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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孙三骗财

    年节过后,开封百姓们还沉浸在节日的余韵中,小贩们走街串巷地降价兜售卖剩的年画、门神等节物。而对于五岳观的一众道士们来说,年节的一系列祈福法会圆满结束后,他们总算能清闲了下来,观中再次恢复了素日的宁静。

    这不,一大清早的,枝头的雀儿还沉浸在美梦中,五岳观的道士们已经齐聚院中,列好方阵,听着贵生道人的指令打起了八段锦。站在最前头的一位道长不过十一岁,年纪虽小,动作却舒展有度,柔中带刚,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叫人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

    “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提踵——”贵生道人扬声道。

    “啊啊啊啊,坏了坏了,要迟到了!”清风着急忙慌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不——已经结束了……”清风右掌一拍,掩耳盗铃似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试图假装眼前的一切不存在。

    “又来迟了,罚抄《道德经》十遍,明日交过来。”领头的那位年轻道长收了势,不慌不忙地走到清风身边,扔下一句话。

    “啊——?”清风惨叫道,“不要啊——师兄,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一回吧……”

    “上一回你迟到,也是这么说的。”年轻道长神色淡淡,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罚抄一回早起数日,过一阵子又故态复萌。”

    “好啦,乖徒儿,先去用朝食。”贵生道人毫无仪态可言地晃悠过来,拍拍苏衡的肩膀。原来,那领操的年轻道长便是苏衡。

    苏衡习惯每日早起打一套八段锦,这一习惯被观中住持知道后,欣欣然决定让全观道士都参与进来,美其名曰‘强身健体’。于是,便有了方才那出。不过,清风身为五岳观中年纪最小的小师弟,正是贪睡的年龄,让他早起就是要他的命。这不,隔三岔五就迟到一回,不知被苏衡罚抄了多少遍《道德经》。

    “对对对!先去用饭!”见贵生道人过来解围,清风连忙附和。

    苏衡整了一下衣襟,并不看清风一眼,淡声道:“嗯,用过饭再继续。”

    “不要啊……”清风面如死灰。

    五岳观的厨子手艺很好,会的菜色也多。苏衡在五岳观住了小半个月,每日吃到的朝食都没有重复过。据清风介绍,观内供应的菜色一个月都不会重复,每半年还会更换一次菜谱。

    今日的朝食是笋丝馒头、麦粥与煎鱼。苏衡坐得一丝不苟,仪态优雅地舀着麦粥,但若细看,能发现他微微抽动的额角。原因无他,耳边全是狼吞虎咽之声,身边人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吃相,实在让人无奈。

    “啊呜——嚼嚼嚼”,贵生道人直接用手抓起一个笋丝馒头,张嘴就是一大口。清风也不遑多让,两手捧起粥碗就往嘴里倒,“唏哩呼噜”声不绝于耳。

    “对了师兄,你听说了吗?那对用假药骗钱的孙三夫妇终于被判罪啦。若他们只是在普通药材中掺假,也不至于引起那么多人关注。偏偏他们为了博人眼球,弄出了千年人形何首乌。这个案子一下就在市井中传开了。听说,还被皇城司的人上报给了官家呢。”清风一向是不知道何为食不言寝不语的,他那张嘴从早到晚都波嘚啵嘚个不停。

    皇城司?苏衡手下一顿。皇城司身为皇帝直属的特务机构,主要负责执掌宫禁、宿卫天子和刺探情报,也被人称作“天子耳目”。但苏衡没想到市坊之中的一个假药骗财案件还会传到宫中。官家为何会关注这样的小人物?苏衡不解。

    “开封府尹对这个案子重视得很,不仅专门请了太医局的人来协助鉴别药材,还派左右军巡使仔仔细细地调查了那对夫妇的来历,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把他们查了个底儿掉。”,清风啃了一口馒头,激动道,“师兄,你真是神了!那人形何首乌还真被你说中,是孙三夫妇用模具培育出来的。他们把生长不到一年的幼年何首乌移植到人形陶模具中  ,等它慢慢生长,发育成人形,再打破模具,这样就收获了一颗人形何首乌。”

    “还有,他们草根、树根伪造的假茜草、假黄芩等假药材也被太医局的人一一核实,的确是染色伪造的。这对夫妇真是可恶,治病救人的药材也敢作伪掺假,要是因此害死了人,他们拿什么来赔!”清风气得直哼哼。

    “这对夫妇尝过甜头,故而行事越发大胆。”坐在贵生道人对面地住持轻轻放下勺子,慢悠悠道,“这对夫妇是惯犯了,以前曾在临安一带行骗,因骗到了一位贵人身上,这对夫妇才搬离临安,来了开封。”

    苏衡落下一眼,果然发现住持面前的粥碗已空。嗯,师伯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每日清晨只饮一碗粥的习惯呢。

    “师傅,那孙三在临安也是用千年人形何首乌骗财吗?可是,我没听临安那边的师兄们说过这件事啊。”

    “不是何首乌,是乾红猫。”贵生道人插话道。住持一说他就想起来了,孙三染猫骗财这事儿他曾听老友逍遥讲过。

    时下不少人家把猫儿狗儿当**宠,宠物猫的品类极多,其中最名贵的两个品种,一个是狮猫,另一个便是乾红猫。乾红猫通体深红,连胡须都是红色,十分罕见。

    听贵生道人点出那孙三之前用来行骗的是乾红猫,又思及之前亲眼见到假茜草,苏衡一下便猜到了孙三的行骗手段:“可是将寻常家猫染色,冒充乾红猫以贵价出售?”

    “不全是”,贵生道人摇头,“那孙三夫妇的确用染马缨绋的手法,将白猫染成乾红色,但他们并没有公然出售。非但没有叫卖,还藏在了家中,不教外人瞧见。这般藏着掖着许久,吊足了邻里胃口。有一日,这猫忽然跑了出来,被周围人都瞧见了,孙三的浑家这才慌忙将那猫抱了回去。于是,孙家有乾红猫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清风听得瞠目结舌:“好一出大戏,这一场戏演下来,谁能想到那猫是假的啊,肯定都以为那是真的名贵狸奴啊,不然孙三夫妇为何要深藏家中呢。这年头骗子的心眼可真多,简直防不胜防!”

    “这对骗子夫妇的确很厉害,骗人最后骗到官家头上了。”贵生道人平静地爆出又一大瓜。

    “什么?!真的假的!这么刺激!”清风大为愕然。

    “……”苏衡闻言默了片刻。刺激?

    “是宫中一名内侍的亲戚得知孙家有乾红猫,高价求购,送到了京城。那内侍将猫调教温顺后,进献给了宫中的张美人。结果,那猫色泽日渐浅淡,才半个月就完全变成了白猫。张美人大怒,下令严惩。但那孙三夫妇住的地方早就人去楼空了。”贵生道人咽下最后一口笋丝馒头,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嗐——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这对夫妇有这般狗胆,竟敢骗到天子头上呢。师伯,您讲故事就好好讲故事,不要大喘气儿啊,害我一惊一乍的,多没面子!”清风嘀嘀咕咕道。

    “清风,怎么说话的?不许对你师伯不敬,《道德经》抄三遍。”住持笑眯眯的表情不变,拂尘一甩敲了敲清风圆润的后脑勺。

    “啊——?”清风发出尖锐悲鸣。

    “十三遍。”苏衡也放下了勺子,优雅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补充道。

    “怎么又多了十遍?!为什么!”清风大声喊冤。

    “迟到。”苏衡淡声提醒。

    清风:“!!!”

    “蔺太医,这是要去哪里?”范仲淹从宝文阁出来,才行了不到一里路,就遇见了太医局的蔺太医和背着医箱的随侍药童。

    “范大人。”蔺太医忙拱手行礼,“孙三夫妇假药骗财一案开封府已定案,下官正要回太医局。”

    “这个案子我也听说了,市井之中流传甚广。”范仲淹微微皱眉。这欺诈骗财之风须得正正,否则人人有样学样,纷纷仿效孙三,那还了得。

    “听说,那何首乌造假最先是一位小道士发现的?”范仲淹又问。

    蔺太医微笑起来:“说起这位小道士,下官也是今日才得知,那小道士乃是熟人。不光我认得,范大人您也是见过的。”

    “嗯?”范仲淹闻言一顿,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人名,“难不成是贵生道长的亲传弟子,苏小大夫?”

    “正是。”蔺太医点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去。范仲淹回到范府后,第一时间把长子喊至跟前:“祐儿,你可知衡儿来了京城?”

    范纯祐诧异道:“阿父,阿衡他不是回眉山了吗?”

    “方才为父在宫中遇见了蔺太医,他说前段时间的孙三骗财案,是衡儿最先发现孙三夫妇药材掺假的。”范仲淹缓缓道。

    “阿衡来了京城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阿父,孩儿这就去打听阿衡如今的住处。”范纯祐恭声道。

    “去吧。”

    范纯祐多番打探,终于问到苏衡师徒的居所,兴冲冲地就往城南五岳观赶去。范纯祐赶到时,苏衡正被清风缠着,想让苏衡答应陪他一起逛鬼市。

    “师兄,鬼市可好玩了,里头有很多关扑博易游戏。年节只开放三日关扑,实在太短了,我还没玩够呢。现在只有鬼市还偷偷开着关扑摊子,好师兄,你就陪我去嘛——”清风拉着苏衡的袖摆哀求道。

    “鬼市?什么鬼市?”范纯祐神情凝重,他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第72章 第72章鬼市见闻

    位于内城的潘楼街是开封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之一,街北就是赫赫有名的潘楼酒店。范纯祐来过潘楼地次数也不少,只知道“土市”,可从未听说有什么“鬼市”。

    所谓土市,就是从潘楼往东一直到十字街的这段路,路两边挤挤挨挨全是各种小摊子,从早到晚叫卖吆喝声不休,京城百姓习惯称之为“土市”。因为这条街上的摊贩们喜欢用竹竿挑着布帘当做招徕客人的招牌,因此还有个俗名叫“竹竿市”。

    清风所说的鬼市就藏在竹竿市尽头十字大街的一家茶坊里。

    “从行裹脚茶坊,是在这里面?”范纯祐仰头念着茶坊招牌上的名字,微微皱眉,“这就是一个寻常的茶坊,顶多就是面积大些,占了这条街近半铺面。我二弟与他同窗常来此饮茶,不曾听说这里私下经营关扑博易买卖。”

    “范兄,朝廷明令禁止关扑,谁家茶坊会大大咧咧地把‘本茶坊内有关扑博戏’的招牌挂到外头去呀!”清风嘻嘻笑着介绍道,“白日呢,这茶坊就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茶客们在茶坊中围坐饮茶,高谈阔论,瞧着倒与前头竹竿市一般,是个正正经经的去处,无半点不规矩之处。但是到了五更天,这茶坊的关扑博易摊子可就点灯开张咯,天一亮就收摊,神出鬼没的,所以大家私下里都叫它‘鬼市子’。”

    “五更天?竟还有这种事。”范纯祐从小到大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身为范家三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他一心要给两位弟弟们带好头。范纯祐每日的作息十分规律,卯时起,亥时息,从未熬过夜,压根无法想象还有人五更天不睡觉,跑来鬼市瞎混。

    范纯祐大为震撼,并表示无法理解。

    “现在离五更还早着呢,咱们先逛一逛竹竿街的夜市,用点宵夜吧。”清风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嗯。”苏衡轻轻点头。得到师兄的首肯,清风欢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去前头逛夜市了,苏衡和范纯祐跟在他身后,便走边聊。

    “阿衡,你为何会答应清风来逛鬼市?这可不像你的行事作风。”范纯祐面露疑惑之色。

    “若是范兄不来,我是不会答应小师弟的。但既然范兄来了,那便不同了。”苏衡道。

    “此话怎讲?”范纯祐不解。

    “前几日才定案的孙三骗财案相必范兄也听说了吧?”

