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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一〇一 论道

    郑素在祭拜之后和李寒打了照面。


    数年未见,李寒依旧殊无变化,只是更清瘦了,也抽高了身量。他的目光从郑素脸上淡淡刮过去,可恶至极的得体和冷漠。


    仍是那副没有心肝的样子。


    这时有人叫一声:“渡白。”


    李寒扭头,郑素也朝声音方向看去。


    萧恒脱了麻衣,腰间仍打着素带,他站在纸灯笼底看李寒一眼,目光扫过郑素,微微颔首。


    这是多怕自己揍了李寒。


    郑素有些好笑,也有些意外。他虽与李寒交恶,却没想到在旁人眼中,二人已经水火不容到了如斯地步。而萧恒的出现如同一枚杨枝点化,郑素突然灵光顿开。


    萧恒入住崔府,甚至和清河郡夫人共同主持丧葬之仪,不只是为了确保人身安全。


    他还在收拢京中世族。


    世族在朝不在野,对萧恒的认知全部来自朝议奏对。在他们眼中,萧恒不过一个罪大恶极的弑君之人和投机取巧的草泽匹夫。世人总擅长根据自己的臆测妄加论断,而萧恒正是能够快速打破臆测之人。就像郑素第一次见他,便立刻确定了他的身份。


    萧恒不是会成为焦点的那类人,相反,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泯然众人。萧恒既有沙场磨炼的将军气势,还有一种独特的刺客气质,这让他成为暴力和沉静的荟萃之人,叛逆和正义的集大成者。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而他真正的本事,是把自己隐藏到所有人不会看向一眼的位置。


    多年私剑的立身之道。


    所以当他真正开始“展现”自己时,就足以让世族有所改观。


    萧恒为崔清收尸,是大义;冒死送棺进京,是大勇;安葬崔清之事由他从旁协助,一切事宜井然有序,很难说没有些智慧。而杨夫人对他敬如上宾,细柳营对他言听计从,更是在世家面前立足威严。


    李寒野心如此之巨,竟试图让士族对逆贼俯首。但他要的又不多,只要这一点改观的种子。


    他用的是阳谋。


    ***


    崔清头七一过,就到了萧恒离京的时候。


    自然,也是皇帝斩草除根的时候。


    崔府依旧满堂素练,晨光中如同白虹光。一大清早,李寒早饭还没吃,就听堂前一片喧嚷。一出门,见金吾卫已将崔府团团围住,范汝晖带甲持刀快步走上来。


    李寒迎上前去,拱手道:“崔将军英灵犹在,将军如此佩刀登堂,只怕不太尊重。”


    范汝晖也不生气,只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追送香灯香烛,再赐清河郡夫人金丝燕窝三盏,做补益身体之用。”


    杨夫人不好推辞,叩谢皇恩后延请范汝晖入内。范汝晖敬上三炷香,对李寒道:“陛下有旨,诏镇西将军萧恒进宫议事。”


    来了。


    萧恒若奉诏入宫,绝对会被皇帝当廷格杀,这次没有灯山和秦灼做援助,他萧重光再身手强悍,也不能再度突破宫门。但他若不肯进宫,范汝晖立即就能以抗旨不尊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进退皆是死。


    不料,李寒却满面愁容,急声道:“将军不问,臣今日也要求告将军。昨夜萧将军遇刺,来人口口声声称是奉陛下之意,要清除叛逆、以示君威!但臣私心揣度,陛下之德昭若日月,实乃万世难出之明君。怎会效兔死狗烹之行,如此薄待有功之臣?”


    反将一军。


    双方心照不宣地揭过彭苍璧一事,似乎刺杀萧恒只是彭苍璧一人之举。范汝晖又问:“那刺客人在何处?”


