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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不能哭出来。

    ——【朋友仅展示近三天的朋友圈】

    这句冰冷的系统提示语,让林慧颜的心又裂开了一条条血口。

    她暗中“窥视”的权限被楼以璇收回了,她没点过一次赞却一条不落的朋友圈,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楼以璇是什么时候更改的设置?

    是因为她吗?

    楼以璇取消置顶,又设置了三天可见,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她吧。

    楼以璇藏起了那朵由她一片一片拼好的红山茶,也意味着藏起了她不是吗?

    ——林主任,我能先走吗?

    酒店那天早上,楼以璇就迫不及待地要走了。

    这一次,她用这样的方式从她世界里“撤出”,是真的对她死心了吧。

    尽管那夜她留住了楼以璇,可她还记得楼以璇说,不会再给她推开她的机会了。

    不会再对她主动了,也不会再等她想清楚了。

    年后再见,她们就真的只是同事了。

    那她还用想什么呢。

    想什么,是不是都没用了?

    ……

    同一天夜里,陆灵暄陪楼以璇到机场接回国过年的干爸、干妈。

    “大宝贝,打个商量呗,要不还是我送花给干爸,你那束花送给干妈?我,我我我心里慌啊,不信你摸摸,我心脏这都跳成啥样了!”

    陆灵暄以前也没那么怕见赵芹,是在得知车祸真相后,站在干妈的角度,越想越觉得愧对她干妈,无颜面见。

    “我的花,我妈恐怕不会收。刚落地,就别让她难受了。”

    楼以璇和陆灵暄姐妹俩一人捧了一束花。

    她捧的是石斛兰搭配向日葵,陆灵暄捧的是君子兰搭配郁金香。

    她们俩找了好多家花店都没找到同时有石斛兰和君子兰这两种花的店,只能从不同店把花买来凑齐,再请教了花店店主手法,她们自己动手包装的。

    “好吧。”

    “灵暄,谢谢你陪我来。”

    一周前接到父亲电话说要回来过年,楼以璇很高兴,连夜就预约了保洁隔天去家里做全面的卫生。

    她自己也去了,每个角落都验收了保洁的工作,自己也干了不少收纳活儿。

    陈旧、老旧的物件,她没直接当废品处理,都收了起来。

    然后买了新的来替换。

    只两天时间,她就把家里弄得焕然一新,像他们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这里一样,尤其体现在家电的“更新迭代”上。

    为这场新春小重逢的忙碌让楼以璇暂时性地忘却了情伤。

    那晚她坐在自己家的客厅沙发上,心情舒悦地给父亲发照片、发消息——【爸你看,家里我都规整好了,你们房间的床上用品我也全都换了新的,等你和妈妈回来。】

    父亲只回了她三个字——【辛苦了。】

    她没回“不辛苦”,也没回“这是我应该做的”,都太客套了,客套得不像一家人。

    父亲说了,不要她对他们感恩戴德,可没有他们就没有她,她又如何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呢?特别是对…母亲。

    母亲在养育她成人的这条道路上,付出了巨大且伟大的心血,是她穷极一生都无以为报的。

    “你跟我说谢?我来接我干爸干妈,要你说谢啊?!”

    陆灵暄嘁了声,拉长脖子往里看,“干爸干妈可都两年没回来过年了,今年你一回来,他们也回来了,足见他们很爱你。你呀,你也是随了你爸妈,爱在心口难开。”

    “……”楼以璇哑口无言。

    确实,她明知道父母都爱她,明知道父母对她的爱都很隐晦,不会把“爱”字挂嘴边,偏生她也随了他们,对着他们说不出“爱”。

    明明,她好爱他们,从小到大都好为自己有这样一双强干的,于社会、国家皆有贡献的父母而骄傲。

    “快快快,璇璇你快看!”

    陆灵暄忽然激动地喊出声,“那是不是你爸?黑色行李箱,黑色大衣,细边儿眼镜,灰色高领衫打底,我干爸这时髦的帅劲儿比之年轻时候毫不逊色啊。”

    楼以璇自然也看到了父亲,但也只看到了父亲。

    陆灵暄高呼着朝楼伟昭挥手,边喊边拉着楼以璇往移动护栏的尽头走:“干爸,干爸,这里,我们在这儿呢!”

    她没想那么多,兴许干妈取行李或上卫生间落后了些,让干爸先出来,免得她们等着急。

    可楼以璇的预感很不好,脸色也逐渐变得郁沉。

    “干爸,欢迎回家,我们都老想你跟干妈了。”陆灵暄热诚地接过楼伟昭的行李箱,撞了撞表情和身体都僵住的楼以璇,“璇,愣着干嘛呢?”

    送花儿呀!

    “灵暄,成家立业了是不一样了啊,看着都沉稳了。”楼伟昭先和干女儿说了话。

    转头正要喊“以璇”,被楼以璇送出的花堵了嘴:“爸,欢迎回家。”

    只这一句话出口,楼以璇就哽住了。

    楼伟昭接了花:“谢谢。”

    也正是他这句对陆灵暄都没说的“谢谢”,令楼以璇大破防,低头去看行李箱:“妈妈她……”

    “哦,你妈妈她呀,她临行前感冒了,长途飞行过于劳累,我就让她别奔波了。在熟悉的水土环境也有助于早日康复。”

    “啊?那……”陆灵暄来回看看父女俩,想问问干妈的具体病情。

    “嗯,留在澳洲好。”

    楼以璇适时地拉住了陆灵暄,不让她多问,“澳洲此时是夏季,国内是冬季,两地气候温差变化过大,若突然换了居住地,的确很不利于养病。”

    满心期待却没接到干妈,她的大宝贝很难过,陆灵暄听出来,也看出来了。

    “身体要紧。”

    她把那束君子兰和郁金香递到楼以璇怀中,挽上楼伟昭胳膊,“回去我开车,去餐厅的路我熟。干爸,我爸妈他们都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我妻子也在,她是你半个干女儿,今年我的那个压岁红包我就不要了,但你可得给你的干儿媳准备一个啊……”

    ……

    除夕夜,楼以璇跟父亲两人在小叔家吃团年饭。

    小叔家只有一个儿子,比楼以璇小四岁,是这一届考研大军中的一员,初试成绩还没公布,不知道上没上岸。

    堂姐弟往来甚少,男女有别,兴趣爱好也有别,没多少交流。

    丰盛饭菜全都上桌摆好后,楼伟昭给妻子打过去视频,让妻子跟母亲和弟弟一家打个照面,也亲口说了几句新年祝福。

    “芹啊,你好好顾惜身体啊,要是太累,就早办退休,让楼伟昭养你。再请个全职保姆。”

    “你呢,就享享福,老公女儿的钱随便花,别苦了自己。”

    同为女人,都做过妻子、母亲,老太太待两个儿媳真心,两个儿媳投桃报李,婆媳关系十分融洽。

    更何况楼伟昭出国早,楼以璇初中就开始住读,好些年里都是身为长媳的赵芹在尽心尽力地“侍奉”他们二老。

    赵芹有着不逊男儿的正直刚毅。

    从不搬弄家长里短,对公、对私都事无巨细,是女强人,也是贤内助。

    老太太稀罕得紧。

    “妈,我身体没事,感冒而已,养几天就好了。”

    “只可惜我这双眼睛不中用了,老眼昏花,也看不清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再看看你啊?”

    老太太视力不佳,耳力时好时坏,全凭当日的精神状态。今日就很好。

    视频那头的赵芹掩唇咳了两声,嗓子哑哑的说道:“明年春节,我,咳,明年春节我回去多陪您一些时日,我们一起享福。”

    “好啊,好,我们一起享福,就该享福。”

    坐在楼伟昭身旁的楼以璇早听红了眼。连奶奶都如此地挂念妈妈,可她呢?却什么都没做。

    “以璇,跟你妈妈说几句。”

    当楼伟昭将镜头对准楼以璇,楼以璇欲盖弥彰地快速眨着眼睛,略显局促地挥挥手。

    “妈,新年快乐。你,你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赵芹点头应道:“嗯,新年快乐。”

    半年了,跨越了半年才又听见母亲跟自己说话,楼以璇险些当场泪崩。

    桌子下的手狠狠掐着大腿,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能哭出来。

    若她哭了,要她怎么跟大家说?

    说自己太想念妈妈了吗?

    她有…什么脸说。

    视频挂断后,一大家子六口人也已整整齐齐全数落座。

    老太太从喜庆的红色羽绒背心兜里摸出两个红包:“我的两个乖孙,来,奶奶祝你们一个事业顺利,一个学业顺利。总之都顺顺利利的,你们开心,奶奶就开心。”

    “谢谢奶奶。”

    还在念书的孙子毫不犹豫地起身,伸长胳膊行礼接下红包,“祝奶奶健康长寿,岁岁平安!”

    楼以璇有些迟疑,她站起来走出餐位,到奶奶跟前蹲下:“奶奶,我都工作了,上回不是说好了吗,该我孝敬您和小叔的。”

    说着把备好的两个红包也拿了出来,双手捧着:“祝奶奶吉星高照,福寿双全!”

    “好,好孩子,你的祝福奶奶手收下,奶奶的祝福,你也收下。”

    “奶奶……”

    “乖,听话,在奶奶这儿,你们两个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乖孙,只要奶奶还在,就每一年都要给你们红包的。他们都说我是有福之人,我这一身的福气啊,不给你们,给谁呢?”

    八十高龄,无病无灾,两个儿子都出息,两个儿媳都能干,孙女孙子又都是海内外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不算“有福”呢?

    楼以璇笑着和奶奶交换红包:“谢谢奶奶。奶奶的福气,我肯定要沾的。”

    而后她又把另一个红包双手呈给婶婶:“叔叔婶婶,新年快乐。”

    婶婶看了眼丈夫,见他点头才接下,笑道:“以璇啊,进到社会工作了就是彻彻底底的大人了,那叔叔婶婶就祝你,事业上步步高升,感情上一帆风顺。”

    “谢谢叔叔婶婶。”

    然而没等楼以璇回到座位,便听奶奶感怀道:“多好的孩子啊,多好啊,幸亏孩子她妈当初坚持,要不然我哪儿来这么乖巧懂事又这么才华出众的孙女?楼伟昭,别以为天高皇帝远的我就管不到你,也别以为你能赚大钱就了不得,你要敢欺负她们母女,就是丧良心的不孝逆子……”

    楼伟昭被训得芒刺在背。

    弟弟出言解围:“妈,大过年的,您说什么呢?大哥难得回来团聚,除夕夜辞旧迎新,只说开心的。”

    弟媳也帮衬道:“是啊妈,咱们家里谁不知道大哥他对大嫂那是忠心不二,对以璇也是宠爱有加,他们一家三口好着呢。”

    “以前好,我看得到。现在好不好,我又看不到。”

    “奶奶,”楼以璇出声了,声音甜甜的,“爸对我们很好。回国工作是我一意孤行,因为我喜欢国内的人文,也想念我在国内的亲人和朋友,并非是在澳洲受了委屈才回来的。”

    “最好是。”

    老人家的发难来得快去得也快。

    之后三代人畅吃畅喝,一直聊到夜深过了十二点,楼以璇和父亲才开车回了家。

    大年初一,他们一早便又去了小叔家,吃过早饭,出发去给爷爷扫墓。

    大年初二的中午,楼伟昭父女到陆家拜年吃午饭。

    虽然两家人全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人了,一个小孩都无,但全场还有一人收到了红包。

    看着楼伟昭拿出的红包,徐雅宁手足无措。

    堂堂徐老板,餐厅都开了三家的徐大老板,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位“陌生”到才第二次见面的长辈递来的红包。

    “我回来那天见面仓促,没来得及备礼。”

    楼伟昭瞅一眼陆灵暄,给她使眼色,“去年你跟灵暄新婚的时候,我们也没能回来喝一杯喜酒。灵暄是我半个女儿,你跟她一体同心,这份新年礼,是我跟她干妈作为亲长应当给你的。礼金归礼金,见面礼归见面礼,你安心收,只这一份。”

    陆灵暄也没想到,她干爸会把她胡咧咧缓和氛围的话记在心里。

    不过也不足为怪,打小她和楼以璇就没缺过钱,自家爸妈给的多,干爸干妈也给的多。

    “老婆,你收了吧,别不好意思。”

    陆灵暄在徐雅宁背后蹭蹭,“我干爸跟亲爸一样,或者你就当是他给女儿交的伙食费,以后咱们多叫璇宝贝来家里吃饭,把她喂成个大胖子。”

    “那,谢谢楼叔。”徐雅宁没跟着喊“干爸”。

    若不较真,她和陆灵暄差了十几岁,和陆灵暄的父母也只差了十几岁。

    跟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做伴侣,又喊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人为爸妈,是有一些臊。

    陆爸陆妈她是必须喊,并且也相处习惯了,喊习惯了。

    但对着里灵暄的干爸,对着这个比陆爸看起来严肃冷绝很多的男人,“干爸”这称呼她是真喊不出口。

    好在楼伟昭并不在意,陆灵暄一家也没要求她务必得随陆灵暄的叫法。

    今天这顿是家宴,氛围比在酒店吃的那顿接风宴更加温馨有爱。

    到下午一点了,两个大男人还没下桌。

    楠楠给陆灵暄打来视频:“妈妈、小阿姨,我们去北方看雪好不好呀?我请你们,我有压岁钱。”

    楼以璇凑过去:“宝贝,那我呢?你不请请楼姐姐?”

    “请呀请呀,楼姐姐,你去了就可以我们两个住一间房,好让妈妈跟小阿姨二人世界。”

    “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宝贝闺女,谁家的贴心小棉袄呀?”陆灵暄笑得灿烂,得意洋洋地靠向徐雅宁,“哦,原来是我们家的呀。”

    陆妈坐过来:“楠楠打视频了?”

    听到陆妈提外孙女名字,喝得半醉的陆爸立马来了精神:“是楠楠吗?快让楠楠见见她干外公。”

    楼伟昭是知道楠楠的,也看过她照片。

    在陆灵暄跟徐雅宁领了结婚证的当天,陆灵暄曾慎重其事地把跟妻子女儿的合照一一发给了远在澳洲的他们。

    “干爸,呐,这就是我女儿,你的干外孙女,楠楠。”

    陆灵暄举着手机自背后走近楼伟昭,把手机移到楼伟昭前面,“楠楠,楼姐姐的爸爸,你该喊干外公。”

    “哇!干外公,你好帅呀!”

    “我干外婆呢?”

    “干外公这么帅,楼、楼小阿姨也这么美,那干外婆一定超级超级好看。”

    ……

    楠楠的嘴甜不输陆灵暄,楼伟昭一张常年严峻的脸都被她逗笑。

    而且是那种到了五六十岁才特有的慈蔼的笑。

    几分钟后,陆灵暄拿着手机返回沙发。

    真正的一家三口要约冬日的北上出游计划,楼以璇以周末班没停课为由,婉拒了她们的好意。

    等陆灵暄和妻女沟通好了具体的旅行地和出行时间,她才发现沙发上没了楼以璇。

    徐雅宁指指翻飞的窗帘:“去陪陪她吧。外套穿上,把她的也拿去。”

    第62章 我想她了。

    寒冬的午后,微弱阳光穿透稀薄云层,洒满人世间,却丝毫驱散不了楼以璇心中那刺骨的寒意与悲凉。

    而一窗之隔的客厅里,干爸干妈正陪着父亲举杯畅饮,回忆往昔岁月,好姐妹与恩爱的妻子正和她们心爱的女儿视频通话,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欢乐的谈笑声。

    既温馨又热闹的画面,年味儿十足的画面,要是母亲也在,该多好,那样才算团圆,才算美满。

    他们本可以团圆,本可以美满的。是她造下的罪孽,破坏了这一切。

    楼以璇抬手紧紧抱着自己,试图在寒冷中锁住一点温暖,可这件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冬日的严寒。

    她徒劳无功地松了手,只穿着一件套领毛衣,任凭冷风肆意地吹拂着脸颊。

    寒风如刀,割裂着她柔嫩的肌肤,也再次麻痹了她破败不堪的心脏。

    数年来爱而不得的煎熬,与父母日渐离心的凄楚,如同冷凝成剑的寒霜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留一丝缝隙地围猎她,逼压她,刺伤她……

    让她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感到了孤立无援、独木难支的恐惧。

    仿佛自己早已被全世界抛弃,为全世界所不容。

    最可悲的,是没人能救她于水火。

    神明不行,朋友不行,家人不行,不肯要她的爱人,更不行。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了。

    楼下的中庭里,枯枝在风中瑟瑟发抖,偶尔飘落的枯叶,喻示着一场又一场敌不过命运的生命的终结。

    有始有终。

    亦是,下一场轮回的开启。

    她也渴望着再入一次轮回,这次,最好能有一碗孟婆汤。

    南墙撞了又撞,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奈何桥前要设立孟婆汤了。前尘往事,的确是忘了好。

    否则……

    陆灵暄进卧室穿上外衣,再又将楼以璇挂在玄关的厚外套拿上,走来阳台。

    “你这弱不禁风的,当心被刮跑。”

    “这天儿也怪,太阳底下刮大风。”

    衣服刚披上,手还未松,陆灵暄就被陡然转过身来的楼以璇抱住。

    “灵暄,”竟是哭腔,“我想她了。”

    陆灵暄的第一反应,以为楼以璇说的“她”是指林慧颜。

    可下一秒又听楼以璇哭着说:“我妈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澳洲过过年,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过过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是我不好,是我毁了我们家的和睦,也毁了大家的团圆。”

    那晚在费心收整房屋后收到父亲一句“辛苦了”时没流下的眼泪,在机场看到父亲一人拉着行李箱从到达大厅出来时没流下的眼泪,终于在今天决堤了。

    越是难过,越是想念母亲,也越是能理解林慧颜。

    她不要林慧颜也变成她这样,明明有一个和乐美满的家,明明置身在至亲至爱的家人旁,却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暖和快乐。

    明明他们都在笑,都在闹,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闹不起来,怎么也融入不进他们的欢乐之中。

    他们笑得越开怀、越热闹,她内心世界的风雪下得就越大。

    真的好大。

    大得她被卷入其中,迷失在茫茫雪海。

    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更无人…可等。

    在漫无边际的风刀霜剑面前,自己何其渺小,拿什么对抗。

    或许,半年前就不该回国的。

    那样母亲不会与她决裂,林慧颜也不会再次因她而陷入两难的苦恼。

    就因为她的任性妄为,母亲生病无人陪伴,奶奶见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好儿媳,林慧颜也被好事之徒妄议。

    ——楼楼,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该跟你说。放假后我们年级组不止一两个人来我这儿探询你和林老师的真实关系了,问我你们是不是在处对象。

    ——是或不是,我都不好说。就反问她们,哪儿听来的八卦。她们没说人,只说温泉度假村那两天亲眼看到了你跟林老师很暧昧。

    ——其实不问也能猜到,指定是张爵那个下三滥的混蛋在散播谣言,引导她们。要不是他编造了什么,她们又怎会只关注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完全无视我跟何老师?