    “嗯”,范纯祐点点头,“这案子闹得大,连宫中都传开了。阿父有心借此案正一正开封城内商贩们弄虚作假的歪风邪气。”

    “孙三夫妇只是个案,恐怕震慑力不够。但鬼市不同。”苏衡淡淡道。

    范纯祐恍然:“我明白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一点即通。若是由官府查封了这个鬼市,还不知会抓获多少如孙三夫妇一般作伪掺假骗人钱财的无良骗子呢。

    “不过阿衡,你就不怕你小师弟到时候怨你?”范纯祐眨眨眼。

    “是他自己把当朝参知政事家的衙内拐去鬼市的,我可没有小师弟这般的胆色与能耐。”苏衡面不改色道。

    “我当时登门,你果然是故意打断我的介绍的吧?你那位小师弟现在还只知道我是范家的大郎,却不知道我是哪个范家的。”范纯祐笑着摇摇头,“阿衡你啊……”

    “不止那茶坊有问题,这夜市上也有不少假货。潘楼街夜市专卖‘何娄头面’的消息,已经传到外城去了。”苏衡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

    “这些卖假货的商贩竟这般嚣张……”范纯祐狠狠皱眉。

    暮色降临,光线昏暗,虽有灯烛,但这些小商贩们可不会专门花钱点蜡烛照明,大多蹭一蹭大酒楼亮如白昼的灯火。最主要的是,趁着夜色,客人们看不清货物细节,像假头面这种假货更容易脱手。假头面就是何娄头面,这是开封百姓对它的习称。

    清风在夜市上东溜达溜达,西晃悠晃悠,总算等到了五更天,摩拳擦掌地催着苏衡和范纯祐进了从行裹脚茶坊,准备在鬼市大杀四方。

    然而,等进了鬼市,清风就失望地耷拉下嘴角。为什么鬼市的摊贩们售卖的大多是些服饰、字画、珍玩、犀角、玉器等贵价货啊!清风逛了一圈都没找到感兴趣的摊子,在心中沮丧地哼哼:这什么鬼市呀!传得神秘兮兮的,结果一点也不好玩!

    “师兄,咱们还是回观里睡觉吧。”清风焉头耷脑地回来了。

    苏衡朝他落下一眼,轻声:“不是说要玩到通宵,等到天明之后,潘楼下卖吃食的摊子开张了,直接在摊子上胡吃海喝一顿么?”

    潘楼街一带,各式各样的食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张了,有卖熟羊头肉、熟猪肚猪肺、熟牛肚、熟牛百叶等熟食的,还有有卖烤鹌鹑、炒兔子、炙斑鸠、红烧鸽子等野味的,甚至连螃蟹、蛤蜊之类水产品的摊子都有。

    五岳观的朝食虽然一个月不重样,味道也好,但清风从小在观中长大,观内厨子的手艺他早就吃腻了,因此老想着往外头买吃的。潘楼街早市的食摊他惦记许久,但是他今晚全凭着对鬼市的满心期待强撑睡意,熬到了五更天。结果惨兮兮地发现鬼市与他设想的完全不同,心里那股气一下子就泄光了。现在清风两变眼皮都耷拉下来,困得脑子都成了糊糊,完全无法思考,只想回去睡觉。

    “不了,师兄,我好困……”清风不仅声音轻飘飘的,身体也感觉轻飘飘的,摇摇晃晃,只差就地倒下睡死过去。

    那边,范纯祐也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见清风一副睡气沉沉的模样,好笑地将他扶住:“行,那便回去吧。阿衡,麻烦你去雇车了。”

    “嗯。”苏衡颔首。

    汴京城今年的正月,格外寒冷。元宵过后,烟火散尽,鹅毛大雪便整日整日地“簌簌”下个不停。

    京城富人虽多,但不等于人人皆富贵,不少缺衣少食的贫苦百姓因为这场雪寒,险些冻死街头。好在天子脚下,官府的反应总是要比别处快上许多。朝廷很快令三司在城中各处设棚施粥以赈济贫民。

    到了仲春二月,总算开始回暖化雪,雪水冲刷着汴京城内的大街小巷,行人一踩,变得脏兮兮的,倒是累坏了负责清扫大街的小吏。

    开春雪化后,按照京中每年的惯例,开封府便会开始征召民夫,疏通城内大大小小的水道沟渠。要知道整座汴京城水网密布,金水河、五丈河、蔡河与汴河像网格一样穿过京城,将全国各地的物资通过船只运往京城。水道不通,运河不畅,可是会影响到满城人的吃饭问题,不容忽视。

    于是,在开封府监工们的鞭策下,民夫们的疏渠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一条条水道沟渠旁边很快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大坑,那是用来装盛疏渠产生的污泥的。京中百姓一般称之为“泥盆”。

    刚解决掉脏污的的雪水,又来了盛满污泥的泥盆。负责洁净街巷的小吏们一边累得叫苦不迭,一边还要尽职尽责地提醒路过的行人注意脚下,不要掉进泥盆里。没办法,这些泥盆不能随意封盖,必须要等开封府的人检查过了才能盖上木板。

    但偏偏就有这么个倒霉蛋,夜里出行没注意脚下,一个踩空,掉进了观桥附近的泥盆里。更倒霉的是,那是一个新开挖的土坑,民夫们还没来得及疏通这段水道,土坑里现在是空的。没有污泥作缓冲,那倒霉蛋“咚”地一下直直掉进了坑底,“咔擦”一声脆响之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从坑底响起。

    离观桥不远的五岳观内,灯火几乎灭尽,唯有一间屋子内,桕烛缓缓燃烧,照亮一室。苏衡就着烛光翻阅着一本新买来的医书,贵生道人则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研究着屋内的桕烛。

    “童家桕烛铺卖的这桕烛着实不错,比寻常白蜡制成的蜡烛明亮多了,而且没有什么黑烟,就是价格贵了点。”贵生道人啧啧称奇,“这童家人脑子挺好使啊,还能想到用乌桕油脂来制作蜡烛。”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这时,观外隐约传来凄惨的呼救声,苏衡翻书的动作一顿,看向贵生道人:“师傅,外头似乎有人在呼救。”

    “哈?”贵生道人掏掏耳朵,“没有吧,这个时辰还在外头转悠的人,不是在瓦子看戏就是在逛夜市,哪个傻帽会来咱们这个僻静地儿啊。”

    贵生道人话音刚落,外头的忽然又传来一阵呻吟声,而且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好不凄惨。

    “呃,还真有啊……”贵生道人微微睁大双眼。

    “师伯师兄,后门观桥那儿有个倒霉蛋夜里没看路,掉进泥盆把脚摔折了!”清风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连门也忘了敲,身上的道袍穿得歪七扭八,一看就是急匆匆随意套上的。

    “摔折了脚?那人现在何处?”苏衡放下医书起身问道。

    清风侧开身子,向外头努嘴示意:“喏,在担架上被观里的师兄们抬回来了。”

    苏衡定睛一看,担架上那人身穿一身绿色官袍,竟是一位官员。

    “劳烦两位师兄把他抬进来吧,我屋里点了桕烛,比较亮堂,方便验看伤势。”苏衡道。

    “行!”

    褪去鞋袜,绿袍官员的左脚露了出来,脚踝并未出血,只是隐隐有红肿的迹象。苏衡上手摸了摸,道:“还好,只是轻微位移,正回来即可。”

    “不是,我都痛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让一个小道长给我治啊?现在是教学的时候吗?求求了,能不能让那边的白胡子老道长先给我治了啊?”绿袍官员似乎相当耐不得痛,躺在榻上一边痛得哼哼唧唧,一边指着贵生道人想要换个治病的大夫。

    清风闻言撇嘴:“谁说这是在教学啊?我小师兄正骨术了得,有他帮你正骨,保管你这第二日就能活蹦乱跳。”

    “小道长,你可别瞎吹了。”绿袍官员翻了个大白眼。

    “嘿!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礼!好心当成驴肝肺,有本事你别让我们帮忙啊!”清风毫不示弱地怼回去。

    “你们道士不都

    说什么‘天道贵生,无量度人’吗?怎么?还想见死不救?!“绿袍官员也急了。

    苏衡见两人吵得投入,趁绿袍官员不注意,面无表情地将手放在脚踝处,手下一用力。

    “啊——!!!!!”绿袍官员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好了。”苏衡说罢起身。

    “咦?”绿袍官员后知后觉道,“好像不疼了……”

    第73章 第73章正骨紫金丹

    “你看,我就说我小师兄很厉害吧!这下你信了吧!”清风翘起鼻子得意地道。

    “是你小师兄厉害,又不是你厉害。”绿袍官员见了清风这个十岁小毛头一副小人得意的嘴脸,忍不住嘴贱地回怼道。

    “嘿!你这个人——”清风气得七窍生烟,撸起袖子正欲继续输出,就被苏衡按住。

    “去把正骨用的竹板取来。”

    “哦。”清风的怒火一瞬被扑灭。

    “这位小道长,你瞧着年纪也不比他大多少,但是做事可比你这小师弟稳重多了。”绿袍官员夸赞苏衡的同时,还不忘拉踩一下清风。

    “我只比师弟大了一岁,但官人瞧着却是比他大了十来岁。”苏衡神色淡淡地说道。

    “呃。”绿袍官员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这小道长是在嘲讽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还同一个十岁小道士吵嘴,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吗?好厉害的一张嘴,明明不带一个脏字,但他怎么感觉脸上更加挂不住了,还不如直接骂他呢!

    贵生道人在一旁悠悠抚须,微笑不语。他这小徒弟可是护短得很。

    “小师兄,竹板我拿来啦~”清风像只扑棱蛾子似地扑棱了回来。

    “嗯。”苏衡用竹板夹住绿袍官员的左踝骨,让清风帮忙扶住,再用细麻布连竹板带脚踝整个裹住缚牢。

    “官人的踝骨已正,此竹板请于三日后再解开。这盒药丸请收好,每日两枚,饭后服用。”苏衡吩咐道。

    绿袍官员接过药盒,打开瞄了一眼,好奇道:“这难道就是你们平日起炉炼制的灵丹妙药?”

    苏衡:“……”不是很想回答。

    一旁的清风眼珠子咕噜一转,张口大声应道:“是啊!这个叫正骨紫金丹,专治跌打仆坠闪错损伤,还有因此而起的一切疼痛和瘀血!服用的时候也有将讲究的,要用童子尿服下才能生效!”

    “童,童子尿?”绿袍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与他的官袍同色,“真的假的?”

    “自然!你若不信,你大可不用,反正到时踝骨没长好,痛得死去活来的人又不是我。”清风哼哼道。

    绿袍官员犹自犹疑,转向苏衡再次确认道:“小道长,这是真的吗?”

    “……正骨紫金丹,的确可配童便服用。”苏衡沉默一瞬,肯定道。

    “好吧……”绿袍官员心存的侥幸被打破,只好神色怏怏地掏出钱袋付了诊金和药钱,在观中道士的帮助下雇车离去。

    桕烛静默燃烧,明亮的烛光下,贵生道人、苏衡还有清风三人相顾无言。

    “乖徒儿,为师怎么记得,正骨紫金丹用黄酒亦可?”贵生道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苏衡面不改色,“医书上载,正骨紫金丹,当用童便调下,黄酒亦可。那位官人只问童子尿是否可用,徒儿只是如实回答。”

    “好一个如实回答!”贵生道人说着,缓缓击掌数下。

    “师伯,您方才也在场,您不也保持沉默了。咱们可都是一伙儿的。”清风嘀嘀咕咕。

    贵生道人随手抄起手边的拂尘,往清风圆脑门上轻轻一敲:“你可快闭上这张嘴吧。”

    “呜——”清风委屈。

    苏衡见状,无奈摇头,又坐回桌前,继续看那本没看完的医书。一根桕烛的价格是普通白蜡烛的两倍,可不能浪费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伴随着爆竹的声响,一块红布被人抬手拉下,露出一块崭新的牌匾,上面用填金正楷端端正正地写了五个大字——熟药惠民局。

    “咚——”铜锣被人用力敲响,店门口的药童朗声道:“熟药惠民局今日正式开业,各位路过的父老乡亲们可以进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聚在门前的百姓们得了信号,瞬间蜂拥而入。只见这新开的熟药惠民局里头分区明晰,众人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新奇不已。

    进了大门,最左边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高大药柜,有药童与医学生在柜前走动,取药、称药、装药。右边是一排小隔间,隔间没有安木门,而是垂着半张竹帘,隐约能窥见里头有桌有椅,桌上还有茶具。

