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突如其来的失重体验让竹听眠低呼一声,还没吃完的碎碎冰砸去地上。小院里只剩下秋初夏末的虫鸣,一声高过一声,起哄似的。
这也离得太近了,李长青僵住。
理想情况是她在肩上略加挣扎,气急之下捶人,并且让他赶紧放开自己。
那么李长青就会顺势威胁两句,继而把人放下。
可她一声不吭,动都不动。
李长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人又掂了掂。
终于,肩上那人说话了。
“你赔我碎碎冰。”
不合时宜,过分冷静,而且略显荒谬。
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只在意零食。
早在李长青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就快要穿胸而出。
情绪翻译是:紧张,害羞,无措。
而她呢。
还碎碎冰。
城里人也太过斤斤计较。
不太公平,李长青想。
她没有生气,没有挣扎,甚至不对这个冒失行为加以斥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明明人还在他肩上挂着呢。
真的不太公平。
李长青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尴尬之余,甚至有些受伤。
理智上他庆幸她没有大做文章,可私心里还是难受。
竹听眠真的很有手段。
李长青认清这一点,默不吭声地把人放下。
“力气真大。”竹听眠站稳之后晃了晃身子,回头想跟人继续说话。
哪还看得见人,倒是能听见慌张远离的脚步声。
竹听眠自己收拾地上的碎碎冰。
腾空而起的刹那,身体对突发情况做出应对,所有感官都变得无比灵敏。
蛮横又无措的力道,不规则的呼吸,软着腔请求的声音,因为害羞而躲避的视线,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一切的,来自他的。
随着这段猝然出现的记忆被封存妥当,再在此刻纠缠、放大。
她用手背按住发烫的眼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长青这一跑就是大半天,直到晚上竹听眠才知道他跑去了县城里,并且要留在县城过夜。再细问下去,又无论如何不肯说自己是干嘛去。
【跑路要紧】:好吧,那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聊天请投币】:别管。
(撤回)
【聊天请投币】:你别管。
竹听眠没明白这个撤回的意义在哪里,仿佛多加了一个人称代词就会多么不一样。
她丢开手机,效率极低地收拾行李,没几分钟就感受到疲惫,干脆窝进椅子里选了个电影看,上世纪的老电影,质感厚重,很适合独处时观看。
男女主被命运倾轧,不得不在码头含泪别离,男士竭力忍住悲痛,以至于说话时下巴都在颤抖,他紧紧拥着爱人,“我们不要说再见,因为这不是我的本意。”
女主死死揪着他的领子,像是恨不得把他攥进自己的生命里。
她说:“我也不会再向人打听你的消息。”
配乐响起,整个画面充满一种事毕于今的痛楚与无力,竹听眠很是为他们伤感,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酸胀起来。
爱情的苦果然还是看别人吃比较有代入感。
男主恰到好处地滑下眼泪一颗,他说:“滴——”
微信提醒音踩住了他的台词。
李长青的那条消息弹出来,刚刚好挡住男主眼睛。
【聊天请投币】:你真的不问?
竹听眠忍了忍,迅速让这条消息离开视野,强行续上情绪,专注电影。
小提琴哀哀怨怨,似泣似诉,爱深似海,居然让离别愁绪生出恨意,恨他没办法留下自己,恨自己无能同他拥有以后。
或是为了让自己可以走得干脆一些,或是不甘心使然。
相爱的
人居然说起伤人的话。
女主推开爱人,“你这样舍得,果然对我没有太多真心!”
男主着急得不行,赶紧大力拥过她,“我滴——”
“我服了。”竹听眠瞪着那条消息。
因为电影画幅的变化,这次李长青拦在男主的嘴巴上面。
【聊天请投币】:我发现你情商太低。
很无理取闹的几个汉字,简直有些恃宠而骄,像是非得竹听眠质问他下午是不是害羞所以跑掉,然后再让他害羞一遍。
竹听眠哪里能忍,立马拨打视频电话过去。
直到通讯自动结束都无人接听。
拨第二个,半天才接起。
“干,干什么啊。”李长青脸都不露。
“这句话我问比较合适,”竹听眠敲了敲屏幕,“你看起来好像很想聊天。”
“我哪有,”李长青完全不认账,又变得小声,“也别打视频啊。”
“长青啊,你进城去干坏事了?”竹听眠捧起平板,把脸凑过去,睁大了眼打量。
“你别乱讲啊,男人也要名声的。”李长青立马转动手机,拍了一遍房间角落,甚至连浴室都照顾到,生怕拍漏了哪个角落。
他住标间,没有刻意追求体验,就是县城里普通的小招待所,镜头最终对准被烟气熏成土黄色的墙纸。
“就是很普通的地方。”
“干嘛去?”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立刻回答:“很快你就能知道。”
就差把“我来给你问洗衣机”编辑成文字发送过来了。
欲盖弥彰。
“跑了几件事儿啊?”竹听眠又问。
她虽然对洗衣机有所坚持,但也并不会高兴于李长青就为这事儿来回两小时车程。
“我还去补习班里考了个试,之前一直做题,觉得还不错,干脆过来试一试。”李长青压根就拦不住高兴。
竹听眠很快会意,故意问:“话这么多,是不是没考好?”
“特别好!”李长青的手机晃了晃,和他的声音一样愉悦,“刚才还给老妈发了照片。”
其实这个人大部分时候能够做到在交谈中掩饰情绪,而且很多场面都能扛得住,此刻快乐得这么坦率,不难想到他除了因为考得好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开启新生活,当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儿,随时随地都能乐呵。
“长青啊,”竹听眠右手已经隐隐作痛,干脆撤开,只靠左手歪歪斜斜地抬着平板,人和声音都同步变得懒洋洋。
她问:“你之前是不是学习很好?”
“没人和你说啊?”
李长青觉得按照竹听眠这种社交能力,应该都知道了。
可是她讲:“我要听你说。”
“也没什么,专业第一进去的,”李长青晃着身子补充,“数字经济。”
两人不晓得是何时积累起的默契,偶尔会在闲聊中掺杂些过往历史,一点点把自己介绍,不快不慢,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
竹听眠面上浮出笑容,为他开心,也像是在玩按压盲盒,在不同的时候按下不同颜色的纸片,就能收获里面的小小惊喜。
“吃力吗?”她问。
李长青安静了会,说:“还好。”
那就是吃力了。
经过五年的空白期,中间也没精力继续维持学习,再想以应届生的身份重新回到原来的学校已经不太现实,目前要怎么考,预期又是怎么样,还有之后打算如何……
这些都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所以也没必要在此时细细详聊。
竹听眠告诉他快点回来,讲自己真的很想穿裙子。
因为单手举着平板,所以画面不太稳定,像小船在静夜暖灯中摇晃,那张脸倾斜着,懒洋洋地说着话,发丝随着动作漾出很柔和的波纹。
屏幕能容放的东西太少,她的脸成了唯一的光源。
李长青看了会,莫名觉得肚子很热,只好赶紧找借口说太晚了,要睡觉。
竹听眠倒是没讲什么,“你要睡就睡,别再发消息打扰我。”
李长青本来已经准备按下挂断键,听完这话难免快速发问:“忙什么了就打扰你?”
“你别管。”竹听眠将原话奉还。
通话最终停在她的脸上。
李长青盯着那张脸笑了一声,界面很快变成聊天框,上一条消息还是自己指责她没有情商。
他的视线挪到竹听眠的头像上,那是李长青做的门框。
原先铺在地上,后来架到院前,现在静静停在眼前,背后是一个人,拥有清晰到无需回忆的笑脸。
他很轻很慢地抬起拇指,想要碰一碰,好像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可以越过数十公里距离碰到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清晰地划过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你在做什么李长青?
答案是未可知,但李长青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甩手,电话屏幕向下扑进床里。
好半天,李长青才重新动作,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手机躺去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听得见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夜市同心跳声一样鼓噪。
他记得自己的手臂是如何捞起她的腰,碎花夏装拦不住体温。
最难忘的,是那一刻竹听眠也曾有过轻微颤抖,即便面上若无其事,甚至还主动岔开话题。
可李长青记得她的柔软、颤抖、轻呼,全部烙到记忆里。
他翻了个身,把脸迈进枕头里,结果冷静失败,那种热感依旧折磨着人。
李长青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却又觉得:不能吧,这才认识多久?
不能。
他自我否掉这个可能性,揉了揉肚子,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李长青相当奢侈地拆了盒旅店的泡面,连汤带水下了肚,果然不再难受。
就是饿的,他重新刷牙的时候看着洗脸镜里自己的眼睛,催眠般重新加固了一遍这个想法。
心思放空之后果然睡得很快。
睁眼已天明。
竹听眠仰在枕头上愣了半天神,洗漱完才想起来小青年人去城里还没回来。
今天的早点需要自给自足。
老屋翻新已近尾声,家具全部入场,达到了民宿开业的条件。
除了没员工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小安助理竹听眠多年,艺术管理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并不算光明,好在竹听眠出席各大场合的次数不少,所以能够直观看到小安能力如何的人也不少。
先前顾忌着竹辞忧为难,竹听眠才让小安继续操劳老屋的购买和翻新事宜,现在既然问题已经解决,没道理再拉着人家非要和自己共进退。
招人这事儿可轻可重,无论如何,竹听眠自个先想好民宿的定位才最重要。
这个定位嘛……
“小竹老板小竹老板!”既急且低的呼唤打乱了竹听眠的构思。
竹听眠站楼梯口顿住脚放目去看。
这位是在镇里请来做最后清洁的阿姨,叫叶芦,她正扒在通向后院的那堵墙后头,露出颗脑袋,眼睛瞟向前边院门,表情介于激动和害怕之间。
“小竹老板,外头有人来堵门!你快去看看吧!”
“堵门?”竹听眠问,“谁啊?”
“齐群他们吧,我没细看,你快去看。”叶芦说。
竹听眠无声地望了她片刻,转身拉开院门出去。
齐群带着几个混混集结在院外,其中两人竹听眠都认得出来,是当时围困张婶小院的选手之二,见到她出来,几人立刻就完成了一套抖脚甩头的专业动作。
竹听眠直接看向齐群,对方回以万分轻蔑的眼神,相当欠,其余几人也慢慢围过来,笑得意味不明。
十分熟练了。
其中一人站出来,把她上下一顿瞧,呵笑着问:“你就是竹老板啊?”
“我不是。”竹听眠也把对方一顿瞧。
第一次瞧见女地痞,多看两眼,声音挺脆亮,同短笛一样拥有穿透力。
“美女,贵姓啊?”
这女孩特地压低生硬,模仿那些油腔滑调,看得出业务不太熟练。
竹听眠将目光从齐群身上收回来,看向她,“贵姓竹。”
她一噎,很快说:“那不就是竹老板。”
“还没开业,不是老板。”
女孩儿明显知道自己被调侃,也发现面前这个女人
并不害怕自己,立刻就不爽起来。
“你他——”
竹听眠直接打断她:“你要打我?”
女孩儿猝然被打乱节奏,“我……不。”
“那就是要吵架?”竹听眠接着问。
“也……”女孩子往后瞟了眼齐群。
“急吗?”竹听眠依旧礼貌。
女孩儿咬牙切齿,“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竹听眠给她看现在的时间,“我胃酸倒流很严重,到点就得吃东西,你们稍等。”
他们当然不能强行拦人,更不可能闯进院门。
杀人打劫是不敢做的,估计正儿八经的斗殴都没有经历几次,习惯于只要拦路堵门,总能遇见真害怕的人,如此就能从中捞些浅薄油水。
世道不一样了,秋芒镇也不是多么穷乡僻壤的地界,经济发展的同时法治也会覆盖,回忆上一次这伙人见到警察的反应,可知他们也不是纯法盲,就是单纯的脑子有水,以针对人为乐。
李长青那是心中有愧,所以不予计较。
竹听眠就有所不同。
她买了三袋烧麦,又折返老屋,不出所料,那堆人还围在那。
刚才说话那女孩儿立刻迎过来,像是经过复盘,已经有了全新的对战策略,目光透露着自信。
未等她说话,竹听眠先把塑料袋递去她面前,“香菇鸡肉。”
“我不吃!”女孩儿大声道,“我——”
“好吧,”竹听眠再次打断,低头挑挑选选,换了一袋递给她,“那猪肉的只能给你两个,因为我爱吃。”
那女孩儿似乎对猪肉的很感兴趣,已经想要探头来看。
“杠子!”
女孩回头,齐群让她挪开。
竹听眠因为她这个过分阳刚的名字而略微惊讶。
“你就喜欢耍人是吧?”齐群拨开人站到最前面。
竹听眠再次确认日历,“今天才六号,我以为和你约好了十四号。”
“哥,你们约……”女孩儿瞪大眼,完全不敢相信,“你和她约时间?”
齐群迅速扭头瞪她,接着阴沉沉地对竹听眠说:“你以为我是李长青,被你哄得人都不像了。”
竹听眠用脸表达疑惑。
“别装傻,”齐群说,“我们这有规矩,你一个外人想做生意,不知道打点关系?你别想就这么开业。”
“但我们还有事情没聊不是吗?”竹听眠问他,“我有没有讲过,二丫出嫁,我和你谈谈呢?”
齐群当真听不了“二丫”这两个字,脸色立马难看得没眼瞧。
“你现在要谈?”竹听眠问,“在这?”
齐群暴躁起来,“竹听眠你一女的要不要脸?”
竹听眠安安静静地看他两秒,还是把烧麦递给他,“香菇鸡肉。”
齐群甩手摔飞烧麦,怒喝:“老子缺你这口吃的吗?!我告诉你,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了了!”
老屋左右两间院子都是开了半年的民宿,这大清早动静不小,引得服务员和客人都探头来瞧。
问题是。
竹听眠说:“可是我还没有开业,真的,刚才已经说过一遍。”
“我们可以一直守在你门口。”齐群冷声说。
“嗯嗯嗯。”竹听眠头也不回,但也给与反馈,“感谢。”
女孩儿捡起塑料袋,发现烧麦都没沾灰,仍然存在一定的食用价值,她掂着袋子凑去齐群身边说:“哥,她为什么谢我们?”
“她脑子有病。”齐群恶狠狠地说,一撇眼发现她居然真的要吃,没好气地把袋子再次甩飞,“要吃自己买去!”
院门还没关,叶芦立刻出现在竹听眠身前,探头往外瞧,“哎,小竹,这我就得教育你了,可不能对他们好好说话,他们以后会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过分!”
“打起来怎么办?”竹听眠问她。
“打?”叶芦立刻讲,“要是打起来我们肯定帮你说话啊!”
明明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做出为你着想的模样。
“叶阿姨,今天扫了几间房?”竹听眠问她。
“你问这干嘛,答应你的是两天弄完嘛,这才第一天,着急忙慌做什么?”叶芦马上说。
竹听眠看着她,“阿姨,用微信的吧?”
“啊,信,收钱那个?”叶芦莫名奇妙,“用的啊。”
竹听眠说:“现在带我去看你扫干净了几间房。”
统共就整理了两间,其余时间都忙着吃瓜,看得出来真的是很爱凑热闹的一款阿姨。
竹听眠把两间房的钱转给她,通知她可以离开。
叶芦相当不快,说话时几乎要鼻孔朝天,“我可告诉你,你这门口还有混混,离了我,没人来给你做工!”
竹听眠微笑着指出方向,“阿姨,门在那。”
叶芦一连串地念叨着什么,离开时应该是面子放不下,所以倒戈向齐群。
“要我说!你们拦这就对了!这城里人,手里捏着几个破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啦!”
很体贴,相当大声,生怕竹听眠在院里听不见。
“你也滚!”齐群吼她。
叶芦这回算是哪头都说不上话,震惊之余,立马开始反击,“你凭什么叫我滚!你算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说,她也离开得很迅速,嘴巴没停。
“没爹没妈还当自己——”
哐当!
板凳砸到叶芦脚后,齐群的手臂还维持着扔东西的姿势,另一只手扯住想要扑过打架的杠子,“你再说一遍?”
叶芦当然要再说一遍,连走带跑且喊地满足了齐群。
气氛彻底变味。
几个混混已经开始询问要不要今晚去堵叶芦家,顺带让齐群别气。
“堵个屁,就守在这。”齐群恨恨地看了眼院墙。
一墙之隔,竹听眠听完全程,掂着手机若有所思地上楼去。
*
齐群堵门这件事。
李长青是整个李家最后一个晓得的人,还是孙明来电告知,讲明消息时,孙明和王天人已经在竹听眠院子里。
李长青连家都没回,小金杯也来不及停回三叔后院,他选了条距离老屋最近的车道挤进去,插空乱停,关门拔腿就跑。
不出意外地瞧见一排人蹲在老屋院前,体现出一副被太阳烤得快要失去生命的样子。
脚步声匆匆忙忙,齐群立刻分辨出来人是谁,然后投去阴鸷目光。
“你动她一下试试。”李长青指着他走进院子,然后呆住,脸上威胁人的表情都来不及撤走。
满,院,人。
刘霞和陈兰协同几个姐妹拎着水桶扫把在楼层之间穿梭,李慎和孙叔正在沿墙安装监控线路,孙明和王天互相协作,把遮阳伞安装撑好,此时两人共同抱着灌了水的底座缓慢移动,瞧见李长青进来也只是再寻常不过地打了声招呼。
一切都分工有序极了。
就显得李长青的这份担心有些多余。
他觉得自己有一万句话想问,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太关注他是否出现,大家都有事儿做,并且忙碌。
李长青决定先去找竹听眠,扫眼看过一遍没瞧见人,就在视线进行第二次扫描的时候,目光匆匆掠过屋顶上有道碎花影子正在缓慢移动。
李长青定睛一看,看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因为身着老太太的碎花衣服,所以竹听眠勇敢得离谱,居然敢跨坐在楼顶边缘缠灯带。
服了。
李长青风一样卷上楼。
李慎惊讶于大侄子的速度,乐呵呵地同老孙炫耀:“我家这小子身体素质不错吧?”
老孙瞪着他,“你别锤在我手上就更不错了!”
这边,李长青上楼时三阶
并坐一步地跨,推开天台的门时,心中已经有了要如何责备人的初步方案。
然后才看清竹听眠腰间其实缠着绳子,几乎像是她被捆在天台上。
……很扎实的安全防护了。
阳光下,竹听眠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笑着问:“后头有鬼在追你?”
李长青跑得气喘,得知消息之后实在忍不住想:要不是因为自己,齐群也不能这么针对竹听眠。
也难免开始害怕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总之就是一路被自责和担忧推上了过山车,急冲猛俯地安稳不了。
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都在瞧见这个人之后烟消云散。
“我看齐群在外头呢。”李长青直接说。
“他这人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儿。”竹听眠倒是有法子一次性解决,但觉得对于齐群没必要,这人还远远够不上“坏”的那个层面。
所以她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解决。
“担心我被欺负啊?”竹听眠问。
李长青撑着门笑起来,对她说:“要戴帽子啊,太阳很大。”
“你来弄我就不晒了。”竹听眠开始给人安排工作。
“那你干嘛?”李长青卷袖子准备接手,先帮竹听眠把绳子解开,又问,“谁给你绑的,跟卤猪蹄似的。”
“你很会说话,”竹听眠讲,“快点,我已经准备好监工。”
相隔咫尺,李长青盯着她瞧,末了又摇头,动作时尽量不碰到她,以至于整个解开的过程都进行得缓慢无效。
但是再缓慢和小心,李长青解绳子这个工作难免碰到竹听眠。
“还会跑么?”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低着头笑,告诉她:“你别管。”
两人相视一笑,居然都能体会到对方未言的愉悦,也就不再说多余的话搅乱节奏,夏风算得上温和,卷进院子里,引得下边一阵嚷嚷,听声儿是孙明的帽子飞了起来,王天没能抓着,倒是被二楼走廊的刘霞伸手捏住,李慎立马捧场说媳妇儿真棒,大家都听乐了。
热热闹闹的,老屋多年的沉寂被一扫而空。
晚上,竹听眠坚持要请客,选了镇上一家口碑不错的饭店送菜过来。
这是她顺理成章地表示感谢,所以无人阻拦她做东,大家有说有笑,都比较快乐。
除了门外敬业的混混。
“哥,我们吃饭去吗?”杠子问完,望向早上被齐群砸到墙上又弹落在地的烧麦。
沾灰不能食版本。
他们已经在这蹲了一整天,原因无它,主要是没地方去,干脆聚集在一起混迹,有人相约着无所事事总比自己发霉要好。
但要是固定呆在一个地方就另提,他们这个组织并没有太强的黏性,下午已经走了俩,倒是杠子自认同齐**好,所以心甘情愿地陪伴他。
“杠子,你回吧,”齐群说完,又朝身边几人说了同样的话,而他本人还蹲在原地不动。
杠子听他状态不佳,再次扭头看了眼地上的烧麦,还是选择同齐群蹲在一起。
齐群则是懒得再劝,听着院里渐次响起的欢笑声,心里越发怨恨。
凭什么。
李长青能轻而易举从厄运中挣脱,居然从天而降一个竹听眠,不仅解决了李长青的经济问题,还让他每天乐呵得像什么似的。二丫也很快就要出嫁,齐群就差没有把心挖出来捧给她,到头还要被取笑。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除了他齐群。
到底凭什么。
齐群思绪从怨恨变得扭曲,特别想推门进去把他们的饭桌砸烂,警告他们闭好嘴巴不许再笑。
这样的冲动越来越浓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可是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齐群想,倒是很应景。
“呜,呜,呜……”
怎么还哼起来了?
齐群拧着眉转头,看见杠子正把手机掏出来,她的手机还在响:“捂住嘴别出声。”
“……”齐群面无表情地盯着杠子。
“妈!我不回家吃饭!哎……我和群哥在一块……”杠子把身子偏过去,小声讲,“你别这么说他,好,知道啦。”
“回去吧。”齐群又对她说了一遍。
“不回,我挨着你。”杠子说。
齐群拗不过她,只说:“把你铃声换了。”
“哦。”杠子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回吧。”
“不回。”
这样的对话反复进行,竹听眠推开院门准备邀请齐群时,恰巧听见他在劝人,但是被开门声和灯光打断。
“不饿啊?”竹听眠问墙边蹲着的那俩。
两人一瞧就是五脏庙正在受苦,却还是在她现身的第一时间表现出凶狠的状态,不忘初心地瞪着她。
如果没记错,早上还有五六个人,到现在已经失去了同伙。
竹听眠喊不动他们,只好朝院子里呼唤帮手。
齐群的表情在看见李长青站出来的那一刻变得更加难看。
“进来吃饭。”李长青邀请。
“滚蛋。”齐群拒绝。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复述:“他叫我滚蛋。”
现在倒是学会了告状。
竹听眠好心情地抬起眉毛,“那咱们就滚蛋。”
齐群翻着白眼骂他俩不要脸。
两人回去吃喝了一会,竹听眠注意到陈兰出院子瞧过一眼,之后拿了两只海碗,添饭加菜,又再次出门。
空着手回来的。
竹听眠低头笑了笑,只是不足为道的一刹愉悦,却被李长青立刻捕捉到。
他靠过来小声讲:“我妈一直挺疼齐群的,而且他和杠子这么蹲一天,肯定很饿了。”
竹听眠倒是发现了,其实李长青很记挂齐群。
只是。
她问:“我也没说要饿着人啊,李长青,我是什么大反派吗?”
