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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121章解暑酱包兔

    福州的荔枝品种繁多,足足有三四十类,让人眼花缭乱。但公认最上品的荔枝只有一种,那便是“陈紫”。陈紫荔枝晩熟,头茬的陈紫一向都是最先供给皇家,其次是高官权贵,最后剩下的一小部分才会投入果子行出售。

    富室大户们闻风而动,早早便派仆役们去果子行蹲点,就为了卖上几斤陈紫以赏味。若是尝不到陈紫,其他品种的荔枝哪怕吃再多,也是遗憾的。

    苏衡因为常来果子行采买西瓜,与卖西瓜的果商相熟。这次,那果商不知从什么渠道弄到了二十斤陈紫荔枝,特特派人往五岳观递了消息,说是专门给苏衡留了三斤。于是,原本是要去大相国寺南分店的苏衡便让车夫调转方向,先去果子行一趟。

    “小衡儿,听说你搞到了陈紫,分些给你师叔我尝尝味儿呗?”苏衡刚迈进苏氏养生馆,谢思危就兴冲冲地迎上来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衡与清风两人手上的果篮,垂涎欲滴。

    “谢师叔,这些陈紫是小师兄准备拿来做药膳的,你可别给霍霍光了。”清风连忙护住手中果篮。

    “才二十文一海碗的百果翠玉羹,拿陈紫来烹饪?这也太暴殄天物了吧!还不如给我吃掉呢。”谢思危说着伸出手就想把清风手里地果篮抢过来。

    “什么二十文啊,是二两银子!这陈紫可是专供皇建院街药膳堂的。”清风连忙抱着果篮躲到苏衡身后。

    谢思危动作一顿:“药膳堂准备开业了?”

    “算是”,苏衡解释道,“只是试营业,届时会邀请几位熟客来品鉴。”

    这是要准备药膳宴?准备宴席,那定然要试菜的。谢思危眼睛一亮:“那我也来帮忙!”

    清风在苏衡身后翻了个白眼。这位谢师叔能帮什么忙啊,还不是同他一样惦记着小师兄做的药膳。哼,别人不清楚谢师叔的小心思,他还能不清楚么。

    “小师兄,你之前答应了我到时要让我来厨房帮忙的!”清风暗暗瞪了来抢食的谢思危一眼。

    苏衡闻言神色不变:“那便多谢师叔了。至少要准备四个百果翠玉盅,清风一个人挑瓜籽恐怕挑不过来。既然师叔愿意帮忙,那便最好了。”

    “哈?挑瓜籽?”谢思危刚扬起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清风闻言乐了,嘻嘻笑道:“谢师叔,多谢帮忙!”

    陈紫荔枝个大而圆,壳薄而平,剥开色泽鲜紫的外壳,还有一层如桃花红的薄膜,褪去红衣,里头晶莹剔透的果肉才现出身形。

    清风迫不及待地把果肉送入口中,果肉爆出蜜一般香甜的之汁水,随后像冬雪一样化在了舌尖。呜呜!这是什么人间美味!

    咂咂嘴,清风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个陈紫荔枝。

    苏衡早就看见清风像小老鼠偷灯油似的举动,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罢了。反正御膳房内的食材管够,清风便是吃上一斤陈紫荔枝没不会有人计较。不过,吃多了荔枝导致上火可就不为美了。

    “最多再吃五颗。”

    苏衡突然出声,把心虚的清风吓了一跳,等听清内容,他又高兴起来,挠了挠自己滚圆的脑袋,傻笑出声:“谢谢小师兄,小师兄最好了!”

    苏衡收回视线,将煎好的佩兰叶汁倒入碗内,加入面粉、食盐与鸡蛋,用长竹筷搅拌起来,好让蛋液与药汁均匀地黏附在兔肉片上。

    锅内热油,倒入兔肉,炒至将熟未熟,放入葱花、姜末、黄酒、白糖、酱油与特制的甜酱,浓烈的香味似炸弹般一瞬爆炸开来,席卷了整个御膳房。

    “好香……”清风被这股霸道的香气勾得腹中馋虫在不停地蛄蛹,突然觉得手中的陈紫荔枝不香了。

    苏衡做的这道菜是解暑酱包兔,也是一道药膳。兔肉

    味甘性凉,能够益气健脾,养阴生津,佩兰味辛性平,具有清暑化湿,醒脾开胃的功效。这道药膳原是苏衡计划筹办的解暑药膳全宴中的大菜。如今药膳宴没能如期举办,这道解暑酱包兔倒是即将提前在宫中夏至宴上“露脸”了。

    除了夏至宴,宫中还有诸多名义的宴会,比如天子与圣人生辰要举行大宴,太子及冠礼与大婚要举行大宴,给外国使臣接风要举行大宴,给凯旋将士庆功也要举行大宴。还有每岁的年节、中秋节、冬至与夏至,依照宫中惯例,都要大宴群臣。

    今日这场夏至宴,原本并没有苏衡这个小小的医官什么事。但坏就坏在,苏衡打算举行解暑药膳宴,广邀苏氏养生馆的熟客前来试菜这一消息,不知怎地,提前走漏了风声,让天子知晓了。那二十位获邀的熟客名单中,并没有当今天子的名讳。

    当时正好轮到苏衡值守,赵祯见到苏衡时一脸的不高兴。天子沉声质问:“朕拿着苏氏养生馆的白玉牌,怎么连个药膳宴都去不得。苏医官,你作何解释?”

    自从苏衡被天子封为翰林金紫医官,天子私下都是亲切地称呼他为“小衡”,今日突然称苏衡为“苏医官”,可见天子对此事有多恼怒。

    贴身服侍天子的内侍们纷纷低头,就差把头埋在胸口了。苏衡却面不改色地冷静解释道:“陛下万金之躯,如何能到微臣的药膳堂公然用宴?臣的药膳堂只有药侍守门,不想宫中禁卫森严,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臣如何是好?”

    “朕不管,朕非要尝一尝你这解暑药膳!”赵祯竟似孩童般闹起了小脾气。

    “陛下……”苏衡面露无奈。

    赵祯却转过头去,一副并不想听苏衡劝谏地模样。

    “过几日便是夏至宴,若陛下不弃,臣可协助御膳房筹备今岁的夏至宴。”苏衡最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毕竟是百官齐聚的大宴,只苏衡一人是不可能包圆宴席上的全部菜肴的。因此,苏衡只需负责一菜一羹一汤,做完便能休息了。一菜是解暑酱包兔,一羹是加了陈紫荔枝的百果翠玉羹,一汤则是清热祛湿的荷叶冬瓜汤。

    苏衡只是医官,以他的级别并没有参加夏至宴的资格,因此,将这三道菜做好后,苏衡便带着清风在御膳房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开始享用今日的饭食以填饱肚子。

    而原处的大殿内,钟鼓齐鸣,笙歌不断,盛大的夏至宴才刚刚开始。正殿内,天子面南背北,端坐龙椅之上,独占一席,桌上铺着华丽的黄绫。亲王、宰相、枢密使、各部尚书以及高级将领等或四人一席,或六人一桌,每人坐于绣墩之上,桌上铺着红绫。这些餐桌分成东西两排,皇亲国戚们坐东边那排,宰相、枢密使等高官们坐西边那排。

    但这还不是夏至宴的全部参宴人员。除了正殿,偏殿内也坐满了官员。级别略低一些的文官武将便是坐在偏殿用餐。至于最末等的官员们,他们连坐在墩子上用饭的资格都没有,全部挤在走廊里,跪坐在铺着毡席的地上吃喝。

    夏日本就炎热,若在殿中还好些,起码有扇车送凉,冰盆驱暑。但是在走廊用餐的官员们可就惨了。这一场夏至宴吃下来,连身上的官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就在众官员倍感煎熬时,宫人们端上来一个滚圆的大西瓜。

    “这是?”众人正摸不着头脑,以为上错了菜,便看见宫人取下锯齿形的瓜盖,露出里头的果羹来。

    “百果翠玉羹,各位大人请慢用。”

    冰镇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果羹喝起来酸甜可口,浑身的暑气仿佛都被驱散殆尽。一碗果羹下肚,众官员便觉开胃许多。紧接着,解暑酱包兔等大菜也被一一端上桌。

    “宫宴吃了这么多回,今日的菜肴是我最喜欢的。尤其是那道果羹,酸甜可口,十分开胃。”

    “那碗荷叶冬瓜汤也不错,喝完感觉胃部都舒服不少。”

    “我倒是觉得那道酱包兔更好吃,特别入味。”

    夏至宴毕,百官们鱼贯而出,关系好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走在一块,评价着今日的宫宴菜色。苏衡与清风混在出宫的官员中,随着人流出宫,难免听到身边文官武将们对菜品的点评。

    “小师兄,好多人都说喜欢你做的药膳哎!”清风听了与有荣焉,凑到苏衡身旁,小声分享着激动的心情。

    “嗯。”苏衡颔首。看起来反响不错,这三道菜可以写进药膳堂的夏日菜单了。药膳讲究三因制宜,因人、因时、因地,夏日暑热难耐,菜单上可以多写一些解暑清热的药膳。

    过了几日,皇建院街苏氏养生馆对面的药膳堂正式开张。抢到了前二十位预约号的客人在数双羡慕嫉妒的眼睛注视下,施施然踏进了药膳堂的大门。

    “两位客官是想在大厅用餐还是到单独的雅间用饭?”

    “雅间。”

    “这边请。”

    “君实,你看到外头那些人的眼神没?他们没抢到预约号,对我们这些拿到号的人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啊。”梅尧臣摇头笑笑,“话说,君实你这两个号是怎么抢到的?我听说有富商提前一日便派人在药膳堂门口等着都没抢到。”

    司马光平日板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说来惭愧,我也抢不到。但馆主与我相熟,他原本邀请我来试菜,结果说好的解暑宴因意外取消了。作为补偿,他便送了我两个号。”

    “如此看来,我是沾了君实你的光了。”梅尧臣说罢,低头翻阅苏氏药膳堂的菜牌,看到上面熟悉的菜品,不由道,“咦?这上头有好几道菜我在几日前的夏至宴上见过。”

    第122章 第122章龙眼纸包鸡

    “阿父,快点快点!”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郎君鼓着小脸,稚声稚气地催促着一个年轻男子。

    “好好好,别急别急。你阿娘今儿出去与她闺中密友赏花去了,咱爷俩今日放开了吃,放开了玩!”那男子年才弱冠,生得长身玉立,秀眉大耳。

    这对父子手拉手进了苏氏药膳堂,选了一个雅间就坐。苏衡正巧听见他们的一番对话,只默默感叹,古人成婚生子真是早,这位郎君才二十岁就已经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娃娃了。过早生子不仅伤身还可能折寿。别人家他管不了,但是自家八娘绝不能早早嫁人。

    苏轸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前些时日,苏衡收到眉山来信。程氏在信中隐约透露出想为苏轸订亲的意向。眉山许多小娘子大多在及笄后便开始着手筹备婚嫁之事,甚至还有不少人还未及笄便已订亲,只等及笄后便嫁过去的。因为苏衡曾说过,女子过早生育十分损身,嘱咐家中不要太早让苏轸嫁人。程氏便一直拖着这件事。但眼看苏轸就要满二九年华了,与苏轸同岁的小娘子娃娃都能满地跑了,程氏难免开始着急起来。

    苏衡只回信道,小妹订亲之事可以再缓半年。他如今在京中已攒下不少家业,等明年年初买下一座大宅子,一家人便可以在京中团聚。二弟与三弟届时还可以在太学就读,由名师大儒亲自教导。京中青年才俊极多,小妹可以有

    更多更好的选择。

    “馆主,这是天字一号雅间客人点的菜。”店小二身穿药膳堂的统一服装从雅间走出,毕恭毕敬地讲点菜牌递给苏衡。

    苏衡收回飘远的思绪,视线落在点菜牌上。上面只写了三道菜:三脆面、竹叶粥和龙眼纸包鸡。除了龙眼纸包鸡,其他两道菜做起来倒也不复杂。

    厨房里已经提前做好了三脆面浇头,只需要下一碗鸡汤面,盖上以嫩笋、小蕈和枸杞头作为主原料的浇头即可。竹叶粥的秘诀就在于竹叶汁。将鲜竹叶洗净,与生石膏布包一同放入锅内,加水适量熬煮,去渣取汁,这便是竹叶汁。灶上已有煮好的粳米粥,将稀粥加热,缓缓倒入竹叶汁与冰糖,香甜可口的竹叶粥便做好了。这道竹叶粳米粥有清热泻火,清心利尿的功效,在伏天食用正正好。

    惟有这道健脾益气,养血安神的龙眼纸包鸡,做起来最费功夫。苏衡在后厨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将这道菜做好。如今正是饭点,药膳堂的大厅与雅间均已坐满。见跑堂的小二都在忙活,苏衡干脆亲自端着做好的纸包鸡送去了天字一号雅间。

    “这是龙眼纸包鸡,两位贵客请慢用。”苏衡将摆盘精致典雅的药膳轻轻放上紫檀木桌。

    “哇,好香呀!”四岁的小郎君闻着味儿把小脸从粥碗里抬起来,还留着些婴儿肥的脸蛋上还沾着竹叶粥米。

    “不是说纸包鸡吗?怎么只见鸡肉不见纸?”那年轻的郎君挑眉问道。

    “这道菜是用糯米纸包着鸡肉片与各式配菜一齐入锅炸熟的。为了美观,出锅后便将外面的那层糯米纸去掉了。”苏衡解释道。

    “原来如此。”年轻郎君恍然,动筷夹了一片鸡肉片放到长子碗中。

    “呼呼”,小郎君鼓起脸吹了吹热气腾腾带着锅气的鸡肉片,“啊呜”一口吃下了肚:“好次!”