    正中则是一个个用于展示药材与成药的木柜,木柜与木柜之间隔着能容两人并排通过地距离。穿过一个个木柜往里走去,是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张张巴掌大的小木牌,上面用墨笔写了数字。绕过木桌,又是一排隔间,这里的隔间都拉上了厚厚的麻布门帘,从外头无法窥见内里的陈设。

    “阿衡,这熟药惠民局可是参考了你与唐大夫在延州青涧城善济堂的布局,有了这一排候诊室和取号牌,也不用增派人手来维持秩序,省心不少。而且那些身体不适,不宜久站的病患也有休憩的地方了。”范纯祐站在一个药材展示柜旁,对苏衡感慨道。

    “其实民间一些私人医馆也会为病人提供候诊休憩之所,只是没有形成一套完善的制度罢了。”苏衡并不居功。

    虽然他有着前世的记忆,拥有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但他前世好友曾与他说过,北宋一朝商业繁荣,文明昌盛,社会发展水平极高,被后世一些史学家誉为“现代的拂晓时辰”。这一世他生于大宋,亲历亲见,也不由为时人的智慧而惊叹。

    “听范爷爷说,这处是总局,将来还会在城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开设四所分局?”苏衡问道。

    “是的,开封城人口众多,只一所熟药惠民局可满足不了城中百姓的需求。熟药惠民南局初步计划开设在城南太学与国子监附近。届时,还请你与唐大夫前去坐镇。”范纯祐道。

    “我也去?”苏衡一顿,“坐镇熟药惠民局的一般都是太医局的太医,我如今才十一,比太医局中年纪最小的医学生还要小上七岁,恐怕他们不会轻易服我。至于师傅他老人家……”

    苏衡无奈叹道:“师傅说他年事已高,折腾不动了。自庆州游医之后,师傅就宣布不再接诊。”

    “可我瞧着唐大夫身子骨还很健朗……”范纯祐说至一半,突然明悟,“好吧,有阿衡你这个省心的徒弟在,自然无需唐大夫忧心。”

    “阿衡你如今的医术不在唐大夫之下,既然唐大夫精力不济,坐镇熟药惠民南局之事你可不能再推辞,就当帮我和阿父这个忙。还是说,你对自己的医术没信心?”范纯祐挑眉激将道。

    苏衡没接他的激将法,既没答应也没继续拒绝,转而提出了一个要求:“鬼市被开封府查封了,清风得知后闹了一通,现在还在生你我的气。范兄若是能把清风哄好,我便答应你。”

    “清风还真生气了呀?”范纯祐惊讶道,“他不是说鬼市无趣,大失所望吗?怎么鬼市被查封了他还生气了。”

    苏衡摇头:“他气的不是这个,他是生气我们答应要带他出去玩,结果却是‘别有用心’。”

    “那要怎么办?”范纯祐的两个弟弟都很乖巧懂事,从没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操过心,因此范纯祐压根没有哄孩子的经验。

    “这就是范兄你要解决的了。”苏衡慢悠悠地说。

    “……”范纯祐头痛地扶额,“好吧,让我好好想想。”

    开封城的瓦子大大小小有十数个之多,潘楼街附近就有连成片的三个大瓦子,从南至北分别是桑家瓦子、中瓦子和里瓦子。这三个瓦子里头分布大小勾栏数十座,其中最大最出名的勾栏有四座,分别是位于中瓦子的莲花棚

    、牡丹棚和位于里瓦子的夜叉棚与象棚。

    星月皎洁,开封城笼罩在夜色中,范纯祐带着清风和苏衡往中瓦莲花棚走去,他已经提前订好了夜场表演的门票。

    “真的是张金线表演的悬丝傀儡戏吗?范兄你可不能骗我!”清风两眼亮晶晶的,一路上反复确认了多次。

    张金线是京城中表演悬丝傀儡数一数二的好手,还曾经得过权倾朝堂的宰相吕夷简的夸赞。如今,吕夷简已罢相,但张金线仍活跃在京城大小勾栏中,每次表演都能得到满堂喝彩,风光不减。

    真是铁打的政事堂流水的宰执,堂堂宰相的稳定性还不如街头勾栏的“娱乐明星”呢。苏衡得知此事时曾感慨道。

    “清风,你已经问了第三次了。前边就是莲花棚了,你看看入口处挂的招子上是不是写了张金线的名字?”范纯祐耐着性子道。

    清风道袍一甩就扑棱了过去,莲花棚外张挂的招子上列明了今晚参演的演员和表演的名字,张金线和悬丝傀儡赫然排在第一行最显眼的位子。

    “好耶,真的是张金线!”清风兴奋得原地蹦哒。

    勾栏里的表演都是商业性质的演出,是要收费的。勾栏的收费方式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免费入场,但在正式开始表演前,就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出来,用俏皮话简要介绍接下来的表演,然后向在场发观众讨赏钱。另一种则是类似莲花棚这样要先购票才能进入勾栏观看表演。购票处会张挂招子,招子上写有演员名字与献演节目。

    先入场后收费的往往是些小演员,没什么名气,先把观众“骗”进来,意思意思收个赏钱,然后再卖力表演,留住观众。而已成名的演员,自带粉丝群,演出收费往往采用后一种收费方式,并且常常是一票难求。

    清风是张金线的小粉丝,但是总抢不到他表演悬丝傀儡的门票。范纯祐今日约他去瓦子看张金线的表演,可谓投其所好,一下就把他哄好了。

    “小师兄——范兄——你们走快些呀!”清风在莲花棚入口处朝他们招手。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就站在清风边上,正陪着妻子儿女等着检票入场。清风扯着大嗓门一喊,吵得那男子抬手掩了左耳,循声往苏衡两人的方向看去。

    “天成?你也来看戏,真是难得。你不是一向不爱看这些的吗?”那男子竟认识范纯祐。

    范纯祐也惊讶道:“富伯伯?”

    第74章 第74章复方琥珀膏

    原来,那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就是边关人人称颂,凭三寸不烂之舌,不费一干一戈,智退契丹大军,保住关南十县的富弼。

    听说,去岁仲秋,富弼升任枢密副使,与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一齐推进朝廷改革事宜,试图通过澄清吏治、富国强兵、厉行法治的手段以辅佐今上中兴。后世史学家称之为“庆历新政”。自从范仲淹与富弼联合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拉开新政的序幕,十项改革主张正式开始缓慢而艰难地陆续推行。

    不过,就连远在外城五岳观的苏衡也知道,这场改革颇多艰难险阻。由于触动了越来越多人,尤其是权贵阶级与士大夫阶级的利益,朝中对新政的诽谤日盛。富弼身为新政的倡导者之一,身上背负的压力想来也是与日俱增,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边已生出不少华发。

    也不知范爷爷他们还能坚持多久,或者说,官家对范爷爷他们的信任能保持多久。苏衡默默叹气。如果他没记错,历史上,庆历新政最后是以失败告终。但无论是在范府做客或是与范纯祐出行时,苏衡从未想过出言劝阻。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范爷爷的毕生信念。改革一事从来布满荆棘与先行者的血泪,古往今来,从无例外。但有些事,总要人去做。有些路,总要有人去走。范爷爷他们定然已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与决心。旁人若劝其明哲保身,那是莫大的侮辱。

    不过,眼下正是东京夜色,满城灯火,勾栏瓦舍,热闹人间。沉重的话题范纯祐与苏衡都十分有默契地闭口不谈,只专心陪着清风还有富家的两位小娘子与才满三岁的富衙内看戏。

    “好!再来一个!”勾栏内的观中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张金线不愧是开封城中数一数二的傀儡戏表演能手,手指灵活地将金线一勾,一提,一绕,幕布前的傀儡将开始翻着跟斗腾云驾雾起来。

    “哇,真厉害!”清风激动得把手掌都拍红了。

    “嗯嗯!”六岁的富二娘跟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小手一伸拉了拉她阿姐的衣袖,“阿姐,你看,小仙童飞起来啦~”

    富弼的长女年方十二,出落得亭亭玉立,听见小妹稚气的惊叹,抿唇笑笑,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

    富家的小衙内被富弼的夫人晏氏抱在怀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悬丝傀儡戏,因看得入神,小脸微微鼓起,像剥了壳的鸡蛋。

    “哇,两个小人打起来了!”清风兴奋握拳。

    就在台上的傀儡戏演至高潮部分,变故陡生。

    “庭儿,这是怎么了?你别吓阿娘。”怀中的长子原本好好地再看傀儡戏,突然就没有任何先兆地开始四肢抽搐起来,晏氏差点抱不住他,只好向富弼投去求助的目光。

    “娘子,我来抱吧。庭儿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哎哟,怎么这么烫!”富弼将长子接过来,抬头一摸额头,竟热得发烫。

    苏衡原本站在清风右手边,发现富家人那边出现情况,富小衙内疑似痫证发作,忙凑过去细细望诊。

    只见富小衙内的两只眼睛直直往上翻,口唇呈青紫色,牙关咬得死紧,颈项僵直,四肢抽搐,的确像犯了癫痫。

    “哎呀,这是中邪了!”

    “怕不是鬼上身吧……”

    “什么?!你快往那边走走,我最怕鬼了!”

    “你别挤啊……”

    在勾栏看戏看得正乐呵观众大惊失色,纷纷掩面躲避,富家一行周边顿时出现一圈真空地带。

    富弼黑着脸,沉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鬼上身,简直是无稽之谈!”

    “富大人,可否容我为小衙内诊一诊脉?”苏衡沉稳道。

    “哦,对!我差点忘了,苏小大夫在边关游医,治愈的军士无数,医术之精湛连太医局的蔺太医也称赞不已。还请苏小大夫救救小儿!”富弼方才也是一时情急,关心则乱,竟忘了在场的还有一位小神医。

    苏衡上前,替富小衙内把了把脉,笃定道:“富大人,小衙内这病是外感风寒,入内化火,热极生风,也就是俗称的小儿惊风。我先为小衙内针刺一番,清热息风。”

    “好好好”,晏氏迭声答应,紧接着又说,“我这便派婢女去买一套银针过来。”

    “不必麻烦,我随身带着针灸包。”苏衡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布包。

    “小师兄出来玩还带着针灸包?”清风震惊。

    苏衡没接清风的话,取出合适的银针便用针尖向上斜刺富小衙内的水沟穴。

    富小衙内这个病证,若要治好,清热、开窍、息风缺一不可。水沟穴位如其名,位于鼻柱下人中处,犹如涕水下流的沟渠,斜刺此穴,具有醒脑开窍之功效。有人中风时,略懂医理的人会冲上去用指甲掐按昏迷者的人中处,其实就是在刺激水沟穴。

    水沟穴受到足够刺激,眼泪会自动从眼眶淌下。针刺了一会儿,见富小衙内果然泪出,苏衡便收针刺向合谷穴。合谷穴位于拇指与食指中间形似深谷的凹陷处,针刺此穴可以息风镇痉,小儿惊风针刺此穴疗效极佳。

    富家大娘子神色紧张握着富二娘子的手,见苏衡下针毫不犹豫,面色沉静如水,仿佛也被他的冷静所感染,惴惴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富二娘子眼里还含着害怕的泪珠,瘪着小嘴盯着苏衡为她阿弟施针。呜呜,这位道长哥哥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阿弟一定会没事的!

    水沟、合谷针刺完,苏衡又先后为富小衙内针刺风府、大椎、后溪等主治癫狂痫病的穴位,最后点刺十宣、大敦穴直至出血,方才收针。收针后,富小衙内的抽搐立即停止了。

    “阿弟好了!”富二娘子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富小衙内现在高热仍未退去,约一个时辰后方能恢复正常体温。为巩固疗效,建议大人您明日与后日来五

    岳观,我为小衙内再针治两次。“苏衡道。

    “好,如此——多谢苏小大夫,本官……我感激不尽!”

