。
温默沉进水中。
他竭力动了动,艰难地向着越来越远的水面伸出手。
他被灌了好久的符水。
林红像是中邪了似的,把所有的符都烧成水,往他喉咙里灌。
温默忽然想不起来后来的事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被锁起来,林红天天都过来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符水。不顾他大喊大叫,林红像疯魔了一样,每天唠唠叨叨地和他说,喝,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怎么能跟江奕抱在一起,你绝对是鬼上身了。
昏天黑地的日子过了数日。
温默被锁上了,门上都贴了黄符。林红变得神神叨叨,连窗户上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纸。
直到那日,温默到了极限。他被逼疯了,又一碗符水进嘴的时候,他推开林红,呕地把喉咙里的符水全抠了出来,然后冲出门去。
他吐掉符水,冲出家门,带着一身淋漓的血没好的伤,不顾一切地跑到老江家。
几个村人正在屋前骂骂咧咧。
村人们看见温默跑出来,都吓了一跳。温默没有管他们,他脑子里全是王婆子家里生死未卜的江奕,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拦在跟前的壮丁推飞出去。
他跨进门里,李桂兰吓得大叫。
江家一个屋子里上了锁,贴满了黄符。温默看了一眼,转头回到院子里,拿了一把生锈的斧头,冲上去。
几声巨响。
温默把这道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劈烂了。
随着动作,他身上伤口崩裂。
但他不管不顾。
他见到了江奕。
江奕倒在角落里,像死了一样没有声息,两条腿上鲜血淋漓。
温默扔掉斧头,朝他扑过去,扑在他身上,哭叫着摇晃他。
半晌,江奕缓缓睁开眼,终于抬眼看向他。
他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了下去。他向他苦笑,胸腔起伏两下。
“阿默。”江奕沙哑,“对不起……”
“我不能带你走了……”他咽下血,带着哭声的颤抖,绝望地看着他,“我站不起来了……”
温默一震。
他低头,望向他鲜血淋淋的双腿。
江奕对他绝望地笑着。
“对不起,”他只说,“对不起。”
江奕被打断了腿。
因为他抱着他往外闯,所以被打断了腿。
仿佛被噩梦魇住,温默视线里彻底黑下来。
他醒不过来了,一遍一遍地做着四十二年前死时的梦魇。
他梦见江胜国突然进来,拿起斧头,一把将温默甩出去,然后抬起斧头,朝着江奕砍了下去。
温默目眦欲裂地大叫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再次冲过去,他抓起柜子上的花瓶,一瓶子锤碎在江胜国头上。
于是,村里的人说他也疯了。
他们又把他们分开,之后没过几天,王婆子就说把他们烧死。
又是火海。
又是破庙。
又是把他抱得很紧的江奕,又是把墙边烧出一个缺口来的大火。
江奕又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横抱起他。
他说真不想死啊阿默,他说真想带你走啊阿默。
他说,阿默,救救我吧。
他把他扔了出去。
他被砸死在火海里。
他听见自己惨叫,他看着那人只剩一只手的尸骸,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沈奕的样子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有关沈奕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遇到过沈奕吗。
没有吧,江奕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一只一只的手,将他往深处带去。
“咳。”
“?”
沈奕回过头。回头的这一瞬,他才恍恍惚惚地发觉——他牵着的这只手,手感有所不对。
眼镜男一脸发木地看着他。
沈奕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半晌,他抬起手,一看,攥在手里的居然不是温默瘦弱的手,居然是眼镜男的手!
“兄弟,”眼镜男做作地一脸娇羞,“是不是有点暧昧了,我们。”
沈奕吓了一大跳,嗷一嗓子把他甩开:“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好不好,我好好地在后面走,你突然过来拉我的手。”
“什么玩意儿?”沈奕莫名其妙,“谁拉你了,我明明拉的我男朋友——诶?”
