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

    第61章 第61章离别前夕

    好水川之战,宋军大败,以任福为首的一干将领战死,韩琦自请降职。尹洙因未得上令便谴兵救援,被夏竦弹劾他擅自发兵,朝廷颁下一纸诏书,将尹洙贬为濠州通判。

    范仲淹是主守派,好水川战败的责任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但他也被朝廷贬为耀州知州。苏衡不解,一问范纯祐,才得知原来范仲淹竟是因为私与元昊通书以及私焚元昊来书而获罪的。

    范纯祐愤愤不平,并不认为他阿父有罪:“朝廷曾有诏令,若得外界章表,发现其中有言辞悖逆傲慢或僭越伪造的,应当就地焚毁。元昊遣人送信给我阿父,那信中口吻傲慢,颇多怨尤,我阿父不过依令行事,何罪之有!”

    苏衡问:“朝堂上的相公们不知朝廷曾颁布过这道诏令吗?”

    “他们怎可能不知。但如今的宰相吕夷简却认为‘人臣无外交’,指责我阿父目无君上,。参知政事宋庠更是嘴毒心狠,竟说我阿父大逆不道,应当处以斩刑!”范纯祐素来稳重,这次真是气急了,竟不管不顾地拍桌以泄愤。苏衡家的桌子是硬木做的,拍起来震天响,一下子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灰雀。

    分明是依令而行,在宋庠这位副相的口中竟成了杀头的大罪?大宋重文轻武,与士大夫治天下,文臣们腰杆子硬得很,哪怕唾沫星子喷到皇帝脸上,皇帝哪怕心中再恼,面上也得笑着安抚。杀文官这件事,想都不敢想。宋庠大概属于想要开窗,但又担心官家不许,便提出更过分的拆窗建议,好让官家将范爷爷贬职。苏衡如是想。

    “官家定不会同意。”苏衡说道。

    “那是自然!幸好杜衍杜大人一向秉公直言,挺身而出为我阿父辩护。最后,那些相公们争辩下来,官家还是下令将我阿父降官一级。”范纯祐郁闷道。

    “范爷爷他没有上折自辩吗?”苏衡问。

    “唉”,范纯祐叹了口气,“阿父并不在意这个。他最近忙着写一个专折,叫《论不可盛怒进兵奏》。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边关的战事,担心朝廷因好水川大败一事丢了大宋颜面,怒极之下仍想着与西夏决一死战,以挽回朝廷的威严。”

    “范爷爷的胸襟远非常人能及。”苏衡不禁赞道。

    “阿父一直是我的榜样。”范纯祐郑重点头。

    “对了,这个给你。你们明日便要出发前往耀州,我做了些肉咸豉,你们带着路上吃。”范纯祐还要回范宅收拾行囊,苏衡不便多留,便把一大早起来准备好的满满一盒肉咸豉取了出来,递给范纯祐。

    肉咸豉的主要材料是羊肉。将羊肉切块,下猪油炒香,再加上豆豉与香料焖熟,最后再炒干,吃起来咸香下饭又便于保存,就着没滋没味的干粮一起吃,正好。

    “这么大一盒。”范纯祐双手接过,“闻着好香。阿衡,那为兄就不与你客气了。”

    范仲淹父子前往耀州赴任不久,贵生道人租下的这孔窑洞也快到了期限。师徒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离开延州,去其他军州游医。

    狄咏得知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就要走了,就差抱着苏衡大腿大哭挽留。嗯,就差一点儿。被魏氏美目一瞪,原本已经一屁股蹲下的狄咏就被吓得把手缩回去了。苏衡临行前一日,狄咏好说歹说,还是哄着苏衡放下医书,陪他在延州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

    说是玩,其实更像是故地重游。苏衡陪着狄咏,把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好好逛了一遍。苏衡常去的药店、狄咏偷偷练箭地小树林、魏氏买菜的肉行与菜市、贵生道人买酒的酒馆……最后,苏衡被狄咏拉着去了城门口。

    城门口附近有一家面摊,生意十分红火。狄咏和摊主娘子打了个招呼,要了两碗羊肉索饼,便拉着苏衡找了张桌子坐下。索饼就是面条。摊主娘子的手艺很好,煮面也快,一会儿功夫,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索饼便被她端上了桌。

    “苏小大夫,我听狄家二小子说了,你与唐大夫明日便要离开咱们延州城了。这一碟糖饼是我送你的,权当临别赠礼了。以后有机会,可一定再回来看看。”摊主娘子又送来一碟糖饼。

    糖饼不是饼,类似后世的方

    糕,吃起来软糯香甜。这糖饼是摊主娘子做了自家吃的,但从不外售,也就只有面摊的熟客偶尔能讨得一两块尝尝味儿。

    苏衡道了谢,等摊主娘子离开后,才问狄咏:“别告诉我,你把我们要离开的消息昭告全城了。”

    “哪能啊”,狄咏头也不抬,吸溜了一大口索饼,鼓起脸嚼巴嚼巴,等咽吃入腹了,才继续道,“我就只告诉了她一个,谁让我家与她家熟呢。我与我娘最初来延州时,租的就是这位曹大娘的窑洞。后来,我们在你与贵生道长的帮助下找到了我阿父,这才搬出了曹大娘家。”

    狄咏口中的“曹大娘”便是摊主娘子。

    苏衡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

    此时已是黄昏,两人在城中逛了一日,腹中着实饥饿。曹大娘做的羊肉索饼劲道,羊肉也入味,诱得两人食欲大开。尤其是狄咏,直接把碗端起来“唏哩呼噜”地喝起了面汤,一大海碗羊肉索饼很快便见了底。

    狄咏“啪”地一下放下瓷碗,抬眼一看,坐在他对面的苏衡用饭速度虽然比平日里快了两分,但是用餐仪态依然一丝不苟,光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阿衡,你就是我阿娘最想要也最喜欢的那种孩子。知书识礼,文质彬彬,就连吃个饭都能这般好看。不像我,我阿娘老是嫌弃我吃饭粗鲁,和我爹一样,是个饭桶。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大饭桶,一个是小饭桶。”狄咏单手托腮,盯着苏衡吃面。

    “……”苏衡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面,用巾帕擦了擦嘴角,“所以?”

    “所以,阿衡你要不还是留下来吧。等我学会了怎么想你一样姿态优雅地吃面,你再走好不好?”这似乎是狄咏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一个挽留借口。

    “……不好。”苏衡无情地拒绝了他,起身道,“走吧,回去了。”

    “哦……”狄咏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两人还没走几步路,一场黄昏的大雨猝不及防地倾泻而下。好在面摊搭了一个棚,可以遮挡雨水,否则苏衡和狄咏都要被淋湿。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狄咏大声抱怨道。

    “下雨了是好事。咱们这儿难得下一场雨。有了雨水的滋润,田里的庄稼才长得好,长得快。”时辰也不早了,苏衡和狄咏是面摊最后两位客人。曹大娘收了两人用过的碗筷,又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两件蓑衣,“一看就知道你们两个都没带伞,我要收摊了,这两件蓑衣借你们,快穿着回家吧。”

    “谢谢大娘!我明日便把蓑衣还您。”狄咏正发愁下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结果曹大娘竟有两件蓑衣,真是雪中送炭!狄咏喜滋滋地分了一件蓑衣给苏衡。

    苏衡接过蓑衣,却没急着穿上,而是向曹大娘问道:“那您怎么办?您还有蓑衣吗?”

    “没有了!”曹大娘摊了摊手。

    “那……”苏衡正准备将手中的蓑衣放下,却见曹大娘变戏法似地又取出一把雨具。

    “蓑衣没了,但是还有伞呢。好了,你们两个快些回去吧。”

    “曹大娘就是爱逗弄人。”狄咏嘀嘀咕咕地穿好蓑衣,和苏衡一起步入黄昏的雨帘中。

    大雨来得急也去得快。苏衡两人走到一半,天上的雨师便收起了布雨的法器。雨云散去,夜空格外澄澈,惟有一轮明月温柔地洒下银白色的如水轻纱。

    归来饱饭黄昏后,雨收云散见月明。

    月色下,苏衡与狄咏远远便看见魏氏抱着魏溪,在屋门口张望。

    “是我阿娘!”狄咏的眼睛亮晶晶地,脚下立刻加快了速度,“阿衡,我先回去啦,明日我一定去城门送你!你可别偷偷溜了!”

    “知道了。”苏衡无奈,这话狄咏在回来路上已经叮嘱了三遍了,这是第四遍。

    苏衡家与狄咏家离得近,几乎紧挨着。告别了狄咏,苏衡不紧不慢地沿着斜坡入口进了自家院子。

    院中槐树下,贵生道人靠在躺椅上,一边扇着蒲葵扇一边望着头顶的明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贵生道人扇扇子的手一停,整个人懒懒散散地从躺椅上站起,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回来了?你们两个暮食都吃了什么?”

    “城门口的羊肉索饼”,苏衡一边解下蓑衣一边答道,“曹大娘还送了一碟糖饼。”

    “糖饼?!”贵生道人一下子精神了,“你们倒是好口福!”

    苏衡将蓑衣挂在院中,好让夜风吹干上面的雨迹,然后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小包:““师傅,给。”

    “这什么?总不会你把曹大娘家的糖饼给带回来了吧?”贵生道人继续扇起了蒲葵扇。

    “嗯。”苏衡道。

    “!”贵生道人把扇子一扔,迅速地抢过苏衡手里的纸包,“我的乖徒儿,为师没有白疼你!

    “师傅”,眼看着贵生道人拿起一个糖饼就要往嘴里送,苏衡出声阻止道,“晚上不能吃。明日路上再吃。”

    “为师就吃一口。”贵生道人不甘心,试图争取。

    “不行。”苏衡坚持。

    “……坏徒弟。为师看错你了。”看着诱人的糖饼却不能吃,简直是酷刑。贵生道人痛心疾首。

    第62章 第62章黄连涤暑汤

    昨日黄昏下了一场声势浩大却又短暂的夏雨,黄土路面先是被五月的雨水滋养得湿哒哒的,转眼又被陕北呼啸的夜风吹干了水分。次日清晨,苏衡与贵生道人乘马车出发时,路面倒也勉强可以行人过车,只是两道车辙看起来比平日略深了些许。

    车厢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贵生道人一坐上马车,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啃起了糖饼。那是苏衡昨夜从曹大娘面摊带回来的吃食。贵生道人在自家徒弟严格的监督下,到底还是将那小包糖饼留到了现在。

    一大清早,苏衡师徒与魏氏母女告别后,便登上了马车。狄咏说到做到,强撑着睡眼也爬上了马车,一直把苏衡送到延州城门,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苏衡道别。

    狄青因为职务的变动,早早离开延州去了泾原路。魏氏的长子狄谘也在泾原。父子俩只有军营里休小长假时,才能抽空回延州,与魏氏她们团聚。苏衡曾问过魏氏,为何不搬去泾原。魏氏只说是魏溪年纪尚小,路途奔波,担心魏溪受不住。她打算等魏溪再大些,便举家搬去泾原。

    魏溪确实还小。去年七夕出生,今年虚岁也不过一岁,但实打实算起来,其实也才十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呢。苏衡稳重,狄咏跳脱,魏氏出门办事不放心魏溪,便会将魏溪拜托给苏衡看顾,而非狄咏这个亲哥。几次下来,魏溪对苏衡倒显得更加亲近,一见苏衡便咧嘴笑,对自家亲哥倒有些爱答不理的。

    不过,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说不定,下次再见时,魏溪早就忘了苏衡这个曾经哄过她睡觉的邻家哥哥了。

    贵生道人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小包糖饼消灭掉了,只见他从腰间解下水葫芦,拔开瓶塞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发出一声喟叹:“舒坦!”

    摇晃的车厢内,苏衡坐得端正,从发丝到脚跟,找不出丝毫不妥帖之处,与贵生道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苏衡耐心地等贵生道人享用完糖饼,这才开口问道:“师傅,此去庆州,我们是要在城中选一家医馆任职,还是像在延州一样,去军中伤病营做事?”