    “胡桃、龙眼、胡荽、火腿、姜片、葱丝……配料这般丰富,贵馆这道菜倒是下足了功夫。”年轻郎君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下筷开始品尝,“鸡肉片爽滑入味,外表的蛋清糊熟度正好,鸡肉应当用食盐与胡椒粉腌过了。”

    “客人一口便能尝出本馆所用调料,看来是位行家。”苏衡微微惊讶。

    “行家不敢当,我只是好这一口吃食罢了。”年轻郎君自谦道。

    “客人过谦了。三道菜已上齐,请慢用。若有其他需要,可摇铃吩咐。”苏衡说罢退出了这个雅间,留这对父子静享美食。

    这原本是苏氏药膳堂最普通不过的一日。但苏衡没想到的是,次日,这位秀眉大耳的年轻郎君又来了,一来便又点了一份龙眼纸包鸡。

    要知道,苏氏药膳堂每日限量接待二十位客人,预约号本就难抢。几乎很少能看见连着两日都能抢到号的客人。苏衡原本以为这只是巧合,没想到,接下来好几日,每日都能看见这位年轻郎君。偶尔还能见到他带着那位生得玉雪可爱的小郎君一道来。

    苏衡心下奇怪,便去查了预约名册,却始终查不到连续好几日都在预约名册上的人。这倒奇了。除非,有拿到预约号的客人自愿将自己的青玉牌转赠对方,否则,一切都说不通。药膳堂的客人不是高官便是权贵,是谁有这般大的面子,能令这些贵人们将好不容易拿到的青玉牌折腰相送?

    苏衡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走到药膳堂大堂一看,却是位穿着贵气的女子柳眉倒竖,纤指轻点,一脸嗔怒地瞪视那位日日常来的郎君。

    “好哇!你个没良心的,我说怎么近日你总说胃口不好,饭吃不了几口便道饱了。原来是偷偷跑来这儿打牙祭吃独食了!”

    “娘子息怒。此处人多,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那年轻郎君以袖掩面,似十分尴尬。

    “哼!怎么?敢做不敢认?觉得丢脸一开始就不要瞒着我偷偷摸摸跑来吃独食。我偏要在这里说,好让你长长记性!”那俏丽女子轻哼一声。

    “阿娘,不要生阿父的气。是我想来的,不能怪阿父!”那位小郎君抱着女子的大腿,扬起小脸稚声稚气地替他阿父说话。

    “真的?”女子挑起一边柳眉。

    年轻郎君连忙点头。

    “那便饶你一次”,女子俯身抱起长子,道,“走,去天字一号雅间。我倒要尝尝,这家药膳堂的饭食到底有多好吃,把咱们府里的吃食都比过去了。”

    第123章 第123章苏洵中举

    “范爷爷,您认识那家人?”苏衡抬眼。

    范仲淹轻轻点头:“小衡啊,你这药膳堂可是引来了不得了的人物。那位化名‘王十三’的郎君乃是濮安懿王第十三子。去岁他被陛下授官岳州团练,因此现在朝官们一般都称其为赵团练。”

    “皇建院街分馆往来的皇亲国戚也不少,这位赵团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苏衡不觉得范仲淹会无缘无故为了一位普通的皇亲特地登门提醒。

    “早年陛下无子,这位赵团练幼时曾被接入宫中,赐名宗实,由圣人亲自抚养。后来陛下亲子出生,赵团练便被送回懿王身边。可惜,皇子未满三岁就夭折,陛下这些年接连夭折数位皇子,如今宫中并无皇嗣。这位赵团练的身份……颇有些尴尬。”范仲淹缓缓道。

    原来如此。范仲淹这么一说,苏衡便明白了。不过,十三团练……苏衡被这么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后来的宋英宗赵曙吗?历史上仁宗无子,继任皇位的正是这位英宗。

    那么,那日见到的那位娘子便是赵团练的夫人,未来的皇后了?还有哪位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不会是未来的宋神宗,赵顼?

    这么看,他的药膳堂的确引来了了不得的人物。不过,连当今天子都已经来过他的苏氏养生馆了,未来天子爱吃他这药膳堂的饭食,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苏衡很快便调整好心态。

    “来者都是客,既然赵团练取了化名,便是不希望旁人认出他来。我只当他是‘十三官人’便是了。”苏衡道。

    “怎不是王官人?”范仲淹奇道。

    “范爷爷有所不知,王官人另有其人。”苏衡说着,伸手往上指了指。

    范仲淹秒懂,哑然失笑:“你啊……”

    “对了,范爷爷,我有一事相求。”苏衡正色道。如果范仲淹今日不来五岳观,他原本也要去范府拜访的。

    范仲淹呷了口清茶,示意苏衡但说无妨。

    “我想向您求两封推荐信。”苏衡道。

    事实上,不止是范仲淹,苏衡还拜访了庞籍,拿到了庞籍亲笔写的两封推荐信。而不在京中的文彦博、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也十分配合地将举荐信寄到了五岳观。苏衡收到厚厚一沓举荐信后,这才磨墨提笔,给苏洵回信。

    数日前,苏衡便收到了来自眉山的报喜书信——苏洵参加了今岁的秋闱,考中了举人。家中已经在着手准备离蜀赴京,趁苏洵明春参加春闱的机会,来开封见见苏衡。

    苏衡收到喜报后,却想得更远。苏氏养生馆生意红火,药膳坊与药膳堂也营业了数月有余,替他挣了不少银子。如今,以苏衡的资财,想要在内城核心区买下一套宅子或许有些困难,但在外城买下一座带院子的大宅子却是绰绰有余。

    等家中爹娘弟妹明年年初进京,便能直接住上大宅子。京城的教育资源自然要比小小的眉山县要优渥数倍,苏轼与苏辙留在京中太学或国子监读书,岂不是更好?这般想着,苏衡便开始筹备买房还有替弟弟们求举荐信的事情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衡在京中忙碌时,远在眉山的苏家众人也没闲着,一边在筹备苏洵参加乡饮的事情,一边忙活着找人接管苏家名下的田地还有收拾行李细软。

    此番进京少不得离家数月甚至半年,家中田产若是无人打理,等回来估计要长满杂草,一片荒芜。杨氏要照顾年迈的苏序,还有打理老宅,抽不出身帮忙。

    程氏也没好意思再给嫂嫂增加负担。好在同住纱縠行的一位婶子十分热心肠,替程氏牵线寻了为打理庄稼的好手,每月只收半贯的代管费。

    了了一件心头大事,程氏总算松了口气。

    “阿娘,等阿父进京参加礼部试,如果通过了,阿父是不是就能像伯父一样当官了?那咱们能直接搬到京城住吗?我好想阿兄,若是咱们也在京中,就能每日都见到阿兄了。”苏轼如今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郎了,但是在程氏面前总忍不住要撒娇。

    缀在苏轼身后的小尾巴苏辙闻言,也眼含期待地看过来。虽然吧,苏辙这个才十三岁的小尾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比苏轼还要高出一个拳头,两人站在一起,苏辙反而更像是年长的那个。

    程氏温柔笑笑,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你们阿父如今只通过了咱们眉州的解试,等明年春天除了要参加礼部的省试,省试过了还要再参加殿试,等通过殿试正式成为进士,还得再参加吏部的铨试,通过了,才能获得任官的资格。”

    “啊?这么麻烦?”苏轼垮下脸。

    “好了,快去换衣服,这会儿估计乡饮已经快结束了,我们现在过去接你阿父回家,时间正好。”程氏柔声催促道。

    “哦!”苏轼应了声,拉着苏辙回房间更衣去了。

    所谓乡饮,指的是考生在通过解试后,进京省试前,地方官请举人们聚餐的宴会。乡饮宴一般会在当地孔庙中举行。不过,说是聚餐,其实就是举人们与地方官之间的一种社交,还是特别累人的那种。

    比如今日正是举行乡饮的日子,苏洵与其他举人们都起了个大早,五更刚过,天才蒙蒙亮,众举子们就已经在孔庙正门外候着了。等了约莫一刻钟,眉州知州才驾临孔庙。又过了一刻钟左右,眉州有名望的耆老们才拄着拐杖姗姗而来。这些耆老们中年纪最小的也有六十了,别说举子们要恭恭敬敬地向他们作揖行礼,就连知州也需在耆老们面前摆足尊敬的姿态。

    等耆老们到场,人才算到齐,知州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进了孔庙大门。过了大门,登桥过泮池,没多远就是正殿。正殿下上好的石材雕刻垒砌而成的踏步。在这里还得上演一番“礼让”的表演。

    是的,苏洵在心中称之为“表演”。举子们互相谦让,让对方先走,知州大人敬老知礼让耆老们先走,耆老们也谦让,非让知州率先登上踏步进殿。众人口中互相说着“您请”“还是您先请”,来回推让上好几回。

    今早天没亮就起身了,在孔庙外等了两刻钟,等得昏昏欲睡,现在好不容易进了门,在大殿前又要装模作样互相谦让个三四回。有这个时间,乡饮宴早就吃完了。苏洵虽然心中不耐,面上仍端着一张板肃正经模样。

    这番“表演”终于到了尾声。最后还是耆老们走在最前面,知州次之,一群举子们呼啦啦跟在最后。

    进了正殿,殿中空出一大片,用饭的餐桌分别摆在东西南北四个角落。众人在耆老与知州的带领下,先向殿中孔圣人的画像与牌匾磕头行礼,再将酒菜与果盘等贡品供到香案上,然后才能依次就座。

    苏衡在家中时,三餐规律,铁打不动,连带着苏家人如今全部养成了饮食规律准时的好习惯。到了饭点,不用人催,肚子自己就开始鸣鼓喊饿。苏洵今晨早起,没来得及用朝食,现在被繁琐的乡饮流程绊住,眼看着就要到了平日用午食的饭点,他感觉自己已然饿过了头,脸色越发板正严肃。

    其余举子见了,纷纷在心中赞叹。不愧是苏明允,君子端方,一丝不苟,礼节丝毫也没有错漏。殊不知,苏洵只是因为过了饭时无法用饭,心情不好罢了。

    殿中孔子像前的香案下面整整齐齐摆着今日饮宴所需的酒水与酒具。侍者跪于在地上,取出酒杯,放到水桶内的清水中上下盥洗三次,再用酒勺从酒樽里舀酒,将数十盏酒盏一一斟满,依次送到众人桌上。知州举杯,众人共饮。饮罢方可动筷吃菜。

    苏洵用筷子夹起已经冷了的饭菜,送入口中。然而,还没吃几口,下一轮敬酒又开始了。侍者将众人案上的酒盏收回,放入水桶中重新盥洗,再用酒勺打酒,重复上一轮的流程。就这样,收杯、洗杯、倒酒、端酒、敬酒……如此这般进行几轮之后,苏洵被搞得胃口全无。本来那些冷了的菜肴就不好吃,还要吃几筷子敬一次酒,烦人至极。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知州却站起身,要开始发表讲话。

    苏洵:“……”

    等繁琐的乡饮终于彻彻底底结束后,苏洵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在队伍后面出了孔庙。

