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长,这一日却异常暗淡。太阳横亘中天,白色光带像一口磨挫锋利的铡刀。白光灰天,看上去居然像个雪天。可这不过五月。
不远处,城门门洞里响起一片锣鼓打吹声,郑素收紧缰绳,听见两个赤膊荷锄的男人交谈:“今天又死人啰。夏不死人,不请社神。”
“这么大的阵仗,还是个大人物。”
“这么大的人物,得有块上好的胙肉。”
“要是个罪人就好了。”
“好也不好的,三天后记得拿碗领肉去。”
要请社神了。郑素那些模糊听觉顿时有了实感。千门万炮爆竹声,像过年过节也像凯旋。千家万户磨刀声,像杀猪杀羊也像杀人。千人万足脚步声,像赶集赶会也像赶热闹。紧接着,城门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飞灰起舞的踪迹和新鲜牲血的香甜气息,数十人的队伍游出,人人身穿彩衣,头结彩绶。队前两面大鼓,四面铜锣,八只唢呐,吹吹打打声入天国。中间是八个赤膊汉子,胸前勒紧八条红布襻布,八条红木长杠在肩膀上压出紫红痕,一座社神金身稳坐杠上莲台,青面獠牙,面若桃花。
郑素仔细辨认,发现那股桃花之色来于社神鲜红欲滴的嘴唇。三月杜鹃花四月海棠花五月石榴花都染不出的娇艳之色,它油亮滋润,色泽清透,红中带碧,绝对是颜料当中的极品。郑素听说过歃血祭社神的风俗,但牛血羊血色比这黑,气比这腥。随队而来的空气里卷满灰烬,飞灰的羊角风把天染黑一片。根据郑素的判断,生出这些香灰至少要燃放数百条鞭炮、数万柱缠香。其实也有一个捷径,燃烧一枚纸钱就可以做到。
郑素和社神队伍擦肩而过,彩旗呼呼啦啦的叫声里,马蹄边跑过一群结队小儿,领头的脚踢彩球,边踢边唱:“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万病驱赶,百福留存。归怀馀肉,沾遗子孙。”
彩球撞到郑素马蹄前,白马哀声嘶鸣,瑟瑟发抖。郑素跳下马背,捡起彩球,递给那小孩。小孩发出古怪的笑声,像一个至少中年的男人。他笑道:“快去吧,去见见活的肉,活肉还没变死肉。”
小孩抬起头,郑素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不断变幻的面孔,每一张脸他都熟识。八个世族的首领,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地宫的八个姓氏的男人。手中彩球骨骨转动,像有无数蓬草生长。郑素低头,发现自己正揪着一只脑袋的头发。
他从头发顶找到一只属于青不悔的发冠。
郑素浑身一颤,手中人头滚落,越颠越远,被一双褶皱遍生的手抱回怀里。飞灰迷眼,泪水盈目,郑素把眼睁开,发现那是两只白嫩的儿童的手,手主人也是一个无害的小孩。小孩手里不是人头是彩球。
请社神的队伍过去了。
郑素催动马蹄,奔入城门。
城中一片洋洋喜气,张灯结彩,描金贴红。又寒冷阴森,鬼气横生。快下雪了,郑素这么想。接着他听到了城外只听得皮毛的磨刀声。
每家每户有一块磨刀石,一尺见厚,三尺见方。每块磨刀石都配一把割肉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每把割肉刀上都有一双磨刀的手,手指干枯,手腕粗壮。男人磨菜刀,女人磨剪刀,农夫磨镰刀,樵夫磨柴刀,屠牛的磨宰牛刀,杀猪的磨杀猪刀。千万人动作同一,千万手磨刀整齐,千万刀齐齐嗡鸣,拧成一股削铁如泥先斩后奏的宝刀之声。
所有人脸色青白,默不作声。郑素突然听到所有刀的交谈声。
一把牛耳尖刀在木桩上来回滚动,身上磷光闪烁,它像个格格笑声的女孩子,说:“我要剜心脏尖上那一点油脂,不带半丝肉不带半点血。都说圣人心头脂胜过人鱼膏,美容养颜,青春永葆。”
指甲刀叫道:“你刮了油,剩下一颗死心留给咱们,倒会讨巧!”