    苏衡师徒此行的目的地是庆州。为什么选庆

    州而非其他军州呢?说来简单,这是贵生道人抓阄抓出来的。

    “不,咱们两个都不选。”贵生道人将水葫芦重新系回腰上,“这次呢,师傅教你个新东西。咱们就扛着布幌,走街串巷地行医,偶尔呢,还能接一些法事或者为客人堪舆算卦。毕竟咱们是道医,可不是寻常郎中!”

    “……师傅,您要教我如何当神棍?”苏衡精确地总结出重点。

    “说什么呢!”贵生道人没好气地白苏衡一眼,“咱们可是有真本事的,和那些江湖骗子能一样吗!这可是你师傅我的老本行,到时候你可得用心学,知道吗?”

    “……哦。”苏衡沉重地点头。依他师傅的脾性,他真的很难不怀疑他师傅是想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小神棍。

    庆州与延州其实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保安军。行车不过十日,苏衡师徒便到了庆州城。

    苏衡从未来过庆州,对庆州并不熟悉。不过,范纯祐与苏衡闲聊时,曾说起过在庆州发生的一件事。苏衡因此记住了庆州这个地名。

    那是发生在去年九月的事了,与战死好水川的大将任福也有点关系。当时,任福攻下白豹寨,擒获不少羌人,其中有一位叫李家妹的羌族首领。羌人与汉人不同,汉人军中从不招女兵,羌族的女子却可以当首领。这个李家妹就是位女子。下属请示任福如何处置李家妹,任福左思右想,最后将她送去庆州官府当了奴婢。

    此时被范仲淹知道后,范仲淹担心任福此举非但不利于团结诸羌,还可能使羌人对大宋生怨,投了西夏对付宋军。因此,范仲淹派了部将去庆州处理此事。那部将到了庆州,多番打探,发现李家妹在庆州淮安镇有位亲叔叔。最重要的是,她那位亲叔叔早已向大宋投诚。范仲淹立即下令将李家妹送至淮安,与亲人团聚。

    范纯祐对他阿父很是孺慕,提起此事时,语气间满是对范仲淹的景仰。苏衡听了,却对这个故事中得一个细节更为关注:“原来羌人对女子这般看中,并不会因为男女之别而将有能力的女子拒于军队外。羌族既然可以有女首领,我朝为何不能有女将军呢?”

    范纯祐惊讶地瞪大眼:“没想到阿衡你还有这般……有别于世俗的想法。虽然木兰替父从军的美谈流传后世,但是木兰之后再无木兰。女子从军,到底过于惊世骇俗了。”

    “是么……”苏衡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天道贵生,无量度人——”

    “祖传道医,包治百病——”

    贵生道人的叫喊声回荡在庆州城的街巷里,苏衡背着医箱,扛着黑边白布幌,慢吞吞地跟在他师傅身后。

    看病就要找老郎中,年纪越大经验越老道,医术最高明。这个道理,似乎无关时代,不仅宋人如此认为,后世许多人也是这般想的。多亏了贵生道人这满头华发与银白长须,苏衡师徒虽然初来乍到,但找上来求医问药的人却不少。

    “这位道长,我最近老是咳嗽,但是没痰,就是干咳,一连咳了好几天了也不见好。您能帮我看看是怎么个回事不?”

    “我这腿以前摔伤过,原以为好了,但最近不知怎的,开始隐隐作痛……”

    “道长,听说您还会算卦呢。嘿嘿,我今年二十了还没讨到娘子,您能帮我算算姻缘吗?”

    嗯?好像插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苏衡一抬眼,就看见他师傅掏出了一张朱砂黄纸制成的符纸,说是什么桃花符,请回家去随身携带,能招桃花,价格也不贵,只需二十文一张。

    苏衡:“……”师傅,您还说不是来庆州当神棍,连糊弄人的桃花符都卖上了。

    “阿衡?”苏衡正默默用布幌挡住自己的脸,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身一看,果然是熟人。

    “范兄?”苏衡微微惊讶。范纯祐不是随范仲淹一同去耀州了吗?怎会出现在庆州城中。

    “阿衡,你与唐大夫怎会在此?”贵生道人被看病地请符的百姓团团围住,只有苏衡抱着布幌站在人群外。范纯祐路过此处,看见一位八九岁郎君的背影有些眼熟,便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是故人。

    “我与师傅来此行医。”苏衡解释道,“反倒是范兄你,你不是随范爷爷去耀州了吗?”

    范纯祐面露喜色:“公道自在人心。我阿父被贬耀州本就是无妄之灾,我阿父还没到耀州,便收到朝廷起复的诏书,命他任庆州知州,兼管勾环庆路都部署司事。”

    原来如此,苏衡点头。

    “对了,你与唐大夫来得正好。庆州缺水,炎夏少雨,城中不少人为暑邪所扰,轻者头晕目眩,在阴凉处歇息可缓,重者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虚脱了。我阿父正打算召集城内郎中,想个解暑驱邪的法子呢。”范纯祐又道。

    “暑邪?”苏衡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蜀地闹的旱灾,眉心微微蹙起。庆州地处陕北高原,当地气候本就干旱少雨,而非像当初川峡四路一般没有来地便天旱不雨,当地百姓应该比较适应陕北的气候才是。虽说中暑严重时,的确有可能上吐下泻,但那些百姓腹泻是不是真的由暑邪导致,总要先看看具体情况,才好判断。

    “那些呕吐腹泻的病人现在何处?”苏衡问。

    “他们大多都是城南甜水巷的居民,就近安置在城南救济所了,有一位医官带着两药童在那里看顾他们。我正打算去救济所那边看看情况,阿衡你要不要与我同去?”范纯祐发出邀请。

    苏衡回头看了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贵生道人,沉默一瞬,才道:“好。但是劳烦范兄稍等片刻。”

    苏衡卸下医箱,从里面取出纸笔,给贵生道人写了张字条,交代清楚自己的去向。

    “这位叔叔”,苏衡面无表情地拉了拉了位最外围一名男子的衣袖,“能否麻烦您待会儿将这张纸条递与我师傅。”

    “成,没问题!”那男子接过纸条,一口答应下来。

    “范兄,我们走吧。”

    负责城南救济所的医官年纪并不很大,不过三十岁上下,是太医局去年年底派至西北各军州的医学生之一。苏衡与范纯祐到救济所时,正听见他语带嫌弃地命另个随侍药童将病人的呕吐物拿去倒掉,省得留在屋内臭气熏天。

    “曾医官,这些感染暑邪百姓的情况如何,可有好转?”范纯祐皱了皱眉,问那医官。

    “回禀衙内,症状轻的百姓在此间修养后,已经大好,下官便作主放他们归家了。只是这些症状严重的百姓,仍旧上吐下泻,下官开了黄连涤暑汤,已命人去去药房按方抓药煎煮。”曽医官一见是范知州家的衙内到了,连忙整理着装恭敬来迎。

    这些百姓真的是因暑邪引起的呕吐腹泻吗?苏衡观察了一会儿,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位病人旁边,征得对方同意后,为他把起脉来。

    曾医官见状,心中不快,面上仍是笑道:“敢问衙内,这位小郎君是?”

    “这是苏小大夫,医术了得,延州的伤病营便是他一手改造的。”范纯祐缓缓道。

    曾医官听出范纯祐对苏衡的欣赏之意,心中嫉恨更甚,他最讨厌的就是所谓的天才。凭借爹娘给的天赋,轻轻松松便能取得常人辛苦数年才能取得的成就。让普通人付出的汗水与辛苦都成了笑话!

    “原来是苏小大夫,久仰久仰。”曽医官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向苏衡行礼致意。

    苏衡正专心凝神为病人把脉,并未留意到曾医官的问好,因此没有任给出任何回应。曽医官涨红了脸,很是下不来台。他堂堂一个京城太医局来的医官,屈尊向一个沽名钓誉的八岁小儿问好,无礼小儿竟不予理睬,真真可恶!

    范纯祐却觉得没什么,反认为曾医官没有眼色。没看见阿衡在专心为百姓把脉吗,这曾医官直愣愣地上去打什么招呼,也不差这一时吧?

    苏衡替那位病人把了脉,心中已是生了狐疑。又问了那病人几个问题,苏衡眉头皱得更深,竟干脆起身,又开始替下一位病人看诊。

    曽医官见那无礼小儿把完脉竟仍对他不理不睬,而是继续为下一位病人把脉,嘴角的笑容几乎要维系不住:“衙内,这救济所中的病人我已一一诊过,确是暑邪犯体无疑,而且下官已开了方子,相必这些病人服用了汤剂,很快便能病愈。倒不劳烦这位苏小大夫再重复看诊了。”

    然而,比起曽医官,范纯祐对苏衡

    的医术更为放心:“无事,且等等看。”

    第63章 第63章凿井百余

    “大人,黄连涤暑汤已煎好。”就在曾医官板着脸冷眼旁观苏衡看诊时,一位药童毕恭毕敬地上前禀报道。

    “衙内,药汤已熬好,您看是先分发下去呢,还是再等苏小大夫挨个问诊结束后再看看呢?”曾医官有些负气地问道。

    范纯祐不语,而是先看向苏衡。

    苏衡颔首道:“这些病人确实有犯了暑邪,药汤既已熬好,便先分发下去吧。”

    曾医官下巴一扬,示意两个药童赶紧行动起来,心下暗嗤:哼,什么医药神童,看诊半天,得出的诊断结论不还是与他一样吗。简直是浪费时间!

    救济所的病人灌下一碗黄连涤暑汤后,头晕目眩的情况好了许多,只是仍然上吐下泻不止。曾医官皱紧的眉头都能夹死一只绿头苍蝇。

    “范兄,这些百姓的症状恐怕不仅仅是热邪上身这般简单。他们之所以身热头晕,的确是暑邪犯体之故。但是出现上吐下泻之症,我怀疑心——是因为中毒。”苏衡终于问完了最后一位病人,对范纯祐道。

    “不可能!”病人中毒却没诊断出来,曾医官自认自己不会犯这种蠢事。

    苏衡闻言神色不变,继续从容道:“这些病人所受热邪并未达到致人腹泻呕吐这般严重的程度。方才我问过每一位病人,发现他们出现上吐下泻这一症状之前,都做过同一件事情。”

    “何事?”人命关天,中毒与感染暑邪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范纯祐着急追问。

    “他们都饮了城南甜水巷八卦井的井水。”苏衡语气坚决道,“范兄,我建议你立即派人封了那口井。”

    “好,我这便去!”

    曾医官仍然不愿承认是自己看诊不够细致,以致没诊出病人上吐下泻是因为水源中毒。但范纯祐雷厉风行地带了一队人马将甜水巷的八卦井封死,并挨家挨户盘问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一查之下,果然揪出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独眼男子。

    原来,那独眼男子与左邻有旧怨。他瞎了的那只右眼便是邻居不慎弄伤的。虽然那邻人赔了近半家产给独眼男子,并花大价钱请了京城来的太医为他医治,但独眼男子的那只右眼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光明。独眼男子面上原谅了邻人,但心中仍然怨愤。加上他瞎眼之后,常遭巷中无知小儿嘲笑,心中怨毒之情日益增长,最终促使他做出在井中投毒的恶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毒药这种危险品,寻常医馆是不会售卖的。独眼男子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弄了一包药粉。但那药粉并非致命毒药,而是吃了能令人上吐下泻的泻药。

    “怪不得那些症状最严重的百姓都来自甜水巷。原来竟是饮了这八卦井的井水之故。阿衡,你真是神了。”一切真相大白,范纯祐不仅感慨道。

    庆州城内水资源一向紧缺,城南甜水巷因为有口八卦井,这一带的房价都比其他地方贵了一倍。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井水竟险些成了刽子手的杀人利器呢?

    “这口八卦井的井水在被掏清之前都不能再用了。城内水井数量本就不多,入夏以来庆州至今未下过一场雨,范爷爷又要头疼了。”苏衡叹道。

    范纯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说起来,遇到天久不雨的情况官府出面祈雨之事并不少见。阿衡你与唐大夫都是道医,之前曾在好水川为阵亡将士办了一场度亡法会。那祈雨法会,应当也不在话下吧?”

