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绳没下死手,但下手也不轻,这么一来冷天冷雨倒成了好事,成全了敷伤的天时地利。萧恒手指一碰到秦灼嘴唇,秦灼当即嘶声一闪,把萧恒指尖的药粉吹落了。
萧恒目光暗了暗,轻声说:“忍一忍。”
陈子元抱臂立在一边皱眉头,“不至于吧殿下,从前把腿砸断咱都一声不吭。就这点破皮,疼成这样?”
秦灼半张脸捂着冷帕子,冲他掀起眼皮,“滚。”
陈子元一出去,室内气氛安静下来。萧恒蘸了水,将药粉调匀,这才探手再抹秦灼嘴角。秦灼笑着要接手,“我自己来。”
萧恒已将药涂好,擦了擦手,端过一碗晾好的药。
秦灼忍不住笑道:“又是内服又是外敷,一会别连什么救命的保胎的都端来了。你瞧瞧,没破相吧?破相了留不住君心,怕将军另觅新欢不要糟糠。”
他扯动嘴角淤伤,眉头又一皱,萧恒当即道:“少说话。”
秦灼放下药碗,继续揶揄:“只咱们两个,少说话,我可就动别的心思了。”
萧恒看他一会,接过空碗,“他怎么跟你讲的。”
秦灼叹道:“褚家一双玉郎,算是收在我麾下了。我不还手还真不是因为愧疚,只有叫他出了这口恶气,他才会断了芥蒂,诚心归服于我。”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鉴明的母弟和褚玉绳的父亲俱在王都,他投奔我,是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能有这么个兄弟,晟郎此生不枉。”
萧恒道:“所以褚山青虽然弃刀,却要求将他关押狱中,全部褚家军也一律软禁。”
秦灼颔首,“这样一来,褚氏是被俘虏,而非归降。”
萧恒道:“他想保一家老小。”
秦灼将脸上的帕子拿下来捏在掌中,“以秦善之阴狠猜忌,他这一出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最万无一失的法子,是叫我割下他的首级,像送秦煜脑袋一样送给秦善。这样满朝皆知,褚山青是不屈而死的一名良将,秦善再狠毒,也没有祸及褚氏一门的道理。”
萧恒道:“你不愿意。”
秦灼冷笑一声:“褚山青死不足惜,若因此叫我和鉴明生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恒道:“王都褚氏难以转圜了。”
秦灼看向手指,虎头扳指已戴好,映着灯火光辉熠熠,很像血迹斑斑。他揩了一下,那血红的光点仍在。
秦灼笑了笑,“命哪。”
***
冬雨催过北风,岑知简咳得更厉害。
自从出松山后,岑知简气色明显不好,不叫人诊脉,只自己配药煎吃。萧恒本想送他回潮州,不料岑知简却执意跟随南下。但他既无力运筹帷幄,又不能上阵杀敌,没人猜出他力求同行的目的,包括梅道然。
夜深人静,卧房前竹帘低垂,帘前梅道然矮身蹲下,揭开药炉盖子。
药渣已经清理干净。
门上响起笃笃两声,梅道然回头,见岑知简立在门口,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道袍,影子纱一样织了梅道然一身。
梅道然脸不红心不跳,撑膝站起,“你吃的什么药?”
岑知简手中捏着一管什么,像一枚带刻痕的竹子,下一刻已拢回手里,从袖中摸出纸团,兜手抛给他。
梅道然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药材单子,他仔仔细细看一遍,皱眉问:“肺病又厉害了?”
岑知简从椅中坐下,将道袍从肩上揭下来。
梅道然将药方叠好,皱眉说:“我去和将军说,送你回去。”
岑知简手中袍子往扶手上一摔,直直盯着梅道然。
梅道然道:“南方湿冷,不好养病。”
岑知简连嘴型都懒得做,胸口起伏着看向他。
梅道然说:“流云关既已在手,秦少公和将军不日就得进军,决战之际兵荒马乱,你保重好,他们才能安心。”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同行。
“岑丹竹。”梅道然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肯走?”