    ——林老师帮你切羊排,*我也帮何老师切了,我还给你烤瓜、烤蘑菇了,她们咋不说我跟你暧昧?

    ——学校你不常来,那些风言风语可能没这么快传到你耳朵,对你影响也不大,但林老师少不了要被人背后议论了。当然啊当然,林老师她肯定是不怕被人议论的,毕竟比这更荒唐的非议她都扛过来了。

    ——只是楼楼,仍是那句话,我把你当朋友才告知你这些,想让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放假没几天,杜禾敏就给她打过一通电话。

    也是在那天,她隐去了朋友圈,也隐去了那仅有的几条,跟林慧颜有关的动态。

    若自己追到林慧颜也就罢了,她可以有正当身份、正当立场站出来承担、分担,但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陆灵暄抚着她的背:“宝贝,你别乱想啊,这怎么能全怪你呢?”

    “你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吧,就抱一会儿。”

    楼以璇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压抑着情绪,把眼泪都擦在陆灵暄的红色毛衣外套上,毁尸灭迹。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身心皆舒缓许多,就是眼睛肿得不成样。

    楼伟昭原定飞回澳洲的航班在大年初四,需初三下午飞去京平,凌晨再转机飞澳洲。

    然而在初二的晚上,他改签了。

    ……

    林慧颜和父母三人是在初二下午自驾回的平新镇老家。

    同往年一样,周春萍跟林家忠住在房间更充裕的二哥家,林慧颜则独自住在镇上的宾馆。

    晚上林家三兄弟的三大家子人团年,三家轮流做东,今年正好轮到老三林家忠。

    他们一家只三口人。

    老大一家九口人,老二一家也是九口人。

    儿媳、女婿都算自家人就不说了,但原本二十一人坐两桌,硬生生被老大老二两家沾亲带故地凑成了三大桌二十八人。

    刘云芬美其名曰——好事成双。

    平新镇的消费水准,多一桌子又能多吃他们多少钱呢?

    林慧颜不在意。

    应该说,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在意,也没人浪费口舌去争理伤和气。

    就连最过分的林翠丹多点了两瓶茅台当她面带走,林慧颜都一句多余的话没跟她说。

    从镇上到村子有四公里多的路,步行四五十分钟,骑电瓶车一刻钟左右,开车只需七八分钟。

    每年春节回老家,开的都是林家忠的车。

    近几年负责开车的,也从日渐年迈的林家忠换成了林慧颜。

    酒足饭饱,林老大一家回了他们在镇上的家。

    老二家两个老的抱着孙女挤在林慧颜他们车上,林翠丹一家来了六口人,她男人有车,但只装得下五个人。

    公公、婆婆、儿子、儿子女友。

    车上就坐满了。

    哪一个都比林翠丹重要,她只得自己骑电瓶车往返。

    她若不处处忍让,于内于外都博个吃苦耐劳的贤媳、贤妻名声,早被她夫家扫地出门了。

    男人早有离婚打算,是儿子和公婆劝着。

    林传耀骑摩托车载妻子和丈母娘,把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圈在中间。

    到了前院,林慧颜原想等他们下车后,她就直接开回镇上,明早再来接人。

    可刘云芬抱着晴晴拦在车前:“时间还早,进去坐坐。”

    晴晴竟然也帮腔道:“二姑姑,我有新年礼物要送给你,你跟我进房间拿好不好?”

    看来这家人又是早有所备,要利用小孩子在她这儿凿出个缺口了。

    林慧颜不愿父母替她挡灾挡难,下了车。

    “晴晴要送我什么?”

    刘云芬把孙女放地上:“带二姑姑去拿你的礼物。晴晴,要记得二姑姑对你的好,每年你收到的压岁红包,二姑姑给的都是最多的。”

    “嗯,二姑姑对我最好了。”

    林慧颜被晴晴拉进家,上了二楼。

    她去年就已经能自己睡了:“最近外婆来帮妈妈带弟弟,跟我住一间房。”

    晴晴说着,跑去床边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开过封的纸盒:“二姑姑,新年礼物,新年快乐。”

    “谢谢。”

    林慧颜接过来打开看,是一个粉色的猫爪形状暖手宝。

    “这是充电的,我和妈妈试过了,握在手里很暖和。妈妈说,二姑姑是对我最好的人,让我把温暖送给二姑姑。”

    这烂俗的鬼话,向来波澜不惊的林慧颜听了都想笑:“只买了一个吗?”

    晴晴点头。

    林慧颜把东西装回盒子:“晴晴,我们一年才见两三次,我对你也并没有多好,你不用听他们的话,假装跟我很亲近,我不习惯,也不需要。”

    她递出纸盒:“这个东西我用不着,但你能用。”

    “二姑姑……”晴晴不明就里。

    “拿着吧,就说二姑姑又把它送给了你。不管什么东西,只有在需要它的人手中才可发挥出它的功用,它也才有价值。”

    刘云芬等人这回是打错了算盘,以为她对着小孩子会心软。

    可她对他们根本就没有“情”,又何来的“心”?

    人各有命。

    晴晴既然投胎在了林家,既然投胎做了林传耀的女儿、刘云芬的孙女,她今日什么样,来日什么样,都只能凭她自己的造化。

    总之,她不可能是晴晴的救世主。

    她非圣人。

    也没那么博爱。

    她自顾不暇,自己深爱的人都没胆量去求,何谈看顾一个半大点儿的孩子?

    看到林慧颜空手下楼,刘云芬眼带凶光地瞪了瞪跟在她身后的晴晴,暗骂其“没用”。

    “晴晴的礼物我收到了,只是那东西于我而言无用,留给晴晴自己暖暖手吧,我看她右手都长冻疮了。”

    林慧颜走到父母身边:“爸、妈,我就……”

    未等她说完,刘云芬激愤地插话道:“林慧颜你是没长心吗?怎么能对我们冷血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好说歹说地求你们,这点儿顺手的忙都不肯帮,当初要不是……”

    “刘云芬!”

    周春萍厉声呵斥,“我忍你们很久了,不要老是拿当初当初来说事,这些年要不是看在慧颜的面子上,我早不跟他林家忠过日子了。别说帮不帮忙的事了,就你们这道门,我都半步也不想踏。”

    她挽上女儿手臂,气性颇大地看向林家忠:“现在离婚也不晚,离婚后慧颜跟我一家,我们母女俩跟你们林家再无瓜葛。”

    掷地有声的维护,让林慧颜心头一暖,覆住她的手:“妈。”

    “我跟你去宾馆住,咱不受这气了。”

    周春萍鲜少在林老二家这么有魄力一回,快刀斩乱麻地催促道,“林家忠,你是走是留,赶快做个决定。”

    林家忠被架在火上烤,两面难做:“你们,唉,好端端地吵什么嘛?”

    他对大哥有愧,但如今更让他感到有愧的是对妻子和女儿:“二嫂,过年过节的和气生财,你也消消气,我们今晚就不打扰你们了。”

    “呵,好啊,好,林家光你听到没有?你当年折了两根手指头才护住的好弟弟,还有你老妈生前千夸万夸的老三娶的好媳妇,这夫妻俩一唱一和的,居然扬言,扬言要带着我们的女儿、跟我们断绝关系。”

    刘云芬把“我们”两个字咬得极重。

    捶胸顿足地撒泼道:“作孽啊,作孽啊,作了天大的孽啊,我们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丧尽天良到亲爹亲妈都不认的白眼儿狼啊!”

    她仰天哭闹还嫌不够,又指着林慧颜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该生你!你知不知道生你下来,我受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大的罪?你爸给你剪脐带,一剪子下去,我是差点连命都没了啊!林慧颜,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上辈子欠你了吗?你要来讨我的命?生你一场,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啊?”

    第63章 她回澳洲了。

    “刘云芬你闭嘴!”

    周春萍怒不可遏,也拿手指着泼妇样的刘云芬。

    “你是生了她没错,但你有爱过她一天,有好好当过她一天的母亲吗?我警告你,慧颜是我女儿,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她吃的也是我家的饭长大的,你凭什么骂她白眼狼?你有什么资格骂她白眼狼?”

    看了眼一楼的某间卧室门后,接着说:“还有林家光,你们两个老不要脸的都给我听着,我女儿给了你们一颗肾,林家忠断断续续给了你们不下十万,我们家跟你们家早就两清了,他们谁也不欠你们,你们以后也休想再拿当初所谓的恩情来搞道德绑架那一套,我不认,也不会让他们再认。”

    周春萍骂得快喘不上气。

    林慧颜拍抚着她的后背,想劝她说不必跟他们多费口舌,但又想到母亲这些年也因为他们父女受制于刘云芬一家而受了诸多委屈,便作罢了。

    有些话骂出来比憋着好,心里痛快些。刘云芬都撒气了,也该让母亲撒撒气。

    任刘云芬如何呼天抢地,如何骂她,她都能泰然自若,冷眼看着,既不痛心,也不争辩什么。

    早从高中起,她就看透了他们无利不往的嘴脸。

    对于这家的每一个人,她都不抱任何希望、任何感情。

    林家光一到家就回屋躺着休息了。

    他身体不好,出门劳累一趟,更没力气跟他们吵,这会儿是听到了刘云芬的鬼哭狼嚎也全当没听到。

    况且他那颗救命的肾是林慧颜给的,他多多少少记了这份情。

    如今置身事外,哪边都不帮,多活几年是几年。

    至于刘云芬要怎么闹,是刘云芬跟林慧颜母女的事,他管不动,也没那个心去管。

    周春萍歇了口气后,痛骂道:“狼心狗肺的是你们一家,不是我们一家!”

    刘云芬突然被一惯和和气气的周春萍指着鼻子骂,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周春萍你说的是人话吗?”

    又指着林家忠跟林慧颜强词夺理道:“他们父女欠我们家的,是那么容易就还得清的吗?”

    “慧颜我们走。”周春萍冷笑,抬脚就往屋外走。

    跟刘云芬这种粗人简直无话可说,无理可讲,说再多都是在对牛弹琴,也难怪女儿要当哑巴。

    真是骂了比不骂还膈应。

    若非今天被刘云芬给惹急了,她也跟他们父女一块儿继续当哑巴。

    “站住!”

    刘云芬冲上来想拦人,“走什么走,进了林家的门,你们就都是林家的人。林慧颜你不认我们没关系,但你跟你弟弟流着一样的林家的血,为林家后代做出点儿牺牲,为林家后代的未来谋算,那是天经地义。”

    林慧颜怕刘云芬发疯伤及母亲,挡在了其身前。

    沉着冷静道:“二伯母,在我这里只有一种天经地义,就是赡养孝顺我的父母——林家忠和周春萍夫妇。”

    她只认这一双父母。

    所以她上无姐姐,下无弟弟。

    他们的后代,自然也跟她没多大关系。

    “二嫂啊,你要骂就骂我,骂孩子做什么。”林家忠推着妻子女儿朝外走,留下殿后,“慧颜有她自己的未来,我们做父母的,不就盼着儿女好吗?”

    “林家忠,别跟她废话,她心里只有林传耀一个儿子,哪容得下什么女儿不女儿的。”

    周春萍情绪激烈起伏,气得是胸闷脑胀,拍了拍胸膛。

    林慧颜搀着她担忧道:“妈,你也别气,我没事的,她那些话伤不到我。”

    母女俩出门没多远,林家忠也跟来了,恰恰在院子里撞上了比他们晚回来的林传耀几人。

    “怎么了这是?”

    林传耀见他们三个脚步匆忙,表情难看,上前拦住询问情况道,“三叔三婶,二姐,你们这是都要走啊?”

    “呵,我们不走,等着你妈把我女儿给活吞吗?”周春萍冷言冷语,浑身散发着为母则刚的气势。

    “怎么可能?三婶言重了,她是我二姐,我们是一家人……”

    “林传耀,别二姐二姐的叫,她是你堂姐,不是你二姐。你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大丈夫,别想附在她身上当一条吸血虫,我不许!”

    周春萍没给林传耀好脸色,抬手挥了下,“你让开!别挡我们道!”

    “妈,你先抱豪豪进去。”旁边的谢香让母亲把儿子抱回屋,走来林传耀这边。

    她搓着手低眉顺眼地向周春萍道歉:“实在对不住啊三婶,房子那件事是我们的想法欠妥,晴晴上学的事也是她奶奶出的主意,妈是看晴晴听话又好带,这才想请、请慧颜姐念及我们骨肉亲情,能帮则帮,不帮也勉强不来。”

    农村的冬夜更加阴湿潮冷,说话都冒着白气。

    谢香坐摩托吹了一路冷风,又全程紧着襁褓里的儿子,自己的脸和手冻得通红,几乎没知觉了。

    她搓手哈气,一副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三叔三婶,慧颜姐,血浓于水,你们多见谅……”

    “少在这儿惺惺作态。”

    周春萍不吃这套,“你们两个也别推卸责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三婶,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林传耀欲同她辩驳,被谢香拉住:“三婶放心,那两件事我们都不会再提了,我跟传耀会自己想办法,自己努力挣钱,别伤了我们两家亲如一家的感情。”

    “弟妹如此识大体,是传耀修来的福分。”

    林慧颜只想尽快结束,拿话捧着她,“那就请弟妹好生劝劝二伯母,不要再执迷不悟,气大伤身。”

    看来小的比老的沉得住气。

    知晓从长计议。

    没从他们家捞够好处,怎么舍得说翻脸就翻脸,老死不相往来呢?

    回到宾馆,林慧颜原想多开一间大床房,但周春萍要了标间:“我不跟他睡,大晚上的气都气饱了,我怕半夜气梗,把他踹下去。”

    “好好好,分床就分床,你说什么是什么。”林家忠这块夹心也难,现下哪还有心力争这些,妻女都在就不错了。

    帮着父母把行李提进房间,看他们一人分坐一张床,都恹恹的,互不搭理。

    林慧颜怕自己出门后,他们会吵架。

    遂提议道:“爸、妈,我想放烟花,有些年没放过了,我们去放烟花吧,我想看了。”

    春节期间,在平新镇是可以燃放烟花炮竹的。

    难得女儿有兴致,周春萍跟林家忠当然是双双点头说“行”。

    林慧颜买了三桶不同样的烟花,花了近两千块。他们一人选了一桶抱着,走到街尾的一个空坝上放下。

    “妈,你先点。”

    林慧颜把打火机点燃的一支仙女棒递到母亲手里,“你拿这个去点烟花的引火线,很安全。”

    周春萍点的这桶是彩色的,有红绿两种颜色。

    林家忠点的那桶是金色的。

    最后林慧颜点的这桶是紫色、蓝色、白色,也是发射数量最多的,燃放得最久的。

    色彩斑斓的烟花,腾空而起,在的夜空中绽开又落下。

    它们如同流动的星辰,千姿百态,整个世界都随着它们的绽放而光彩一瞬。

    “你说这烟花咋做的?颜色是越来越来多了。”

    “颜色是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贵,一千多块,二三十分钟就没了。”

    “钱钱钱,你也跟他们那家人一样钻进钱眼子了是吧?”

    “我没有哈!你看我都没说不买。”

    “没有最好,管它钱多钱少贵不贵的,咱们女儿开心最重要。”

    “是是是,你们娘儿俩的开心,都重要、都重要。”

    烟花下,父母在一旁絮叨,林慧颜却在想,这么美的烟花,楼以璇肯定也会喜欢。

    要是楼以璇能看到,要是她们能一起看到,今夜的烟花是否会更美、更亮、更灿烂、更入眼一点。

    可惜住在市区的人没有机会放,住在市区的人自然也都无缘得见了。

    大年初三的上午,林慧颜一家上街寻到还在营业的小面馆,随意吃了点儿后,自行买了香烛纸钱去山坡上烧香祭祖。

    往年通常是在林老二家吃早饭,林传耀陪他们上山,中午再在家吃一顿,然后“收”些他们送的土货带走。

    今年没人走在最前面带路,林慧颜便自己捡了根树棍探路。

    荒山上随处可见茂密丛生的野草,高的都有周春萍高了,不小心还会被锋利的叶片割破皮肤。

    所幸林老大和林老二家大年初一就都来过,也踩出了一条临时的路。

    祭拜完几位先祖,林家忠膝盖都跪脏了。

    往前的那些年,他们来皆是站着作揖,未曾有谁磕头叩拜。

    周春萍和林慧颜知他心中所想,便也未做阻拦。

    只在下山的途中,林慧颜问了父亲一句:“爸,你真的觉得我不对他们百依百顺就是有错,就是林家的罪人吗?”