牛耳尖刀骂道:“蠢材,蠢材!岂知圣人一身都是宝贝!一双明辨是非的水晶目,一口划分黑白的莲花舌,一腔千年化碧的苌弘血,哪个不是益寿延年、除病去灾之物?还有那舞文弄墨一双手,但得一根指头,比梦一百回笔杆开满狗尾巴花都灵验。你瞧咱们几家,不都是为了家里儿子科考争相磨刀,多抢一根圣人指头吗?”
砍柴刀说:“科考早废了!圣人自己废的!圣人不算圣人啦!”
牛耳尖刀又呵斥:“你更是蠢货!圣人若圣,如何分得?”
绣花剪刀腰肢舒展,笑道:“我听闻前些夜众女歌唱,原是八个男精潜入劝春女坟里,将满树女果窃吃干净。于树母下叩问男江男山男社男稷永固永存之法。树母娘娘显灵,降下圣谕,五月五百五十五,社神死去的生日当天,应以圣人为胙肉祭祀社神。”
指甲刀的笑声像个喷嚏:“禽兽尚不肯同类相食,世间男人却吃女人。世间人类早该死绝,徒为灵长遗留祸根。”
牛耳尖刀道:“小蹄子随口乱吣,磨刀没把你的铁锈舌头磨了去。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女人算不得同类,男人吃女人自然不是禽兽。吃人耶?吃肉也!”
裁纸刀道:“圣人是男人,割圣人肉为胙肉,可算是男人吃男人。如何不是同类相食?”
牛耳尖刀道:“圣人是圣人,他们是凡人。圣人凡人算不得同类,他们吃圣人自然不算禽兽,要胜禽兽万分。”
众刀拜服,合口称赞道:“牛耳刀姊见多识广,当推为皇城第一,选做裁割圣人之刀。”
牛耳尖刀谦逊道:“我等小辈,安敢领此重任。分割献祭之肉,早有两位祭刀前辈来执。这二位前辈资历深厚,福寿年高。世间第一个活人行走,他们便锻炼而成。按年齿资历,非得呼一声太太太爷高高高奶。前几日祭祀树母,正是由其中一位分割人皇。要知道皇帝可是龙筋凤脉,寻常刀铁不可擅入。我有幸围观这位高高高奶大显身手,分割皇帝之肉。”
众刀云:“拜请阿姊一言。”
牛耳尖刀道:“拜祭树母娘娘前,世间八男为赚回男江男山,便献祭这女皇女帝。她卧于龙椅,姿态优美。高高高奶一跃而上,先割破龙袍,露出肌体。肌肉粉红紧致,脂肪雪白丰润,落在砧板,比上好的羊羔骨肉都要饱满细腻。祭肉分割,最紧要的一步就是放血,需知上好胙肉,晶莹剔透,白处如天山玉,红处如赤晶石,不得沾染一丝血污。你我这等粗人磨炼的刀具,非得把自身铁锈腥气沾上,放不好血不说,还要污染一盘胙肉。只见高高高奶跃至皇帝胸膛,身形矫健,翩若蝴蝶,在她颈下横切一刀。哗然一声,一线玫瑰色的鲜血飞落,香气氤氲,恰似飞天霞光,宛如葡萄酒酿。待三个日夜,皇帝一身葡萄酒血放尽,我们的高高高奶再度起身,投入她左胸之内。一瞬间,洁白油脂如同雪沫应声破裂,高高高奶如同裁切乳酪。我们众刀翘首,众刀期待,这最最神圣庄重的一刻终于到来。高高高奶刀柄一颤,剜出一颗完整鲜红的皇帝心脏。不带一缕杂色,血管切削整齐,简直是一枚闪闪发光的红柿子、一个缓缓跳动的红太阳。八男祭祀树母,所取正是这一颗女皇女帝的心脏。任务完成,高高高奶整冠敛服,欲起身离去。我们众刀跪拜,求问高超刀法。高高高奶也不藏私,向我们众位刀子刀孙道:‘我知尔等诚心学艺,然此技绝非尔等可成。我真身乃千人舌头根,诽谤是基本刀技,再有恶言毒语、口蜜腹剑、诟谇谣诼、痛诬丑诋等九千九百九十九类运刀窍门,方得今日裁割皇帝的殊荣。’我们这群刀子刀孙听罢,自知锻炼无门,一时泪落纷纷,十把里有八把生锈痕。”
众刀沮丧道:“牛耳刀姊这番神通,尚不能入门,我们要练成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
牛耳尖刀道:“非也。高高高奶告诉我们,祭祀树母只取一颗皇帝心脏,女皇女帝之躯干受香熏火绕后,自当分发百姓。你们当我如何修炼?当时家家户户分得一碗女帝肉,我家分得一个膝盖窝,正是由我切割。如此沾了龙泽凤气,刀法一日百里,才有今日之技。”
众刀道:“但女帝已被祭祀,我们又能分割谁?”
