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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一三四 牝鸡

    夜间朔风凛冽,夏秋声提灯在外,臂弯挂一件薄裘。


    不远处车马驶来,在府门前停下,夏秋声迎上去,搀扶夏雁浦下车。


    夏雁浦面色沉郁,由夏秋声为他披上薄裘,一言不发,快步走回府中。


    直到府门关闭,夏秋声才问:“父亲与诸公商议,结果如何?”


    夏雁浦住步,默然片刻,道:“他们要迎萧恒入主。”


    夏秋声沉吟:“镇西将军声名在外,的确……”


    他突然噤声。


    夏雁浦转头看他,目光冰冷,“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能有什么德行!”


    夏秋声道:“父亲,萧恒的确打过建安侯的名号,但也是为潮州求粮所用。他或许出身不正,但绝非无德无能。当今天下兵连祸结,萧恒若能结束乱局,并非一桩坏事。”


    夏雁浦苦笑两声:“你长大了,好大的眼界和心胸!”


    “父亲!”


    “夏氏先祖当年追随高皇帝开国建都,世代感沐皇恩。后来灵帝偏信奸佞废黜长幼二子,我身为门客,未能保全公子,已是罪孽深重。后来先帝继位,是祚业偏立;今上一介女流登基,更是牝鸡司晨。好了,如今一个乱臣贼子也要篡据大宝,将大梁血胤绝于一旦,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夏秋声正要开口,管事已急急跑来,低声道:“相公,金吾卫范大将军拜见,说有要事入府询问。”


    夏秋声面色乍变,抬头看向父亲。


    世家今日商议改立新君之事,夏雁浦刚回府,禁卫便到。来的还是皇帝身边最得青眼之人。


    夏雁浦问:“府外多少人?”


    管事答:“只大将军一人。”又补充道:“叩的是角门。”


    夏雁浦略作思索,“请大将军入正堂,我这就相迎。”


    管事应声而去,夏雁浦望着他背影,转头对夏秋声道:“你立即出城,我去信再回来。有任何消息,先保全自己。”


    夏秋声叫道:“父亲!”


    夏雁浦沉沉看他。


    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夏秋声咬紧嘴唇,对他深深一拜。夏雁浦低声叫道:“来人,快给郎君套车,送他出城去!”


    ***


    正堂烛火旺然,夏雁浦在窗上看到一片身影,深吸口气,拾衣而入,笑道:“不知大将军下降,实在有失远迎。深夜不宜饮茶,家中有些桂花清酿,还请将军一尝。”


    范汝晖转身,目光扫过案上杯壶,也不开口,捡杯尝一口,放回桌上。


    他面上喜怒难辨,夏雁浦看他动作,道:“将军深夜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范汝晖凝视他片刻,微笑道:“我倒是很佩服相公的胆气,如此情形,还敢出口问我。”


    他将一卷信笺丢在桌上,“相公今天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还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吗?”


    范汝晖敲敲桌案,“聚众谋逆,可是九族尽诛的大罪。”


    夏雁浦抱袖而立,肃然不语。


    范汝晖看着他,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古怪笑容,他拿起那卷信笺。


    抬手置于烛火之上。


    夏雁浦目露震惊,“你……”


    “我今日前来,是私人身份。没穿金吾卫的皮,我和相公并无不同,也有不甘,也有怨气。”范汝晖道,“我镇日跟随陛下身侧,所见所闻比相公只多不少,所思所想也是不能为外人道。”


    夏雁浦将信将疑,“将军之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梁昼夜颠倒多年,也该有人出面匡正了。”


    室中灯火摇曳,照得范汝晖有些面目模糊。他拾起一只空杯,倒满清酿,一只手捏住递给夏雁浦。


    夏雁浦接在手中,“将军位极人臣,又得陛下爱重,出入宫闱如无物……何故冒此风险。”


    范汝晖捻动手指,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也不想一生做一个攀附裙带之人。再说,相公的密谋,不是正要一个直达皇帝身边的近身之人吗?”