    “不觉得!爸没这么想过啊。”

    林家忠纵使是觉得自己欠了二哥恩情难还,也从没觉得女儿欠过林老二他们一家什么。

    回答了女儿的问题,他望着山下荒凉的田野怅然道:“你们就别多想了,我跪这些老祖先不是向他们告罪,是在求他们都开开眼,别只拿了我们的钱去逍遥快活,不理人事。但凡他们在天有灵,就该公正无私,分分是非黑白,主持主持公道,保佑像我女儿这样正直宽仁的子孙后代都能平安顺遂、无往不利,那样传承下去的血脉才是于社会、于国家有大益的有用之人,才不会被飞速发展的文明所淘汰、淹没,最终化为乌有,连名带姓什么都不剩。”

    “爸。”林慧颜又唤了一声。

    “慧颜,你妈妈骂得对,是我耳根子太软,才让他们有机可乘,越来越过分。你什么错都没有,更不欠他们的,以后不想忍就不忍,不想回咱就不回了。”

    ……

    陪父母过完初六,林慧颜就回学校宿舍去住了。

    一晚过后,她又把那袋香菇肉馅的饺子从宿舍拿去了她自己的家。

    而秦凤茹的那份,初五就给她了。

    初八这日,绝大数上班族都放完假开工大吉,拥有较长寒假的她们,则离开学还有五天的时间。

    不过教师们要提前两天返校开会,部署开学前的准备工作。

    也就是说,她只有三天假期,只有三天可任意支配。

    林慧颜煮了饺子当午饭。

    煮得不多,七个。

    七十个饺子,煮了七个,还剩六十三个。

    她吃的时候就想,若楼以璇在,该给她煮多少个来吃,才把小猫喂得饱。估计无论她煮多少个,小猫都会全部吃掉。

    当吃完了,看着空盘子的她又不可思议地想,对一个人的思念怎么会到泛滥成灾的程度?

    走路时想,看春晚时想,放烟花时想,吃饺子时想,睡不着时想,睡着了也想。

    可她想了又想的人,在她们重逢后的第一个春节里,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不,也发过。

    除夕那晚,在高一九班的教师群里,有且仅有的一条楼以璇发的消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她当时的心抽痛了一下。

    因为她很想知道,发出这句祝福语的楼以璇自己,有没有跟家人团圆,有没有幸福美满?

    能精养、富养出这般水灵又纯良的女儿,且气质卓然、宠辱不惊,楼以璇的家庭必定是幸福美满的吧。

    年后一直是晴天,到今天才晴转阴,午后天空的亮度比前几日暗了许多。

    林慧颜把展柜里的灯带全数打开,几近于密封状态的玻璃柜,每月她都要检查一次落灰状况,容不得一粒尘埃。

    房屋的装修是秦凤茹找家装公司出的方案,而这一面墙的展柜设计,是她唯一明确提出的诉求。

    睹物思人。

    她也早早地就落入了俗套,早早地就陷进去,出不来了。

    楼以璇送她的花海,52幅画,52种花,她都喜欢。

    这当中,她尤爱“栀子”。

    叶如翡翠,花如白雪,蕊如骄阳。

    像极了她心中那个时而恬静秀婉,时而娇俏明艳的花季少女——楼以璇。

    这幅画被她放在了伸手可够到的位置,可伸出的手又半途收回了。

    ——女儿啊,你回学校前容妈再多几句嘴,你看你都快要四十的人了,半辈子才碰到这么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容易吗?你也别怪妈跟凤茹串通一气,我们都是真心希望你好,希望你能跟着自己的心走,可千万不能犯傻,被不相干的外人绊住脚,遗憾终生。

    ——那两日在老家,你爸的表态你也听到了。我和你爸都支持你,都站在你这边。像二十几年前那样,相信我们好吗?相信我们不会把你送回老家,相信我们会像护你一样,护你喜欢的人。

    ——林慧颜,你在学校都是做主任的人了,怎么遇到感情问题就又怂又缩的。听妈的,胆子大点儿,什么都不要怕,想做的事,大胆去做,有爸妈在身后给你撑着呢!我们如今还没到老得走不动、撑不起的年纪,但倘若你再拖下去,哼,你以后来我坟前,都给我跪着。

    忆及母亲的耳提面命,林慧颜心暖又心焦。

    她思量许久,给楼以璇发消息道:【开学前有空吗?想请你到家里吃饭。】

    母亲专为楼以璇包的饺子,总要让楼以璇尝上一口。

    到时再谈一谈,今后的“她们”。

    发出去几秒,又编辑了一条:【去外面吃也行,你之前发给我的那十二家餐厅,还一家都没去过,我们选一家去。】

    她有料到楼以璇不会那么快回复她,所以耐心地等。

    可是她一等再等,等到天黑,等到风起,等到雨落,等到温热的心变冷,也没等来楼以璇的只言片语。

    冬雷滚滚中,狂风裹挟大雨叩打着窗户,而等待的每一秒都被这连绵不绝的雨声拉得无限漫长。

    卧室内,暖黄的灯光晕染出一方暖意,却也烘托出无尽的寂寥。

    到凌晨两点,林慧颜终于熄了灯。

    了无睡意的她不知第多少次按亮手机屏,然而微信对话框里,仍旧只静静躺着她下午发去的两条消息,并无楼以璇的回信。

    失眠到天亮,空腹喝了一杯又一杯白开水。

    九点,她翻出电话号码拨过去,可传来的是电子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无法接通。

    信号不好?

    什么样的地方会信号不好?

    是从昨天开始才信号不好,还是在昨天以前就信号不好?

    会不会是她被楼以璇拉黑了,所以提示音……

    也不对。

    她被秦凤茹拉黑过,微信、电话都拉黑过,微信被拉黑后是无法成功发送消息的,电话被拉黑后的提示音也不是无法接通。

    想到此,林慧颜有些不安。

    于是她给杜禾敏打了电话:“杜老师,你最近有跟以璇联系吗?”

    “啊?没,就年前通过一次电话,大年初一互发了新年好,然后就没联系过了。怎么啦?”

    “老师后天返校集中,色彩学科的教学计划,我想找她拿一份,电话打不通。”

    “打不通?可能是信号不好吧。微信呢?你发微信,她看到了会回的。”

    “我昨天就发了微信,没回。”

    “……”

    “杜老师,你帮我打一下电话试试吧。”

    “……哦,好的好的林老师,我过会儿打了试一下啊。”

    “嗯,你若打通了就请帮我转告一声,谢谢。”

    她等楼以璇的回复等了快一天一夜,不知等杜禾敏的回复要等多久。

    但愿天黑前能收到回复吧。

    杜禾敏的也好,楼以璇的也好,只要有回音就好。

    只要让她知道楼以璇好好的就好。

    只要楼以璇好好的,拉黑她、冷对她、敷衍她都没关系。

    眼见就要到中午了,林慧颜等不及,便又给九班的专业班主任刘老师打了电话。

    用的说辞是对杜禾敏讲的那一套。

    她从刘老师那儿获悉到的是——楼老师请了假,说有私事要办,没说具体去干什么,也没说具体哪天回校,但她请的是周末班年后两周的假,九班的课她应该要继续上的,反正海帆这边我没接到关于天木中学美术班色彩老师变更的通知。您要的下学期色彩学科教学计划,她请假前发我了,我转给您。

    公事谈完,收获寥寥。

    她最想知道的楼以璇在哪儿,还是没问到,所以还是安不下心。

    随着时间流逝,林慧颜是愈发地坐立难安。

    她甚至在网上找到了“又见小酒馆”的商家电话,如果杜禾敏也联系不到楼以璇,那她再能询问的,就只剩徐雅宁了。

    尽管她对楼以璇的去处,已有…猜想。

    下午一点,杜禾敏打来回电。

    “林老师……”

    “嗯,你说。”

    “楼楼她,回澳洲了。”

    第64章 断了就断了吧。

    二月底开学,九班转来一位“新同学”——陈青礼。

    这是校领导的决议,即便林慧颜是年级组长、是九班班主任也无权说“不”。

    ——林老师啊,他父母说了,文化成绩好不好无所谓,画画有没有天分也无所谓,只要她在学校安安分分的,少惹事别闯祸就行。

    ——况且是陈青礼自己要转到九班的,说想学美术,参加艺考,应该是下决心要好好发奋学习了。这还多亏了林老师,上学期帮他们父女俩化解了家庭矛盾,陈青礼对你信服,你对她呢也改改观。

    ——我们是教育工作者,这“教书育人”不就是我们老师的职责吗?而且正好嘛,美术班原先49人,现在50人,凑个整。

    突然加塞进来一个全年级臭名昭彰的“刺头”,九班原班的学生多数都表示出强烈不满。

    可他们的“不满”又有何用?

    不论学校是为了年级组的安宁才把陈青礼塞来给林慧颜管教,还是因为陈青礼她爸又给学校捐了钱,总之陈青礼加入九班已成定数,谁都改变不了。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恰逢周一,林慧颜找陈青礼谈了足足半小时的话。

    特意挑了李主任不在办公室的时间段,但办公室的门半开着。

    陈青礼倒也如她自己在电话里跟林慧颜保证的那样,素颜到校,将挑染的头发也染回了黑色。

    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谈话时态度端正,双手背在身后,林慧颜问什么,她答什么,一口一个“好”“嗯”“知道”“我会的”。

    可就当林慧颜以为陈青礼是真的要改过自新,真的要以学业为重了时,陈青礼的“无礼”给了她当头一棒。

    “林老师,你说的我都记下了。那回教室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我猜,林老师肯定不是异性恋吧?”

    感到严重被冒犯的林慧颜没有理会学生的无礼提问,她只是极其冷厉地回视陈青礼:“你来了我的班,就要遵守我的规矩。而众所周知,我从不和学生以朋友相处,也不喜欢没大没小没分寸的学生。”

    她说着又漠然地低下头,翻阅着桌上的教案,继续道:“陈青礼,九班不是你的游戏场,你也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否则,九班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我既敢这么说,就自然做得到。”

    陈青礼却“唉”叹着笑笑:“传闻不假,林老师果真冷酷无情得很。”

    眼镜下泛着冷光的那双眼眸再度扫向陈青礼,像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还有,我的耐心和仁慈,只对那些勤奋好学有上进心的学生。八百字检讨书,下午放学前交过来。”

    “我很冤哎,问个问题而已,我怎么不知道我犯错了?林老师这么独断专行吗?我不服。”

    “想不明白哪里错,交不出检讨书,以后我的数学课你就都不用上了。陈青礼,你父亲跟学校有言在先,给你转班,不是奔着把你的文化课成绩提上去,而是重在规束你的言行。别太嚣张,也别耍心机,我软硬不吃。”

    陈青礼不重要。她不会为不重要的人或事浪费情感。

    有过一个楼以璇。就够了。

    “……”陈青礼张了张嘴,咽下怒气,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是,我知错了,这就去写。写完了要当着全班念吗?”

    上学期失手砸伤生活老师那回,她被学校通报批评,给予警告处分。

    还写了一千字的检讨悔过书,当面念给了生活老师听,在宿舍楼的公告栏公示了一个月。

    “写完交给我。若反省到位写得好,我可以多复印几份,张贴到每个班,让他们都观摩学习一下。”

    “……行。那林老师,我先出去了。”

    陈青礼离开办公室后,林慧颜摘下眼镜,屈指刮了刮鼻梁。

    不想再在鼻梁留下压痕,她放假在家也很少再戴镜框,只偶尔办公时才戴。

    手机静置在桌上,周一了,楼以璇仍处于失联状态。

    ——我是从楼楼朋友那儿问到的,说楼楼过年那两天因太过思念母亲大哭了几场,后就买票跟父亲一道回澳洲了。

    ——还说,说楼楼回国后过得很不顺心,本来就为回国这事跟母亲闹得很凶,经历了半年的母女分离,楼楼大概是想通了吧,很可能要继续去国外发展了。

    ——她现在一切安好,林老师不必担心。等她回来,会联系我们的。

    杜禾敏说,楼以璇想通了,要回到澳洲去和父母共同生活,去延续她本有的艺术事业了。

    澳洲,的确更适合楼以璇。

    她的事业根基在那儿,家人也在那儿,回去是最好的选择。

    可九班美术教学的师资至今未有变动,说明楼以璇至少这学期仍会担任九班的色彩老师,她们仍是“同事”,仍能每周一见。

    每周一见。

    每周都是倒计时。

    手机连续震动几下,微信弹出新消息提示。

    莫名的,林慧颜的心也一抽一抽的。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只在楼以璇回来之后才有的。

    她迅速戴回眼镜,拿手机点开,新消息真的来自……置顶的联系人。

    【楼以璇:抱歉啊林老师,这么久才回复你消息。原因杜老师已经代为转达,我就不过多赘述了。】

    【楼以璇:吃饭就没必要了。保持些距离吧,对您对我都好。】

    十指连心。

    心脏的痛,连指尖都感应到了。

    林慧颜木然地盯着手机看了很久,屏幕暗下去,她又解锁,反复无数回。

    最终打字回了一句:【好。】

    下*午的班会课,全班期待的楼老师没有出现在教室门口。

    别的美术老师也没来。

    但班主任一反常态,不但没让他们加强校规校纪意识,反而让班干部搬来了许多零食水果,让他们开办“茶话会”,把小别重逢的欢喜和假期的奇闻异事一次性说完。

    “天啦,你们说这个班主任还是我们的那个班主任吗?她该不会是被璇姐附身了吧?”

    “哪是被璇姐附身,明明是被璇姐感化了。”

    “不会吧不会吧!我们的‘意会cp’成真了?我要嗑到真cp了?”

    “嘘!你小点儿声,班主任在走廊呢。”

    “绝对有猫腻,你们看这巧克力,跟去年她们一起请我们吃的巧克力一模一样,这牌子只在国际连锁超市有卖。你们觉得班主任是会喜欢吃巧克力的人吗?这一看就是璇姐喜欢的。”

    “好有道理。”

    “张筱,快记快记,你又有新素材可用了,我太期待了!”

    ……

    这学期的美术课有简单调整,色彩学科改到周四了,而周四晚上,杜禾敏也排了晚自习。

    第一周的周四,楼以璇上午就来了天木中学,给收上来的寒假作业打分。

    到中午了她也没约任何人去食堂吃饭,而是一个人去了校外那家面馆,又吃了一次三鲜丸子米线。

    这次她让老板加了番茄,并且喝汤时把番茄也吃下去了。

    汤汁是比没加番茄的要更入口一些。

    杜禾敏建的那个“拆不散的饭搭子”群,自寒假放假就没新消息了。

    曾经被楼以璇置顶的对话框之一,而今也已沉到了底部。连带着另一个被置顶的对话框,也下沉挨到了一起。

    吃完米线,她将动筷前拍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安利这家面馆的三鲜丸子米线,宝贝们可以组团来尝尝。番茄是灵魂,建议请老板多加。】

    番茄不难吃,她也不是一口都吃不了,只是以前有人愿意帮她吃,她就也慢慢地依赖了。

    从面馆出来,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曾以为爱是绿意横生,是哪怕芳菲落尽,也能在隐痛的伤口里长出春天。

    可再美的春天,也终将覆没于大雪。

    像是度过了很长很长的一个冬,走了很久很久,又回到了原点。

    楼以璇伸展双臂抻了抻,把喝汤时因热解开的外套拉链拉上,提步走向便利店。

    买了两瓶润喉糖,一瓶柠檬味,一瓶桃子味。因为西柚味她喜欢不来,西瓜味又不想吃,就随便换换。

    多么舒坦的心境,拿它们时不曾有半秒的犹豫。

    走回学校时已经下课了,美术教室里有学生在整理画架。

    “张筱、林见鹿,你们俩不吃午饭吗?”

    “楼老师!”

    “璇姐!”

    张筱一个飞扑,抱住楼以璇:“你知不知道我那几天发现联系不上你,有多担心!虽然刘老师给我说你请假处理私事去了,虽然后来你也给我回了消息,可我还是怕你不来给我们上课了。”

    楼以璇揉揉她的脑袋:“我人不是在这儿吗?你啊,我只知道妈宝、姐宝,不知道原来还有‘老师宝’啊?”

    “什么嘛!”张筱退开,气鼓鼓的,“璇姐你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生气了?”楼以璇忍住了捏她脸的冲动,又看了看静静站立一边的林见鹿,把两瓶润喉糖都掏出来,“咯,请你们吃糖,一人一瓶。”

    “哼”了声,张筱可不跟她客气,直接把两瓶都接过来,看看瓶身后,把其中一瓶递给林见鹿:“有你喜欢的桃子味。”

    “谢谢楼老师。”林见鹿边接边道了谢。

    张筱把自己这瓶揣兜里,又摸出另一样物件,是个锦囊。

    她扯了扯松紧带,递向楼以璇:“我跟林见鹿是刚去敲了办公室的门,你没在,所以专程来教室等你的。这个是我们两个寒假去拜佛求学业,顺带也帮你求的姻缘。大师开了光,很灵的,保你心想事成。”

    楼以璇拿着重量并不算重、但分量极重的锦囊,打开看到里面放着一条手串。

    “这,楼老师,这其实是我们自己在大殿里挑选的很普通的香樟籽串成的手串,法师说,心诚则灵,我们……”

    手串寻常,只值几十块,林见鹿有一些些的不好意思,坦诚相告。

    “不普通,纹路很漂亮,天然的艺术品。”

    楼以璇鼻子有些酸,取出戴在了右手手腕上,展示给她们看,“我很喜欢,谢谢我的两个小宝贝。”

    过去的这半年,怎会毫无收获呢?

    友情,师生情。

    收获满满,满载而归。

    见她梨涡浅笑,林见鹿和张筱也开心地笑起来。

    她们俩也串了相同的手串,只不过都好好保存在宿舍的柜子里,在学校不方便戴。

    张筱忽然收敛了笑:“璇姐,林老师在外面,没注意到她来多久了。”

    美术教室是透光玻璃墙,里面可见外面,外面可见里面。

    楼以璇回头望了眼,一边查看手机是否有林慧颜的未读消息,一边往外走:“你们俩赶紧去吃饭,吃了乖乖睡午觉,下午不准打瞌睡。”

    “哦!那下午见,璇姐!”