牛耳尖刀道:“你们这些晚辈后生,眼界忒浅。女皇女帝肉虽已分割,三日后却仍有圣人圣贤肉等着。需知皇帝在世,仍是俗物,虽甘美如酒,仍一股浊气难驱;圣人却是谪仙入世,玉骨雪肉,福泽比皇帝只深不浅。如今圣人已由太太太祖城头放血,三日后取起心头肉祭祀,剩下无用躯干,还是要分发百姓,由我们来操刀分祭。”
众刀问:“不知太太太爷比之高高高奶,哪位更有神通?”
牛耳尖刀道:“要说太太太爷,要先讲劝春女坟里那株女树。万万年前,世间初生男人女人,我们这一双祖奶也应时而生。高高高奶本事高强,却有一个弊端,被她宰杀之物的骸骨,不能投入轮回再生。譬如那位女皇女帝,已然死透,八男正是为了杜绝再有女帝降世,才请高高高奶出山。但太太太爷却不同,凡他所杀者,骨骸埋葬百日百夜,当能肉骨复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实往古来今一神刀者也。是故,世间男人便取太太太爷屠尽世间女人,女人们的骸骨堆埋一处,百日百夜后,拔地而生一株女树,树上结满成千上万女果女实,供众男食之用之。众男感谢这世世代代的女人血肉,便尊女树为树母娘娘,咱们的太太太爷更是功高一等。要问太太太爷何来如此造化,他的元身要比高高高奶更厉害百倍!奶奶是千人舌头根炼化,爷爷是万颗人心肝炼成!需知人心之毒,毒若猛虎。人心之利,开天辟地。太太太爷之锋利绝技,俱是造化而成。”
众刀唏嘘,牛耳尖刀笑道:“女树虽尊树母,到底是众男取用之器,一死物而已。却不料众男这次分割女帝,将女帝尸骸依例堆放,帝骨竟令树母复生。方驱众男操刀杀圣,这才叫轮回报应。他们人物的报应,却是我们的时机。须知太太太爷刀下,骨骸亦能复生。这次宰杀圣人之后,五年一个大轮回,是时当有新社新圣新胙肉。我们能五年得一次圣人血肉滋养,离成为世间伟大刀具的梦想实现也不会远!”
众刀问:“谁能成为下一个圣人?”
牛耳尖刀道:“他们做人的有个典故,叫做周公吐哺。周公者,元圣也。能够吐哺者,未来之圣也。根据太太太爷所说,未来之圣将在今日到来。根据高高高奶所示,未来之圣将在五年后被再度分食,到时候就是我们大显身手之日!”