“我没这个意思,”李长青笑起来,“我不是看你觉得好玩么,所以给你讲讲。”
竹听眠说:“我不是乐这个。”
“那是什么。”李长青一脸很想知道的表情。
“就是……”竹听眠偏了偏头,努力把想法描述给他听,“就是你知不知道国外有一种鬼怪,想要害人,但他们无法直接走进人的家门,除非主人家开口邀请。”
“刚才出去看,他俩蹲在外头,像两只小怪兽,”竹听眠弯着眼说,“特别可爱。”
又问李长青:“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李长青没有太多想要笑的念头,感觉自己变得无理取闹,他甚至都没有开始想象竹听眠描述的画面,而是嘀咕了一句话。
“原来在你眼里谁都很可爱。”
竹听眠听清,却不着急给与回应,反而把人看了好一会,才说:“是的,我这个人比较博爱。”
“哦。”李长青退出聊天。
隔天竹听眠又请了次客,这次是邀请隔壁两家民宿的老板和工作人员过来,聊得比较商务。
没想到竹听眠真的有在认真规划后续,同两家老板居然能聊到一处,有来有往的。
李长青光顾着听,勉强吃了个七分饱,又绕出院子看,发现齐群和杠子也已经吃好,墙边就剩两只空碗。
也是在这一晚,竹听眠送走客人之后,郑重宣布:“我已经可以开业,下周就开业。”
听到这话时,李长青正在收拾桌椅板凳,难免动作一僵,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你什么意思?”竹听眠眯起眼,“不要逼我在快乐的时候骂你。”
“……不是啊,你人都没有啊。”李长青放下手里的东西,比划着说,“保洁、前台、服务、厨师,哦厨师有辛大嫂,那其他的人呢?”
竹听眠问他:“我不是人?”
李长青觉得重点压根就不是这个,所以欲言又止,先挑别的话问:“为什么是下周?”
“因为下周洗衣机就能到,到了我就可以穿裙子,穿裙子就能出席大场面,比如开业。”竹听眠如此分析。
居然还是因为洗衣机吗!
穿裙子这事儿就有那么重要吗!
李长青保持沉默。
他的表情并不难懂,所以竹听眠变得很不客气,“你是在看不起我?你居然敢?”
李长青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接受她的一切质疑,重新开始收拾,“我会去问问人手,但镇里要凑出适合你这的,我得筛一筛。”
既然
说好要力挺这间民宿,他当然要行动多过语言才恰当,不然显得自己只是放空话。
李长青开始回忆前人经验,哪几个岗位比较重要,得挑什么样的人,管理呢?还得有个可统筹的角色……
竹听眠跟在他身后念叨:“想打人了。”
李长青随口回:“打呗。”
竹听眠立刻一拳砸到他后背上。
感觉得出来,的确使了力,只是玩笑的成分比较多,而且她打到了肩胛骨,李长青听见她短促地吸了口气。
很脆弱的一款人类。
李长青再次搁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看她,“竹听眠,你打人啊?”
“是啊。”竹听眠歪着头,故意摆出个相当拽的表情。
下一秒,李长青原地躺下,哀声道:“打废了,快点赔钱。”
“你不是吧?”竹听眠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很是新奇地瞧了半天。
李长青没有任何想要起来的打算,原本他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可就是不知为何非得较劲,如果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他就比她更夸张。
总能赢一次。
但不是这一次。
因为竹听眠观察之后反馈的行为是一起躺下。
“地上脏啊。”李长青叹着气说。
“哇,从这个视角看,风景真的很不错。”竹听眠已经进入下一个流程。
李长青没办法,只好半撑起身子试图把她拉起来,但竹听眠非常坚持,甚至把他扯回去躺好。
“再瞧瞧,”她说,“偶尔这么来一下也挺好。”
“是啊,”李长青笑起来,“吸收天地精华了。”
“长青啊,”竹听眠后背这块地砖不平,她被被石头硌得难受,往小青年那边挪了点。
她一动,他立马就变得紧绷绷。
“干嘛?”
“别担心那么多,说是做生意,我其实没那么着急,与其东拼西凑地找一堆人过来,不如耐心一点,有缘分的人凑在一起,日子才比较好过。”
“而且啊,刚才不是已经和左右邻居讲好可以短借人力吗?一条街上的民宿,一起好才是真的好……”
说话就说话,她越靠越近。
李长青始终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复,眼睛也一眨不眨。
像是在练功。
竹听眠说了一大堆却没得到回应,很快就离开,上楼去了。
李长青终于开始动作。
他做出一个很大胆的行为。
他翻身,摸了摸竹听眠刚才躺过的地方,心里自我批评着,觉得这个行为多少有些不太正常,但是触摸的动作已从手指改为手掌。
贴贴。
*
竹听眠一旦做出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肯改,民宿开业日期就这么定下。
同她一样坚持的,还有风雨无阻前往堵门的齐群。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李长青接到配货商的电话,立刻就出发前往老屋,准备把洗衣机下午就能到达的喜讯当面告知竹听眠。
耍横的事情做起来很爽,但竹听眠压根不在乎任何粗陋言行,所以那群混混觉得自己挥拳向棉花,也为此觉得没意思。
不出三天,仍然愿意陪伴齐群的人只剩下杠子。
两人正同仇敌忾地怒瞪李长青,争取在最大程度之内散发恶意。
李长青已经连叹气的想法都没有了,只当自己看不见,但还是在进门之前停住脚。
他一边推门,一边对齐群说:“找点事儿做吧。”
“F**KU!”
这是一句尖锐而直白的辱骂,自院里响起。
齐群十分满意于李长青的反应,代表他已经习惯这种声音,并且没少被骂。
李长青往推开的门缝里望进去,对上一双睿智的眼睛,还瞧见了甘助理。
骂人的是一只鸟,此刻很嚣张地站在架子上,看见有人进来,当即又骂了一声,并着脑袋一抖一抖地打量人。
太秃了这鸟,李长青想。
甘助理毕竟是商务人士,立刻同他打招呼。
寒暄完,院里三人同时默契地安静下来,继续盯着那只鸟看。
连门外的两个人都没忍住探头探脑。
李长青绕着架子走了一圈,没忍住问:“它的毛呢?”
甘助理笑道:“我正和竹小姐聊到这个。”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
“孟春恩送我的开业礼物。”竹听眠的表情介于无语和好笑之间。
鹦鹉果然有灵性,居然知道是在聊它,当场又说一遍发克。
甘助理忍着笑开始介绍。
理论上它是一只粉头葵花鹦鹉,很漂亮的那种,身白冠粉,模样讨喜。
根据甘助理当场展示的照片来看是这样,可毕竟当事鸟就在面前,两相对比,残酷得像某宝上的买家秀和卖家秀。
这只鹦鹉形容憔悴,身上没剩几根毛,甚至还带着坑坑洼洼的新老疤痕,只有头上的粉冠因为身体构造无法被它啄到而得以幸存,但也只剩零星几片,毕竟爪子抓得到。
“都是它自己啄掉的?”李长青问,同时发现这鹦鹉即便瞧着很狼狈,但眼里还带着狠劲儿和不屑。
看上去很有故事的样子。
“是的。”甘助理继续介绍。
此鸟遇人不淑,前主人好酒爱赌,赢钱骂人,醉酒打鸟,鹦鹉因此变得抑郁,自己拔自己的毛。
后来被卖掉又被买掉,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倒是拥有很了不得的口癖——它激动就会挥舞失去羽毛的翅膀,然后大喊F**KU!
平时也会讲其它的话,词汇量的积累程度比较感人,专攻脏话,张口就是一只邪恶秃毛鸡。
孟春恩可怜它的遭遇,却没时间和精力对待这个受伤的灵魂,于是想到了竹听眠。
甘助理说:“我的老板认为它和您的气场很搭。”
竹听眠当即痛心疾首地表示:“这是天大的误会。”
甘助理表示以上发言只是代为转达,要他来说,竹小姐深耕慈善道路多年,自然心地善良,想必孟总也是明白这一点,又担心好友独自待在秋芒镇会无聊,这才把这只小可怜送过来。
不愧是孟总的助理。
这个高帽子架得毫无人为痕迹,一句话两头都夸到了位。
问题是。
她竹听眠怎么就是独自在秋芒镇里了呢?
他李长青是不喘气了吗?
李长青看看甘助理,又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并不缺乏人际交往经验,心下明白甘助理并无恶意,倒是对这只鹦鹉很有兴趣。
她慢慢地伸出手,动作幅度并不大,鹦鹉却反应不小,焦躁又警惕地踏来踏去,爪子在鸟架上磕得咔咔作响。
“你会咬我吗?”竹听眠把手指递到鹦鹉面前,轻声询问。
它会。
它真咬。
话音未落,鸟嘴已经叼住她的手。
劲儿还不小。
甘助理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天知道这个祖宗一双手有多么值钱。
李长青已经准备出手干预,却被竹听眠抬起另一只手拦下。
“等等。”她说话时眼睛看着鹦鹉。
鹦鹉紧紧闭着眼,显然已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与其说这个行为是攻击,不如说是害怕到极点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它似乎在等待惩罚降临,但过了一会,没有大声斥责,也没有人打它,它才不确定地睁开眼。
此时竹听眠手上那一块皮肤依然被鸟喙钳着,变红,发紫。
鹦鹉叼着她的手,不确定地“咕咕”两声,继续不安地在架子上踏步,眼睛不断地变换视角观察眼前这个人类。
僵持了会,它慢慢松开力气,竹听眠却没有着急抽回手。
“以后不会让你受伤啦。”她交付承诺。
她一直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总能用独特的方式解决问题。
李长青细看这个人的侧脸,看清她从未明讲的耐心和悲悯,自己心里也软得不像话。
接着,李长青偏头去看她垂下去的手,“破了没?”
“没,”
竹听眠转头对他笑,“它也很害怕。”
她自有本事,就是能让理解代替伤害,所有可能性都在她淡然一笑之间变得清晰。
柔软的,脆弱的,都太吸引人。
李长青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甘助理心有余悸,“我也开始害怕,不过,您想要为它重新取名吗?”
“当然,”竹听眠说,“新的开始需要新的名字,比如我的民宿,比如这只鹦鹉。”
*
“这就是你神思熟虑的结果吗?”李长青看了眼带有民宿名字的灯箱。
可以住。
是的,这间民宿,叫做可以住。
那只葵花鹦鹉也拥有了新名字,名牌挂在鸟架上。
叫做小花。
竹听眠声称自己的起名逻辑是根据老祖宗的规矩。
“什么规矩?”
“贱名好养。”
这玩意儿还适用于商业小旅店呢?
李长青已经无力反驳。
蹲在墙边的齐群却有自己的看法。
“封建迷信。”他说。
竹听眠没理他,也让李长青走,已然判定他们都属于大胆忤逆之徒。
齐群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杠子不明所以,也跟着笑。
李长青对着俩傻子摇头。
竹听眠这是有了新宠物,正是兴趣上头的时候,虽然表现得有些乐不思蜀,李长青也高兴她高兴,所以暂时不做表态。
小花和新主人日夜相处,缓慢却有效地收获了些安全感,不再拔毛,也不会随时怪叫,整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具体表现在它激动时的表达里填充了一句新的话:“LoveU!”
令它激动的原因很多。
比如开业放鞭炮,比如平时原本安静的小院里突然挤进好多人。
小花被这动静弄得十分亢奋,踊跃同每一个进入院子参观道贺的人互动。
说完“F**K”说“Love”。
作为吉祥物,它收获了许多注意力。
不过,要说起风光,当天最显眼的是另一件事。
记月巷不临车道,剪彩之后却有辆豪车费力八劲儿地开进来。
当日车队在镇口的堵人的画面犹在眼前。
因为承诺过,所以李长青立刻挡住竹听眠。
第22章 莽莽一个成年男人的平静。
22
车身擦巷而入,惊心又动魄地体现出司机技巧纯熟。
不同于之前压抑迫人的黑色钢琴漆,这次挤过来的这辆通体鹅黄,叫人瞧得一眼喜欢。
李长青注意到竹听眠率先迎过去,所以他立刻跟上,几步路的距离,浑身都变得紧绷,随时可以展开战斗。
“干嘛这个表情?”竹听眠一眼瞧见,好笑地停下来问他。
“怕你又被欺负。”李长青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表现得正气凛然。
竹听眠把人好好打量一通。
心想明明当时被竹辞忧堵在镇口的是自己,到头来居然是这个人患上豪车PTSD。
但是,很让人高兴。
她抬手拨开李长青眼皮上那缕头发,在他眉下按了按。
“笨蛋。”竹听眠说完,继续前进。
按压感以及温度都十分清晰,李长青为此而失去响应,开始盲目地跟她的脚步。
车子终于钻出窄巷,司机下来绕去后备箱,取出个花篮。
满满一筐芍药。
花瓣层叠,被轻纱拢到一处,共同举着张纸片。
上书:祝得偿所愿,祝得见黎明——竹听眠贺。
“你……”李长青语塞,“送自己的啊。”
“是的,”竹听眠偏头闻花,笑意丰盈,对他说,“李长青,你要习惯我的仪式感。”
自己祝自己,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好。”李长青答应得很快。
竹听眠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抱着那个花篮走回民宿,李长青始终和她保持半步距离,既说且笑。
街巷邻居都在,接待的工作量不小,李家全体投入工作,孙明自是不用多讲,就连王天都请假来搭把手。
倒也算是略有秩序,只是整个员工架构都显得比较临时。
李长青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事儿,房间要介绍,屋子历史如何也有人打听,还要挂心楼上楼下房间被打开之后有没有及时关闭。
他一直处于脚底抹油的状态。
难得下到院子里想喝口水,结果人还没走到饮料柜呢,先瞧见竹听眠正同一个人说话,手里还抱着花篮不愿意撒开。
有人和老板搭话,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画面。
如果那个人没有当场跪下并且晕倒的话。
*
“中暑加低血糖,”加医生用手指一张张挪开面前的检查单,迅速检阅,而后给出医嘱,“输完液醒了就能走。”
“你手怎么样?”她看向竹听眠。
“皮肤白皙细嫩。”竹听眠回答。
加医生又说:“复健操要坚持做。”
“今天我开业来着。”竹听眠回。
于是加医生就点点头,“那就好。”
好在哪里?
李长青没太明白。
加医生可以说是年轻版的张桂香,拥有比较独特的脾气,先前竹听眠来镇医院处理伤口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李长青没有跟着,所以不晓得她俩是以什么方式沟通。
目前看来,应当是通过脑电波。
“我看看那人去,”竹听眠说,“不是镇里人,我也没印象邀请过他。”
“门在那。”加医生贴心地指了指。
李长青当然要跟着竹听眠一道出去,刚才又是抬人,又是跑医院,乱得没法细聊,这会难得清净些,他才有机会问。
“那人晕倒前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想要留下来。”
“嗯?”
“工作。”
李长青打量床上这个男人,瘦高个,耳朵上钉着不少耳钉,不晓得梦见什么,眉毛挤在一处,刚才送人来医院时倒是在他身上找到钱包,身份证上名字叫贺念,大城市人士,没多少行李,就提着个包,轻飘飘的一根指头就能提溜上。
“他怎么知道这要开业,还缺人的?”
毕竟是个陌生人,李长青认为还是警惕些好。
“我也没在网上发广告。”
竹听眠同样在打量床上这人,只是角度不一样。
加医生刚才说了,这人不止低血糖,而且严重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在如今这个社会上已经比较少见,这人还拥有一个“严重”作为前缀。
何况,这人一身始祖鸟,多少和他的症状有些对不上号。
这种比较奇诡的现象,吸引程度已经比自己民宿开业这件事要高,所以竹听眠拉着李长青一起等待决定要听一个交代。
也不是不可以,但李长青还是想问问为什么。
“他叫贺念。”竹听眠说。
“我知道。”
“这两个字和我今天开业比较搭,很有缘分。”竹听眠又说。
她向来擅长发散思维,李长青已经习以为常,“……我知道了。”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李长青去电老妈,告诉她差不多收场就可以,横竖今日没有房客,也就是人来人往参观。
贺念睁眼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他对自己被送到医院输液的这个结果接受良好,居然还有心思询问自己究竟正在摄入哪些针水。
“我对沙氟过敏。”他说。
“低血糖用不着消炎药。”竹听眠说。
“那还行。”贺念安详地躺了回去。
竹听眠也就安静等待在旁。
李长青已经感觉到气氛变得诡异,所以决定展开一些比较正常的对话。
“你怎么会来民宿的?听说你要招聘?你可以做什么?保洁会吗?”
贺念先看竹听眠,又望向李长青,“我倒是可以回答,但你听了能做决定吗?”
李长青沉默一瞬,莫名觉得这种一语中的又不死不活的感觉很熟悉。
但他的确是不能做主的。
于是他看向竹听眠。
“他说话作数。”竹听眠却说。
怎么就作数了呢?这不你的民宿吗?
李长青满腹怀疑,表情忽而变得不太好控制,总想要笑。
他用目光询问她,但竹听眠摆出放弃接收信息的样子。
贺念却立马改换态度,十分认真地一一回答:“我就全国到处
乱逛,听说你们这山里头有个蓝色的水潭子,据说许愿特别灵,所以来看看,这不走到一半瞧见开业,想去凑凑热闹顺带问路么。”
“我反正也没事干,就想着留下来打工。”
他如此做出总结。
又问:“你们不是很缺人么?”
听起来心不诚话不灵。
但是他说了“你们”。
李长青抿了抿嘴角,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缺人?”
“明明是开业这种日子,全场搭得上话的全是本地父老乡亲,倒也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和我一样被动静吸引过来的游客。”
贺念抬起没戳针的那只手,一根根压下指头数证据给他们听。
“柜台后面没有人不提,连银联收款以及相关推广合作商的牌子都没有,没有前台,没有服务员,保洁倒是不难找,但看你们给人看完房间就要赶紧关上,应该没有长期合作的保洁人选。”
这人有脑子,就更加让人疑惑。
“所以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在民宿打工。”李长青指出重点。
竹听眠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人,难得地配合起来,收敛了许多散漫的态度。
“和家里闹掰了没地方待,觉得你们这挺好,人杰地灵的,鸟还会骂人,物价也很宜人。”贺念改换语言。
李长青:“……”
那是你还没见识到旅游季宰客的盛况。
竹听眠没有被说动,“讲点实际的。”
于是贺念说:“我认识你。”
李长青又开启观察模式,瞧见竹听眠面色淡然,可见她早已习惯这种认出,大概他们城里人闲暇之余品评音乐就是能一眼认出这位天才钢琴家的。
和他这个短见的小镇人士不一样。
可是贺念接着说:“你在我家的音乐厅演奏过,而且和一个小孩儿抢最后一盒冰淇淋,你赢了,他哭了。”
“很难忘。”他总结。
竹听眠立刻仰起头,微微眯起眼。
李长青知道,这是她开始回忆的方式。
第一反应不是辩驳,而是回忆。
可见对抗小孩儿这种事在过去没少发生。
还有。
我家的音乐厅。
这是中文吗?
在李长青的观察里,很快,竹听眠一双眉毛抬起个细微的距离,这是她想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回忆到贺念所说究竟是哪个音乐厅。
然后眉头又迅速压下去,这是她开始回忆另一件事。
李长青发现竹听眠其实很好读懂,像是一片无人涉及的世外花园,只有他看得见,所以被赠与了观察的权利,叫人无法不为之窃喜。
贺念却并无观察的想法,显得有些直白。
“让我留下工作,”他表达需求,又说明理由,“我离开家的理由和你一样,我没地方去。”
他要是诉一堆苦说这说那,或许都不至于当场打动竹听眠,但这么一句角度清奇的语言,足够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就现状来看,对于民宿的未来发展状况,李长青显然要比竹听眠更加上心。
而且他比较务实。
“你能做什么?”
“我有钱,可以入股,立马就可以商议合同。”贺念说。
这真是……
竹听眠缓缓转向李长青,“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李长青觉得最近应当是撞了富人运,不然哪来这么多有钱人出现在他周围呢?
竹听眠不知回忆到了什么内容,说:“我去过一个慈善晚会,认识了一位叫做贺晴的行为干预师,也是她邀请我去海市贺家的音乐厅演奏,你身份证户籍也在海市,你和她什么关系?”
贺念有些意外,“她是我姐。”
竹听眠紧跟着问:“姐弟俩关系怎么样?”
话题突然从入职转变到逗小孩儿,最后聊到了贺念他姐,整个过程都显得毫无逻辑,贺念有些懵,“挺好的。”
竹听眠疑惑道:“你不是和家里闹掰了吗?”
“和我爹掰了,又不是和我姐掰了。”贺念仍然处于状态外,下意识地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人。
但李长青面色平静,显然早已习惯竹听眠这样的说话方式。
贺念没有找到组织,只好自己问:“你要找我姐?”
竹听眠只顾自己问:“和你姐还联系着没?”
贺念缓缓点头。
“行,”竹听眠说,“考察半年,要是合适,你就入股,先干着吧。”
怎么就敲定这人可以留下工作了呢?