门外冷风闪动,岑知简袍摆哗然开合,又白鹤一样敛翅低垂下去。他也看向梅道然,说是看不如说望。
梅道然心里一咯噔,那种感觉说不好,正要开口,已听庭中脚步声叫喊声大起。
他冲出门时秦灼已快步走到庭间,冯正康已扑到脚下,低声叫道:“殿下,秦善下令诛杀褚氏家眷,谁知那晁舜臣非但不劝,还请奏下赐褚氏鸩酒,死后曝尸荒野以作警示!褚山青听了消息在狱中昏死过去,鉴明他哥俩已经疯了!”
秦灼外衣还没穿好,边套边快步赶去,低声问:“消息属实吗?晁舜臣请奏处以极刑?”
冯正康恨声道:“千真万确!就丢在王畿荒山里喂狼,多少人亲眼看着晁舜臣带兵进山抛的人。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为了讨好秦善这样歹毒的计策都肯献,鉴明他弟弟今年还不满七岁!”
梅道然当即转头嘱咐岑知简:“你睡觉,我去找将军一趟。”
静夜陡生波澜,堂前吵嚷怒骂不断,似乎是秦灼到了,片刻安静后响起痛哭之声。等萧恒走出来,堂中已然振臂叫喝连成一片,誓杀昏君,重匡社稷,迎还少公,光明当立。
萧恒沉声说:“秦善率兵出征,诛杀褚氏家眷看来也有祭旗之意。传令下去,检查辎重,准备开拔。”
梅道然站了一会,问:“将军,你看明白了吗?”
萧恒扭头看他,梅道然看着他的眼睛,“褚氏家眷之死,蹈的是秦晟覆辙。对秦少公来说,究竟是心中惋惜还是天赐良机,不一定。”
萧恒问:“你想说什么?”
梅道然深吸口气:“这话忒不地道,但我还是得讲。我之前不怕你做贺兰,是因为他对你有情。但这一段,先是秦晟又是褚家——将军,就算他和秦晟只有少时情谊,褚鉴明可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他抛家舍业连爹娘都不要,他那份心意我有时候瞧着都替你吓得慌。结果呢?你敢说背地里没有人顺水推舟,坐看秦善连出昏招,叫自己干干净净地做了个明君良主吗?”
萧恒刚想说话,梅道然已迅速打断:“我不是说他是恶人,咱们这样的出身还配嫌人家作恶?也不是说他没心,他对褚鉴明怎么样我也看在眼里,称得上一个生死之交真心诚意,但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道生,他是个为了目的能从心头剜肉的主,这比任何不择手段都要可怕一万倍。我也认,他这么个薄情人,能给你这片情意已经是千金难求。但我宁愿他别对你这么情真意切,就多分给你点良心。你自己也长长脑子,除了他不是没人记挂你了,你多少给自己留条后路,成吗?”
萧恒静静看他,轻声道:“师兄,我都知道,我俩都清楚各自是什么人。他为了南秦什么都可以抛下,我也有头等重要的事。”
他笑一笑:“你放心,我这条命背着太多人,我死不起。”
梅道然看他片刻,欲言又止,终归只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流云关对秦灼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接近松山之于萧恒,他们开始博得在朝势力的真正支持,并迎来民间的赞美和追效。但不得不说,秦灼比萧恒顺利得多。
他是文公的儿子,只这一条他就轻易拥有萧恒九死一生才拼来的人望,他的正统身份更是萧恒无法企及之物。舆论最会见风转舵,秦灼摇身一变,之前的屈辱岁月从苟且偷生变成卧薪尝胆,他也从宗室之耻变成忍辱负重的君王形象。
流云关后,各州府陆续公开支持秦灼,玉州归顺、苗州归顺、照州归顺、罗州归顺……无数军报后无数檄文雪花般淹没秦善殿堂,而拱卫秦灼的各方兵马自八方汇合,在短时间内迅速逼向王都昱城,传说中光明神与暗神缔结婚姻之所,生儿育女之处。
秦温吉终于率兵会合。
当日黄昏,秦善也带领大军出城。
秦温吉擦好刀刃,将帕子丢开,“这老小子前一段放话亲征,磨蹭到现在才出来。”
秦灼抱臂看沙盘,“他不是没脑子的,当时要率军来打我,是见了他儿子的脑袋一时激愤。现在他屠杀褚氏,手下已无可用之人,不仗着这点君威一鼓作气,要胜更没有什么指望。”
他想起一事,“他亲征在外,是谁留在昱都?”