    “?”苏衡无声与范纯祐对视一阵,用眼神询问:你是认真的吗?苏衡知道范纯祐不信佛也不信道,一向秉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理念。没想到举行祈雨法会这个办法竟会出自范纯祐之口。

    试一试呀,万一成了呢?范纯祐眨眨眼。他的确不信这些,但是架不住百姓们信啊。祈雨法会不管有用无用,不过是安民心之举,便是办上一场又何妨。

    在范纯祐的提议下,范仲淹还真的请贵生道人与苏衡师徒二人在庆州州衙前办了一场祈雨法会,城中百姓日益焦虑忧心的情绪还真被这场法会冲淡了不少。

    “维皇上帝,天地之尊。司雨之职,垂怜苍生。……愿悯黎庶,早降甘霖。”写着祈雨词的黄纸被火苗一点点吞吃殆尽,余烬随着清风翻卷上天。庆州百姓们一个个都满怀期望地等待大雨的到来。

    次日,果然天降甘霖,城中百姓喜笑颜开。

    大雨如注,如急促的鼓点般重重击打着知州府的屋面,雨水顺着下凹的板瓦淌下,檐口的瓦当与滴水已是湿漉漉一片,倒显得颜色更为鲜亮了。苏衡与贵生道人刚从议事厅出来,准备登车离去,正好遇上滂沱大雨,只好止步檐下。

    望着细密的雨帘,听着珠落玉盘的雨声,苏衡问贵生道人:“师傅,祈雨法会刚结束,次日便降了雨,这是巧合还是那祈雨词当真送达了天上的雨师?”

    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捊捊胡子:“好徒儿,你觉得呢?”

    “巧合。”苏衡肯定地道。

    “呵呵呵”,贵生道人眯眼大笑起来,“这几日天上雨云堆积,地上草见晨露,蚂蚁垒窝,桩桩件件都预示着将要降雨,为师不过顺天时而祈之,将百姓之愿送达天听罢了。”

    “范爷爷也不信。否则,他便不会发榜悬赏会挖井的井师了。”苏衡淡声道。庆州各处公告板上已经张贴了悬赏,凡是掌握了打井技术的井师,每为庆州城打出一口深水井,就能得一贯钱。苏衡听说城北已经有人揭榜了。

    “下雨只不过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解决庆州缺水的问题,打井的确是治本之策。”贵生道人望着雨水从檐口落下,一时手痒,伸出手去接了一捧。雨水冰冰凉凉,驱散了炎夏的暑热。

    苏衡无声点头赞同。一口不受旱季影响,能够常年出水的深水井,对百姓们来说就是足矣与田地媲美的宝贵财富。

    大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苏衡师徒也被困在州衙一个时辰,等这场大雨止歇才得以离去。

    夏日很快过去,转眼已是深秋。

    数月以来,西夏贼寇频频骚扰边关,先是侵袭了麟、府二州,见久攻不破,又转而攻打丰州。丰州被破,知州王余庆身亡。这些消息都是苏衡从范纯祐处得知的。

    麟、府、丰三州战事纷扰,庆州城内倒是一派祥和。自从知州范仲淹命人张贴了打井的悬赏,一口口深水井渐渐出现在城内各处。在高额赏钱的激励下,就连附近军州的井师都慕名而来,为庆州凿井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当然,也瓜分了不少赏钱。

    最终,根据范纯祐的不完全统计,庆州城中大大小小的水井加起来竟有一百二十口。这百余口井产出的井水水质极好,清冽甘甜,完全能满足城内百姓的用水需求。庆州饮水之难,在范仲淹任上被彻底解决。

    上个月,朝廷终于下令罢免了陕西的统帅夏竦,并将陕西一分为四,分别是秦凤、泾原、庆和鄜延四路。四路的主官,有一半苏衡是认识的。秦凤路的主官是韩琦,这一位苏衡见过的。当初因好水川度亡法会一事,苏衡与他有几面之缘。主管环庆路的是范仲淹,苏衡几乎隔三差五就能见到,自不必说。至于泾原路的主官王沿和管勾鄜延路部署司事的庞籍,苏衡之前并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但苏衡很快就要去延州,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庞籍。

    延州那边的来信,魏氏在信中提到魏溪感染风寒,生了一场病。魏氏带她去看了郎中,吃了小半个月郎中开的药,总算大好了。但魏

    氏仍旧忧心魏溪会因为这场病落下什么病根,因此来信向苏衡师徒询问调养之法。

    苏衡正打算回一封长信,将调养的方法细细写入信中,贵生道人却一拍桌子,当即决定回延州一趟:“延州离庆州又不远,干脆回去看看,又不费什么事。”

    苏衡垂眸想了想,也同意了。他们离开延州小半年,魏溪如今也一岁多了。狄咏在信中炫耀,魏溪已经会喊“哥哥”了。趁此机会,回去一趟也好。

    于是,苏衡师徒二人便在深秋季节乘马车沿着黄土路面,回到了延州。

    “阿衡!”在院子里拉弓练臂力的狄咏听到声响,欣喜地瞪大双眼,旋即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来,“你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临时起意,如何告知?”苏衡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让狄咏扑了个空。

    “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抱一下怎么了?小气!”狄咏嘀嘀咕咕。

    “安安呢?”苏衡毫无愧疚之心,转而问起魏溪。安安是魏溪的小名。

    “在屋里头玩呢。”狄咏呶呶嘴。

    魏溪今年虚岁两岁了,被她阿娘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鹅黄色的糯米糍。小糯米糍正在炕上乖乖地玩着摇摇鼓。摇摇鼓“咚咚咚咚”响个不停,魏溪睁着一双大大的清水翦眸,小脸不自觉地微微鼓起,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摇摇鼓。

    “小衡?你怎么来了?”魏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连忙站起身,“哎哟,都怨我。安安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只是我不放心,想着再帮她调养调养,并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孩子怎么还专程来一趟。”

    “不妨事的,庆州离这儿也不远。”苏衡礼貌道。

    “啊……啊……”魏溪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小脑袋“咻”地抬起,圆滚滚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突然对着苏衡喊道,“哥……哥!哥哥!”

    第64章 第64章知州庞籍

    “小半年不见,安安居然还记得你呢!”魏氏捂嘴笑道。

    狄咏跟在苏衡后头进来,屁颠颠地凑到自家小妹跟前,逗她道:“安安,你的亲亲阿兄在这儿呢,不叫一下我吗?快叫哥哥。”

    魏溪伸出藕节似的白胖胳膊,将狄咏的大脸推开,小脑袋探出来,眨巴着大眼睛继续盯着苏衡看。

    惨遭亲妹嫌弃的狄咏:“?”

    “安安,小手伸出来。”苏衡对小孩子特别有耐心,语气都放轻柔了许多。

    “唔?”魏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手。

    三岁以下小儿,寸口部位狭小,苏衡用大拇指便可覆盖魏溪的寸关尺三部。

    “来,张嘴。”

    “啊——”魏溪乖乖照做。

    “安安身体很健康,没什么大碍。”苏衡道。

    “那我便放心了。”魏氏松了口气,又道,“你与你师傅难得回来一趟,今晚就在我这儿用饭吧,我给你们做腊肉焖饭吃。”

    苏衡还未出声,狄咏就已经高兴地拍手:“太好了!阿衡,你有口福了,我阿娘的腊肉焖饭可是一绝!”

    “昂!”魏溪也跟着点头应和,也不知她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苏衡师徒此番回延州只打算小住两三日,因此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去租赁屋舍,而是在离狄家最近的一家客店住了下来。两人轻装简行,并不想惊动延州的熟人。但没想到次日,延州军营的“包打听”韩军头就登门了。

    “唐大夫,苏小大夫,你们回来了也不和营里的兄弟们说一声。要不是城门面摊的曹大娘看见你们了,俺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呢!”韩军头大着嗓门说。他此次拜访,一是为了叙旧,二是来替人送请帖的。

    “庞知州想见衡儿?”贵生道人接过请帖,诧异道。

    “正是!”韩军头点头。

    贵生道人问苏衡:“乖徒儿,你认识庞知州?”

    “不曾见过。”苏衡答道。

    “这就奇了……”贵生道人纳闷道。

    但无论如何,既然知州有请,苏衡也没理由拒绝。

    庞籍与范仲淹年纪相当,也已年过半百,鬓生华发。他约苏衡见面的地点不是遍值松柏的知州府衙,而是一个小茶摊。

    小茶摊坐落在一座城郊的小土丘上,别看它位置偏僻,其实视野极好,风景甚美。人坐茶摊中,悠哉饮茶,白云在天,田垄在野,仰观天上云卷云舒,俯瞰秋田麦浪翻滚,怎一个惬意了得。这位庞知州很会挑选地方。

    苏衡从容地向庞籍行礼,不见丝毫忐忑。庞籍细细端详了一番眼前俊秀清雅的少年,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

    “苏小友请喝茶。”庞籍语气平和,眼含笑意。

    “多谢庞知州。”庞籍并没有开门见山地直接切入正题,而是慢条斯理地请苏衡饮茶,苏衡年方八岁,却比八十岁老叟还要坐得住。庞籍迟迟不进入正题,苏衡也不着急,只安静地陪他饮茶。

    “近年来,战事频仍,延州的知州也更换得频繁,说起来,老夫应当是你在延州见过的第三位知州了吧?”庞籍微笑道。

    “是。”苏衡颔首。

    “你可还记得第一位?”庞籍不急不缓地问道。

    “记得,是张大人。”苏衡颇有耐心地陪庞籍兜圈子。

    庞籍闻言浅笑点头,端起粗陶茶碗慢慢嘬饮。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惟有深秋的风徐徐拂过,吹来田垄上麦穗的香气与农人丰收的喜悦。

    “张诚之有六女,其中的三女嫁给了一个弱冠及第的青年才俊。只可惜,这青年被朝廷授官不久便遭逢生母亡故,他只好辞官,携妻回乡居丧。张诚之卸任延州知州后,曾去看过他的三女儿同这位三女婿。”庞籍突然开始讲起了张存与他女儿女婿的故事,苏衡不明所以,默默听着。

    “他那三女儿当时正患病,偏偏乡下清苦贫瘠,去医馆配药都配不全。张诚之却于此时掏出一个包袱。众人一解开,那包袱里头竟满是配好的丸剂膏药。乡下郎中在包袱里翻找,竟找到了能治张三娘之病的药丸。张三娘就此得救。”庞籍看向苏衡,微微一笑,“苏小友,你可知那救命的丸药从何而来?”