    他走向夏雁浦,整个人远离灯光,被影子笼罩。漆漆黑影如一只巨大飞燕,其羽差池,蛊惑人心般徐徐扇动。范汝晖低声道:“据我所知,相公和诸公直接意见相左。他们想要推萧恒上位,相公却是一心牵挂正统之人。”


    范汝晖眼含幽光,微笑道:“这样,我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将军之意……”


    “相公寤寐所思,不就是当年的公子檀兄弟吗?”范汝晖道,“哥哥我的确没有音讯,但因缘际会,确实有弟弟的消息。”


    夏雁浦浑身一颤,急声道:“建安侯?建安侯不是早被张彤衷杀害了吗?”


    范汝晖笑道:“这才叫吉人自有天相。张彤衷的确动了手,但这位小殿下并没有死。”


    夏雁浦捉住他手臂,“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将军又是如何找到的他?”


    范汝晖拍拍他双手,安抚道:“相公放心,殿下一切安好。过几日,我便请殿下与相公相见。”


    夏雁浦大喜过望,目中已含泪意,“好、好,上天见怜,宗庙有继,臣虽死瞑目矣!”


    范汝晖看他一会,“下一步,相公准备怎么办?”


    “自然是迎回殿下,承继大统!”


    “的确是个好主意。”范汝晖道,“但其余诸公肯答应吗?如今振臂一呼天下归顺的萧重光萧将军,又肯答应吗?”


    夏雁浦嘴唇一张,终究说不出什么。


    范汝晖叹息道:“夏公如今要迎回建安侯殿下,只怕才会叫殿下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萧恒不缺民心不缺兵力,最缺的就是一个正统身份,他若得知建安侯存活于世——夏公,真不怕他暗下毒手?”


    夏雁浦深深呼吸几下,问:“将军有何见教?”


    范汝晖笑道:“如果没有萧恒,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新主。到时候顺势登位,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依将军之意……”


    范汝晖走回案边,又倒一杯清酿,手指轻轻一翻。


    清液洇地,浮动桂花香。


    夏雁浦双手微微颤抖,胸口起伏几下,方道:“萧恒骁勇,麾下尽是虎狼,在下如今赋闲在家,有何兵力与他相争?”


    “兵力难达,刺客可未必。”范汝晖道,“夏公应当听说过,当年为了护卫公子檀兄弟,他的门客建立了一支暗卫。”


    “影子。”夏雁浦喃喃。


    范汝晖缓缓一笑,将空掉的杯盏放在他手心,“人和已齐,就看夏公敢不敢冒此大不韪,为殿下奋力一争了。”


    ***


    这时节还没有新下的果子,但宫中有冰室,湃了好些梨子李子,如今便拿出来取用。萧伯如如今不能食用寒凉,便制成梨膏李膏,隔水温热过奉过去。


    黄参捧盅到殿门,秋童正守着,见他来笑道:“师父怎么亲自做这活儿。”


    他要搭手,黄参却一避,道:“你守着门——陛下午睡醒了么?”


    秋童道:“醒了,孟沧州正陪着说话。”


    黄参点点头,提步入内。


    殿中锦帘打落,纱帘曳地,珠帘低垂,黄参穿梭入内,如剥开这锦绣世界的层层皮肉。孟蘅坐在腔子深处,和萧伯如一起处于大梁宫室心脏的位置。


    她今日未着官服,穿一件霁色褙子,用一支白玉梳挽着发髻,正将手炉递给萧伯如:“什么时候启程?”


    萧伯如盖着绣被,围一件大红狐狸皮袄子,雪白风毛围在脸边袖口,凌厉之色竟柔和不少。她接过手炉,“后日吧,后日天暖些,日子快到了,也不能再拖了。”


    孟蘅点点头,问:“陛下一定要去?”


