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说:“我亲自去送。”
李寒看了他一会,说:“这就是将军想的法子。”
萧恒点头,“皇帝有意削弱地方军权,把兵力囤积在京城之内。但京卫护卫皇城安危足矣,她如此统调,一方面为了集权,一方面是太过担忧自己安危。细柳营对她来说是失去领袖的叛逆之师,她有清剿之意,但不会放这股乱流进京。虽然说进京可以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围剿,但剿杀一个细柳营的胜利和可能动摇京城内部安危相比,在她看来并不值当。但我不同。”
萧恒说:“我已是皇帝眼中之钉,我若去送,就是给她一个瓮中捉鳖的绝佳时机。皇帝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对细柳营这种不算严重的威胁,她多半会采取保守打法,在京外慢慢剪除干净。但对我这种头等危险,她更愿意冒险,把我放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来提高毕其功于一役的胜算。我去送,崔清棺椁一定可以进京。”
李寒沉吟片刻,“将军以身犯险的确高义,但在下也要听听,将军对自己的打算。”
作为朋友,李寒敬佩他的人品。但作为军师,李寒必须审慎评判他的所有决定。
萧恒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道:“我们在野的确有一些势力,但以此要和皇帝掎角还远远不够。若送崔清归葬,细柳营自然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而细柳营军威远扬,军中不乏崔氏提拔之人,细柳营的态度能左右很大一部分老牌军队的向背。另外,我如果要做皇帝,早晚要收服京中世族。但我们离京数年,对朝局和世家态度并不清楚。”
李寒说:“将军的意思是,以此作为试探世家偏向的第一块石。”
萧恒颔首,问:“如何?”
“不如何。”李寒问,“进京后皇帝剿杀,将军要怎么办?万一重重陷阱难以突围,将军又要怎么办?”
萧恒说:“所以我要与渡白商定一个周密的方案。”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边,说:“你就是想叫她入土为安。”
萧恒也没有否认,“她对我手下留过情,也放过我的命。但这件事若做成,的确对我们大有助益。”
“这件事做成,一半在送葬崔清,一半,是将军能够生还。”李寒叹口气,一会突然摇头笑起来。
他再看向萧恒,眼中光彩闪动,“我没有看错人。”
旋即,李寒振袖起身,向堂门前的传令兵吩咐:“传将军的口令,请梅道然、赵荔城二位将军过堂议事。等等……再请崔百斗统领过来,我要请他给杨氏夫人送一封家书。”
萧恒待他施令完毕,问:“进京?”
李寒转过身,坚声说:“进京。”
***
甘露殿龙涎幽幽,萧伯如将一封锦帕搁在案头,不语。
贺蓬莱叫宫人将香炉捧远些,又命他们退下。静默片刻后,萧伯如开口:“清河郡夫人递了血书,陈明细柳营作乱内情,求朕允准崔清回京发丧。”
清河郡夫人正是崔清母杨氏的诰封。
贺蓬莱想了想,“细柳营屠杀甘州军,真说起来也是崔清死后的事。她一生为国尽忠,陛下何不给她个哀荣,也能安抚军方之心。”
萧伯如冷笑一声:“你可知她要谁来送棺进京?”
贺蓬莱抬头,听她冷冷道:“萧恒。”
贺蓬莱多少吃惊,“萧恒?他和崔清如何掺和到一块?”
萧伯如道:“杨氏说明,是萧恒仗义援手,歼灭小股狄兵为崔清报仇。又入殓崔清,叫她尸首齐全,实在是一家之恩人。如今萧恒叛乱,她一介妇人实在无法拿定主意,只愿叫女儿安稳下葬。纵是朕以谋逆问罪,她也九死含笑,只追随先夫亡子身投黄泉。”
萧伯如笑一声:“言辞哀恳如此,朕怎么敢治她的罪?”
贺蓬莱思索一会,问:“陛下之意,是应她的请求,让萧恒护棺进京?”
“萧恒是我心头刺。”萧伯如拂开那封血书,“他真想进京,那是罗网自投。”
她手指轻敲桌案,蹙眉道:“但以此贼手段,入京定有图谋,也定有后手。”
贺蓬莱问:“陛下要允吗?”
萧伯如唇边含笑,目光却冰冷,“他这样凛然大义,朕若不遂他的心愿,岂非辜负?”
贺蓬莱了然,又问:“陛下可要请孟蘅入殿议事?”