李长青不太理解,却也没问。
“说你能做什么。”竹听眠又让他自我介绍。
贺念说家里做生意的,各种产业都有所涉及,倒也不算白口瞎话,他给钱果断,做事麻利,没出几天,果真联系好各类运营商。找来两位大姐负责卫生。虽然他人才来不久,但话术一套又一套,很懂得恩施并济。
院里原先的几间厢房,除了厨房都改做员工宿舍,贺念自己找了靠进院门那间,两个大姐不住这里,目前员工宿舍还很空。
已有几位客人入住,甚至还来过一波做自媒体的年轻人拍视频,成品剪辑得很快,三叔在杂货铺里每天在电视上循环播放。
镇上的流言改换风口,说贺念这个年轻男人和小竹老板是同路人,还说他俩兴许正在处对象。
说实话,有贺念的加入,对于民宿肯定是好的,就目前为止,除了他的性别,贺念这个人在李长青眼里已经快要没有缺点。
不过竹听眠说的对,许多问题在开始之间想破脑子都没用,开始营业才能发现问题。
“还是得找点年轻姑娘做服务员。”贺念在吧台后头划拉手机,“这个社会太过两极分化,我一男的坐在这,屋里没有一个女的,就算我笑得像花一样都没用。”
这话说的。
竹听眠让他清醒一点,“除客人之外,目前你是这间院子里唯一的阳气,我都拿你来镇宅的。”
又说:“小镇,估计你想要的年轻人留不住,慢慢找呗。”
她给小花递苹果,最近正在试图让它变得商务一些,尝试教它说欢迎光临。
正好辛大嫂周云把早点端出来,笑着说:“这是新试的餐点,怕你俩不喜欢,灶上还蒸着馒头,你们沾沾牙,尝尝味儿。”
贺念立马站起来过去接,“姐,都说了做好早点你在里头喊一声,别这么特意送出来,咱不搞那套。”
周云手艺是真不错,她还没生孩子的时候同老辛头四处打工,天南地北的菜都学过,甚至还能根据入住的客人口味进行定制,拉高了一波名声。
她天不亮就来,做好早餐之后得回家一趟,个把小时折返,弄好午饭收拾好厨房又得往家赶。
昨天新到了批厨房用品,烤箱也终于就位,辛大嫂今早就做了火烧,配碗热豆浆,那真是一口咸香一口甜滑,美滋滋。
竹听眠看着院门,忽而说:“把孩子带过来呗,省得你总是跑。”
周云一怔,确定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感激之余又觉得有些茫然,措辞半天,她说:“小竹老板,我家那孩子你知道的,担心他影响你生意。”
周云和老辛头的儿子,也就是辛光,患有自闭症,交流困难,时常做一些别人不理解的行为。周云每天来往折返就是为了回家照顾孩子。
辛光今年已经八岁,但家庭情况就是这样,辛家夫妻已经在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他们每年都能拿补贴,但在长期的治疗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饶是如此,老辛头和周云也没放弃过,日子当然是苦的,却也没有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抱怨,以至于贺念已经来了个把星期,还不知道周云家里有个自闭症孩子。
所以贺念没明白周云为什么这样讲,老板开口答应可以带孩子过来,这不是减轻她的生活压力么,怎么还拒绝?
“姐,你带来呗,我成天闲着呢,可以给你带孩子。”
周云表情为难,“我家那孩子不行的。”
“怎么就不行啦,”贺念追问。
“自闭症。”竹听眠说。
贺念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是突然明白了某件事情。
周云显然误解了贺念沉默的原因,所以也绞着手陷入沉默。
在这个安静的间隙,竹听眠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豆浆,自个儿把碗抬去厨房,没有非得劝,只说:“要是真有人因为你家孩子不愿意住,那咱也没必要做他的生意。”
“你和他聊聊,他姐,是专业的自闭症儿童干预师,”竹听眠指了指贺念,对周云说,“他吃你这么多顿,应该会很好说话。”
周云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里顿时有了光,震惊地望着贺念,“真的吗?”
“真的,我老姐很权威的,经常出国做演讲,”贺念先回答这个,又没忍住对竹听眠说,“你就为这个醋包了我这盘饺子啊。”
他说呢,那天怎么听见他姐的名字就立刻点头答应他留下来。
“自己送上门的干嘛不使,”竹听眠慢悠悠地回房,“你们聊。”
周云聊哭了,贺念劝不停,以至于李长青进院子就瞧见辛大嫂在抹眼泪。
他当场就挂了脸。
贺念本就头疼于新大嫂哭泣,转眼瞧见显然误会了状况的李长青,顿时生出叫天不应的无力感。
好在周云看见李长青之后立刻笑起来,欢喜地去给他拿早点,又赶紧打电话给老辛头。
“怎么个事儿?”李长青懵怔地端着碗问。
贺念依然觉得无奈又好笑,把竹听眠为什么愿意让自己留下的原因告诉李长青。
又讲:“你那天也在呢,你没发现吗?她提到我姐就立马变了态度,算了,我都没注意,你怎么能发现。”
“这样啊……”李长青缓缓坐下,感到自己的心情变得奇怪。
他忽而思考了许多问题,乱麻麻的,他意识到竹听眠拥有这样不动声色的思量,而自己没能看见半点,居然还敢沾沾自喜觉得已经很明白这个人,所以他在惊叹之余,稍有懊恼。
可是没瞧明白就没瞧明白吧,恼个什么劲儿呢?
“哎,哎!”贺念喊他。
李长青匆匆回神。
“你过来找她?”贺念问,“你不是今天要去县城吗?”
李长青点头。
“那行,你给捎带点东西,我列个单子给你。”贺念匆匆写好,塞他怀里,又连忙打电话给老姐沟通。
李长青吃完早点,揣着那张纸思索了会,才上楼和竹听眠说自己要出发了,问她有没有要带的东西。
竹听眠说没有,嘱咐他好好考试。
李长青要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虽然从日程上来看时间还算充裕,但毕竟耽搁了五年,重新捡起来也并不容易,他买了网课,也定期去县城补习班培训然后考试。
这段时间都这么过来的,也算比较正向。结束考试后李长青直奔物流点。
民宿房间的日用品尚未配套到位,并非小安没有计划,只是贺念要求太高,炙热地希望可以提高民宿的整体质量,所以在原来的档次上又往上拔高一位,由经销商统一配货送过来。
小镇也有快递点,但只有一家快递公司能到,大件还是得去县城物流点。
与此同时,贺念接到经销商电话说才发现配货少了样东西,他感到不可理喻并且据理力争,“我们的人都去取件了你才告诉我少货了,这事儿不地道吧。”
经销商诚心道歉,重新和他约定之后的订货折扣,贺念还是没能高兴,心情就写在脸上。
竹听眠在院里喂小花吃苹果,听完全程,先问:“最后打了几折。”
“八八。”贺念说。
“那还行,”竹听眠又说,“缺了什么,李长青还没回来呢,让他带呗。”
“竹小姐,我吧,”贺念指了指自己,“我本来就麻烦人家去跑腿拿货了,这到时候油费人工费都得请几顿饭做人情呢,我不是你,我可没法心安理得使唤李长青。”
“叽叽喳喳的,”竹听眠当面和小花告状,“你看这人,比你还吵。”
贺念:“……”
“怎么了啊?你俩闹矛盾啊?”竹听眠感到疑惑,又说,“李长青不是会主动挑事的人。”
贺念觉得她公私不太分明,提醒说:“院外那俩成天混迹,下午还对着我们的客人摆臭脸,你不知道?”
差点忘了,齐群和杠子还蹲在外面骚扰营业呢。
真坚持啊。
竹听眠问:“客人受伤没?”
“没,”贺念回答,“人直接退房了。”
“记恨李长青了?”竹听眠直接问。
“我记恨他干嘛?”贺念震惊道,“那齐混子,人不是堵你的么?你要不解决矛盾,我就出手了耳。”
“齐群也不是吃干饭的,你城里少爷打不过他,”竹听眠公正地说,又继续问,“那你提李长青干嘛?”
她显示出当真不明白的样子,贺念五官都舒展开了。
“你不懂?”他问。
“懂什么?”她问。
“李长青不是民宿员工啊,你老让他插手我们内部事务,还心安理得的样子,不好吧?”贺念问。
“这房子四十年之后还是他家的。”竹听眠告诉他。
这件事贺念知道,竹听眠买了四十年的使用权,可是。
“所以呢?”
贺念展示出一种对于民宿经营十分热血的样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在好奇?还是单纯想凑热闹?”竹听眠的语气和表情都失去笑意。
她听下来,与其说贺念是在关心管理问题,亦或是透支人情,更像是在打探她和李长青的关系。
这就很没有必要了。
贺念知道自己如果继续拐弯抹角毫无意义。
“你俩都是单身,俊男美女,我说不好奇是假的,但这不是我的重点。”
竹听眠盯了他几秒,终于继续喂小花,“说出你的重点。”
“我的重点就是我是个新来的啊,理论上你是我老板,我不能跟着你的态度去对待李长青吧?”贺念询问。
说完后略加回味,又添加了段澄清。
“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就是你得给我个定位。”
莫名听着像是要给李长青要名分……
与此同时,竹听眠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自从她来到秋芒镇,明里暗里打听她和李长青的人是不少。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居然还触发了防御机制。
“他是自己人,你也是。”竹听眠说。
贺念终于松了口气,这才重新聊起那样送少了的东西,他本想自己联系李长青,凑巧老姐终于回消息,贺念连忙抬着手机去找辛大嫂。
如此一来,竹听眠就需要担起作为民宿老板的责任。她先是发消息确认李长青没在开车,这才打电话过去。
“你回来了吗?”
“没呢。”
“还能去趟超市吗?”
“能啊,”李长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有求必应,“要带什么?”
“带箱套回来。”竹听眠说。
“行!”李长青先是答应,而后陷入持久的沉默,最终确认一般地问,“什么东西?”
竹听眠只好再说一遍,“带一箱套回来,安\全\tao。”
“干嘛呀!”李长青大声问,“你要干嘛?”
“我还能干嘛!”竹听眠也被他带得声音大起来,“摆房间里啊,我开民宿的,你忘啦?”
“哦……”李长青反应过来,诡异地安静了会,又问,“什,什么牌子呀?”
竹听眠好笑道:“你看着买吧。”又问,“认识吗?”
李长青立刻严肃地说:“我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
“好的成年人,”竹听眠说,“回来开慢点。”
李长青倒是没超速,很守法,但拐进镇子之后总觉得后备箱拉着了不得的东西,所以没把车停去三叔那,反而先开去自己家,取了小推车,先把大件拉去民宿。
之后以一种做贼的姿态把那箱东西送进去。
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时间,但是贺念工作热情高涨,立马带着两个大姐把第一
箱日用品带进房间替换。
李长青抬着那箱东西,迎上了最不想在此时看到的人。
本来,当面遇见也没什么。
可是竹听眠居然颇有兴趣地打开箱子瞧。
她好像没有害羞这种情绪,李长青当然不能表现出大惊小怪,所以硬是咬着牙守在旁边,尽量让自己说话时带着千帆过尽的平淡。
这样,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平静。
“有什么好看的,我给贺念送去。”他尝试说话。
“你怎么还买带颗粒的?”竹听眠捡起一盒晃了晃。
这已经是诽谤了。
李长青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就跟人说要一箱……普通的。”
竹听眠歪了歪头,又把手里的东西晃了晃,“那这是你夹带私货?”
里面的东西在纸壁上撞出清脆的响,咔嗒咔嗒的,听起来像是清白不保的声音。
他哪里知道这些,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以往几年压根没心思想这些事情,所以关于亲密发展这件事而的经验没能随着年龄增多而变得成熟。即便以前帮三叔理货也时常经手,可就是以对待普通商品的态度,哪想到会这样被女孩子当面说起。
还是在手持凶器的情况下。
“我真没买,”李长青简直百口莫辩,“我直接进去,我就跟人说要这个,要一箱,我说我放民宿里,我说——”
竹听眠就瞧着他突然止住说话,然后眉头越皱越紧,开始瞪着面前的空气,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说,我拿的多,就,就送点年轻人爱用的给我……”李长青揉了揉头,重申,“不是我买的。”
他的反应远比竹听眠料想中要大得多。
道德层面上,竹听眠觉得实在不适合也不应该再继续逗人。
但是,李长青着急忙慌地解释,又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停整理衣服,鼻尖都因为无措而挂了汗,偷瞄着人,生怕自己没有说明到位。
这个样子谁能忍住不逗他?
竹听眠笑起来,“原来年轻人都喜欢这种。”
“不是!”李长青重重地否认,人已经往前迈出半步,又退回去,“拿去给贺念吧。”
“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竹听眠佯装要撕开封层。
李长青惊恐地大喊:“竹听眠!”
竹听眠看着他。
“……我走了。”李长青又变得小声。
他果真拔腿就跑,出院门时,甚至来不及回应齐群的挑衅。
贺念在楼上听到动静,从走廊探出脑袋,看见只有竹听眠一个人站在院里。
“吵架啦?”他问。
竹听眠看着早已瞧不见人影的大门,好半天,笑出声来。
“没有。”她说。
*
开业算是大事一件,虽然稍有波折,但好歹是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如今摆在面前的,还有另一个挑战。
二丫即将出嫁,张婶家提前挂上了囍字和红绸。
嫁女儿对张婶来说是大事,出嫁也是二丫人生中的一个重要事件。
李长青十分担忧齐群脑子一热做什么傻事。
近来几天,齐群缩短了现身的时间,就算咬着牙要去破坏竹听眠的生意,犯狠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根据孩子静悄悄原理,齐群果然在二丫出门子前夕大闹一场,最终狼狈收场。生怕又出意外,张婶只好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前,李长青看得心里难受不已。
情况已经很严峻,所以他做了一件事。
效果还不错。
果然,翌日新娘子出门,全程太平。
酒席摆在县城,隔天张婶回来之后又请街坊邻居单独开一顿席,一直到这个时候,齐群都没有出现。
民宿上下受邀出席,竹听眠头回参加本地红事,热情地带着大红包上门,对所有事情都很感兴趣。
贺念会说话,没多会就融入当地酒桌。
其实他平时不喝酒,面上看着也没什么,总归讲过自己和家里闹矛盾,多少心里会不舒服,喝喝酒也好。
竹听眠就没太管他,其他两个大姐也有自己相熟的朋友堆,到地方之后就迅速加入那桌。
周云还牵着孩子跟竹听眠站一块,她们一个在等李长青,一个在等老辛头。
辛光拉着妈妈的手,注意力被门边贴着的双喜贴纸吸引,仰着脑袋睁圆了眼看。
“紫色,”他抬起手指着那个贴纸说。
周云蹲下去跟辛光说:“红色,宝宝,那个是红色。”
辛光闻言,看了妈妈几秒,又重新看向那个贴纸,再次给出判断。
“紫色。”他说。
周云完全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依然温声和孩子说话。
自闭症的孩子如果再三坚持,一定是他本身感知到了那个事物,说谎是社交行为里很复杂的一项,对于辛光来说会很吃力,而且在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
但是,当他愿意表述出来的时候,及时和他同步频率是很重要的事情。
竹听眠偏头瞧了瞧,没看出所以然,干脆蹲下去和辛光用同一个视角。
昨夜起了大风,贴纸下的米糊耐不住吹,没黏住字的右下角,以至于这会儿那片轻飘飘的塑料纸上上下下翻动着。
阳光打上去,塑料贴纸折射出不同的色彩,上翻是红色,下折就是紫色。
辛光是在说明自己看到的不同的颜色。
竹听眠准备向周云指出这一点,余光里突然多出来两双脚。
“小辛光?认不认识我是谁啊?”黄二妹猛地弯腰,笑眯眯地询问。
从她出现到她出声,速度都太快,并不是慈爱招呼孩子的状态。
别说辛光,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一个人,连竹听眠都被吓得一抖,随后就是不解。
如果没记错,在竹辞忧那件破事儿之后,黄二妹因为打听消息而在竹听眠这里受了不小的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便迎面遇着,她都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当然也爆发过小规模冲突,竹听眠总能把黄二妹说得火冒三丈而咒骂离场。
理论上,她不应当主动凑来竹听眠面前。
“周云啊,你家这孩子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啊,”黄二妹装作看不见竹听眠的样子,改口伤害周云。
她是出于何种动机不太好说,或许是人面兽心就是喜欢打击人为乐,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周云最近同竹听眠走得很近,黄二妹恨屋及乌,所以采取行动。
不管这人是因为什么,让人不爽快已经是事实。
“我跟你说过不准讲我儿子!”周云起身瞪着黄二妹。
辛光反应了几秒妈妈突然站起来这个突然事件,开始本能地寻求安全,于是挪着小碎布靠到听眠身上。
竹听眠有些意外了。
辛光很瘦小,软软的一小团,这个行为是他不会轻易给出的信任。
震惊之余,竹听眠很快拧起眉毛,因为辛光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依然是直视前方,但他抱着手,拇指不安地掐着手背,在发抖。
“你看,你老板嫌你儿子脏呢!”黄二妹嗤笑道。
竹听眠重新看向黄二妹,“你是怎么回事?”
“哎哟,小竹老板居然和我们这种乡下人说话啦!”黄二妹陡然拔高声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向这边。
被更多的人注视,对辛光来说无疑是一件费劲儿的事,他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周云连忙抱住儿子,挡住他的视线,低声和他说没事儿。
“这是又发病了,”黄二妹更乐了,“得请医生吧?”
“医生不行,”竹听眠摇头说。
交手且受挫的次数太多,黄二妹本能地警惕起来。
“得请大神来跳跳,”竹听眠认真地对她说,“黄姐,你身上有脏东西附体。”
“你乱讲什么呢!”黄二妹尖声吼她。
“哎!”竹听眠赶紧拉着周云推开两步,同时捂住鼻子,而且超级大声,“你身上好臭!你闻不见吗?”
不等黄二妹反应,她立刻询问周围的人,“你们没闻到吗?”
“闻到什么?”
“咋啦咋啦,怎么吵起来了?”
“小竹老板被黄二妹熏到了。”
“熏到了?我闻闻。”
“哎哟,是真的臭!”裁缝铺冯阿姨从周云身后站出来,“二妹啊,你摔去肥窑里啦?”
立刻有人大笑
着说她,“吃着饭呢你真是。”
冯阿姨也笑回去,“你们闻啊,我没说错啊。”
“什么什么?”贺念脸蛋酡红地跑过来,应该是已经听完了全程,所以立刻演技爆棚。
他急急刹车,惊恐地后退几步,夸张地表现出震惊,“这位姐姐,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
“真臭啊?”
“好像真有点,我再闻闻。”
越来越多好事儿的人围过来 ,黄二妹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张婶最后赶到,大声说明自己并没有请黄二妹来做客,让她赶快离开。
竹听眠带着周云退出人群,找了桌没人的地方坐下。
“冯……”竹听眠准备向裁缝铺那姐姐道谢,却发现自己不晓得怎么称呼。
“你喊声阿姨也成的,长青打小就这么喊我,”冯阿姨大笑道,“我和长青他妈,很多年的好朋友啦!”
她爽朗热情得有些不好招架了,竹听眠跟着她一同笑起来。
冯阿姨又欣赏地上下看她一眼,“你这身段,不穿我做的裙子很可惜。”
话口出现了,竹听眠立刻说:“行啊,我一定去量数字做一套。”
“那感情好,”冯阿姨准备回自己位置,临时转头说,“熟人也不打折啊。”
竹听眠笑得眼睛眯起来,“好!”
“小宝宝哎,”贺念在旁边轻轻捏着辛光的脸,“不怕啊。”
周云也才和身边的人寒暄完,已经把情绪调节好,只是感谢的话还是要讲。
“小竹老板。我真是……”她抿了抿嘴,“你太好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很坚定。
竹听眠没那么大方,即便面上已经重新笑起来,但心里头还有余怒烧着呢,听辛大嫂已经说出了最高级别的感谢,她也不能继续这个不悦的话题,主动转移话头,询问最近辛光和干预师相处得怎么样,贺念立马接过话,保证自己一定让老姐好好发挥。
李长青是和老辛头一同进来的,这件事比较让人意外。
没多会,老辛头就知道了刚才的风波,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先问媳妇儿受委屈没有,又想要追出去把人教训一顿。
周云好歹是拉住人,“都多会儿过去了,你上哪找人去,而且小竹老板替我们出头了。”
“没没没,”竹听眠赶紧摆手。
随后李慎也听说这件事,同样听得心头火气,当场表态自己的杂货铺以后不会再做黄二妹她家的生意。他不好骂得太碎,刘霞及时补上,骂了一大串,竹听眠都听得佩服。
但毕竟这是张婶做东,事件不好再发酵下去,席面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喜气。
李长青看了半天,没从竹听眠脸上瞧出点什么,但不知为何,心里头就是认定这个人铁定还没消气。
思来想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干脆小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竹听眠笑吟吟地说:“很生气。”
话才说完,辛光忽而快速地把一颗糖放到她面前。
竹听眠的表情立刻变得慈善且友爱。
她认真地同辛光道谢,又抬起左手挡住嘴巴。
“我真想把黄二妹的头切下来卤了喂狗。”
一段拥有完整起承转合的情绪发泄。
李长青也学她捂着嘴,“别吧,狗不爱吃。”
竹听眠被逗笑,心情松快了些,又问:“干嘛去了那么晚才来?”
“路上遇见齐群了。”李长青回答。
“打架了?”
“没有。”
话虽如此,但竹听眠瞧着李长青面上挂着一种略有愧疚的表情,再联系齐群一直没有出现这件事情。
“你干嘛了?”她问。
李长青脸上的无奈随之加深几分,倾诉:“我做了很缺德的事儿。”
竹听眠笑起来,“你还能干缺德的事儿?”
李长青小声说:“昨天二丫出嫁么,齐群大闹一场,借酒消愁去了,喝得不醒人事,家门都进不去。”
前因有了,可李长青不愿再说后果,反复讲就是件很缺德的事儿。
一直到吃完这顿饭,他都没说自己到底趁着人齐群酒醉干了什么。
贺念喝了不少,走路已经开始打摆子,李长青把人扶回去,反正也要送竹听眠。
一行人拐进巷口,齐群果然寻仇而来,咬牙切齿地堵在民宿门前。
竹听眠打眼瞧见某个亮堂的东西,她人都看呆了。
最后极其佩服地对李长青说:“你是真的缺德。”
第23章 莽莽你不带上我么?
23
齐群秃了,也变亮了。
记月巷入驻了三家民宿,道路设施落实到位,至少不缺路灯照明,视野并不灰暗。
即便如此,齐群那颗亮堂的脑袋依然足够显眼。
是真的明亮,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齐群头顶已经看不到头发存在的痕迹,所以能够完美地挂住荧光涂料,不止头顶,脸部也没能幸存,眉毛倒是还留着,只是发光。
从他脑门到下巴都泛着青黄色的微光,倒显得眼睛和嘴巴像是捏泥人的时候没来得及嵌入填充物的凹洞。
要不是他发出了齐群的声音,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穿破次元,从某部劣质科幻电影里逃出来的配角。
“李长青,我要你死!”齐群恨声威胁,听起来行动力很强,配合着他手里的斧子,看得出杀人意向充沛。
“你别在这闹,一会跟我回家,我跟你说。”李长青说。
齐群哪里肯,“你当我傻呢,要不是在她竹听眠这,你会搭理我?”