他边说边拿着手电,四周扫了一圈。
“我男朋友呢?”沈奕又一脸懵逼,往旁走了两步,“阿默?”
温默不见了。
沈奕莫名其妙,一转头,韩骨爱不知怎么了,居然已经笑死,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头都抬不起来。
沈奕无语:“至于吗你。”
懒得理她,沈奕回头说:“话说我男朋友呢?而且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好端端地牵着我男朋友,一直没松手,怎么突然就换成你了?”
“我怎么知道。”
“你少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没和我们一起走吗?”
“谁说的,我一直跟在你们后头好不好。”眼镜男翻了个白眼,又望他手里的手电,“你这个手电能不能关上?让守夜人看见,我们仨就得手牵手一起死了。”
守夜人已经开始狩猎。
此刻夜色四合,天上血月当空,照得大地真是暖洋洋的,纯暖色。
暖的让人想死。
“等我找到我男朋友。”沈奕拿着手电往四周转,“阿默!”
“阿默——”
“温默!上哪儿去了?”
“你再不出来我就哭了!”沈奕拢起手喊,“阿默——”
眼镜男走到韩骨爱身边,抬腿,毫不客气地给了她屁股一脚。
韩骨爱往前一扑,抹抹嘴,吃吃笑着直起身来,一点儿没生气。
眼镜男瞪了她一眼。
眼镜男长相平平,留着十分死宅的一头略长的发,身上穿的却是一套亮眼的白。
沈奕往远处去了,一边喊温默一边四处看,没注意到他俩。
“演技可以。”韩骨爱趁他没注意,又笑了几声,“以后能不能跟我也娇羞一下?”
“去死。”眼镜男说。
第099章 烩人菜(拾)
“喂!”
沈奕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喊,“温默不见了!”
“啊?”
眼镜男转过头。
韩骨爱也拍拍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见了?”韩骨爱歪歪脑袋, “不会吧, 该不会是你漏了哪儿吧?默哥又说不了话,再找一圈看看。”
“我都找半天了!”沈奕急切道,“我连别人家里面都进去喊过了!就算他出不了声,要是在哪儿,也能发出点声音来的啊!敲敲门什么的, 他不会一声都不吭的!”
说罢,沈奕又焦急回头望望,大喊两声温默。
夜里的山村一片寂静, 他的呼喊空有几声回声回来,但无人回应。
一片死寂里,沈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过着急激动, 他气喘吁吁起来,一种惊惧不安从心底里蛇似的蜿蜒着爬上来。
眼镜男揉揉后脖颈, 沉吟着猜测道:“守夜人吗?”
“不可能,守夜人抓人怎么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得把人拖到猎杀场去的,猎杀场如果动了, 我们就在他这么近的地方,一定会听到什么。”韩骨爱说, “是鬼吧。”
沈奕怔怔:“鬼?”
“游戏里的厉鬼杀人的话, 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像刚刚那样偷梁换柱。”韩骨爱手插着兜, “你不是也见过吗,拔舌地狱里那个鬼新郎。”
“他大晚上出来, 就会没什么声音地飘,如果遇上了玩家,就能突然消失绕到身后,把玩家的脖子拧掉、杀死。”韩骨爱说,“所以默哥如果真不见了,多半是被稻草人换走了。”
沈奕脸色一白。
“稻草人在哪儿!?”他急得大叫,“他把温默弄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别跟我急啊,”韩骨爱伸手摆了摆,苦笑着后退几步。
“不会已经喂土地公了吧。”眼镜男悠悠说出恐怖的话,“白天里,大哥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沈奕顿时脸色更白。
他大骂一声,转头就要冲进旁边的人家里。
“哎等等等等!”韩骨爱抓住他,“你干嘛去!”
“废话,这附近丢的,要喂肯定也是喂这附近人家里的土地公!”沈奕大叫,“放开我,他肯定在附近!”