一刀鸣众刀鸣,一刀啸众刀啸,群刀磨砺里郑素冷汗直流,飞快抽动马鞭。满地鞭炮红屑翻卷,振到空中,融成血红雪片。五月暑热天,天外飞红雪。红雪越下越大,如落红缤纷,如鲜血喷溅,郑素的目光如同一支黑色利箭,射破满天满地满眼满空红色,直直看到迷障之后:
香案摆设,香烟高烧,锣鼓走向,傩戏开唱。
八名异姓男子头戴鬼神面具,手持一卷母鸡变化的金黄遗诏,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道:“请社神,祭圣人。今日圣人变罪人。割得圣人三两肉,从此正位塑金身。”
千人万人拜倒香案,双手高举一只海碗,碗中盛放刀具,叩头拜曰:“请神赐福。”
社神泥像端坐莲台,口唇殷红,如涂鲜血。
小孩跑过来,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香案上拿下那把万颗人心炼成的太太太爷之刀,干净利落地托起一具牺牲。有手有脚,身穿袍服。他擒住牺牲鬓发,横刀一割。
一颗彩球提在他手中。
五彩缤纷的鲜血流淌,滴溜溜旋转,像个人的脑袋。
郑素发现自己滚落马背,顿时社神香案烟消云散。一片红蒙蒙的血日之下,满地求肉者拔地而起,披袍擐甲,如同禁卫之兵。手中海碗旋转如梭,变成刀剑。八张鬼神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八张义愤填膺的脸。郑素狼一般飞扑上去,被无数刀剑臂膀按在地上,他撕咬踢打,紧紧抱住一个人的腿,连声喊道:“他冤枉,他是冤枉的,求诸公明察,求诸公明察!”
夏秋声蹙眉,“女帝诏书在此,小郑将军,你这是要军前抗命?”
郑素叫道:“小子不敢,只是盖世之冤,大人莫要错杀圣贤!”
汤住英冷笑一声:“圣贤?小郑将军,我问你,卖爵鬻土,此所谓圣;通敌叛国,此所谓贤吗!”
郑素傻了。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郑素大叫道:“这是捏造,这是诬陷!你们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杨韬冷声道:“女帝御笔亲书,尽陈为政三年,所有不善之事尽为此贼蛊惑。女帝羞惭,故下罪己诏,引咎退位让贤。最后一道旨意,正是命我等杀贼正法,肃清纲纪!”
郑素叫道:“一派胡言!萧恒已有来信,延请我舅再度出山,他若罪大恶极,新君岂会数次垂询!明明是你们……是你们恨他嫉他,怕他受新君器重,再度分割你们的权柄!嫉贤妒能而杀之,你们配为梁臣,配为梁人吗!”
“郑素!”一声怒喝。
人群之后,青不悔看向他,“郑素,你过来。”
郑素忙膝行过去,跪在那人脚前,颤声叫:“阿舅……”
青不悔面无表情,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郑素没有躲避,一动不动地受了,脖颈梗在肩膀上,头没有歪一下。
青不悔冷声问:“我悉心教养多年,就教出你这么个忠奸不分、黑白不问的东西?因私废公,阵前违令,你叫我如何去见你母亲?”
郑素嘴唇开合,像被扇得懵愣,无声说,不是。
不是,不是这样,你是什么人,我清楚,我最知道。
他喉咙却被扼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看青不悔从他身边走过,对众人揖手,躬身道:“小儿无知,君必不如此。圣命如山,望请速行。”
郑素不管不顾,死死攥住青不悔袍袖,泣不成声,连声叫唤。青不悔不看他一眼,也不推开他,被他拽得身形摇晃,却仍在向诸公做拜,轻声说:“别叫孩子看见血。”
一口气撞出齿关,冲得他牙齿硌楞作响。郑素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大声嘶吼:“青不悔,我不认你了!我不认你了!”
继而,又被劈成另一个孩子,拉着他哭喊道:“阿舅,阿舅,你争辩,你不要认罪,活着啊,阿舅活着啊!”