    次日,晏氏果然带着富小衙内登门,苏衡如约替富家小衙内又针治了两次。

    小衙内在清醒的情况下面对银针,差点吓得哭鼻子,幸好有清风在一旁做鬼脸转移他注意力,苏衡才得以顺利地施针。也正因此,小衙内对苏衡有些惧怕,反倒喜欢会搞怪逗趣的清风,隔三差五就会央着晏氏带他来五岳观玩。

    京中人见枢密副使夫人经常去五岳观,还以为是五岳观比京中其他宫观更为灵验,纷纷跟风来观中烧香,五岳观的香火竟因此旺盛了一波,此是后话。

    阳春三月,韩琦宣抚陕西毕,回京述职。一日,朝廷休沐,韩琦拒绝了同僚去樊楼喝酒的邀请,乘着马车直接出了内城,往南薰门里大街东边的五岳观去了。

    那同僚甚是郁闷:“怎么韩相公也往五岳观跑,也没听说这五岳观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真人啊?”

    得道真人的确没有,但是五岳观内有位精通医术的小道医。小道医当年在西北边境游医时,听闻韩招讨使苦失眠久矣,曾赠予他一盒治疗失眠的膏药贴,让他每日睡前将那膏药贴敷于脐窝处。至于药效嘛,韩琦当日便用了,熟睡酣然,清梦甚惬,从此,爱不释手。

    “小衡啊,你送我的复方琥珀膏药贴疗效显著,我在边关就靠着它才能睡个安稳觉。”韩琦嘬饮了一口观中的清茶,缓缓道。

    “韩叔叔,您是思虑过度,劳心伤脾,使得心神失养,故而夜不能寐。这膏药贴虽然有效,但您也要多保重自身,少思少虑,方为养生之道。”苏衡一边说着,一边为韩琦添茶。

    他送韩琦的膏药贴并不是出自医书古籍,而是他前世自己琢磨研究出的膏药配方,主要用了琥珀、远志和石菖蒲三味药材。前两者都是安神药,具有镇惊安神的功效,几味药配伍,能够养心宁神,对治疗失眠患者颇有良效,他导师也很喜欢用。

    “唉,”韩琦摇头叹气,“身在朝堂,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是一日也不得闲。少思少虑,别说我了,便是范兄也做不到。何况,最近范兄正在筹备科举改革事宜,估计过些时日朝廷便要颁布让天下各州县立学的诏令,科举法也将重新更定,范兄这个月恐怕连安睡的时间也无。”

    朝廷诏令州县立学,儒生需在县学中学习一定时间,方能参加科举,这其实是好事,也有助于人才的培养。至于更定科举法,主要是更该科举开始内容,将原来的凭诗赋取士更该为策论取士。如今的朝廷更需要精于治世的人才,而非只会吟诗作赋的文士。不过——

    苏衡垂下长睫,敛目不语。朝廷以诗赋取士这么多年,突然换成策论取士,那些更擅诗赋的士子定然会闹个不休。范爷爷他们估计又要头疼了。

    “先不说这个了,小衡,我最近觉得肩颈不太舒服,尤其是低头对着桌案对久了,肩颈就特别酸疼。你有没有什么治疗肩颈痛的膏药贴?”韩琦揉着脖子问道。

    苏衡手下一顿,抬眼看了韩琦的颈部,起身道:“膏药见效慢,我直接为您按摩一下肩颈吧。”

    “小衡你还会按摩?甚好甚好,来吧。”韩琦乐呵呵道。

    第75章 第75章杜仲药膏贴

    大宋虽然还未出现“推拿”的概念,但郎中们已经认识到“按摩”在斡旋气机,疏通凝滞上的功效。此时的医书上已有“可按可摩,时兼而用,通谓之按摩”的记载。到了明代,按摩一词才被推拿取代。因此,苏衡只说“按摩”而不说“推拿”,是为了方便韩琦理解。

    韩琦见多识广,曾听说过蕲水有庞姓郎中用按摩之法为孕妇催产,效果颇佳,但还未听说按摩可以缓解肩颈酸痛。不过,出于对苏衡的信任,韩琦很快便接受了他的提议。

    “……唔!!!”苏衡刚将手放在韩琦颈部某处一捏,一股又酸又疼还带点胀的感觉仿佛顺着颈部延伸至肩部甚至上肢,连指尖都被这股麻意刺激得微微颤抖。

    “小衡……你这手劲也太大了……轻,轻些……”韩琦震惊,这便是按摩么?也未免太疼了吧……韩琦偷偷吸气,在心中叫苦不迭,有些后悔答应了苏衡的提议。

    “痛则不通,通则不痛。韩叔叔,您左肩颈经络不通,所以我按揉这个地方您反应才会这么大。您这处的肌肉太紧绷了,放轻松,一会儿就好。”苏衡手下没停,继续在韩琦的左肩颈部位交替使用掌揉法和指揉法为他按揉。

    推拿本就是通过各种手法直接刺激体表,从而促进局部气血的运行,同时,推拿产生的温热效应,也能加速气血的流动。所谓“按之则热气至,热气至则痛止矣”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苏衡用按揉术配合捏拿和拍打的推拿手法,让韩琦紧张痉挛的肩颈肌肉得到充分放松。韩琦很快就体会到什么叫“一会儿就好”。

    随着苏衡的动作,韩琦感觉肩颈处开始温热起来,一开始的酸痛感渐渐被舒适感取代,整个人舒服得想要瘫软在椅子上,阖上双目想要安然入睡。

    “韩叔叔,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苏衡问道。

    “特别舒服……感觉左肩颈有些热热的……除了偶尔还有些酸酸胀胀的感觉,总体来说,感觉很好……”平日里隐隐作痛的肩颈,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韩琦舒服得飘飘欲仙,如在云端,连声音都开始飘忽了。

    “酸胀的感觉是因为我按揉到了一些穴位。”苏衡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按揉韩琦的颈部,还有位于在颈后区枕骨之下的风池穴和耳垂后方的翳风穴。

    “嗯嗯。”韩琦无意识地嗯了两声,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颈部,根本没在关注苏衡说话的内容。

    苏衡见状了然,无奈摇头,任由韩琦在飘飘欲仙中睡去,敛目专心继续为他推拿。

    一刻钟后,苏衡收回手。韩琦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眼睛半睁,迷迷糊糊道:嗯?小衡,这就结束了?”

    “嗯。”苏衡点头。

    韩琦意犹未尽地彻底睁开眼:“小衡啊,不能再多按摩一会儿吗?”

    “韩叔叔,您来的时候不是说答应了彦哥儿下午要陪他去郊外踏青,不能久留吗?”苏衡提醒道。

    韩琦的长子韩忠彦今年七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次子韩端彦去岁出生,如今还在牙牙学语。

    “差点忘了。”韩琦被苏衡一番推拿,舒服得**,险些把自己临出门时对长子的承诺抛诸脑后。

    “这是新的复方琥珀膏药贴,您记得拿。”韩琦这次来五岳观找苏衡主要就是为了这盒治疗失眠的膏药贴。

    “好。韩琦抱着膏药贴欲言又止。

    “韩叔叔,怎么了?”苏衡察觉。

    “下次休沐,可否再来此按摩?”韩琦终于还是抵挡不住按摩的诱惑,脸色微红地问出口。

    “……”苏衡失语片刻,好笑点头,“行。”

    韩琦终于抱着新得的膏药贴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大宋官员十日一休沐,是为旬休。过了一旬,韩琦果然如约而至。这次他不仅早早来了,还捎带上一人。

    “小衡,这是你欧阳叔叔,从我这听说你有治疗失眠的膏药贴,特来求购。”韩琦笑眯眯道。

    韩琦带来的这位客人竟是欧阳修。苏衡前世读初中时还背过不少这位大文士写的文章诗词,其中的《醉翁亭记》他至今仍能倒背如流。

    不过,这篇散文是欧阳修谪居滁州任太守时所作。欧阳修如今在朝中任右正言,为谏官,与蔡襄、余靖和王素三人合称“四谏”,协助范仲淹和富弼等人推行新政,正得重用,还没落到贬谪滁州的境地。因此,千古名篇《醉翁亭记》还未问世呢。

    “永叔,你最近不也总觉着肩颈酸痛吗?让小衡也帮你按摩一下,保管有效!”韩琦迫不及待地坐到上次的座位上。上次苏衡为他按摩过一次肩颈后,他的脖颈就舒服了很多,没有再隐隐作痛了。但是按摩这种事情,好像真的会上瘾,让他这十日一直惦记着。

    “听你絮叨了好几日,既然跟着来了,我自然也要试试。”欧阳修与韩琦年纪相仿,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文人嘛,大多有个通病。因常常伏案读书写字,颈椎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欧阳修在韩琦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坐下,坐到底时不自觉

    地抬手扶了下腰,眉间微微一蹙。

    “欧阳叔叔,您是不是腰不舒服?”正在为韩琦推拿肩颈的苏衡敏锐地注意到了。

    欧阳修长长叹气:“是啊,老毛病了,总不见好。”

    “那正好,待会儿让小衡替你看看。”韩琦阖着眼,舒舒服服地在苏衡的手法下酥软在椅子上。

    “可是……太医局的何太医都说我这腰无法根治,就算暂时治好不痛了,过段时间又会发作。”欧阳修迟疑道。

    “小师兄——你要的茶点来啦~”清风刚端着一盘点心进屋,就听见有人疑似质疑他小师兄的医术,圆圆的脑袋循声一望,呔!就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在说话是吧!

    把茶点往桌上一放,清风立即开启“战斗”模式:“这位官人,你是在质疑我小师兄的医术吗?上个月也有个官人摔折了脚,哦,他穿的绿袍,没你官大,但是他眼光倒和你差不多,不要我小师兄给他治。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小师兄两下就给他把踝骨正好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清风,不许对客人无礼。”苏衡对他这位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师弟很是头疼。

    “我没有对他无礼呀,我只是实话实话嘛……”清风小声嘀咕。

    “嗯?”苏衡一个眼神轻轻落下。

    “我不说了!”清风头皮一紧,立刻捂着嘴巴闷声道。

    “别看小衡年纪小,医术的确了得。再说了,永叔你来都来了,让小衡替你看看也不妨事。”韩琦一边舒服得眯起眼睛,一边劝道。

    “如此,便麻烦了。”欧阳修拱手道。

    苏衡替韩琦推拿完肩颈,便替欧阳修细细诊断起腰部的毛病,很快问道:“欧阳叔叔,您早年是不是曾落过水或者在雪地里受过寒?”

    欧阳修没想到苏衡一下便能看出病根所在,闻言惊讶了一瞬,这才缓缓道:“是,七年前,我在结冰的河面赶路,当时河面刮着大风,我只顾着避风没注意看路,不小心掉进一个冰窟窿里,扑腾了好一阵才被路人发现救起来。我这腰疼的毛病,就是从那时起落下的。”

    苏衡点点头:“您这是寒湿导致的腰痛,数年沉疴若要根治的确不易。”

    欧阳修听见苏衡与太医局何太医别无二致的话,原先升起的那丝微弱的希望顿时散去,任命地叹了叹气,正要开口说“没关系”,就听见苏衡道——

    “我给您开一副杜仲膏,每十日换药一次,先外敷三个月,三个月后停药观察,届时我再给您开内服的丸药巩固疗效,估计最快也要花上半年才能根治。”

    “半年?!”欧阳修微微睁大眼睛。

    苏衡以为欧阳修嫌治疗时间太长,便耐心解释:“您若是早些治疗,一个月即可根治,但是您这病拖了七年,是得费些时间才能……”

    “太好了!”欧阳修激动得站起,起到一半腰间一痛,又缓缓坐了回去,揉着后腰道,“我这腰真的只需半年便能根治?!”

    “……嗯。”

    欧阳修本是试用了一片韩琦的复方琥珀膏药贴,发现用了这膏药贴之后睡眠质量果然提高了不少,便跟着韩琦来五岳观求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杜仲膏我这儿没有现成的,需要花些时间制作,等做好了,还要劳烦您再过来一趟,我给您示范一下敷贴的位置,贴过一次之后您就知道应该怎么用了。”苏衡缓缓道。

    “好。”欧阳修重重点头。

    杜仲膏以“杜仲”为名,身为君药的杜仲自然不可或缺。杜仲性温,主治腰膝酸痛,可补肝肾,强筋骨。除了杜仲这一味药,还需白芥子、延胡索等七味药,配制起来比复方琥珀膏要复杂多了。而且,因为膏药配方中还有价格昂贵的乳香与没药,杜仲膏的制作成本亦远超复方琥珀膏。

    苏衡花了好些时间才将药配齐,等制作出一批杜仲膏药贴已是四月。膏药贴一做好,苏衡便派人告知了欧阳修。欧阳修如约前来,但是脸上却眉头深锁,神色不虞。

    这是怎么了?苏衡微微不解。

    欧阳修甫一坐下便深深叹了口气:“小衡,你这批杜仲膏药贴可用多久?”