沈奕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旁边的一户人家里。
韩骨爱叹了一声,收回伸出去的手,目送着沈奕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他还和四十年前一样,似乎永远都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朝温默跑过去。
不论这样的事会有多少次。
不论稻草人会不会也伤害他,不论这一趟会不会是送死。
韩骨爱对着他的后背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上的血月。
沈奕冲进屋子里。
村人已经在屋中睡下,鼾声平稳地在屋里回响。
一股腐烂的味道蔓延着。
沈奕一进屋,差点被这股味道熏得吐出来。他拿着手机四处一扫,见桌子上堆着已经发臭的食物,地上全是烂菜叶子。
没有土地公。
正厅里空空荡荡的。
他又冲冲撞撞地闯进村人们酣睡的屋子里,毫无所获后,又冲进堆满杂物的杂物间。
不论哪里,都没有土地公的身影。
沈奕冲出门来。
韩骨爱和眼镜男站在村路上,手插着兜,看着他匆匆忙忙地刚从那屋出来,就又拿着手电冲进了另一个屋子里。
“温默!”村路上都响着他急切的喊声,“温默!温默!!”
沈奕的喊声逐渐嘶哑。
他跑遍了附近的所有屋子,一无所获。
过了约半个小时,沈奕踉踉跄跄地走出这附近的最后一户人家的家门。
他气喘吁吁得上不来气,被门槛一绊,当即两膝一软跪到地上,捂着肋骨,看起来估计是岔气得疼,已经直不起身。
“没事吧,奕哥儿?”韩骨爱关切道。
沈奕摇了摇头。
“没有吗?”韩骨爱继续问。
沈奕点了点头,呼吸都颤抖。他抬头,那张因呼吸急促变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他急哭了。
韩骨爱看得心里一软,突然有点想现在就放人。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别急,也是好事。找不到土地公,证明默哥还没出事,还没被土地公吃掉。”
“说得没错。”眼镜男也走上前,对他说,“你先别急,这种地方越急就越想不出办法来。现在要想救他,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稻草人到底是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沈奕怔怔地抬头。
他呼哧乱喘着粗气,抬头望向眼镜男。
眼镜男伸出中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那个姓何的大婶,小孩,还有大哥,都是被稻草人带走后消失了。”眼镜男说,“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饭店里的菜品。但饭店要想再开业,还得等到白天,所以你那个温默 ,还有活着的机会。”
韩骨爱撇他一眼:“但是,如果在那之前被土地公吃掉也会死的话……”
“对。”眼镜男和她对视,“那温默也没机会了。”
沈奕瞳孔一缩。
“不过这附近没有土地公,赢面还是有的。”韩骨爱望向他,“不能盲目的乱找,乱找只会浪费时间。现在是为了温默,必须要弄清楚了——稻草人、土地公还有死了的老太太,这三个到底什么关系,这个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有弄清楚这些,才能知道,到底被稻草人抓走的人,都在哪里。”
沈奕气喘吁吁。
韩骨爱没有再笑,虽然看不见脸,但沈奕感觉出来了,她正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沈奕深呼吸了几大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说的没错。
他们说的没错,附近根本就没有温默的踪迹,所以他一定是被稻草人弄走了。
那要想找到他,就只能先知道稻草人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话说回来,那个稻草人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奕竭力冷静着,摆清思绪。
开饭店的是老重家,那家人在做人肉……被稻草人带走的人,会被那个饭店做成人肉……
人都离开后,土地公的嘴巴里会流血……
老重家死了一个老太太……
饭店里的人明明吃的是人肉,但是好像都没有察觉,所有村人都在吃人肉……
都在吃人肉……
舂臼地狱的罪名,是浪费粮食……
猛然间心神电转,沈奕突然想起韩骨爱在饭桌上的话。
【难不成,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沈奕怔了怔。
突然,他拔腿就跑。
夜里,22:23分。
新汇村的村长家。
老村长的老婆几年前就死了,一对儿女也早就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
家里就只剩下老村长一个人。
夜深了,老村长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房间里,电视滋滋哇哇地响着。那是档厨艺节目,切菜剁肉的声音噼啪不断地传出来,伴着主持人笑着介绍做菜步骤的声音。
电视信号不好,电流声时不时地滋啦一阵。
村长正在鼾声平稳地睡着。
突然,家门乓地一声巨响。
“村长!”沈奕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大叫,“村长人呢!?”