    张筱拉着林见鹿从远离班主任的那扇门跑出去。

    寒假期间她又写了两篇“意会cp”的同人文,并且尺度之大,还引起了楼1林1之争。

    这俩凑一块儿,她心里慌得跟见鬼似的。

    真怕哪天自己写的小作文被正主发现,那她小命难保啊。

    但好刺激。

    楼以璇停在林慧颜面前,神态随和地打招呼道:“好久不见,林老师。”

    手机里没有未读消息,所以她并不知对方来意。

    “很久吗?”

    “一个月,挺久的。”

    楼以璇的外套是一件珍珠白的毛茸茸拉链连帽衫,走了十多分钟路,又给她走热了。

    她将拉链拉开,低着头问:“林老师是路过,还是找我有事?”

    无论她穿得再多再臃肿,在林慧颜眼里,她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单薄,像早春里迫不及待展开的花。

    又在一阵春风里,摇摇欲坠。

    “为什么把卡注销了?”林慧颜问的,是那张她专为楼以璇开的教师卡。

    “那本就不是我该拥有的权限,落下把柄不好。”

    楼以璇上午便去信息技术中心注销了教师卡,怕林慧颜再动用职权擅自往里头充钱。

    再说……

    “刘老师另外又申请了两张卡,美术老师一人一卡,每人每月餐补200,足够。”

    注销的卡里剩余部分钱,她去超市买了几箱矿泉水屯着,后勤部同事帮忙给送上楼的,这点小事她也没想跟林慧颜报备。

    “我看过九班课表,林老师今天上午的课是最后两节……”

    “没胃口。”

    “……”楼以璇刚欲辞别的话被堵了回去,温煦春光涌进她焦灼的眸子里,如火焰一般晃了她的眼。

    又消融在林慧颜的注视下。

    林慧颜的眼睛是她邂逅过的,最令她无力招架的一双。

    有着波光粼粼映晚星的魔力与魅力。

    一望进去,万里飞雪骤停。

    冰川转瞬融化,东风徐徐,吹落她唇畔的春樱。

    可那眉间的巍巍高山,眸中的湛湛流萤,却是她一生迢遥难渡的劫。

    于是,那朵春樱化作了被高高卷起又重重跌坠的浪花,霎那间隐没于一片汪洋之中。

    “林老师,您这样看着我,让我挺害怕的。”

    楼以璇说起了笑。

    笑窝依旧,林慧颜却在她眼中看不到半点为她而燃的星火。

    “害怕?”

    “是啊,感觉下一秒又要挨训。”楼以璇抓着帽沿,缩缩脖子,“您自带的威严有多吓人,您不会心里没数吧?”

    “……”她有数,当然有数。

    可她何时用自己的威严吓过楼以璇。楼以璇又何时惧怕过她的威严。

    她在楼以璇这里,早就没有威严了。

    “学生的美术寒假作业,我能看一下吗?若有敷衍了事的,我也好给他们提个醒。”

    “……”

    “不能,还是不便?”

    “你是班主任,有什么不能看的。走吧,去办公室。”

    林慧颜找的借口,真是越来越烂了。

    楼以璇倒不信她会把没认真画画的学生单独拎出来训一顿,那样打的是美术老师的脸,学生记仇也是记在美术老师头上。

    估摸着林慧颜是还有话要跟她谈吧,希望是公事,也只希望是公事。

    楼以璇刷卡推开门,欠身相邀:“林老师先请。”

    林慧颜没和她计较谁先进门的问题,抬脚走进去,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办公桌上的山茶花,其中一朵,掉了。

    桌上是成堆的画纸。

    楼以璇进门后解释道:“画太多,上午批阅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掉到了地上。”

    林慧颜眼神晦涩地望着那朵躺在桌沿的“孤零零”的花,边走边说:“我帮你把它接上吧。”

    “不用,接不上了,是断了,不是掉了。”

    楼以璇快她一步走过去,将花座和断掉的花头都收进抽屉,“它本来就叫‘断头花’,断了就断了吧。”

    第65章 你抱我一下吧。

    楼以璇没说谎,碰断山茶花非她故意为之。

    想起陆灵暄那日给她发微信说,山茶花有个凄美又不吉利的别名,叫“断头花”。

    原来,真的是断头花。

    “林老师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摔坏它的吧?真不是,我没那么幼稚。”

    楼以璇歪了歪头,朝林慧颜笑,“你看,我脸不红心不跳,很坦荡的,绝无半句假话。你别误会啊。”

    “我没误会。”

    林慧颜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说说这些画吧。”

    同样的相处场景,她们之前有过两次,上学期的美术期中测评和期末测评。

    所以今日虽说是小别一月后的再相见,楼以璇对此业务并没生疏。

    甚至比以往那两次还要敬业。

    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看完了画,也大致了解了作品情况,林慧颜再无赖着不走的理由。

    她本想亲口问楼以璇的那句“想好了吗,带完他们这学期,就回澳洲”,夭折在了那朵“断头花”下。

    断了就断了吧。答案,楼以璇已经给她了。

    花已断。

    情已断。

    断花。断情。

    “每人三幅色彩作品,完成得都挺不错。别的两科我不打包票啊,但我这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认真地在画。”

    “嗯。”

    “不好意思,都过半小时了,也没问你喝不喝水。”

    楼以璇看了下时间,起身往墙边走,“卡注销前我买了水,这几箱够我们三个人一两个月喝了。”

    桶装水叫人送要麻烦些,热水就接饮水机里的,冷水就直接喝瓶装水,省事。

    话说了这么多,等走到墙边放水处,楼以璇还是选择了拿纸杯接热水给林慧颜喝,她自己也重新接了一杯热的。

    “给,不烫。”

    纸杯被楼以璇放在桌上,林慧颜盯了会儿,端起,一饮而尽。

    这么渴?

    楼以璇只接了半杯,看看自己手里这杯还没喝过的,试探着问她:“还喝吗?”

    “不了。”林慧颜拿着空纸杯站起,“多谢楼老师。”

    “林老师客气了。”

    林慧颜走了,从那道敞开着的门出去,让敞开的门依然敞开。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懂爱是什么了吗?

    她或许仍不知道该怎么答,但她知道的是,如果楼以璇再问她一次“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她会回答她——可以。

    即使万难,她也愿意。

    刚刚的每一分每一秒,心脏都在用凌迟般的疼痛告诉她,她不想跟楼以璇做敞亮的同事或朋友,她想跟楼以璇做干净的恋人。

    可是,太晚了。

    楼以璇听她的话,将要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奔向更锦绣的前程,遇见更好的人。

    而她们,只能这样了。

    林慧颜走后,楼以璇呆呆望着门口失神了许久。

    在澳洲的那十天,她曾在AI里发起过提问——总是想念一个人怎么办?

    AI答说——想念本身也是一种自我觉察的契机,它提醒你内心渴望什么样的联结,而最终所有的关系都是为了让我们更理解自己。把这份情绪转化为自我成长的养分,或许某天再回首看时,会发现它早已悄悄帮你走出了很远很远。

    于是她自我开解,也自我安慰——看啊,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

    平常地上班,平常地和同事交流。

    不过是恢复了原状,她们本来就该这样。虽然舍不得,但也该告一段落,还林慧颜安宁了。

    楼以璇和杜禾敏约了只有她们二人的晚饭,地点在校外。

    五点半在南门会合,错开了放学时间。

    晴日黄昏,橙红退居天际。

    无边的鱼鳞状云层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回忆、将贪欲、将她对林慧颜的爱统统都锁进了怀安市烂漫的春天。

    “看什么?”杜禾敏问。

    “云。”

    “嗯,今天傍晚的云,确实很好看。”杜禾敏也抬头望天,“陪你再多看一分钟。”

    有些人就和这风景一样,注定只能欣赏,抓不住也留不下。无论你多么执着,多么地穷追不舍,都做不了她的枕边人。

    唯一爱过的人。

    万幸得以遇见,也遗憾,止于了遇见。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南门外的公路边,等过了又一个红绿灯的交替。

    ……

    由于陈青礼是“插班生”,文化学科进度好说,同年级各个班相差不大,不存在跟不跟得上,但专业课的美术三科就不好说了。

    让三位专业老师免费给她开小灶是不现实的,人家的专业课都是按课时收费,不可能为天木中学内部的特例买单。

    幸亏陈青礼家有钱,她自己也有“觉悟”,开学这第一周跟着同学试上了一堂课后,就主动找到各科美术老师,想请他们给她补一补基础课,她会按照他们在海帆的课时计费另交学费。

    三个老师当中,只有一位应了说“行”,没应的是刘老师和楼以璇两位。

    开学得知班里多了一人,他们就统一了意见,找出上学期的所有教学视频拷贝给她,让她周末多抽时间自学,毕竟陈青礼文化成绩就垫底,他们何必多给自己找事。

    陈青礼若有心学美术,再建议她去周末培训班打打基础。

    昨天被专业班主任拒绝也就算了,那位一看就业务繁忙,且资历高深,可楼以璇凭什么说拒绝就拒绝?

    陈青礼心下不爽,晚自习刚打铃,她就去教学楼找林慧颜给她“做主”,故作委屈地说美术老师不仅不对她这个学生负责,还看不起她。

    本以为林慧颜会问她,美术老师怎么不负责,怎么看不起她了?

    不料得到的却是恐怖到不能再恐怖的答复:“你不用回美术教室了,就在这儿,做一套数学试卷。我会跟楼老师说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青礼这下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端了凳子坐去李主任那边,卷子、笔,林慧颜都给她备好了:“做完了再谈美术课的事。”

    数学、卷子……

    陈青礼拿起笔就两眼一黑,不止想哭,还想死。

    林慧颜敲了敲桌子:“错一道,抄十遍,不会做的也抄十遍。”

    “……”她可算是体会到“辣手摧花林更年”的名不虚传了。

    “林老师,我先去上个厕所行吧?”

    “行,手机交出来,放桌上再去。”

    “……不去了!”

    “不去也拿出来,放我桌上。”

    “……”

    治住了陈青礼,又将其手机扣下后,林慧颜到走廊上给楼以璇发消息:【我会劝陈青礼去报海帆的周末班。你在海帆带的周末班是哪种?】

    【楼以璇:我带的一年制长期班。你让她报短期班吧,更合适。】

    【林慧颜:好。】

    紧接着输入“她没给你捣乱吧”,可想想又删了。

    就算陈青礼捣乱,楼以璇也能处理好。

    楼以璇不再是那个会蹦跳到她伞下躲雨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了,她们不会再有机会一起上学、放学,也不会再有机会一起吃饭了。

    过完这学期,她们更不会再有每周见一次的机会,一个月的“好久不见”,将是下一个八年又八年。

    可她这次明明,明明没有说过——楼以璇,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然而比这更残忍的,是她说服了自己去争取心上人,却说服不了自己去和一个母亲抢女儿。

    ……

    冷暖空气交替的季节,伴有强对流天气,南方尤为显著。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四,突降大雨。饶是避开了出行高峰,楼以璇还是被堵在了隧道口。

    路面积水来不及排走,越积越深,水位不断上涨,几乎淹了小半个轮胎。

    而祸不单行,前方有车辆抛锚,交警前来指挥,让没进隧道的车辆都改道行驶。

    雨势不见小,外面的声音又太过嘈杂,楼以璇怕自己受惊没法集中精力,也怕自己的车坏在半道上,安全起见,索性寻了个停车场把车给开进去停放了。

    大雨天打车不好打,天木中学那边又无直达的地铁,她只得去公交站碰运气,能打到车就打,打不到就坐公交。

    她看很多主干道都有专用公交车道,说不定能通畅些。

    但其实她很不喜欢坐公交或地铁,不喜欢被挤来挤去,不喜欢复杂的气味、复杂的声音。

    陆灵暄曾笑骂她有“公主病”。

    说——也就干妈惯着你,一点儿苦不让你吃,还事事都依你,把你养得比多少富家千金还金贵。

    陆灵暄骂得对。

    除了爱情这一件事之外,母亲就没有不依过她。

    除了爱情的苦,她也没吃过其他的苦。

    楼以璇打着晴雨两用伞在雨中疾行,深一脚浅一脚的。

    仅仅十分钟后背就打湿了,膝盖以下的裙子也湿了,连马丁靴都进了水。

    她一手拿伞,一手拿着手机看导航,好不容易走到了最近的一个有她要搭乘的线路的公交车站。

    打车软件排队一百多人,出租车全是“有客”,偶有两三辆靠停的,她也抢不过旁人,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她要乘坐的那班车。

    更没料到,站台里聚集的数十人,竟有一大半都是在等这路公交车。

    车辆缓缓驶进站台。

    人们陆续收伞,纷纷跟着车走,欲抢占上车的先机,避免上不了车,再苦等几十分钟。

    楼以璇不是好争好抢的性子,经她目测,应当是能装下他们。

    雨水和雨伞上的水滴飞溅着,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已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这些她都忍了。

    可就在她最后一个登上车,正在手机支付时,后面猴急地冲上来几位乘客,把她往里推,嘴里还冲车下吆喝着:“快点儿快点儿,挤得下!”

    手机碰撞到驾驶室防护栏,手指也一并撞了上去,疼得她“嘶”一声。

    没完没了的是,车费尚未支付成功,她就被人大力推挤,身体失衡,撞在了陌生男子的后背上。

    扑面一股混杂着雨水潮湿的男性气味,让她身心皆感到不适。

    且她两只手都拿着东西,腾不出手来捂耳朵。

    一侧耳机松动挂在头发里,她下意识地说着“对不起”,毕竟是她撞了别人。

    想腾出手,可被撞的那名男子却突然转身,导致她又一次重心不稳,撞向了横坐乘客的腿,右手也差一点就按下去了。

    还好她离护栏近,全靠手肘抵着,但手里的雨伞和一只耳机却都掉了。

    “小姑娘你磨蹭什么呢?快再进去一点啊,挤一挤嘛……”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催她。

    无疑雪上加霜。

    “够了别推了!”楼以璇失控,侧身扶着护栏冷声大喊,“你们把我东西挤掉了,我连捡一下都不行吗?”

    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可也只安静了几秒。

    那位从上车就吵不停的大妈又开始了念经:“哎哟小姑娘脾气还挺大,凶撒子嘛凶,挤公交不就这样嘛?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专车。”

    她睨着脚边的雨伞,泄愤般地踢了下:“你这雨伞有多贵嘛?再贵还不是一把雨伞,雨伞反正都是湿的,脏了就脏了,下了车雨水一淋不就……”

    “你能不能别说了!”

    楼以璇受够她的吵闹,很想不讲礼貌地骂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可周围的人都看向她们,好些都在劝说“别吵了,别计较了,都少说两句吧,再这么闹下去,司机开不了车,我们就都走不了”。

    寡不敌众的她,心情糟到极点的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麻烦你,请你,退后一步,别踩到我耳机。”

    ……

    十点出门,十二点过了才一身狼狈地抵到学校。

    正值中午放学的时间,楼以璇心力交瘁,不想被学生看见这副落汤鸡的模样,便拖着疲累的身体绕至南门。

    南门离她办公室更近,学生也少。

    大雨还在下,她刷卡进校,保卫室的张大爷探出头来:“楼老师,今天没开车啊?”

    楼以璇脚步一顿,转向他:“张大爷,我能进保卫室坐会儿吗?”

    “当然能啊,快进来。”

    张大爷连忙到门口等她,“你,衣服怎么全都湿透了?头发也湿了。唉这破天气,你这伞也太小了,怎么不拿把大点的伞出门?快来坐,我给你倒杯热水。”

    “谢谢,我就坐一会儿。”因为她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

    “没事没事,你坐多久都行。”张大爷用纸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壶里的热水。

    看她脸色发白,就没再多说什么。

    转过背偷偷给林慧颜通风报信道:【林老师啊,你赶快来一下南门吧,楼老师淋了雨,样子很糟糕,状态也很不对劲。】

    他第一次见楼以璇就是林慧颜和她一起的,故而先入为主,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找林慧颜来帮忙。

    林慧颜回消息很快:【马上就来。】

    还跟了句:【谢谢。】

    张大爷叮嘱:【记得拿把大伞啊!】

    然而他数着时间,心急如焚地左等右等,在门口望了又望,望见学生一波又一波地出去,好一阵才终于望见了一个朝保卫室飞跑过来的身影。

    那人撑着小伞。

    那人,不是林慧颜。

    【楼以璇:杜老师,我又要借你衣服穿了,我在南门保卫室。】

    杜禾敏收到楼以璇的微信,抓起阳台上的伞就冲出了宿舍,一路快跑向南门。

    上午见雨大,她就给楼以璇发过消息,让她开车小心。

    楼以璇回复说,她开车一向很慢很小心,今天会再早一点出门,像小蜗牛一样慢慢挪过来。

    新的一学期,她们各有各的忧愁,各有各的顾虑,没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约午饭或晚饭,杜禾敏无需等,楼以璇也无需赶。

    杜禾敏没收伞,直接放在雨棚下:“张大爷,你在帮楼楼等我啊?”

    “哎哟杜老师,你怎么也打个小伞。”

    张大爷说着迈出房门,小声问杜禾敏,“林老师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啊?是她跑不过你?”

    “……”林老师?

    “没啥没啥,你也快进去吧。”

    杜禾敏满腹疑惑地踏进保卫室,因为才刚发过消息,她猜到楼以璇的衣服约莫是淋湿了,但不知道是怎么淋湿的,更不知道竟然淋得这么湿。

    楼以璇背对窗口,对墙而坐,右侧朝向门口,右手搭在桌上,握着纸杯。

    深蓝色的牛仔夹克湿成了黑色,米杏色的长裙下半截湿成了卡其色,而棕色的马丁靴像泡了水一般。

    腰间小挎包上也满是水珠。

    若非发梢没湿到滴水的程度,她真要以为楼以璇是条从水里爬上岸的美人鱼了。

    可怜,又落魄无助。

    似在等一个好心人来救她,又或者,在等她的心上人来接她。

    可她的心上人……

    “楼楼,你浑身湿成了这样,没开车啊?”