    “够用一个月。”苏衡答道。

    欧阳修摇头:“恐怕不够,可够再做多两个月的量?”

    苏衡闻言一顿,联想到近来传闻,猜测道:“您可是快要离京了?”

    欧阳修苦笑点头:“不错。”

    第76章 第76章惠民南局

    “这膏药贴,每次用五片,分别敷贴五处穴位,悬枢、命门与腰阳关为主穴,次次都要贴,这里的肾俞、气海和大肠俞穴三处穴位,每次选两处敷贴,轮换着来。”苏衡一边为欧阳修带的贴身侍从示范,一边教他如何找准穴位。

    “是。”那侍从边听边拿纸笔记下。

    “如今正值春季,每次敷贴二至三个时辰,等到了夏日可以将时间缩短为一至两个时辰。这期间要记得提醒你家大人注意保暖,切勿再受寒。”

    “是!”

    交代清楚杜仲膏药贴的用法,苏衡目送欧阳修的侍从踏上后门不远处的观桥离去,方回至观中。思及近来风闻的市井议论,苏衡不觉蹙起眉心。

    “乖徒儿,这是怎么了?是谁招惹你了还是清风那臭小子又开始闹腾了?”贵生道人见苏衡回来时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样,不由问道。

    苏衡缓缓摇头:“没什么。”顿了一下,他又问道,“师傅,我听说因为新政陆续实行,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就连坊市之毁谤新政的言论也日渐增多。而朝堂上斥责范爷爷和富叔叔他们结党营的言论又兴起了。”

    贵生道人闻言了然,向苏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坐下饮茶慢慢说道。

    “乖徒儿,你可曾听过《庆历圣德诗》?”贵生道人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慢悠悠问道。

    “自然”,苏衡点头,“石守道的这首诗传播甚广,就连远在眉山的轼儿都从先生处听到了全诗的内容。”

    当时,苏衡回家小住,苏轼还问他知不知道诗中提到的范、韩、富与欧阳等人,尤其是在边关有没有遇见过范仲淹与韩琦。苏衡也是听到苏轼问起,才陡然想起自己之前写的家书中竟从未提及范仲淹等人的名姓,只以官职称之轻轻带过,或以“叔”“伯”等字眼称呼,因此家中还不知道他与范家相交甚笃,与韩琦也有交情。

    不过,既然之前未提及,事后突然提起,也有些奇怪。苏衡与他们一开始是医者与患者的关系,熟悉之后又处成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仅此而已。再加上某种恶趣味,苏衡当时只将范仲淹在边关兴屯田、坚堡寨、凿水井、聚众羌等事迹告诉苏轼,却把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隐去了。

    “范相公真厉害,要是我能有机会见上一见就好了。”苏轼目露仰慕地叹罢,旋即又皱起两条浓黑的眉毛,“那个夏竦只知迎合上意,阿谀奉承,倾侧反复,就是个大奸人!”

    回忆至此,苏衡忽然明白了症结所在:“想来,是石守道在诗中一味称颂范爷爷和韩叔叔他们,还将夏大人等朝廷重臣斥为奸邪,褒贬太过,反而误事。官家该不会真的相信范爷爷他们结党营私吧?”

    贵生道人哂然一笑:“石守道《庆历圣德诗》一出,朝野哗然。官家面上还是信任范公等人的,然而朝堂上说的人多了,怀疑的种子自然也慢慢种下了。若是再给一点水,估计便要生根发芽咯。”

    “是不是欧阳叔叔做了什么?”沉默片刻,苏衡问道。

    贵生道人玩味地笑了笑:“欧阳永叔写了一篇文章,叫《朋党论》,文章大意是,小人同利为朋,君子同道为朋,小人至朋为伪,君子之朋为真。故而小人无朋,君子有朋。”

    苏衡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他险些忘了,欧阳修的这篇《朋党论》在也是千古名篇,但他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欧阳叔叔这是将朋党之事直接摆到了台面上,与天

    子明着叫嚣结党合理,并自诩为君子党啊……“苏衡叹气。

    党争之事可做不可说,两派朝官桌下博弈,欧阳修却直接掀翻了桌子。《朋党论》一出,直接给了对手一个明晃晃的攻击理由,估计这个月欧阳修收到了不少来自台谏官员的“亲切问候”。

    “欧阳叔叔不日将要离京出使河东,也不知范爷爷他们能不能顶住压力,继续推行新政。”

    “怕是难了,这才哪到哪,且看着吧。”贵生道人不看好地摇头。

    五月,开封城内的榴树跟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开满了一树又一树火红似火的榴花,远远望去,仿佛一朵朵红云降落人间。历时数月,借着榴花的喜气,位于城南的熟药惠民南局终于开张了。这是继总局之后,开封城第二处官办医药局。

    熟药惠民南局虽开在外城,但所处地段却是个极好地段,往北几里是太学与国子监,往南走五里许,那一带都是民居。这下子,附近学生与居民若是得了什么小病小痛,倒是十分方便就近求医问药了。

    范纯祐曾极力邀请苏衡坐镇南局,苏衡当时提出的条件是要他把清风哄好。范纯祐费心费力做足了功课,用张金线的一出悬丝傀儡丝把人哄好了。苏衡履行当日诺言,答应范纯祐每三日来熟药惠民南局坐堂半日。

    南局开张这日,苏衡将新作的一批正骨紫金丹和复方琥珀膏放进了正中的成药展示木柜中。凡是在惠民药局出诊的医官或特别聘请的民间郎中,都需要将自己研制的至少一至两样丸药、膏药、散剂等具有代表性的成药放在展示柜中展示,并配以功效主治、服用方式、治愈病例等文字说明。这是坐镇熟药惠民总局的何太医想出来的点子,说是能让前来求医的病人更为直观明了地了解局内诸位郎中的医术水平。

    具有代表性的成药?苏衡初时有些犯难,可选择的太多了,竟不知哪个更具代表性。左思右想没想出个结果,苏衡最后把直接把新近做好的两款成药送了过去。

    “刘兄你看那边,那位就是帮我医好了左脚的苏小大夫。我就说人苏小大夫医术了得吧,这都当上熟药惠民南局的坐堂大夫了。你之前还不肯信,非说我吹牛!”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瘦瘦高高的官员大声与他身旁的刘姓同僚说道。

    “我又没见过他的真本事,你这人说话一向爱夸大,我可信不过你。”刘官人隔着人群遥遥望了苏衡一眼,见真是位年方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么年轻,惠民南局的其他郎中们能服气吗?”

    “苏小大夫可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举荐的,他们就算不服气也得憋着!”绿袍小官左顾右盼,被他发现了摆着正骨紫金丹的展示柜,连忙用胳膊捅了捅同僚,“刘兄,你看,那便是我服用过的仙丹!”

    绿袍小官不顾同僚反抗,硬是扯着他的袖子挤到了展示柜跟前,兴冲冲地在柜前指指点点:“你看,正骨紫金丹,主治跌打扑坠闪错损伤及疼痛、瘀血,饭后配以童便服用,黄酒亦可……嗯?!黄酒亦可?!!!!”

    刘官人被绿袍小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埋怨道:“你一惊一乍作甚!”

    “你不懂……”绿袍小官悲愤欲绝,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用那童子尿服了正骨紫金丹,现在告诉他原来用黄酒也可以?!!!那个叫清风的小道长分明是在耍着他玩!苏小大夫竟然也不揭穿他,还与他同流合污!可恶啊!

    绿袍小官雄赳赳气昂昂地拨开人群,打算找苏衡讨个说法。

    “苏小大夫!”绿袍小官两手“啪”地一下撑在苏衡的桌前,如同一头穿着粗气,红着眼睛的斗牛。

    “杨官人。”苏衡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

    “苏小大夫,我问你,那正骨紫金丹是不是可以用黄酒服用?!”

    “是。”苏衡颔首。

    “那你当日为何说要用童子尿!”绿袍小官,也就是杨官人闻言气得直拍桌。

    “您当日只问是否可以用童便,没问是否能用黄酒。”苏衡慢条斯理道。

    “你!你!你!”杨官人被苏衡噎了一下,指着苏衡“你”了好半天,也憋出一句,“你强词夺理!”

    “我说不过你,我找你小师弟去!”杨官人说着负气要走。

    “且慢”,苏衡唤住他,商量道,“这件事我们的确有做的不妥之处。这样,我送您十张复方琥珀膏药贴如何?”

    “我不要膏药贴,我不失眠,我每日睡得可香了!”杨官人气哼哼地拒绝。

    “那您说,您想怎样?”苏衡妥协道。

    杨官人看了看左右,确认过无人偷听,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要求:“那个……你也知道我刚入职牛羊司不久,没什么照顾牛羊的经验,最近不知怎的,老有羔羊拉肚子,拉完肚子后短则几个时辰,长则次日,那羔羊就不行了。我想请你帮忙看看……”

    牛羊司是光禄寺牛羊司的省称,顾名思义,这个机构专掌畜牧羊、牛并将每日产出的牛奶与牛羊肉供给御膳房。杨官人与刘官人都是牛羊司新进的小官,杨官人主要负责照看羔羊,刘官人主要负责饲养肉牛。

    听了杨官人的请求,苏衡沉默一瞬:“……我不是兽医。”

    杨官人请司中兽医看过,也检查了饲料,没能找处一点问题。不过幼崽脆弱难养,牛羊司死个把牛羔羊和小牛犊也是常事。他找苏衡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能成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医人可比医羊难多了,苏小大夫您医人这么厉害,治一治小羔羊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杨官人睁着眼睛就开始胡说八道。

    “……不行,换一个。”苏衡冷然拒绝。

    “你就同我去看看,治不好也没事!我认真的!”见苏衡态度坚决,杨官人这才老实吐露内情,“那几只羔羊就是给我这新人养着练手的,死了也没事。但我和刘——我同僚打了赌,看谁手底下活下来的幼崽多。我不想输给他,还想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救。苏小大夫,你就帮帮我呗?”

    “好吧。”在杨官人的死缠烂打下,苏衡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77章 第77章新政失败

    牛羊司设在外城,拥有一大片草场。听说苏衡要去牛羊司为羔羊治病,清风屁颠颠地跟了过来。

    “哇,是大草地!”夏季的牧草长得格外茂盛,清风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场里头小小撒欢了一阵儿,跑累了就地躺下,望着晴空上白云舒卷,舒服得想随地大小睡。

    “苏小大夫,这个圈里的都是我负责照料的小羔羊,你看看能治吗?”杨官人眼巴巴地问道。

    羊圈中的羔羊瞧着状态都不太好,有些精神不振,有三只还在发热,其余羔羊则无精打采地在饲料槽里慢吞吞地吃着饲料。

    苏衡前世曾跟着老道长在乡下行医,乡下人家很多都养了牛羊。牛羊生了病,穷乡僻壤也没有兽医,往往都是请老道长帮忙医治。苏衡跟着老道长见多了,也会治一些常见的一些牛羊病,但复杂些的就不会了,毕竟也没有专门学过。

    不过,杨官人运气不错,这些羔羊得的病不算罕见。苏衡细细查看了病羊的情况后,起身道:“杨官人,你给羔羊吃的一直是这个饲料吗?”

    “对啊”,杨官人下意识地点头,点过头之后才猛然想起,“哎?等等!我中途换过一次饲料。一位前辈说司里新研制出一款饲料,能促进羔羊更快长大,我就换了新饲

    料。是这饲料有问题吗?可是,我们牛羊司里其他的羊也是吃的这种,并没有出现问题啊。”

    “初生羔羊肠胃脆弱,突然改变饲料配比是会诱发肠胃疾病的。”确切来说,这些羔羊得的是大肠杆菌病,不过时人可不懂什么细菌不细菌的,苏衡便只说是肠胃病。

    “啊?”杨官人懊恼地一跺脚,“唉,早知道我就不换了。这,这能治吗?”