    “未曾得手,已然遁走。”


    “青天白日,竟有如此损害陛下圣德之事!”范汝晖竖目道,“若得此竖子,我定将其碎尸万段。不知萧将军伤势如何?在下合该问候。”


    “这就是第二桩棘手之事。”李寒唉声叹气,“昨夜刺客刺杀未遂,翻窗而去,将军当即追去捉贼。谁知今日天光大亮,将军仍未回还。细柳营的各位兄弟已出动找寻,但至今仍无将军音讯。”


    李寒满面愁容,“将军如今吉凶难料,更是下落不明。只怕,暂时难以进宫面圣。”


    萧恒失踪了。


    这话范汝晖决计不信,但金吾卫能包围崔府,却绝不能查抄崔府。先不说他无法证明李寒是空口白牙地扯谎,而今崔清尸骨未寒,若要搜府,只怕京中立即生乱。


    好一手金蝉脱壳。


    范汝晖看向李寒,脸上仍笑意淡淡,“既如此,还请李郎随我进宫走一趟。我一个粗人,只怕话也传不妥当。个中因由,还是李郎面圣奏对更好。”


    萧恒若逃,李寒便是在手人质。就算他真的离京返潮,摘掉李渡白的军师脑袋也绝对不亏。


    这似乎正在李寒意料之内。他振袖拱手,欠身说:“劳烦将军带路。”


    起身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杨夫人一眼。


    杨夫人送他们出府,轻轻垂首。


    ***


    皇帝召见萧恒,特意遣来轿辇。看上去是万丈恩宠,实则是作为桎梏以免他半路脱身。如今萧恒不在,李寒很坦然地拱拱手,“臣却之不恭。”


    轿子油壁,里头却是铁皮。轿帘垂落,在摇晃里隔断李寒视线,他闭目端坐,只放大了听觉:


    金吾卫穿过街衢,轿外传来讨价声、叫卖声、风车转动声、小儿嬉闹声,渐渐,这些声音潮水般向后推远,李寒便听到一阵巨大的宫门开启之声,像一类野兽大开血口的声音。宫门庞然的影子淹没轿顶后,那副铁齿铜牙当即轰然合拢。


    不多时,轿子落地,范汝晖说:“李郎,请吧。”


    李寒打帘而出,眼前,一派巍峨的含元殿。


    他正冠整裾,抬步迈上宫阶。


    和他第一次站上含元殿时一样也不一样,殿中依旧百许灯火,却撤掉了雀影龙纹的纱缎。并非因为靡费,而是新君不喜欢。如今满殿高悬全新的帷幕,不一样的花色纹理,一样的一厘千金。


    殿上宝座空空,只贺蓬莱立在香炉旁。


    阶下对放两把椅子,一把椅中坐着一人。


    李寒对那人深深一拜,又向贺蓬莱揖手,“敢问天使,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不答,道:“李郎请坐。”


    李寒沉默片刻,撩袍与那人对坐。


    贺蓬莱道:“面前之人,你认得。”


    李寒颔首,“是,青公。”


    贺蓬莱笑道:“李郎有器量,对着从前的座主,连一声老师都不肯叫。”


    李寒看向青不悔,“臣已自绝青门,青公与臣,分同泾渭。公之恩泽,臣不被蒙;臣之罪孽,毋扰公身。”


    “好一个分同泾渭。”贺蓬莱轻轻一哂,“青公座下的好学生。”


    李寒还是问:“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贺蓬莱道:“玉升二年,陛下大赦天下,恩允你赴西塞行监军之职。如今齐军败退,却不见你回京述职,反而追随萧镇西据兵在外,形同谋逆,这是无君;青公与你授业有恩,元和十六年你却当廷弹劾,立青公于危地,这是无师;君父师父俱为尔父,你眼中是否有父也无需再论。都说百善孝为先,又言臣以君为纲,你君父背离,又安得立于天地?李郎,陛下想问问你,天地君亲师你一概抛舍脑后,是否还敢妄称正义?”


    李寒道:“臣从不敢自称正义。”


    贺蓬莱冷笑道:“李郎这是自认叛逆了。”


    “对陛下而言,臣的确叛逆。”李寒道,“历朝历代,只有圣上问臣无父无君,未有臣问圣上无子无民。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无父无君之臣子,必有不明不慈之君父。上行下效,如是而已。”


    青不悔眉头一动,尚未喝止,李寒已继续说道:“天使方才与我讲,天地君亲师,是要告诉我恭敬温顺之理。但微臣斗胆,敢问旱涝之灾,岂非天意,若顺天地而行,为何有治灾赈济之官吏?夏桀商纣,岂非君父,若顺君父而行,又哪来商汤周武之明君?社稷之本,不在臣民是否顺应,在乎君父贤与不贤。”


    贺蓬莱看他,“听君之意,陛下不是贤君。”


    李寒道:“贤,也不贤。”


    青不悔低喝一声:“妄言!”