    萧伯如道:“我娘的生忌要到了。”


    三月初三。


    她语气含笑:“姐姐应该记得。是我们初见的那一天。”


    孟蘅道:“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萧伯如叹道:“今年的梨花也该开了。”


    黄参正要问安,突然身形一顿。


    行宫,梨花,三月初三。


    这三件事对他一个天子近侍而言,不过合伙凑成一桩深宫讳言和先帝逆鳞。真正在他眼中留有形象,是许多年前,属于元和的一个春日。先帝赏教坊鼓吹,携后宫幸劝春行宫。


    一个暮春傍晚,先帝走出卞后居所,由黄参为他掌灯而行。是时梨花已放,花深处,黄参引先帝转出墙角,隐隐见一个青色身影跪在树下,正是皇后居处之外。


    先帝蹙眉问,那是什么人?


    黄参支吾道,是伯如小娘。


    彼时萧伯如——皇长女忤逆中宫,已被褫夺公主号贬入行宫。她在宫中无有封号,地位尴尬,只能被不伦不类地呼作小娘。


    先帝沉默片刻,问,今天初几?


    黄参答,今儿初三。又笑道,小娘女孩儿家,对皇后娘娘磨不开面,心里是有孝道的。


    先帝脸上不辨喜怒,点头说,是有孝道。


    之后,萧伯如受封长乐公主,并在行宫设道场祭祀生母,那时黄参才领悟,那夜她所拜的是历代皇后以椒和墙的居处,而非独属卞氏女一人的居处。


    但当时,他只记得那女孩站起来,和先帝遥遥对望。


    宛如当年,她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


    于是他走掉了。


    黄参忙要提步跟从,却仍忍不住回望一眼。


    花树下,萧伯如收回目光,面上绽开一抹古怪神秘的微笑。黄参直觉,就在这短暂的交锋里,萧伯如已然握住天子的命门。


    未多时,先帝开始频发噩梦,少女萧伯如进入他的宫室。黄参等候在外,听见一声炸裂的巨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瓷器,接着居然传来先帝的流涕之声。


    隔着纱帘,萧伯如摩挲他的后背,将他拥在怀中。这个近似于妻子的姿势,窃取于她母亲的智慧。


    很多年后,黄参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潜邸旧闻。先帝少时不得志,常酗酒,有一次竟失手伤到王妃,让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贺王妃曾对女儿讲起这桩旧事,叹道:“你阿爹饮酒时脾气最暴,心也最软。他有手腕,但还想留存一丝余情不泯。他就是这么个人。”


    先帝迫死了发妻贺氏,叫她作为匕首一直刺在心上。


    萧伯如想,陛下,是你把匕首递给的我。


    翌日,萧伯如与先帝同登帝辇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个角落。她似乎一夕之间认清了什么,黄参无法参透。这个真相,只有明月知道、春水知道、满地梨花雪和幽咽琵琶声知道,那个夜晚,贺蓬莱找到她,她如获至宝。


    为此,萧伯如向卞氏皇后屈就了,向她父亲可笑可悲的权威屈就了。她重新获得皇庶长女的地位,因此得到封邑和封号。长乐。那是她母亲对她的盼望。


    学会求全的萧伯如活得恣意张扬。她恰如其分地拿捏着父亲的愧疚,委婉地讨要特权和尊重。她网罗面首,僭越中宫,食邑堪比亲王。但黄参察觉,那远远不够,她对权力的渴求来自报复欲而非贪欲,贪欲可以给予金银,报复却只有血能完成。


    上元夜宴,天子血溅玉阶,那个黑衣少年断箫为剑,在举头十万冤魂的三尺青天下公然弑君。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瞬间,就足以切断一个王朝的动脉。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厉鬼索命的少年人,会成为历史崭新的输血管。