    杜禾敏轻脚走近,抬手搭上她肩头,“所以你这只小蜗牛,小美人鱼,今天是渡海来的呀?”

    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原是想说点轻松的,分散分散楼以璇的注意力,逗她乐一乐,下一瞬却被楼以璇转过来的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给吓得立马揪起了心。

    “杜老师。”

    “你抱我一下吧。”

    第66章 求你了,别碰我。

    教学楼到南门的距离比宿舍楼要远,林慧颜的脚速也已经很快了,裤脚溅湿,鞋子进水,都没有让她减速。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

    总是晚一步。

    “林老师,你也来了啊。”张大爷喜上眉梢,语调都上扬了。

    杜禾敏听到张大爷的说话声,身子一僵。

    都不敢想像背后的林慧颜看到楼以璇抱着她的腰,眼里会是怎样的寒光。

    尽管楼以璇没发出哭声,但她知道楼以璇定是受了很大委屈,才会哭得身体都在颤。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楼以璇还没缓过情绪时松开。

    楼以璇需要的怀抱,某人给不了,她来给就是。好朋友之间,抱一抱怎么了?

    至于那个林某人。

    哼。

    管她呢。

    楼以璇却像什么都没听到般,埋在杜禾敏小腹上哭了好一会儿。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对自己说,今天也只是平常的一天。

    好多的上班族都会经历这样狼狈的一天。

    甚至好多的人,他们每周、每月、每年都要遭遇一次、两次或好多次这样令人不适的经历。

    但不管她怎么想,怎么劝解,就是觉得委屈,就是觉得难过,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因为在澳洲,她从不需要起早贪黑地去上班,更不需要在滂沱大雨的恶劣天气里,冒雨去挤公交车。

    也因为,她每次来天木中学时的心情,已然不复当初。

    去年每次来,只要一想到能和林慧颜见面,她都好欢喜好迫切。

    哪怕同样是今天的遭遇,哪怕更甚,手指被撞得流血,脚趾被踩得红肿,或者更倒霉地栽进某个大水坑,她或许都能开心地爬起来,到学校后楚楚可怜地跟林慧颜撒娇,让林慧颜好生地心疼心疼她。

    但今年每次来,她都好希望不要和林慧颜碰面。

    既不想看到林慧颜对她有情,也不想看到林慧颜对她无情。

    那一场场由她一人虚构的抽象的浪漫,已被风雪封冻在了上一个冬季。

    她就像一棵苟延残喘的荒草,林慧颜只要稍微爱一下她,她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可一棵荒草又能掏出什么来呢?

    即便她把自己燃烧殆尽,也顶多灼了一下林慧颜的指尖而已。更何况林慧颜自己就很暖,哪里用得着她的那点微末之热。

    “我真的好笨。”

    “我再也不喜欢下雨了。”

    怀里有嗡嗡嗡的声音,杜禾敏没听清,低了些头去问:“楼楼,你在说什么?”

    “我说,”楼以璇吸着鼻子,把头抬起了一点,“我真的很笨,上班上不明白,坐车坐不明白,当女儿也当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杜禾敏哪见过这阵势,她的小仙女,怎么就被大雨淋得脑子都糊涂了。

    想起开学前她给陆灵暄打语音问楼楼去向,陆灵暄说楼楼春节趴她身上大哭时那种心疼的语气,她此刻也切身感受到了。

    “楼楼,说什么傻话呢……”

    可也不知怎的,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杜禾敏自己也快哭了。

    她眨着眼笑出声,擦拭着楼以璇的眼泪:“花脸猫,跟我去宿舍,换身衣服。”

    “你不准笑我。”

    “不笑你,我明明在陪你哭好吧?”

    “谁要你陪我哭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

    杜禾敏擦泪的手变了动作,掐她脸威胁道,“我才该给你拍下来,拿去让你的宝贝们好好看看。”

    “就知道你那天装醉。”楼以璇晃晃脑袋躲开,“杜老师,你下次不要落在我手上。”

    “还下次呢,先管好今天吧。”

    见楼以璇情绪和状态都好些了,杜禾敏才让开半步,侧首看去门口。

    人呢?

    难道是她听错了?

    林慧颜没来?

    “杜老师,你看下外面学生还多不多?”

    楼以璇小口喝着那杯不怎么热了的热水,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拉着杜禾敏衣服。

    “不多了,雨好像小了不少。”

    杜禾敏转过头来,“你包里有湿巾吗?我先帮你擦擦脸。”

    她出来得急,只拿了手机和伞,楼以璇化了眼妆,再防水也经不住大雨和泪水的两重冲刷。

    楼以璇却一脸迷糊:“什么?”

    “我是说,”杜禾敏点她额头,“你这只小花猫,得擦一擦脸再出去。”

    “噢。”楼以璇埋下头,“我的纸都用完了。”

    用来擦掉到地上的耳机,以及被踩出鞋印的鞋子,可擦了像白擦,她依旧觉得耳机脏,鞋子也脏。

    因为讨厌那几个没素质的人,连带一整辆公交车她都讨厌,被她们弄脏的东西,她也讨厌。

    可耳机……

    杜禾敏转头扫视一圈:“那边有一包抽纸,我给你拿过来。”

    她从另一张桌子上拿来纸巾,楼以璇快速抽走:“我自己擦。你转过去,不要看了。”

    脸皮还挺薄。

    “好好好,我不看。”

    杜禾敏松心地笑笑,迅速揉了楼以璇头顶一下才迈开脚,“我到门口等你。”

    到门边一看。

    嚯,跟张大爷一块儿杵在棚下望雨的,不是林主任是谁?

    几位女老师之间的气氛太过微妙,张大爷背起手,干咳一声,便踱着脚步又往边上走了走。

    杜禾敏一时找不到话跟林慧颜说。

    就怪尴尬的。

    林慧颜侧目看了杜禾敏一眼,也没说话,继续拿着伞,望雨、望天。

    几分钟后,楼以璇收拾好出来:“杜老师,我好了,走吧。”

    看到门外的林慧颜时,她惊诧片刻,致歉道:“林老师也在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她还以为林慧颜是杜禾敏叫来的。

    可杜禾敏却用口型对她说——不是我。我没有。

    雨势已肉眼可见的减小,林慧颜的大伞根本派不上用场。

    天都不站她。

    “去宿舍吧。”她撑开伞,阻绝右方楼以璇投来的视线,借此掩饰着内心骤起的狂风暴雨。

    杜禾敏弯腰把楼以璇的伞和她自己的伞拿起:“楼楼,你这伞怎么里面也是湿的?伞骨上还挂着水……”

    楼以璇接过来,握着伞柄甩了甩:“弄脏了,就里外都让雨洗了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她连发顶都被淋湿了。

    在*她按下伞柄上的自动开伞按钮前,左边伸来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用我的伞吧。”

    林慧颜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将楼以璇纳入了她的伞下,但楼以璇却未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笑弯眼,有的,是平淡疏离的“谢谢”两个字。

    步行至宿舍楼的这段路,不刻意靠她很近,也不刻意离她很远。

    1107门前,林慧颜再次抓住楼以璇,不让她往1109走:“我宿舍里有一套运动装,你可以穿。”

    “林老师……”楼以璇想说“不用”,可林慧颜捏痛她了。

    她透过林慧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从中读到了一种从未在林慧颜身上出现过的情绪。

    ——害怕。

    林慧颜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她不听话,害怕被她拒绝吗?

    可一次次被拒绝、被推开的那个,是她啊。

    林慧颜凭什么害怕。

    “那,楼楼你要不进去试试?实在穿不了,我再找找我的衣服给你。”

    杜禾敏出言全了两人的“体面”,楼以璇妥协,微笑颔首:“给林老师添麻烦了。”

    终是她不忍心对林慧颜的“害怕”视而不见,感情里的下位者,哪有尊严。

    “不麻烦。”

    林慧颜低低地应了句才松手。

    在她拿卡开门时,杜禾敏也走回了自己的1109,边刷卡边道:“楼楼,我就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啊。”

    “好,谢谢杜老师。”

    恰有其他年级的班主任上楼来,路经1107,好奇地打招呼问:“林老师中午好啊,这位小美女挺眼生,是你朋友还是我们学校的新老师啊?”

    杜禾敏进门的脚停住,听林慧颜回答说:“我们班的美术老师,雨太大,带她上来换件衣服。”

    “哦哦,三月的天气变化多端,气温也高高低低的,衣服湿了是得抓紧换,你们忙。”

    同事告了辞,杜禾敏也进了屋。

    楼以璇跟着林慧颜踏进门,站在门口:“林老师有合适的外套借我一件就行,我就不往里走了,会踩脏地面。”

    她的靴子是鞋带款,走了很多路,踩了好几个隐形小水坑,早就被水泡湿了。

    林慧颜关了门,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阳台前:“伞放阳台,等我一下。”

    “嗯。”

    楼以璇走去阳台,把伞放洗衣台上,洗了洗手,等来一套春秋款的粉紫色运动套装。

    林慧颜抱着衣服放进卫生间:“衣服裤子是新的,去年运动会前买了,没穿,白色的T恤穿过两三次。卫生间里有一双凉拖,你开热水冲一下澡,或就冲一下脚都行。鞋子湿了也别穿了,换好衣服出来,我给你拿袜子和鞋,都有你能穿的。”

    如果这些话是在去年听到,楼以璇必定会心花怒放到失控,向林慧颜讨一个拥抱,甚至一个吻。

    但今天听到,一分开心也没有。

    那颗被大雨浸透的心脏,麻木得可怕。

    “好的,谢谢林老师。”她取下挎包,也欲放在洗衣台。

    林慧颜走出卫生间,将楼以璇的包半空拦截,没让其落在洗衣台上:“我帮你放到屋里,你先进去换衣服。”

    “嗯,谢谢。”

    洗衣台上放的是些洗护用品,林慧颜打理得很干净,纯白色的瓷砖也看不出有任何的污渍。

    她都不介意,不知道林慧颜自己在介意什么。

    卫生间里,楼以璇脱掉湿衣服,想先洗洗脸,却发现这里面没有盥洗台,外面才有。

    也对,这是学校宿舍,构造是统一的,卫生间哪够放那么多柜台。

    双脚在靴子里泡得发皱。

    湿掉的袜子被她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拿下淋浴头,开热水冲了两分钟才回温,才逐渐有了血色。

    M码的运动装,她穿上十分合身。

    若穿在林慧颜身上,小不小不一定,但尺码、颜色都肯定没她的上身效果来得合理与适配。

    卫生间的门打开,等在外面的林慧颜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定在她右手上。

    “你的手,是撞到了吗?”

    隔着段距离,林慧颜问得小声,阳台外雨声未歇,楼以璇听不清。

    她朝林慧颜迈近一步:“衣服很合身,谢谢。”

    距离拉近,楼以璇手背的淤青也更为显眼,林慧颜没忍住伸了手,可楼以璇却受惊般退开。

    近了一步,又远了一步。

    她们之间的鸿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林慧颜抬起的手又落下,再次问道:“你右手手背的伤,痛不痛,严不严重?”

    手背?

    楼以璇这次听清了关键词,她抬手看眼由红变紫的淤痕,轻描淡写道:“林老师没有撞伤过吗?痛不痛,需要我回答吗?”

    她放下手,掀起眼睑望着对面的人:“你想听我说‘痛’,还是听我说‘不痛’?痛与不痛没有区别,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严重,它拿得起画笔,也拿得动雨伞。”

    我能为自己撑伞,也能为自己谋生。林慧颜,你什么都不用为我担心。

    “无碍就好。在阳台等会儿,我去拿吹风机。”

    吹风机在书柜的抽屉里。

    林慧颜心里想的是帮楼以璇吹,但看楼以璇对她的防备姿态,便作了罢,插入阳台梳妆镜边的插孔通电后递给她:“掉地上的头发不必管,我会处理。”

    “好,谢谢。”

    楼以璇接了吹风机吹头发,低头间,又发现洗手台上的伞不见了。

    林慧颜的小动作可真多。

    但她没精力、也没心情再去自我折磨地胡思乱想了,想得再多结果不都一样?

    既然林慧颜要演好朋友、好同事的深情厚谊,那她陪演便是。

    楼以璇吹完头发进屋,又见林慧颜已将运动鞋放在了椅子旁,白色的袜子也在椅子上。

    体贴周到得堪比一名…私人管家。

    “林老师想说,鞋子也是去年买了没穿的吗?”

    “……”林慧颜愣一下后摇摇头,“买了有两年了,只穿过一次。半码鞋,你穿应该也不会很大。”

    她穿的鞋通常只比楼以璇大一码。

    运动鞋半码之差,她刚合脚,那楼以璇穿的话,舒适度应该还行。

    “袜子是新的,你放心穿。”

    事情的走向让楼以璇有些想笑了。苦笑,很苦,很好笑。

    原来真的只有自己惨或痛的时候,才能换来林慧颜不计底线、不惧眼光的关心。

    她很惨吗?

    与世上真正悲惨的那群人相比较,她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她一点都不惨。

    “林老师。”

    楼以璇忽地唤了声,然后在林慧颜问询的眼神中走过去,从书桌上的包里拿出手机,“算一下账吧,否则这身衣服和鞋子,我没法心安理得地穿走。我理解并接受你的关心与好意,但也请你理解并尊重一下我的感受,行吗?”

    “……”楼以璇每次给她出的二选一问题都很难回答。

    “可以吗?林老师。”

    “……好。”

    她没办法对楼以璇说,你可以洗了再还我,更没办法说,你下周带过来,我自己洗。

    楼以璇的心情和状态都很不好,她不能再刺激她让她难受了。

    “转我一千块吧。”最初你就想还的一千,现在还吧。

    “不好意思,我确认一遍,”楼以璇朝林慧颜走了几步,微信对话框已点开,“林老师刚说的,是一千块吗?”

    “是。”

    “ok,转了。”利落地转完账,楼以璇似乎变得更加自在了点,主动提请求道,“我记得林老师有消毒湿巾,能给我两张吗?”

    “有。”

    原本湿淋淋的太阳伞,干爽地和小挎包一起躺在书桌上,被林慧颜洗过,再擦过。

    趁楼以璇换衣服时。

    林慧颜拿来消毒湿巾,楼以璇已穿好鞋袜。

    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接下一整袋便携装的无酒精消毒湿巾:“谢谢。”

    从保卫室到宿舍,林慧颜快数不清自己听到多少句“谢谢”了,她由着楼以璇,弯腰将凉拖拿回卫生间。

    再进来时,看到楼以璇特别细致地在擦着耳机及盒子。

    “耳机也打湿了吗?”

    “有一点,不过不要紧。”要紧的,是它在车里沾上的脏污,是她心里无处发泄的怒与怨。

    楼以璇的注意力全在耳机上。

    每一个连接口、每一处缝隙都仔仔细细地擦,还自言自语般地说:“这是Kinla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跟上一对一样,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对,对我来说很重要。”

    很重要。

    是光用钱买不来的。

    是她说着不在乎、没关系,却又被Kinla真诚又慎重的“可以在乎、可以有关系”而挽回的自尊心。

    楼以璇擦了好久,用完了一整袋消毒湿巾。

    察觉到她行为有异,林慧颜才又走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以璇……”

    被她叫了名字的人双肩一抖,擦耳机的手也顿时僵住,下一刻突然将脸埋进了手心,去而复返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心爱之物被人践踏的感觉,自尊心被踩在脚底的感觉,太委屈,也太愤怒,让她难以抽离。

    在满是污水的地面和鞋边捡起雨伞、救下耳机的那刻,她就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眼泪,不过是来得滞后了些。

    林慧颜伸出去的手被斥停在楼以璇肩头,楼以璇哭着拒绝了她的安慰。

    “别碰我。”

    “求你了,别碰我。”

    我不惨,不需要你慈悲的怜悯之心。

    林慧颜,不能爱我就不要再对我好,不要再给我希望,不要再让我觉得我在你这里可以做唯一特殊的那个了。

    在楼以璇无助又悲伤的哭声中,林慧颜咬着唇内的肉,忍痛将手收了回来。

    那个曾说每次见她都想亲她、抱她、抚摸她的女孩,如今宁肯躲在别人怀里寻求慰藉,却连碰都不愿被她碰一下了。

    见不到面的思念有多痛,寒假那一个月里,她深有体会。

    却不想,见面后的痛,更痛。

    哭完今天的第二场后,楼以璇自己都笑了。

    笑自己傻。

    真的是又笨又傻。

    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站起来面向林慧颜,泪中带笑道:“来的路上太糟心了,诸事不顺,搞得我心态有点崩。让你见笑了。凡事都有第一回,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再遇到此类情况,我也有经验了,下回不会再这么闹笑话了……”

    然而她话音未落,林慧颜就接话道:“不是笑话。”

    怎么会是笑话呢?

    楼以璇唇角的强颜欢笑僵了僵,她演不下去了,好朋友或好同事,都演不下去了。

    她拙劣的演技支撑不起这场深情厚谊的戏码,为免演成一部烂剧,她该适可而止,该适时地宣告杀青了。

    何必执意硬演,弄得鸡飞蛋打,剧毁人毁,双方都损失惨重。

    “谢……”

    可她的一句“谢谢”还没说全,就被看了眼腕表的林慧颜抢话道:“还不到一点,食堂应该还有餐食供应,你去吃一些吧。”

    说着指了指门口:“门边放了把透明的自动伞,比你的太阳伞稍大,你可以拿去用,还不还都没关系。另外,你换下来的湿衣服就先放这儿吧,我正好……”

    “不用了。”

    楼以璇轻声拒绝,仓皇退回书桌旁,把耳机戴上,把包也背上,“林老师给我个袋子吧,衣服鞋子我带走。”

    “我下午没课,午休时间和洗衣服的时间都有,你的裙子,我会手洗……”

    “林慧颜,我说了不用!是我声音太小你听不见吗?”