    “阿父!这里!”站在树下等候的苏轼一眼就发现了苏洵,跳起来招手。

    苏洵走过去,发现苏轼怀里露出来半拉包装纸,这是眉山县最有名的那家点心铺子的包装。

    伸手,摸走,拆袋,进食。苏洵吃下一块香软可口的枣酥,烧灼的腹部总算缓了过来。

    “阿父,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省下的点心!就两块,全被你抢走了。”苏轼发出抗议。

    “再给你买。”苏洵说着把另一块枣酥也吃进了肚子。

    “阿父,是乡饮宴上的饭菜不好吃吗?”苏辙瞧出一些端倪。

    “别提了,就是一些冷羹冷饭还有几杯酒水。”苏洵折起包装纸。

    “那我们快些回去,让采莲给你下一碗鸡汤面。”程氏心疼道。

    “好。多谢娘子。”

    乡饮结束,苏家打点好全部行囊,一家五口人还有采莲、青枝、金蝉三位侍女便一齐登上了离蜀的航船,驶往苏衡所在的京城。

    紧赶慢赶,苏家人总算赶在除夕前到达了京城开封。

    第124章 第124章苏家进京

    晨光熹微,朝露待晞,冬日的早晨透着彻骨的寒意。在这样的冬晨里,暖融融的被窝才是最好的归宿。腊月的开封城似乎比其他时候都要慢上一拍,冬日慢一拍升起,居民慢一拍醒来,烟火慢一拍升起。不知是因冬风太冷亦或是岁末将至,满城的烟云都变得慵懒起来。

    然而,位于皇建院街的苏氏养生馆却好似不畏冬寒,日头刚升起,悠远的乐音便伴随着清晨的鸟啼响起,清心,宁神,吹散了冬日清晨的幻梦。

    “第三式,白鹤亮翅。十三官人,手还要往上再抬高一点。”清冷好听的声音在苏氏养生馆西北角的金梅园中响起,那是苏衡在纠正赵宗实的动作。

    入冬后,皇建院街的苏氏养生馆推出了冬日锻体项目,依据客人的喜好,可以选择学习八段锦、太极拳或五禽戏。教学的地点就在新建好的金梅园中。

    皇建院街分馆以北原是一家马行。那马行是前店后院的布局,前头卖马,后头养马。几个月前,马行主人因为老家出事,匆匆挂牌将铺子转租。苏衡见价钱合适,便租了下来,做了一番改造。如今,这铺子前头是针灸堂,由谢思危坐镇,后头则是金梅园。

    金梅园中种满了名为“玉玲珑”与“卷瓣金盘”的上品腊梅,前者温润如玉,后者绚烂如云,两个不同品种的腊梅以太极图的布局分种两边又浑然如一。在两片梅林中各建了一座供人休憩赏花的八角亭,位置正好是太极阴阳鱼的鱼眼处。苏氏养生馆的客人们都对这座设计精妙的金梅园赞不绝口。在这样的雅致景色中练习锻体操,想来也别有一番意趣。

    范仲淹等人早在边关时就已经被苏衡监督着学会了八段锦,因此对另外两个锻体操更感兴趣。苏衡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太极拳和五禽戏分别演示了一遍。

    金梅园中,花开如云。苏衡穿着一身宽袖道袍,衣袂翩飞,拳风过处,碎金落满地。太极拳的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缓慢却有着玄妙的韵律,举手抬足之间,似有看不见的“气”在缓缓流淌。

    赵宗实看得眼睛都亮了几度:“苏道长,我要学这个!”

    自打那次被他娘子撞破他

    偷偷带着长子去苏氏苏轼药膳堂打牙祭,赵宗实就彻底放开了。多亏他娘子被药膳堂的美味俘获,特许他每三日可以出来用饭,这事儿算是过了明路,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出来了。苏氏养生馆就在药膳堂对面,赵宗实闻名已久,但一直被各种事情绊住没去成。况且,苏氏养生馆的号比药膳堂的还少,他总不好每次都去“借”那些朝臣的青玉牌。

    幸好,苏氏养生馆新推出的这个冬日锻体项目,名额增加到了三十个。赵宗实运气好,抢到了。

    “十三官人,您走神了。”苏衡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清泠泠的声音让赵宗实飘远的思绪立即回束。他已经学到倒数第二式——十字手了。

    “阿父!”等赵宗实终于将一套太极拳完完整整打完,穿得跟个圆乎乎,糯叽叽的水团子似地赵顼啪嗒啪嗒地跑进了园子,“阿父,您好了吗?阿娘来啦!”

    赵宗实徐徐收势,待气息稳定后,这才无奈道:“来了来了。”

    “衡哥哥!”小包子赵顼仰起头乖巧地和苏衡打招呼。

    “嗯。”苏衡垂眸,从荷包里摸出一颗梅花糖递过去。

    “谢谢衡哥哥!”赵顼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他最喜欢衡哥哥了,衡哥哥长得好看,还会做很多好吃的糖果点心!

    赵宗实牵着长子寻他娘子去了,其余客人则乐呵呵地离开金梅园,往对面的药膳堂走去。清早起来打了一套太极拳,这会儿定然腹中饥饿,正好去药膳堂领一份免费热乎的朝食暖胃充饥,这算是给参加冬日锻体客人的一个小福利。

    苏氏养生馆的冬晨就在客人们离去的说笑声中步入尾声。而就在离开封不远的一座小镇中,赖床的苏轼才不情不愿地在弟弟苏辙的呼唤下起身。

    “二哥,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你再不起的话,阿父待会儿又要训你了。”苏辙坚持不懈地推了推床上鼓起的小山包。

    小山包摇晃了几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苏轼把脑袋探出厚被子外头。冬日的寒气瞅准时机扑面而入,苏轼被冻得一个激灵,嘴里叫出了声:“嗷!好冷!”

    “换上冬衣就不冷了。”苏辙好声好气地哄道,他甚至连苏轼的冬衣都帮帮搭配准备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若是不看年龄,恐怕谁都以为沉稳温和的苏辙才是二人之中的兄长。

    “不想起床……”苏轼裹着被子苦哈哈道。

    “阿父说,如果今日早些出发赶路,说不定能赶在除夕前抵达京城。”苏辙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真的吗?!”苏轼的睡意瞬间被赶跑。被子一掀,火速换上冬衣跳下床,胡乱洗了把脸漱了漱口,苏轼火急火燎地拉着苏辙出了房间。

    “阿父!我们快到开封了吗?”苏轼腆着脸凑到苏洵身边问道。

    苏洵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舍得起身了?”

    “起了起了。阿父,您还没回答呢,咱们今日能赶到开封不?”苏轼不依不挠地追问。

    “去收拾你的包袱,早些出发,应当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苏洵慢条斯理道。

    “我这就去!”

    等苏家一行收拾好行李,驴车已经在驿路旁等着了。苏轼正想踩着上马石上车,突然留意到驿路旁一座木桥前有人在叫卖地经,立刻喊道:“阿父,这里有人在卖地经!我去买一份!”

    说罢,苏轼像猴儿一样灵活地跳下上马石,直奔那桥边小贩而去。

    地经,又叫“图经”或“里程图”。若是苏衡在此,定能认出这便是后世的地图。地经在此时已经是一件常见的商品,比如苏轼面前的小贩便是专做地经生意的。这座小镇离京城近,许多进京的游人都需要这样一份开封里程图。这位小贩就是瞅准了商机,专门蹲在这条入京必经的驿路,向过往的游人兜售图经。

    一份图经并不贵,苏轼从他阿姐给他绣的荷包中数出二十个铜板,很快买回了一份。回到驴车上,苏轼展开京师的地经,苏辙和苏轸都好奇地凑过来细看。

    这份地经印刷得有些粗糙,但是上面的信息还是比较详细的,图上标注了开封府的主要道路、里程、可供歇脚的旅店、寺庙宫观以及比较出名的酒楼茶坊等等。

    “阿兄所在的五岳观离南城门很近哎!那我们一进城就可以去五岳观找阿兄了!”苏轼第一个找的便是五岳观的位置。

    “保康门瓦子、朱家桥瓦子、桑家瓦子……不愧是京城,有好多好玩地方。”苏轼侧过头和苏辙嘀嘀咕咕京中好玩的去处。

    苏轸则对茶坊和园池更感兴趣:“阿兄曾经在信中和我说过,京中旧曹门街有个北山子茶坊,很多小娘子都爱去吃茶游玩。里头装饰得特别好看,有仙洞,有仙桥,走在里头就像仙女一样。”

    “等到了开封,让你阿兄陪你去逛逛。”程氏温柔地笑笑,轻轻拍了拍长女的肩膀。

    “金明池、琼林苑……如果阿父考上了进士,陛下是不是会在这里举行琼林宴呀?”苏轸仰头问道。

    “不错。”苏洵闻言点头。

    “皇家的园囿一定很美,真想进去看看。”苏轸不由心向往之。

    “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与琼林苑会开放给京中百姓参观游玩。轸儿若是想去,须得过了今冬,等到明春三月再说。”苏洵道。

    “能进去就已经很好了。”苏轸心满意足道。

    越近京城,驿路越平坦开阔,便于驴车行走。木制车轮飞速转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车身稳稳当当,惟有车盖四角的铜铃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能看见城门了!”苏轼掀开车帘,激动得都快把半个身子探出去,“这就是京城吗?”

    苏轼正感慨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头传来。转头一看,发现是不知哪位高官的车驾,马蹄落处,扬起一片飞尘。一位身着红衣的高官在仆从的簇拥下,很快越过苏家的驴车,径直往京城而去。

    “好威风!”苏轼眼也不眨地看着那队人马远去。苏辙紧挨苏轼而坐,那位高官策马经过时,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四十出头的模样,但保养得极好,通身儒将的气派。

    此时已过黄昏,天色暗沉。苏家的驴车快要到达南薰门时,恰好赶上赶猪人赶着数量庞大的猪群入城。苏家的驴车只好往一旁避让。

    “这么头猪,得有上万头了吧。京中居民能吃得下这么多猪吗?”苏轼惊讶道。

    “自然可以。这里可是京城。”苏洵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该不会快关城门了吧?我们要等这些猪全部进城了才能走吗?”苏轼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免有些担心。

    “看来是的。”苏辙应道。

    于是,苏家一行人硬生生看着十几个赶猪人有条不紊地赶着数万头猪进了南薰门。这些赶猪人也是有本事的,如此庞大的猪群,他们只有十几个人,猪群却丝毫没有走乱。

    “总算没有猪在城外了。咱们快些走吧,城门都要落锁了。”苏轼心急地催促道。

    赶车人一扬鞭,驴车行至南薰门下,却调转了方向,往东边的保康门而去。

    “嗯?城门不是就在眼前吗,怎么不进去?”苏轼皱起眉。

    “此门是京城南门,正对着皇宫大门,除了天家车驾,平常是禁止寻常士庶通行的。我们要进城,只能从两边的城门进去。”苏洵对此却毫不意外。

    “为什么?人不能走,猪却可以?这不合理!”苏轼叫嚷道。

    “京中就是这般规定的。只有民间待宰的猪可以通过南薰门进城。”苏洵道。

    苏轼不服气地嘟嘟囔囔:“好奇怪的规定……原来堂堂京城,竟是人不如猪?”

    第125章 第125章银鱼糯米粥

    月明星稀,观门落锁,偌大的五岳观与枝头鸦雀一般沉寂下来。

    “咚咚咚”,不知是何人月下敲门。守门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去开门,一边卸下门栓,一边嘀咕道:“奇怪,今晚第一波来打夜胡的人怎么这么安静。”

    自从进入腊月,京中贫者就会三五成群地乔装成鬼神,或敲锣或打鼓,总之就是动静很大地挨家挨户上门乞钱。京中百姓称之为“打夜胡”,据说这是一种驱除邪祟的方式。五岳观的守门人已经习惯了喧闹的锣鼓,这次骤然听见礼貌的敲门声,竟有些不习惯了。

    观门一打开,站在外头的不是来打夜胡的人,而是穿戴正常的一家人。这个点了,总不能是来上香的吧?守门人奇道:“你们找谁?”

    …

    这个时辰,苏衡已经沐浴更衣,穿着寝衣在床头看书。烛火寂然燃烧,照亮一室。

    “嘭嘭嘭”,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拍门声,苏衡还未来得及抬头,就有人急不可耐地破门而入,急哄哄地嚷道:“小师兄!你家里人来了,现在已经在会客室了!”