“你知道我会。”李长青扯了扯逐渐下滑的贺念。
齐群恐怕气了许久,二丫出嫁时没敢顶着光头出面,本已经难以接受,结果入夜之后悲伤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发光。
难为他忍了这一天一夜,虽然没脸去张婶家喜宴上闹腾,但也算得出来民宿果然能堵到李长青。
杠子陪着他,表情也是出奇是的愤怒,甚至带着点难以读懂的哀伤,以至于她都没用自己喜欢的混混口音,“李长青!你让我群哥之后咋活!”
如果忽略他们的愤怒,两人一明一暗地站在那,很容易让人想起两位东方传奇里的角色。
但这份怒火无法忽视,而且如果处理不好,事态加剧是肯定的事情。
竹听眠又是掐自己,又是咬嘴巴里的肉,才勉强把笑意收回去。
“我的员工喝醉了,可以先让他进去吗?”她出声询问。
齐群充耳不闻,只管瞪着李长青,眼里瞧不见任何人。
竹听眠只好和杠子对话:“你们,进去说吧,这个时间还是会有人路过的。”
要知道,就秋芒镇情报网这个情况,要是晓得镇上出现了个发光人,那得传成什么新时代鬼故事?
竹听眠说明厉害,杠子思考片刻,没有得出结果,又偏头询问齐群。
贺念被李长青架在肩上,始终不能躺下让他难受不已,晕晕乎乎地撕开眼皮,瞧见一张发光的脸。
他倒是没有受到惊吓,只是喃喃:“老子真是喝醉了。”
又很有兴趣地问:“兄弟!你怎么在发光啊?!”
齐群一下子僵住。
已经到了旅游旺季,镇上游客不少,欣赏夜景的人当然也不少,几声说笑越来越近,像是佐证竹听眠的话。
齐群当真怕人瞧见,火速扯好口罩和帽子,低声使唤竹听眠:“把门打开。”
“把斧子顺在门口,”竹听眠说,“我里头住着客人。”
“你算老几,教我做事?”齐群用力地捏了捏木把手。
“咔嚓—
—”
竹听眠展示照片给他看,“我已经加入镇里的商家群还有生活群。”
“你们还威胁我?”齐群实在震惊,连声音都劈叉了。
“昂。”竹听眠已经尽力了,但还是压不下笑意,赶紧摆摆手,“放在门口。”
齐群倒是放了。
他把斧子钉到了门框上。
李长青喊了他一声,竹听眠专心开门,之后偏头瞧了一眼,没忍住叹气,“……新做的啊。”
齐群哪里管,他终于出了口恶气,趾高气扬且发着光地走进院子,杠子有样学样,进门前不忘对着竹听眠哼气。
李长青搀着贺念跟竹听眠身后保证:“我一会就把人带走。”
竹听眠没有回答,并且目不斜视。
李长青有些拿不准她此刻是发火了还是在想别的,先一口气解释完。
“下午吃饭之前遇见,我就告诉他在我家等我了,估计他过去看到我老妈,也没好意思闹,又想着我会来你这,才过来堵我。”
齐群整条动线并不难想,李长青觉得自己都能猜得出来,那竹听眠肯定也能知道。
可她还是很安静。
李长青感到有点不安,再次说:“我一会就带他走。”
“别啊,”竹听眠借着转身关门的动作,快速且用力地抿了抿嘴,“这么搞笑的样子,让我多看会。”
李长青:“……”
合着安静了那么会,是在憋笑。
今天民宿有三间屋子住了客人,为了不打扰人,竹听眠把贺念安顿回他的房间后,带着齐群进了隔壁那间没人住的员工宿舍。
单人间是能搁屁股的地方只有一张凳子和床。
像是为了故意气人,所以齐群进屋后大马金刀往床上一坐,杠子受他的气场鼓舞,也跟着用力坐下。
齐群被她弹得抖了三抖,气势随之卸掉大半。
李长青跟着进来,顺手关了门,竹听眠指指书桌前的凳子让他也坐,她则是靠在桌边,成了整间屋子里视野最高的人。
屋里灯光分布匀称,没有给荧光涂料太多发挥空间,所以齐群除了光头之外正常了不少。
“你就算砍死他,头发也回不来,还要去坐牢,并不划算。”竹听眠对齐群说。
“谁都知道你向着他,”齐群恶声说。
“反正我这里不能出违法的事儿,”竹听眠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呢?”
这还真就问到了点上,以往每次都是齐群挑事,李长青能忍则罢,不能忍就打一场,打完之后恩怨簿里添一笔新仇,然后下一次齐群再次开启挑衅。
已经形成了比较有效的牢固模式。
这还是第一次李长青主动出击,齐群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弄。
“我俩打一场。”他建议李长青遵循传统。
“那不行。”竹听眠进行否决,“我这做生意的地方,齐群,你好歹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我真金白银花在这个地方,那些钱可不是路边捡的。这才开张没几天,你就让这见了血,你俩恩怨是小事儿,即便破了皮养几天也能好,那我呢?”
齐群不理解,“这有你什么事儿?”
“当然有我的事儿,”竹听眠一板一眼地告诉他,“现在可不是十年前,旅游监管查得很严,我这要真出了治安事件,会被记进全国旅游信用黑名单的,影响我这一家店都不打紧,关键我现在和你们秋芒镇荣辱一体,我这成了黑窝点,连带着镇子都会被影响,搞不好旅游扶持资金都会被冻结。”
一室死寂。
竹听眠等沉默发酵了会,接着说:“我知道你齐群不是没脑子的人,听说你没事也什么都学一些,相信你已经知道这些最新出台的条例。”
李长青仰脸去看竹听眠,瞧见她饱含信仰的严肃表情。
旅游业都有自己的征信了?
这不纯骗么。
这能唬到谁?
齐群深沉地点头,“是的,我也了解过。”
唬到了!
李长青迅速扭头看向齐群。
“怎么,你不知道?”齐群有些高兴于李长青反应这么大,态度开始转向炫耀。
“我不知道。”李长青摇着头说。
齐群更满意了,嗤笑着说:“你这样的,不晓得也正常。”
李长青:“……”
到底在骄傲什么。
“我看你拎着斧子过来,没着急动手,我就知道你肯定明白这些道理。”竹听眠还在把人架高,“当然啦,你俩的事儿我不插手,但是作为你们的朋友,我建议你们私了。你也知道,李长青这人莽夫得很,你跟他打来打去,打到哪年算完?”
怎么就朋友了?
这身份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了吗?
拉踩上了还。
疑惑之余,李长青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纯粹的敬佩。
“你是有脑子的,”齐群缓缓点头说。
杠子也点头。
两颗脑袋在眼前毫无质量地晃动,李长青已经开始头疼。
“要我说句公道话,你要解气,”竹听眠先说出范围,“我只说这件事啊。”
听到有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齐群立刻征询般地看向他。
竹听眠也不遮掩,“我要说不知道你俩过去的事儿那是假话。”
听到“过去”二字,齐群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
但竹听眠很快说:“我是没资格说那些,单讲眼前这件事儿,我觉得你还是得以牙还牙才解气。”
齐群开始意外了,因为竹听眠这句话并没有护短。
“你说怎么弄?”他问。
李长青就看着他,看这个人一步步变得听话。
“他不是剃了你的头发么,还染颜色,”竹听眠建议,“你也把他脑袋剃光。”
不等齐群反应,竹听眠立刻问李长青,“你涂的这个染色剂,伤皮肤吗?别给人留下后遗症。”
李长青回答:“之前配颜料的时候一并买的,人体专用,不伤的。”
“嗯,”竹听眠看向齐群,“你觉得呢?”
“他……”齐群张了张嘴,“他也得给我剃啊!你能替他答应啊?”
“他当然给你剃,我替他答应。”竹听眠迅速做出保证。
李长青快速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齐群站起来:“那现在!”
“现在不行。”竹听眠说。
齐群立马露出“你看你们俩就是狼狈为奸”以及“我就知道你护着他”的表情。
“你也别急着瞪我,”竹听眠分析给他听,“我目前缺人吧,平常拉货跑腿接送客人都是李长青来,说直白点,他现在就是我这的门面。你见过谁家门面秃头的?没见过吧,你不是知道我这民宿形象会影响小镇经济么?”
情况一下子被提升到忠义是否能够两全的地步,齐群开始紧急思考,看得出来十分费劲儿,眼珠几乎要瞪得脱框。
看起来像是思绪在脑袋里绞了起来。
他没能及时想出应对话术,沉默得有些久了,杠子在旁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千万不能落了下风。
齐群重整气势,“那什么时候给我剃?”
声音里已经带上被迫妥协的不甘。
谈话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竹听眠摆出当真为他着想的表情,苦恼地说:“这样吧,不久之后我有个特别大的单子,整个民宿上下都会被订满,在那之后也过了旅游旺季,你多等几天,行么?”
订满。
少一间,少一个人,都不是订满。
未免太敢说。
李长青又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为这段谈话加上了最后的砝码,“大局为重啊。”
齐群是思虑再思虑,最终咬牙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满于李长青一直保持安静,又让他表态。
李长青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倒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行的,我没问题的。”他说。
“得写字据。”齐群很认真。
到这个地步想起来要有法律意识了么?
李长青是点头:“……写。”
“你写,”竹听眠对李长青说,又示意齐群,“你跟我上楼去。”
“干嘛呀!”杠子先大声喊出来。
齐群也表现得很抵触,“这大半夜孤男寡女的我跟你上去干嘛?”
“二丫的事儿,”竹听眠说,“我俩还有话要讲。”
这也算是她答应李长青的事情,本来用那个话术就有些刻薄,如今再瞧着这齐群实在有些蠢笨,竹听眠感觉自己在欺负傻子,良心不太过得去,干脆一并解决。
齐群却为难起来,“那个话,你一女的你跟我聊什么?”
“什么话?”李长青问。
“写你的字据 。“竹听眠说。
她带着齐群上楼,也没说几分钟,告知详情。
齐群一开始震惊于她居然都没有害羞,而后又愤愤表示:“我就知道是你教坏二丫。”
最后还憋着一句话没问。
竹听眠并非全然不知羞,聊起这个她也尴尬,而且私心里有些后悔,因为就现状来看,这个事儿真不好由她当面和齐群说。当时这么做,也只是因为情况紧急,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李长青陷于那种困境,而且也没想到和齐群这个人居然还会有之后的联系。
要是早知道,她会采用温和一些的方式。
但是。
“二丫不喜欢你,你死缠烂打本来就是你不对。”
齐群瞪她,“你懂什么!”
“我不和你吵这个,”竹听眠建议他上网去查查成年男性的平均水平,“你自己对照一下就能知道。”
齐群不相信地盯着她,最后走去门边背对着人,看了半天,似乎得到比较满意的结果。
被简单摧毁的信心又得到了简单的恢复。
至少李长青瞧他从院里下来时,挂着荧光剂的那张脸上笑容很明显,就连签字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愉悦。
“杠子呢?”竹听眠跟在后头下来。
“她让你去那间屋子找她,”李长青回头看看他们刚才“进行谈判”的那间屋子,“她不跟我出来。”
竹听眠依话过去,进门就听杠子问:“你说个价。”
这姑娘两只手攥在膝盖上,脑袋垂着,一副出事儿的样子。
“怎么还要给我钱?”竹听眠问,同时发现杠子一直保持着坐在那的姿势没动过。
她对这个女孩了解不多,听辛大嫂说起过一次,初中之后家里不许她在念书,到今年刚满十九,似乎已经准备着要嫁人。
“我弄脏了。”杠子说。
依旧是难以明白的一句话,但竹听眠看她这个低头闷声的模样,突然有所猜想。
竹听眠回头确认了遍院子里那俩的位置,这才转过来低声询问。
“你来月经了?”
杠子点点头,又说:“刚我不知道嘛,就坐下了,然后我是要起来出去的,就看见了。”
“脏了。”她再次说。
贺念配备的清洁用品单子里有清洗血迹的凝胶,还是询问布草清洁公司配的,就怕没有及时清理。
洗干净就行,不行就换一床。
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说实话,杠子并不是会因为头次登门而弄脏了床单就开始严重内耗的性格。
可她实在太过坚持于这两个字。
好像天塌了。
竹听眠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告诉说:“你等一下。”
她回到自己房间,因为不确定杠子喜欢哪种风格,所以她选了三套揣在手里,又拿了包卫生巾,人已经走到门口,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拿出包湿巾。
柜子里还有贺念定制的环保袋,竹听眠抽出来一个装好东西拎去给杠子。
杠子很吃惊,“你这衣服上缝了那么多亮片!”
竹听眠好笑地接话:“是的,如你所见,我比较臭美。”
杠子没再说什么,就捧着那件衣服反反复复地看,眼底因那些亮片而染上粼粼碎光。
“屋里有卫生间,去换吧。”竹听眠说。
“那你出去,”杠子抬起头,,“这床单我会带回去洗的。”
“行啊,”竹听眠点头,“一会我拿点凝胶给你,专门洗姨妈这个的。”
“还有专门的凝胶啊。”杠子眨了眨眼。
“去换吧。”
虽然杠子知道,但竹听眠还是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自己出去等他。
院子里,齐群和李长青已经签完字据,看样子似乎还拌了几句嘴,因为齐群用力抿着嘴,挂在荧光黄的脸上,像两片香肠。
很好笑。
“你刚才说那个大单子,结束之后会告诉我吗?”齐群突然出现了智商。
“当然会,”竹听眠顺滑应对。
“不行,我不信你。”齐群说。
你真没少信。
李长青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偏开头。
“我得过来守着,”齐群说,“不然你们耍我。”
“还蹲墙角啊?”竹听眠先问,又给出解决方案,“你也别在外头了,风吹雨淋的,不如进来厅里前台和贺念一起啊。”
“我不跟你的员工一起。”齐群拒绝。
竹听眠重新建议:“那这样好了,我在院子里单独给你支一张桌子,再配把太阳伞,你要没事儿就过来呗,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怕你没时间。”
齐群表示他有的是时间。
“那就很好,”竹听眠笑起来,“虽然我知道你除了李长青,对其他人还是很友好的,但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所以要和你好好确认。”
齐群:“确认什么?”
竹听眠:“你不会打扰我的客人吧?我得做生意啊。”
“不会了,”齐群说,“我就收拾李长青。”
像是为了明志,他威胁地戳向李长青肩膀。
李长青已经无话可说,把那根指头拨开。
“等等!”齐群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你给老子道歉!”
李长青立刻说:“对不起。”
他说得太快,齐群没料到这个,陷入一种难以解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状态。
半天后,他干巴巴地说:“道歉也没用。”
李长青感到无奈,“这不你让道歉的么。”
竹听眠忍俊不禁,“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李长青看着她。
杠子换好衣服出来齐群就说要走,李长青送的人,把他斧子从门上拆下来还给他。
齐群接过去掂了掂,突然说:“别的事我和你说不清,二丫这事儿你真的对不住我。”
“强扭的瓜不甜。”李长青告诉他。
“二丫,她是我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齐群说。
他还文艺起来了。
李长青吸了一口气,“快走,快走。”
算我求你。
“你什么都不懂,”齐群哀哀戚戚地说,转头看了看院门,又说,“竹听眠真的很厉害,怪不得你被她拿得死死的。”
实则不然。
是你被拿捏住了。
李长青又说了一遍:“快走。”
这俩一明一暗地离开,李长青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他也该回家了。
他进院子准备和竹听眠道别,看见从来不喜欢管事儿的人突然扎进吧台后面,翻出本册子,兴致勃勃地在上头找了会,然后拿笔画了一道。
民宿人员招募清单。
门卫:打勾。
李长青在心里为齐群叹了口气。
关键是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吗?你这也太……
李长青一时想不出形容,但确认了在某种程度上,竹听眠已经把他当成同谋。
她肯定有自己的思量方式,所以也没必要聊。
倒是有件事儿要说。
“他没用力,劈的那个洞能补好,我明天就来补。”
“那不是又能经常见到你。”竹听眠低着头翻阅手里的本子,听起来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李长青搭在吧台上的手指动了动,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时间开始拥有不同的意义,日子变得有盼头。
齐群莫名兴奋,翌日天亮就戴着帽子过来,比辛大嫂还早。
这个人虽然嘴还硬着,咬死自己过来院子里守着是为了进行打击报复,但脸上的兴奋已经说明一切。
贺念酒醒之后看见这颗光头并不愉快,他对竹听眠说:“我是希望我们能够有个年轻女孩做服务员,不是一个二流痞子。”
竹听眠没多劝,翻开员工册子,点了点“门卫”二字。
贺念瞬间明白,也就不再多话。
“他没地方去,所以很开心的,”李长青悄悄告诉竹听眠,“他之前没事
儿做,也想过找份活计,但没地方要他。”
“看得出来。”竹听眠也给自己戴上帽子,又捞过一只包挎好。
一副要出门的状态。
“你去哪呀?”李长青立刻问她。
“你管得挺宽。”竹听眠瞥他一眼。
李长青就笑了笑,告诉她有事儿打电话。
竹听眠已经很久没有出去闲逛,如今作为一个民宿老板,时长在外露露面,收获一些有效信息,融入当地生活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举动。
可张桂香丝毫不给面子,“你不买的话就走,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我发现你真的是喜新厌旧。”竹听眠对她说。
“我拜托你做点尊老的事情。”张桂香思维敏捷,怼人完全不在话下。
竹听眠很喜欢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老太太,心想难怪李家能出那么好玩一个孙子。
“我就是想问问,你上次喝的那个酒,还有没?”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只是单纯来陪着我。”张桂香立刻指责。
竹听眠也就应下,笑着同她说明缘由。
“过两天,镇上有件大事儿,会来几个很重要的人,其中有一个很喜欢酒,我上次喝着你那葡萄酒就挺好,自己酿的吧?”
说是上次,其实已经可以追溯要一个多月之前,李长青生日那天。
说是不错,其实那天竹听眠也没能多喝,就瞧着李长青表演醉酒。
不过孟春恩最喜欢这种自酿酒,还得给贺念他姐也寄点过去。
人情还是要到位。
随着木作交流会的日程越来越近,竹听眠倒是有心想给李长青再做点什么,但木作毕竟是手艺活,夸上天都不如李长青当真好好地做一样作品,这事儿她没法干预,其他方面多做点还是可以的。
“你要去收买谁?”张桂香果然眼光毒辣,立刻问到重点。
“你这话就有点难听,”竹听眠说,“我不收买,我就想把人灌醉套点话。”
“我孙子一杯就倒。”张桂香十分顺口地讲了出来。
竹听眠哑了火。
盯着人瞧了好半天,才问:“你家长青几岁啊,我大他三四岁,还要想法子灌酒套他话,我得多不是个东西?”
这次轮到张桂香把她瞧了半天,眼睛眯缝地问:“听你这口气,你把长青当小孩儿啊?”
又说:“你真不是个东西。”
突然恶语伤人!
“张桂香?”竹听眠震惊了,“你是酒没醒吗?”
“没酒,别来问。”老太太突然不讲道理,甚至还带着塑料小板凳扭过身去背对着人。
脾气不小。
竹听眠看得“噗嗤”一笑,又感到十分无奈,反复着在困惑无语和忍俊不禁之间徘徊,好不容易忍住,看着张桂香的背影又笑出声。
“好啦,”她开始哄这位老人,“我是为你家长青的事儿来要酒的。”
张桂香的背影稍有松动,还没扭过来。
“你家长青,以后路还长呢,现在可以定下什么事情呢?”竹听眠又说。
张桂香安静了好一会,连声音都变得很轻。
“你要没那意思,就别总这样对他好,我孙子人憨,招架不住你这样的城里女人。”
“你这话说的。”竹听眠的声音也变得很轻,说到一半歇了音。
李长青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
那些喜欢和依赖明晃晃地挂在那里,把人照得无所遁形,想要装作不知道都难。
这个坚韧真诚的小青年还有前程可博。
竹听眠不一样,她的生命已成定局,不甘心当然也有,继续挣扎向上也在做着。但是右手的伤痕和更改过的名字都时刻提醒她究竟失去过什么,以及她已经破败到了哪种程度。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新生,但李长青拥有的可能性不一样。
竹听眠就像一架摔落高楼的钢琴,修修补补,外表依然精美华贵,但价值再也不同往日,最好的结果是还有作为装饰摆件的可能性。
李长青是还没雕刻出具体道路的木料,他还拥有宽广而明朗的可能。
她只是觉得,力所能及之内,可以把这个人送向更好的地方就是功德圆满了。
没想到会被李长青家的老太太当面说起。
命运实在爱做弄人。
从很多意义上来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竹听眠都自认配不上李长青的感情。
她还是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的。
其中缘由曲折十八弯,竹听眠无法说给张桂香听。
可张桂香已经扭头看她。
老太太好歹年纪在这,阅历更是丰富,瞧得明白竹听眠脸上因为陷入回忆而展现的受伤。
所以也没再说硬话。
“酒还有点,改天让长青给你送过去。”
竹听眠立马表达感激,末了摇摇头,说:“我让贺念上你家取,贺念你知道吧,就我那新来的小伙子。”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张桂香摆手催促她,“快走。”
竹听眠就没再打扰她,继续拎着包乱逛,打算以释放体力的方式来放空大脑。
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
但她这会没有说话的想法,就装作没有听到,不做搭理。
可那人很坚持,一定要追过来,一连串地喊着:“小竹老板,小竹老板!”
中间还夹杂着两声很低的“妈”。
总体上来讲就是一个人在追,一个人在拦,但是没拦住。
对方追到竹听眠脚跟后面时喊了一声,然后直接伸手拽了竹听眠一把。
拽的右手,隔着弹力手套正正捏到手心。
痛感清晰又剧烈,毒蛇一般狠戾地沿着腕脉钻到心窝,不过眨眼的时间,竹听眠半边身子头疼得发麻。
她本来正在自我消化情绪,痛意却在此时火上浇油,害她前功尽弃,所以转身看人时,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甚至冰冷得有些渗人。
情绪往往能精准传达,只看接收者是否在意。
拉住竹听眠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女性,瞧着眼生,没打过交道。
她被竹听眠的目光刺到,悻悻松手,又笑起来,“小竹老板,刚才喊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竹听眠依然盯着她看,直到那张脸上的笑意褪去,她才看向旁边站着的人。
是杠子。
她正拽着中年女人的手臂。
“这是你妈?”竹听眠问杠子。
杠子点点头,又看向竹听眠的右手,“你手。”
“没事,”竹听眠说,又看向那个中年女人,“什么事?”
