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天人

    他为何要跟过来?


    一个师妹,一个拍档,她不过比旁人机灵一点,值得他浪费时间回头?


    乔慧亦意外,问道:“师兄?”


    听见她的声音,电光火石间,百般理由涌来。若那妖魔当真冲着他们而来,他确有必要处置了它,他怎容一条丑陋的尾巴鬼祟地跟在身后,平白污了眼睛。况且,他修为高强,折返一程又如何,旁人再奋力,也难越过他去。如此一想,心下平定许多。


    谢非池淡然地,如同在绢坊前挑一把洒金折扇般,择取了其中一个理由:“方才想起刻影卷轴里它的模样,我不能容一个丑物一路跟在我身后。”


    这个理由已足矣。


    但茸茸芳草间,他竟鬼使神差又补上一句,没头没尾:“而且你上月有一本剑谱未学成,需督促你回去学完。”一时间,他面色微变,已知失言。


    哦,原来是为了她能顺利回去将一本不存在的剑谱学完才好,乔慧心道。她上个月学了三种剑法,上旬,中旬,下旬,一旬一册,早已参悟奥妙,融会贯通,有什么未学成。


    她有些惊讶,但仍装作若无其事。


    师兄高高在上,漠视一切,有时候又不然,她真有点看不懂他。


    “等咱们出了秘境,我一定闻鸡起舞,勤学苦练,一定一定。”乔慧调皮地笑了一下。


    见她坏笑,谢非池更笃定这师妹是察觉了他的失言,但有人在旁,他不好找补,越找补越奇怪。他只眉目冷淡地将心中不悦压下。


    其实旁人听来,就算他不找补,他的话已很奇怪。


    但谁有胆去问,大师兄、谢公子,你是不是口是心非、面硬心软、外冷内热、关怀后辈?于是众人转过头去,只当方才聋了,没有听见。


    好在这只是一段小插曲,仙家腾云驾雾,那座幽诡的石头城倏然已至。


    城中仍是黄昏,千年百年都凝固着那一抹如血残阳,恹恹地,将坠不坠。


    浓雾涌起,穿街越巷,雾中隐隐绰绰浮现出一道怪影。是它察觉到敌人靠近,故意现身示威?还是它早已暗中设伏,只等此刻一举发难?无人知晓。


    辜灵隐低声道:“这怪物已比当日我所见更加高大,诸位多加小心。”


    只见雾中妖物高约十数尺,面若满月,双耳垂肩,袒胸斜衲,身形敦厚,确实肖似弥勒。


    但弥勒多是盘腿而坐,它却是两条细长伶仃的腿支撑起富态宽广的身躯,十分诡异。遑论它的身上,如瘢痕浮着一张张人脸。又有滚圆的人头,瘤般长在它身上。


    人脸人头闭目流泪,泪为血色。


    “弥勒”慈颜舒展,微笑盈盈。它倒当真似一佛相的天人,周身漫浮薄光,轮廓模糊流动,像信众梦里降临的神佛。


    迷雾中,这怪诞的“天人”念念有词:“魂吞吾腹,业火炼真,夺魄销形,我证金身……”


    这妖物一直只重复这一句话,仿佛没有神智一般,一时也不作进攻之态,只晃晃悠悠地在雾里呢喃。但它杀害人数之众,作恶时间之久,令人不敢轻敌。见它不进攻,那三名欲为同门复仇的少年已率先摆了剑阵,金光耀目,符文涌起,三道凌厉剑锋直指妖物。


    剑锋如金蛇出击,临近妖魔时,它已倏然从雾中消失。


    一片死寂。


    风骤然大了。


    它再度现身,身形轮廓比方才更明晰几分,一阵腥风卷过,红绿金紫妖光袭来,八万四千光,一光百千色,排山倒海,缭乱地灼人心智。幸好众人中有二人不约而同化出浩浩法盾,将那妖光抵挡。正是乔慧与谢非池。


    见招数不奏效,它仍是微笑,身形一隐,又再消失雾中。


    谢非池维持着法盾,冷静分析:“此物的攻势不算甚强,只是身形诡谲,忽隐忽现,且用的不是隐身术,消失时神识无法探查。”


    不算甚强?那光攻来时,陆景玄与那几个别派的弟子只觉心智渐渐涣散,混混沌沌地不知作何反应。“夺魄销形,我证金身”,夺人心智,化人为石,大约正是用的此法。谢非池竟说它不算甚强,令他们好汗颜。


    “小心!”乔慧高声提醒。


    只见四下石的一切,石屋、石人、石木,仿佛融化般抹去了灰白石色。


    石色褪去,民居、酒肆、药坊,贩夫、工匠、游人,万物复原,一切活络,数点华灯幽幽点上。


    由死化“生”的人,亦面含微笑,眼弯如月。


    他们都是“它”的化身——


    它在人丛中慈蔼地笑着,驱使苦海众生。


    法盾内的仙家少年各结手印,灵光横扫而过,那芸芸的人便不再挂着笑面,而是惊愕、痛苦、对尘世恋恋不舍。宛如杀人。


    “幻象而已,这些鬼影无心无魂,不必优柔寡断。”谢非池却不屑一顾,如当日在雪山般降下瑰丽法光,四下人影屋舍顿时灰飞烟灭。


    然而片刻之后,眼前残影如沙聚塔,竟再度重聚。又有无数笑相的幽灵飞扑而来。


    谢非池眉心微皱,手中法光一闪,扑向法盾的百千鬼影顿时如气蒸化。看来仍是要擒那重重鬼影的始作俑者。他转头道:“师妹,它在何处,你可看得清晰?”幽魂鬼影无穷无尽,嗡嗡扰扰,烦不胜烦,既是她执意折返,不如看看她有什么招数。