    黄参只记得前一刻,先帝正含笑对岐王道,朕听闻殿外有歌声。


    岐王侧耳倾听,含笑拱手,是凤鸣,陛下,凤鸟降世,大吉之兆,陛下万岁,山河无恙。


    黄参也努力去听,却只听见宛若马蹄的动地隆隆之声。


    岐王端起酒杯为皇帝祝颂,歌唱《天保》,如日之恒,如月之升……


    今夜天空没有月亮。


    一枚黑色闪电从天而降,如同乌鸦,带来死亡的先兆。闪电划落的声音像一段竹箫刺破胸膛。


    紧接着,先帝死了,刺客逃了,宫闱乱了,日月陨落了。


    殿外满天烟火怒放,仿佛庆祝,仿佛隐语。凋谢殆尽的光辉里,黄参看到萧伯如的脸。


    她身后虞氏军队的铁骑开道,黄参伏跪在先帝不曾瞑目的尸体旁,俯首叩头。


    萧伯如的凤头锦履停在先帝面前,在先帝死去的眼睛里,她变成血色染青衫的贺氏王妃。萧伯如抬首,看向岐王,微笑道,五郎,一切还好。


    还好,还好,幸亏长姊入宫及时,那刺客已然逃脱,还请长姊……


    刺客。萧伯如疑惑,那位萧六郎,不是你举荐的人么?


    岐王大惊失色,我岂敢行此谋逆之事,长姊千万明断,我——


    扑哧一声。


    彭苍璧走到他面前,拔刀割断他的咽喉。岐王栽地时他插回钢刀,鲜血在鞘中蓄成铁锈。


    萧伯如艳似桃李的嘴唇轻启,声音冷若冰霜。在所有人以为她要树立傀儡垂帘听政之时,她宣布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诏令:


    岐王谋逆弑君,今认罪伏法。我奉承大行皇帝遗命,以嫡长之分,继位登基。


    一瞬间,黄参终于听清天外的鸟语。不是凤鸟,是母鸡,全京城、全大梁、全天下的雌性雉类同声鸣叫,在夜间喊出一轮血红的太阳。


    黄参想,牝鸡司晨,大梁的天要亡了。


    但当时,一片灿若清晨的夜空底,所有人背向先帝尸身,跪倒在她的凤头履和石榴裙下。他们像母鸡拱卫太阳一样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


    大梁万岁。


    宗庙社稷和山河生灵,都万岁。


    “大监?”帘后,孟蘅唤道,“陛下问,行宫的梨花开了吗?”


    黄参如梦初醒,忙道:“今年梨花早谢,只怕满地香雪了。”


    萧伯如不语,孟蘅默然片刻,道:“大监有事情禀奏?”


    黄参将漆盘奉到头顶,恭敬道:“贺郎命膳房新制的梨膏李膏,有润肺清火之用。”


    孟蘅接过漆盘,问:“陛下能用李子么?”


    黄参道:“应当无碍。”


    孟蘅便将盅子递去,突然道:“这几日不见范将军。”


    黄参道:“将军忙于清剿故燕逆党,不得闲呢。”


    孟蘅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如藏弦外,“前几日见范将军去大监屋子,说是大监风湿犯了,如今怎么样?”


    黄参一瞬间冷汗湿衣,强撑着笑道:“多谢沧州下问,老毛病,还好。”


    孟蘅点点头,“只是陛下即日启程,大监不若在宫中养病。”


    黄参躬身道:“沧州折煞奴婢,奴婢草芥之身,哪里有什么病痛?陛下万千之躯,才不能闪失分毫。再说,小殿下降世,社稷有后,此乃天下福泽,奴婢腆着老脸,还想去沾一沾这福气。万请陛下允准。”


    孟蘅默然不语。


    萧伯如笑道:“黄翁同去吧,这几日你替朕掌着行宫钥匙,朕也能放心。”


    黄参叩首,起身时听见萧伯如问:“姐姐,你真不陪我去?”


    孟蘅道:“臣还要料理政事。臣是官吏,从没有百官留宿行宫的规矩。”


    萧伯如道:“我不叫姐姐作难,只是太子落地,到时候还请姐姐取个学名。总不能依我拿小名叫,瞧着梨花叫他梨子。”


    孟蘅静静应道:“是。”


    这是黄参迈出殿门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淡淡地,泯灭在门扇关闭的余韵里。


    他已经远离甘露殿,孟蘅的劝阻和问询却犹在耳边。黄参发现,她已经从满楼风声中预判了欲来的山雨。那堆满雷霆的雨云如同梨树花叶,积满行宫之顶。


    但她只是劝阻,没有制止。


    她正目送萧伯如走向那风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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