    苏衡神色一变,手中猛地用力,好好的医书被捏皱了一角:“我这就去。”

    苏家人已经在会客室翘首以盼了。苏轼坐不住,直接站在门口望穿秋水。苏辙和苏轸也不遑多让,不过两人性子比苏轼要稳重得多,好歹还能按捺住心绪,坐着等候。

    “阿兄!”站在门口的好处就是能够第一个看见苏衡的到来。月光皎皎,君子谦谦。苏轼眼巴巴地看着苏衡披星戴月而来。自家兄长那清俊又熟悉的眉目一入眼,苏轼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不受控制地留流下来了。

    “呜呜呜呜呜……阿兄,我好想你……”苏轼顶着一对荷包蛋眼,三步并作两步扑向苏衡,抱住他劲瘦的腰部就开始哭叽。

    这下子,苏辙与苏轸也坐不住了。

    “大哥!”

    “兄长!”

    看见苏辙渴望又不好意思的眼神,苏衡张开双臂,示意道:“过来吧。”

    “呜!”苏辙瞬间沦陷,忘记了害羞,像小时候那般扑进了长兄的怀里。

    苏轸绞着手帕,眼巴巴地看着。她如今已经是十七了,不再是小时候可以缠着兄长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了。可是——可是她也好想和兄长贴贴!苏轸咬了咬下唇,又难过又不甘心。

    “轸儿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苏衡自然看了出来,不愿让小妹难过,伸出手亲昵地摸了摸苏轸的头。

    温暖的感觉从头顶传来,苏轸看着苏衡柔和下来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兄长还在眉山的岁月。因几年未见而产生的一丝生疏就在兄长的抚摸下消失殆尽。

    “这群孩子……”程氏站在门边,看着四兄妹相处融洽的景象,欣慰地笑了笑。

    苏洵伸手将爱妻揽入怀中,为她挡去微凉的夜风,感慨道:“咱们一家,总算团聚了。”

    次日便是除夕。五岳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过节的喜气。

    药房隔壁的小厨房的烟囱升起屡屡炊烟,那是苏衡在亲手熬煮银鱼糯米粥。

    苏家一行旅途奔波,在路上吃得并不好。苏衡昨夜不着痕迹地给苏轼和苏辙把了把脉,发现他们多多少少有些脾肺虚弱,便打算今日早起给家人熬煮一锅银鱼粥。

    银鱼干制后营养成分更高,最适合用来补益虚损。糯米甘温柔黏,既能养脾又可润肺。最后加入去腥健胃的生姜,调味的猪油和食盐,一锅香软可口,又能健脾补虚的银鱼糯米粥便熬好了。

    “大哥……”苏辙揉着还有些困倦地眼睛寻到了小厨房。

    “卯君?你怎么来了。昨夜睡得晚,怎不再多睡会儿?”

    昨晚好不容易三兄弟重聚,苏轼和苏辙都高兴得睡不着。虽然观中客房多,住持大方地给每个人都安排了房间。但是苏轼和苏辙都不想住冷冷清清的客房,两人一起跑到苏衡的房间,非要和苏衡挤在一起睡。

    “你们两个都那么大了,还要黏着我睡觉,羞不羞。”苏衡无奈地看着抱着枕头过来,眼巴巴望着他的两个弟弟。

    “阿兄,我们都那么久没见了,我就想跟你一起睡嘛!”苏轼像小时候一般开始撒娇。苏辙虽然耳尖红红,但是也执拗地抱着小枕头站在原地没走。

    苏衡无奈,拿他们两个没办法,掀开被子,让出了位置:“上来吧。”

    苏轼欢呼一声,拉着苏辙动作迅速地爬上床,盖好被子,把手放在肚子上,显得很乖很听话的样子。然而苏衡很清楚这都是假象。

    果然,接下来,他就被苏轼叽叽喳喳地问起他在京中的事情还有京中好吃好玩的地方。苏衡对弟弟们的耐心比对待病人时还要多些。加上这些年他一直留在京师,也没回眉山看过弟弟们,难免有些愧疚。于是,苏衡一一回答了苏轼的问题。苏辙也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听着,时不时插话问上几句。

    房中的白蜡缓缓燃烧,直直燃烧殆尽,再无光明,房中的说话声才渐渐变弱,最后被疲惫的鼾声取而代之。

    苏衡习惯了卯时起,时辰一到身体便自动苏醒。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替弟弟们掖了掖被子,如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但没想到,银鱼粥刚熬好,就被苏辙找了过来。

    “洗漱过了吗?”苏衡问道。

    “嗯!”苏辙点点头。

    苏衡便从锅里舀出一碗递过去:“先用饭吧。若是不够,那边的柜子里有一坛咸菜,可以取一碟配着粥吃。”

    苏辙美滋滋地喝了一大碗自家长兄熬的银鱼粥,很快便饱了。放下粥碗,苏辙见外头天光大亮,想着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回去喊二哥起身了。

    “小师兄!韩官人找你!”有人风风火火但熟门熟路地闯进来。苏辙定睛一看,是昨晚那位跑去喊长兄来会客室的小道长,好像叫——清风?

    “知道了。”苏衡说罢却不急着走,而是掀开锅盖,打了一碗银鱼粥给清风,“今早熬得,趁热喝。”

    “小师兄最好了!”清风欢呼一声,喜滋滋地捧着粥碗,坐到了他平日常坐的位置上。他小师兄平时在小厨房试做药膳时,他就是坐在这个靠门的位子上“嗷嗷待哺”。

    苏辙在一旁默默看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这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小道士身上。他看起来……和大哥很是亲近地样子。那一锅银鱼糯米粥,不是大哥专门为他们煮的吗?为什么这个小道长也有……

    “嗯?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也想吃吗?那我让小师兄给你舀一碗?”清风见他小师兄家的最小的弟弟一直盯着自己,不明所以道。

    “谢谢,我吃过了。”苏辙语气有些生硬地回道。这是大哥特意为他们熬的粥,怎么被这人一说,好像反过来了。

    苏衡背对着两人收拾厨具,并未留意到身后初见端倪的汹涌暗潮。等他回过身时,便看见家中最小的弟弟乖乖巧巧地仰着小脸等他。苏衡眼神柔和了几分:“卯君,我要去会客室接待客人,你是要一起去还是回房?”

    “我想和大哥一起去。”苏辙毫不犹豫道。

    来找苏衡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韩琦。

    韩琦如今是定州任知州,同时兼任安抚使之职。当初,他刚到任就发现定州军存在军纪涣散的问题,下大力气整顿军纪,恩威并施,很快在定州军中树立了威信。不仅如此,韩琦还着手研究唐朝名将李靖的兵法,用来操练定州军,成效显著。如今定州军在各州威名远扬。韩琦此番回京,便是因天子召他面禀练兵的心得。

    “韩叔叔,您这次回京可以待多久?”苏衡动作优雅地温盏,最后将一杯汤色上乘的茶水放至韩琦身前。

    “等过了元宵便要返程了。”韩琦抿了一口茶汤,露出满意的神色。

    “韩叔叔不是一直想去我的养生馆体验一下吗?今日除夕,养生馆闭馆歇业,要等到元宵后才恢复营业。不如多留几日,等把我这养生馆的项目全部体验一遍再走。”苏衡道。

    “我倒是想。且看陛下心情吧。”韩琦笑道。

    苏辙乖乖待在一旁,听着自家长兄与面前的红衣高官谈笑自若,不由在心中暗暗称奇。从看到韩琦第一眼苏辙就认了出来,他便是那日在城门外被仆从簇拥着威风凛凛从他们车旁略过的大官。

    不愧是长兄!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人!还有,苏氏养生馆是什么?长兄还在京城开了铺子?昨晚可没说到这个。苏辙眨眨眼,悄悄竖起耳朵继续听。

    “这是我二弟,苏辙。多谢韩叔叔给的推荐信。”原本在默默当一只乖巧的兔子,突然被苏衡点到名字,苏辙一个激灵,看不见的兔子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不愧是你亲弟弟,果然也是一表人才。那几篇策论写

    得不错,等进了国子监,有了大儒教导,水平还能再进步一大截。“韩琦看着苏辙的眼光里含着几分赞赏。

    策论?国子监?苏辙隐约猜到了什么,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长兄。苏衡回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他稍后再说。

    “对了,你还有一位叫‘苏轼’的弟弟呢?这孩子的文章很有灵气,小小年纪却能写出如此磅礴气势的文章,属实难得。”韩琦问道。

    “轼儿啊”,苏衡看了看窗外升高的日头,沉默一瞬,还是打算替还在睡懒觉的苏轼留点面子,“昨夜舟车劳顿,他不太舒服,还在房中休息。”

    “好吧……”韩琦倒是有些遗憾。

    “唔……”苏衡的房中,被韩琦惦记着的苏轼终于从酣梦中醒来。伸了伸懒腰,苏轼看着房中陌生的布置,猛然记起自己已经到了进城,这是他兄长的房间。

    “!”苏轼连忙往旁边看去,床上空荡荡的,伸手一摸,连余温都散了,想来人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他阿兄呢?他阿弟呢?!怎么一个个都不叫他呀!呜呜!苏轼一头栽回床上,哭叽。

    第126章 第126章京师年节

    “大哥,我与二哥要去国子监读书吗?我们可以留在京城了?”送走了韩琦,苏辙就拉着苏衡的袖子追问道。

    他原本以为这次进京只是陪阿父参加礼部试,等春闱结束,他们就要启程回眉山了。毕竟京中居,大不易,高昂的物价与房租根本不是他们家能长久负担得起的。但是从方才那位韩官人与长兄的对话中,苏辙大致猜到长兄在京中开了间很有名的铺子,生意很好,长兄甚至还为他与二哥拿到了朝中高官的推荐信,打算送他们去国子监上学。

    “嗯。”苏衡轻轻点头。他的三个弟弟妹妹中,苏辙是最为听话稳重的那个,虽然心知眼前这个看起来纯白的汤圆其实是芝麻馅儿的,但是苏辙依然要比苏轼那个小混蛋靠谱得多。

    “等过了元宵,很快便是春闱,不能让阿父分心。此事你心里知道就好,等春闱结束,我会同阿父细说的。”苏衡嘱咐道。

    “那——阿娘她们也不能说吗?”苏辙问。

    “暂时不要。”

    “哦。我知道了。”

    今日是除夕,依照惯例,宫中要举行大傩仪。苏家人初次来京城,听说有这个大型驱鬼逐疫的仪式,都来了兴致。

    “阿兄,我想去看看!”苏轼两眼放光。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啦,年年都有,我都看腻了。就是宫中的亲事官还有教坊司的人会换上花衣戴上面具,乔装打扮成不同的角色,手执金枪与龙旗从宣德门出发,沿着御街一路往南,一直到南薰门外的转龙湾埋祟。”清风大咧咧道,“哦对了,好像小师兄当初刚到京城的那日就是除夕。那一年的大傩仪是历年来规模最盛大的一次,可惜小师兄与师伯来得晚,错过了。”

    “等春闱结束,我们就要回眉山了。京城的大傩仪肯定比我们那边的好看,错过这次的话,还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我不管,我要看!”苏轼握拳坚定道。

    “没说不让你去。大傩仪的队伍届时会经过南薰门大街,从这里走一段路出去就能看到了。”苏衡淡淡道。

    正如苏衡所言,当日宫中上千人的傩祭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御街往南薰门而去。苏轼和清风似乎很是投缘,两人凑在一块对着大傩仪队伍中得不同扮相指指点点。

    “看那边那个,矮个子,他那大肚子都快把衣服撑破了。好胖的土地神啊,哈哈哈……”

    “那个判官更好玩,本来就很黑了,还要穿黑衣服,要是到夜里,估计只能看到一口大白牙了。”

    “那两位身材魁梧的将军扮门神扮得好像,高大威猛,看着就很能打。”

    到了最后,等大傩仪的队伍走出了南薰门,再也看不见了,苏轼和清风两个人已经好成了亲兄弟一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一起回五岳观。当然,苏轼一只爪子搭着清风的背,另一只爪子仍不忘拉着苏衡的衣摆。黏人这个习惯苏轼这辈子怕是都改不了了。

    苏辙走在苏衡的另一边,乖乖地被长兄牵着手,但是视线却垂落在空落落的左手上。以往,都是二哥牵着他这只手。但是今日,二哥却跑去同别人说笑了。嘴角被拉直,苏辙觉得这是他度过最糟糕的一个除夕夜。

    “小兔子,阿兄说今晚有红烧兔肉哦~”苏轼不知什么时候又凑到了苏辙旁边,牵起自家弟弟的手,笑得一脸贱兮兮的。

    嗯?苏辙抬眼看了看自家二哥灿烂得能把人眼睛灼伤的笑容,轻哼一声,别过了头:“都说了我已经长大了,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那不行,小兔子多可爱!”苏轼不听。

    “既然兔子那么可爱,那你今晚不要吃红烧兔肉了。”苏辙睨了苏轼一眼。

    苏轼瞪大眼睛:“不行!!!”兔子这么可爱,当然要红烧啦!