    贺蓬莱抬手打断,“哦,贤在哪里,不贤何处?莫非李郎也泥于成见,指摘陛下不是须眉之身?”


    李寒道:“自古以来,皆称陛下为君父。君者,尊也。父者,矩也,家长率教者也。君父实指地位最高、制定规矩、分明赏罚之人,君父象征权位,而非男女之分。既如此,陛下是男是女,绝非判断贤与不贤的标准。”


    贺蓬莱本以为他会讲些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老话,听他这番言论不由一怔,又问:“那就要请李郎说道说道了。”


    李寒道:“臣先请问天使,镇西将军萧恒领诏受封,是不是陛下之臣?”


    贺蓬莱道:“自然。”


    “镇西将军退齐军守西塞,是否有功于社稷?”


    “这也是自然。”


    “诛杀有功之臣,是否贤君?”


    贺蓬莱笑道:“李郎说笑,陛下何曾要杀镇西将军?”


    李寒道:“那彭苍璧有意刺杀,是他一人所为。”


    贺蓬莱道:“确是如此。”


    李寒道:“那此事始末,是彭苍璧妄图杀害大将、挑起军中内乱。萧将军将其斩杀,合情合理,相信在陛下眼中,定无罪过。”


    贺蓬莱心中一紧,原来他意在此处!


    萧恒所谓的弑君之罪,在萧伯如招安他的时候就一笔勾销。如今要论他的逆贼身份,板上钉钉的只有斩杀彭苍璧这一朝廷大将之事。若说英州,萧恒完全可以罗列柴有让的种种罪状,萧恒虽远逾朝廷法度,但情理上总能开脱几分。


    萧恒若非叛逆,他追随萧恒自然算不得附逆之举。


    含元殿屏风连绵,后又垂数道珠帘,萧伯如一袭衮衣坐在帘后,微眯双眼。


    珠帘滴答前,贺蓬莱声音再度传来:“李郎,这不是叫你为萧镇西开脱的时候。”


    李寒道:“遵命。天使要问我陛下贤明与否,其实只看一处便知。陛下身为女子,深知女子不易,当政二年有余,颁布政令数条,极大解除旧规对女子的限制。去岁几道律令,声明女子出行不必障面,蹴鞠打马等游戏也不再分隔男女。年底,陛下更颁恩旨,于世族擢选女官,非料理宫闱之侍臣,而是进言献策之能臣。陛下此举,实乃我朝之自古未有,这正是陛下的贤明之处。”


    贺蓬莱看他,“李郎言外之意,陛下如此举措,仍有不贤。”


    “陛下为女子争利,是为贵族之女子、高门之女子,而非贫寒之女子、天下之女子。”李寒道,“因为陛下身为贵女,而非贫女。陛下为女子松绑,松的是一二人之绳索而非万千人之绳索,松的是娱乐游戏之绳索而非安身立命之绳索。敢问天使,天下贵女有多少,贫女又有多少?天下究竟是贵族要多还是贫寒要多?”


    贺蓬莱默然片刻,道:“李郎,你到底是男子,不能切身体会陛下身为女子的艰难,更不知女子为君的艰难。”


    李寒却道:“臣再无知,也知如此世风,最艰不过女子。但臣请问天使,是囿于深闺的贵族女眷艰难,还是冻毙街头的卖炭老翁艰难?在悬殊门第间论男女,岂非有偷梁换柱之嫌?”


    “再者,天使与我讲女子为君艰难,而当今之世,何人不艰难?在其位谋其政,天下百姓,哪个不是比陛下艰难万倍之人?陛下之艰难可以讲与先帝、讲与高帝、讲与历代帝王之家,绝不能讲与臣民。陛下艰难,尚有锦衣玉食取用、玉厦天宫居住,君不见五步一白骨,十里无炊烟,西塞豺狼饱,潮州人食人?”