    “嗯,”苏衡点头,“将白头翁、黄连、黄芩、黄柏、秦皮、甘草还有葛根用清水熬煮,每日给这些病羊灌服两次”

    “等等等等,白头翁、黄连、还有黄什么?”杨官人听到一串药材名字头都大了。

    “有纸笔么?我把具体配比写下来给你。”苏衡道。

    “有有有!”杨官人忙不迭应道。

    杨官人按照苏衡开的药方将药配齐,给他负责的小羔羊灌了三日药汁,生病的羔羊果真好了。最终,杨官人养的十只羔羊,除了一开始死了一只,其余九只顺顺利利

    赢了与刘官人的比试,杨官人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逢人就拉着对方唠嗑——

    “苏兄,你也来喝茶啊?哎,我跟你说啊,我养的羔羊九成都活下来了。多亏了五岳观的苏小大夫……”

    “林兄,晨安啊。你怎么知道我赢了刘兄?十羊九活,厉害吧!这都是苏小大夫的功劳……”

    “张兄,好久不见。是的,刘兄输给我了。五岳观的苏小大夫帮了我一个大忙……”

    很快,不仅牛羊司的人知道五岳观有位姓苏的小道长擅长医治牲畜疾病,连杨官人常去的茶坊酒楼都开始流传起“兽医道长”的传说。

    “气死我了,那个姓杨的一天天都在瞎说什么!托他的福,我小师兄现在都成了外城远近闻名的兽医了!”清风怒气冲冲地回到观里,直直往苏衡所在的房间走去。

    清风今日得闲,去了牛羊司附近的一座茶坊饮茶,结果就听见那茶坊里的说书人在讲一个什么“兽医道长”的故事。起先,清风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这故事的主人公十分熟悉。

    这不是在说他小师兄吗?他小师兄不就是帮那姓杨的医过一次小羔羊吗?怎么就成了兽医了!还有那什么包治牛羊百病的“神仙水”,那时什么东西!小师兄医羊那日他也在场,开的是寻常药方,怎么就被传成“神仙水”了?

    清风一打听,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果然就是杨官人。扔下几个铜板让茶博士结账,清风火急火燎地就跑回五岳观,打算和苏衡告杨官人的状。

    “小师兄!我跟你说——哦,有客人呀。”清风刚气势汹汹地把门推开,半只脚跨过门槛,就看见坐在苏衡对面低头饮茶的范纯祐,拔高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苏衡方才与范纯祐谈话的内容许是比较沉重,他看向清风时脸上还残留着冷凝之色,看得清风火速收回脚立正站好:“小师兄你先忙,我待会儿再来!”语毕,速速离去,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清风小道长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这跑步速度,去玩蹴鞠说不定能出成绩。”范纯祐开玩笑道。

    苏衡却没心思与范纯祐说笑。之前宰相章得象联合台谏官员攻击欧阳修等人结党,并栽了一个期罔擅权、怀奸不忠的罪名,欧阳修因此离京。方才,范纯祐又告诉他,夏竦拿出一封石介写给富弼的信,状告富弼、范仲淹等人打算行“尹霍之事”,大逆不道。朝堂上一片哗然。如今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对范仲淹等人实属不利。

    苏衡蹙眉问道:“范兄,石大人写出《庆历圣德诗》也就罢了,怎会写出那样的书信。而且那书信内容如此隐秘,又怎会落入夏大人的手中。错漏百出,荒唐至极。”

    “石大人的确写过一封信给富伯伯,不过信上写的是希望富伯伯行‘尹周之事’,像伊尹辅佐商汤、周公辅佐成王一样辅佐天子成就大业。夏大人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周’改了‘霍’字,一字之差,语意全变。这位夏大人也是厉害。”

    厉害?心狠才对吧。苏衡心道。伊尹除了辅助商汤有功,还曾经放逐商汤的嫡孙太甲,待其悔过才将他迎回宫中。至于霍光更是重量级,身为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曾废立当朝天子,另立新帝。试问哪位皇帝会喜欢这样权倾朝野,甚至有废帝大权的臣子?夏竦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

    “官家应当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苏衡道。

    范纯祐动作一顿,缓缓道:“今上是位睿智的仁君,自然明白阿父他们并无此心,不过是有人恶意构陷。只是这些流言到底还是在官家心里头留下了疙瘩,以至于一见阿父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伊尹与霍光来。阿父恐怕也是察觉到官家的心思,心下不安,故而才以‘防秋’为名,外出巡守,宣抚陕西。”

    “范爷爷他……会没事的。”苏衡攥紧了手心。

    “嗯,官家对阿父还是信任的,否则也不会还让阿父留着参知政事的头衔。阿父虽然离京,但新政还会继续施行的。”范纯祐轻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安慰苏衡还是在安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事态逐渐向苏衡等人最不想看见的方向发展。

    八月,富弼离京,任河北宣抚使。

    九月,富弼的岳父晏殊罢相,以工部尚书出知颍州。

    就在苏衡等人以为这便是最坏的结果,心情沉重地过了个没滋没味的年后,朝堂上又传来一则噩耗。事实证明,事情还能更坏。

    范仲淹与富弼分别被罢免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一职,前者出知邠州,后者出知郓州。次日,充当两人保护伞与新政有力支持者的杜衍也被罢相,出知兖州。朝堂上,主持新政的朝官最后竟只剩韩琦一人。

    然而,这最后一个独苗苗到底也没保住。韩琦上书天子,为范仲淹、富弼等人辩解,正正装上枪口,最后求仁得仁,落得个出知扬州的下场。

    既然主持新政的人均已不在朝堂,不趁此机会推翻新政,恢复旧制,岂不是错失良机。很快,磨勘新法、任子新法、科举新法相继被废除,宣告着庆历新政以失败落幕。

    “小师兄……”清风小心翼翼地觑着苏衡的神色,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苏衡似是习惯了接连不断的坏消息,抬眼瞥了清风一眼,神色淡淡地道:“说吧,又有什么噩耗?”

    “那个……前几日,欧阳官人递了折子,替范、富、杜、韩四位相公分辩,被贬到滁州任知州了。”清风道。

    “滁州啊……”苏衡面容平静地往杯盏里添了茶水。那相必《醉翁亭记》很快要问世了。

    “还,还有一件事……”清风背着手,用脚尖来回磨蹭地面。

    “说。”苏衡眼也不抬地道。

    “熟药惠民南局的几个医官写了一封联名信给总局,声称小师兄你才不配位,医治病患的名气还没有医治牲畜的名气大,既然更擅长医治牛羊,建议直接去牛羊司任兽医。”清风越说越气,说道后面都气笑了,“这些睁眼说瞎话的庸医!小师兄你在边关行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京城哪处酒楼潇洒呢!”

    看来是惠民南局中有人见范仲淹和富弼等人被贬出京,以为苏衡无人撑腰,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搞点事情了。

    “总局怎么回复?”苏衡冷静道。

    “总局那个何太医就是个和稀泥的老狐狸”,清风撇撇嘴,烦躁地把甩了甩袖子,“坐镇惠民北局的蔺太医倒是个好人,替小师兄你说了许多好话。不过南局那些庸医不依不饶,还说小师兄你在边关做出的成绩其实都是师伯的,只不过师伯为了让你这个徒弟扬名,自愿将功绩安在了你身上。”

    “何太医怎么说?”苏衡神色平淡。

    “那个老狐狸说惠民药局的首席医官是能者居之。既然有人不服气,那便与小师兄你比试一场。那群庸医最后推选出了一个人,说要由那个人与你比试。这是他下的战帖。”清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帖子,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它曾经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蹂躏。

    苏衡接过帖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清风一眼。

    “我,我就是生气嘛!一时没控制住,手劲大了点。”清风小眼神往旁边乱飞。

    “小师兄,你要应战吗?”

    苏衡粗略地扫了帖子内容几眼便放下,冷声道:“自然。”

    第78章 第78章止渴干葛散

    时近黄昏,太学里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外出觅食。虽说太学内也有

    食堂,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但在太学里待得久了,老生们难免会吃腻食堂的饭菜,偶尔也会出去打打牙祭。

    夕阳似乎格外偏爱这群学子,投去温和的眸光,太学生们的青布襕衫上顿时笼上一层赤金光纱,分外惹眼,形成了太学与国子监一带独特的黄昏风景线。

    北面与东面的食肆与小摊众多,众学子们纷纷如鱼入大海般往这两个方向涌去。偏偏有两尾鱼特立独行,脱离了觅食队伍,往太学以南的熟药惠民南局走去。

    “子固,熟药惠民南局的复方琥珀膏药贴真的极为好用,我这几日睡前试了一下,夜里果然睡得安稳许多,不会像之前那般半夜惊醒了。走吧,你就当陪我,咱俩一道去惠民南局看看,我正好想再买上一盒膏药贴。”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学生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同窗,神采奕奕地往南边走。

    被称作表字“子固”的青年白面无须,生得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被力气极大的同窗连拉带扯,只好满脸无奈地跟了上去。

    “嚯!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总不会是在派发免费膏药贴吧?”那年轻太学生显然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连忙扯着白面青年往里挤。

    里头原来是在进行一场辨病开方的比试,参与比试的双方都是熟药惠民南局的郎中,一位是在太医局内任职的王医官,一位是五岳观的苏小道长。

    “这位王大夫是要挑战苏小道长在惠民南局的权威啊,啧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厚着脸皮欺负人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太学生摸清了状况,和白面青年吐槽道。

    “首席医官,能者居之。他年纪轻,更需要展露过人的本事方能服众。”白面青年温声道。

    “过人的本事啊……”那太学生挠挠头,“我只知他的膏药贴治疗失眠的确效果极佳,其他的嘛——哎,子固,你听说过‘兽医道长’的故事没?听说这位苏小道长有个神仙水,能治牲畜百病,极为厉害。”

    “说书人捕风捉影编造的故事罢了。”白面青年浅笑着摇头。

    “哟,这不是那个乡下来的穷酸牛大吗?你来这儿作甚?”一位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学子发现了白面青年二人,扬声道:“我说曾子固,好歹你祖父也曾官至户部郎中,怎么老和这种下里巴人混在一起,也不嫌掉价!”

    “丁珷,你说谁是下里巴人!”那姓牛的太学生闻言大怒,不顾斯文地就打算撸起袖子上去和那“三角眼”干架。

    曾子固连忙拉住他:“下午还有孙先生的课,你莫要冲动,届时带一身伤回去,当心又要被先生责罚。”

    “子曰:有教无类。太学招生不以官品门第论之,吾辈交友亦不看出身。丁兄执着于家世背景,忽视了明辉的才学,属实着相了。”曾子固不卑不亢地向丁珷行了一礼,全了礼数后才出言反驳。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个叫丁珷的青年是国子监的监生。太学原本隶属于国子监,因生员增多,国子监不足以容纳这么多学子,前些年才将太学分了出来。如今太学已搬至国子监以西不远处的锡庆院,彻底独立了出来。国子监只收七品以上京官子弟,太学则不同,不论贵庶,凡有才学者悉数纳之。

    丁珷听了曾子固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脸色直接沉了下来,正欲分辩一番,就听见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药童拔高的嗓音:“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此时再出言争辩难免不合时宜,丁珷一口气刚提上来,由只好忿忿地咽回肚子里去。

    “苏大夫,这两位病人都是三岁小儿,病症不一。一个是吐泻不止,米谷不化一个是面黄发热,食欲不振。我们一人负责医治一个,最先把患儿治愈的人便是获胜者。你看如何?”王医官两手负于身后,抬着下巴道。

    “病症不一,如何比较?万一一个是疑难杂症,一个是小病小痛呢?”清风第一时间跳起来反问道。

    “能寻来相同年纪的患儿已是不易,病症相同的往哪里找去?”王医官不悦道,“那这样,公平起见,我们通过抓阄决定负责的患儿,这样总可以了吧?”