    美美地享用了丰盛的除夕年夜饭,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苏家人围在炉火旁一同守岁,难得地度过了一次整整齐齐一个人也不少的除夕夜。

    除夕过后就是新年,京中的年节要比眉山的热闹一百倍。苏轼都要玩疯了。

    初一至初三,全开封府开放关扑。街头巷尾全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关扑摊子,供游人扑买食物、衣物、玩具、鲜花、首饰等等。苏衡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路逛吃过去,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收获满满。苏衡手里的全是弟弟们关扑来的新奇小玩意儿还有苏轸精挑细选的漂亮梳子与绢花。

    等热闹的三日关扑结束,很快就是立春。立春有打春牛的习俗,也叫“鞭春”。立春这日一大早,开封府衙前就已经摆好了一头用泥土捏造的春牛,与真牛一般大小。开封府的最高长官会手执长鞭,象征性地鞭打春牛,以此劝农春耕。

    围观的开封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在最外围的苏家兄妹根本看不到知府鞭打春牛的情形,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人头。

    苏轼失望地跨下肩:“这一点也不好玩……”

    “感受一下氛围罢了。你若是想在前排占个好位子,今天早上就不该赖床。”苏衡凉凉地看向这个每日都赖床

    不起的懒虫弟弟一眼。

    “哎呀,阿兄,这大过年的,你就别说我了嘛……”苏轼赶紧讨好地冲苏衡笑笑。

    “鞭春仪式快结束了,咱们快些走,离此处远些。”苏衡遥遥看见知府的近侍将长鞭收起,走到半人高的大锣前,脸色微变,催促弟弟妹妹们立即离开。

    “啊?为什么?”苏轼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往外走。

    很快苏轼就知道为什么了。

    “当——”大锣一响,围在春牛旁的百姓们瞬间变了神色,眼神锐利无比,好似要上战场一般,甚者手朝最中间的春牛蜂拥而去。

    “冲啊——拿下春牛!”

    “这块大,拿这块!”

    “哎哎!别挤啊,这是我的春牛!”

    “先到先到,这块是我先抢到的!你走开!”

    “什么你先我先,有本事凭实力说话!”

    原本安安静静围观知府鞭春的百姓像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去抢春牛上的春泥。有抢成功的人揣了一块春泥就跑,满脸带笑,笑得连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苏轼看得瞠目结舌,就连苏辙和苏轸也瞪圆了眼睛。三人几乎同时看向苏衡,异口同声道:“阿兄……”

    面对三双相似的眼睛,苏衡眼神一柔,徐徐解释道:“春牛上的春泥拿一块回家,据说能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抢春泥的百姓大多是家中有田的。”

    “哦,原来是这样……”苏轼对这些传说很感兴趣。

    “那边有小春牛卖,若是喜欢,挑一个回去。”苏衡示意弟弟妹妹们看向两边新摆的小摊。鞭春结束后,嗅到商机的小贩们就会在附近摆摊,出售泥捏的小春牛,很受游人欢迎。

    “我要我要!”苏轼第一个扑过去,选了一只胖乎乎憨傻傻的小春牛。

    苏轸对泥捏的春牛不感兴趣,只好奇地盯着街上小娘子们头上戴的雪柳和小春幡。雪柳就是用纸或绢做成的雪白头花,那些小春幡是用绢布做的,簪在头发上如同翩飞的丝带,煞是好看。

    苏衡顺着苏轸地视线看去,顿时了然。这是京中小娘子们立春常戴的头饰,据说是有迎春的好意头。

    “阿姐,你不挑一个春牛吗?”苏辙也挑好了一只小春牛,见苏轸站在原地没动,关心道。

    苏轸摇摇头:“你们挑就行。我不用。”

    “八娘。”

    听见长兄唤他,苏轸连忙回头:“阿兄,怎么……了……”

    头上的簪子被取下来,又被重新簪回乌发中。苏轸正想询问,一伸手便捉到被风吹起的春幡尾。苏轸明白过来,精致的小脸上绽出一抹甜美的笑容:“谢谢阿兄!”

    立春过后没多久便是元宵。到了元月十五,热闹的年节便到了最绚烂的尾声。这一日是开封城一年之中灯火最绚烂夺目的一日。城内搭建的灯山都上了彩,各色灯火齐齐点亮,金碧相射,满城锦绣,将整座汴京城点缀成了不夜城。

    哪怕是青神的灯会也无法与汴京的一角灯火相媲美,更何况是小小的眉山。眉山的元宵虽然也热闹,但那是独属于小城的烟火,充满了小城的秀气与质朴。汴京的元宵却有着京城才有的雍容气象,盛大,华丽,辉煌,璀璨。

    苏家兄妹都快被应接不暇的华丽灯山缭乱了双眼。有青布为肤的草龙蜿蜒若飞,青布下的草笼上放置了万盏灯烛,万灯齐明间,朴素的草龙仿佛摇身一变为金色神龙。还有用锦缎扎成的巨身菩萨,菩萨的十指都设置了精巧的机关,手掌摇动的同时还能从指尖喷出水柱,让人叹为观止。

    除了各式各样造型独特,设计精妙的灯山,皇宫宣德楼前的广场上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表演。许多平日里在瓦子一票难求的知名艺人齐聚于此,为游人表演奇术异能。

    “小兔子小兔子,你快看,那人把一整柄铁剑的吞进去了!好厉害!”

    “还有那边,他居然会喷五色水!明明喝进去的是无色透明的井水啊,怎么喷出来就变成五颜六色的了?”

    “那边有猴儿戏!那只猴子会学人作揖哎——”

    苏轼不敢拉着他阿兄的衣袖大呼小叫,转而拉着苏辙在那边哇哇鬼叫。苏轸默默又离远了苏轼几步,躲在了苏衡背后。就,略尴尬,略丢脸。人家六岁的小郎君都没自家十六岁的二弟能闹腾。不对,过了年,二弟就十七了。

    苏轸又看了眼兴奋得在那边鬼叫的弟弟,绝望地收回了视线。明明在家时还没有那么幼稚,怎么进京一趟还越变越回去了。等等!苏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仰头看了眼长兄,明白了过来。

    二弟这个兄控,大概是在长兄面前才格外幼稚。也许是遗憾小时候长兄就早早离家,他没能多在长兄面前多撒几回娇吧。这般想着,苏轸便释怀了。

    罢了,大过年的,且让他再高兴多一日。

    第127章 第127章相国市集

    元宵过后,苏氏养生馆重新开业。苏衡也开始忙碌起来。苏轼与苏轸这才得知,原来自家兄长在京中还开了这么大的铺子。

    “阿弟,你怎么好似一点也不惊讶?细心的苏轸留意到苏辙的表情,狐疑道。

    “小兔子,你可别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苏轼直勾勾地盯着苏辙。

    “……嗯。”苏辙在长姐与二哥的注视下,艰难地点头。

    “你何时知道的?好啊,居然一直瞒着我!”苏轼怨念极大,明明在眉山时自家小兔子对自己无话不说,现在才进京多久啊,就会对他隐瞒小秘密了。

    苏衡今日要去皇建院街的药膳堂掌勺,三个弟弟妹妹不由分说地黏了上来。苏衡无法,只好雇了辆驴车,带他们同去。在车上,苏轼一直嘀嘀咕咕地埋怨苏衡只告诉苏辙不告诉他,他不高兴了,生气了,哄不好了。

    “喏。”苏衡递过去一个纸包,“桃花饼,吃吗?”

    “吃!”嘟囔着哄不好了的某人转眼间就高高兴兴地捧着饼子啃得津津有味。

    苏轸见状,掩唇偷笑。不愧是兄长,就二弟这好吃性子,一下就被拿捏住了吧。

    皇建院街分馆如今已推出了五个项目,分别是推拿,针灸、锻体、泡脚、药浴,对门还有一个药膳堂。最新一期的锻体操课程还未开始,因此哪怕预约的客人全部到齐,皇建院街分馆内也只有十个人。这是十个人若体验的是不同的项目,还会被分散至不同的地方。

    因此,苏家三姐弟一进养生馆,便觉得冷冷清清,几乎看不见什么客人。苏衡已经去药膳堂后厨忙活了,让他们三个人自行在养生馆内逛逛,若是感兴趣也可以体验一下馆内的项目。但是三人一看养生馆内的稀稀拉拉的客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里的客人也太少了吧?是我们来早了吗?”苏轼率先出声。

    “兴许是。”苏轸犹豫道。

    苏辙却皱起眉头:“不对,没道理。大哥的养生馆生意应当很好才对,否则大哥哪里有资财供我与二哥在京中上学?”

    “什么?我们要留在京中上学?”苏轼猛地扭头,“阿兄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辙暗道不妙,说漏嘴了。

    “小兔子——快说!”苏轼眯起眼睛,伸出两只爪子,一副苏辙若是不说就要挠他痒痒的态势。

    “我说”,苏辙立刻屈服,他最怕痒了,“但是你们要保密,先别告诉阿父阿娘。等阿父礼部试结束再说。”

    “嗯嗯!”苏轸与苏轼纷纷点头,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辙。

    “就是刚到京城的第二日,有位韩官人来寻大哥,然后……”苏辙把整件事情从头说起。

    “这么说的话,阿兄的养生馆的确不应该只有这么些客人。”苏轸听罢,也皱起眉头。

    事实上,与苏家三姐弟想的正好相反。皇建院街分馆重新开业第一日,客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拿着青玉牌上门了。如今十位客人都分散在不同的雅间享受养生项目。皇建院街分馆的药侍都是一对一服务的,馆内药侍如今都在忙活,根本顾不上招待苏家三姐弟。少了药侍介绍情况,苏家三姐弟自然是一头雾水,还以为苏氏养生馆经营惨淡呢。

    “等等,你们看墙上的价目表!”苏轼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反正来都来了,先逛逛再说,这般想着,他就四处观望起来。这一看不得了,墙上那一排整整齐齐的小木牌险些把他给吓到。

    “这上面的标价是真的吗?动不动就成百上千的,怪不得人少呢。”苏轼张大了嘴巴。

    苏辙走过去,发现木牌下的架子上海放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翻开一看,发现里头是对墙上那些养生项目的详细介绍,最重要的是——他与二哥填的词也被印在了上头,还有阿父的。

    “二哥,阿姐,你们快来看。”

    三人

    凑到一块,研究这本册子研究了半日,连苏衡已经走到他们身后了都不知道。

    “你们在看什么?”

    “!”

    “!”

    “!”

    三姐弟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册子险些没拿稳。

    “阿兄,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吓死了。”苏轼拍拍自己的小心脏。

    “看什么这么入迷?”苏衡落下一眼,“这个啊,你们两个填的词很不错,很多客人都夸有灵气。”

    “那是!”苏轼嘚瑟地翘起鼻子。

    “阿兄,这上头的项目定价会不会太高了?我看馆中似乎比较冷清。”苏辙目露担忧。

    “放心”,苏衡接过苏辙手里的册子,放回展示木架上,“他们出得起。”

    “可是——”苏辙还想说什么,就被苏衡带出了养生馆,朝对面走去,“朝食已经做好了,先用饭。”

    “好好好!”苏轼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吃食上面去。

    “对面的药膳堂看起来客人还挺多。”苏辙关注的重点和苏轼完全不同。

    “那是自然。药膳堂有二十个预约号,比养生馆足足多了一倍。”苏衡淡声道。

    “预约号?”苏辙和苏轸异口同声道。原来不是阿兄的铺子不受欢迎,而是阿兄自己限制了人数?