    苏衡总算明白庞籍这次邀约的由来。原来,是他与师傅赠与张存的那些药在因缘巧合之下救了张三娘一命。也不知庞籍与张存是什么关系,否则怎会得知此事。

    “晚辈只是感念张大人的关照,故而赠药聊表心意,不敢居功。”苏衡谦恭道。

    “苏小友不必过谦。我家小儿的夫人能捡回一命,多亏小友所赠丸药。”庞籍缓缓道。

    所以,张三娘嫁的是庞籍的儿子?苏衡这般想着,庞籍接下来的话却推翻了他的推断。

    “我与光儿的生父是多年好友,我视之如亲子。这孩子心实,对他夫人一心一意。若是他夫人年纪轻轻便因病去了,对他是极大的打击。小友赠药事小,救命恩大。大恩不言谢,日后小友若遇到困难,只管找老夫,我定会尽力相帮。”庞籍承诺道。

    原来是好友之子。苏衡了然。就是不知这个“光儿”姓什么。他对北宋的历史人物了解不多,只知道最有名的那几位。庞籍口中的好友之子,总不能是司马光吧?那也未免太巧了。

    此时的苏衡没想到的是,他后来在东京汴梁非常戏剧性地遇到了这位“光儿”。巧之又巧,还真是司马君实。也不知是因为仁宗朝名臣辈出,苏衡随随便便都能遇到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还是因为苏衡自带吸引名臣体质。这到后来都成未解之谜了。

    庞籍表达完谢意,谈兴渐起,又问起苏衡在庆州的见闻。范仲淹收服众羌与凿井救旱的事迹早就在西北一带流传。庞籍得知苏衡就是这些事件的知情人后,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不少细节。

    “希文弟的确是治世能臣”,庞籍比范仲淹大一岁,两人同朝多年,彼此相熟,“‘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天下富贵,鸡鸣犬吠,烟火万里’,这不仅是希文弟的期盼,也是我们这些守边之臣的愿望啊。”

    前些日子,范仲淹向朝廷递

    了《上攻守二策状》专折,全面论述了自己的积极防御军事思想,其中还展望了大宋民无徭役,安居乐业的美好未来。庞籍生出如此感慨,想来也是对范仲淹奏折中“鸡鸣犬吠,烟火万里”的盛世之景心向往之。

    赴过庞籍的邀约,苏衡师徒很快又回了庆州,恢复了走街串巷游医的日子。

    时光悄然飞逝,等过了年,苏衡又长了一岁,身量也拔高了不少。苏衡去年的衣裳一上身,袖子短了一节,裤腿也只到脚踝,已经不合穿了。但贵生道人不会针线活,至于苏衡,让他缝个补丁还是会的,但若是用布做衣服,他也犯难了。于是两人只好去城里的布行买成衣。

    “这件青色的也太朴素了,乖徒儿,试试这件如何?”贵生道人似乎找到了打扮徒弟的乐趣,饶有兴致地挑了好几件花里胡哨的衣服,非要苏衡穿上试试。

    苏衡看着贵生道人手里红的紫的金线刺绣金箔贴金的衣服,额角隐隐抽动:“师傅,这些衣服过于招摇了。”

    “怎么会呢,你看这颜色多好看,刺绣多亮眼,你就穿上试试,试一试总可以吧?”贵生道人不死心,试图说服苏衡。

    “……不要。”苏衡铁了心拒绝。

    贵生道人挠头,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总算被他想到一样可以拿来诱哄小徒弟试衣的东西:“乖徒儿,前几日为师为一个有钱商户看家宅风水,那富户走南闯北地行商,搜罗到一些孤本医书,便把那些医书送给为师当做报酬。你想不想看?”

    贵生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手中花花绿绿的衣服,表情看着就像是用糖哄骗小郎君的拐子:“就试一件也行,你挑一件,穿上给为师看看,为师回去就把医书给你!”

    “……”苏衡抿唇。有被拿捏到。

    犹豫了一会儿,对孤本医书的渴求最终还是战胜了羞耻心。贵生道人挑选的那几件花衣裳都不符合苏衡的审美,挑哪件都一样。苏衡干脆两眼一闭,随意挑了一件。

    苏衡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布行里的客人们都纷纷被吸引住视线。

    “哎哟,好俊的小郎君!”

    “是呀,本就生得白,这身红衣一衬,更白了。”

    “跟那年画上的童子似的,瞧瞧人家这周身气度,我家淘气小子真是拍马也比不上。”

    “……”苏衡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见那些窃窃私语,冷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问贵生道人:“师傅,可以了吗?”

    贵生道人把他家小徒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掌柜的,这一件还有我徒儿前头选中的那一件青的一件白衣的,三件都包起来,我全要了。”

    “好嘞!”

    苏衡皱眉,冷声道:“师傅,我不要这件。”

    “这件最好看,不要就可惜了。掌柜的,付钱!”贵生道人不管不顾,掏出钱袋就把衣服钱给付了。

    “……”苏衡冷冷地看着那件红衣,抿唇不语。放衣柜吃灰去吧。

    然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谁让苏衡面对亲近之人总是面冷心软,这就注定了这身金线刺绣的华丽红衣在后来仍有出场的机会。

    回家路上,苏衡一直冷着一张小脸,直到发现眉山那边来信时,才缓和了脸色。在边关行医的这些年,苏衡只能通过书信与家里人联系。从眉山送来的家书都被苏衡珍惜地收进带锁的木匣子里。如今,那木匣子已经攒了四指厚的家书。

    拆开信件,苏衡细细读了起来。

    嗯?“花蕊夫人?”

    第65章 第65章宋夏议和

    “当时啊,我还是个小宫女,每日负责为花蕊夫人更换寝宫里的鲜花和熏香。有一日,因为天气太热,哪怕入夜了也不见一丝凉风。国主就带着花蕊夫人在摩诃池边避暑的水晶宫纳凉。那摩诃池里种满了荷花。说来也是奇了,花蕊夫人刚走进水晶宫,就有一阵清风拂来,满池的荷花都随之摇曳……”

    正在讲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故事的,是一位九十多岁的眉山老尼。这老尼姓朱,有着堪称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她幼时家里穷,饥一顿饱一顿。有次她饿得狠了,自己跑出去找吃的,正好遇见蜀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出行。花蕊夫人见她可怜,便将她收作宫女。

    后来蜀国被宋太祖所灭,宫女被遣散出宫。可是朱老尼的爹娘早已离世,她无家可归,正欲投河自尽,却被路过的一位女和尚,也就是尼姑所救。朱老尼干脆削发出家,当了尼姑。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朱老尼闲着无事,偶尔便会在尼姑庵前的树下给孩子们讲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苏轼也是偶然经过时,发现原来这里有人在讲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的故事,而且还有茶馆里说书人都不知道的细节。从那次起,苏轼便常拉着弟弟苏辙来尼姑庵前听故事。

    “哇,这水晶宫居然连墙壁都是用琉璃做的,里面不用油灯,也不少蜡烛,全靠夜明珠来照明。阿兄一定没听说过这个,我要记下来,回头写信告诉阿兄。”朱老尼开始回忆起蜀主为花蕊夫人建造的水晶宫有多么富贵华丽。苏轼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在纸上记录。

    夏夜的水晶宫,如镜的摩诃池,清风送来满池荷香。绣帘也被风吹开,月下美人的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真个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老尼的声音平缓而低沉,有种神奇的魔力,仿佛真的能带人穿梭时空,一睹水晶宫的华丽与花蕊夫人的美貌。

    “大哥会对这个感兴趣吗?”苏辙仰头问道。

    苏轼停下笔,看了弟弟一眼。只见苏辙并拢双腿,两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坐姿分外乖巧。苏轼看着心都快要化了,他的弟弟怎么可以这么乖!

    苏轼忍不住伸出贼手,对着弟弟揉揉捏捏抱抱贴贴了一通,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回答苏辙刚才的问题:“放心,无论我们写什么,阿兄都会认真看完的。阿兄在信中说,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高兴就好!”

    “哦……”苏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二哥昨日瞒着阿娘,偷吃了一碟莲姨做的冬瓜糖,吃完还不漱口的事情,他应该也可以写在信中告诉大哥吧?不过,有些字他还没学会,要努力学写字才行!

    苏辙今年已经四岁了,也不知怎的,从小一直乖乖巧巧的小兔子竟渐渐长“歪”了,长成一个腹黑的白兔子,跟个黑芝麻汤圆似的,外表看着纯洁,实则黑得流心。

    这一点,苏轸近来隐隐有所察觉。唯独苏轼对他阿弟的滤镜就和他对苏衡的滤镜一样厚,始终坚定地认为苏辙就是天底下最乖最懂事的弟弟,并且不接受别人反驳。苏轸也懒得与他争辩,等以后他这个二弟就知道三弟的厉害了。

    “二哥,大哥他今年会回来吗?”苏辙又问。

    长兄苏衡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就离开了眉山,但是苏轼这个超级兄控成日“兄长”不离口,经常和苏辙夸耀苏衡都有多厉害,又会这个又会那个,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

    苏衡还在苏家时,苏辙还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苏衡的模样了,他只有个隐约的印象。在他关于苏衡仅有的模糊记忆里,总是会出现院子的石榴树、吃草的小白兔、嘎吱响的摇篮,还有温柔却模糊的小调。

    不过长姐苏轸纠正他说,阿兄性子清冷,不会哼曲子,他定是记错了,把摇篮“吱呀吱呀”的声音当成了摇篮谣。

    “二哥说了,大哥什么都会,肯定也会哼曲子!”小苏辙脆生生地说。

    “……”苏轸一时语塞,“会不会是一回事,但是以阿兄的性子,轻易不会做出哼曲子这种事的……”苏轸虽然也是兄控,但好歹比苏轼要理智一些。苏轼对苏衡简直就是盲目崇拜,都快把苏衡吹成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仙了。

    “大哥的性子?大哥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吗?”小苏辙问道。

    “唔——怎么说呢”,苏轸努力思考着应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家兄长,“阿兄他不是那种成日微笑,还笑得一脸温柔的人。阿兄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初春乍暖还寒时的风,吹在身上微凉,但是细细体会,又能感受到春日的温柔。”

    苏辙听了歪歪头,表示无法想象。

    苏轸揉了揉他的脑袋:“等你见到阿兄,你就知道啦。”

    于是,苏辙也开始盼着苏衡回

    家了。

    “唉——”苏轼忧郁地长叹一口气,“北边正在打仗呢,阿兄是去那边治病救人的,战事不结束,阿兄恐怕会一直待在边关。”

    “那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呀?”苏辙追问。

    “我也不知道。”苏轼郁闷地说。

    “……”苏轼与苏辙兄弟俩对视了一眼。

    “唉——”两人双双叹气。

    北边的战事到底何时才能结束?苏轼不知道,但苏洵却在苏涣寄来的一封封家书中窥见了北边的局势。

    四月,苏涣来信。信中说,契丹上月派谴使臣送来国书,要求大宋割让关南十县。朝堂上的相公们自然没有答应这等丧权辱国的要求。于是,契丹便集兵幽州,重兵压境,威胁大宋割地。契丹国富兵强,且如今宋夏交战,若是契丹也加进来,大宋以一敌二,恐有亡国之灾。在此危急关头,知制诰富弼挺身而出,出使契丹,以求和议。

    苏洵忧心忡忡。苏衡在来信中却没有提及这点,只说他已从庆州迁往泾原路游医。狄青与其夫人魏氏亦在泾原,对他很是照顾,让苏洵不必担心。

    苏洵深深叹气。若是大宋与契丹和议不成,北方的战火就要烧得更旺了,衡儿身在边关,他怎可能不担心。只希望出使契丹的使臣富大人能够说服契丹国主,与他们达成和议。

    七月,苏涣再次来信。信中道,使臣富弼口才了得,据理力争,以增加岁币为条件,拒绝了契丹的割地要求。富弼回朝将契丹提出要求上报天子,带着新的和议方案再使契丹。但与此同时,西夏元昊入寇渭州,大败宋军于定川寨,泾原路马步军副都总管葛怀敏阵亡。

    “这已是第三次大败了。”苏洵握着书信的手有些不稳。契丹恶虎雄踞一方虎视眈眈,西夏豺狼贼心不死狡诈难缠,目前的局势实在不太乐观。

    苏洵看完苏涣的信,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打开苏衡写的家书。苏衡的信总是言简意赅,保持着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对定川寨的战事只一句话略略带过,更多是则是边塞生活日常。狄青一家就住在苏衡师徒隔壁,两家时常往来,因此苏衡的信中常会提及狄家人。

    与衡儿相熟的那位狄将军,倒是个将才,率军出击,屡屡获胜,连官家都对他产生了好奇,想下旨召狄青陛见。不巧遭逢西夏犯边,狄青率兵支援,官家无缘得见,竟命人画了狄青的画像送往京城一观。苏洵读着苏衡的书信,心下赞道。

    十月,苏洵终于收到了一则好消息。大宋与契丹双方都同意了加岁币的条件,和议达成。苏洵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等年节过后,苏洵另一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庆历三年正月,西夏请和。

    四月,朝廷封元昊为夏国主,岁赐绢十万匹,茶三万斤。吕夷简罢相,韩琦、范仲淹、杜衍等人位列宰执。外患暂平,内政待新,春风渐起,大宋的朝堂很快将迎来新的浪潮。

    车厢四角的风铃叮当作响,车轮轧在黄泥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泥路两边散步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那是从土里冒出头的马兰头嫩芽,它们在好奇地张望往来的车马与行人。

    “这路边的马兰头看着怪嫩的,有点想喝马兰头汤了。”贵生道人摸摸肚子,让车夫把马车停下,“走,乖徒儿,咱们下车掐几把马兰头,等到了黼阴山脚,寻一家客店让他们帮忙熬一锅马兰头汤。”

    苏衡看了看贵生道人的神色,确定他师傅没在开玩笑。好吧。苏衡认命地下车,陪贵生道人一起掐马兰头嫩芽。师徒俩很快把路边的野菜都薅光了。

    “走吧。”贵生道人心满意足地捧着满蓝子春野菜,招呼车夫继续驾车赶路。

    时隔三年,苏衡师徒再次来到黼阴山下的小镇。镇口那家客店依然开着,眼尖又机灵的店小二一看见外地来的马车就赶忙迎了上来:“客官里边请——本店提供免费的凉水饮子,一间上房一晚只需……哎哟,两位道长,原来是你们呀!”