秦温吉将貔貅宝刀插还鞘中,“晁舜臣。”
陈子元低声道:“他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他肯帮殿下一把,我还道他记着旧情,没想到这次竟如此心狠手毒。殿下,就怕他出阴招!”
秦灼笑道:“起码秦善出来了。他脑袋一掉,晁舜臣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他扬声向帐外,“牵我的马,擂鼓,摆阵。”
肩上却被人按了一把,秦灼转头,萧恒手掌仍停在他手臂上,“秦善狡诈,只怕首战圈套不小。你坐镇,我替你去。”
秦温吉冷笑一声:“萧将军代他去,什么名什么分?”
不待秦灼回应,她立即撩袍跪地,抱拳道:“末将愿赴首战,殿下给我五千精兵,定叫秦善有来无回。”
秦灼压低声音:“温吉。”
秦温吉仰头看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们和秦善还不是一战决生死的地步,他亦是如此,第一战只会以试探为主。虽则我说要他有来无回,但没准备能割他的脑袋,只是打一个士气。你是最要紧的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秦灼道:“你和我一起。”
秦温吉讨价还价,“我上场,你观战。”
她再度躬身打断:“请殿下落日大弓一用。”
萧恒眉头一动,秦灼已结束沉吟,转身摘弓交在她掌中。
秦温吉掂了掂弓身,向秦灼舒张一下手掌,嫣然笑道:“阿兄,给个把式呗。”
秦灼没有犹豫,将虎头扳指旋下给她。
萧恒目光一凛,秦温吉已戴好扳指,将青铜面具推上脸颊。秦灼也束好抹额,和她一起出帐。
帐外鼓声已响,秦灼翻上马背,手臂一挥,大军齐齐上马,踏步声和行进声震天动地。白虎赤旗连天而卷,滔滔如火海。
?对面,同样的旗帜底,缓缓策出一人一马。
秦灼面色不改,但萧恒敏锐察觉他微微加紧的呼吸声。
那是个身穿金丝铠甲的男人,肩头革带靴边佩饰俱为白虎。蓄着短须,身材健壮,眉眼和秦灼并不很像,但隐约带出一股相肖之感。
大公秦善。
秦灼双腿一打马腹,秦温吉也振动缰绳,兄妹二人并驱上前。
马蹄驻步时,秦灼扬声叫道:“叔父,一别多年,一切都好?”
身边马鞭一响,秦温吉已快马直驰上前,喝道:“同他废话什么?狗贼看箭!”
吱呀声响里,虎头扳指咬死弓弦,秦温吉拉满落日大弓,五指一松时羽箭砰然刺出,正冲秦善面门。
她竟能将落日引至满彀。
秦善措手不及,陡然拨马躲避。马匹被那股强劲的箭风擦身一打,抬蹄惊啸一声,闪避间,秦温吉已抽刀策马直奔而来。她身后五千骑兵直刺而出,势如猛虎。
秦善手臂一挥,身后军队也立刻跟随冲锋。两股不同阵营的浪潮撞击前,两把刀锋当先相触。
一道巨大的撞击之声作响,银刀之间火花四溅,秦善在照面而来的刀光后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秦善常年勤于武事,又值壮年,膂力绝非女子可较,当即大刀抡圆向前一劈,力道之巨足以将人砍作两半。秦温吉当即仰身,后背紧贴马背,秦善刀锋几乎贴面而过,下一刻她已弹身而起,长刀再向秦善当头砍去。
秦善鼻息一沉,“丫头,好一把子力气。”
秦温吉怒声道:“狗贼安配叫我!”