    “嗯”,苏衡不紧不慢地带着三个弟弟妹妹穿过药膳堂的大厅,进了一个雅间,“你们先用饭,我慢慢说与你们听。”

    一顿饭毕,苏家三姐弟也弄明白了苏氏养生馆的经营模式,纷纷亮起星星眼。不愧是阿兄,阿兄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兄控就是这般对自家兄长盲目自信。

    “明日正好是大相国寺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我带你们去大相国寺逛集市。然后再去大相国寺南的分馆用午食。那边也开了个药膳坊。”

    大相国寺位于州桥以东,紧邻汴河大街。每到开放集市的日子,从山门直到佛殿后的资圣门都挤满了人。苏衡带着弟弟们早早就出发,苏轸则留在观中陪程氏。苏家三兄弟抵达相国寺山门时,贩卖飞禽猫狗的小贩还在搭建摊子,笼子里的猫猫狗狗们还在打着盹儿。

    “这只花狸长得好可爱,四只爪子都胖乎乎的,像金元宝。”苏轼蹲在一只兽笼前,围观小花狸睡觉。

    苏衡淡淡落下一眼,抿了抿唇。不如茯苓儿,苏衡心道。

    苏辙兀自站在一笼雪白的兔子前,神情有些发怔,不知想起了什么。

    “买只回去?”苏衡不知何时站到了苏辙身后,低头问道。

    “不了”,苏辙摇摇头,最后看了那笼兔子一眼,一手拉着苏衡,一手拉着苏轼,“不是说要去烧朱院吗?大哥,二哥,我们走吧。”

    大相国寺内每个区域售卖的货物都不一样。山门的摊子主要卖的飞禽走兽,位于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的摊子则是卖各式各样日用品的。苏衡没有停留,带着弟弟们往里走,到了佛典前的大庭院。

    庭院宽敞,摊子也搭建得更加华丽,有商贩还在摊子四周支起架子,挂起彩色帐幔进行装饰。这里卖的货物可就多了,有草、竹席子、屏风帐子、洗漱用具、马鞍缰绳、弯弓长剑、时鲜瓜果等等。吃的用的全都齐了。

    离大佛殿最近的位子已经被最出名的几家摊子给占了。苏轼目不斜视地走过孟家道冠摊、赵文秀笔摊和潘谷墨摊,最后被王道人蜜饯摊绊住了脚步。

    “阿兄——”苏轼闻着蜜饯诱人的甜香,渴望的眼神看向了苏衡。

    “买吧。”苏衡道。

    “谢谢阿兄!嘿嘿~”苏轼把蜜饯摊上的每个品种的蜜饯都装了一些,最后装了满满一大袋。每种蜜饯看起来都很好吃,他当然是全都要!

    在大佛殿左右回廊流连的妇人们比较多。因为此处是各寺院的师姑们售卖女红作品和各色饰品的地方。苏轸因为来了月事腹部隐痛,不便出门。但苏衡并没有忘记给她带礼物回去。师姑们亲手做的刺绣与领巾抹额,苏轸自己也会做。因此苏衡左挑右选,最后给自家妹妹买了一根小巧玲珑的珍珠发簪。

    “阿兄,烧朱院在哪呀?蜜饯吃多了,我想吃点咸口的。”苏轼眼巴巴地看着苏衡。

    “烧朱院要走这边,穿过这条长廊。你们不继续逛其他摊子了?”苏衡问。

    “下次吧,烧猪肉最重要!”苏轼拉了拉苏辙的袖子,“阿弟,对吧?”

    “嗯。”苏辙应了声,很给他二哥面子。

    “那走吧。”剩下的就是资圣门一带的书籍摊、珍宝摊,书画摊还有来自各地的土产香药摊,价格一般比较昂贵。不去也没什么损失。但后廊一带全是占卜摊子和画人物肖像的摊子,苏衡倒是觉得苏轼会感兴趣。下次可以专程带弟弟们去逛逛后廊。

    慧明的烧猪肉是相国寺一绝,排队购买的人已经从院内排到了院门外。不过,慧明是药膳坊的厨子,苏衡是他的东家。东家上门,怎好让他与普通客人一般排长队。况且苏衡早就提前与慧明打好了招呼。

    烧朱院的小和尚一看到苏衡一行人,立刻将准备好的食盒奉上:“苏道长,这是您预订的烧猪肉。”

    “多谢。”

    苏轼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连筷子也顾不得拿,直接用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唔!!!”瘦的部分不干不柴,被炭火炙烤得刚刚好,肥的部分被微微烤焦,入口即化。上好的豚肉搭配最佳火候与顶尖的炙烤手法,在舌尖爆发出无上的美味。

    苏轼想,这便是京城吗?为了这口炙猪肉,他愿意在京城待一辈子!

    第128章 第128章金榜题名

    过了年,很快便迎来了春闱。

    苏洵此前一直在五岳观的藏书阁中专心备考,藏书阁外的金梅开得正好,可惜苏洵根本无暇欣赏,白白辜负了满园春光。程氏陪在苏洵身边为他磨墨添香,根本顾不上看顾孩子们。再者,有稳重可靠的长子在,他们也放心不少。因此,到了这时,两人对苏衡在京中的产业仍然一无所知。

    二月初十,举行礼部试的日子终于到了。每一年的礼部试多半都是借太常寺或国子监的场地来充当贡院,也就是考场。上一届礼部试是在太常寺举行,今年轮到了国子监。苏家人暂住的五岳观离国子监并不远,这就方便了苏洵。

    每次礼部试前,京中客店都被从各地进京赶考的举子们订满。来晚的举子只能挨家问询客店有无空房。还有不少举子囊中羞涩,只能借住寺院或道观。托了长子的福,苏洵一入京就舒舒服服地住进了五岳观,全无寻找住处的烦忧。

    此时鼓楼才刚敲过四更天的鼓,天色黑沉沉一片。苏洵早早就起身,背起昨夜便收拾好的小包袱,在程氏的陪伴下前往国子监。

    礼部试的前几日,国子监已经被层层兵士围得跟个牢笼似的,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但凡有人想要靠近,都会被守卫们用长矛驱走。本届主持礼部试的考官一经选定,便住进了贡院中,防止别有用心之人私下接触考官。苏洵二人抵达贡院时,守卫的士兵们仍坚守在外。

    在兵卒们的监视下,程氏将苏洵送至外围就不能再往前了。苏洵只好独自一人与其余举子一同排队待检。

    宋代的科举考试一日之内就能结束,不像后来的明清,要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考上三天三夜,熬得人脱掉一层皮。因此,苏洵当日黄昏便结束考试走出了贡院。环顾四周,发现妻儿早已在外候着了。

    “阿父,您考得怎么样呀?”苏轼大咧咧地问。

    “尚可。”苏洵脸色并无异常,随意回道。

    苏衡闻言却是一默,总觉得这番对话有些颠倒过来了。当儿子的反过来问他老子考得如何,真是很不习惯。

    说起来,苏衡依稀记得在历史上的苏洵并未入京参加过礼部试,因得了朝中名臣欧阳修与韩琦的青眼,被推荐给朝廷,这才得以入朝为官。三苏也没有这般早便进了京,还要再过几年,直到嘉佑初年,苏洵才会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入

    京,拜谒欧阳修。如今,欧阳修还在外任官,并不在京中。

    他这个穿越时空而来的蝴蝶,虽然无心扇动翅膀搅弄风云,但历史终究还是稍微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等候发榜的日子,苏洵也没有闲着,仍旧把自己关在五岳观的藏书阁中日日温书。毕竟礼部试过后还有殿试。

    苏衡见苏洵用功备考,不忍打扰,决定等殿试结束再寻个好时机带苏洵看看他的产业。于是,苏洵又一次错过获知苏衡在京中产业的机会。

    六日后,考官们终于批阅完全部试卷,整理出了一份取士名单。这份礼部试录取名单被人用火漆封好,由专人送进了宫中。

    贴身服侍天子的内侍将名单拆开,双手呈给赵祯。

    赵祯展开卷轴,视线自上往下移动,看到中后段时,顿了一下。苏洵,眉州眉山人……这不是苏医官的生父么?也不知能培养出苏医官这般才俊的苏洵,又是何种模样。赵祯已经开始期待殿试的到来了。

    “中了中了!阿郎中了第三百零二名!”苏洵的小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黄榜下,从头开始找起。看到苏洵名字的一瞬间,一飚喜意冲上巅顶,苏家小厮扒开人群,手舞足蹈地向主家报喜。

    “恭喜阿父!”苏轼蹦跶起来。

    “名次低了些,三百开后了。”苏洵摸了摸近年来蓄起的胡子,似不太满意。

    “还有殿试。”苏衡道。

    “对呀,阿父,等殿试结束没准名次还能往上升一升。”苏辙点点头。

    “为父尽力一试。”说是这般说,苏洵心中其实对自身水平还是很有信心的。礼部试时他感觉发挥得一般,若是殿试时发挥好了,至少还能往前进几十名。

    “走吧,去周家南食店。”苏家人入京后,吃的都是北边的饮食,时间久了,难免开始想念南边的家乡风味。苏衡便预订了一家提供川菜的南食店。

    相国寺北有一条巷子,叫小甜水巷,里头开了不少南食店,专供不适应京中饮食的南人用餐。然而,南食做得最好的饭店却不在小甜水巷,而是位于新封丘门大街一带。那里的寺桥金家与九曲子周家店,是全开封南食做得最好的饭店。苏衡预订的周家南食店,指的便是九曲子周家店。

    “走啦走啦,去吃好吃的!”苏轼期待地搓搓手。

    临走前,苏衡回头往黄榜看了一眼。六张大大的黄榜下,人群密密麻麻地挤成六团。名落孙山的懊恼声,一朝得中的惊喜声彼此混杂,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意气风发,有人难以置信,有人胸有成竹。黄榜下,举子百态,尽现眼前。  :

    “噫!好了!我中了!”人群中又爆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听得这样一声,候在榜下等着捉婿的豪绅富商们立即指挥家丁们一拥而上,将未来姑爷团团围住。

    苏衡收回视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如果当初他没有弃文从医,大概也会成为黄榜上的一员。不过,人各有缘法,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宋代进士分为三等,分别是进士及第,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原本按照苏洵在礼部试的名次,只能得一个赐同进士出身。殿试后,天子大笔一挥,将他提到了进士出身。

    记录殿试结果的金榜张贴了三日。进士及第后,金榜题名时,大概是天下学子自苦读以来最期盼的时刻。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齐赴琼林盛宴。

    琼林苑坐落在开封外城之西,是最负盛名的皇家园林,平日里是不允许庶民进出的。苏洵身着天子御赐的绿袍与官靴,与同科进士齐齐来到琼林苑。甫一入园,就被这富丽华贵,雍容锦绣的园景迷花了眼。

    琼林宴由天子亲赐,能参加此宴的都是新科进士,作陪的则是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等清贵的学士与馆阁官员。

    天子设宴,学士作陪。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御赐的琼林宴,规格之高自然不是苏洵在眉州参加过的乡饮宴能比的。与之相对的,仪式的繁琐程度也要更高。在本届主考官的率领下,新科进士们好不容易走完了一系列的礼仪,终于能够入席。入席后,还须奉酒三巡,众人方可稍微放松紧绷的身子,在席间走动交谈。

    琼林宴虽说是宴会,但是绝不是用来吃饭的。看看参加这场宫宴的都有谁?!全是同科的进士还有清贵的学士。这些可都是未来官场上的人脉,没有人会傻不愣登地真的把心思全放在吃席上。攀交情,拓人脉,这才是琼林宴的根本目的。

    有新科进士想要与席上身份最高的主考官攀交情,然后从诗词说道策论,从天文谈到地理,主考官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早就听腻了这些话。

    绞尽脑汁,无计可施,那新科进士干脆放弃,开始随意说些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苏氏养生馆:“这苏氏养生馆当真奇妙,我去过大相国寺南的那家分馆,那个推拿真的见效奇快,那药侍的手就在我肩膀上一按一揉,我感觉我整根筋都被揉顺揉软了。那叫一个舒爽!听说皇建院街那家分馆的服务更好,虽说贵是贵了些,但绝对超值。可惜那青玉牌太难预约到了。”

    不成想,原本兴致缺缺的主考官眼睛泛起一丝神采,自入席以来头一回主动加入到话题中:“取号也是要有技巧的。老夫已经拿到了明日的青玉牌。”

    “你们初来京城,还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旁边一位原本想要路过的翰林学士听见“苏氏养生馆”,脚步停了下来,乐呵呵地抚着胡子加入聊天。

    “苏氏养生馆是什么地方?”进京比较晚或者入京后只关门温书,没逛过东京城的新科进士们纷纷交头接耳,彼此问询。

    “我也不知道。听起来好像是京中大人们常爱去的地方。”有人若有所思。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明如果我们也去那个养生馆,很有可能会遇见朝中的前辈们?!”有位心直口快的新科进士脱口而出。

    “!!!”还没反应过来的人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苏氏养生馆”这个话题被提起后,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在琼林苑中漾开一层层涟漪。众人们讨论苏氏养生馆讨论得热火朝天,苏洵所在的小圈子也不例外。

    “明允兄,你去过这家养生馆吗?”