    店小二竟还认得他们。

    “当然认得。您二位可是咱们小镇的大恩人!”店小二随手一甩,将手上的白色汗巾子搭在肩上,继续道,“当初您二位离开后,没过多久就来了一群道长,说是您二位的熟人,得知我们镇上没地方抓药,专程运了两大车的药材,其中一位干脆留在镇上,开起了医馆。为此,镇上的大家伙都很感激你们!”

    第66章 第66章使臣富弼

    黼阴山小镇唯一的一家医馆,就坐落在镇中心。苏衡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药柜前清点库存。

    “明月?逍遥那家伙竟把你给派过来了。”贵生道人眯眼道。

    听到声音,明月忙回过身来,苏衡看清了他的脸,果然还是当年那副憨厚模样。在这里开医馆的,原来就是无名山道观住持逍遥道长的徒弟——明月。苏衡一见他便想通了来龙去脉。

    定然是当初在黼阴山小镇留宿时,师傅得知此地缺医少药,便写信告知了逍遥道长。逍遥道长的信息网广布天下,很快便安排了一群道士运药来此。逍遥道长大概是想锻炼一下明月,因此便让明月留在镇上,开起了医馆。

    “小苏衡,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明月见了苏衡,很是高兴,急急忙忙从里屋端出他最喜欢的点心,用来招待苏衡师徒。

    “你师傅竟也舍得把你扔到这里吃苦,瞧着黑了不少,不过——倒是胖了。”贵生道人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唔,这枣糕不错!”

    “其实也不辛苦,镇上的百姓极好,经常给我送些鸡蛋米面,家里做了新鲜吃食,也会送我一份。我一日不知要吃多少顿,因此才长胖了。”明月挠挠头,补充道,“这碟糯米枣糕就是隔壁街的郝二娘送的。小苏衡,你也吃吃看,很香甜的!”

    苏衡依言拿起一块红白相间的枣糕,轻咬一口,尝起来不像糕点的口感,倒更像粥米:“这是米糕?”

    明月摇头:“是也不是。这枣糕是用糯米煮成稠粥,再加入去核的枣肉熬煮而成。”

    这个做法有点耳熟。苏衡心想。

    “郝二娘说,她是从范公划粥断齑的故事中得到灵感,这才做出这道糯米枣糕的。”明月道。

    原来如此。苏衡也想起来了,范纯祐曾与他说过他阿父年轻时求学的故事。范仲淹曾在醴泉寺苦读三年。寺中清苦,范仲淹也囊中羞涩,为了饱腹,他就想出一个法子。每天用两升粟米煮成稠粥,过了一晚上等粥冷凝后,用刀划成四块,朝食与暮食就配着咸菜各吃两块来填肚子。

    果然不同的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关注点也不同。范爷爷划粥断齑的故事在读书人眼中是刻苦读书的美谈,而郝二娘的关注点则是那四块稠粥,还因此得了灵感,研制出一道新鲜点心。

    不过,这糯米枣糕毕竟是用糯米做成的,着实顶饱。一碟子枣糕,苏衡用了一块,剩下的全进了贵生道人的肚子,撑得贵生道人直揉肚子:“明月啊,你这儿有茶吗?”

    “哎呀,我给忘了!”明月一拍

    脑袋,懊恼道,“茶叶喝完了,我原本打算清点完药材就去买些回来的。”

    “隔壁有个茶馆。”苏衡提醒道。

    “那我们去隔壁买碗茶吧。”吃了大半碟枣糕,贵生道人又撑又渴,直接拍板道。

    隔壁的茶馆请了个说书人在讲故事,店内乌泱泱坐满了人。苏衡三人到时,已经没有空桌了。

    边陲小镇不似东京那般繁华,大大小小瓦子的遍布全城,黼阴山小镇日常的娱乐活动十分有限,听人说书讲故事,算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但想听故事,镇上百姓只能来镇中心这家茶馆。说书人每日申时会在茶馆里说上一到两场,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是不会加场的。苏衡三人也是正好赶上说书人说书,否则其他时辰茶馆里是没有这么多人的。

    就在苏衡三人打算离开时,一位三十来岁上下,身穿短打的男子起身招呼他们:“三位道长,我这儿能再加三张凳子,如果几位不嫌弃的话,可以坐我这桌。”

    “那可太好了,多谢刘四郎。”明月拱手致谢,然后凑到苏衡耳边低声介绍道,“小苏衡,不知你对这位刘四郎还有没有印象了。当年你与贵生道长在此小住时,曾为镇上的百姓治过病。这位刘四郎曾因修屋顶时不小心摔下来,摔折了腿,还是你帮他接好的。”

    苏衡轻轻点头。实际上,他记得自己医过的每一位病人。

    “……那韩氏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中仙鹤与群雁飞舞,在庭院上空盘旋不去。就在这时,天边突然降下一道旌旗,伴随着旌旗的落下,仙鹤与群雁也纷纷降落富家院中。次日,韩氏便诞下一子。”茶馆里的说书人说至兴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引来底下茶客的一片叫好。

    “这是在说那位出使辽国,促使宋辽达成和议的富彦国的故事吧?”贵生道人“吨吨”灌下大半碗茶解了渴,又听了一会儿说书,突然出声道。

    “正是。”刘四郎忙点头,为贵生道人介绍道,“咱们镇上近来最受欢迎的,便是富大人不惧危险出使辽国,以卓绝的口才辩战大辽群臣,守住关南十县,解除北境危机的故事。说书人每隔几日便要重复说上一回,大家伙儿都爱听,百听不厌。”

    “听师傅说,官家原本是想升富大人为枢密副使,与杜、范、韩三位大相公一起位列宰执,但富大人坚决推辞,官家只好将准备授予富大人的副相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明月虽然身在边塞,但与自家师傅并未断了联系。逍遥道长有张那可怕又灵通的信息网,对朝堂的动向十分清楚。明月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他师傅在信中提过的他都记得。

    “有一就有二。这位富大人位列宰执,是迟早的事。”贵生道人端起茶碗,慢慢嘬饮。

    能被范爷爷夸赞为“王佐之才”的,当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苏衡点头,表示赞同他师傅的说法。

    “官家问朝堂上的相公们,‘众爱卿谁愿使辽?’底下的相公们个个像木头人一般,无人敢上前应命。就在这时,吕相缓步上前,振声道,‘臣有一人选,愿荐于陛下!’原来,富大人曾因一事得罪过这位宰相大人。所以,这位宰相大人才会怀恨在心,想趁着此次机会,迫使富大人出使辽国。吕相究竟因何事记恨上富大人,且听下回分解!”

    粗茶饮完,说书人的故事也告一段落,苏衡三人起身离去。贵生道人记挂着他的马兰头汤,干脆邀请明月一同回镇口的客店用饭:“那一篮子的马兰头可都是我与衡儿亲手采摘的,嫩得很,你待会儿可要好好尝尝。”

    “是。”明月憨笑着应道。

    苏衡师徒在黼阴山小镇只住了一晚,次日便乘车继续南下。临行前,明月还塞给两人一大盒糯米枣糕。

    西北的战事一结束,贵生道人便想带着苏衡去开封。开封作为京师,汇聚了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人才。苏衡若是能在名医集聚的开封也创出名气,那便能正式出师了。

    苏衡得知他师傅这个决定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在去京城之前,我能不能先回眉山一趟。”

    “傻徒儿,你以为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通往开封的吗?”贵生道人抚须一笑,反问道。

    “……”苏衡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师傅,您故意的。”

    原来,贵生道人早就计划好了要带苏衡先回家一趟,见见家人,但他就是坏心眼地藏着掖着不说,直到苏衡忍不住问起,这才如实告之。

    “别老板着脸,能回家了,不该多笑笑吗?”贵生道人继续逗徒弟。

    “师傅,您再这样——”苏衡抿唇,用黑玉色的眼睛淡淡看了贵生道人一眼。

    贵生道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挑眉道:“我再这样?”

    “新做好的药膳我就直接送给客店掌柜,不给您吃了。”苏衡冷然道。

    “绝对不行!”贵生道人一下坐直了身子,大声反对。

    贵生道人对苏衡的教学一向是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路上闲着无事,贵生道人突然想起食疗之法,最近一直在教苏衡药膳原料的性能功效与药膳的配伍。他虽不善庖厨,但理论知识却丰富得很,手头的药膳方子也有上百个。苏衡也没让贵生道人失望,一学便会,一点即通,最重要的是苏衡还颇有庖厨天赋,做出来的药膳香得能把整间客店的人都馋哭。

    贵生道人尝过苏衡做的药膳后,惊为天人,从此更加沉迷教苏衡“食养”与“食治”之法。每到一个地方,苏衡就会借客店的厨房,按照贵生道人给的配方烹制药膳。一路吃下来,贵生道人被苏衡做的的药膳补得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可恶,被徒弟狠狠拿捏。苏衡用药膳一威胁,贵生道人顿时就屈服了:“知道了,为师以后不逗你了,行了吧?”

    “嗯。”苏衡轻飘飘地看贵生道人一眼,应了一声。

    从陕西回眉山的路要比直接去开封远多了。好不容易走完数百里旱路,又弃车登船走水路。等过了浪猛湍急,暗石密布的三峡,家乡终于近在眼前。

    即使沉稳如苏衡,在离家三载之后回乡,也难免生出一丝近乡情怯之感。苏衡与贵生道人从时,早春出发,等终于到达眉山时,已是夏末初秋。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卖花人已经开始兜售黄灿灿的秋菊。

    苏衡到达纱縠行苏宅门口时,苏轸和程氏正在院中一边纺纱刺绣,一边闲聊。

    “阿娘,中秋快到了,咱们今年还买菊花吗?”苏轸今年已经九岁,能帮着程氏分担不少绣活了。

    “咱们家年年都买菊花,前年买的桃花菊和金盏银台到现在还养得好好的呢。不过,还是去花铺逛逛,若是有新鲜的品种,再添多一盆也不费什么钱。”程氏柔声道。

    “也是。”苏轸点头,望了望院墙下摆着的一排菊花,又想起了远在北地的兄长。

    那盆金盏银台是前年重阳时买下的,当时花铺的掌柜还说那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就是价钱有些小贵。她与阿娘原本正犹豫,是二弟说这花好看,养在家里等阿兄回来也能欣赏,阿娘才下定决心买了下来。

    这盆金盏银台确实当得起“镇店之宝”的名号,买回家后,她与阿娘精心照料,花开花又谢,一直养到如今。秋风渐起,家中的金盏银台又开花了,可是阿兄仍然没能回家。

    唉——苏轸落寞地叹了一口气。阿兄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信了,阿父明明说西北战事已经平定了。

    虚掩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嘎吱”的声响。

    苏轸以为是采莲与金蝉打水回来了,如往常般抬头正打算打个招呼,却直接怔住了。

    手中的绣棚“嗒”地一声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娘,小妹,我回来了。”

    第67章 第67章眉山重聚

    天庆观坐落在眉山镇北面,与城南的苏家可谓一头一尾,一南一北。对眉山的百姓来说,天庆观在他们心中有着相当高的地位。因为它不仅是上香拜神的道观,还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家家户户的小郎君到了该启蒙读书的年龄,就会被送往观内书院中学习。