    乔慧忙道:“它移动很快,我已在瞄准。”


    只见人海中,它如鬼魅般四处闪现,她剑雨广施,虽有击中,但它隐遁疾速,剑锋寒光只是在它皮囊上擦出一道血口。危急中,有一人走到她身旁。辜灵隐身披霓裳广带,法随心动,那披帛如蛟龙飘出,化霞光千道,待妖物重现身时便将它紧紧缚住。


    “这披帛素日也作捆妖索之用,但这邪魔不同寻常,不知能困住它到何时,乔道友快攻。”她急切呼唤。


    “好!”


    乔慧依势剑起,星垂野似墨痕一道,凌空而去,剑身上洒金般的星影光辉怒放,星芒穿过万千鬼面,直刺妖物。见她出剑,旁人亦紧随其后,剑光纷纭,在空中划下凌厉剑气。


    数剑穿去,它富泰的身躯被凿出一个血洞,血流不止。


    它微笑的唇顿如弯月倒悬,像更换了一张怒相的面具,嘴向下撇。


    “夺魄销形,我证金身……”倏然间,它又笑意森森。


    幽冥中,它身上浮出更多人面、首级,如棉如絮,将它身上血洞弥补,辜灵隐禁锢着它的五色光幔亦隐隐晃动。它咧嘴,怪笑磔磔,嶙峋的腿拔地而起。下一刻,霞帛广带如断弦般崩开,那怪物已裹挟重重血影,负伤掠入雾中。


    满城鬼影亦一并消失。


    乔慧的剑光追它不及,心中怒道,这东西简直脚底抹油。莫非真要一逃一追,再逃再追?


    见它远去身影,乔慧眼微眯,冥冥中,一道灵光闪过她心上。


    她折返而来,一挽剑花,暂收剑回鞘,娓娓道:“各位,你们有没有觉得它每回消失又再出现时,身上的人脸人头,面容和上一回好像都不太一样。似乎,换了一批?”


    众人回忆之下,貌似是如此。


    宗希淳道:“那依师妹之见,这是何故?”


    乔慧答道:“它既吸取人的魂魄熔炼为一己法力,那人面、人头,大约就是附着在它身上的法力。它‘消耗’了一批魂灵,便要更换另一批,方才它三次出现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或许是它力有不逮,下次出现,会是更久之后。我们趁着这空当赶紧想想要如何对付它。”


    法阵,剑阵,符箓。各人皆有见解,唯独谢非池不参与讨论,只负手而立,余光幽幽地瞥向乔慧那一侧。


    这师妹为何又渐渐不语?


    石阶上,乔慧已然神游,静坐不言。她心中确实又开始思索着另一事。散星连珠,乱线穿针,此前种种,在她心里缓缓汇成明晰的一线。


    各朝混杂的服饰。并非用隐身术消失。互为投影的镜像双城。


    秘境中飘忽不定的空间、时间。


    她抬头,倏然开口:“我有一想法,它时隐时现,会不会是……”


    “或许,它不是隐身,而是将己身投映在不同的空间之中。天墟秘境中本就时间、空间混乱,若打个比方,我们穿行其间,仿佛走在一张画了许多界线的纸上,但我们的感知是‘一张纸’,平地上来到一新空间如跨一界线,它却可以将许多‘薄纸’摞在一起,如皮影般重重透光而下,将自身影子映在多重空间之中。”


    “这石城似乎本就如一纸折起,互有投影,它的轮廓边缘也不甚清晰,恐不是因为在雾中,而是因为那只是它的一影……”乔慧越说越快,滔滔不绝。


    迷障渐消,她心头一时激越。但一语毕,她又想道,斩妖除魔不是解九连环,即便猜中了,也不能立即解此劫难。当务之急是赶紧了结了它。


    不过大约是说她得太快,众人有点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末了,还是谢非池道:“若如你所说,其实方才它每现身一次,身影便更清晰一层,如此便是从最上方的‘纸面’一层层往下坠了。若见了它最清晰的原身,我们便一剑杀了它。”


    听见谢师兄话语,宗希淳亦道:“那怪物作恶多端,今日定将其诛之。”他两个友人附和着他。


    辜灵隐倒不言不语,心中只静静想起死在她眼前的师妹师弟来。金鞍并辔少年游,断剑沉沙卧古丘。她喉中一片滞涩,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神色沉重地一点头。


    那几名要为同伴报仇的别派弟子见她伤怀状,也垂首不语。


    谢师兄多半是在这石城中待久了不耐烦,宗师兄是有剑侠气概。乔慧从石阶上站起,越过他二人,坐到了辜灵隐身边去。


    她并没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辜灵隐的手。


    ……


    下一次“天人”现世,很快到来。


    天地忽暗,血天赤地间,一轮红月高悬。
图片
新书推荐: 饿饿,盆盆奶! 我从棺材里坐起来,妖孽都得跪下 衔珠 救了路人男之后 O德说了那里有路! 肥啾在废土种田养崽 喵喵仙尊的事你少管 我那八条腿的老婆 替嫁后怀了豪门大佬的崽 末日游戏,全球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