    苏洵摇头:“惭愧。入京以来,我一直在观内温书,尚未去过。”

    “说起来,这养生馆既然叫‘苏氏养生馆’,馆主想必姓‘苏’,还是明允兄的本家呢。”一人突然发现了这个巧合道。

    “对呀,明允兄,改明儿咱们一同去看看。没准儿,那养生馆的馆主能看在这个份上给你个青玉牌呢!”另一人说笑道。

    “莫要说笑了,方才听见他们说,就连朝中的相公们也要老老实实预约取号。天下苏姓之人何其多,那馆主怎会因为一姓之故就大开后门。”苏洵这般说着,心中却也对这个养生馆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着等琼林宴散之后,先去大相国寺南的分馆看看。

    “明允兄,你在这儿呢。让我好找!方才我在那边听得一个消息。你们知道吗,那苏氏养生馆除了十块青玉牌,还曾经推出过三块白玉牌!那白玉牌

    可不得了,只要拿着白玉牌,就能自由进出苏氏养生馆,不用预约!“又来了一位新科进士加入苏洵的小团体。

    “只有三块?唉,那肯定落不到咱们手里了。”

    “那是自然。不过……若是能打听到三块白玉牌的下落,以此为礼,奉予朝中大人,哪怕是宰相的府门也能被敲开。我听说庞相就曾与富相争夺过白玉牌呢!”

    “你这消息从何处得来的?准不准啊?”众人狐疑道。

    “爱信不信!不过,你们也别想了。那三块白玉牌都有主了。一块在范公手里,一块被那馆主赠予其父,还有一块呢,据说啊——被陛下得了。”最后五个字那人说得小声,但围在一起的众人仍然听清了,纷纷倒吸一口气。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意味着——陛下也可能亲临苏氏养生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岂会轻易出宫,去一个小小的铺子?诸位多虑了。”苏洵对此不以为意。

    此时的苏洵丝毫没把苏氏养生馆的白玉牌往苏衡曾经寄回眉山的那块玉牌上去想。

    琼林宴结束后,天色已晚。苏洵最终还是没有去苏氏养生馆在大相国寺南的分馆,而是径直回了五岳观。

    “阿父,琼林苑是不是很美?”苏轸当初在开封城地经上看到琼林苑时,就已经心向往之。如今苏洵从琼林苑用宴归来,她第一时间就迎了上去。

    “嗯。垂杨烟草,锦绣花团。”苏洵点头道。

    “下月初一琼林苑开放给士庶游赏,届时阿兄带你去。”苏衡道。

    “好!”苏轸重重点头,藏不住期待的小眼神亮晶晶的。

    苏轼的关注点则在吃食上:“阿父,琼林宴上有什么好吃的菜色不?”

    “就知道吃”,苏洵没好气道,“琼林宴可不是为了吃席的。”

    “哦。”苏轼失望地撇撇嘴。

    “对了,我在宴上听说京中有苏氏养生馆,颇受欢迎。一家开在皇建院街,一家开在大相国寺南。我明日得空,咱们家一道去逛逛?”

    “……”苏衡陷入了沉默。

    “……”苏辙也表情古怪,欲说还休。

    苏轸一双杏眸微微睁大,吃惊道:“阿父,那苏氏养生馆是——唔!二弟你做什么!”

    苏轸正要对苏洵说明实情,却被苏轼一把捂住嘴巴。

    “阿姐,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想同你细说。你先跟我来。还有阿兄和小兔子,你们也来!”苏辙一向最听苏轼的话,苏轼并不担心自家弟弟会不配合他。但是自家阿兄就说不准了……于是,苏轼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苏衡。

    “……嗯。”苏衡眨眼就猜到苏轼想做什么,出于潜藏的恶趣味,他点头答应了,配合地跟在苏轼身后去了一处苏洵看不见的角落。

    “孩子们这是怎么了?”苏洵被眼前的情况弄得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程氏摇摇头,“随他们去吧。”

    到了角落里,苏轼松开了手。苏轸皱起柳眉,抱怨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话!”

    “阿姐,你小声一点。当心被阿父阿娘听见了。”苏轼赶紧将食指竖起,示意苏轸先安静听他讲。

    “阿父还不知道苏氏养生馆是阿兄的产业,也不知道阿兄已经买好了大宅子。咱们先不要告诉阿父,等咱们家一起搬进大宅子了,再一起告诉阿父,给阿父阿娘一个惊喜!”

    “惊喜?你可别吓着阿父阿娘!”苏轸不赞成道。

    “阿姐——你就配合一下——”苏轼眨着一双无辜又可怜的狗狗眼拜托道。

    “……”苏轸扭头看了眼苏衡,见苏衡轻轻点头,这才道,“好吧。”

    第129章 第129章东窗事发

    “明允啊,先不着急工作。你初来乍到,我带你逛一逛。”太常寺的长官主动走到苏洵身边,唇边带笑,很是可亲。

    苏洵连忙起身行礼,却被长官一手拦住,让他不必这般客气。

    “不必拘礼。咱们在一个衙署办公,那就都是一家人。”长官乐呵呵道。

    “是啊是啊,明允你不用这般客气。”旁边的同僚们也纷纷凑过来道。

    苏洵被太常寺众人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简直受宠若惊。这到底……什么情况?来之前,他还听说太常寺的长官是个黑面神,平时不苟言笑,对下属也极为严苛,手下做事稍一松懈,就要被他喊去谈话呢。面前这个亲切可亲的长官与传闻中的简直判若两人。

    堂堂太常寺长官,总不能被人冒名顶替了。

    苏洵心中疑惑,不知这是有人恶作剧还是有心人设局。面对过分热情的上司与同僚,苏洵反而更为拘谨,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要知道,新科进士若要任官,先要通过吏部的流内铨考试。所谓流内铨指的是九品至一品文官的铨选。九品以外便是“流外”了。流内铨考试合格,才能有任官的资格。一般而言,第一次出仕的新科进士,基本都会依照惯例,授官九品,譬如从九品的某县主簿。一位与苏洵名次相差无几的同科进士好友,就被朝廷授官霸州文安县主簿。他那位好友如今已离京赴任去了。

    但苏洵却因殿试时的策论写得好,不仅被考官们夸赞,还被天子褒扬。最后,由庞相举荐,破例让苏洵留在京中任太常寺主簿,负责编修礼书。

    次日,苏洵准时到太常寺点卯,心中想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我手上还没有分到具体的事务。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总不好光领钱不做事。待会儿一定要主动问问分工一事。

    结果,太常寺卿听了苏洵的请求,却笑眯眯道:“不着急,这几日呢,你先整理清点一下建隆年以来的礼书。有任何不明白的都可以来问本官,本官随时欢迎。”

    苏洵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躬身道谢,应下了。等离开上司的视线,苏洵在心中打鼓,总不会是想让他先舒坦几日,养肥了再开宰吧?

    然而,连着好几日,苏洵都受到了来自上司与同僚春风般的关怀,可谓事事有回应,处处有关照。甚至有一次,他的顶头上司需要向政事堂的相公们争取更多的办公经费,特地把他也带上了。苏洵原本十分忐忑,结果政事堂的相公们一个个都很是亲切,一点架子也没有。上司顺利要到了想要的经费,对他的笑容更加灿烂。

    苏洵不语,苏洵不解,苏洵开始害怕。

    直到九日后,苏洵即将迎来他任官以来第一次旬休。他早就计划好,要趁此闲暇,带孩子们去苏氏养生馆体验一番。然而临到下班时,同僚们纷纷围拢了上来,讨好地笑笑:“明允啊,你看我们平日待你如何?还不错吧?”

    “……嗯。”苏洵为自己捏了把汗,心道,来了,终于要开始暴露真实意图了。

    “那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同僚们的请求还未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咳嗽。

    “咳咳”,太常寺卿清清了嗓子,神情严肃道,“都为在这里做什么呢?想加班?”

    “不不不!”

    “没有没有!”

    “不是不是!”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同时暗暗懊恼,长官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害呀!只能等下一次了!

    “明允啊,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上司一见自己就变了副模样,苏洵颇有些战战兢兢:“您请说。”

    “我这腰一久坐就开始酸痛,想去苏氏养生馆的针灸堂让谢道长给针灸一下。但是我排了好几日也没排到号。打个商量,你把你那白玉牌借我一日,如何?”

    啊?苏洵有点懵。

    “你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啊,那白玉牌连庞相都眼红,你儿子却转手送了你。”太常寺卿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家那个孽障成日就知道招猫逗狗,不务正业,果然儿子都是别人家的好啊。

    白玉牌?儿子送的?苏洵懵了半天,总算把京中人人想要的苏氏养生馆限定白玉牌与

    自己的那块联系起来。那玉牌不是衡儿送给他做腰间挂饰的吗?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块装饰用的玉牌,虽说玉质莹润,雕工上乘,但也仅仅只是一块玉饰啊……等等!

    苏洵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长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那苏氏养生馆是他们家开的?!!!无知者竟是他自己?!!!

    “明允啊,那白玉牌——”太常寺卿颇有些急不可耐。

    “那块玉牌下官并未随身携带,明日一早下官派人送去您府上。”苏洵道。

    “那边有劳了”,太常寺卿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等我针灸一结束便将玉牌归还。放心,绝对丢不了。”

    辰时一刻,伴随着金梅枝头的婉转莺啼,苏家养生馆皇建院分店的大门准时打开。苏洵借口有同僚相约饮茶,提早从五岳观中遛了出来,悄悄躲在一棵角落里的垂柳后,狗狗祟祟地张望。

    一辆青布为帘的马车在苏氏养生馆门前缓缓停下,范纯祐扶着范仲淹下了马车。范仲淹脚踏地面,抬手示意长子松手,精气神十足地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

    负责迎宾的药侍闻声抬手,一看见是范仲淹,连忙迎了上去:“两位晨安。范公,您老有三日没来了,十六每日都念叨着您,还问我您是不是把咱们养生馆给忘了呢。”

    范仲淹笑眯眯道:“没有的事。这几日家中有事,不得闲。我也日日盼着来呢。”说罢,范仲淹拄着拐杖步履轻快地进了苏氏养生馆。

    范仲淹持有白玉牌,进出无碍。范纯祐今日没有拿到青玉牌,将老父送至养生馆门前,目送他进去,这才转身,登上马车离去。

    没过一会儿,韩琦甩着衣袖来了,精神抖擞地出示了青玉牌。他回京回京是为了向天子禀报在定州练兵的成效,再过不久就要回定州了。苏衡的苏氏养生馆他早在信中听范仲淹讲过八百回了,这次终于可以亲自来体验一番。

    韩琦在药侍的引导下进了苏氏养生馆后不久,苏洵的长官太常寺卿与时任太常博士的梅尧臣有说有笑地来了。

    “您这白玉牌是从明允处借来的吧?您老人家把我们赶走了,转头却自个儿找人借玉牌,未免有些不厚道吧?”梅尧臣与上司的关系不错,彼此私下也能开些小玩笑。

    “我都没告诉其他人你抢到了青玉牌,哪怕借不到白玉牌也能来呢。”太常寺卿轻哼一声。

    两人入内后,主管谏院的包拯神采奕奕地来了,就连黝黑的脸庞上似乎都因喜悦泛起了红光。

    既包拯之后出现在苏氏养生馆门前的更是重量级。以庞籍为首的政事堂相公们来了足足一半!

    不远处的苏洵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的不是苏氏养生馆的大门,而是禁中举行大朝会的大庆殿殿门。不知内情者,还以为这是京中相公们在私下集会,商议什么军政大事呢!谁能想到,这些相公们只是在养生馆里打拳、针灸、泡脚、推拿的啊!