    低着头的楼以璇不耐地吼完这几句,才又抬头转向林慧颜,逼视着她,“我说过的吧,我有手有脚……”

    “听见了。”

    林慧颜却极快地转了身,艰难地迈着步子,“我给你拿袋子。”

    第67章 没有下一次了。

    林慧颜翻找出一个比较大一点的无纺布服装购物袋,始终背对着楼以璇,找到袋子后也没递给楼以璇,而是径直去了卫生间。

    像对待新衣服一般,将楼以璇换下来的湿衣服和裙子仔仔细细折叠好,装进袋子。

    瞥眼看到角落那双靴子后,她又折回室内,重新拿了个塑料袋。

    楼以璇见她空手从阳台进来,吸吸气后走过去:“袋子给我吧,我自己装。”

    “已经装好了,你别再脏了手。”

    林慧颜避开她伸出来的手,哽了哽,压制着喉咙的苦涩。

    甚至都没敢再抬眸看楼以璇一眼,转身又去了卫生间,将鞋子包好,再装入购物袋的底部。

    受力均匀,好提一些。

    楼以璇的眼神淡漠得像万年不见光的寒潭。

    可明明她的头发透着红,她的双颊、双眸也透着红,连衣服都是粉嫩的紫色,明明,她该是多么青春靓丽、光芒四射的一个人中龙凤……

    却因为自己一波三折、心神俱伤,再难展露笑颜。

    “给。”

    林慧颜递出装有衣服鞋子的商场购物袋,“我再给你拿点纸巾,备用。”

    “好,谢谢。”

    小袋的干湿纸巾,林慧颜都分别拿了两包来:“装包里,或者装衣服口袋也行。”

    这套运动装,购买的时间的确是去年运动会之前,但并不是她给自己买的,也不是刻意给楼以璇买的。

    只能说鬼使神差,跟秦凤茹逛街时看到门店里挂着这套粉紫色的套装,脑子里立马就想到了楼以璇,也想到了楼以璇穿上它时的样子。

    楼以璇是彩色的。

    各类鲜艳的颜色都能驾驭,光怪陆离、精彩多姿。

    不像她,日日活在索然无味的黑白世界里。

    和秦凤茹在车库道别后,她自己又返回商场,将那套运动装买了下来。

    她想过或许某一天,楼以璇再在上课时弄脏衣服,那她便也有了一个可以借衣服给她的机会。

    只是想过。

    楼以璇开车来上班,车里备有一套可换的衣服,哪里还有她的机会呢。

    又应了那句“意外很多”。

    这套衣服,终究还是穿在了楼以璇的身上。

    和她想像中的效果,一样好看。

    “谢谢。”

    最后再道了一声谢后,楼以璇提着东西抬脚朝门口走去。

    隔壁1109的房门一直开着,杜禾敏在离房门很近的椅子上坐着刷手机。

    听到1107开门的声音,她做贼似的起身,轻轻扒着门框观望,却被出门往她这边来的林慧颜抓了个现行。

    “林、林老师,楼楼走了啊?”她问了句大废话。

    望过去,还能望见楼以璇没走太远的背影。

    “嗯,”林慧颜手里拿着那把十骨大伞,递向杜禾敏,“杜老师,你陪楼老师去食堂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去医务室一趟,她的右手手背撞伤了,有淤青,身上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伤,你也问问吧。”

    “撞伤??她、她,坐个公交……呃,哦,好好,我去,我带她去。”

    杜禾敏也不啰唆了,接过了伞,关门就快步跑向电梯间。

    “楼楼,楼楼,你等等我啊!”

    直到杜禾敏的身影也消失在拐角,林慧颜才回屋。

    可没过几分钟,就收到了杜禾敏发的微信消息:【林老师,楼楼说她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不去食堂。】

    【杜禾敏:医务室也不肯去,说普通的轻微撞伤而已,用不着看医生。还说她这双手,她比谁都爱惜,不会让它有事。】

    【林慧颜:好,我知道了,麻烦了。】

    【杜禾敏: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楼楼也是我朋友,我很爱她的。】

    爱?

    是啊,那么多人爱楼以璇,那么多人可以把对楼以璇的“爱”宣之于口,只有她,比她们都爱楼以璇的她,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又看了眼时间,林慧颜在通讯录中翻出张大爷的电话,稍一踟蹰后拨了过去。

    “喂,林老师啊,什么事,你讲。”

    “想借你们的小厨房一用。就煮点东西,很快。”

    “哦哦,没问题啊,你直接去吧,我给他们说一下,把门给你开了。”

    “谢谢。”

    “小事一桩,客气什么。”

    ……

    杜禾敏拿楼以璇没办法,只得当好护花使者,把人送回美术办公室,又赖在那儿陪她说了会儿话。

    约莫十分钟,搁桌上的手机震动,她瞄一眼,吓得赶忙拿走。

    刚才给林主任的消息是偷偷摸摸发的,要被楼楼发现,不得以为她“卖友求荣”啊?

    瞎子都看得出来,楼楼这学期有多不待见林主任。

    真是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林慧颜:你还在美术办公室吗?放不方便来一下职工宿舍这边?】

    去职工宿舍干什么?

    杜禾敏摸不着头脑。

    但林主任的忙,她得帮啊。

    “那个,楼楼,我……”

    “杜老师回去午休吧,我想得很开,不会再哭了。”

    “……”这,是哭的事儿吗。

    “我下午饿了会自己去超市买点吃的。”

    “行,你说的啊,我下午可是要来查你岗的。要是让我听见你肚子咕咕叫,看我不往你嘴里塞面包。”

    楼以璇终于笑了笑:“杜老师,你好粗鲁,你这样会吓跑人的。”

    “……”总觉得楼以璇在隐喻什么,“乖乖给我待着,好好休息,你看外面,就要雨过天晴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雨过天晴的天,看得楼以璇是更悲伤了。

    还不如在家多挨挨,挨到下午再出门,那上午的“惨剧”就都不会有了。

    谁让天气预报测不准呢?谁让自己没拖延症呢?

    生活教她做人。

    又给她这个不大合格的打工人上了一课。

    杜禾敏走后,楼以璇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不玩儿手机,也不想事情,就纯放空。

    手指在袖口划来划去,感叹这衣服,手感真好。

    自己是不是又占林慧颜便宜了。

    放空也放不明白,怎么总要想到林慧颜。

    她把两只手都缩进袖子里,下巴压着,闭了眼睛准备睡会儿觉。

    可才刚离开不久的杜禾敏又进来了。

    “楼楼,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杜禾敏将一个隔热的保温盒放到楼以璇面前,打开盖子。

    一碗热腾腾的白色汤圆丸子跃入了楼以璇视野。

    她脑袋还耷拉着,思绪已瞬间飘远。

    ——林老师,这芝麻馅儿的汤圆你囤了多少啊?

    ——嗯?不是我想囤,是我母亲买多了,非让我带些走。怎么了?不喜欢吃?那我下回不叫你来吃宵夜了。

    ——也不是不喜欢,就,更喜欢花生馅儿,一点点。芝麻馅儿我也能吃,我帮你吃。

    ——好,那就谢谢你了啊,帮我吃。

    ——周末我再去买一瓶桂花蜜,在酒酿里加一勺,会更香更甜。

    ——吃这么甜,不怕长胖?

    ——胖了可以再瘦啊,陪林老师吃汤圆更重要。

    高考前的那个冬天,她们吃了好几袋芝麻馅儿的汤圆。

    那个冬天,她胖了好几斤。

    “花生馅儿汤圆,桂花酒酿,你肯定喜欢吧?你别否认啊,那回你还请我们喝桂花酒酿拿铁了呢,可不许打自己的脸啊,很疼的。”

    杜禾敏的三寸不烂之舌又开始发功了:“只煮了五个,借张大爷他们的小厨房煮的,这么小点儿的五个,能吃下吧?楼楼你吃嘛,相信我,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

    楼以璇目光呆滞地接下杜禾敏递来的勺子,想说句“谢谢”的,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所学校里除了林慧颜,还会有谁知道她汤圆喜欢吃花生馅儿、酒酿汤底里喜欢加一勺桂花蜜呢?

    林慧颜,何必呢。

    ……

    那场暴雨过后,更加温暖的清风卷挟着生机与希望,降临人间。

    四月的暖阳慷慨地挥洒下金辉,为天地间的万物披上了一层梦幻纱衣。

    而丢失了多巴胺、血清素和内啡肽的楼以璇,拿起了画笔,背上了画包,星夜兼程地穿梭于全国各地的群山湖海之间。

    在这如梦如幻的季节里,追着风,追着云,追着星,片刻不停地探寻着隐藏在每一处角落里的景。

    于山间,她同晨雾共舞,捕捉山峦在薄纱中若隐若现的曼妙;于水畔,她俯身轻抚潺潺溪水,聆听鱼儿戏水的欢歌,将水波荡漾的灵动定格于笔下。

    山川、河流、村落、城镇,它们灵魂相连,共同编织出一幅宏大而细腻的山水长卷。

    这样的日子,她并未感到孤独。

    她只是又重新找回了那八年间日夜和自己相伴的感觉。

    追上一阵风,走过一座桥,在日出或黄昏时分作一幅画,不过问山野的花为谁而开,也不必翻一座山,只为见一个人。

    她去过很多国家,画过很多风景,又怎能独独错过这壮丽多彩的祖国山河?

    回国一遭,总要带走点什么。带不走快乐,那便就带走些景色。

    这日辗转至古徽州,粉墙黛瓦的村落,错落有致地散落在青山绿水间,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

    悠闲行走于狭窄的青石板巷弄,轻触墙壁,岁月的斑驳在指尖流淌。

    路过一栋门扉半掩的老宅时,楼以璇似感受到了某种心灵上的召唤般,驻足静望,怀着好奇与敬畏之心轻轻推开了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

    跨过门槛的那瞬间,时光仿若倒流百年。

    踏入院落中央,一口古井静默矗立着,井绳在井沿留下了勒痕。

    环顾四周,古旧的木雕、砖雕与石雕在工匠的鬼斧神工下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诉说着屋主往昔的家族荣耀与他们世代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烟火气。

    这里……

    挺适合林慧颜的。

    相比在钢筋水泥的繁华都市中做一名薄情寡欲的人民教师,她觉得林慧颜好像更适合在此处做一位杀伐果决的一族之长。

    如果真有前世,兴许林慧颜真如她所想那般,曾是高官显爵、叱咤风云之人,手握生杀大权。

    而她……

    奇怪了,怎么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林慧颜,什么一族之长,脑洞大得过了头。

    她一得空就到处飞,让自己忙得无暇分神,不就是为了不再有闲余时间去想林慧颜吗?

    想什么都不该再想林慧颜了的。

    楼以璇拍拍脸,将林慧颜的影子从脑子里拍开。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她找好位置,在天井下支起画架,凝神静心地捕捉着这栋老宅中的古香古韵。

    此刻它不仅是一座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建筑,更是见证着华夏文明源远流长的生动注脚,亦是跨越古今时空的纽带。

    四月份非旅游旺季,古镇里的游客并不多,像这种僻静的小巷,人就更少了。

    正午的阳光穿透天井洒落一片暖黄,与古朴色调完美相融。

    作画者用色谨慎。

    她专注地在画布上一笔一画地勾勒,将这份沉淀百年的宁静与美好凝于笔尖,印入心间,永久存档。

    不知不觉暮色渐浓,楼以璇望着眼前的画作,满意地落款——Xuan.

    画布之上的每一笔都饱含着她对这片孕育她生长的土地的真情告白,每一抹色彩又都蕴藏着她对这片土地最婉转的告别。

    她将画拍进了手机,将这座宅子也拍进了手机。

    随后她收起画架,坐在门槛上,在余晖里选图、编辑文案。

    【色迹十三之徽州打卡√】

    而她上一条朋友圈动态是前天下午发的,图文为——【色迹十二之黄山打卡√】

    天木中学的食堂里,何欢与林慧颜又一次不期而遇。她们从不事先约饭,却自月初起,几乎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同一个食堂的同一时间里遇见。

    一个是习惯了晚饭早吃,一个是习惯了来陪对方早吃。

    毕竟上学期多数时候都是跟杜禾敏一起吃饭,这学期虽有意避开杜禾敏,却也绝不能用换一个饭搭子的方式。

    但林慧颜除外。

    因为只有和林慧颜同桌吃饭,无论吃多少次,都不会伤害到杜禾敏。

    她无法接受杜禾敏的心意,也无法糟践杜禾敏的心意。

    她不知道自己对杜禾敏的“好感”算不算喜欢,但她知道,她和十年前一样,还是“不敢”。

    不敢给自己贴上“同性恋”的标签。

    不敢在跟男人结婚又离婚后,再恬不知耻地去跟女人谈婚论嫁。

    更不敢向父亲兄嫂承认婚前那段有悖伦常的心动。

    “小楼这两个月去了不少地方,年轻就是好,精力体力充沛,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看她发的那些打卡照,我竟然一个都没去过。想想还挺伤感,活了快半辈子,算起来才只走出过怀安三五次。”

    何欢来食堂前就看到了楼以璇最新发布的朋友圈动态,而给楼以璇点赞,是她跟杜禾敏在这学期里最频繁、也最默契的交集了。

    林慧颜从未给楼以璇点过赞,但她十分笃定,林慧颜每一条都看过。

    “偏安一隅也是一种选择。当前这样,何老师觉得不好吗?”

    “……”

    “若觉得不好,为什么不改变?”

    “是啊,为什么不改变。”何欢笑笑,似自嘲,也似反问,“原来真的很多人很多事,会很忽然的就没有‘下一次’了。”

    比如她们四个人的午饭,比如她们四个人的晚饭。

    下一次。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下一次。

    两人的交谈并不密集,一会儿聊几句,一会儿相顾无言,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起身去往B入口的餐盘回收区时,杜禾敏跟练思也正巧从B入口进来。

    “杜老师,五一节真不跟我们搭伴自驾游啊?我们两辆车,七缺一,就差你一个了。落单那个朋友你见过一回的,她也很想你能去,这周都问过我好几次了。她胆子有点小,还怕黑,在外面不太敢一个人住。所以她说了,到时你跟她住一间,标间,不需要你平摊住宿费……”

    第68章 何老师,我好疼。

    练思这周每天都来缠杜禾敏说五一结伴自驾游这事儿,愣是说了三天还没说动,看来朋友的一千块“游说费”,她是拿不到了。

    “平时大家在市里聚聚可以,旅游就算了。”

    杜禾敏一边应付练思,一边用余光偷偷贪恋着正朝她们走来的那抹倩影,“你们找别的朋友陪她吧,我真不去。”

    因为有无关人员练思在场,她都没敢太正视何欢,怕练思从她眼神里看出什么。

    毕竟当你喜欢一个人,眼神里的情意是最藏不住的。

    “唉,好吧好吧,我自认失败,不劝你了。你是不是没看上我那个朋友啊?”

    “……”

    “我朋友虽然是单亲家庭,但她父母两方都家境优渥,她又自己考公上岸,抱的是铁饭碗,感情史单一,在这之前就只谈过一段,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眼看着林慧颜跟何欢离她们越来越近了,身旁的练思却还在口若悬河地输出,叨叨个不停。

    杜禾敏有点心慌:“练老师,我事先声明过,交朋友可以,但请不要给我乱牵红线。”

    “我这哪是乱牵?她条件很好啊,当然,你条件也不差,我是看你们各方面都挺登对,才想着撮合一下。”

    “心领,但我不需要。”

    她也没想到,半月前临时起兴赴了练思的吃饭唱K局,见了一次面,那人就对她上心了。

    就不该出去乱吃饭乱聚会,可不吃喝玩乐,她又如何打发寂寞空虚的漫漫周末?

    像林老师那样,周末了还用工作麻痹自己吗?

    她可做不到。

    “杜老师、练老师也来吃饭啊。”最先跟她们打招呼的是何欢。

    “何老师、林老师,你们这么早就吃完了?”杜禾敏叫苦不迭,练思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道何欢听到了多少。

    林慧颜点了下头:“嗯。”

    视线移向练思,只淡淡一扫,而后又再次看回杜禾敏。

    把杜禾敏看得三魂七魄都丢没了。

    冤死了。

    还申冤无门。

    练思可算住了嘴,也跟何欢打招呼道:“何老师好啊,这学期碰到好几次你跟林老师了,你们是……”

    “何老师教林老师班的语文,她们也是搭班教学。”杜禾敏拽了下练思,一点都不想何欢被她多打量几眼,“走吧,别耽误林老师她们。”

    “……”练思结舌,食堂门口偶遇,能耽误她们什么?

    “你们慢吃,我们先走了。”何欢清淡一笑,几乎是贴着杜禾敏的胳膊与之擦身而过。

    杜禾敏也像明柚那样,去看外面的天地、外面的人了,渐渐的,就会放下她了。

    这样很好不是吗?