村长一个激灵,睡眼朦胧地惊醒过来。
沈奕抓着手电,已经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一把将村长从床上薅了起来。
“说!”沈奕声音满含怒火,“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怔怔。
他还没醒,一脸的懵逼,在手电筒的强光照耀里,他睁不开眼地眨了两下眼皮:“啊?”
村长还没醒。
沈奕松开他,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一个大嘴巴子就呼了上去。
韩骨爱刚追到门口。
她一进来,就听一声十分清脆且用力的巴掌声。
一抬头,就见老村长往床上一歪,那双老眼瞪得老大,更懵逼了,也衬得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十分明显。
韩骨爱一脸惊骇,当即下意识一退,整个后背撞在门框上。
她望向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沈奕面目狰狞,咆哮着喊:“没时间了!说!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这回醒了,两只老眼瞪得溜圆。
*
“啊!!”
……惨叫声。
温默听见惨叫声。
火海熊熊,近在眼前。
灼烧的痛楚遍布全身,但他却丝毫不觉。温默瞳孔震颤,望着那火海里被重重房梁砸死的人,望着他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温默惨叫得撕心裂肺。
他冲上去。
他抓住熊熊燃烧的房梁,他的手立刻被烧灼得发黑痉挛,可他丝毫不觉。
他疯了似的喊着,疯了似的抓着那道房梁,想把它推开。
江奕——江奕在里面。
江奕在里面啊!
“温默!”
有个人突然拽住他,把他一个劲儿往外拽开来。
“别过去了!”她同样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哥死了!别去了!”
温默的喊声一顿。
怔怔地,他回过头。
背后传来抽泣声,传来温热的湿润。
江雨散着头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后背上,哭得抽噎。
“别去了……”她哽咽,“你别去了,别死……”
“你走吧,温默……我求你了……”
“我哥走不了了……”
“你走吧……”
房梁轰隆隆地断裂,破庙烧成了废墟。
村民们的欢呼声响起,就和那天赵媳妇被淹死时一样。他们的喊声仿若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温默仿佛也被沉塘了,胸腔里仿若有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河水。
江奕彻底被砸死在了里面。
温默张着嘴,喉咙里却哑了,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见人们的欢呼,庆贺。
他们庆贺他最爱的人的死亡。
说带他走的人,被永远留在了废墟里。
他在水里越沉越深。
血泪从眼角流下,在无边的河水里被稀释而去。血泪缥缈地化成丝缕的血水,向上飘去。
他的黑发在水中飘荡。
温默两手向下,阴森的鬼手抓着他瘦削的手臂。他两眼紧闭,瘦长的一双腿同样被禁锢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亡。
“温默!!”