    凭借苏氏养生馆,衡儿结识的人脉恐怕早已遍布朝堂。吾儿竟恐怖如斯!这若是被陛下知晓,不会被治一个结交权臣、私下集会的罪名吧?苏洵开始忧心忡忡地往回走。

    走至半路,苏洵突然想起一事。当初琼林宴后,他从琼林苑归家,明明当着孩子们的面提到过苏氏养生馆。当时几个孩子们的反应似乎就不太对劲。轸儿当时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被轼儿一把捂住嘴,带去了角落。现在想来,那时孩子们的怪异之举便全部解释得通了!

    “好啊”,苏洵几乎要气笑了,“一个个都知情不报是吧?尤其是苏轼这臭小子,还敢捂嘴?不用说,定是这臭小子出的好主意!衡儿也真是,竟也纵着他二弟胡闹!”

    苏洵脚下加快了步伐,浑身气势高涨,摩拳擦掌地想要回五岳观教育不孝儿女们了。

    “爹爹爹!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苏轼在苏洵舞得虎虎生风的大扫帚下抱头鼠窜。

    “你个孽子!竟敢怂恿你阿兄阿姐还有阿弟,一同欺瞒为父!我今天不打你一顿我这气就消不下去!你给我站住!还敢跑?!”苏洵一回想起自己在太常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长官与同事过分热情是有心人在设局坑他的日子,就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所有人都知道,就他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

    “哎哟!爹,您轻点儿!您要谋杀亲子呀!”苏轼终究还是被苏洵的大扫帚狠狠打了一下屁股,揉着屁股蛋子哭唧唧地找他阿娘去了。

    “阿娘——阿父打我——”

    等苏衡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五岳观时,看到的就是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似乎哭得很伤心的二弟,还有分外乖巧地缩在床边,充当蘑菇的三弟。

    “你们这是……”苏衡脚下一顿,对上苏轼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狗狗眼,看起来好不可怜。

    “阿兄……QAQ”苏轼听见苏衡的脚步声,就把脑袋从枕头中拔起。

    “怎么哭成这样,发生何事了?”苏衡蹙眉道。

    “是阿父!他打我!打得老疼了!”苏轼超大声地告状。

    “二哥,你别说了。”苏辙伸出手拉拉他二哥的衣袖。

    “衡儿,你过来。”苏洵突然在苏衡的背后出现,把苏轼瞪回了枕头,黑沉着脸道。

    “……是。”苏衡见此情形,心下一转,立即猜到了前因后果。

    看来,是东窗事发了。

    第130章 第130章国子监生

    国子监与太学一带的宅子,虽然地处外城,但是价钱并不比内城一些地段的屋宅低。因为这一带不仅有优越的教育资源,还有便民的医疗条件——熟药惠民南局也在这附近。若是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一片的民宅全都是妥妥的学区房。

    东京汴梁寸土寸金,能在京师拥有房产的人非富即贵。哪怕苏氏养生馆的生意极为红火,为了买下眼前这座带花园的宅子,也几乎花光了苏衡这些年攒的全部积蓄。

    “哇——”苏轼发出一声声惊叹,兴奋地在屋前屋后,屋里屋外,像只撒欢的小狗一般蹿来蹿去。

    白墙黛瓦,翠竹婆娑。游廊曲折,可通幽处。房间不多不少,正好五间,里头床榻几案、帐幔陈设均已备齐。从小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路出去,便到了小花园。

    花园的地面设计得与一般屋宅不同,是以黑白二色石子铺就而成的太极阴阳鱼图案。玄色阴鱼之上,是大株的梨花,花开时满树琼枝雪云,风过清芬,馥郁满园。梨树旁边还栽了些芭蕉,等到入秋,雨打芭蕉,也别有一番风情。白色阳鱼之上,栽种了十数株杏花,此时正值春日,恰是杏花怒放时节,半边园子都开满了霞蒸云蔚般的红杏。杏花林疏疏落落,花下有石桌一,石凳六,正好够苏家人团坐闲聊。

    “阿兄,这个小花园太美了,我最喜欢这片杏林。”苏轸一双杏眼倒映着红杏的花影,唇边情不自禁地弯起一抹笑意。

    程氏也极为喜欢这座后花园。长子优秀,在京中购置了房产,他们一家人可以留在京中,不必因承担不起开封的房租与物价,返归眉山了。原本,程氏是打算在苏洵被朝廷授官后,便带着三个儿女们回乡,节省些花销。如今却是不用了。

    “屋宅之事解决了,但轼儿与卯君还要继续读书。若要进国子监,至少得有两名朝官的举荐信。”苏洵沉吟道。他打算等明日问问颇为照顾他的太常寺卿,看看能不能为次子与幼子求来两封举荐信。

    “举荐信已有了。”苏衡平静道。

    “你说什么?”苏洵看向长子。

    苏衡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厚厚一沓的举荐信。他原本也打算趁此机会与苏洵商量弟弟们上学的事宜。

    苏洵将那沓举荐信接过来,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思及他在苏氏养生馆门外窥见的那群重量级大人物  ,对举荐人的身份隐隐有了预感。一封封翻看下来,果然。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庞籍、富弼、晏殊……苏洵险些拿不稳手上这些分量极重的举荐信。

    只是推荐两名学生入读国子监罢了,用得着出动这么多大人物吗?不知道还以为这些相公是要力荐他那两个儿子直接入朝为官呢。

    “阿父?”苏衡见苏洵神色有异,问道,“这些举荐信有什么问题吗?”

    苏洵欲言又止,满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无力地抬起手,拍拍长子的肩膀:“没问题,你做得很好。为父不如你啊。”

    苏轼与苏辙去国子监就读的事情很快被敲定下来。明日就是琼林苑对士庶开放游赏的日子,两人去国子监的时间便被安排到了后日。

    三月一日,城西顺天门外的皇家园池金明池与琼林苑对外开放,无论是士子还是普通庶民,都被允许进入,尽情游赏。这一日,可谓举城狂欢。就连御史台的官员们都郑重其事地在衙署最显眼的地方张贴了告示,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日禁弹劾。

    不用担心御史们的弹劾,没有人来扫兴,就连京官们也欢欢喜喜地带着家眷出城,前往琼林游玩。今日是个好日子。没有人会像个阴暗角落里的蘑菇一样暗搓搓盯着你的言行举止,就等着抓住你的小辫子,然后写上八百字的小作文跑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嗯,一想到这一点,仿佛连头顶的苍穹都明亮了几分呢。

    琼林苑坐南朝北,与金明池相对。琼林苑内游戏项目不多,但胜在景致幽美,亭台楼榭,参差错落,烟锁池塘,柳映虹桥。数种鲜花散布其中,除了京中常见的榴花樱花牡丹之属,还有不少从广南、两浙引进的南花,素馨芬芳,茉莉清香,惹得蜂蝶徘徊,流连不去。

    金明池那边的游玩节目则更丰富,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帐篷四周垂下彩色帐幔,春风微拂,彩幔翩飞,煞是好看。回廊内挤挤挨挨全是形形色色的摊子,有买卖饮食的,有关扑财物的,还有临时搭建的勾栏瓦肆,供伎艺人在内表演歌舞百戏。

    在先去琼林苑赏花还是先去金明池玩了这件事上,苏轼与苏轸起了争执。最后,苏家人决定兵分两路,程氏与苏轸先去琼林苑,由苏洵作陪。苏衡则带着弟弟们一齐前往金明池。

    “这个炸素菜丸子炸得火候刚好,酥脆掉渣,小兔子,你也来一个?”苏轼用竹签子戳了一个炸丸子喂到苏辙嘴边。

    “二哥,我自己来。”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苏辙还是耳尖红红地就着苏轼的手咬掉签竹签上的丸子。他都十四了,二哥还是老把他当小孩子哄。

    “吃饱了?”苏衡带着弟弟们从回廊首走到回廊尾,苏轼一路吃过去,吃得肚子溜圆。

    “差不多吧。”苏轼拍拍自己的肚子,快乐地眯起眼,身后仿佛能看见摇得欢快的狗尾巴。

    “再往前走可以观赏表演歌舞,往西走可以垂钓。你们想去哪边?”苏衡问道。

    苏辙遥遥望了望前面的人山人海,皱起了眉:“看表演的人也太多了,就算挤过去也看不到什么。我们去西边钓鱼吧?”

    苏轼是个爱凑热闹的,哪里人多就爱往哪里凑。他原本更想去看表演,但是见苏辙难得表露出偏好,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好哥哥,便点头道:“好,没问题!”

    苏衡轻易看穿了苏轼的心思,不着痕迹地补充道:“从池中钓上来的鱼,可以花钱买下来,让店家做成鱼生,临水食用。”

    “!”苏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主动道,“那咱们快些过去吧!”

    金明池西岸比他处要冷清许多,这一带没有华丽的楼阁水榭,放眼望去,只有垂杨蘸水,烟草铺堤,大片大片的碧色裹着春天的气息,占满了游人的视线。

    来这边的游人大多是垂钓爱好者,彼此占据一个垂钓处,执竿放线,甩饵入池,安安静静地等候贪食的鱼儿咬钩。

    “劳驾,要三个钓牌。”苏衡走到租借钓具的地方,付钱领了三块木牌与三副钓具。在此处垂钓,必须要花钱买上一块类似“垂钓许可证”的钓牌,方能被允许在此捕鱼。

    苏家三兄弟在池边垂钓时,在琼林苑的苏程氏母女寻了一处水榭,临水品尝着花香馥郁的茉莉花茶。至于苏洵,他遇见了陪家眷赏花的同僚与长官,到另一边与人交谈去了。

    “明允,你看那边,在那丛茉莉花旁交谈的全是绯袍高官。真是让人羡慕,何时咱们也能有此荣宠,穿紫着朱,腰挂金银鱼袋啊。”有同僚艳羡道。

    宋代官员初入仕穿的是绿袍,满二十年才得换上绯袍和银鱼袋,再过二十年才能穿紫袍、佩金鱼袋。不过,一般而言,不用等这般久。天子对于宠信的臣子,时常会赐绯,因此不少朝官即使品级不够,也能穿上绯袍,挂上银鱼袋,这代表着天子的荣宠。

    然而,苏洵在长子的刺激下,已经对这些大人物们没什么敬畏感,闻言只淡淡道:“我虽然没有金鱼袋,但是犬子还算孝顺,送了我一块白玉牌,勉勉强强可作腰饰。”

    “……”同僚顿时无语。听听,人言否?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他苏明允生了个好儿子,京中人人争抢的白玉牌就在他的手里。这般珍贵的白玉牌,在苏明允口中,怎么就成了一块“勉强”的腰饰?!不想要的话,直接送给他啊!好气。

    再次拐弯抹角地炫耀了一番长子,苏洵看着同僚那菜色的脸,心情好到不行。谁让他有个好儿子而对方没有呢。炫子狂魔苏明允又找回了以前在眉山向外人炫耀长子的感觉,久违的快乐又回来了。

    国子监。

    梅尧臣垂眸看完一封又一封的举荐信,再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等候考校的苏轼与苏辙,有瞬间的失语。举荐两个学生进国子监罢了,用得着这般夸张?

    “梅兄,该开始考校了。”见梅尧臣久久不语,一旁的司马光轻声提醒道。

    司马光前些年亦曾在国子监教书,如今已升为集贤殿的校书,专任史官。他今日来国子监寻梅尧臣,正好遇上苏轼与苏辙两兄弟来参加国子监入学考试,一时好奇,便留下来旁观。

    “这两张卷子,你们去拿去那边做一下。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完成。”梅尧臣取出提前出好的试题。

    “是。”苏轼和苏辙乖乖领了卷子,去一旁做题。

    国子监正门外,苏衡耐心地等着弟弟们考完试出来。他对考试的结果并不好奇。如果以二苏的才华,连个小小的国子监考试都无法通过的话,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果然,苏轼与苏辙脚步轻快地从国子监中出来了。苏衡一看弟弟们地表情,就知道稳了。

    “阿兄,你看,这是梅直讲给我们的校服。他让我们回去收拾好衣服被褥,明日再来国子监正式报到。”苏轼举起手里的衣服。

    “嗯”,苏衡扫了一眼,国子监的校服是白细布做的襕衫,穿在身上尽显学子的儒雅,“走,先回家。”

    “好!”苏轼快活地拉着苏辙,跟上苏衡的脚步。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将苏家三兄弟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等过了今日,苏家人在东京汴梁的生活才正式拉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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