    苏衡神色淡淡地点头:“可以。”

    两人分别抓阄,最终结果是王医官负责医治上吐下泻的患儿,苏衡负责医治另一位。

    “小大夫,劳您帮我家四郎看看。他从昨日起就开始吃不下饭食,只一味地饮水。今儿早上还发起低热。”抱着患儿的妇人面露愁容,一边配合地把患儿藏在衣袖里的小手露出来,好方便苏衡诊脉,一边絮叨着自家孩子的病情。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从其他惠民药局来看热闹的医官,闻言彼此低声议论道:“这病听着不难治啊,既然患儿喜饮,那便对症下药,用止渴干葛散便是了。”

    “干葛一钱,生姜三片,大枣二枚,青竹茹、槐子,以水煎服……”有医官当场便将药方配比说了出来。

    不懂行的围观群众们似鸟雀般叽叽喳喳:“惠民北局的医官这样讲,我也听明白了。看来,这苏小道长是抽中了一个简单的病症,医治起来难度不大啊……”

    苏衡恍若不闻,四诊合参后提笔开方,让药童去左边药柜取药,当场制药。

    众人本以为药童会取出干葛等药材,却见那小童按照药房,一一取出了丁香、缩砂仁、乌梅肉和巴豆。围观群众不明所以,又闭上嘴巴窃听其他惠民药局医官们的讨论。

    “丁香温中降逆,砂仁温中止泻,乌梅能医久泻,巴豆可泄寒积,这个配方……这不是止渴药,是消积止泻药啊。”众医哗然,“苏小道长这药,听着怎么倒像给王医官负责的那个吐泻不止的患儿开的。”

    药柜前,药童已将药材都磨成细末,用面粉糊成了黍米大小的小丸子。苏衡取了三丸,递给那患儿的娘亲,示意她用温水为其服下。

    “苏小大夫,我家四郎只是食欲不振,还喜饮水,没有呕吐腹泻,这药——”那妇人也听见了旁医的议论,拿着药丸,面露犹疑。

    那厢,王医官开的药也配制完毕,是温中补脾的丁香散。王医官负着手踱步至苏衡这边,傲然道:“苏首席,你开的这药病人亲属都不敢给病人服用,你是不是再斟酌一下药方才是啊?”

    这时,药童端着王医官开的药从苏衡身前经过。苏衡眸光一动,没回应王医官的质疑,反而道:“王大夫,您开的是丁香散吧?你负责的患儿得的是热证,丁香散乃温药,若让患儿服用恐会加剧吐泻,建议您改以凉药治之。”

    辩清症候,对症下药,常用治法归纳概括起来不过十六个字:寒则热之,热则寒之,实则泄之,虚则补之。苏衡与王医官遵循的治法是一致的,但两人得出的诊断结论却截然相反。围观的众医官不由皱眉,看向坐在正中的五位裁判。

    如今开封城中包括总局在内的五所熟药惠民局均已建成,何太医身为太医

    丞,坐镇总局,北局、东局、西局的首席医官则由三位挑选出来的太医局教授担任。如今在场的五位裁判中,有四位便是各熟药惠民局的首席医官,还有一位则是翰林金紫医官——林郎中。

    所谓翰林金紫医官是从天下名医中选拔出来专门为天子诊病的医官,他们轮流值宿宫中,天子若有需,便即刻赶至御前。这位林郎中今日正好休息,不用留在宫中值守,便应了何太医的邀请,来南局任一下裁判。

    苏衡与王医官开的药方被药童们呈给五位裁判传阅。那林郎中看王医官的药方看得直皱眉,等看到苏衡的药方才,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五位裁判医官合计了一下,最终由何太医清了清嗓子,公布结果:“苏首席所开药方对症,王医官辩证有误,这场比试,苏首席胜出。”

    “怎么会?!”围观众医哗然。

    “别是裁判评错了吧?”有人刚提出质疑就被另一人驳回去,“那上头坐着的不是太医局的主官教授就是为官家治病的翰林金紫医官,个个都是名医,怎可能评错?就算其中有一位评错了,总不能五位医官都错了吧?”

    “也是……那看来,是那王医官技艺不精了。”

    王医官涨红了脸,额头都冒出了汗。他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若真当着这么多同僚和百姓的面败给一个十二岁的小儿,他这医官可就做到头了。绝对不行,他还有机会!对,只要那患儿服用了他开的药,症状好转,就能证明他没开错!

    “我不服!”王医官硬着头皮孤注一掷,“这药对不对症,用了才知道。还请让两位患儿分别服用我二人所开方剂,以观疗效!”

    围观众人中,那牛姓太学生闻言最先皱眉,目露厌恶:“分明是自己辩证不清,还要拿患者的性命冒险试药,丝毫不将患者的安危放在心上。医术姑且不论,单论医德,这王大夫就不过关!”

    曾子固知道他这位同窗的父亲便是因为庸医胡乱开药,病情加重离世,因此格外憎恶如王医官这般草菅人命的无德郎中。见同窗激愤不已,他也只能劝慰道:“放心,患儿之母不会同意的。”

    没成想,曾子固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吐泻小儿的母亲扬声道:“我同意!我家大郎百日的时候也生过病,还是王大夫给治好的。我相信王大夫!”

    第79章 第79章白虎汤

    “王医官,你与这患儿之母原来是旧相识。”那妇人之言一出,坐在何太医左手边的蔺太医立即反应过来,拖长了语音提醒众人,末了,还不忘向王医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对啊”,围观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若患者对大夫不信任,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增加医治难度,若是熟悉的病患那就好办多了。既然是比试,那便应当公平公正。那苏小道长与那两对母子彼此不认识,怎地王医官却与其中一位熟识呢?这可有违公平了。”

    “就是啊。苏小道长负责的那位方才不就是因为不信任,所以犹犹豫豫不肯让她儿子服用苏小道长开的药丸吗!”

    “不过,既然人家当娘的都开口表示愿意了,咱们也不好拦着吧。”

    “坐在那上头的五位可是全京城医术最好的五位大夫,他们都说王医官诊断有误了,那还能有假?这妇人就那么相信王医官?”

    “谁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李娘子,方才苏首席已经说了,你家孩儿得的是热证,当以凉药治之。王医官辩证失误,开了温补的丁香散,热上加热,恐会加重你儿的病情。”蔺太医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那妇人仍然坚持。

    王医官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没事的没事的,他还有机会。就算是名医又如何,那也有误诊的时候,他方才诊断得很仔细,那患儿米谷不化又频繁吐泻,是伤了脾胃,用补脾的丁香散就算不能治愈,也不至于加重病情。

    “蔺太医,下官知您与苏首席有交情,但是这是比试,您身为裁判却屡次站在苏首席这边为他说话,恐怕有失公允吧?”王医官已经破罐子破摔,这场比试,不成功便成仁,既然他已无路可退,也不怕多得罪一位太医局的教授。

    蔺太医沉下脸来,闭口不再劝说。

    “既如此,那边请两边分别服药,以观疗效吧。”身为主裁判的何太医一锤定音。

    苏衡负责的患儿,服用了他开的三枚消积丸,不过片刻,身上便开始退热。

    “四郎,你感觉怎么样?”妇人紧张地问她儿子。

    “阿娘,肚肚好像没那么涨了。我有点想拉臭臭。”四郎揉着自己的小肚子,稚声稚气地说。

    “拉臭臭?”妇人忙问苏衡,“这是正常的吗?我家四郎这是要好了还是没好啊?”

    苏衡温声对妇人道:“夫人别担心,令郎食欲不振,咽干饮水,是因为食物堵积食管无法消化。简而言之,是积食了。他服用了我开的消积丸,有排便反应是正常的。明日还请您带令郎过来复诊,我再为他开些补脾胃的药。”

    “多谢苏小道长,啊不,是苏首席。”妇人欢喜地抱着孩子去茅厕了。

    反观王医官那边,李氏才将丁香散喂给她儿子,他儿子就“哗啦啦”地吐了她一身,吐完又开始大喘气,气息虚弱地找李氏讨水喝。

    “这……”这下子,连口口声声说着绝对信任王医官的李氏也慌了,“王大夫,我家孩儿服了药怎么还吐了,这是要好转的意思吗?”

    王医官见状,暗道不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还梗着脖子说瞎话:“慌什么,这服药后的正常反应。吐了说明要对症了,过个一两日便能好了。”

    “嘭”地一声巨响,林郎中黑着脸重重拍了下桌子,起身怒斥道:“荒谬!都到这个地步,非但不知悔改,还要愚弄患儿亲属。你当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是死的不成!”

    被林郎中当头棒喝,王医官这才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醒来。回想起方才比试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脸色蓦地一白,颓然地垂下头,终于承认道:“是我输了。”

    “啊?输了?”李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登时开始抱着她的孩子开始哭天喊地,“天杀的庸医,害我儿性命,我家大郎若是去了,我也不活了——”

    王医官输得一败涂地,本想就此立场,没想到那李氏一只手抱着三岁的稚子,另一手还能空出来死死拽住王医官的衣袖。

    “你害我儿成这般模样,还想跑?赔钱!”李氏恍若换个人似的,从方才六神无主的慌乱模样变成一副泼辣蛮横的嘴脸。

    “赔什么钱?你这妇人,好生无赖。方才分明是你坚持要让你儿子吃那药的,怎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蔺太医不也劝过你了,你若是听劝,你儿子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要怪也是怪你自己!”王医官脱身不得,心急之下竟不管不顾地与李氏对骂起来。

    苏衡看着这场闹剧,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如霜雪笼罩:“都住口。既然王医官已认输,我便还是这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王医官,从今日起,惠民南局不再欢迎你。”

    王医官虽然心中已猜到了这个后果,但被苏衡当着众人的面赶出惠民南局,脸上还是挂不住,红一片白一片的。

    “李娘子,”苏衡眼中冷意不减,对李氏道,“令郎病情要紧,还请配合一下,让在下为他把脉。”

    苏衡对病人亲属一向极有耐心,但对这个李氏却是例外。冷眼旁观李氏之前的言行,便知她分明没有将怀中孩子的安危放在心上。

    “十一,按第一张方子抓药,将白虎汤煎好喂给患者。小十,按第二张方子把药材配齐,团十二颗药丸子过来。”苏衡吩咐两名药童道。

    “是。”药童十一与小十接过药方,领命去了药柜抓药。

    两人分工,白虎汤的药材很快被找齐,十一用黄纸将药材包起来,拿去煎药房熬煮。苏衡写的第二张药方是一种叫“白饼子”的药丸,上面写了五种药材:滑石、轻粉、半夏、南星和巴豆。小十把这些药材都磨成粉末,再用糯米粉将它们团成绿豆大小的丸子,按照苏衡的要求,用纸包了十二颗白饼子送过去。

    一碗白虎汤下肚,那患儿便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不再急喘。

    “白虎汤还要再服用两次,等服过三次白虎汤,再用这些药丸,每次三颗,每日两次,饭前就着紫苏汤一起服用。”苏衡神色冷

    淡地将包好的白饼子递给李氏。

    “哦……多,多谢苏小大夫。”见苏衡真把她儿子治好了,李氏尴尬又不自在地接过药包,讪讪地道了谢。

    见苏衡不费多少力气便镇住了场子,将乱局理顺,蔺太医赞许地点点头。

    “起初,得知坐镇熟药惠民南局的是位才十二岁的小道士,我还以为对方是在说笑。后来,听说那小道士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极力保举,又有老蔺你的推荐,我才明白这是真事儿。”林郎中干瘦而严肃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惠民南局开了也有段时日了,我一直不得空来看。这次来当裁判,倒是让我好好见识了这位小首席的本事。”

    “我的眼光何时错过?”蔺太医得意地翘起他的山羊胡子。

    “不知他可有师承?若是还未拜师,我还真想收他为徒。”林郎中问道。

    “他有师傅了!”蔺太医想起那个一见面就跟他炫耀自己收了个好徒弟的贵生道人,不由翻了个白眼,“他要是还没拜师,当初在延州的时候我就收他为徒了。”

    “好吧……”听说苏衡有师傅了,林郎中虽然遗憾,也只好作罢。

    波澜起伏的一场比试以苏衡获胜宣告结束,围观的百姓都散了,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从其他熟药惠民局的医官们却有不少留了下来,一些瞅准机会,凑到何太医、林郎中等人跟前蹭个脸熟去了,一些则聚到了苏衡身边,想与他讨论方才那两个病例。

    见苏衡被医官们围在中间,牛姓太学生遗憾道:“原本还想过去和苏首席说说话,讨教讨教养生之道呢,看来今日是不可能了。子固,我们买了膏药贴便回去吧。”

    曾子固却没有应声,只一味盯着围在苏衡周边的那些医官,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出了神。

    “子固?子固!”牛姓太学生见曾子固没反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喊你那么多次你都没听见。”

    曾子固回过神来,皱起了一双清秀的眉毛:“方才,我听见那位宫中的翰林金紫医官说,这位苏首席,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极力保举的。可有此事?”