汤住英袖子一挥,两旁金吾卫当即上前,将郑素强行拖走,他连撕带咬连拖带拽,双膝在雪泥里碾过两道辙印。
青不悔没有看他一眼。
还未被拉到军后,一股鸦鹊扑棱棱冲向天际,如同热血飞溅。
夕阳落山,像人头落地的声音。
锣鼓喧天声响起。
众人环伺,等待食祭。
小孩拍手唱道: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
郑素尸体一样被越拖越远。
他抬头,放声大笑起来。
***
李寒赶到长安时城门未闭。
他走入城中,一派祭祀过后的香烟之气,太阳光惨白月光一样照在街上,街上静悄悄,街道上铺满灰烬,如同一地鞭炮碎屑也像青烟袅袅的盐巴块。每家每户房门前都摆放石板,一尺见厚,三尺见方。石板上都刺有一把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
寂静中回荡着幻听一样的吹打之声,李寒抬头,却没有看到应该看见的社神金像,尽管他能想象得到,他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它的樱桃小嘴和血盆大口,闻到它的兰麝馨香和糟烂腐臭。但真正驱赶他而来的却是梦境中一缕醉人肉香。它神奇的诱惑力使人一闻便如酒鬼看见千年杜康,财奴道逢聚宝之盆,倾国倾城月貌花庞的美女站在色鬼眼前轻轻招手。李寒一路上做着梦走梦路抵达长安,在这梦城中找肉。
锣鼓声越来越近,看见队伍之前先有个小孩踢着彩球跑过来,那小孩见着李寒旋即露出古怪笑容,抱球站住。那只彩球很眼熟。李寒微微矮身去看,那小孩目中突然有绿色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他的引线把他一枚烟花般飞射出去,他骑上李寒脖颈,叼住他的脖子就撕下一口血肉。李寒却没有感到疼痛,蛇打七寸般捏住小孩头顶辫子,冷静将他摘下来。小孩生得一口好牙,如同带钩短刀,刀锋五彩血水淋漓,正是李寒颈动脉的鲜血。他被李寒提在半空,拳打脚踢荡悠悠,便要咬李寒的手。李寒一手举远他,一手拍在他脑后,小孩哇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块跳跃的活的肉。肉色莹润,宛如九天凤凰脂。香气馥郁,仿若瑶池红灵芝。小孩并不哭叫,神态餍足幸福,口中咀嚼李寒鲜嫩的脖子肉。
李寒将他丢在地上。
小孩抱着彩球跑远了。
李寒脖子上一轻,总感觉像被摘掉脑袋。他俯身捧起那块肉,那块圣洁尊贵的肉在他手中脉搏一样缓缓跳动。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贯穿李寒心脏,他胸中入射入万丈金光。李寒在此发一宏愿,他得葬了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他要筑一座天尽头都没有的香丘。
李寒手捧圣肉,继续往城中走。脚步一抬,耳边阴风怒号,家家户户洞开房门,每家都走出人,拔出石板上的尖刀,缓慢向街上围拢。街上日光如月光,月光惨亮血光光。脑浆一般红白斑驳的光芒里,脚步声潮水一样漫涌。肉。一个人叫。一个人叫一万人叫。肉,给我肉,给我肉。
李寒颈上未干血迹散发出比兰麝香气还要馥郁的沉檀香气,那块圣肉在他掌心勃勃跳动,如同心脏,砰,砰,砰。灵光神光般飞掠脑中,李寒咬一咬牙,合口将整块肉生吞入腹。那块肉像一条活鱼,滑溜溜活泼泼,入他腹中如入大海。围拢而上的人群是岸边的垂钓者,岸上人永远无法窥得它是如何安详无声地遨游。
肉。他们在岸边也在李寒身边叫道,肉,给我肉。
李寒说:“我有肉给你们。请给我一把锋利的刀具。”
一把柴刀跃起,李寒接在掌中,往手背上一划,连个油皮都没有剐蹭。再是剪刀、菜刀、杀猪宰羊刀、牛耳尖刀,千百刀具轮番上阵,手起刀落,火花溅射,李寒肌肤如新,宛如金刚不坏身。
人群中有声音:“看来要请那把刀。”
一旁也有附和:“一定要请那把刀。”
李寒静静等候。
突然,天边如降闷雷,如鸣黄钟。街道尽头,八个赤膊汉子肩抬八杠木座,座上莲台,台上社神金身端坐,口如含朱,身似兰麝。社神落地,突然像个死去多年又长生不老的人。一时之间,众刀振动,嗡嗡声如同叩头,高声叫道:“请高高高奶——”
社神朱唇微启,撩开獠牙帘子,吐出一条晶莹剔透人舌头。那根人舌头落地,向上扑通一跳,化作一把弯刃匕首。
李寒取过这把高高高奶之刀,裁割肌肤,终于能够划破皮层。一滴鲜血坠落,五光十色,众人匍匐在地,争先恐后张嘴来接。那滴五彩血液砸入口腔,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气震荡。众人泪光盈盈,无比虔诚。李寒却将刀丢开,坦诚道:“不够。”
众刀会意,高声鸣叫:“请太太太爷——”
如同应声,社神左胸正中登时裂开三寸见方圆窟窿,掉落一颗七窍玲珑人心脏。心脏落地,砰一声烟雾飞散,化作一把直刃短刀。刀锋薄如蝉翼,刀身溢彩流光,射出万丈霞光。李寒的手穿过光柱,将太太太爷之刀拿在掌中。
众刀肃穆,见太太太爷气定神闲,露出九万年后仍吹毛立断的满口银牙。太太太爷的矫健身姿随李寒手掌飞快滑动,只听哧啦一声,宛如飞叶割破空气,船桨裂断河流,李寒手臂被切开一个大口。太太太爷翻跃跳动,一块鲜肉掉落,一层薄薄油脂如同雪层,覆盖着澄澈明亮一块红肉,简直是一块红色的冻冰!血迹沾染在地,散发出祥云般的五色之光。
众人齐声叫道,肉,肉!十年、百年、千年难得一见的圣肉!这圣肉的质地比今日的胙肉还要紧密!