一声呼喊划破黑暗。
温默抖了抖。
他被江雨偷偷推上村路。
站在村口时,他回过头。
他看见江奕在他后面,一身黑灰烧伤、衣衫褴褛,却依然笑得明亮地,朝他跑过来。
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水里。
梦魇破碎。
眼皮一抖,他睁开眼。
眼眶里的血泪向上飘去,他看见沈奕急切的脸。
他被抓住手臂。
身上的鬼手猛地用力,想将温默留在河里。
沈奕目光一凛,面色瞬间杀气腾腾。
他咬牙切齿地将温默狠狠拉过去。
第100章 烩人菜(拾壹)
沈奕将温默狠狠地往自己这边一拉。
鬼手们把他往水底拉去。
沈奕一皱眉, 干脆潜下去,把他抱在怀里。他伸手,用力拉住温默身上的鬼手, 把它们一个一个掰开。
可鬼手们被掰扯开后就立刻又伸出来抓住, 一个一个比水里的海草还难缠。
沈奕急得两眼通红。
温默望着他狰狞愤怒的脸,恍惚间又看见了江奕。
真是一样的脸。
抱着他面对威胁时,愤怒的模样如出一辙。
他手在抖,温默感觉到了。一只只鬼手被掰开又冲来,无穷无尽。
松手吧。
温默心里念叨, 松手吧,奕哥儿。
他大概就到这儿了。
想着,温默禁不住扬扬嘴角, 笑出声来。
你看。
他就是这样的命。
根本逃不出去,从哪里都逃不出去。所以不是江奕的错……
温默挣扎出一丝气力来。他伸出被鬼手抓住的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
他力气很轻, 但只一下,沈奕就一怔。
他疯了似的掰着鬼手的动作一顿。他低头, 原本愤怒通红的双眼愣愣地看向温默。
温默和他对视。
他眼神疲倦,无奈,沈奕看过来时, 他朝他一笑。
沈奕眼中有惊骇一闪而过,随后是铺天盖地的难以置信。温默知道他懂了, 于是合上眼, 点点头。
走吧。
他想, 走吧。
突然, 他被用力抱住。
温默忽的睁开眼。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沈奕把他紧抱在怀里,摁着他的脑袋, 和他用力相拥着,不管不顾地跟他一起向水底深处坠去。
鬼手将他们抓住。
温默瞪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水面。
心里轰然漏了几拍。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
他想起即使双腿被打残也在看见破洞时眼前一亮,摇摇欲坠地站不稳也都要将他扔出去的江奕。
他想起江奕跟他躺在芦苇边上,抱着他说你太好了,世界上你最好了。
他想起江奕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往外冲,他想起他愤怒的脸。他想起拔舌地狱里时隔四十二年轮回转生后又来见他的沈奕,他想起雨夜里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想起他追着他喊阿默,他想起他拽住他自刎的刀刃。
他想起他说先杀了我。
沈奕说先杀我,你再自杀。
他说我要跟你走。
伸向水面的手僵了很久。
他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
温默恍然间,终于明白了。
沈奕这次真的是要死都跟他走。
他是认真的。
他永远不会再扔下他了。
【他想让你需要他。】
沈安行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来。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温默阖了阖眼。
忽然,身上一松。
温默一怔,侧头一看,身上的鬼手竟然都松了开来。
沈奕也注意到了,他微微松开温默,同样呆呆地往他身上看了眼,而后又看向河底里。
鬼手们在河底里摇摇晃晃,五指松懈着,没有再伸向他们。
忽然,几团绿光像萤火似的,开始在河底里沉沉浮浮。
鬼手们往河底里缩下去——看起来,它们是惧怕这些小小的绿光团。
绿光缥缈。
血月之下,河边上,韩骨爱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招魂幡。
绿光从她手里的招魂幡里飘出去。
眼镜男蹲在河边,望着绿光飘进河里,嘟囔了句:“后门开的是不是有点大了。”
韩骨爱一手插兜,一手把招魂幡扛起来。
“有什么所谓。归根结底,这个是工作做不到位,才留在地府这么多年。”韩骨爱吹了声口哨,“就当给人家发个辞职补贴呗。”
眼镜男没话说。
韩骨爱朝他一笑:“再说了,我不喜欢看见有人死在河里。”
眼镜男更没话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韩骨爱一眼。
温默被沈奕抱着,飘上了河面。
俩人从水里仰出头来。
温默连飘起来都没力气了,只仰头露了个脑袋出来,耳朵还沉在水里。他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了几下,终于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阿默,阿默……”沈奕喘着粗气,他死死拉着温默,把他往自己怀里抱,语气听着像要哭,“没事了,阿默……没事,没有沉塘,没有沉塘……”
温默费力睁着眼,听得苦笑。他没有想到自己死时的事,可沈奕想到了,沈奕找到他沉在水里,想起他的记忆,想起他看见过的温默被那些畜生缝了嘴,扔进水里沉塘的事。
沈奕哭了,他在水里抱住温默。
温默抬起手,在水里也抱住他。
河面漂浮,水浪轻轻地飘摇。
沈奕抱着他,飘向河边。韩骨爱拽着他俩,把他俩拽上了岸。
温默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稻草人给他下的什么猛药。一上岸,他抬头都没力气,斜歪歪地栽楞在沈奕身上。
沈奕失而复得地抱着他,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嗷嗷地嚎啕。
“行了,别哭了,这不是救上来了吗。”眼镜哥揉揉耳朵,“一般人这时候都开始耍帅了,怎么你哭得跟个狗似的。”
“你懂什么!我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沈奕把温默抱紧些,“要是没找到我怎么办,我也不活了!我连去哪儿找个绳子吊死都想过了!”