    整座天庆观分为东中西三路,西路分布着观中道长们日常起居的住所与接待挂单道士的客舍,东路是北极院,也叫北极书院,学生们的课室、师生的宿舍与食堂皆坐落于此。中路是天庆观的

    主体,从前往后分别是山门、供奉王灵官的山门殿、供奉道教三清上神的三清殿与藏书颇丰的藏书楼。

    从前贵生道长在眉山时,就住在西北角的客舍中。这次陪着苏衡回眉山,贵生道人谢绝了苏家留宿的邀请,仍旧打算住在天庆观。

    苏衡回家一趟,与家中爹娘弟妹都一一见过,甚至连家中的爱宠糯米团子也喂过了,唯独不见苏轼。一问才知,苏轼已经入学北极书院,开始正式念书了。

    苏轼如今已满八岁,没了苏衡在家管束,他这几年渐渐向他的二堂兄苏不疑靠拢,成日招猫逗狗,闹腾得很,就差上房揭瓦了。但苏洵每日给他布置的功课他都认认真真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又快又好。所以,苏轼在学习之余闹腾一些,苏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但去年冬月,苏轼趁采莲不注意,胆大包天地带着苏辙溜出家门,去结冰的玻璃江上滑冰。冻成冰的江面厚度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冰面厚些,有的地方冰面薄些。苏轼就倒霉地碰到了薄冰面,在上面没蹦跶几下,冰面就承受不住苏轼的重量产生了裂痕。幸好住在江边的阮大郎及时发现了他们兄弟俩,否则等冰面彻底裂开,苏轼和苏辙兄弟俩就双双落入冰水里了。

    苏洵因此大怒,拿家法狠狠揍了苏轼一顿,并且罚他禁足一个月。等年节一过,苏洵就把苏轼扔去了天庆观北极书院,让他与几位堂哥们一同读书上课,省得一天天精力过剩,又作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苏衡回到苏宅时,苏轼正在天庆观念书,压根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长兄已经回家了。

    “等二弟回来,估计要怄死了。”苏轸捂嘴偷笑,她才是家中第一个见到阿兄的,二弟是最后一个,哼!让他成日在自己面前炫耀阿兄送他的那把反曲小弓,阿兄后来也给她补送了礼物,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此番回来只住半个月便要随师傅去开封了。北极书院一旬才得一日假,二弟下一次旬假是什么时候?”苏轼到底是苏衡最疼爱的弟弟,三年未见,苏衡也十分挂念。

    “赶巧了,明日便是书院的旬假。衡儿,你明日干脆和采莲一道去天庆观接他回家好了,也算给轼儿一个惊喜。否则,轼儿若是知道他因为要上学的缘故错过与你见面的机会,他估计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知子莫如母,程氏摇头笑笑。

    “嗯。”苏衡应了下来,又问躲在苏轸身后悄悄探头看他的苏辙,“小弟要同我一起去吗?”

    “!”被兄长发现自己偷看他了。苏辙小脸一红,先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然后又慢吞吞地从苏轸身后挪了出来,小声道:“好……”

    “我们的小兔子怎么还害羞了”,苏轸笑得杏眼弯弯,把苏辙从自己身后捉出来,往苏衡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自家阿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模样阿兄都见过,尿布还是阿兄帮你换的,在阿兄面前没什么好害羞的。去吧,让阿兄好好看看你。”

    “阿姐——”小苏辙羞得急得跺脚,他已经五岁了,早就不会尿床了,阿姐怎么还拿他小时候的糗事来说呢。

    “卯君长大了,也长高了。”苏衡眼神一柔,主动上前,试探地摸了摸苏辙的小脑袋,“当初我离开眉山的时候,卯君还不会走路呢。”

    二哥与阿姐每日都要念叨无数遍的长兄近在咫尺,苏辙能闻到长兄身上淡淡的药香。头顶传来暖暖的温度,那是长兄在轻柔地摸他的脑袋。

    苏辙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苏衡几眼。长兄的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周身气质却与自己不同,也与二哥不同。苏衡清冷的眉眼渐渐与苏辙记忆里模糊的形象重合。感受着头顶的温度,苏辙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阿姐当初会把长兄比作初春乍暖还寒时的风。

    二哥和阿姐没有骗他,长兄真的很好。他也好喜欢长兄。苏辙耳尖红红地想。

    天庆观北极院。

    苏轼今日一上午不知怎的,有些神思不属,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想不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感觉从何而来。苏轼心里不踏实,书也读不进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破罐子破摔地打算请假。反正明日便是旬休,和先生请半天假,提前半天回家好了。

    刚走进先生的院子,苏轼便听见一位陌生人在念一首没听过的诗。

    “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惟仲淹弼,一夔一契,天实赍予,予其敢忽……”

    那陌生人头戴方巾,身穿圆领宽袖的青布襕衫,这副打扮一看便知是位读书人。张易简正一边听一边点头。

    苏轼与他长兄一般,从小记忆力过人,那首长诗他只听了一遍,便能背诵了,只是他对诗中提及的人名不甚了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出声问道:“张先生,这诗里提到的人都是谁呀?为什么作这首诗的人要称颂他们?”

    张易简正听得入神,被苏轼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板起脸教育道:“苏四郎,你何时来的?擅入师长居所,偷听他人谈话,实非君子所为!”

    “先生,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知错了。”苏轼低下头乖巧道。

    苏四郎跟他二堂兄苏不疑一个样,每次都是认错飞快,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张易简对这个聪慧却又顽劣的弟子是又爱又恨。

    “行了行了,午憩时间你不去休息,来我这儿做什么?”张易简沉声问道。

    “弟子感觉心慌慌,有些不舒服,想请半日假提前回家。”苏轼有求于张易简,站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心慌?可要去林家医馆看看?”张易简皱起眉。

    苏轼摇摇头:“许是昨夜没睡好,弟子回家歇息歇息便是。”

    “好吧,你的假我允了,收拾收拾回家去吧。”张易简摆摆手。

    方才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苏轼磨磨蹭蹭地还不想走:“先生,方才那首诗弟子从未听过,里头称颂的那些人,都是谁呀?”

    那位身穿青布襕衫的儒生笑了起来:“张兄,你这位弟子可真是勤学好问啊。”

    张易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肃着张脸道:“他就是好奇心发作了。这诗是京城传来的《庆历圣德颂》,里头称颂的都是当朝的名臣相公们。你一个小孩子要知道这些作什么?还不快去收拾行李回家,这会子心不慌了?”

    “小孩子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些?先生,你就告诉弟子嘛——”苏轼不依不饶。

    张易简被苏轼问烦了,便将诗中提到的人逐一告诉了他。末了,还忍不住赞叹一句:“这些人中,韩稚圭、范希文、富彦国、欧阳永叔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杰啊。”

    “嗯——?”苏轼眨眨眼,“听着好耳熟,好像我阿兄在信中提到过。”

    那儒生听了惊奇道:“你阿兄是何人?竟能结识当朝宰辅名臣?”

    “我阿兄是神医!他现在就在边关游医。”苏轼超自豪地大声答道。

    “哦?敢问尊兄——”

    那儒生还要再问,却被张易简截住了话头:“好了好了,聊得够多了,苏四郎,你还想不想休假了?”

    “想的想的!弟子这就走~”苏轼蹦跶着回去收拾行李了。

    “张兄,你方才为何阻止我继续发问?”那儒生似乎很不高兴,脸上隐隐有怒色。

    这位儒生来自京城,因科举不利,名落孙山,这才收拾行囊南下,打算凭借一身学识,在书院教书讨口饭吃,等下一届科考再战。听说苏轼的兄长似乎认识当朝宰执,他立即心下暗喜,正打算继续打听,说不定能寻到门路递拜帖,结果却被张易简打断,心中颇为恼怒。

    张易简并不多解释,只道:“他兄长今年刚满十岁。”

    “这……”那儒生语塞,旋即好笑地摇头。他就说嘛,怎会这般巧。眉山这么个小镇子,若真出了这么号人,还能寂寂无名吗?原来是小儿夸口,可笑他竟当了真。

    苏轼背着需要带回家换洗的衣物出了天庆观,熟门熟路地掏出钱袋子打算雇一辆驴车送自己回纱縠行。

    一辆驴车恰在这时停在观门前。苏轼正打算走过去,却发现采莲从车里走了出来。

    “莲姨,你怎么来了?莫非阿娘与我能心灵感应,知道我今日下午请了假要提前回去?”苏轼小跑着过来。

    采莲神秘笑笑,摇头不语,只看着车厢。

    苏轼的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许多,他狐疑

    道:“莲姨,你看车厢作甚?里头还有人?”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挑开了车帘,车中人熟悉又陌生的模样仿佛隔了山隔了水地飘过来。他以为远在西北塞外,与自己隔着一程又一程山水的兄长,竟然如此不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阿,阿兄?”苏轼仿佛失去了言语能力,颤抖着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成功憋出了三个字。

    “嗯,是我。”

    声音清冷,恰似当年。

    是他的兄长没错。

    第68章 第68章中秋话别

    “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苏轼一只手紧紧拉住苏衡的衣袖,一只手环抱住弱小可怜的自己,蹲在墙角无比幽怨地碎碎念。

    被迫站在墙角听苏轼碎碎念的苏衡:“……”

    距离苏衡回家那日已经过去三天了,苏轼依然对自己是家中最后一个见到兄长的人这件事怨念不已。尤其旁边还有苏八娘不时飘出一句:“哎呀,真是巧了!阿兄回家时,我正好在院中绣花,一抬眼就看见阿兄了呢~”

    “阿妹。”苏衡平静开口。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让苏轸闭了嘴。瞟了一眼还在墙角当蘑菇的二弟,苏轸压了压嘴角,挎着装满胡萝卜的小篮子,哼着小曲儿喂糯米团子去了。

    “戏收一收,八娘已经去喂糯米团了。”苏衡耐心地陪着苏小蘑菇在墙角待了一会儿,结果苏蘑菇恃宠而骄,非但没有停止菇言菇语,还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苏衡面无表情地给了苏轼一个爆栗。

    “哎哟!阿兄,你凶我!”苏轼捂住额头,小声抱怨。苏衡的力道并不大,但苏轼自从他家兄长回来之后,就变得莫名地娇气,动不动就撒娇。

    “那我走了。”苏衡说罢作势要离开。

    苏轼急急忙忙抱住他家兄长,一双无辜的狗狗眼里立刻蓄起了泪花:“呜呜,阿兄别走。轼儿不闹了。”

    “走吧,该去书院了。”苏衡淡声道。

    “哦,好叭。”苏轼垂头丧气地应了声。

    苏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黑玉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苏轼的这点小心思,家里人其实都看得出来,只是不点破罢了。

    是的,自从苏衡回家后,苏轼每日清晨都要闹上这么一出。其实他就是想借题发挥,找个理由翘掉学院的课业,好留在家中和苏衡贴贴。

    得知苏衡只是回家小住,半个月后就要启程前往开封这一消息时,苏轼觉得天都要塌了。更令苏轼绝望的是,哪怕如此苏洵竟还要他继续去书院上学,说什么不能荒废学业!苏轼不干了,苏轼要闹了!撒泼打滚,哭声震天,什么招数都用上了,最后只换来苏洵同意他这半月走读,每日由苏衡亲自去接他下学回家。

    轼生灰暗,阿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居然还要去上学!阿父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少上半个月的课也不会怎么样嘛!苏轼踢了提脚边的小石子,用布鞋把这颗小石子碾来碾去,磨磨蹭蹭就是不想上车。

    “嗯?”苏衡淡淡地投下一眼。

    “来了!”苏轼浑身皮子一紧,立刻踩着上马石爬进了车厢。

    驴车摇摇晃晃,很快将苏家兄弟俩送到了天庆观东门。苏轼一跳下马车,就有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郎君巴巴地迎上来,面露焦急道:“苏兄,你最近怎么来得越来越迟了。你昨日走得早,没听见张先生宣布今日有个随堂小测,那卷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哦,小测而已,又不难,慌什么。”苏轼无所谓地摆摆手。

    苏衡也从车上下来了。那小郎君瞅了一眼苏衡,乖乖地喊了一声:“苏家哥哥好。”

    这位小郎君姓陈,名太初,因在家中排行第九,大家也叫他陈九郎。陈九郎也是眉山人,他家就在天庆观附近的巷子里。因为离得近,陈九郎也申请了走读,下学了就直接回家住。他的年纪比苏轼还小上一些,六七岁左右,但与苏轼性情相投,两人便成了好友。

    苏轼开始走读后,陈九郎每日便在东门等他的小伙伴一起进去。苏衡每次送苏轼至北极院门口能都看到他。

    “你们快些进去吧。”苏衡道。

    “好!”