“不了。”萧伯如倚回座中,手掩在小腹之上,“宣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进宫面圣。”
***
空中,一轮惨淡白日。天底,挤满招旗灵幡。
白色流苏纠缠,白色旗帜披拂,唯一乌黑的棺木上,高抬一顶一丈多高的白顶小罩。
队前,崔清神主上三尺白绫飘扬,被身穿白孝服的崔百斗稳捧手中。细柳营上下全军缟素,萧恒按马在前,也是麻衣披身。
昏暗天光下,金光门一动不动地蹲踞地尽头,像一头蠢蠢欲动又懒怠颟顸的睡兽。萧恒没有骑马,他步行走在队首,抬头远望。
时隔两年,他再度返回长安城。
队伍像一整条雪白长龙,缓慢游到城墙下,正在京卫彀中。梅道然双耳微动,手掌按向腰后刀柄,他甚至疑心自己听到弓弦绷紧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突然,城门轰隆一声低吼,自内徐徐而启。
金光门巨口大张,吐出一直同样洁白的队伍。他们身穿更显规章的服制,手抬更加繁琐的旗帜,从门墙阴影里缓缓走到细柳营队前。
崔清母女早年为崔氏旁支刁难,不许迎灵队伍有一个崔氏族人。崔清的娘舅、新袭爵不久的温国公杨韬站在前列,左右是他的长子杨峥,和一身素服的郑素。
看见郑素的一瞬间,梅道然突然明白了李寒的安排。
他请清河郡夫人上表陈情,是拿忠义之情逼迫皇帝,萧恒必须要送棺入京,来绝除他路上遇伏的风险;又书信建议迎灵之人尽是崔清母族亲眷,也绝不会叫萧恒在入京路上出事。以防万一,他还大肆宣扬自己将陪同萧将军入京送棺之事,就是为了引与他有旧恨的郑素前来。
郑素虽与李寒有旧怨,但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又是个颇有威望的活人将军。若进京到崔府的这段路上有什么万一,郑素自己便能立做决断。
正想着,杨韬已拱手长拜,“阁下深恩如此,某等不胜感激。舍妹已于崔府摆设灵堂,阁下奔波劳苦,亦请入府歇息。”
称“阁下”,不称“将军”。
萧恒也抱拳,“国公言重,举手之劳而已。只是细柳营是崔将军麾下,还要给将军守灵。”
杨韬看他一会,道:“那是自然。”
梅道然轻轻松口气。
萧恒要进崔府可以,那细柳营必须一同驻扎。他为崔清送棺回京,杨氏夫人自然会力保他在府中无虞,而细柳营是崔家军,守在崔府才能上下铁板一块。也只有如此安排,才当得起一个合情合理。
萧恒后退一步,棺木上小罩撤走,取而代之的是对面抬来的一座宝蓝色起脊大罩。大罩影子宫宇般覆盖棺木的一瞬,棺中崔清的睡容产生一种婴儿沉入羊水的祥和。她的娘舅站到队首举起纸幡,像举起她的胞衣;她的表弟手捧旧袍走到棺侧,像怀抱她的襁褓。那么一个瞬间,李寒在杨峥隐忍悲痛的脸上看到张霁的影子。如果张霁这个崔十三郎还活着,带她回家的会多一个亲人。
李寒目光收回,刮过郑素的脸。郑素正冷冷看向他。
李寒没作任何表示,退到萧恒身后。
杨韬撑着纸幡站立,轻轻抚摸棺盖,叫:“阿清,好孩子,咱们回家了。”
他松手时老泪滚落。紧接着,灵车车轮驶动,灵幡灵旗举上天空。金光门敞开胸膛,迎接这生长长安的女孩子落叶归根。
崔清之死足以动摇军心,皇帝一直秘而不提,直至崔清棺椁安置灵堂前,京中很多人只知温国公出城迎丧,却不知要迎何人。待皇帝下诏追谥,已到了下葬时辰。
如同许多个晌午一样,许府在午食后陷入人各回屋的寂静。许仲纪自小身子骨不好,老将军心疼,不许他捉刀上阵。哪怕如今已无大碍,仍是三日一补药地养着。他为了安慰祖父的心,一直听话吃药。
许仲纪放下药碗,门外便叩响两声。门扇一动,是他大哥许伯林跨步进来。
许柏林腰间捆着白腰带。
他看着弟弟的脸,艰涩开口:“换件衣裳,咱们去崔府拜祭。”
“崔府?”许仲纪坐在椅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上一弹,吸口气快速说道,“难道是清河郡夫人……?但我前几日帮她搭屋棚时,崔伯母身子骨还硬朗着。是他们族里哪位叔伯,还是帐下哪位将军?”