温默听得心里一紧。
他拽住沈奕的袖子,心说那可千万别。
缓了半天,温默身上才有气力回温。他咳嗽着,按着沈奕,将自己弄起来了些。
“好了吗?”沈奕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像只大金毛。
温默咳嗽着点点头,手却没松开他。他握着沈奕的手,只腾出一只右手来比划了几下:【怎么找到我的?】
沈奕这会儿脑子进水,眼睛里除了温默就没别的。温默这么一问,他就指了指身后的老村长:“我给了他一巴掌,叫他带我来。”
温默:“……”
他抬头,往韩骨爱身后一看,才发现还有个NPC在这儿。
白天见过的老村长这会儿手插着兜,肩膀瑟缩着,拉着一张脸,站在河边萧瑟的风里,后背被吹得噼里啪啦响,看起来相当命苦。
眼镜哥叹了口气。
“你怎么说话都跟个傻狗似的。”他骂沈奕,“说话怎么只说一点儿?”
温默迷茫地眨眨眼。
沈奕哭得一哽,回头迷茫:“啊?”
“啊什么呀,奕哥儿,”韩骨爱也哭笑不得地凑上前来,指指老村长,“不是你推出老太太是死在田地里,所以去把村长薅出来,这才找到这儿来的吗。”
“你也真是厉害。我们在田地里找了一圈没找见,正要撤,你就跑到河边来。”
“他掉的那么深,也亏你能看见。”韩骨爱无奈道,“真是不服你不行。”
温默听完这些话,怔怔地望向沈奕。
沈奕抹了两下眼泪,并不应声,只是回头来望温默。那双圆眼还是湿漉漉的,委屈巴巴,望向温默的血眸。
他嘟囔着说:“看见河边,就想起以前的事。”
“……生怕他在河里面,才过来看的。”沈奕低下脑袋,抓着温默摩挲,“都在心里面念阿弥陀佛了,结果居然真在河里。”
温默没吭声。
沈奕闷着脑袋低着头。他伸出手,揉揉沈奕的耳朵。
“好啦,人没事就好嘛。”韩骨爱笑起来,“你突然就往水里一扎,真是给我吓了一跳。那你俩先在河边待会儿吧,我跟他拉着这个老村长,先去田里看看。”
她说着,一手把眼镜男一拉,一手把老村长一拽,把他俩都给整走了。
血月之下,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温默和沈奕了。
沈奕一直没松手,还拉着他一直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温默伸出手,给他抹掉眼泪。
他们俩身上都湿哒哒的,全都是水。抹掉了泪,沈奕发丝上又有河水淌下来,身上脸上的水痕,真是怎么都抹不干净。
但温默还是不想看见他哭,于是给他抹了半晌的泪水。
【别哭了,】温默给他比划,【我没事,你别哭了。】
沈奕抽抽了两下,收了抽噎,但还是两眼通红,就那么欲哭不哭地望着他。
温默一个头两个大。
他端详了会儿沈奕的脸,真是刺眼的一张哭脸。
【你,】温默指指他,问道,【刚刚是想,跟我一起死吗?】
沈奕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你的,”他说,“而且……我自己也,不会扔下你,自己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河边风声阵阵,也有芦苇微晃。天上的血月撒了一地鲜血似的红,四面八方都气息诡异。
【……我,有一点地方,骗了你。】
温默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起来,【你听我说。】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
——守夜人,死亡,过桥。
——死时的事,要经历的事,前往人世间的代价。
血月之下,温默慢吞吞地,把所有一切的事情,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等一切说完,沈奕安静了许久。