    一旁,青不悔久久凝望他。贺蓬莱也一时无言。


    李寒道:“天使方才讲,天地君亲师。臣无知,想请问天使,陛下的君道是什么?”


    贺蓬莱道:“天心岂能妄加揣测,陛下君道如何我们不清楚,但诘问君上,绝非为臣之道。”


    李寒追问:“那以天使之见,什么才是应行的臣道?”


    贺蓬莱道:“我一鄙陋人,哪里知道什么君道臣道。要论臣道,还要请教青公。”


    青不悔和他对视片刻,还是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事君不贰,刚直不阿,应是臣道。”


    李寒也看向他,“青公所言,是忠诚的臣子,正直的臣子。这样的臣子,不一定非要温柔敦厚,也可以极尽怨刺。”


    青不悔目光没有离开他,说:“是。”


    “但现在的朝廷听不得批评,不美饰是怀恨,不隐恶是犯上,直言进谏更是不忠不义,他们把臣子的陈述形式等同于臣子品质,把天子威严是否受到冒犯作为衡量臣子品格的标杆。这不是应有的臣道。”


    贺蓬莱道:“书上都说:‘臣者,象屈服之形。’为臣者听命于君,难道不对?”


    李寒说:“上古之臣是指奴仆,奴仆服侍主人,自然俯首帖耳。如此之臣,是当今之内臣,而非殿上之朝臣。天子若视天下百官如家中私奴,这是什么样的朝廷和法度?”


    他继续看向青不悔,“从前追随青公,曾借古谈今发过胡言。今日,当是最后一次。天使与我讲象形,的确,‘臣’字字形像个竖立的眼睛,都说是侍奉主上,垂首以示尊重。但如今,某要论朝臣的‘臣’字,这个字形就不是低眉顺眼,而是向下看。”


    青不悔缓声道:“向下看。”


    “是,为臣者不仅是君王之臣,更是百姓之官。君王在上,有无忧之高枕;而百姓在下,才是臣该看的人。”


    李寒静默片刻,再度开口:“大道至简,依某拙见,什么道都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世间所立,天子、官吏、百姓,何者居多?公与我皆知,天下亿万百姓、千百官吏、孤家寡人。而这三者之中,谁又最苦?一时之内,有冻毙馁死之百姓、酒足饭饱之官吏、高居宝座之天子。那道之所至,正当为这些最多却最苦的人。道是可被解释的,解释它其实也是一种权柄,那真正至高的权柄,应当握在最多、最苦的人之手。而如今,最多最苦者贱如草芥,至少至贵者大权独揽,我们中间这些不那么少又不那么苦的人,还要顺应贵者来踩踏贱者。这不是我的臣道,也不是我要侍奉的君道。”


    屏风之后,发出茶盏磕碰的细微声响。


    青不悔目中震动,半是欣慰,半是苦涩。贺蓬莱遽然变色,喝道:“放肆!”


    李寒却全然不顾,“天地君亲师,其实是掌权者自己解释、自己创制的‘道’,我的无君无父,也是他们根据这个‘道’对我进行的批驳。但如果,这个被创制的‘道’本就不是绝对正确的呢?”


    他轻声道:“敬天、拜地、奉君、事亲、尊师,固然是为人之义,但师道、君道、天道,统统抵不过一个公道。师者不师,师道淹灭;君者不君,君道不存;苍天无情,安论天道。而公道,自在人心。”


    贺蓬莱问:“不知李郎这存于人心的公道,能留到几时?”


    李寒说:“万古不移。”


    屏风后,萧伯如坐起身,双眼隐在旒珠底,折射寸缕珠光。


    她一扬手,缠臂金沙沙作响时,宫人已会意,端起早已备好的酒水。正要转身打开珠帘,却被吓了一跳。


    珠帘后,孟蘅直直看向萧伯如,一张脸又沉又静。


    萧伯如与她对视,面无表情。


    对峙片刻,萧伯如淡声说:“你去。”


    宫人喏喏应是。其身份不足以走正阶,便绕出侧门,再从殿外奉酒上来。


    她退去的脚步声响起,孟蘅立刻收回目光。她没有拜见萧伯如,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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