“没事嘛!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街上看见你想打个招呼,”中年女人自来熟地说,“你喊我牛姐就可以,牛阿姨也行!”
“好的,”竹听眠迅速扯出一丝笑意用作敷衍,然后说再见。
她才转身,牛姐又习惯性地伸手想拽,杠子用力扯住人,大喊:“妈!你干嘛啊!”
“你个小贱人你要扭死我吗!”牛大姐用力拍开杠子的手,打得很响。
竹听眠紧了紧眉,还是站定,转身去看这对母女。
牛大姐像是生怕这个脾气古怪的城里老板立刻离开,也不多废话,赶紧说明自己的意图。
她说自家女儿带回来床单,又穿了身新衣服,听说是来开民宿的小竹老板送的。
“小竹老板,你不知道,我家这个女儿手脚不干净,从小就爱偷东西,”牛大姐表情忧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说自己因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
“她不是偷的吧?你还是回去检查一下。”
这位母亲这样问,很替人着想的样子。
“她没有偷,是我给的。”竹听眠看向杠子。
杠子瞪着自己老妈,嘴巴微张,像是被当街甩了一记耳光。
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显然已经难以忍受,可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牛大姐只顾说自己的,痛心疾首地再三确认女儿没有偷东西。
“你不知道吧,我女儿不爱洗澡,她身上脏得很,穿过的衣服我是不建议你再拿回去了,床单也是。”
她说。
对着陌生人伤害女儿的尊严,精心设计这样一场苦肉计。
居然只是为了一床被单,一身衣服。
竹听眠还看着杠子,看她像是听到拍卖锤落下时无助的展品,无力又认命地闭上眼。
“是亲生的吗?”竹听眠问,又说,“我觉得不太像,牛姐是吧,你让我有点恶心了。”
她已经安静了许久,叫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认真听还是在出神,猝然讲一句话,对面的母女俩都看向她。
杠子睁开了眼。
牛大姐同以往每一个猝然被骂的人一样,先是震惊,而后震怒。
竹听眠没听她在骂什么,提溜着自己的布袋,迈步继续闲逛,没多会,又有人在后面喊自己,很小声,试探着靠近,又始终保持着两三步距离。
头一回见的时候,这个女孩莽莽撞撞地混在齐群身边,十分义气地想要为他出头,虽然言行都幼稚了些,但好歹身上有活人气。
不像现在这个只敢跟在后面的人。
“我听人说,你十九岁了是吧?”竹听眠放慢脚步,好让她有余地能追上自己。
“是啊,”杠子加快脚程,终于在下一条街靠近竹听眠,但还是放不开,一双手塞在紧身裤兜里,手背挤得发白。
她问:“你手还疼吗?对不起。”
“她的错为什么要你来说对不起?”竹听眠说。
杠子没能回答出来,又安静地走了段路,突然开口:“我明年就嫁人啦,我妈说好了人,我嫁过去,我弟才能娶媳妇。”
竹听眠紧着眉闭了闭眼,“你不是喜欢齐群吗?甘心嫁过去?”
“你怎么知道!”杠子惊讶得连尴尬都忘记。
“很难不知道。”竹听眠忽而想起另一件事,叹了口气。
“我嘛,小时候有人欺负我,群哥出手打跑了那些人,我就觉得我喜欢他,”杠子倒也不遮掩,“但是他喜欢二丫嘛。”
“你喜欢的人心里有谁,并不能决定你要嫁给谁,”竹听眠说,“这两件事没有联系。”
“我是……”杠子舔了舔嘴皮,“我就是我也没文化,只能做最低级的工作,但是我妈说女孩家家在外面是丢人现眼,反正她从小到大都这么说,还不如去嫁人。”
“嫁人可以离开你母亲,但并不能解决问题,”竹听眠说,“你怎么不找工作?”
“没地方要我,就之前吧,那些跟你一样的城里老板来镇子里开民宿,我都去试过,然后我妈也去说我手脚不干净,就没工作了。”杠子说。
“服了,”竹听眠仰了仰脑袋,又偏头问她,“我刚才那么不给面子,她得骂死我了吧。”
杠子笑了笑,“她骂谁都一个样子。”
“杠子,”竹听眠忽而喊她,然后说,“把你的爪子从你的裤子里抽出来。”
“干嘛,为什么?”杠子问。
“抽出来我就雇你来上班。”竹听眠说。
杠子保持着一种茫然的状态,平移了几步路。
“快点。”竹听眠说。
杠子立刻抽出了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你,护着我啊?”
“我保护不了你,”竹听眠说,“劳动保护法会保护你。”
杠子咂咂嘴,皱起脸,似乎想要憋出句什么很了不得的话,但最终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真的顶顶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她,很解气的,竹听眠,你是超人。”
竹听眠终于被她逗乐,“我对你的母亲笑或是骂,根本改变不了她会怎么对待你,而你的母亲对我是爱还是恨,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我骂了她。”
有点拗口了这句话,杠子再次试图同步频道,然后失败,干脆开始惆怅地感慨。
“你这样的,你妈妈一定有好好对你。”
“我妈啊。”竹听眠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竹听眠领着杠子回小院,李长青立刻迎上来。
“晒一头一脸的汗,”竹听眠看他一眼,“回家歇歇吧。”
说完就带着杠子去找贺念报到。
李长青有些困惑,没明白为什么他休息要回家去,民宿这不能歇吗?为什么突然排外?
他隐隐觉得竹听眠变了点。
还是笑,还是特立独行,还是自说自话。
但就是变了。
当天之内,每每李长青想要过去和她说话,竹听眠总会先绕去别处。
对别人就不这样。
这还不算完,稍晚些李长青回家冲凉,出来就看见贺念出现在自家院子,正接过陈兰手里的酒罐。
李长青听见老妈说:“小竹老板也是,还麻烦你跑一趟,一通电话我就给送过去啦。”
贺念立刻接话:“哪能让您跑,必须是我这个晚辈来拿。”
李长青立刻加入对话:“这竹听眠要的酒?”
贺念点头。
李长青不明白了,“那她为什么不让我送过去?”
贺念说:“你问我啊?”
李长青抹了把脸上的水,闷头上楼回屋,留着老妈和贺念在楼下面面相觑。
陈兰赶紧说:“这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贺念也干净说:“您别客气,这久秋老虎嘛,估计孩子热昏了头。”
李长青在楼上把这段时间的事儿都过了一遍,没能发现问题。
他思来想去,决定要稳妥一些,拿出手机给竹听眠发消息。
【聊天请投币】:据说明天温度会很高,我得去检查门框上的漆。
三个小时后收到回信。
【跑路要紧】:好的,谢谢。
还不如不回……
事态逐渐变得严峻,李长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也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他抱着手对门框发呆的时候,杠子过来喊他去吃辛大嫂做的冰粉。
李长青看着杠子的脸,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就是从那天变得不一样了。
“你和竹……小竹老板回来那天,就你第一天上班那天,怎么了呀?”他问。
杠子说:“竹听眠没告诉你啊?”
李长青:“……”
这句话好熟悉。
杠子和李长青说明因为自己老妈闹出的不愉快,还讲那天扯痛过竹听眠的手。
李长青紧跟着问:“扯伤了?”
“没有没有,”杠子摆着手说,“没伤,就是她为我出头,应该被我妈气到了。”
李长青点点头。
竹听眠的养母有多过分,他也略微知道些,虽然依旧不舒服这几天被冷落,但也觉得心中石头落地,不再无措。
他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去吃冰粉。
齐群正端着碗和竹听眠打听大单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他真的很想把李长青剃成光头。
竹听眠笑吟吟地跟他说:“很快很快。”
还是她惯用的敷衍语气。
李长青暗自抿了个笑,接过辛大嫂递来的冰粉。
秋阳高高照着,院子里又干又热,嚼吃一碗冰粉,凉意荡进胃里,人也舒坦起来。大家就趁着这份舒坦劲儿闲聊,冷不丁听前台的电脑滴滴嘟嘟叫起来。
贺念立刻丢下勺子冲过去查看,而后撕心裂肺地大喊:“卧槽!房被订完啦!所有房间!”
这也太突然,所有人都是既惊且喜。
李长青却笑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光头威胁,还是因为发现竹听眠不是为了护着自己而随口编话。
但是这么点隐秘的难受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老眠!眠眠!眠宝!出来接驾!”
院门口,两个男人身背户外包,其中一个就是之前来过的孟春恩。
这下李长青就明白了,木作交流会即将召开,孟春恩作为竹听眠好朋友指定入住民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竹听眠能知道会有大单。
“不是下周吗?怎么你俩来这么早?”竹听眠惊喜地迎过去,又对孟春恩身边那个男人点头,“迟文,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迟文也点头。
“行啦!都别搞这些尴尬的,李长青!还记得我吧!”孟春恩奋力晃手。
李长青点了点头,注意到孟春恩身边那个迟文迅速看向自己。
“嘿小秃子!”孟春恩大声和小花打
招呼。
齐群的表情就变得略为微妙。
孟春恩风风火火地在院子里一通自我介绍,又极其热情地了解每一个新面孔的名字,然后宣布自己上次都没有好好逛这个地方,所以今天要去采风。
“你得去啊!”孟春恩大声对竹听眠说。
“我没说不去啊,”竹听眠笑起来,“车叫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叫了车,一小时后就走。”孟春恩说,“我和我宝贝儿先去镇子宣传部一趟,一会联系你!”
又走了。
留下一院安静。
贺念倒是没什么,欢欢喜喜地开始安排房间,又赶紧联系兼职的人手。
杠子和齐群的表情就比较微妙,因为刚才听到了一个男人喊另一个男人宝贝。
“孟春恩,之后也要住在这里,是我过命的朋友,对我很重要的人。他们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你们尽量接受,不能接受也可以,现在走。”竹听眠且介绍且通知。
齐群当真反应了会,最后故作平淡地嘟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凶什么。”
然后带着杠子走开。
李长青早就知道这件事儿,而且得知要去采风,他还收拾了点出去时用得上的东西,然后发现竹听眠似乎没有让他同行的打算。
他想,正常吧,毕竟是城里来的朋友,个个都光鲜,没必要非得带着一个小镇里才认识的人。
李长青试图说服自己,发现真的很难释然,所以状似随意地凑去竹听眠身边:“你们不知道近路吧?”
“请了向导呢。”竹听眠说。
“还是有些难找的地方。”李长青仍在坚持。
竹听眠看他一眼,“他俩就是为了拍照,确定自己来过,没那么多讲究。”
拉扯一番后,李长青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不带上我么?”
第24章 莽莽你不要欺负我。
24
竹听眠看了眼时间,“你不是还要刷题吗?”
李长青杵在那,没能反驳出有效语言。
题是要刷的,但他难道连个把小时都抽不出空吗?
而且,不是都讲究劳逸结合么?
再说了,自己也认识孟春恩啊,又不是去耍无赖凑热闹。
可是最直白的话已经问出口,收到的拒绝也明明白白。
李长青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只能五味杂陈地目送竹听眠离开,他一偏头,同小花对上视线。
小花身上的羽毛刚刚冒茬,之前竹听眠还给它穿了件小褂子,它开始长毛之后就取下来挂在鸟架上,这会正随风一晃又一晃。
小花都没讲过是冷是热,竹听眠就可以为它调整穿衣方案。
这还只是一只鸟。
李长青真心实意地感到是委屈,和小花面对面干瞪眼,半天后又泄了气,从小花的零食罐子里捡出冻干草莓给它啃。
小花用喙夹着那颗草莓,舌头顶着转圈玩,含含糊糊地说:“loveU!”
“别拉了,”李长青跟它说心里话,“我还不如你呢。”
我都没有小褂子。
思及这点,李长青笑出声来,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无理取闹。
笑完,又叹了口气。
一人一鸟,相顾无言,外头忽而有人敲门,吓得小花当场法克出来。
对方说是跑腿的,找李先生送他的邀请函。
*
“你那小尾巴呢?”孟春恩坐在副驾朝车外探看。
后座的竹听眠已经扣好安全带,“没让他来。”
“怎么了这是?”孟春恩立刻改换姿势,把脑袋伸过来,“他还能惹你不高兴?”
竹听眠岔开话题,“先上哪去啊?”
“不能吧,那小子看着一根筋。”孟春恩继续分析。
“这车就我们三个人吗?其他人呢?”竹听眠又问。
“我还以为是你担心李长青独自过来才答应我要同行,原来是你不想看到他。”孟春恩已经计算出结果。
竹听眠看着他,一字一顿,“孟春恩。”
“咱们先上那大草坡去,看看电力风车,是的,这个车上就我们三个人,方便说私人话题。”孟春恩立刻是一股脑儿地回答所有问题,又拍拍迟文,说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开车。
迟文发动引擎,笑着摇头,“是我的错。”
“他挺烦人是吧。”竹听眠笑着问迟文。
“哎!”孟春恩大喊。
接下来的话题就正常许多,甚至显得有些公事公办。
竹听眠对木作大会的参加人数、流程以及最终可以收获的结果展开详细询问。
“这些东西您劳动劳动,愿意在手机里戳几个字,都能搜得到,非要巴巴地问我,何苦来?”孟春恩阴阳怪气地用上了戏腔。
相当记仇。
“还是绝交吧。”竹听眠说。
“绝个屁!”孟春恩说,“我告诉你老眠,这辈子你也别想摆脱我,劝你收拾收拾自己的态度,别以为之前你无故消失的事情获得了原谅!”
“你千万别原谅我。”
竹听眠想起自己一声不吭,随手收拾了个行李就连夜出发,那会没有往后思量太多。
去哪里,做什么,这两件事太过遥远,只觉得能离开那个环境就很好。
因为自己都没有确切答案,所以谁都不敢联系。
真挺不负责的,一堆人为她着急上火。孟春恩念叨就念叨吧,竹听眠寻思着这样也挺好。
“您发发善心,再给我介绍介绍呗。”她是真想了解。
这类型的交流会当然会有除了交流以外的其它目的,就像游戏里的隐藏任务。她已经查过相关介绍,问的自然也不是其它渠道能瞧见的消息。
孟春恩几乎是念演讲稿一样把官方话术重复一遍。
竹听眠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疏离。
“你敷衍得太明目张胆。”她说。
“倒是还有一个圈子内的故事,我不太方便同你一个圈外人说。”孟春恩说。
居然拿乔起来。
“好,好好好!”竹听眠坐直身子,“我现在是外人是吧,好得很,迟文,劳驾前边路口停一下,我是不能和孟少爷一起玩,没资格呢!”
“三句都哄不出来是吧!这是你道歉的态度吗竹听眠!”孟春恩故作严肃,结果没能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就差没把车顶掀了,竹听眠见他乐成这样,也跟着笑。
之前在名利场折腾,倒是很久没有这样和好友面对面畅怀大笑了。两人都笑出眼泪,互相瞪着,同时收声,又噗嗤一同笑出来。
迟文早已习惯,抿着笑开车。
“我说你要真那么关心,干什么不让李长青跟过来。”孟春恩抽出湿巾抹脸,又给竹听眠递了一张。
她接过去就直接盖去脸上,脑袋后仰,靠在车座上说:“不是我不让他来。”
双手没事儿干的时候,她总是习惯用左手垫着自己右手。
孟春恩盯着竹听眠的右手看了好半天,终于说:“好啦,我就告诉你吧。”
竹听眠立刻扯下脸上的湿巾。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我们木作圈子里有个大能,快成精的那种老妖怪。”孟春恩开始故弄玄虚。
“孟春恩。”迟文提醒他注意言辞。
孟春恩瞥他一眼,姑且算是把声音压下去几度。
“老迟很尊敬那前辈,一般人可摸不透那老爷子的脾气……”
经他介绍,竹听眠也算了解些故事。
大概就是他们这木作匠人圈子里有个颇有名望的老先生,正找一个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做关门弟子。
木作交流会上通常会安排点临场技艺表演,参会者切磋一二,排名和结果都无伤大雅,大体上比较轻松。
“但他偏偏要提前宣布主题,让大家做准备,之后再角出胜者,”孟春恩说起这事儿也觉得纳闷,“关键是前几次都有人胜出,也没见他收了谁。”
“嗯?”竹听眠哼了一声。
孟春恩笑起来,“你‘嗯’个鬼啊。”
“这次什么主题呢?”竹听眠问。
“你要参赛么问那么多?”孟春恩已经是明知故问了。
竹听眠是干脆转向迟文,“我跟他真的没法沟通了。”
迟文说:“你多包涵,主题都写在邀请函里的,参赛的人都能收到。”
“那李长青?”竹听眠问。
“当然受邀啦,”孟春恩指指自己,“我亲自通过审批流程的!”
竹听眠立马鼓掌夸赞,“你真棒!”
孟春恩就打趣她可真能变脸。
“我给准备了点酒,庆祝会的时候喝吧?”竹听眠提议。
孟春恩难免对她侧目,“姐们儿,你这有点过分自信了,凭什么就庆祝了啊?他李长青一定能得奖?”
“兄弟,”竹听眠好笑道,“你们参会人员都住我这,不论谁赢,我都得做东啊。”
孟春恩又开始另辟蹊径,“好啊你,居然对李长青那么没有自信。”
“你这叫做胡搅蛮缠。”竹听眠点评,放任孟春恩诡辩,等他稍微安静些,又问,“李长青的邀请函谁送过去的啊?”
至少今天还在民宿的时候没听说过。
“不告诉你。”孟春恩报复她。
这倒不是不能讲的事儿,但还有一件事,孟春恩不准备现在告诉她。
反正竹听眠到地方后很快就能发现。
“你们手艺人出来采风,都是这么多人吗?”
“与会人员,拿到邀请函的都会来,”孟春恩勾下墨镜,十分故意地说,“除了一个人,因为被你抛下,只好姗姗来迟。”
明明,已经刻意不去想,被孟春恩这么一勾一勾的,关于李长青被留在民宿之后的表情,竹听眠脑中已经有了具体影像。
心中略有愧疚。
“你不早说,你肯定是故意的。”竹听眠说。
“我哪能未卜先知你已经不再和他黏在一起。”孟春恩摆摆手,和她站大草坡上静静地看了好半天。
草野广阔,遥遥远远地铺开,电力风车的白色刃片旋转缓慢,引得人不由自主地与它呼吸同步,然后心境也变得辽阔,饶是肺腑仍在吞吐愁绪,也被薄云渐渐削平,变轻,往上飞。
她居然在恍惚中认定,太阳越来越近,整个宇宙即将落下。
竹听眠感到不同以往的平静,干脆重新挑起话头,“这次的主题是什么?
“不破不立,”孟春恩说,“不比手艺,比画工。”
“画工啊……”竹听眠轻声重复一遍。
根据多年相处经验,孟春恩不难看出竹听眠此时的神态已经是可以开始聊心里话的状态,所以他直接开了口。
“老眠,你吧,你就挺好的。”
“你别这官方,太尴尬了,”竹听眠拒绝了一份夸夸,“听起来像是要借钱。”
孟春恩觑她一眼,好歹是忍住不继续互怼。
“你这人聪明,有想法,思虑也多,问题是你有时候想得太多,很耽误事儿你知道吗?”
竹听眠觉得自己脸有些烫,她揉了揉耳朵,“我什么时候想太多了?”
“那可太多时候了,你对别人狠不下心,对自己也狠不下心。往事不再提啊,让我跟你分析分析你和李长青的事儿。”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儿。”竹听眠又扯了扯耳朵。
“我还不知道你?我上次来就知道,你乐意让这人待在你旁边,这点你否认不了。”孟春恩说。
竹听眠没否认。
“再说,要他真是干了什么触犯原则的事儿,你早就让他滚蛋了,这么冷着人家,说明错误在你。”孟春恩说明过程,得出结果。
“怎么就在我了?”竹听眠问他。
“我现在没法再演奏,我之前过得一塌糊涂,我这辈子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我不能让这个人沾灰,也不能拖累他,我blablabla。”孟春恩一一举例,而且字字到位。
竹听眠:“……”
要不说是多年好友呢。
野风迷向,横吹竖刮的。
竹听眠捻住在眼前上下造次的头发,把它挂到耳后,顺带着压了压,想要把混沌的脑子按清楚一点。
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孟春恩晓之以理:“许多人啊。遇见了,就别指望他会一直在那。”
人与人之间是一瞬间的事儿。
竹听眠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却觉得头疼,所以手指又移去太阳穴边按了按。
孟春恩真诚地劝:“老眠,他那样的身材不睡一次,真的很可惜。”
竹听眠特别想把孟春恩教训一顿,谁知刚刚抬起头,晕眩无声而至。
视野里的风车开始加速旋转,云天大地都出现了旋涡。
中暑的感觉是慢性侵入的,等发觉不对劲儿的时候,离晕倒就不远了。
竹听眠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到一半又被捞住,仰面而看的视野范围里,孟春恩睁大眼睛动来动去,还带着残影。
他举着电话,正焦急地同那头的人对齐信息。
“对对对,就看风车这里,你到哪啦?不行我导航去……”
之后说了什么,竹听眠就听不清楚了。
孟春恩的声音高度浓缩,字词音调都牢牢地黏在一起,变成个方块,怎么着都塞不进耳朵。
她感到视线越来越黑,脑袋往下靠,偏头这会,透过人群缝隙,她居然看到,也居然看清。
地平线飞冲出一辆小金杯,势如旱地拔葱。
真猛啊。
这是竹听眠晕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
又来了。
这是竹听眠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她真是有些讨厌医院,也厌烦躺在病床上看到的天花板。
梦境一潮潮褪去,现实一片片尖锐地扎进视线,光点啊色彩啊,都随之收拢到床边那人身上,变成一个具体得的轮廓。
秋芒镇李长青,皱眉版本。
竹听眠确信他的表情不太好看,而且抿着嘴,并不是愉悦,颊边的小痣被迫陷入酒窝里。
他太严肃,以至于竹听眠居然破天荒地感到心虚,又迅速开始纳闷自己为什么心虚。
总不能是被一个小了几岁的人唬住。
就这个纳闷都没能顺利进行下去,因为李长青做出一个无法预料的动作。
他突然俯身靠近,近到需要用手臂撑在床边才能在不违背地球引力的情况下停住。
病床被他撑出嘎吱一声,竹听眠不由偏头确认——李长青真的做出了个床咚的动作。
竹听眠意外于他的大胆,也发现李长青试眼底的惊愕。
这人一声不吭地靠过来,居然把他自己也吓一跳,然后眉头很迅速地靠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
还疑惑上了?