她旋然转弓,落日弓旋转间两马退步拉开距离。秦善眼神一暗,冷声道:“落日果然在你们兄妹手中。”
“果然?”秦温吉嗤笑一声,“你知道这个果然,还能要你两个儿子掉了脑袋。我看你果然是个昏君!”
秦善脸色一变,长刀斩落时一地沙土飞溅。秦温吉马头一拨,笑吟吟道:“听说秦晟宁肯交还兵权向你示诚,你仍要一心杀他,为了一张弓,好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你那心爱的少公儿子领兵出征,也不过毫无长进的酒囊饭桶!叔父,多年不见,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秦善嘴唇发抖,刀风劈落,地上乍现一道裂土深痕。
秦温吉一夹马腹调转方向,从马鞍处解下一把宝剑,美玉装饰,黄金为纹。她在面具下盯着秦善,黑眼睛射出幽光,“我这个堂弟虽没本事,但有这样的阿耶疼爱,连剑上的玩意儿都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不像我,连阿耶的模样都不记得。这样好的一块脂玉,够我在梁宫七十年的吃用。”
她右手插刀,铿然拔出长剑,剑芒和马蹄疾冲上前时陡然喝道:“你说这是拜谁所赐!”
秦善大喝一声,使出全力纵身劈刀,秦温吉立即抬剑相扛。她到底是个女孩,在如此力道下双臂微微颤抖。
突然刀锋一震,被另一把貔貅头宝刀撞歪方向。
陈子元刚驰过去,立即被杀奔而来的士兵围住,隔着人头大声喊道:“殿下有令,立马回营!”
秦温吉盯紧秦善,高声叫道:“继续出击!”
“这是殿下的命令!”
“殿下?在这里我就是殿下!”秦温吉握紧剑柄,“虎头戒在此,我的话谁敢不听!”
“温吉!”
秦温吉哂笑一声,陡然喝道:“众将士听我号令,继续向前冲杀!!”
虎贲军遵从秦温吉号令,继续猛冲向前。大作蹄声叫喝声中,枣红骏马随之高跃,秦温吉再度剑刺秦善。
剑柄处美玉闪耀,光芒后秦温吉眼仁漆黑,她冷声笑道:“你送我为质,叫秦灼生不如死,如今杀你两个儿子,这是报应不爽!你忝居大公之位十数年,一颗人头当做给我父我兄的报偿!”
她手臂一振,秦善也顿时挥刀下砍。
刀刃破开盔甲,直刺入肉,铠甲顿时然成血红。
长剑刮过刀锋,飞蛇般蹿向秦善颈边,当即一束血花飞溅。
秦灼正在高地下望,厉声叫道:“秦温吉!”
他提起缰绳,却在喝马之前牢牢勒住,胸口起伏几下,重新停步,对褚玉照迅速说:“安排!”
秦温吉一击未得手,立刻抽身驱马,身体抽离秦善刀尖。她脸上殊无痛色,论起来竟还是快意居多,拨马掉头时大声笑道:“你没能杀了我们兄妹,两个儿子皆死于我二人之手!秦善,这就叫恶有恶报!”
她这一撤退,虎贲军纷纷掉头相随,跑得烟尘滚滚。秦温吉渐渐落在队后,秦善催马咬紧,高举长刀就要斩落。
“来!”
“大王!”
秦温吉马蹄跃过之后,地上陡然抬起绊马索。秦善紧忙勒紧缰绳,秦温吉在飞驰马背上陡然转身,一剑飞速刺向他脖颈。
一支长矛破风而来,将宝剑打落,剑锋扫过秦善头上缨枪,盔顶应声而落。
秦善亲卫队策马狂奔而来,秦温吉不再恋战,当即跃马回营。
秦善的卫队长跳下马背,将盔顶捡起,双手奉给秦善,低声问:“大王,是否追击?”
秦善眯眼远眺,虎旗底秦灼身影伫立。他重新将盔戴好,咬牙道:“回营。”
拨马前他叫一声:“剑。”
卫队长会意,将弃在地上的宝剑交给他。
秦善接剑在手,呼吸有些颤抖,闭目再睁眼,眼中狠意尽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