许伯林哑声说:“仲纪,你千万冷静。是崔少将军、崔十一娘……是阿清。”
许仲纪愣了愣,却笑起来,自顾自说:“大哥不知道,十一娘已经往阳关去了。阳关不过寸把流寇,还不够她练枪使。哪怕受点伤,她又不是寻常闺阁小姐,没有那么娇弱。”
他站起身说:“谁散布的消息?以讹传讹到崔伯母耳朵里,多叫当娘的揪心。大哥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
“是崔府。”许伯林说,“恒逆带着细柳营一路送棺,温国公亲自出城迎灵,仲纪……”
许仲纪淡淡打断:“大哥莫哄我了。”
许伯林注目他片刻,缓声说:“再迟,便要起灵了。”
许仲纪终于浑身颤抖起来。
许伯林刚要再劝,听得砰地一声,许仲纪一拳打在梁柱上,战栗许久,猛地抹了把脸跑出去咆哮道:“备马,备马!”
***
许仲纪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正听崔府高喝三声:“噫兴!”
扑通一声瓦罐掼裂。
细柳营十八名将士充当伕子,身捆粗布背襻,用肩膀将棺抬起来。
万众肃穆里,灵幡的丝络迎风飞舞,往许仲纪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他被扇得脑子嗡响,一动也动不了。
许伯林喘着粗气追上来,见他呆呆立在庭间,忙伸手将他抓到一旁。送葬队伍就这么从许仲纪眼前经过:招魂旗下用纸人纸马扎了军队,每个都有姓名,是细柳营阵亡的将士组成的千万阴兵;再是麻衣麻服,再是神主,再是棺椁。
神主上写着崔清的生辰八字,棺椁里躺着人。他一直喜欢又不能喜欢的人。他赶到了,却仍不能见最后一面。
蓦地,许仲纪身体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竟双臂一拧挣开许伯林的桎梏,直直向崔清棺椁射去。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杨夫人低声喝道将他拦住,紧接着后颈一痛。
许仲纪栽倒在地时投出最后一眼,目光擦过一个黑衣男人的脸,看那棺椁消失在视野中。
***
许仲纪再度睁眼,正在崔府一间厢房,他大哥正坐在榻边守着。
他醒来第一句话问:“她下葬了吗?”
许伯林点点头。
许仲纪愣愣坐着,许伯林叹口气,端了碗米汤喂给他。
许仲纪木然吞咽几口,问:“为什么拦着我?”
许伯林道:“这是清河郡夫人的意思。”
许仲纪嘴巴张合几下,又问:“……她怎么死的?”
许仲纪道:“支援甘州,抵御狄兵,为国捐躯。”
“她不是没有打过狄族。”
“这次……”许伯林只是说,“以少战多。”
许伯林看他的神情,轻声道:“崔将军以百骑支援,死守甘州半月有余。大义赴死,护得全城性命,有将如此,大梁之幸。”
许仲纪直着眼睛看他,追问:“那我呢,我呢?大梁之幸,是我之幸吗?”