竹听眠再次听到一声细微的“嘎吱”,这次是因为李长青用力捏了床柱。
她再次看向李长青的脸,随她动作,李长青目光游移一瞬,又坚定地和她对视,喉结滚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抿嘴,最后身形灵巧地弹开。
惯性使然,因为他的用力一撑,导致他本人为此后退一步半,撞到床边的柜子。
动静是没停下来过,整体情况已经有些不好收场。
“你醒了啊。”李长青说。
他一句不解释,直接掩盖刚才的行为。
竹听眠安静片刻,明知故问:“刚才没瞧清啊?”
李长青眉头又紧了紧,固执地看着她,“晕倒容易摔到头的,我是检查一下。”
他就是这个样子。
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加以辩解,都能够被放过去。
可他非要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总是生出不必要的自信,又被一句话呛得落荒而逃。
要说感情发展不是人为是可以控制。
但是李长青每次都这样,那他就得负责。
竹听眠开始为自己脱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有不接的道理。
“我闭着眼会耽误你观察吗?”
李长青面上的严肃冷静已经很难维持,可他还要强撑。
“不会,但是……我就是看看啊。”
“那刚才是在?”竹听眠问。
“你,”李长青盯了她几秒,还是泄下力气,垂眼去看自己脚尖。
“不要欺负我。”他嘟囔。
所有的委屈和不解
都被他摊开,受伤又不解,希望人可以听得清楚,也要看得明白。
竹听眠一怔,这人直白的几乎没有防备,让她无所适从,甚至不自觉地想要辩解:“我不是。”
但也没能说完。
不是什么呢?
冷漠的是她自己,没忍住要逗人的还是她自己。
这要怎么辩解。
这没道理辩解。
李长青等了很久,没听她说完话。
在确定自己只收到很敷衍的三个字以后,他说:“我去找医生。”
不知道是不是竹听眠的错觉。
她听出了“我要去告状”的感觉。
李长青匆匆离开,速度太快,以至于竹听眠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倒是很快领着医生回来。
加医生进门就笑了,“你倒是来得很勤。”
竹听眠也笑了,“怎么看什么病都是你啊。”
加医生耸耸肩,“我们全能型人才就是这么个用法。”
她又交代了几点,说体质也很重要,中暑需要考虑多方面的原因,让她确保水分的补充,至少一周内每天都要注意,饮食清淡,摄入点电解质,香蕉土豆橙子……
“别再去这么晒,三天之内不要剧烈运动,而且你血压有点低,咖啡浓茶酒精先断一段时间,早睡早起。”加医生终于说完。
又讲:“你这表情一看就没听进去几个字。”
竹听眠如实道:“刚刚醒,脑子还没开始转。”
加医生微笑着合上塑料夹板,“也没打算说给你听。”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病床旁边。
李长青正专心在手机里记录着,眉头微蹙,手指快速敲打。
全神贯注的,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儿。
很让人踏实,竹听眠感到安心。
可这份安心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加医生很快离开,留下他们俩互相看着,难免会重新续上刚才的情境以及气氛。
“你还说我,”李长青拿吸管把纸杯里的颗粒搅开,“你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
“是的,你说得对。”竹听眠决定不再忤逆,至少今天之内好好说话。
李长青先说她出门不戴帽子,明明每次都提醒,可次次都不戴。
“倔什么也不知道。”
这还在忍受范围之内,竹听眠尚且可以点头认下。
谁能想到李长青居然得寸进尺,兴许是经过几次试探,发现她现在变得格外包容。
他说一句瞟一眼,胆子越来越大。
“吃饭也不好好吃,还天天嘴上说自己几岁几岁,哪有大人挑食的?辛大嫂每天做出青菜,哄了辛光,还得哄你吃,明明就身体不好,这都不说了,居然甩着手就出门去玩,水也不带伞也不拿,帽子都不乐意扯一顶。成天炫耀自己有那么多颜色的防晒衣也不穿,下雨了都不知道锁院——”
“李长青。”竹听眠向他发射微笑。
就那一天没锁院门,可能真的会被这个人念叨一辈子。
怎么可以这么皮痒的往前翻旧账呢?
竹听眠觉得这要不拦,他大概会一直翻到头一回见面。
忘了,他压根没记得初中的事儿。
记性那么差。
居然还敢翻旧账。
被连名带姓这么一喊,李长青立刻顿住,也没再说剩下的话。
他把纸杯递过来,“喝药啦。”
竹听眠瞪着他,接纸杯的时候还朝他呲牙,“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李长青不太服气,但还是回答:“说完了。”
他假装若无其事,落在竹听眠眼里,很刻意,很笨拙,很……
哎。
她低眼去看手心摇晃的药水,看见自己同样缥缈而不确定的目光。
明明竹听眠没有动,明明纸杯就稳稳地停在那,可里头的药水就是无法平静,只是因为一个已经成过去的动作,它就翻了天又覆了地。
李长青看她久久地沉默,只好小声提醒:“这药不苦。”
竹听眠晃了晃杯子,低声说:“苦的。”
“这个药厂的不苦。”李长青很严谨。
竹听眠仰头喝了药,果然很甜,有些超出预期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
“头疼了?别是发烧。”李长青伸手想要来探她脑门的温度,结果立刻就被拍开。
他被拍懵了,揣着手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通过眨眼的频率可以看出他此时思考的速度。
李长青观察着竹听眠的反应,脑中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不会……你是害羞?”
竹听眠短暂地沉默,然后问:“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的?”
又偏头毫无意义地把纸杯往柜子中心推了推。
“一手汗,别抹我身上。”
李长青反应了会,立刻在身上擦手,又像戳到自己痒痒肉一样笑出声来。
竹听眠就瞧着他在那傻乐。
李长青被她盯得偏了偏头,又摸摸鼻子,忽然说:“你别突然不搭理我。”
他总是这样坦率过头,让人不忍轻易搪塞。
竹听眠看着他的眼睛,看得清里面那些坚持,又无法继续假装沉默
她说:“我前两天心情不好,你不是知道了吗?马上就是交流会的比赛,你大人大量,别记我仇了。”
李长青没吭声。
竹听眠非得要他吭声,问:“好不好?”
李长青只好点头,又“嗯”了一声,紧接着问:“那交流会之后呢?”
竹听眠知道李长青并非不懂人情,否则他过去那五年是过不下去的,所以他一般不会追问到这个地步。
至少之前前不会。
竹听眠知道他追问的原因,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改用最熟悉的敷衍方式。
她问:“木作会之后我是活不成了吗你要这么掰着指头计较?”
“哎!”李长青果然立刻被分散注意力,开启下一轮嘀嘀咕咕。
*
交流会前夕,李长青甚至又跑县城考了回试,相较于之前,成绩有了明显进步。
他立刻驱车回小镇,先把给陈小胖买的图画书和玩具带过去,又用卷尺量了下陈小胖最近长高多少,记好他的码数,顺带着去隔壁给老赵叔扫院子,不出意外的,扫到一半被赵叔用拐杖驱打出来。
李长青倒没什么,回家告知老妈考试的成绩,又马不停蹄地去民宿确认竹听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遵照医嘱。
问了一圈人,齐群讲他干什么要观察竹听眠,反正见她下楼都是去冷藏柜拿饮料喝。杠子说竹听眠晚上一两点都不睡觉,她起夜时能看到二楼还亮着灯。贺念则是醉心经营,没有多余的私人关怀分给老板。
周云正哄着辛光午睡,悄声告诉李长青:“小竹老板晕了这一回,我每天都给她煮清凉汤。”
“今天喝了没?”李长青也悄声问。
周云摇摇头,李长青立刻说:“我去给她煮。”
“你知道怎么煮吗?”周云偏头看了眼孩子。
煮个饮料应该没问题,李长青拜托周云把料单发给自己,转头钻进厨房。
民宿目前是满房状态,又因为客人性质特殊,所以多请了三个大姐过来兼职卫生和保洁。
可这毕竟是从文娱到媒体再到受邀匠人的一个团队,人数不少。虽然贺念快要把牙咬碎,但房间不够就是不够,他只好分散客源给隔壁两家。
场面话说得相当大气,关了门还是心疼营业额,所以寻去厨房里找房东。
“你家这屋子,为什么不能多几个房间?”
房东李长青向来容易高估自己的厨艺水平,辛大嫂给的料单不难煮,成品很快,但是李长青转念一想竹听眠爱喝甜的,所以就得加糖,这一加就加齁了。
贺念找上他的时候,李长青处于一种糖多了加水,水多了加糖的情况,正是心不在焉的时候 ,不过也能抽空应一声,“对啊。”
贺念以为他们正在进行有效对话,立刻说:“对什么?我都巴不得能让他们五人一间屋,不行,容客量决定我们的营业上限,我需要重新计算一下,但你家这屋子房间真的太少。”
李长青还是说:“好的。”
贺念眨眨眼,“你好什么?你能当场给我生几间出来?”
李长青捕捉到问题,回答:“我努力一下。”
贺念终于发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他一个眼神都没得到,因为李长青着急端清凉汤去伺候人。
“服了。”
他麻木的目光追随李长青远去,看见他和一个下楼的客人迎面遇见。
李长青护着碗,往墙边避了避,视线里那双脚却当场停在了那。
“你就是李长青啊?”
汤要凉了。
李长青抬头看了人一眼,是个微胖体型,圆眼浓眉的男人。
看情况,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把路让开,并且已经做好了挑衅的姿势。
李长青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抬脚往上迈了一阶,和那人平齐,又因为比那人高半个头,平日温和的表情褪去,而且俯视。
“何盛年,”这人下巴微抬,“我打小能拿筷子的时候就把刻刀,曾经师从留阳一派,你听说过吧?”
李长青平静地看着他,“很厉害,没听过。”
何盛年品着这话,认定李长青必定实在暗讽,因此语气越发难听。
“也没有你厉害,什么东西啊?交流会还能插队来?你背景挺硬。”
“不是插队,我走了报名程序。”李长青说。
“那你用别人的漆金镂雕是怎么个事儿?欺负女人?你可真给我们爷们儿长脸。”何盛年说得眯起了眼。
“你说陆久家居馆?”李长青已经感受到何盛年先入为主的敌意。
何盛年以嗤笑作以回答。
“他们冒名顶替这件事已经发过道歉函,公证过,”李长青手掌盖在碗口上,朝何盛年逼近了半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盛年有些懵,原本听见风声时他很是不齿这个李长青,一想到即将和他共同参赛就恶心。到秋芒镇之后瞧这人跑前跑后,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心中的猜测更加被证实了几分。
这个李长青一瞧就是个谗佞小人,仗着自己长了张稍微能看的脸就去欺骗女人。
何盛年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眼前这个男人没了笑脸之后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而且冷峻,要是再加挑衅,就要多多思考后果的样子。
和平时判若两人。
同样意外的还有正和竹听眠趴在二楼偷听的孟春恩。
“你不出手?”他小声问。
“他能解决,”竹听眠说,“他又不是一个很好欺负的人。”
“他都让你欺负成什么样了。”孟春恩说。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没表明态度。
*
木作交流会如期进行,一切都按照流程走,领导发言之后,孟春恩作为代表上台鼓励选手,流媒的主持人开始引导程序,参赛者一一露面。
主题早已说明,不破不立,这场比赛将会考察参赛匠人的绘画技能。
要知道,若是没有优秀的草稿做基础,很难雕出完美的作品。
一小时的定时赛,中途会有摄影师全程拍摄,也为了不让观众们无聊,会场里还设置了几个体验台子,孟春恩挂着个小蜜蜂满场跑。
半个镇子的人都聚在这里。
看热闹的不少,黄二妹等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时候,她瞧见陈兰时还想过来说话,又发现竹听眠在那,而且身边围了一大堆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她放弃了。
“李家的人和小竹老板怎么都来了?”她身边的人问,“我听说这个什么会,可是大老板办的,李长青也做木工,他不会参加了吧?”
黄二妹冷笑道:“他也配?”
“呸!”冯阿姨挽着周云的手臂从她们身边路过,大声说,“识字吗!受邀匠人那里李长青三个字你是看不见?”
黄二妹也没去查证,先发表诅咒:“参加了又怎么样?反正得不了奖。”
冯阿姨指着她,“一会长青要是真没拿奖,我今晚就拎着针去把你嘴巴封上。”
在这片土地上,李长青这三个字曾经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过,这还是第一回,他的脸和他这个人,站在最有可能发光的路口。
像是突然变得不一样,因为众人不在意也不好看,所以再次出现,足够震惊。
竹听眠和李家人站在比赛反馈屏幕下面,她给民宿上下放了半天假。贺念他们也来了,齐群表现得很不屑,但全程都紧紧盯着屏幕里的李长青。
孙明和王天过来时看见齐群,三人熟练地呛了几句,最终一致决定姑且先放下恩怨,李长青比较重要。
竹听眠注意到何盛年。
比起他当日潦草收尾的挑衅,此时认真绘画的样子倒是比较搭得上他的自我介绍,孟春恩曾经说过,这个何盛年就是傲,热衷比拼,从没败过。
底子是有的,也是这一次比赛最有可能争得头筹的人选。
常年参加这类交流会的匠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固定模式,选定主题,迅速落笔。
李长青却低头看着纸,迟迟未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白纸还是未被着墨。
他突然在摄像机路过他的时候抬头看向镜头。
目光是专注的,像是真的能瞧见什么。
也是真挚的,真挚得有些烫人了,整张被屏幕放大的脸上,再苛求的都无法从这里找到半分虚假。
就这个瞬间,竹听眠觉得自己正在同他对视,好像自己在他桌子面前,只消抬手,就可以拿起笔画出第一道痕迹。
镜头不过停留了几秒,却让她出神。
等再次看到李长青时,他已经开始绘画。
竹听眠没有看过这样状态下的李长青,再也瞧不着疲于生活的隐忍模样,而是坐在台上,握着笔,放出梦想高高飞远,让它带着自己走起来,又跑起来。
心无旁骛,眼神聚焦,扎扎实实地落下每一笔。
称作虔诚都不为过。
真好啊,竹听眠想,也为此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直到镜头往下一俯,完整地拍下李长青的画。
竹听眠笑不出来了。
李长青画了一只手,右手,纱布一圈圈地变松,呈现出逐渐下坠的感觉。手心向上,五指虚虚拢着,从纱布的缝隙中,那条从未示人的伤疤被别的东西取代。
层瓣垒叠的芍药花生长出来,一簇又一篷地,热烈地,从纱布里挣扎出来。
再难看到疼痛存在的痕迹。
竹听眠看得太清楚,以至于无法阻碍拼命地把血液泵向脑袋,心跳忽而拥有了明确的意义。
居然澎湃起来。
好一会,竹听眠才察觉自己眼眶发热。
孟春恩一路连跑带跳地冲到她面前,小声又激动地说:“这个段位太高了吧,怎么又纯又会啊?哎,建议严查啊,这状态不像没谈过。”
竹听眠摆摆手让他先走,继续注视屏幕,发现李长青在画里那只手心处留出一条长方形的空白,所有的线条都绕开了那片空白。
孟春恩倒也再多讲,凑她面前仔细看看,临走前塞了包纸巾给她。
比赛铃声响起之后,工作人员带走所有作品去参加评分,最后由主持人宣布结果,并且展示作品。
何盛年果然是第一。
他画了一副断掉的老树,树身折腰断开,树皮被撕裂,如同伤痕血肉外翻,看起来绝望而无力。
可是却有一株细弱嫩芽从断口处生出,单单一片叶子,脆弱好奇地向外看。
犹如一个家族轰然落难后,拼尽全力托举出下一代。
“灵感来源于我入住的民宿,来到秋芒镇后我尽力搜集本土故事,得知现在住的那间民宿没有翻新之前,院里曾经有棵老树,倒在了新生活开始的时候。”
面对主持人的采访,何盛年如此介绍。
竹听眠没有再看屏幕,而是放
目去寻站在台上的李长青。
李长青久久地凝望那副画,眨眨眼,低头呼出一口气,思索一会,又抬头重新看向画里那棵老树,不再动作,就这么瞧着。
他拿到了第五名。
对于李长青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成绩。先不讲这样规模的交流会上,前几名的曝光量足够维持后续作品的名利,最重要的,李长青从未正式进入过这个行业,能有这样露面的机会,同另一批专业熟手比拼,还能得到这个成绩,是很好的敲门砖。
第五名的奖品是一张荣誉证书,还有五百块的奖金。
李长青从主持人手里接过来,朝天上挥了挥,举了好半天的手。
领完奖就可以下台,主持人忽而叫住他,同时微微偏头,似乎正在从耳麦中接收信息。
几秒之后她笑着询问李长青:“我们都注意到您在画稿中央特意留了一片空白,请问是专门留给自己落款的吗?如果是的话,希望这个舞台有幸听到您的作者名。”
谁都不知道李长青为什么偏偏在手心处留下空白。
毕竟,一般的作者在选择署名或者落款的地方时都不会干扰作品,当然也有特别自信的作者,比如乾四爷。
主持人这时候问出来很有意义,这是李长青正式亮相的时间,也是宣布他正式加入这个行业,有自己单独的作者名。
不知是谁的授意,总之很好。
李长青出人意料地摇摇头,说:“我的作者名就是我的本名,我是秋芒镇的李长青,但这个地方不是用来刻字的。”
他又往台下看了一眼,重复说:“不是刻字。”
这倒是让主持人来了兴趣,“请问是有什么深意吗?”
从进场到被拍摄,再到绘画,接着领奖,这个从没有出现太多表情变化的人突然抿出个笑。
他说:“是有一个人,她总是希望别人不会受伤。”
“我,我们全家都很感谢她。”
李长青从衬衫口袋里翻出一个创可贴,撕开,正正地贴在那个长方形上,又细致地抚了抚。
那块空白的长宽都能和创可贴对上,可见是蓄意而为。
竹听眠本来已经控制好情绪,哪能料到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杀了个回马枪。
她听见自己很轻地喃喃了一声。
“真是……”
第25章 莽莽你们搁这结拜呢?
25
真是不鸣则已。
这张创可贴往上面一抹,整幅作品就拥有了比较强烈的指代性。
有人还在看画,有人直接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自己都差点忘了,她正和李家人站在一处。稍微仔细听听,整个李家人连带着贺念与齐群他们,都陷入某种诡异且默契的沉默之中。
“他真是,我之前开玩笑呢,说要是他能报上名,那就雕我的左手。”
不太有说服力。
时间太赶了,她的能力之内只能编出这句话。
张桂香有所表示,眼睛眯缝而且意味不明地哼哼了两声,“原来是这样。”
竹听眠偏了偏头,“是的,就是这样的。”
“嗐,长青跟我说过的,就昨儿个说的,讲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陈兰用力一拍巴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对竹听眠说:“真的,小竹老板,我们家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竹听眠感激地看着她。
是我该谢谢你。
陈兰又说:“长青没谱气的,画画也不好看,你的手比他画得要好看多了!”
“是啊是啊。”刘霞也跟着说。
“是吗?”李慎开始认真审视屏幕上那幅画,猝然被媳妇儿拐了一下。
“是的。”刘晓霞咬着牙提醒他。
李慎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哎,是!是是是,就是!这小子画画不行。”
“也不用说后边那句!”刘霞简直拿自己老公没招。
一群人被这夫妻俩逗乐。
竹听眠也笑,却很少笑得这么艰难。
感谢李家人齐心协力帮助糊弄他们自己。
“笑什么呢?”李长青突然出现,看起来是准备无缝加入对话的样子。
孙明和王天早就冲过去台边迎接他,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接过来,完全止不住兴奋,李长青说出口的话都要被他们摇散。
“聊你得奖呗!”李慎捏了捏大侄子的肩膀,夸他长脸。
“谁说不是呢。”李长青倒也不客气,当即抱着三叔晃了晃,也不偏心,一偏头,脑袋靠向刘霞肩膀说谢谢三婶。
当然不能冷落老太太,李长青把证书和奖金交给张桂香,“全都给您!”
老太太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拍拍大孙子:“还有你老妈呢。”
“那当然!”李长青开朗回答,立刻抱住老妈。
“好好好。”陈兰抬手拍着儿子后背。
“长青叔!长青叔!!”陈小胖挣开妈妈的手,张开双臂扑过来,李长青稳稳地接住他,把孩子举起来飞了两圈。
之后又去同贺念打招呼,齐群都被抱了一下,天知道李长青哪来那么大力气,齐群愣是没能第一时间推开,最后只能气得跺脚离开。
看得出来这人正在向全世界甩卖拥抱。
到了这个阶段,竹听眠已经确认李长青即将转向自己,于是她往后退了些,摆好警告的目光。
微笑的意味很明显:你敢激动上头当众抱我一下试试?
李长青读得懂竹听眠的表情,也能够接收到信号,紧急调停身体,最后同手同脚地往前蹦了一步。
手忙脚乱,好歹是止住了。
隔着一段距离,李长青回头望了一眼被公示在屏幕上的那幅画,又回头朝她笑了笑,接着自自然然地走过来。
竹听眠原本已经决定好要冷着脸,让这个先斩后奏的人知道厉害,可是所有的打算都被他邀功而且坦荡的笑容瓦解。
他无声笑着走过来,一点点缩短距离。
像是在问:“你看,我很棒,对吧?”
趁着众人过来道贺,李家人纷纷开启约定饭局的程序。
竹听眠往外边让了两步,李长青立刻跟过来。
“你想干嘛啊?”她压低声音问。
“没想干嘛,”李长青毫无诚意地狡辩,“不都说了嘛,就想谢谢你。”
又询问:“你喜欢吗?
竹听眠瞥了他一眼,“我是问你这个吗?”
“那我就不知道你是在问什么了。”李长青愉快地同迎面走来的人微笑致意,已经好心情到吧手背在身后,像个刚刚得到了表扬的孩子一样,专心骄傲着,完全听不懂话外有话。
竹听眠发现李长青最近总有这样的时候,在发现可以大胆之后,干脆收起小心翼翼,摆着惶惑的表情观察,又明目张胆地伸手来要纵容。
还能怎么办呢?至少今天不能扫兴吧。
竹听眠对他说:“你给我注意一点。”
“走路姿势也要被教育啊?”李长青说得有些不自然,有试探,也有盖不住的高兴。
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原先多瞧两眼都要红着脸控诉人不像话,这会居然也能找话来敷衍可能会触及的尴尬。
竹听眠忽而顿住脚,开始仔细观察他。
李长青也停下来让她好好瞧。
“你是在干什么?”竹听眠问。
李长青眨了眨眼,微微歪着头,“呼吸?”