    “知道啦,阿兄,下学记得来接我!”

    苏轼依依不舍地和陈九郎一起进了北极院,一步三回头,两眼泪汪汪。苏衡站在原地,无奈摇头,等目送苏轼进了里门,这才登车离去。

    在眉山的日子恬淡而宁静,没有纷飞的战火,亦无伤兵的呻吟,只有南飞的大雁似曾相识,应是从北地飞来。时光在城南城北往返的车轱辘间悄悄游走,一转眼,就到了中秋。

    年中月半,本就是阖家团圆的佳节。苏衡三载未归,今年终于能回苏家老宅,与家里人一道吃一顿团圆饭,原是一件喜事。只是,一想到过了中秋,苏衡便要与贵生道人一起离开眉山,前往京城,苏家三姐弟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阿兄,要不你再多留几个月,等过了年再走好不好?”苏轼抱着苏衡给他们几个弟弟妹妹扎的兔子灯笼,吸了吸鼻子。

    “嗯嗯!”小苏辙怀里也有个同款的兔子灯,闻言用力点头。

    苏轸虽然也很不舍,但还是很懂事地教育两个弟弟:“你们两个别为难阿兄。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再过几个月怕是江面都要冻得结冰。而且大雪天的,行车走马也不方便。”

    “唉——”苏轼与苏辙兄弟俩齐齐叹气,一左一右动作十分一致地与苏衡贴得更近了些,异口同声道:“阿兄——呜呜!”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苏衡:“……”

    “哟哟哟,不会是要哭鼻子了吧?”苏不疑手持一把山水扇面折扇,晃悠到了苏轼附近,挤眉弄眼地调侃道。

    “你才哭鼻子!大冷天的你还扇什么扇子,边儿去!别打扰我和阿兄!”苏轼像赶苍蝇似的试图把苏不疑赶走。

    苏不疑今年十七,也老大不小了,但性子却没怎么变。杨氏嫌他不够稳重,因此还没有给他张罗婚事,省得他霍霍了别人家娇养的小娘子。倒是即将及冠的长子苏不欺,杨氏已经为他订了亲。女方是临县彭山蒲家的嫡长女。只等苏不欺明年及冠后便正式成亲。

    “哎哟,好凶啊!三郎,你也不管管二堂弟。”苏不疑拍拍心口,作出一副浮夸的害怕模样。

    “二堂兄,是你先惹他的。”苏衡淡淡道。

    苏不疑“啧”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又提起了一个话题,“哎,小三郎,你在西北游医三年,有没有遇到好看的小娘子呀?若是有个心仪的,赶紧告诉小婶婶,早点把人定下来。”

    “二哥,你在胡说什么呢,大堂弟才十岁!”苏二娘从厨房端了一盘豉汁鸡刚走到院子,就听见苏不疑那没脸没皮的提问。

    “我这不是见几个堂弟堂妹这边的气氛太沉重了,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苏不疑正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就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后衣领。那人力气大得很,像拔萝卜似的轻轻松松就把苏不疑提溜去了别处。

    “放手放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行了吧?”苏不疑拼命挣扎,仍然没能逃脱程之言铁钳一样的大手。

    程之言曾在青神程家受到虐待,当初刚到苏家时,瘦得不像样,仿佛风吹一吹就能倒下。在苏家的这些年,杨氏待他如同亲子,如今程之言已经长成高大英武的青年,剑眉凌厉,五官俊毅,宽大的青布襕衫也遮掩不住他健硕的身材。

    “慎言。”程

    之言警告苏不疑道。

    苏衡默默围观了苏不疑被程之言“就地正法”的全过程,心道:嗯,表兄还是这般惜字如金。

    “菜都齐了。”采莲将最后一盆炸素丸子放上桌。

    辈分最高的苏序端坐主位,拿起筷子,乐呵呵道:“开宴吧。”

    苏家的中秋宴按照惯例,都是安排在老宅的院子里。头上无瓦遮挡视野,仰头便能欣赏到空中的圆月。院中的秋菊在月色下顾影自怜,夜风一来,幽然起舞。

    满桌热气腾腾的美食分散了苏轼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苏衡即将离开眉山地伤心事。苏衡慢条斯理地剥了两只虾,分别放入坐在他左右两边弟弟们的碗中。

    苏辙高高兴兴地捧着碗吃起来,一边嚼嚼嚼,一边听着哥哥姐姐们闲聊。

    “阿兄,你去了京城,一定要快点写信回来。我也会努力,争取早点去京城找你。”苏轼握爪发誓。

    “嗯。”苏衡应道。

    “还有,我——嗝!”苏轼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像一只吃得太撑吐舌头的小狗。苏不疑第一个带头笑了出声,被苏轼回以怒目。

    “二哥,你没事吧?”乖乖巧巧的苏辙忧心道。

    “没,嗝儿!没事,我能,嗝!有什么事。”苏轼开始不停地打嗝儿,苏辙见了更担心了。

    “喏。”苏衡倒了杯茶递过去,苏轼接过来“咕嘟咕嘟”灌下肚,总算舒服了些。

    “轼儿这是吃太多,撑着了。采莲,你去煮锅消食的山楂汁子,待会儿饭后每人喝一碗。”程氏掩唇笑道。

    “是。”采莲应声离去。

    月色温柔,苏家今年的中秋宴以一碗山楂汁宣告结束。

    次日,在弟弟妹妹们不舍的哭声中,苏衡再次登上了离蜀的大船。从寒风萧瑟的秋天到白雪纷飞的冬季,苏衡与贵生道人日夜兼程,总算赶在除夕这日到了京城。

    苏衡师徒的马车到达开封外城时天色已晚,加之今日又是除夕,家家户户不是在家中围炉夜话守岁,便是在城内大大小小的瓦子或酒楼里玩乐宴饮,好不欢乐。

    然而,热闹都是京城百姓的。苏衡强撑着困意与满身的疲惫,根本无心观赏满城的灯火。他原想在开封附近的小镇休息一日,等第二日再前往开封。偏偏贵生道人说京城除夕夜的景色极美,不容错过,硬是拉着苏衡赶路。结果,马车行至半路,前轮陷进了一个泥坑里。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苏衡师徒与车夫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车轮从泥坑里拯救出来。

    这一耽误,到达开封时已是人乏马疲。

    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道观后门,贵生道人转头正打算喊苏衡下车,却发现自家徒儿已经累得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东京汴梁的除夕夜确是星河满天,烟火满城。只是,苏衡大约只能于梦里一见了。

    第69章 第69章关扑买卖

    随着正月初一的朝阳升起,汴京城内渐渐热闹起来,京城百姓们纷纷换上新衣,笑意盈盈,互道吉祥。

    整座汴京城自外而内分为外城、内城与宫城三重。自宫城正门宣德门一路往南,是内城的朱雀门,再往南,是外城的南薰门。一条宽阔而平直的御街将这三座城门串联起来。

    昨日除夕,宫中照例举行大傩仪,以驱鬼逐疫,祈求全年康健。整场仪式多达上千人参加,游龙一般的长长队伍便是从皇宫大内沿着御街一直游行至南薰门外的转龙湾,举行了“埋祟”仪式后,整场大傩仪才算结束。

    苏衡与贵生道人昨日连夜进城,走的不是外城正南的南薰门,而是位于东南的陈州门,进了陈州门往西入住最近的一座道观,因此并没有遇见大傩仪的队伍。而且南薰门位置特殊,沿着御街正对皇宫大内,平日里除了皇帝的车驾,无论士庶均不得自此门通行。

    “昨日除夕的大傩仪场面比去年还要盛大,可惜你们来得迟了,不得一见。”一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一边啃着观中供应的豚肉包子,一边对着苏衡师徒感叹道。

    “是吗?”贵生道人豪不在意地喝了一勺豆粥,“我们要在京城久住,日后有的是机会。”嗯,这豆粥不错,火候足,豆子熬煮得绵软,入口即化。

    “清风,你师伯见过的除夕大傩仪比你见过的还多,你还在你师伯面前长吁短叹。”观中住持轻轻敲了敲自己小徒弟圆滚滚的后脑勺,嗔道。

    “欸?原来师伯不是第一次来开封吗?”清风瞪圆了一双眼睛。

    “那是自然。你师伯在京城行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住持并不贪食,只用了一碗豆粥便放下了勺筷。

    “那师兄你呢?”清风看向苏衡。

    “不曾见过。”苏衡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认识明月?”

    “明月?那是谁呀?”小道士清风眨眨眼。

    “你逍遥师伯的徒弟,比你大了十五岁。听说他前些年去了北地行医。”主持慢悠悠道。

    “哇,那他好厉害。师傅,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离开京城外出游历呀?”清风羡慕道。

    “等你再大些吧。”

    原来明月和清风彼此不认识,听他们师徒的对话,清风似乎从未离开过开封。苏衡微微遗憾。

    用过朝食,清风被住持交代了带苏衡熟悉本观布局的任务。清风欣然接受。

    苏衡师傅借住的这个道观名为五岳观,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所建,其内有五座主殿,供奉的是五岳圣帝。东西偏殿还分别供奉着罗浮、括苍、霍山、抱犊、少室、武当等十山真君。

    “我们观当初落成时,被赐名‘会灵观’,但是百姓们还是习惯叫五岳观。久而久之,很多人都不记得会灵观这个御赐的名字了。”清风朗声为苏衡介绍道。

    开封的地名大多如此,别说是道观,就是内外城的各处城门,贯通城内大大小小的运河,横跨河上的数十座桥梁,也会有官称和俗称两套名字。也不知是因为官方的名称不够通俗易懂,百姓们觉得诘屈聱牙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供奉五岳圣帝的道观命名五岳观,确实简单明了。若是叫会灵观,不知情的人定然不知这观中供奉的是何方仙灵。

    清风带着苏衡逛遍了观内大小正殿偏殿,最后走到了五岳观后门。五岳观的后门形制十分特别,不是寻常大门规规矩矩的方形,而是一扇双开的八卦圆门。阴阳双鱼严丝合缝,正中安了一道门栓。

    “这扇门就是我们观的后门了,出了门直走便是观桥,往西是一条横街,沿着横街往前走,那一带都是民宅。”清风说着打开后门。

    苏衡望去,不远处的蔡河上的确横架着一座青石桥,河岸柳枝吐出了星点绿芽,春意随风在青石桥上飘荡,那便是蔡河十三桥之一的观桥了。

    “乖徒儿,你与小清风逛完了吗?”贵生道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观里若是逛完了,咱们出观逛逛去。今日初一,朝廷难得开放关扑,咱们也去试试手气。”

    “关扑?”苏衡回身讶异道。

    “我也想去!师伯师兄,带上我带上我!”清风兴奋得原地蹦哒起来。

    关扑是一种赌博性质的游戏,类似后世的**。赌瘾一上头,输得倾家荡产或者因此发生流血斗殴的时时有之。朝廷因此下令禁止关扑,有明文律令规定凡是参与赌博财物的人,无论庄家还是闲家,一律罚杖一百,也就是所谓的各打一百大板。

    眉山镇民风淳朴,关扑风气不浓。但是苏衡没想到反而是天子脚下的开封,关扑盛行,扑买成风。

    “京城这地界,随便一片瓦掉下来都能砸死一个有钱人。有钱人都闲得慌,关扑屡禁不止。因此,朝廷便在年节、元宵和冬至这三个重大节日放开赌禁,让百姓们过过赌瘾。年节期间的关扑开放三日,从初一开始至初三结束。”贵生道人对自家徒弟十分了解,不待苏衡发问便主动解释道  。

    “原来如此。”苏衡恍然。

    “咦?师兄你没玩过关扑吗?”清风歪头好奇道。

    “不曾。”苏衡缓缓摇头。

    “那我带你呀!我可会玩彩针射盘了!人马转轮就不太行,铜钱凑纯更是纯靠运气了。”清风苍蝇搓手。

    嗯?彩针射盘?人马转轮?铜钱凑,凑纯?这些都是什么……苏衡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京城的娱乐活动这般丰富多彩的吗?