李寒说:“放我通行,我会把肉都割给你们。”
众人起身,众刀闪避,李寒终于迈得动脚步。一人行则万人行,每行一步就要割一块肉,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三角肌,背肌、大腿肌、小腿肌,每一块肉掉落,就有一个人捧碗上前接肉退去。李寒五彩斑斓的鲜血蜿蜒,在他脚下拖成一条绚丽彩缎。太阳惨白的脸都被这光芒映得满盈气色。
最后一个人接肉离去时,李寒已行至城头。城头一身圣人冠服迎风摇摆,像个挂着的人。李寒抬头看向那具放干血液、剜掉心脏、等待三日后分给众家的人,像看一块风干的肉。他认得那块肉。圣人的肉,老师的肉。他自己的肉。
李寒在城下掘土,白色土壤如同积雪,挖到最底,是一眼明如铜镜的清泉。李寒在泉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是一具俊俏挺拔、剜尽血肉的洁白骷髅。骷髅张口,吐出一块完好无损的圣人的肉。那块肉在他白骨的腔中完成一系列奇妙反应。如同宝石切割,色泽更加艳丽。如同美酒发酵,香气更加馥郁。这股肉香砰然弥漫,所到之处,鲜花盛开,彩云翻卷,百鸟齐鸣,宛如一个迟来的春天。
李寒抬头,城上圣人衣冠摇曳,如神仙垂降。李寒一双脚五十二块足骨支撑他直身挺立,眼窝里骨碌转动的眼珠四射光芒。他面向天空也面向圣人遗骸,大声叫道:“我是第一个吃圣人之肉的罪人,我是第一个向圣人捅刀的凶手。我今以一身血肉代圣人布施世间,我惟愿圣人登天不再归来!尚飨,尚飨!呜呼哀哉!”
李寒的祝颂响彻天际,天际云层抖擞战栗,哗然四分五裂,绽开一片色彩奔腾的天空。赤橙黄绿蓝靛紫的云彩涌动,如同朝霞映射下海面的涡流,涡心投落无数光束,利箭般将李寒射穿,也手臂般将李寒包揽。一缕新苗在光辉照耀下破出雪白坟包,迅速抽高长成。碧叶低垂,如含羞少女。枝干遒劲,似持节云中。无数金黄羽翼火红冠子的大鸟停栖在树,翅膀如同火焰,宛如神鸟金乌。这株神树不是扶桑,而是扶桑太古的鼻祖。扶桑木的祖宗弯腰将李寒托举,李寒只觉身轻如燕,在无数太阳祖宗的飞舞包围下飞过白云,飞往天外天,天外之天处,那件圣人衣冠飘?如旗帜。李寒不想抓住它只想追随它。这一刻他突然也不想跟随它,只是目送它。圣人衣冠在云头鼓荡,五色羊角之风灌满每一条褶皱,将儒冠革带的青色染成天衣般的绯红。李寒听见轰隆一响,仿佛上古的龙吟之声。一条朱红虬龙飞跃而出时,烈烈如火的圣人衣冠里长出新的手脚骨肉,一个崭新的形似青不悔的天人如同凤凰涅槃般在绯红衣衫里复生。
他在云端降落,像另一个李寒。
李寒没有热泪盈眶,他站在天边也站在城下,虔诚而冷漠。
就是这一天,李寒的神灵通达天人之际遨游无上圣境,而他的肉胎伫立承天门下,仰望老师高悬的头颅。他比历史更早洞见,五年后,也是在这座城门之下,迎接他的将是今日青不悔的结局。
他这样一双如同天人的慧眼,他这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看穿了制度看穿了人心甚至看穿了命运——自然,他也一早看到了自己的选择。