比较谨慎的幽默。
竹听眠“哈”了一声,“李长青你简直太得寸进尺,我已经记下这笔账,总有时间跟你算。”
李长青老实了,“我也没想到会高兴成那样。”
但是。
他隙偷瞄竹听眠。
你不也总对我动手动脚的。
太双标了。
当然,这些话他没同竹听眠说,也学她,悄悄在心里记一笔账,记完,又看着人笑。
他捏了捏手,说:“我现在还是很激动,你相信吗?我手心还在发麻。”
竹听眠乐了,“长青啊,很久没拿过奖了吗?怎么像喝醉一样。”
“多巴胺。”李长青冲她咧嘴笑。
“什么多巴胺?”孟春恩挤到两人中间。
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李长青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护竹听眠的右手。
孟春恩当然记得好友受伤,即便动作再夸张也不至于真的撞到她,但也决计不肯放过这个调侃的机会。
“你可真上心,”他对李长青说,又问竹听眠,“对吧?”
竹听眠往不远处望了一眼,“不是还在进行后续直播吗?”
交流会的项目比较丰富,除了大师收徒这个隐藏项目之外,还有现场直播,收藏爱好者可以全程观看,最后也会把前三名的作品挂在直播间竞价。
“观众一直在追问那创可贴小帅哥上哪去了,”孟春恩笑眯眯地看着李长青。
李长青有些没明白,他说:“我是第五名。”
竹听眠扭头瞧他。
有点心思全用在刚才斗智斗勇了是吧。
“你家这傻子。”孟春恩已经听不下去,他解释说那位老师父的确眼高,准备考察何盛年是否可以成为自己徒弟。
“但也有观众要订购你的作品。”
“刚刚吗?”李长青问,“刚才买的?”
孟春恩安静了,他盯着李长青瞧半天,转头对竹听眠说:“要不是故意装憨,那就是天赋了。”
李长青也看向竹听眠。
“不是刚才买的。”竹听眠说。
“那是?”李长青问。
“上辈子买的。”竹听眠说。
李长青:“……”
又开始了。
孟春恩倒是有心多瞧,但时间紧任务重,他进行了简短地说明,“意思就是因为你出了名,所以作品可以单独拎出来买一个好价格,也算给名声铺路。”
这太意外了。
李长青感到才将将消散了些的飘飘然重新回来,求证似地看向竹听眠,“你听到了吗?”
竹听眠好笑道:“那可是我的手,有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
又说:“你还不赶快谢谢我。”
“谢的,要谢的。”李长青说。
秋阳铺他一身灿烂金黄,颊边的绒毛因此而变得柔软,倒叫这个小麦色的青年拥有了金金白白的披风。
可见这个人,连太阳都乐意眷顾。
交流会结束当晚小镇做东,邀请的都是工作人员和参赛匠人,竹听眠没跟着去,临走时提醒孟春恩说李长青酒量不好,别让人灌他。
今晚又到和王老师线上沟通的时间,她吃过晚饭就回了房间。
已经准备了很多可以聊起的话题。
她甚至说起自己现在每天都带着辛光看猫和老鼠,发现他对音乐很感兴趣,交响弦乐响起时,孩子会随着音节变化点头或者缓慢晃头。
自从右手出事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起过音乐相关的事情,这会却在很愉悦地说自己听贺晴说可以让孩子试一试,所以她在网上买了一把很可爱的尤克里里,准备教辛光弹唱。
比起之前的每一个疗程,竹听眠自己都能感到目前的状态要好太多。
就连王老师都说:“你实在让我太过向往小镇的生活了。”
“来我这住几天吧,已经营业啦。”竹听眠立刻邀请,王老师说一定。
也是在王老师说“一定”之后,房门被很轻地敲了两下,动静是故弄玄虚,步伐是脚尖垫起。
“怎么了?”王老师注意到竹听眠偏头笑了起来。
“没事,刚才风打门了。”
李长青轻手轻脚地下楼才问齐群:“都几点了还在这?”
齐群本就纳罕这个人刚才做贼一样进来干什么,又发现他居然才看见自己坐在这,说话也变得比较直抒胸臆。
“你是瞎了吗?”
“刚才没注意,”李长青说。
齐群抬头看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你别管。”
话要是这么说,那李长青就管定了。
“遇上事儿了?”他问。
齐群“啧”了一声,表情还是不耐烦,先是看一眼李长青,又看一眼二楼,还是说了出来。
“就你今天那个破比赛,杠子去的时候遇见她老妈,人不几天都没回去了吗,今天撞见,牛大姐说要捉她回家,杠子就跑回来躲着了。”
这是想守一下,怕出事。
真成门卫了。
李长青用脚勾了张塑料凳子坐到齐群旁边。
“你他妈滚远点,我看到你就恶心。”齐群反应极大地抬起屁股搬着凳子横移两步。
李长青只当听不着,很是闲适,瞅瞅院门外,又仰头看看二楼。
没多会,二楼走廊因为一扇门的开启而亮起一线光,又很快暗掉。
竹听眠把取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检阅。
事实已经很明显,某个惯犯留下一方保鲜盒,还有一幅画。
保鲜盒里是已经削好的水果,画是比赛原件。
事儿倒是做得不少,纸条都没留一个,好像十分自信,确定真的会有人很稀罕他这幅画一样。
竹听眠印象里,她收拾了几个空相框带过来。
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抱怨李长青的不懂事。
她现在手还没恢复好,那相框又是要抠铁条又是要对齐玻璃的,多麻烦。
居然没有裱好再送过来。
罪加一等。
*
竹听眠要做东开庆祝会,本该在交流会第二天就办,但架不住昨晚饭局的热情,一堆人带着酒劲扭回来,日上三竿都没清醒几个,只好往后延一天。
而且既然是在自家开宴,那就没那么多讲究,正好去请人也不显得突然。
李家人重新坐在院子里吃饭,都觉得十分感慨。
陈兰和儿子雨夜里谈过话,也不再同之前一般没事儿就拉着竹听眠道谢,却依然热情不减,得知许多人都要在民宿吃饭,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给周云打下手。
孙明和王天弄了个篝火,特意用小推车拉了公分石过来垫着,以免伤到院子里的地砖。
“姐,一直说要请你吃饭,结果一直没请成。”王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还记得上次齐群挑事儿,自己和孙明想要过去帮忙,结果被人架住只能干着急。
要不是竹姐出面,那天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尾。
想到这一点,王天难免对身边的人说:“你真的混球。”
齐群冷不丁被他这句话砸脸,立刻暴躁回答:“老子还在这跟你铲石头呢!”
王天看看他手里的锄头,也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偏颇,所以重新给出一个修正版本。
“之前你真的混球。”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齐群立马甩掉手里的锄头,又被孙明捡起来塞他手里,“大喜日子,算了算了。”
“你也没少骂我。”齐群不吃他这套。
“那是因为你混球。”王天提醒。
一触即燃,像是三团鲜活的白磷。
竹听眠没拦,横竖这仨凑一起,不吵尽兴了晚点吃饭都不安生。
她退出争吵范围,李长青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给她递了个帽子。
“你有收起来吗?”他问。
这人还学会夹带私货了。
“这么记挂?看来是压根就舍不得送给我。”竹听眠说。
前边有人在抬着手机后退找角度,李长青就虚虚抬手在竹听眠身前护了一下。
他侧脸带着笑,“很珍贵的。”
竹听眠问:“要不我供起来吧?”
李长青以为她在随口开玩笑,也就点头说:“看你啊。”
下午点他回家去上了两节课,饭点折回民宿,发现一堆人围在吧台那看热闹。
竹听眠真的把那幅画供了起来。
她在民宿前台腾出块一尺见方的地儿,用了一个迷你小画架,稳稳地架着那幅画。
为表态度,甚至一左一右摆了两瓶AD钙,最中间供了一把大白兔。
李长青人都看傻了。
今天晚饭的是以庆祝会的名义,谁都知道李长青是民宿的人,那么民宿老板特地展示这幅画,似乎也合情合理。
大家看个新鲜,没太说什么。
倒是孟春恩咔嚓咔
嚓拍了不少照片,又对着李长青音调奇怪地“啧”了几声。
等人都散开,李长青才敢过去看自己的画,伸出指头戳了戳那几颗奶糖。
“竹听眠,你是做什么呀。”
他超级小声地问。
又偷偷笑起来。
座次倒是也特意安排,熟人相邻,长辈们喝酒感慨,晚辈们也在喝酒感慨。
这桌,大家起哄着让李长青说祝酒词,说完之后又讲那杯酒必须喝下去。
杯子很浅,还没茶杯高,但是即喝即见效。
孙明都替他担心,“你这酒量,以后结婚可怎么办。”
王天特别义气地咬着肉高高举手,“以后我给长青哥挡酒!”
“你跟他结啊,还你挡。”孙明拐了王天一下。
“我长青哥指定得取个厉害媳妇儿!”王天大声说,“他上过大学呢!”
“大学?哪个啊?”贺念问。
李长青垂着眼摇了摇头,“没哪个,我退学了。”
贺念表情一僵,“啊”了一声,赶紧说:“抱歉啊,我不是故意问。”
王天并不乐意听见这个口气,他说:“被录取了就是上过!再说了,那学校能被我长青哥上,是那学校的福气!”
贺念为他的追捧大笑道:“李长青是救过你的命吗?”
“那没有,”王天有话真的说,“但是小时候我拉裤兜了,还是长青哥把裤子脱给我,结果他的裤子也被我弄脏。”
“吃着饭呢!恶心不恶心!”齐群把筷子一丢。
“我不恶心!”王天瞪他。
孙明笑得拍桌子,“就长青陪你晒鸟丢人这事儿,你就愿意感激他一辈子?”
王天为此骄傲:“我这是重情义。”
贺念听得好笑,但还注意着提醒:“这桌上还有女孩子呢。”
“哎哟……”李长青捂着眼睛笑起来。
齐群看他一眼,已经下意识想要说点儿什么,但还是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也算把话咽了下去。
杠子跟着他们乐了一通,靠到竹听眠身边问:“你也上过吧?”
竹听眠偏头问她:“学校?你想去吗?”
“我?”杠子睁圆了眼,“我哪能去啊。”
“可以的。”竹听眠告诉她,大学分很多种,学知识深造的,也有学技术的,而且很多学校都会分配工作。
杠子明显听得心动,又踌躇起来,“我觉得离我有点远。”
“不远,等发了工资,你去报名,”竹听眠上一秒还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下一秒就说,“你要让我知道你拿钱回家,我就解雇你,听见没?”
杠子被她突然变脸唬住,又灿烂地笑起来,“好!”
竹听眠接着说:“有手艺,就能吃饭。”
“像李长青一眼?”杠子问。
“是啊。”竹听眠瞥了眼身边那个已经撑着下巴的人。
怎么能有人一沾酒就醉成这个样子,竹听眠决定,改天得拉着李长青去检查一下过敏原。
李长青倒也没空肚子喝,他醉了之后还能记得吃,差不多饱了才停筷子,然后就撑着脑袋看着一桌子人。
听他们笑闹,心里头也鼓得像是灌满风的帆,轻盈,惬意又充满动力。
“那长桌宴摆了十天呢!”王天骄傲不已地向贺念介绍。
已经快聊到长青的老爹了,孙明让他闭嘴。
“没事儿。”李长青朝他们抬抬下巴,又杵着脸垂眼笑起来。
竹听眠本来就胃浅,很快吃饱,抿着酒听他们闲聊,视线倒是常驻在李长青身上。
工作人员那一桌吃得差不多,闲适下来,在烤肉和欢笑声之间抬着酒杯围去篝火周围。
孟春恩带了头,他们又欢快地唱起歌,甚至开始围着篝火跳舞。
这样一个热闹充盈的夜,将会给在场每一个人留下不同的回忆。
底色无疑是美好。
李长青歪头望着,人影把橘红火焰切割,落进他眼底跳跃闪动,看着看着,他低低笑了一声,几乎只有气音。
短促而满足。
他又看向竹听眠。
正好她刚把视线收回来。
李长青不闪不避,就这么借着灼烫篝火同她对视,说:“没想到真的能活得好。”
竹听眠没说话。
李长青又说:“我还是很想我爸。”
“应该的,”竹听眠告诉他,“这很正常。”
李长青很迅速地眨了两下眼,又讲:“他真的给我摆了十天长街宴。”
“这次考上,再摆一次。”竹听眠说。
李长青很认真地想了会,撑着脸的手往嘴边儿挪了挪,“谁摆,你给我摆么?”
竹听眠点头,“可以啊。”
李长青像是整个人都快融进这个夜,看着她笑了又笑。
“你摆算怎么回事儿?”
竹听眠被篝火那边的笑声吸引,转头过去瞧。
院子里还嬉戏笑闹声,就连这一桌都没能消停,孙明连同王天趁着酒醉,好好地数落了一顿齐群。
过了很久,李长青突然说:“那摆吧,别哄我。”
竹听眠这才重新看向他,依然是点头:“会的。”
*
其他受邀匠人在之后两天内陆续离开秋芒镇,孟春恩他们倒是不着急,本就定下这段时间休息一阵,就留着住下。
至于何盛年拜师的事儿。
那位老师父规定了出作品的日程,比较赶,最好原地开工。
孟春恩当场指定“可以住”小院作为交流会工坊,并且提字“匠人栖”。
简简单单三个字,立刻就把档次拔高。
贺念当然不能放过这个营销的大好名头,骑着三蹦子就奔镇头去现场打了个牌子挂在院里,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口条那叫一个专业。
竹听眠发现这人的技能总是点去意料不到的地方,很是震惊。
“你居然会骑三蹦子?”
“你还不如直接对我的工作热情表示感激。”贺念说。
“感激。”竹听眠虚虚朝他做了抱拳的动作。
齐群拖着垃圾桶路过,立刻见缝插针地讨嫌。
“做作。”
“你干嘛拖垃圾桶?”竹听眠问。
“满了啊。”齐群很自然地说。
竹听眠打量他片刻,续上之前的话题:“我们城里人就是比较做作。”
“莫名其妙。”齐群继续前行。
背影已经有了任劳任怨的轮廓。
何盛年还留在民宿,那位圈内大佬给出时限,要求他半个月之内用桢楠把作品雕好。
根据孟春恩介绍,竹听眠得知桢楠很名贵,封建时代的皇家木头,木质细腻,但脆性很大,很容易雕废,十分考验手艺。
且不提何盛年画的那个作品难度等级在那一阶,就是挑料子也得等,要他回家去,一跑一等,那估计就悬了。
他已经了解过,本地木料场就有桢楠,虽然存货很少,只有两块,但也够他用了。
立刻订货,立刻开始,看起来比较有效。
理论上是这样。
可木料场老板就是不卖他。
“你凭什么拿第一赢了我们长青!”何盛年向李长青复述这个离谱的理由时,脸色也很长青。
相处了几天,谁都知道何盛年有多么渴望拜师成功,难怪他现在崩溃得扯头发。
“那位叔比较护短。”李长青示意他稍安勿躁。
何盛年更躁了,“我要是没拜成师,那就是你毁了我一辈子!”
李长青很轻地笑了声,告诉他:“一辈子可没那么好毁。”
随后就出院子去了。
贺念看他突然离开,向身边的齐群询问:“李长青干
嘛去?”
“鬼知道,”齐群说。
李长青没过半小时就带了两块木头回来,让何盛年先挑。
“你为什么带两块?”何盛年顿时警惕。
“我不也得雕么?”李长青指了指吧台上头的供着的那幅画,“卖钱。”
何盛年依然不相信,“人家没指定用这木头?”
“我又不拜师,”李长青直接说,“用这木头卖价高。”
何盛年这才稍微打消了些戒备,终于认真挑选起来,选定之后就要伸手拿。
李长青眼疾手快地按住,对着何盛年疑惑的眼睛举起收款二维码。
“给钱啊。”他说。
何盛年拿出手机,“哦。”
又解释:“我没有不打算给钱。”
李长青报了个数,何盛年也就依着话打字,敲到一半又停下来问:“不对啊,怎么你的价格比我去问还多出千把块?”
“你当我白拿啊?”李长青催他快付钱。
木料场那叔可不好哄,他认定李长青被城里人欺负,觉得这个比赛不公平。他不懂画工和主题,就觉得李长青该拿第一,甚至气愤于李长青替对手说话。
李长青是好多歹说,最终才买走。
当然,也有从三叔店里拿了条中华的原因。
“中间商。”何盛年付完款说。
李长青冲他笑笑:“人情啊。”
“我拿走了。”何盛年又要伸手,再次被拦下。
这次是孟春恩。
他表示那老师父定下时间的,从哪天开始,到哪天结束都有他自己的说法,日程是定在明天开始,在那之前不能开工。
“我建议你抓紧去看看镇上有没有合适的作坊可以租,你这可是精细活。”
从没听过这规矩,何盛年难免多问一嘴。
孟春恩说:“早上刚接到他老人家的电话,就这么吩咐我的。”
那没事了。
何盛年立刻表示自己这就去找地方,又问:“那这木头?”
“我保管着吧。”孟春恩说。
“行!”何盛年点头,“你在圈子里有头有脸,我信你。”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拿出记号笔,在自己选的那块木头上签下名字。
孟春恩只是笑。
何盛年真是个急性子,有了事儿要做就一秒耽误不得,火急火燎地往外赶。
李长青耸耸肩,准备抱走自己那块木头。
“哎。”孟春恩一样把他拦下。
李长青看他,“干嘛?”
孟春恩也问他:“干嘛?”
竹听眠下楼就见这俩人瞪眼相看,立马过来凑热闹。
“干嘛?”
“这我的。”李长青对她说。
音调完全变得不一样,当场就软和不少。
孟春恩按着木头抖了一抖,“……你小子。”
“这是他的。”竹听眠向孟春恩转述。
“花钱买的。”李长青补充。
“够了啊!”孟春恩打断他俩一人一句,“没说不给,你得跟着何盛年一起开始。”
“人师父没说要收我啊。”李长青说。
他对于没能被选中这件事儿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可能卖出作品也很好了。
但孟春恩这么着,李长青就有些分不清了。
“人没说要收他啊。”竹听眠揣着手,脸上挂着笑,开始做复读机。
孟春恩是把她看了一眼又一眼,“竹听眠,我有我的节奏。”
“啊,什么节奏呀?”竹听眠笑起来。
孟春恩干脆省掉一切场面话,直接耍赖,“你听不听我的。”
他这是有事儿不能明讲。
“哎!”竹听眠玩笑道,“怎么急眼呢?”
“你护着别的男人呗!”孟春恩恶狠狠地说。
“你男人我也护不上啊。”竹听眠笑得肩膀发抖。
“竹听眠!”
孟春恩和李长青二人齐齐开口。
“你再喊一个?”竹听眠眯着眼看李长青。
他也喊了呢。
李长青立刻闭紧嘴巴。
“哦哟,”贺念在吧台后头对杠子感慨,“中气足。”
孟春恩叫迟文下来给他撑腰,两人就这么把木头抱走。
李长青倒也没拦,就等在竹听眠身边,听她问:“李长青,你是猪吗?”
孟春恩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看来,那位老师父不知是出于哪种原因,挑中了李长青,想要一起试炼试炼。
孟春恩和迟文不能讲太多,师徒传承的规矩,要是说开了,搞不好会让李长青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我,”李长青看了眼木头离开的方向,说,“没敢信。”
这种明明已经快要放下遗憾,又得知会有希望的感觉,特别像是去买刮刮乐,发现没有中奖,于是丢到一边。
结果那张纸片爬起来追着人大喊:“你再看我一眼,兴许中了呢!”
“那就让自己敢。”竹听眠说。
“听不明白好赖话呢,”她挥手威胁他,“揍你。”
李长青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
*
人与人之间不必非得说开。
根据孟春恩定理,他这么明显,只能是事情将近。
竹听眠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所以破天荒地守在前台。
贺念有些担心,但也及时对老板做出向上管理。
“要是来人了你至少说句欢迎光临。”
立马就有新的客人可以试验,从门外甩着手走进来个老爷子。
老头儿穿着件墨绿的中华青年T恤,裤子却是一条棉麻太极裤,闲逛似地晃到前台。
“欢迎光临。”贺念立刻说。
老头儿报了名字和电话,伸出手,“房卡。”
贺念一边登记,一遍介绍入住事宜,又招呼杠子把人带上楼。
老头儿转身前,视线迅速扫过竹听眠,匆匆路过,又紧急折返。
整体呈现出一种从目中无人到有人的地步。
“欢迎光临?”竹听眠说。
老头应当是认出了她是谁。
他先看着她的脸确认,“嗯?”
又看她的右手,“嗯。”
而后头也不回地往楼梯走,很是故意地重重叹了口气。
“嘿?”竹听眠看着老爷子离开。
贺念赶紧拦住她,“老板,老板!那是客人。”
“我能打人啊你吓成这样?”
竹听眠话音未落,天上云头悄悄露出声闷雷。
要下雨了。
下雨了。
“你房间是不是被人开了门?”竹听眠攥着手里的骰子问孟春恩。
他们正在玩儿大富翁,孟春恩和迟文的房间就在竹听眠隔壁。
这大雨夜的,没人会跑出来走廊吃水,所以隔壁那屋门开开关关就很明显。
“什么开门?”孟春恩让她先付钱,“纽约我已经两幢房子,目前房价三倍,我和迟文都在你这儿呢,谁开门去?给钱!”
“哐当——”
这动静,实在很难遮掩。
竹听眠偏了偏头,当即撒开骰子去窗边看。
迟文无声地叹了口气。
“哎!老眠!”孟春恩赶紧追过去。
竹听眠这间屋子是精心挑的,更何况还打通了几间连在一起,人在窗边可以俯瞰院子。
就看着下午来的那老头把木头放到院子中间,站了会,似乎在确认淋雨角度,并且最终满意地拍了拍手。
重点是,他只放了一块。
“这木头,淋雨得废吧?”竹听眠问。
“他会赔钱的。”孟春恩说。
竹听眠兜里手机响起,贺念来电问这老头得怎么个管法?要不要管?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孟春恩,告诉贺念:“给人拿把伞。”
孟春恩一直等她挂了电话才说:“这些高人吧,挑选徒弟的方式都比较刁钻。”
“老孟,”竹听眠喊他,顿了顿,才说,“李长青可以不入选,但他不能被拿去垫脚。”
“放心,人只是刁钻,不是邪恶。”孟春恩讲这师父只是太久没能找到传承人,快魔怔了。
“创作哪有不疯的?”他
说。
“这还不邪恶啊?”竹听眠问。
何盛年第二天知道自己那块木头泡了水,又告知是被那位师父亲手扔去水里的。
人当场就晕了过去,被送去镇医院,竹听眠再次和加医生相遇。
“你这民宿怎么老晕人啊?”加医生问。
竹听眠回忆着雨里那个缺德的身影,摇头说:“这真不是民宿的问题。”
她扭头看李长青,果然见他有话要说。
李长青猝然感觉有某种冰凉的东西浇在身上,很快确认这种感觉来自竹听眠的注视。
“我……”
“你自己的前程,别问我。”竹听眠说。
何盛年看着他们,眼里已经看不见光。
“我是被否决掉了吧?师父扔我的木头,就是不愿意收我。”
“你亲耳听见的?”李长青问他。
何盛年摇摇头。
“那就不是他的最终结果。”李长青说。
何盛年茫然地看向他。
李长青被他瞧得叹了口气,“我选木头的时候看过,可以劈料。”
这就是剩下那块木头一人一半的意思了。
何盛年痛苦地闭上眼,“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有多喜欢非得找原因。
竹听眠说:“分你一半,你雕不雕?”