    会有新的缘分,新的恋情,新的,真正跟杜禾敏相投的爱人。

    吃饭时,楼以璇给杜禾敏发了消息来。

    【楼以璇:杜老师,干嘛每次都在何老师之后点赞?你这叫什么强迫症?】

    【杜禾敏:……】

    强迫让何欢“看”到她的症。

    【杜禾敏:我刚碰到林老师跟何老师了,食堂入口。】

    【楼以璇:哦。】

    【杜禾敏:楼楼,你天天这么往外跑,天天画画,不累吗?】

    【楼以璇:累啊,我又不是机器人,怎么不累?】

    【楼以璇:但我做的是我喜欢的事情,看的是我喜欢的风景,再苦再累都坚持得下去。】

    放假那天晚上,杜禾敏问她——【这次过后你还要坚持吗?还能坚持吗?】

    楼以璇隔了挺久才回复说道——【爱是偶然的运气,相遇是偶然,分离也将是偶然。坚持或放弃,自己说了不算,偶然说了才算。】

    所以不必纠结要不要斩断某段关系,也不必太费劲地去挣扎,因为看似是你在选择,实则是看不见的命运在操控着。

    人生长途,一条路开到底,有去无回。

    旅途太长,开出起点后,你要允许旁人中途下车,也要允许自己中途下车。

    这样还能和你一起同行坐到终点,陪你一起看尽沿途风景的人,才是你的命中注定。

    【杜禾敏:那你五一去哪儿,是不是也选好地方了?要不带上我?】

    【楼以璇:我去热带雨林,五天行程。30号晚上走,5号晚上才回,你是班主任,时间跟我对不上。】

    为了能到天木中学美术班任课,楼以璇跟海帆签的是为期三年的全职教师合同,而全职教师得服从集团的教学安排,是不可能长期只带周末班的。

    前期因她授课业务不熟练,恩师们对她多有包容,都帮她说了话。

    后又得益于Kinla这条强大的人脉资源,集团上层更是下达了通知,让教务处排课时*充分尊重楼以璇的个人意愿。

    是以到了这学期,楼以璇业务熟练了也仍只上周末班和九班的课,其余时间很自由。

    【杜禾敏:边境吗?你真去探险啊?】

    【楼以璇:不危险,我请了私人导游,每天都会跟灵暄保持联络,放心吧。】

    【楼以璇:对了杜老师,明天中午我邀请你和何老师一块儿吃饭,就食堂,我有礼物要送你们。】

    【杜禾敏:啊?只邀请我跟何老师?】

    【楼以璇:嗯,林老师有课嘛。礼物有三份,我不会厚此薄彼的。】

    【杜禾敏:行。】

    【楼以璇:那我联系何老师去了,明天中午见。】

    【杜禾敏:嗯嗯,你到了给我电话。】

    吃了晚饭,杜禾敏借口要运动消食,撇开练思,去篮球场跟学生打会儿篮球。

    她很久都没打球了,这学期才又重操旧业,拿出了当年校女篮的运动员风范,在球场上征服了好些小粉丝。

    教学楼下,回了趟宿舍的何欢被几个兴冲冲的五班学生团团围住。

    “何老师、何老师!她们说杜老师又在篮球场打球了,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吧!去给杜老师加油!她肯定高兴!”

    “对啊对啊,听说杜老师在球场上可帅了,打得可好可厉害了!我们班和八班最强的几个男生组队都不是杜老师的对手。”

    “我还听说杜老师曾经是大学校队的,参加了不少比赛,还拿过全国大学生女子篮球联赛的奖呢。”

    这么神气?

    杜禾敏跟学生打篮球一事,何欢在上个月就略有耳闻,但她还没亲眼看到过。

    “……好啊,我跟你们去看看。”

    于是何欢半推半就地被学生拉来了篮球场,站在围观人群里,尽量不暴露在杜禾敏的视线中。

    场上的杜禾敏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T恤,浅灰色的运动裤,扎着高马尾,额头还戴了一条深灰色的止汗头带。

    从前她只知杜禾敏有运动细胞,却不知杜禾敏的运动细胞是这样的好。

    周围一声声“杜老师好帅”、“杜老师好棒”、“杜老师鲨我”传到何欢耳中,听得她没来由的心跳加速。

    明明被她们猛夸的人是杜禾敏,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也没说,怎么就像是做了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和话,心里又慌又臊的。

    这种奇异又陌生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

    其实也不算完全的陌生,因为这种感觉,上学期也有过。

    一次是她生日,杜禾敏别别扭扭地送了她蛋糕,后来她叫了杜禾敏到宿舍一起吃那两个蛋糕时。另一次是在温泉度假村,杜禾敏在观光车上给她戴毛绒帽子时。

    何欢正在走神,而站她前面的学生突然一哄而散。

    篮球在传递过程中飞出界,正朝她这边飞来,千钧一发之际,近在咫尺的球又被谁一掌给拦下了。

    可拦球的人却失去重心,栽倒在何欢面前。

    “杜老师!杜老师!”

    “你没事吧杜老师!”

    场内外的学生全都朝杜禾敏围拢,关心她倒地是否受伤。

    何欢反应过来后,立即蹲下去扶杜禾敏:“杜老师,你,你怎么样了?”

    杜禾敏侧身着地,穿的又是无袖,肩膀首当其冲,与地面摩擦出了一小片血痕。

    “我没事。”当着一众学生呢,总不能装狗向何老师哭“疼”吧?

    “还说没事,擦破皮好大一片。”

    何欢扶她坐起,抓着她左胳膊,“你抬起来,活动活动,看皮肉伤之外,筋骨有没有伤到?”

    “我耐摔,哎哟,嘶!”

    “走,先去医务室,校医若下班了,我再陪你去医院。”

    “真没……”杜禾敏话说一半又止住,宝贵的独处时间得来不易,“那有劳何老师了。”

    有学生将杜禾敏放长凳上的外套取来:“何老师,这是杜老师的外套。”

    何欢接了搭在手臂上,对学生们说道:“不早了,没吃饭的抓紧去吃饭,吃了饭的该回教室上自习了。”

    杜禾敏借了点何欢的力,两人一同站起身。

    她乐呵呵地跟学生摆手:“都别担心啊,打球哪有不小磕小碰的,我自己的事,你们心里千万别过意不去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点擦伤,过两天就好了。”

    学生们相继散了,杜禾敏反客为主地挽着何欢胳膊:“何老师,我好疼啊。”

    何欢被异样的感觉袭击,心跳漏拍,目不斜视地朝医务室方向走。

    如此贴近的距离……

    她第一次知道,女孩子运动出汗后的味道,一点都不难闻。

    也或许,只因为这个人是杜禾敏,自己才会觉得就连她的大汗淋漓都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何老师,你走慢一点,我腿也疼。”

    叹了口气,何欢放慢脚步,但仍然没转脸看杜禾敏。

    她的脸有些热,耳朵也有些烫,心脏还跳得格外快,每一种迹象都不寻常。

    “何老师,楼楼约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她给你说了吧?”

    “嗯。”

    “何老师……”

    “杜禾敏你别说话了。”

    “……噢。”杜禾敏老实巴交地闭了嘴,手却越挽越紧,不让何欢溜走。

    医务室还有校医在,给杜禾敏检查了伤势,确认只是皮外伤,且出血不多,便只做了清创处理。

    何欢看着那一片血肉,攥紧手指:“不拿纱布什么的包扎一下吗?”

    校医笑了笑:“要啊,我这不正要拿吗?包了纱布才方便穿外套,不然这天气只穿短袖,谁扛得住?杜老师你扛得住吗?”

    “……”杜禾敏跟这位校医颇熟,从一进来,就被看穿了。

    “何老师是吧?帮我一个小忙行吗?”

    “您说。”

    “杜老师这人好动得很,我的医嘱她怕是不会听。”校医递了张消毒巾给何欢,再把一卷无菌纱布也递给她。

    “麻烦何老师监督她,晚上她要是弄湿了纱布,你顺便帮她换换,免得小伤被搞成大伤。”

    “……!!”杜禾敏在心里疯狂给校医姐姐撒花,这波助攻也太给力了。

    何欢擦完手,应了声“好”,然后在校医指导下亲手帮杜禾敏绑了纱布,又亲手为她穿上了外套。

    临走前,杜禾敏悄悄冲校医姐姐比了大拇指。

    可高兴不过几秒,她跟何欢一从医务室出来就迎面遇上了练思。

    准确地说,不能叫做“遇上”,是她被练思给寻上了。

    而且来寻她的不止练思一人,练思居然还带来了那个“相中”了她的公务员朋友!

    “杜老师,听学生说你打球受伤了,我……”

    练思刚一开口,杜禾敏就如临大敌,直接抬手制止了她要往下说的话。

    “练老师,你看到了,我很好,一点擦破皮的小伤而已。我要回宿舍换件衣服,就不跟你和你朋友多聊了,回见啊。”

    说罢,她拽了何欢手臂就匆匆走往宿舍楼,全然不顾后方的练思跟其朋友追着喊了她好几遍“杜老师”。

    何欢拧着眉,身后听不到她们的喊声了,才沉声道:“杜禾敏,你放手。”

    “不放,你跟我回宿舍。”

    杜禾敏怕何欢误会,说什么都不肯松手,“我有话想问你。”

    “问什么?开学的时候我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开学是开学,现在是现在。”

    “你!”

    “何老师,”杜禾敏忽地回头,嘴角向下一瘪,“我都受伤了,你就不能心疼一下我吗?”

    “……”

    “你以前明明对我那么温柔,怎么就变了?我们还是同事、还是朋友啊,难道不是了吗?都不是了吗?”

    “……”何欢没辙,杜禾敏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狠不下心,“杜老师,我的意思是不要在学校拉拉扯扯,你松开,我们各走各的。”

    “各走、各的。”

    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何欢的用词后,杜禾敏终是松了手,神情失落,低眉敛目地说,“对不起,我刚刚冲动了。”

    外套里的手机嗡嗡震不停。

    她本来不想接的,但此刻她接通了:“喂,练老师,刚才很抱歉。”

    第69章 嘴对嘴地亲了。

    受了心伤的杜禾敏神色恹恹的,语气也恹恹的。

    听电话那头的练思说道:“我没什么,只是我这朋友大老远过来,就是想当面再争取一下。打个招呼,聊几句了你再拒绝都好说,可你视而不见的做法,真的挺伤人的。”

    练思也是为自己的朋友打抱不平,完全没料到的和善没脾气的杜禾敏会决绝至此:“都是女孩子,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嗯,是我的做法欠妥,她还在你旁边吗?在的话,电话给她,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杜禾敏右手拿手机,左手拿走何欢手里装着药和纱布的塑料袋,平静地冲她笑笑,再指了指教学楼。

    用气声对何欢表示道:“你去办公室吧。”

    说罢也不等何欢回应,就转身继续往宿舍走了。

    她是乐观,是开朗,但不代表她的心不会伤、不会痛、不会难过。

    练思叹气:“没在了,是人都有自尊心,她这回肯定该死心了,不会再缠着我帮她拉红线了。”

    “那等下次有机会,我再跟她道歉吧。”杜禾敏推己及人地想了想,更觉惭愧。

    毕竟人家也没做过分的事,却连句话都没说上就被无视了,搁谁遇到这情况不堵得慌?

    堵不了一周,也得堵个一两天。

    就像她自己,这不也才刚自己给自己找堵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着急跟我们撇清关系又拉走何老师的举动,连我朋友看了都不免怀疑,问我,你拉的那个人是不是学校的单身老师,是不是跟你走得很近,是不是你喜欢或暗恋的人?我说哪儿能啊,何老师是……总之我还帮你们解释了几句。”

    练思对杜禾敏是真当朋友在处。

    但她也有感觉,杜禾敏对她没想往深处结交,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我跟何老师搭班教学,接触自然要多一些。谢谢你帮我解释。也实在抱歉,请你帮我转达歉意,希望你朋友别放在心上,也希望你们五一假期玩儿得愉快。”

    杜禾敏这一路走得很慢,直到电话挂断,才走出不到十米的距离,距宿舍楼还有百米。

    心下郁结,想抄个近路,于是改道跳下了操场。

    走上跑道,她回身望了眼跟何欢分别的地方,那里早没人了,瞎期待什么呢。

    期待何欢会跟来吗?

    还是期待何欢再对她说一次——杜禾敏,我不喜欢你。

    那么通俗易懂的拒绝,那么简单直白的拒绝,傻子都能听懂的拒绝,她一个感情经验、工作经验都不空白的成年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呢。

    ——何老师,那个,我介绍的相亲对象,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

    ——杜老师,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们不合适。不是因为你的性别,是我不想谈,跟任何人都不想。

    ——试一下也不行吗?我感觉得到,你不讨厌我,也不讨厌我的亲近……

    ——不讨厌就等于喜欢吗?杜老师,我不喜欢你。这话可能听着很伤人,但我……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不用再说了。

    这两个月为了避嫌,为了不让何欢觉得她会纠缠不清,她跟何欢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甚至每周跟练思吃饭的次数平均都有两三回,且周末也照常出去跟朋友聚会,该发的朋友圈也发了,何欢能点的赞也点了。

    她还能怎样呢?还能问什么呢?

    无论她再另外跟谁亲近,跟谁吃饭,跟谁喝酒,跟谁拍照,何欢都不会关心,更不会吃醋。

    因为不喜欢啊。

    不喜欢她,又怎会关心她的一举一动,怎会为她跟别人交往甚密而吃醋呢?

    何欢对她已经足够宽容大度了。

    起码没有将她关入死牢,她们还能在同一个学校上班,还能教同一个班,还能每天都见到面,还能很偶尔、很偶尔地吃个饭、聊个天。

    该知足了。

    杜禾敏。

    那不是你惦记得了的人。

    由于身心状态欠佳,杜禾敏打不起精神,没再去教学楼。最后一节自习课,拜托了林慧颜帮她盯一盯八班。

    见隔壁班班主任来教室巡查,八班的学生都以为杜禾敏伤得很重。

    还好林慧颜跟他们解释,说杜老师没大事,就摔了一跤,身体有点酸痛,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放学后,在教学楼一楼大厅处,从两边下楼的林慧颜跟何欢今天第二次不期而遇。

    两人都很沉默,连招呼都省了。

    林慧颜沉默,是在想明天该如何见楼以璇,何欢沉默,是在想等会儿要不要去看看杜禾敏。

    上周文化学科的期中考试刚结束,这周九班还在进行美术专业的期中测试。

    而明天下午是色彩考试……

    “林老师。”行至一半,何欢先开了口。

    “嗯?”

    “杜老师下午打球受伤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听说了。”

    “她左肩有一块擦伤,绑了纱布。”

    “……??”

    “校医说,怕她不小心会弄湿,需要及时更换。”

    “所以校医麻烦你帮忙盯着她些,对吧?”林慧颜笑了下,“何老师,关心的话和关心的事,不该假手于人的。”

    “……”感慨于林慧颜的精明,何欢有些羞愧汗颜,“你们也是朋友。”

    “可那些不会是我做的事,无关我们是不是朋友。我是怎样的人,何老师还不了解吗?”

    她是了解,恐怕能让林慧颜做那些事的,只有楼以璇一个了。

    何欢有一点点的羞恼,便也想看一看林慧颜失态的模样,索性“报复”道:“楼老师说明天有礼物要送我们,林老师可知是什么礼物?”

    她看得明晰,昏暗中都从侧面看到林慧颜的眼睑颤了颤。

    “看来林老师对此也无头绪。楼老师突然如此郑重地送礼物,也不知是何缘由,还以为林老师会知道些什么。”

    楼以璇的礼物,她们三人都有份。

    为了这份礼物,楼以璇还特意约了她们吃午饭,不,是特意约了她们先去车库。

    足见礼物不是什么小物件、小吃食类的东西。

    可何欢并不晓得楼以璇没约林慧颜吃饭,也没约林慧颜车库见,因为楼以璇没跟她说具体的时间,只在微信里说——【到车库了再联系你们。】

    这个“你们”,在她惯常的认知里,是她、杜禾敏、林慧颜三个。

    “林老师?”

    “我不知道。”林慧颜的心脏在一阵一阵地抽痛着,她甚至都不知道,何欢说的“礼物”有没有她的那一份。

    为什么突然约吃饭,为什么突然送礼物,又为什么唯独她……一概不知?

    电梯停在11楼,何欢也下了。

    原本想随同何欢到1109看一眼杜禾敏的林慧颜,打消了此念头。

    她刷卡进门,失态到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何欢讲。

    何欢在她门前怔了怔,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后知后觉地懊悔了起来。

    她不是存心令林慧颜“难堪”,她只是……

    只是觉得楼以璇近期的反常举动,很像是一种在和这片土地、在和她们“说再见”的仪式。

    她担心林慧颜当局者迷,从而未有察觉,才有意地暗示、提醒。

    话已出口,收不回了。

    何欢沉郁着往前又走了几步,扣响1109的那扇门。

    杜禾敏没想到何欢还会来看她,开门时以为是林慧颜,便也没顾上整理仪容。

    身子躲在门后,就探了个脑袋,顶着一头乱成鸡窝的头发。

    “何、老师?”

    她才取下干发帽,抓乱头发检查了干湿度,准备再用吹风机吹干了睡觉。

    身上穿的是凸点的夏款短袖短裤睡衣。

    “才洗完澡?”

    “洗了有一会儿了,头发还没吹。”

    “纱布打湿了吗?”

    “……”房门是右内开,杜禾敏躲后面,露出的就是右肩头。

    “你的肩,让我看一下。”

    何欢站在门外,没说要进去,杜禾敏也没邀请她进去。

    隔着一道房门相望,一人烧心,一人愁闷。

    愁闷的那个先让了步:“杜老师……”

    被喊到的人把脑袋也缩到门后,右手抓着门,额头顶着门:“你要看就进来看。”

    何欢又被逗得乐了下。

    尽管那么地不合时宜,尽管她们下午才不欢而散,但她一见杜禾敏,就总有开心的时刻会像流星那般毫无预兆地从她心间飞过。

    带来阵阵暖意。

    也带来一个个全新的惊喜。

    仿佛只要杜禾敏在身边,就处处都充满了“稀松平常”的小开心。

    “开心”明明是那么奢侈又极其珍贵的东西,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切切实实地感受过、拥有过了。

    可在认识杜禾敏后的那半年时间里,突来的开心一次又一次地包围了她,日常中开心的事也比不开心的事多了许多。

    然而春节在家的那一个月,见不到也没有杜禾敏消息的那一个月,她过得很不开心。

    杜禾敏同她表白说的肺腑之言,她又认真地回想了好几遍。

    不感动是假的。

    但离砰砰直跳的“心动”又好像差了点什么。

    而差的那一点,被傍晚打球的杜禾敏给补全了。

    那一刻,她看到了杜禾敏闪光的另一面,与平日嬉笑逗趣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心动。

    真真切切的心动,却也只停留在了心动。

    ——爸,你的苦心我明白,但不用再找人帮我介绍相亲对象了,对方条件再好我都不想见。我说过我不会再结婚,不是气话,也不是丧气话,是真的不想,很不想。

    ——你才多少岁?怎么就不想结婚了?半路夫妻多的是,性格好的,家境好的,没有两全其美,能挑到二者占其一的也算不错了,总好过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你不结婚,我哪天也走了,下去怎么跟你妈交代?