    牛姓太学生笑着叹气:“子固你啊,我就说你别老是把自己困在太学里,一味读书,偶尔也要出来逛逛,去茶坊听听说书,去瓦子看看表演,否则,连市井百姓都知道的消息你都不知道。这位苏首席靠山可大着呢,根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不仅范相公家的大衙内与他交好,便是连韩相公、富相公还有如今在滁州任知州的欧阳大人,都与他有交情呢。”

    曾子固惊讶道:“当真?”

    “大家都这么传,应当是真的吧。”牛姓太学生耸了耸肩,“子固你与欧阳大人和范相公不是有书信往来吗?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原来,那曾子固也不是藉藉无名之徒。他随父入京,及冠之年便入太学,写了一篇名叫《时务策》的文章给欧阳修,深得欧阳修赏识。后来,又结识了杜衍、范仲淹等人,彼此时有书信往来。

    这曾子固是个有才学之人,可惜他更擅长策论而轻于应举时文,因此这些年来屡试不第。范仲淹等人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举措便是更改科举取士之法,从以诗赋取士改为以策论取士。曾子固原本踌躇满志,打算在下一科博一个进士出身,不曾想,新政很快便失败,范仲淹等人相继离京,科举新法也被废除。真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这等小事,何须专程去信询问。我只是一时惊讶罢了。走吧,我们得快些买药回去,下午还有孙先生的课呢。”曾子固温声拒绝了同窗的提议。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很快,他与苏衡也有了交集。

    第80章 第80章庞籍赠猫

    秋去冬来,冬日的阳光斜斜地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来,在药房的地面上投下窗外梅枝的剪影。药房内并无人语,唯有石碾子碾药的声音规律地响起,浅淡的药香丝丝缕缕,逐渐氤氲满室。

    五岳观的住持对苏衡颇为照顾,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给他用作药房。这药房位于观中最清幽的位置,紧挨着藏书阁,也方便苏衡查阅医书。藏书阁和药房前的小院子栽满了腊梅,如今正值腊梅的花期,枝头金黄绽放,满院浮动暗香。

    藏书阁前的金梅林是五岳观冬月的盛景,可惜遇上了一个不识情趣的主儿,满心满眼都是手中的药碾子与药材末,徒留窗外满院的腊梅寂寂开放,无人欣赏,辜负了大好的景致。

    “小师兄!小师兄!”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像风一样穿过一株株腊梅,衣袍翩飞间,惹落满袖金黄,枝头的碎金“簌簌”铺了一地。

    药房的大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苏衡碾药的动作并未停顿,像是早就知道来人是谁。

    “小师兄,你猜猜我今日在外头听到了什么消息?”清风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回来,一路摸到了药房,门也不敲,“啪”地一下就推门而入,大声嚷嚷。

    “门。”苏衡眼也不抬地道。

    “哦!”清风老老实实地把药房的门关好,又凑到苏衡跟前,“小师兄,你知道吗,原来那个李娘子竟是后娘!我就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坏心肠的亲娘,原来不是亲的!怪不得她对那娃娃不上心呢!那日她分明存了心思要害她继子。”

    “嗯。”苏衡淡淡地应了声。

    “小师兄你怎么这般冷淡,难不成你早就知道那李娘子是后娘了?”见苏衡反应平平,清风泄气地问。

    “不知。”苏衡简洁地道。

    “好吧……”清风从旁边拖了张椅子出来,一屁股坐上去,晃悠这两条腿左顾右盼,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还有事?”药末已研好,苏衡放下药碾子,抬头道。

    清风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封请帖,递过去道:“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小厮,他穿得可好了,还有马车坐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权贵人家的仆从。我听见他和守门人说请帖是要送给小师兄你的,我就顺手给带进来了。”

    请帖?在京中认识的人里头,似乎没有谁找他还会这般正式地递请帖。苏衡接过来一看,微微睁大双眼,竟是庞籍。

    “老夫此番回京任职,忙碌不休,一直没能腾出时间与苏小友见上一见。苏小友,请用茶。”庞籍抬手示意。

    “是晚辈一直没有登门拜访,有失礼数,还请庞相公见谅。”苏衡连忙拱手。

    当初,富弼等人被卸职离京,庞籍接替富弼但任枢密副使一职。细细算来,庞籍回京,至今已近一年。朝堂之事,苏衡其实并不太关心。若不是贵生道人经常在每日的朝食“小聚餐”时,与五岳观住持畅聊京中八卦与市井传闻,苏衡恐怕连庞籍何时回京都不知道。

    “老夫在延州时曾经允诺,苏小友日后若遇到困难,只管找老夫,老夫定会鼎力相助。”庞籍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听闻数日前熟药惠民南局几位医官闹事,不服你的管束,苏小友怎不来寻老夫帮忙?”

    苏衡道:“不过小事一桩,晚辈已处置妥当,怎敢劳烦庞相公。”

    “苏小友这便见外了”,庞籍摆摆手,“小友救了我儿夫人一命,于我有大恩。你的事之于我,怎会是麻烦。下次,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尽管找老夫。”

    “多谢相公好意,晚辈只是希望以能服人。”而不是以势压人。苏衡默默在心中补充道。

    庞籍听出来苏衡未竟之意,呵呵笑道:“小友误会了,老夫可不是想让你学那些膏粱子弟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不过么,君子易处,小人难防。老夫的名头还算响亮,搬出来亮一亮,也能吓退一些欺善怕恶的小人,省去不少麻烦。”

    “多谢相公。”苏衡礼貌致谢。

    “这才对嘛”,庞籍啜了一口热茶,舒服得眯起一双小眼睛,又提起一事,“我有一侄女儿,爱猫如命,在家

    中养了一只狮猫,通体白毛,煞是可爱。前些日子,那狮猫生了一窝的小猫,我寻思着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这些猫儿狗儿,便同她讨了一只。苏小友带回去养着逗趣解闷吧。”

    说罢,庞籍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仆从立即会意离去,把那小狮猫抱了来。

    苏衡原本微微不解,不知庞籍为何突然要送他狮猫。等那小狮猫被抱了来,看见那小猫脖子上系着的小金牌,苏衡便明白了。

    小金牌上有“庞”家的字样,明眼人一见便知这猫出自谁家。能得庞家赠猫,苏衡与庞家的关系可见一斑。庞籍这是在用狮猫隐晦地传达苏衡有他当靠山这层意思。

    “喵~”小狮猫窝在苏衡怀里娇娇地叫了一声。它刚出生没多久,小脑袋小身子,连爪子都是小小的,翻过来还能看到粉嫩粉嫩的爪垫。

    苏衡顶着一张欺霜赛雪的俊脸,面无表情地轻轻捏了一下小狮猫的爪垫。嗯,手感极佳,再捏一下。

    庞籍见状,微微一笑。虽然苏小友聪慧过人,也比同辈成熟稳重,但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多谢相公赠猫。晚辈明日便携礼来聘。”苏衡正色道。

    庞籍眯眼笑着点头。

    在大宋,养宠物并不罕见。民间多有养猫养狗当**宠的。开封城中还有专门售卖宠物粮的商铺呢,供宝马食用的草料、供猧子,也就是狗子食用的饧糠,供狸奴食用的鱼鳅,还有供池鱼食用的虮虾儿,应有尽有。

    时人养猫还有个惯例。若是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邻家有母猫生了小猫,想讨一只来养,就要备上一份“聘礼”,上门将小猫聘回家。这聘猫的聘礼其实也不贵,都是些寻常物什,比如一包糖,一袋盐,或者一尾鱼。毕竟是聘猫嘛,一般把鱼当做聘礼的居多。

    商定了聘猫一事,庞籍又提出想让苏衡为他按摩一下肩颈。苏衡一听便知,又是韩琦那个大漏勺漏出去的。之前漏给了欧阳修,现在又漏给了庞籍。

    最后,苏衡足足给庞籍推拿了半个时辰,庞籍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让车夫驾车送他回五岳观。

    坐在车厢内,苏衡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

    “红珠儿看过来,来我这边~”

    “喵~~~”

    “哎——对!真乖!香一个!”

    “岂有此理,我家的花狸,吃我的住我的,却一点也不亲近我,反倒亲近你们两个外人!”

    苏衡:?

    外头什么动静。

    掀帘一看,是车子经过了回回人聚居的蕃坊,三个回回妇人正在巷口逗弄一只虎斑猫。那只虎斑猫很是奇特,四只爪子竟然是红色的。怪不得叫“红珠儿”呢。

    马车很快驶过了蕃坊,那三人一猫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苏衡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嗯,虎斑猫也挺可爱的,但是,不如茯苓儿。

    是的,那只小狮猫还没聘回去,苏衡已经单方面地给猫取好了“茯苓儿”这个名字。茯苓色白,与小狮猫毛色一致,正好。

    次日一早,苏衡便用柳条穿着一尾肥美的鲤鱼,去庞府把茯苓儿聘了回来。

    “喲,居然还是黄河鲤。”当时,庞籍笑眯眯地欣赏着那尾大肥鱼,如同见到什么绝世佳人,“苏小友,这冬日的鲤鱼肉质最为肥美,可惜太难钓,鱼行里也不见得天天有货,端是有市无价,最为难得。你这聘礼送得妙啊,老夫今日有口福了。”

    苏衡刚抱着茯苓儿回到五岳观,早早得到消息的清风已经在观门口等着了。一见那小狮猫,便兴奋地嚷道:“哇~好小一只。小师兄,咱们把它养肥了就让他去抓老鼠!”

    “……”苏衡沉默片刻,缓缓道,“茯苓儿不是养来捕鼠的。”

    “茯苓儿?这是猫猫的名字呀?害,一听就知道是小师兄你起的。”清风琢磨完狮猫的名字,又问,“狸奴不就是养来抓老鼠的吗?难不成,这是个吃白饭的猫猫?”

    “……茯苓儿是狮猫,不是花狸,不会不能捕鼠。”苏衡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清风非要执着于抓老鼠这件事。

    “啊?好吧……”清风很是失望地耷拉下肩膀。

    苏衡:“。”不是,至于这么失望么?

    腊月廿八,五岳观藏书阁与阁前的金梅林依照往年惯例,开放给太学和国子监的学子们参观。众学子们或于藏书阁二楼凭栏读书,待到手倦抛书,便倚栏俯瞰楼下的梅林;或于花间游赏,吟诗作赋;或与三五好友携酒置于梅树下,畅饮美酒,闲坐赏梅。

    腊梅,又叫金梅、黄梅,取花色金黄之意。五岳观的金梅林中,栽种了近十种不同品种的腊梅,其中,以卷瓣金盘与玉玲珑这两个品种的腊梅为上品。

    卷瓣金盘花色为最纯正的金黄色,花朵密集,开在枝头如同一朵朵黄金云。玉玲珑则小巧精致,花如其名,花瓣的质地是玉一样的质感,如同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不认得也没关系,只需看看哪株梅树下赏花的学子最多,那株梅树不是卷瓣金盘便是玉玲珑。

    就连很少出门的曾子固,今日也来了五岳观。不过,倒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去藏书阁翻阅古籍孤本。要去藏书阁,首先得穿过这片金梅林。曾子固一路穿花拂枝,行至一株玉玲珑下时,突有一只白色狮猫扑来,绕着他的黑靴娇兮兮地挨蹭个不停。

    曾子固被迫停住了脚步,俯身试探着想要将那狮猫抱起。那狮猫竟似通人性,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打量了曾子固几眼,微微扬起圆滚滚的小下巴,抬起一只前爪,施恩似地搭在曾子固手心上。

    曾子固心下一喜,正准备把狮猫抱起,就听见不远处有人一边大喘气一边喊:“茯苓儿,你别跑!我今日一定要摸到你的小肚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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