“她瞑目了。”
许仲纪泣不成声。
他伏倒在床,许伯林垂泪抚摸他的脊背,在最后做出欺骗。一个死不瞑目的崔清对许仲纪而言是怎样的打击,他不敢冒这个险。
待许仲纪气息平复,许伯林轻声说:“去灵堂吧,杨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她在那里等你。”
深夜,香烛摇曳,烟雾缭绕。许仲纪迈入灵堂,先和杨夫人目光相撞。
杨夫人放下擦拭灵位的衣袖,轻轻唤他:“来了,二郎。”
她佝身站起,将女儿灵位抱到一旁,从案上捧下一坛酒,还用蜜蜡封着口,看样刚掘出来不久。
杨夫人道:“我实在没有力气,二郎,你来开封吧。”
许仲纪没有多问,从她手里接过一支小锤,轻轻将蜜蜡敲碎,揭开红封,当即酒香充满堂间。
杨夫人倒一碗酒水,递给许仲纪。许仲纪正要推拒,杨夫人已柔声道:“吃吧,这酒本就是留给你吃的。”
许仲纪接过酒水,向她深深一拜,一饮而尽。
杨夫人挨着崔清牌位坐在地上,又给他倒一碗酒,道:“阿清从军数年,我一个人在京无依无靠,只有你二郎常来陪我。帮我瞧瞧花弄弄草,过年也问过节也来,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许仲纪捧着酒碗垂着头,有些语无伦次:“伯母言重了,我和崔将军……我和十一娘自幼的好友,我少小就没了娘,您又待我好……在我心里,您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你是好孩子。”杨夫人声音微颤,“你和阿清……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静静瞧那碗酒水,泪水滑落时轻轻一笑,“许二郎君,我代小女与你两清了。你本就不欠她什么,我还要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料。但你还年轻,也不似我孑然一身了。”
那双捧酒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杨夫人哑声说:“好孩子,别怨我,她下葬时我使人支开你,你要明白我这颗为娘的心。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父兄去后我和她命撑着命,我不能让她走得有半点闲言碎语。你万一在她灵前有什么不妥,她一个入土的人,没嘴说的清!这次酒吃完,你想瞧瞧她,就去瞧瞧她吧,和她说说话——可也就这一回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百斗交给我的,说是从她甲胄里找到,她一直贴身带着。”
许仲纪双手接过,啪嗒一声,一物先从信封中掉到地上。
一枝干枯的红柳。
他抽出信笺,果然,上面是自己的笔迹。
当日他千里传书,只写了一句话。
——十一娘,我要出阳关啦。
许仲纪身子几乎躬到地上,信函从他指间掉落,他哇地一声嚎啕痛哭起来。
杨夫人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脊柱,眼落在酒坛上。冥冥中,她像看见崔清出征前,将这坛酒抱在臂弯。
杨夫人当时还不知其意,只问:“怎么把女儿红搬出来了?”
这酒是崔清出生之日她父亲亲手所酿,埋在花树下,等她出嫁之日招待新婿。
崔清神色很坦然,说:“过几天许二郎也要走,跟他阿翁随军。磨了多少年老头终于给他松了口,头一回上战场,虽则还是个文职。”
杨夫人犹疑道:“你给他饯行?”
“馋他呗。阿爹酿酒手艺精绝,这等好酒,他要想吃上一口,就得留命回来。”崔清从她娘跟前坐下,叹道,“刀剑无眼哪。”
杨夫人一口茶吃了好久,半晌,才开口:“建朝以来,许家就立下祖训,为着当年血债,两姓后人不能有过密的交从,譬如师承,还有……”
崔清打断道:“娘,我和他就这顿酒的交情了。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她说完倒没什么哀色,笑得也不惆怅,瞧了瞧案上母亲的手艺,拾筷子挟菜吃,直夸今天的菜好。
杨夫人看她一会,说:“过来孩子。”
崔清笑问:“怎么了娘。”
杨夫人向她张开手臂,道:“就过来。”
崔清有些好笑,像她娘大惊小怪一样。她在家常穿一条水青裙子,但以免军务要紧,底下仍穿裤蹬靴。她梳髻也好看,只惜在军中惯了,懒得做这些精细功夫,便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她功绩胜男人,但她从来只做女子。
崔清盘膝坐下,从她娘膝上靠着,神色十分无奈。
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低头一瞧,见她耳洞都长死了。崔清十岁穿过耳,首饰没正经戴过几次,便提枪披甲上了战场。
杨夫人笑了笑,说:“好,我们阿清本就不是给男人活的。虽然娘也想过,我姑娘要是回门,定不坐轿,要跟那小子并行两骑,自己走马回来。喝喜酒也爽气,比他不知道潇洒多少。”
崔清叫她一声,娘,想说,你把泪掉我眼睛里了。
头顶,杨夫人低低叹口气:“是他没福。”
杨夫人的眼泪从崔清目中滚落。杨夫人怀抱她,像如今怀抱许仲纪一样。
这个丧夫丧子又丧女的女人,咬牙苦撑大半辈子,在这一刻,搂着她女儿无缘无分的有情人,终于落下眼泪。
***
附录·水调歌头·吊怀化将军崔清
撰者·李寒
偕老楚天月,比翼洛山鸿。关河风雨,黄金台上请银龙。飞射狼星来路,争渡胡云去处,酾酒瞰江东。泉下动旗鼓,招得万夫雄!
梨花马,桂英剑,木兰弓。功名百里,神女犹应帝王钟!堪笑须眉儒冠,未识人间英物,黄口论雌雄。不见陌头柳,岁岁候清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