    ——交代什么?当初就是为了给妈、给你们一个交代,我才草率地跟江彬结了婚。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开心过一天,结果是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何欢,江彬是你自己选的人,我们有逼你跟他结婚吗?你不开心,你后悔,这些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吗?

    ——是,你说得对,你们没有逼我,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作茧自缚,是我活该。可是爸,既然你自己都说了你们从前没有逼过我结婚,那请你们现在和以后也都不要再逼我了。你不需要跟妈妈交代,我想妈妈她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再看到我陷进一段不开心也不幸福的婚姻中去。

    ——婚都还没结,你谈什么开心不开心、幸福不幸福。

    ——爸,我很爱妈妈,所以不想她带着遗憾离开。可若她知道我会婚姻不幸,若她知道,知道我跟任何一个男人结婚都不可能会开心、幸福,却还为了让你们安心而逼着自己去跟男人结婚,她就不遗憾了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没你们想的那么柔弱,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可以做自己的依靠,建自己的避风港,你就别替我想那么远了。放宽心,也少为我们操心,保重身体才好安安逸逸地颐养天年。

    ……

    周四这天,楼以璇来得早,十一点就到了。

    接到她电话后,杜禾敏又给何欢打了电话,同行去车库取楼以璇一个人拿不动的“礼物”。

    杜禾敏没去办公室找何欢,二人约了在教学楼前碰面。

    她脚程快,比何欢早几分钟到。

    等待何欢下来的过程中,人影还没瞧见,她自个儿的脸就红了又红。

    心跳更是跟在山野间哒哒哒奔跑的马蹄声一样,胸腔都快给她撞出裂缝了。

    昨晚她在门后等了会儿没等到何欢进屋,就又悄咪咪探出脑袋去看人还在不在,哪知何欢也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抬脚走进来。

    一分一秒不差,她跟何欢脸对脸地“撞脸”了。

    她本来要比何欢高一小截,可偏偏那时她歪着头,客观上消除了那段身高差,于是就几乎嘴对嘴地……

    “亲”了何欢。

    两个人当时都傻了。

    还是她先回过神,一把将何欢给拉进了屋,她自己则背抵门,慌张到心都差点儿跳了出来。

    后来何欢全程不再说话,但全程都红着脸。

    洗澡淋湿的纱布早被她扯掉,原是想等下课了请林老师帮她重新绑干净的。

    何欢来了,她便很自觉地把纱布、剪刀、胶带都摆桌上,也全程都不怎么敢跟何欢讲话,更不敢跟何欢对视。

    纱布一弄完,何欢就走了。

    独剩她在宿舍抓狂,死劲儿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一个不当心就演上了玛丽苏偶像剧的好戏,却又哀叹自己没偶像剧主角的那个好命。

    半小时后才发了条微信过去——【汪汪汪。】

    何欢没回复。

    幸好,幸好今天楼以璇来了,她有正儿八经的理由再给何欢打电话。

    就说楼楼是她的小福星吧!

    “何老师。”杜禾敏绞着手指头,拘谨又无措地喊。

    “嗯。”

    何欢状似不经意地抬眼,投向她一个淡如水的清澈目光,“无心之失,杜老师不必如此。”

    无心?

    是无心,也有心啊!

    杜禾敏好想跟她说——“亲到你”是无心之失,但“亲你”一直是我的心之所往。

    “楼老师只约了我和你,没有约林老师是吗?”

    “嗯。”

    听出何欢话里有话,还挺惆怅,杜禾敏纳闷,“怎么了吗?”

    “没怎么。你胳膊好些了吗?”

    “好多了,没昨晚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了。”

    “少沾水。”

    “噢。”

    “少吃辣。”

    “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多时便来到学校车库,而楼以璇正靠在车尾,拿着手机在发消息。

    第70章 送了她一场日落。

    【陆灵暄:大宝贝,我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我们都不放心,解决办法就是——我明天早上飞过去找你!】

    【楼以璇:我提前做足了功课,旅行社和导游的资质,该查的都查了,还特地问了走过这条路线的网友,很安全。】

    【楼以璇:灵暄,我想自己去走这些路,我一个人可以。】

    【陆灵暄:好吧,那你把你导游和旅行社的电话也都发我,每天早晚跟我发语音,必须是语音或视频啊,只发文字的不行!】

    【楼以璇:好,一定。】

    陆灵暄是4月中旬的生日,楼以璇送了她一幅画,春节回来后就开始画,足足耗时一个月才画完。

    以陆灵暄和徐雅宁的婚纱照为原型,二次创作,四尺整张篇幅的双人油画。

    陆灵暄收到礼物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亲了好几口,将画挂在了玄关,一开门就能看见。

    “楼楼!”杜禾敏向她招手,“我们来了。”

    “杜老师、何老师。”楼以璇收起手机,笑盈盈地打招呼。

    “要送我们什么?还搞得怪神秘。”

    “不神秘。”

    楼以璇打开后备箱,有三幅被硬纸板包装好的画,同样的4K大小。

    纸板上分别用黑色记号笔写了——

    【TO:杜老师】

    【TO:何老师】

    【TO:林老师】

    仅是看见物品的尺寸,杜禾敏就眼睛一亮:“这是…画?”

    “嗯,我的小小心意。”

    “楼楼,为什么啊?为什么突然……”

    杜禾敏自己问着问着就红了眼,还能为什么,因为她要走了,要回澳洲了,这是在给她们赠送离别礼物。

    想到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别,就再也看不到楼以璇,杜禾敏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

    她上前拥住楼以璇:“你好烦啊,为什么这么早就送礼物。就不能再等等,等我下个月生日的时候,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不行吗?”

    那样她还能自欺欺人地骗骗自己,说楼以璇送的只是生日礼物。

    “喔,原来我们杜老师下个月要过生日了呀?”楼以璇回拥,眉眼带笑,“那不得请我们吃一顿好的?”

    可越听她笑着说话,杜禾敏就越是难过。

    本来只是一时失控掉几颗眼泪,这下是怎么也收不住了。

    “你要吃什么好的我都请,又不是只能生日的时候请。你是怕把我吃穷了吗?你就一张嘴一个肚子,吃不穷我。我也有存款的,好几十万呢,每周每月每年都可以请你。”

    “是是是,我们杜老师大方又率真,跟你交朋友,特别特别值得。”

    等杜禾敏哭了会儿松开,何欢已经准备好了纸巾递给她。

    原先的猜测,现下是确认了。

    楼以璇这段日子的行为,真的是在跟她们、跟这片土地“说再见”。

    “谢谢。”

    杜禾敏接了纸巾,背过身去擦眼、擦脸。

    何欢心头伤感,但楼以璇没说,杜禾敏没说,林慧颜也没说,她就继续当作不知道。

    离别、离散的话题,总让人想躲,却又总是躲不开。

    “画框有些重,我一个人不好拿。”楼以璇将她二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到画上,最先取出送给何欢的那幅画。

    “何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能做朋友,也很谢谢你,祝你……开心。”

    想来想去,“开心”的祝福是最接地气,最实在的了。

    “谢谢,认识你,跟你们成为朋友,我也很高兴,很荣幸,很开心。”

    何欢双手接过画抱在怀里,的确有点沉。

    楼以璇又去拿另一幅送给杜禾敏的画,边拿边说道:“等回宿舍了再拆开看吧。画跟书一样,每个人看到的内容相同,但对内容的理解或许并不相同。送给你们,它就是你们的私有了,我不希望把自己的理解强加给你们,所以也不会过度阐释我的创作立意。但有一点要强调啊,我对你们都是真心实意,每幅画都是我对你们最真挚的祝福。”

    “啊?”

    听了楼以璇的话,杜禾敏脑仁一疼,“楼楼你不能这样,我是理科生,看不懂怎么办啊?”

    楼以璇轻笑,瞄了一眼也在笑的何欢后说:“杜老师,相信我,你肯定看得懂。”

    杜禾敏:“……”

    三人一人抱一幅画往宿舍走。

    楼以璇跟着杜禾敏坐电梯在11楼下:“那何老师,我们老时间十一点四十楼下见,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好。”何欢点头,抱着画先回了12楼。

    进了屋,楼以璇将自己要送给林慧颜的那幅画立靠在门边。

    确定放稳了才收手:“杜老师,这幅画就委托你帮我转交给林老师一下了,我会发消息跟她说一声的,中午让她来取。”

    杜禾敏一脸为难,努了努嘴:“你真不亲自送啊?我说的是当面,你当面送嘛。”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拆画?”楼以璇直起腰,拍了拍手看向杜禾敏。

    “要啊,要。”

    杜禾敏忙不迭地应道,迅速把画放桌上,到处找剪刀。

    找遍了几个柜子抽屉都没找到,她立在屋子中央犯愁:“剪刀我放哪儿了……”

    “那个盒子里不是有小刀么?”

    楼以璇走过去,从她去年中秋送的那个“花想月”锦盒里拿出一把水果刀,“用这个开就行。”

    “刀?我是怕刀子会不慎划出划痕……”那是楼楼送的画啊,她笨手笨脚的万一弄坏了,怎么对得起楼楼的心意。

    “不会,我来拆。”

    楼以璇送杜禾敏的,是一幅浴火凤凰。

    她最开始想送一片春日的向日葵给杜禾敏,因为在她心中,杜禾敏是像太阳一般温暖又耀眼的存在。

    可仅仅只是向日葵,又似乎还不够表达她对杜禾敏的祝愿。

    太阳只发出光和热。

    而人们接收阳光的反应各有不同。

    有人觉得刺眼,有人觉得和煦,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会选择躲避。

    凤凰……

    有光,有热,不仅是外在,它的内在也如此。

    象征着经历苦痛和磨难后获得新生,且这种涅槃重生不单单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她望她予人光热,也予己辉煌。盼她此一生都潇洒,坚韧,幸福,安康。

    ……

    给林慧颜的消息,楼以璇是早早在对话框里编辑好了,卡点在上午放学的那道铃声响起后发送的。

    【楼以璇:林老师,有一件礼物想送你,暂时放在杜老师那儿了,你中午回宿舍后随时可以去拿。林老师的情义,我铭感于心,礼物仅聊表心意,希望你喜欢。】

    教学楼内,下课铃一响,林慧颜就拿起教案说了“下课”。

    大中午的,通常没人会选在这个时间去问老师问题,学生要吃饭,老师也要吃饭。

    可偏就陈青礼这位插班生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回数学课一下都要追着林慧颜问问题,也不管是第几节课。

    她不厌其烦地问,林慧颜只得不厌其烦地答。

    但今天,林慧颜没那么多耐心应付一个只问而不长进的学生:“陈青礼,以后你问我的每道题都必须抄十遍,在问下一道题之前,我要看到上一道题的抄写。这样你才记得住,才不会在考试的时候,明明问过的题仍然做不对。如果你只会问,而不会学、不会记、不会举一反三,那你问再多都是在白费力气。”

    “……”陈青礼愣在当场,怀疑林慧颜是吃火//药了。不,是更年期真到了。

    “要么去把昨天问我的三道题抄十遍,下午再来办公室找我,要么拿着你的题,中午向数学课代表虚心请教,你自己选。”

    “……我去问课代表,就不耽误林老师吃饭了。”陈青礼抓紧练习册,灰溜溜地跑回了教室。

    扒在门口观望的张筱被林见鹿拉走:“看够了吧?没戏。去吃饭。”

    张筱挤在林见鹿身边,嘀咕:“你说陈青礼到底想干嘛呀?不会是想撬璇姐的墙角,对林老师有那个意思吧?”

    “别乱猜。谣言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哦,不说就不说嘛。”

    张筱想想又焦虑道,“可是,这学期都过半了,一次也没见璇姐跟林老师互动,连何老师跟杜老师都像闹掰了一样,也不一块儿吃饭了。她们四个上学期关系很好啊,怎么过了个寒假就物是人非了。”

    “物是人非是你这样用的吗?”

    “呃……”

    “老师们的事,我们管不着。我们只要管好自己,就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她们了。”

    “嗯,还是林学霸通透!受教了受教了!中午给你加鸡腿!”

    “张筱!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可我没叫错啊,你在我们班稳居前三,谁敢说你不是学霸?你就是!”

    “你五一别来找我了。”

    “啊?好嘛好嘛,我错了,我不这么喊你了,林同学,林小鹿,你就再原谅我一回嘛,五一我给你带奶茶,超超超好喝的那家……”

    306办公室里,林慧颜几乎是进门放下教案就又出门了。

    脚步快得将往日的八分钟路程缩短成了五分钟。

    杜禾敏下课前就回了宿舍,一直在等林慧颜来取画,门都没关,开着在等。

    听到走廊上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声音,她便主动来到门口等候,想赶快把画交到林慧颜手里。

    脚步声停。

    杜禾敏已抱画等在门边:“林老师,这是楼楼送你的画,我和何老师也有份。因为你刚刚在上课,所以楼楼才……”

    “谢谢,麻烦了。”

    林慧颜不想听解释,从杜禾敏手中接走画,转身回了她的1107。

    她拆纸板的手法很有经验。

    展柜里的那52幅装裱画,每一幅都是她让人单独包装,收货后又一幅一幅亲手拆的。

    写有【TO:林老师】的那块纸板也被她小心剪裁成矩形,妥善放置在一旁。

    而书桌上的画,她凝眸看了许久。

    【林慧颜:收到礼物了,也看到画了,为什么送这幅画给我?】

    【楼以璇:弥补一点遗憾。】

    【楼以璇:少一点遗憾,就能多一些释怀。】

    而多一些释怀,就能少一些惦记。

    林慧颜看懂了楼以璇的话外音,也看懂了楼以璇的画。

    她们曾错过八年的小牛顶日落,她们曾在九月份一同观赏过的那场日落,被楼以璇定格在了画纸上。

    太阳染红了天空,坠入小牛顶之下,而小牛顶隐没在了慵懒又恣意的彩云之下。

    楼以璇送了她一场日落,一场没有落日的日落。

    林慧颜心中酸楚难忍,想多见一面:【下午放学早,一起吃晚饭吧。】

    明天就正式进入五月了,地处南方的怀安市气温已显著升高。

    正午时分,日头正盛,即便是在室内也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小的热浪在波动。

    看着林慧颜发来的新消息,楼以璇浅浅叹息。随后搁下手机走到窗边,对着玻璃练习微笑。

    原来爱真的有滞后期。

    原来情感的传导真的存在时差。

    好多时候,时光它太过厚重,又太过锋利。而被逼无奈的人们只好一边捂着深不见底的伤口,再一边诉说着对眼前苟且的热爱。

    因为她也曾以为那些被岁月发酵过的爱意,终会在重逢后的某个雨夜里长出新芽。

    可雨季结束了,爱意仍没发芽,而是被淋成了一张张褪色的旧照片。

    旧照片里漂浮着无数个她——在路灯下捧着滚烫心脏等林慧颜下班路过的她,在无数个凌晨三点熬夜赶绘给林慧颜第一份礼物“花颜”的她,为了再看林慧颜一眼而不顾一切横跨太平洋回国的她……

    然而这些掷入深潭的星火,甚至未曾溅起一秒的回响。

    情感货币早已恶性通胀,许许多多在月光下摊开肝胆的人,最终都成了情感期货市场的失败操盘手。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失败就是失败。

    现在的她也终于懂得,有些人爱一个人爱到骨血震颤,却依然能独善其身,有些人被思念啃噬心脏,却依然能全身而退,就像有的收藏家会将高价拍来的稀世瓷器锁进保险柜,以此来告诉世人——最深沉的爱,有时需要以失去的形式才能永存。

    她已经全心全意地用尽了各种温柔的方式去爱林慧颜,如果锁进保险柜是唯一有效的一种,那么她也愿意效仿。

    斜阳渐渐漫过窗台,鲜明的光影是如此丰盈,何必再过度解读每个季节?

    花只是花,不是蝴蝶的浩劫。

    雪只是雪,不是失意者的止痛药片。

    落叶也只是落叶,不是秋之过,也不是风的罪。

    她们,谁都没错。

    想要更快地释怀,更快地放下,最核心的办法便是接受结局。

    不再为结局配不上过程而不甘心,不再多做任何一件自我感动的事,不再多说任何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也不再计较有关对方的任何得失。

    楼以璇接受了结局,从温泉度假村回来那天就接受了。

    其实她早输了。

    负隅顽抗至今,也仍没等到花海在荒芜中盛开。

    她像棵在山火中被烧了一半的树,钉死在季节冻坏的病骨上。

    吞下许多斑驳和腐朽的黑夜,又努力的为自己镀上蓬勃生长的期待。

    此刻,她不走向春,不走向夏,不走向春夏秋冬任一季节,和煦的风也自己会来。

    不管是柔软的绿意,还是无法避免的枯败,自有定数。

    此刻,她自己澎湃,做一朵花,自己盛开。

    所以她微笑着打字回复林慧颜:【很抱歉,我下午要赶时间去机场,下次吧。】

    按理说对话到这就该完结了,但令楼以璇始料不及的是,林慧颜还没完。

    【林慧颜:好,下次。】

    【林慧颜:那就节后那周的周四晚上,我请你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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