那更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天空异香浮动,音乐震荡。李寒的意识如乱坠天花,濒临涣散。这时候,一股神圣的感情从他心底茁壮而生。他得记下这曲子,他直觉一切命运的奥义都包藏于此。
他要窃取火种一样把开尽生命玩笑的神曲窃入人间。
承天门下,围观者越簇越紧。他们不敢上前,上下打量这名面貌陌生的年轻人。这人立在罪人尸身下,双眼发直,如同痴呆。
突然,他伏身跪倒。所有人吓得浑身一颤。他们以为这个古怪的年轻人会磕头痛哭,但他没有。
他写词。
手指划地,鲜血流溢。
上好丹批,天成朱笔。
他在批点玉升年最后最具色彩的一天。
这怪诞的一幕是李寒发疯谣言的初始,但他得于天人的逻辑,世人又怎能理解贯通?
第二日清晨,逆贼青不悔尸身不翼而飞。
被软禁的府邸中,郑素支起火盆,打开书箧,取出青不悔的全部书稿。
青不悔之死一度在梁王朝的仕宦阶层讳莫如深,直到奉皇五年,他们迎来李寒的死亡。在他死后众人开始思索,李寒到底留下了什么?但他们都没得到确切答案。没人将李渡白和流星挂钩,流星转瞬即逝,而他焚烧的光焰足以割裂时代。这给了时人灵感,他们这才想到死在新朝前夕的前朝丞相——是的,也是丞相——他用一腔热血来飨死亡,李寒背叛过他的生命,却又收殓并蹈袭了他的死亡。人们突然记起,他二人并非什么不两立的仇敌,李寒又何止他的继承,更是他的学生。青不悔也本非什么国贼和罪臣,他只是多了一点幼稚和许多叛逆,比李寒少了一个昭帝而已。这引起了他们研究的兴趣,但他们翻烂史简都没翻检出点什么,这才是最为人惊讶的:青不悔死不过十年,却干净得仿佛杜撰,像神鲧、刑天和共工,像一切散佚的传说。他是有过诗书的,李渡白奉皇元年所歌《踵汤》多疑为其作,而他或许正是李寒口中“驷赤虬兮绯衣”的天人;自然,他更有过论著,但正如我们所知,在他死去的前一个夜晚,有半数被他付之一炬,而剩下的一半,在他死后的第一个白日,也被他的外甥亲手烧成了灰。那些灰烬,那些火光,正是他永生的息壤、断折的干戚和腰斩的不周。而李寒不同,他终究留下了点什么。它们被物化成碑石、法律和君王的眼泪,但这绝不是全部。死的是丞相,而李寒不死。他正是被留下的。
上述乖于共识的片段本该削删干净,但出于对时代和历史的尊重,我们还是将它保留下来。时代和历史里多的是我们无法理解之人和无法理解之事,像之后故事里无母而生的梁太子玠,和之前故事里不像活人的这位李寒。他们在见证时代的同时也被时代见证着,他们在记录历史的同时也被历史记录着。如果非要找点他们真实存在的证据,可以听听梁明帝继位后,坊间依然传唱的那支《破阵子》牌子,那是李文正公在玉升末年的仲夏时分,为他逝去的老师、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壮阔岁月所书的第一笔挽辞。哪怕他所题当日,立刻被滚滚风尘吹散。
有定从来生死,无情最是河山。三百弓刀追朔雪,十万离魂叫玉关。千秋若等闲。
去日名登鬼录,今朝位列仙班。挣断金枷蓝玉锁,换得沽风买月钱。安临离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