有那么一会儿,温默不敢抬头看他。直至安静太久,他如坐针毡地有些受不住,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见沈奕两眼更加通红,瞳孔发抖地望着他。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沈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又抱住他。
温默再次被他抱进怀里,这次是骨头几乎都要被按碎的、十分用力的拥抱。
“怎么不告诉我。”
沈奕终于出声了。他声音里颤抖,压抑的苦楚低沉沙哑。温默胸腔里猛地一震,自责漫上心头。
呆了片刻,他伸出手,也抱住沈奕。
“跟我说啊,阿默,”沈奕把他往怀里抱,“怎么不告诉我啊……”
“怎么偏偏你,总要受这么多苦?”
他又哭了。
“凭什么?”他哭着问他,“到底凭什么?”
温默心中哑口无言。
沈奕抱着他哭了很久,才松开。他两眼红的充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温默帮他抹掉眼泪,比划了几下。
【不苦。】他说,【我遇到过你,所以不算苦。】
【过桥也是为了跟你走,也不苦。】
沈奕目光一震,而后又说不出话。
他撇撇嘴,无可奈何地气笑出声来。
“那还要多久呢。”他问,“到底还要几次,才让你结束这种事儿?”
温默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但如果可以跟你有以后,来几次都可以,我认。】
沈奕皱起眉:“你这人,怎么能……”
【往后你会陪我的。】温默打断他,【就算还会死几次,你也会陪我的。】
沈奕哑然。
【你不会再扔下我不管了。】
【你不会先死了,我只是痛一会儿。可是这是奈何桥,于覃没有真的又缝我一次。】
【只是再痛一次的话,我没问题。】
【你会拉着我的。】
【对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比划完,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
温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血红的眼睛里难得亮起光来,一脸憧憬地望着他。
沈奕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苦笑了声。
“好吧。”他说,“我当然不会松手了。”
他俯身,捧住温默的脸,亲了亲他。
温默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上温热一瞬。
沈奕近在眼前,温默低着眼帘,却仍能望见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心里忽然释然——一直以来,他虽然走出了拔舌,放下了赴死的心,可望向前路时,他总是茫然。
沈奕毕竟已经轮回转世。
他毕竟已经是新生的人。
温默重新进到人世间,见到了沈奕的新世界。他没再留在山村,他有新的世界,新的老师,同学,朋友。
温默觉得跟他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茫然。
能行吗?
他总在想——他这样一个被留在往事的怨鬼,真能回到沈奕身边吗。
他这样格格不入的人。
他这样连轮回都没能去的人。
可他忽然释然了。
沈奕有抛弃“新世界”,跟他一起去死的决心。
那他也该有去活的决心。
他们该走了。江奕已经从废墟里离开,所以温默也该从河里出来了。
江奕死在了废墟里。可隔了四十二年,他变成沈奕回来了。
他又来带他走,他来践行他四十二年前的承诺。
温默该跟他走了。
大家都死了,于覃也死了。
没人再拉住他们,所以温默可以跟他走了。
沈奕亲了亲他,河边的冷风呼啸着,芦苇又在摇曳。
【带我走吧。】温默望进他的眼睛里,心里悄悄念着,【带我走吧,奕哥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