    然而,等苏衡到了做关扑买卖的摊子一看,顿时失笑。嗯,名字起得花里胡哨,原来还是这些东西。

    面前立起的大转盘被庄家往下一使力,飞速转动起来,上百个画着不同物品的扇形格已经模糊成一片,压根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何物。清风眯起一只眼睛,瞅准时机,把手中的穿了五色彩羽银针用力一掷。

    “中了中了!”清风手舞足蹈,“让我看看射中了什么!

    银针为箭,用力往转动的圆盘上投掷,投中了便可拿到对应的物品。这不就是在后世常见的幸运转盘吗?

    “恭喜这位小道长,中了一只蹴鞠球。给,拿好咯。”庄家笑盈盈地把一只蹴鞠球递给清风,又继续吆喝起来,“一文一次,所中即所得!瞧一瞧看一看嘞~方才已经有位小客人只花一文钱便把蹴鞠球带回家了!”

    第70章 第70章千年人形何首乌

    年节期间,开封府的赌禁足足开放三日之久。马行街、潘楼街等繁华热闹的的街巷都纷纷搭起彩棚,棚下是五花八门的关扑摊子,摊前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京城的百姓们摩拳擦掌,试图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以小博大,为新的一年开个好头。

    关扑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专门的食物类关扑,玩具类关扑,家具类关扑、衣饰类关扑等等,也有种类繁多价格不一,从文房用具到生活器具都囊括在内的百物关扑。

    “一二三四五六,六枚铜板全部正面朝上,恭喜这位郎君,是六纯!这套打马象棋是您的了!”关扑摊的庄家有意提高了音量,明晃晃地诱惑附近的游人前来下庄。

    “嚯,这个摊子已经出了第三个‘六纯’了,感觉这家风水不错啊。要不咱们试试这家?”

    “行啊!走,看看去!”

    果然有人被吸引过去。

    清风抱着他刚赢得的蹴鞠球,艳羡地看了那个欢欢喜喜捧着打马象棋离去的男子一眼:“手气真好,才扔了两次就扔出了六纯。这个铜钱凑纯可是最难玩的关扑游戏了。”

    苏衡站在不远处扫了一眼,便清楚了所谓“铜钱凑纯”是怎么回事。

    “纯”其实就是字面意思,指的是抛掷的铜钱图案一致,比如六纯就是六枚铜钱全部正面朝上或全部背面朝上,以此类推。数枚铜钱一齐往上抛掷,落下的铜钱图案一致的越多,表示所凑纯数越大,奖品自然也越丰厚。

    “乖徒弟,你想试一试这个吗?”贵生道人见苏衡多看了那个铜钱凑纯的摊子几眼,问道。

    “不了。”苏衡摇摇头,那摊子上摆放的关扑物品除了打马象棋,都是些头冠、发梳、缎匹、珠翠、花环钗朵之类,他并不感兴趣。

    “那我们再逛逛。”贵生道人带着苏衡和清风继续往前逛,初春的风带着一阵诱人的香味吹来,勾得贵生道人吞了他吞口水,“是炸藕夹!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不远处是一家专门扑买吃食的摊子,长桌上摆放着一篮篮时新果子、一座座糖饼小山,还有几大盆香脆炸藕夹。

    “劳驾,这个炸藕夹怎么卖?”贵生道人挤了过去。

    “炸藕夹若是直接买,五文两个。若是扑买呢,三文可以转一次人马转轮,道长您若是运气好,一文钱甚至能将我摊上这些炸藕夹全部带回家!”摊主笑眯眯介绍道。

    “师伯,咱们选扑买!一文能买到这么多炸藕夹,超级划算!”清风兴奋地怂恿道。

    苏衡不赞成地反对道:“师傅,能转到这一格的可能性极小,五文两个藕夹也不贵,我们不如直接买。”

    苏衡方才仔细看过了摊主面前的人马转轮,又是后世幸运转盘的一种。一个大圆盘分为若干大小不一的扇形,指针做成了一人骑马射箭的模样。转动指针,指针停在哪一个,便能获得那一格对应的物品。而这个摊子的圆盘,有三分之一的格子都是“谢谢惠顾”,剩下的格子大多是些价值不到一文钱的物品,比如“一个李子”、“一块糖饼”、“一小包牙枣”等,甚至还有“一颗葡萄”这种几乎等于“谢谢惠顾”的奖品格子。

    至于摊主说的“本摊全部炸藕夹”这个奖品,圆盘上的确有这一格子,但是格子极小,苏衡大略估算了一下,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能转到这个格子。

    “没事,出来玩图个乐子。万一中了呢?”贵生道人从钱袋里掏出了三个铜板,“先试一次。”

    “好嘞,您请!”摊主笑眯眯地把人马转轮往贵生道人的方向一推。

    “转起来转起来!好,停停停——哎呀!是谢谢惠顾!”清风失望地跺脚。

    “再来!”贵生道人又摸出了三枚铜板。

    “好嘞!”摊主笑容不变,利落地收下。

    “又是谢谢惠顾。”清风皱起眉头。

    “再来!”贵生道人不信邪。

    “葡萄一颗。”

    “呃,好歹不是‘谢谢惠顾’了。再来!”

    “柿饼一个。”

    “再来!!!!我就不信了,我今天非要吃到这个炸藕夹不可!”贵生道人撸起袖子。

    “谢谢惠顾。”

    “糖饼一块。”

    “谢谢惠顾。”

    “葡萄五颗。”

    “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苏衡看着他师傅从一开始云淡风轻的模样,一点点变成现在咬牙切齿的样子,抿了抿嘴角,正打算开口劝阻,就听见眼前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了中了!炸藕饼三块!”遭受了一串“谢谢惠顾”暴击之后,贵生道人总算转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炸藕饼。

    苏衡:“……”师傅,不到十文就可以买到四个炸藕饼,您现在花了三十三文才买到三个,嗯,也不止,还有六颗葡萄、一个柿饼和一块糖饼。看来他师傅的手气实在不怎么样。

    “师兄,才几十文铜钱,别放在心上啦。这边的关扑摊子基本上都是几文钱就能玩一次,反正也不贵,小打小闹,大家图个乐呵。等三月金明池和玉林苑开放了,里头有些达官贵人关顾的关扑摊子赌得那才叫大呢,连玉器珍玩、车马地契、歌姬舞女都有,起手就是一锭银子!听说去年就有人在玉林苑用一碇银子扑到价值三十锭银子汗血宝马呢!”“清风一边大口啃着炸藕饼,一边说。

    一锭银子?那可是五十两。一次关扑净赚一千多两银子,听着的确让人心动。但是赌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输多赢少,输是必然,赢不过是侥幸。苏衡面无表情地想。

    “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即将走到这条街尽头时,街口的一家关扑摊子上突然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差点把清风手里啃了大半的炸藕饼给吓掉了。

    “这是怎么了?他中头奖了?”清风茫然道。

    “可不是吗!那人用十文钱赢了人家的镇摊之宝——千年人形何首乌!我的天那,那得值多少钱啊。这人可真是好命!”一个男子酸溜溜地道。

    千年人形何首乌?有些野生的何首乌因为生长环境比较特殊,在生长时受到挤压,的确有可能长成类人的形状,但是何首乌的形状与其药效并无关系,人形何首乌也不见得比普通的何首乌药效显著。而且,千年?夸张了吧。

    苏衡眼神一闪,来了兴趣,他倒要看看这千年人形何首乌是真是假。

    “我奖品呢?怎么还不拿出来。我可是真真切切射中了这个格子,你可别想赖账,大家伙可都看着呢!”射中大奖的男子大声嚷道。

    “哪能呢,本店可是童叟无欺的!您稍等,我让浑家去取了。”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随着笑容眯起。

    苏衡看着那摊主的面相,微微皱起眉心。嗯,总觉得不太顺眼。

    这个关扑摊子主要是做香料和药材生意的。一罐罐香料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桌上,药材则用簸箕装着,一堆堆地分开放置。苏衡站的位置,正好靠近一堆茜草。茜草性味

    寒苦,不仅能活血通经,还能化瘀止血,不过,这茜草的品相——

    苏衡神情一顿,抓起一小把茜草细细察看。

    “师兄,你对这茜草感兴趣?要不你也试一下这个彩针射盘?很好玩的,或者我帮你射也行!”清风拍着胸脯自荐。

    “不必,我只是随意看看。”苏衡说着将那把茜草放了回去。

    “哦……”清风倒是有些失望。

    “这位幸运的郎君,此盒中便是您射中的千年人形何首乌。”一位梳着妇人发髻裹着青布头巾的妇人款步走来,双手奉上一个锦盒。

    中奖男子迫不及待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颗根茎像男子的何首乌,表面长满白色根须。围观的众人见了,纷纷称奇。

    “有意思。”贵生道人笑眯眯地捊起了胡子。

    清风懵懵懂懂问:“师伯,您是在说什么有意思呀?”

    “呵呵”,贵生道人笑了笑,看向苏衡,“乖徒儿,你也瞧出来了吧?”

    “嗯。”苏衡颔首,“这何首乌是人工培育的,年份根本不超过五年。”

    “啊?!”清风惊道,“不会吧?!”

    清风惊讶的大叫引来了旁人的注意,那关扑摊子的摊主眯起了一双狭长的眼睛,沉声斥道:“小道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孙三做生意一向守信重诺,这平白无故地被你冤枉一通,大家伙可得给我评评理。”

    围观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苏衡身上,被数十双眼睛盯着,苏衡面色丝毫不变,从容道:“野生何首乌表面粗糙且不易折断,人工培育的何首乌一般外表长满白须,而且质地较脆,一折就断,割开表皮还会有白色液体流出。诸位若是不信,可以一试。”

    “这……”见苏衡说得头头是道嗖,中奖的男子也开始动摇了。

    “千年的何首乌存放时间久,质地脆弱也是难免的,小道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说话可是要负责的!”摊主脸上虽笑着,眼里却阴沉沉的。

    “不光是这何首乌,这桌上的药材全是掺假的。”苏衡不理会摊主隐含威胁的话语,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哇!”清风愕然,“这摊主好大胆!”

    “比如这茜草”,不待摊主气急败坏地反驳,苏衡抓起一根茜草,轻轻一掰,将断面展示给围观的众人,“茜草通体红色,断面也是红的,但用草根染红的假茜草则不然。诸位请看。”

    “是黄的!这茜草真是假的!”众人哗然。

    “再比如这个黄芩,是用树根染黄切段制成,加水揉搓就会褪色。这堆龙胆草里掺了牛膝须,旁边那堆五味子里掺了晒干染色的野葡萄……”苏衡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摊主的造假把戏。

    摊主夫妇见情势不对,抄起钱匣就想跑路。

    “愣着做什么,快追呀!”清风见众人没反应过来,急得跺脚催促道。

    “快抓住他!!”一群吃瓜吃得一愣一愣的群众总算回过神,蜂拥而上。

    中奖男子最为激愤,直接脱下一只鞋子就往那摊主逃跑的背影扔去。不愧是能用银针射中红豆大小扇形格的人士,那只布鞋十分精准地砸中了摊主的后脑勺。

    “啊!”的一声惨叫,摊主脚步一顿,就被人追上,反扭着双手被押了回来。

    “小道长,接下来该怎么办?”经历了方才那一出,中奖男子对苏衡出奇地信任,下意识地便请教道。

    “……”苏衡沉默一瞬,无奈道,“以次充好,弄虚作假,送官吧。”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