她发现这个何盛年真的十分浮躁,沉不住气,这一点对于手工匠人来说是大忌。
而且,她已经打定注意,但凡此人现在开始追究民宿没拦住人,她就会立刻翻脸,然后逼着李长青离开。
何盛年垂头思考了好久,终于说:“只能用一块料,你那件就得缩尺寸,买家能同意吗?”
居然问这个。
竹听眠意外地挑起眉。
“订货的时候只说让我雕出来,没定尺寸,”李长青说,“能不能商量那是我的事儿。”
对方给价确实不低,李长青寻思着实在不行,就去说明情况。
而且。
“说实话,我也可能被那位师父挑选,不可能甘心把机会全让给你,我就这样,最多分一半。”
李长青已经表明立场,愿意在不牺牲前途的前提下,尽量帮助。
何盛年眼里又有了光。
泪光。
他哽咽道:“你人真好。”
事态似乎有所好转,但两人分一块料子,还是有些差强人意。
但好像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原本跟过来看热闹的齐群却突然出声:“那什么,你们那木头,是什么楠?”
何盛年说:“桢楠。”
“哦,”齐群偏头清了清嗓,“我家有。”
“你家有?”竹听眠立刻问,“有多少?”
齐群皱着眉说:“好几大块。”
“你为什么有啊?”李长青问。
“以前看你牛逼嘛,我也想试试,买了几块你说的牛逼木料回去,”齐群越说越小声,最后恼羞成怒。
“老子就是有!你们要不要!哭哭啼啼,男人样都没有!”
“雕出来了么?”李长青问。
“关你屁事。”齐群说。
何盛年大为感动,也顾不上自己还在吊水,爬下床就要去拉人。他差点把针头挣出来,还好李长青手快,取下了吊瓶跟着他。
也是这么一跟,何盛年左手拉住齐群,“兄弟!”
又迅速回身用右手拽住李长青,“兄弟!”
加医生在门口喊,“病人别起来跑动啊,搁这结拜呢?”
竹听眠早就笑得坐到床边,响亮地回答加医生。
“是啊,结拜呢!”
第26章 莽莽那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26
时不我待,何盛年即刻投入工作。
经历了这么场风波,他已经不再对李长青有微词,甚至接受邀请,一同去李家的木工铺子进行是雕刻。
同样的事儿,有人一起在做就令人干劲十足,也算是木作交流会的余韵吧,李长青拿了奖的事儿早已传遍,他让获得头筹的人去自己家里雕木头又是新闻一件。
起初围观的人很多,到后来陈兰只好拉下临街的卷帘门。
民宿这边也受到交流会的正向影响,媒体的宣传片段给秋芒镇增加了不少客流,顺带提起“可以住”这间民宿。
被吸引来的人不少。
竹听眠都有些恍惚了。
夏天的时候,她就是在电视上瞧见秋芒镇的宣传片,才决定到这来躲避世界。
这才过去多久,她开的民宿也成为了吸引力的一部分。
怎么想都不太真实,而且相当戏剧。
好在贺念十分给力,扭紧了发条来迎接这段秋末旅游旺季的最后冲刺。
他坚持声明在营业的前半年,谦虚吸收来自客人的有效意见十分重要,所以在前台弄了个意见箱,在每位客人离开的时候都拜托他们投一张纸条,写什么都行。
贺念说话好听,人又热情,如此虚心求教的良好结果就是箱子每天都能收到最新来信。
【看纪录片介绍过来的,没能看到那个创可贴小哥哥有点可惜。】
【老板背着员工请我们吃冰棒,人美心善!】
好一个恩将仇报。
竹听眠陷入沉默。
贺念转头询问:“我说昨个儿冰棍对不上销售数字呢,你送了几个?”
竹听眠皱了皱脸,“随手抓的,哪知道有几个。”
“我知道,六个,”贺念把民宿收款怼到她面前。
竹听眠掏手机扫码,又说,“我要买个小冰柜,就放我房间里。”
“让李长青带你买去,这个不走公账。”贺念继续把客人的反馈意见统计到电脑里。
原则上这是没问题的,可竹听眠只是瞟了一眼,立刻觉得头疼。
分类已经叉出几十个标签,居然连客人上台阶时的第一个表情变化都拉了一列表格。
他实在记录得太细致,显得过犹不及。
“贺念,你是不是之前一直想做点什么?”
贺念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说:“谁不想做点什么?”
“你太急了,”竹听眠点了点屏幕。
他对于经营热情过头,虽然让竹听眠身为老板都觉得自愧不如。
她没去刻意了解贺念的过去,以及他口中的,和自己老爸闹掰的理由。
但是,贺念这几天显得有些紧张过头了。
“如果你想,我可以和你一起想解决的办法。但是如果你再这样紧绷,总有一天会耽误事儿。”竹听眠告诉他。
贺念闻言,怔怔地看了她好久,问:“你是在报复我收你钱吗?”
“我是老板,没必要利用你的心情增加我的威压,”竹听眠没放任他开玩笑打岔,“焦虑不是好事儿,而且在我这里你已经证明了能力,不信你去问别人。”
贺念笑了一声,“这还能问谁去?”
“齐群!”竹听眠立刻大声喊在门口玩手机的那个毛茬小伙,“你觉得贺念怎么样!”
“狗屎。”齐群头也不抬。
竹听眠转向贺念,“你知道的,一千个哈姆雷特。”
“你以后别安慰人了。”贺念把屏幕上的表格删去几列。
竹听眠沉默半晌,郑重道:“贺念,现在我们这么多人,你应该有底气,因为我们都会给你撑腰。”
突如其来的煽情,贺念奇怪地抬起脸。
“我注意到下周的排表,我每天居然要在前台待一个小时,”竹听眠缓缓摇头说,“不太合理。”
“老板,现在能干服务的就我和杠子,那兼职的大姐家里有事儿,就剩下一个,可这段时间过来的都是年轻人,她也应对不了,喏!”贺念指了指门口的齐群。
“倒还有一个活着的,还没工资呢,平常都得出去开车接人,李长青十天半个月又过来不了,我——”
竹听眠抬手止住了他,很是能屈能伸,“我觉得我身为老板,只待一个小时,不合理,再加半个小时好了。”
“你最好真的这么想。”贺念重新埋首屏幕。
“我已经拜读完毕,”竹听眠把留言箱的纸条重新塞回去,“其实大部分都不算建议,其中还有很多条内容都在表达想要和李长青合照或者见面。”
贺念仰头等待她的号令。
“还不如直接搞一块留言板,把这些纸条钉在上头。”竹听眠果然建议。
贺念当场拆穿:“你就是想让李长青回来看见了害羞是
吧?”
“不要揣摩圣心。”竹听眠拎着尤克里里去找辛光玩。
贺念嘴上这么讲,但也很快把老板的安排落实到位,天大地大一块软木板被安置到饮品冷藏柜旁边。
竹听眠立刻号召大家留言,甚至单独给小花按了个爪子印。
孟春恩和迟文折回来时,瞧见竹听眠正在教辛光把愿望画下来,然后踮着脚把这张纸钉得最高。
“祖国花朵的梦想。”她说。
“我有时候都佩服你的仪式感。”孟春恩从迟文手里接过快递箱,朝她晃晃,示意她快快加入。
两人一通狂拆。
“璀璨宝石这么费脑子的游戏,你居然买了三个版本。”竹听眠戳了戳纸盒。
“你得多多益智,”孟春恩很是为她考虑,“这样等你七老八十才能看得明白新时代。”
“我不用智力,”竹听眠并不认同,“我靠脸,以后要在秋芒镇做一个风韵犹存的老板。”
之后又拆出一版全新的大风翁,竹听眠和他一拍即合,决定晚上就拿这个玩儿个痛快。
民宿的堂屋整个被打通,用作前台接待以及客人休息,支了沙发茶几,甚至最里头靠墙那边还安排上一个茶台,烧壶热水往那一坐就是个天然侃大山的好去处。
除了放置家具的地方,其他墙体都装上圆木滚条的柜架,放点小说或者有意义的小玩意儿。
前台来来往往太多人,李长青的画供在那总被人摸来碰去,竹听眠受不了,所以虔诚地改换位置,安排到架子上头,此时被孟春恩买来的桌游包围。
倒也真的好玩儿,而且算是孟春恩捐赠,所以客人入住后要是感兴趣可以带回房,之后还回来就成,连齐群都忍不住问了几回是怎么个玩儿法,到空闲时杠子就凶狠地拜托孟春恩教他。
竹听眠当然是常驻玩家,人一多,堂屋这张茶几就显得有些费劲,饮料零食都没有放的地方,还得自己抱着。
“得搞张大方桌来。”竹听眠说。
贺念立刻否决,“成天往外出钱,进帐都没多少,不行。”
杠子说:“不然等李长青闭关结束,让他给打一张?”
“不行,买木头不要钱?”贺念再次否决,并且朝盘里投骰子,动作稍微大了点,把齐群面前的摆好的牌撞乱。
其中就有他攒了很久的机会卡,被这么水灵灵地撞回牌堆里。
齐群甩掉手里那把牌,大喊:“老子家也有桌子!”
这一嗓子把同桌的客人都吓到,竹听眠和贺念交换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丢开手里的东西冲出去借车找人。
哆啦齐群家里什么都有。
一小时后,民宿全体上下虔诚地恭迎乒乓球桌归位。
“多好,盖上桌布可以来玩游戏,”贺念热切地展示,“掀开布还能强健体魄。”
竹听眠立刻跟上,“让我们对齐群道以最热烈的感谢!”
大家围着他鼓掌,场面热闹非凡,孟春恩还吹了口哨,引得路过的客人都加入进来。
“恭喜恭喜啊,什么事儿啊?”一人鼓着掌问。
“不知道啊!”一人鼓着掌答。
给大伙儿乐的呀。
杠子和周云用推车送出来一大锅木瓜水,一人抬上一碗,红糖水里还拌了玫瑰酱,甜厚香醇,唇齿间还能嚼到芝麻清香。
周云平时总爱做些这种甜口的小零嘴出来解馋。
拿她的话来说,这一院儿的小孩子,都得照顾些。
本也不是什么少见的食物,再怎么都吃不出花儿来,可大家围在一起喝,就下意识地觉得共同生活滋味果然美妙。
看他们喜欢周云当然高兴,但也提醒说红糖上火呢,可不敢吃太多。
竹听眠喝了半碗就退出人堆,站边儿上欣赏这幅热闹场景。
周云看她瘦瘦的一片,无论如何是抢不过这堆人的,靠过去低声说:“里头厨房还有。”
辛光跟在妈妈身边学她说话:“还有。”
齐群耳朵尖,立刻插话:“李长青不在,谁都不顾着她!”
“喝你的吧。”贺念把他拽回去。
竹听眠跟母子俩说自己真喝不下了,余光里瞟见楼上有个什么晃动的物体,细细看去,是一颗匆匆收回去的脑袋。
竹听眠思忖了会,还是跟周云说:“我再舀一碗去。”
“行啊。”周云笑起来。
竹听眠端着木瓜水去上楼敲门。
这老爷子雨夜之后连着打了两天喷嚏,据说还偷偷捂着脸是去镇医院输液了,又捂了大半天,愣是不吭声,被问起也非要说没事儿。
真是很了不得的性格。
竹听眠已经向孟春恩打听过,知道老爷子名字叫任空明,江湖人称明大师。
这名号听着出尘,人倒是很接地气。
比如听见热闹要探出头来看,又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下楼。
门也很难敲开。
即便敲开,他也要摆出一副刚刚正在睡觉然后被吵醒的样子。
一款装装的小老头。
竹听眠在心里大笑几声,面上微笑倒是很得体。
“欢迎光临小店,这是今日特饮,给您老人家送一份上来。”
“卫不卫生啊?”任空明开始装腔。
“证件都有,”竹听眠把碗往门里送,“您要不爱甜口,改明儿做咸豆腐脑。”
“我牙口没那么差,”任空明接下,看她一眼,“你说话倒是好听。”
还点评上了。
“做生意嘛。”竹听眠说。
“我知道你知道我淋了木头。”任空明直接开喝。
竹听眠等他咽下第一口木瓜水才接着说:“也不是我要向您学手艺。”
任空明被这份直白噎住,又再看向她的右手,“以后都不能动了吧。”
“没残废,就是伤了筋。”竹听眠说。
心想果然这老头儿入住那天就认出她。
任空明说:“所以躲进这个山沟沟里。”
“现在没躲了。”竹听眠笑得很坦然。
老头看了她好几眼,不知是惋惜还是恨铁不成钢,但是看得出来他是个音乐爱好者。
竹听眠上来这一趟当然有自己的目的,也不能把天儿聊死。
“别人和我不一样。”她说。
“你们弹琴的和我们玩木头的不一样。”任空明回。
这老狐狸。
竹听眠笑起来,“没打算说什么呢,您好好歇着,缺什么要什么随时吩咐。”
还以为这样一位人物得了话,必得来来回回指使人,但是,就这几天观察下来,出入任空明房间最多的是迟文。
“老迟就崇拜他呢,”孟春恩说,“以前就是因为看到老爷子的作品才入行。”
“那怎么不去做他徒弟,跑你家做徒弟去?”竹听眠问。
“我和他竹马情谊!他敢去别家我都能把他打死!”孟春恩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可能性都受不了,又说,“而且,之前告诉过你么,这老头收徒的规矩怪着呢。”
竹听眠才顺着话茬把嘴打开。
“什么规矩呀什么规矩呀什么规矩呀?”她问。
孟春恩立刻就说:“你也别费神跟我打听,谁都不知道。”
这倒是奇怪了,按理说之前找任空明拜师的人不少,被刷下来的也不少,是什么理由能让那么多人都三缄其口?
“我看何盛年也悬。”孟春恩摇摇头。
“老板!这是我们去山里带回来的石头,送你!”一对情侣的热情打断了竹听眠剩下的话。
这个女孩很喜欢下楼来和竹听眠聊天,出去一趟就得这么着带东西回来。
竹听眠当然感激她的热情,立马改换话题,开始询问风景。
“你都没去看过吗?”女孩很是惊讶。
竹听眠说:“之前忙着开业就没顾得上,空了一定去,已经听了好多人说那蓝水潭。”
“要多出去走走呀,”女孩看起来有些忧虑,又很快笑起来,“你太白了,实在让人嫉妒!”
又说那就不打扰你们啦,就此和她男朋友上楼去。
“这是什么购物循环?”孟春恩看着女孩送来的石
头,“景点卖的肯定不便宜,她过来旅游,还得买了送你这个民宿老板。”
竹听眠把石头抢过来,放去堂屋柜子上。
那里已经有一小格里边都是住宿客人留下的礼物。
竹听眠会一一收好,并认真留下日期,以此记录这段历史从何时开始。
那对情侣没住几天,临走时又递给竹听眠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礼物。
女孩这次没有同往常一样说很多话,只讲:“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这件礼物从大小到重量都让竹听眠感到熟悉。
熟悉之余,又觉得有些矛盾。
擅长同人交谈往来的竹听眠的表情变得呆滞,等那对情侣已经拎着行李箱走到院门,她才想起来要和人招手道别。
接着,竹听眠在贺念不解的目光中抱着那片礼物上楼。
她拿过不少奖,若是回顾那段历史,五年前,LA那场比赛是她所有闪耀的开始。
是她第一次自己作曲,参与母带制作,又将它带到舞台上。
金色的彩片从天而降,掌声如潮。所有美好都标上她的名字,触手可及。竹听眠心高气傲,认定当夜整座城市的灯火都是在为她祝贺。
再多的赞誉,那一刻的竹听眠都能心安理得收下。
《旧恨序语》
当年就有批评家指出,这专辑的名字实在老气横秋,而且品评之后更是不难发现曲调里尽是哀情愁意,说她少年强说愁。
可当年的竹听眠觉得他们在放屁,数次公开反击,说人类不敢承认恨,因为一般都心有不甘,而且肮脏。
可能,当年真的是骄傲过头,以至于因果轮转,叫她现在声名狼藉。
这时再看到这张黑胶专辑,真是叫人惆惆又怅怅,心绪百转。
连同专辑一起被送出的还有一封信,封口烫了流彩火漆,被轻轻晃动时会反射不同的光。
像一场迷你而温和的颁奖。
信是这样写的: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卧槽(划掉)我真的见到活人了!你都不知道!那天我进来看到你,忍得超级辛苦,进房间就大哭一场!本来以为宣传片是我看错了,但还是想要过来碰碰运气,居然真的看到了你!
看来佛祖爱我,god也爱我。
我超想冲上去告诉你我认识你,但是我忍住了!(这里可以有一个夸夸)我觉得你既然选择在这里开民宿,那就得尊重你,而且要是拉着你问个不停,你肯定会很讨厌我。
我目前还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小卡拉米,真的很喜欢你的专辑,每一张都有买,这一张是在你得奖之后熬大夜抢到的。
在确定是你之后,我立刻打电话让家里把专辑寄过来给我,请你一定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以你为目标和信念,真的很感谢这个世界上有你!这张专辑对我来说很宝贵,送给同样宝贵的你!
哇,我把自己写哭了都,特别想说点什么能够起到安慰作用的话,可惜文采实在不好,但是你相信我!你的民宿超级棒!东西好吃,装修也很好看,还有一堆俊男靓女,很养眼哟。
说实话,我已经没有那么担心你,因为你现在的生活令人羡慕呜呜呜,希望你好,每天都好!
永远支持你!
我还会回来的!(灰太狼音)
在这间远离荣誉的房间,一个陌生姑娘的真诚居然比当年的万人喝彩更让竹听眠动容。
她捧着这张信纸坐了许久,已经分不太清眼睛和脖子到底哪一个更酸,却并不难受,心里又热又满,这些字在她心里淌过,小浪花冲岸,一波又一波。
今天的她将会给每一个人好脸色看。
竹听眠立刻下去让贺念订购一个唱片机,“要带大喇叭的那种,走公费,用作民宿装饰。”
她说:“老板已经同意!”
接着她在堂屋里转了几圈,美滋滋欣赏着架子上的各式摆件,“今天太阳那么好,房客也很可爱,看看这满满一柜子礼物……我酒呢?”
原本从李长青家里拿了罐自酿酒,竹听眠分成两瓶,一瓶给孟春恩他们带回去,一本让贺念给贺晴寄过去,感谢她对于辛光的帮助。
可贺晴说一定回来民宿,到时候一起喝。
竹听眠当然欢迎,就依着她的话把酒留下,又琢磨着这酒的颜色相当漂亮,干脆摆在堂屋柜子上,射灯一打,霞紫色的酒液十分具有欣赏价值。
如今只能欣赏到一半。
“刚才正想和你去说这事儿,”贺念绕过来和她一起看那瓶酒。
“就楼上那老头,他下来问,我就答,他说尝,我就给。”
这一给,任空明满意得不行,立刻倒走半瓶。
竹听眠都听乐了,问贺念,“怎么你一个大小伙拦不住一老头?”
贺念说:“他什么身份,现在李长青不是还在家里为了他奋斗吗?至少人在咱们民宿这,咱们得尽地主之谊啊。”
“有道理,”竹听眠点点头,又摇头,“但也不能太谄媚,知道他好这口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了?”贺念问。
竹听眠把酒抱上,准备藏去自己屋里,又问贺念:“我考考你,李长青已经几天没过来啦?”
“七天?十天?”贺念说,“我成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谁记得这个。”
“十二天啦!”竹听眠大声讲。
*
“我真的太紧张了。”何盛年抱着盒子往民宿走,已经开始同手同脚,一路上都忍不住要找话题聊,“你紧张吗?”
“我还好。”李长青也抱着自己的作品,脚步甚至称得上轻快。
自从竹听眠来到小镇,他从没有那么多天没看到她。
“你真的不把这个当回事儿啊?”何盛年问。
他说拜师的这件事。
一同吃住赶工这几天,何盛年总是讲起,李长青已经倒背如流。
据他说,拜师之后能学到真本事是肯定的,而且整个人都被镀了层金,此后行走各方,接触的关系网肯定顶顶优秀。
能挣钱,挣很多钱,还会被人称为艺术家。
李长青当然听了进去,只是他生活好转的速度太过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及想好以后要走什么路,要做什么,连考试都还没完成,就想着要做艺术家扬名立万。
他还没飘到这个地步。
而且实诚点来说,他之前就是一个打家具赔钱的人,真没那么高的艺术修养。
也想要被收徒,但后来冷静之后再想,其实就是想要被认可。
所以他只好对何盛年说:“我真没想那么多。”
何盛年这一路说得嘴干,换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他的视线在李长青手上的盒子一扫而过,“你有时候讲话真的气人。”
李长青没有再给出回答,而且加快步伐,快步进入院中。
“哟!”贺念站起来朝他打招呼,“来啦!”
“来啦。”李长青冲他笑,“人呢?”
“都在楼上呢,”贺念指了指二楼。
李长青上楼前疑惑地看了眼院里那张乒乓球桌。
哪来的这是?
竹听眠的房间开着门,走近之后李长青先看见孟春恩和迟文,还有明大师。
她背对着房门,正在大声说话。
“别仗着年纪大耍赖啊,我这盖的是超市,而且已经加修过。”
任空明也大声:“我给不出来!一直在给你付地租!”
玩什么呢这是。
李长青在外头笑了一声,加上何盛年在后头急急追来,动静不小。
里面四位终于注意到他们。
竹听眠转头看他,“好了?”
李长青笑着对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在这呢。”
几人都从桌边离开来到门前,任空明刚才还是在桌游中为了不破产而尽力狡辩的小老头,几步路的距离,已经调整好状态。
又变得出尘,而且高傲。
他的目光在李长青脸上稍作停留,又看向他身后。
“何盛年是吧?”
“是的是的,任老先生您好!”何盛年尊敬极了。
“先生就先生,加什么‘老’字。”任空明哼了一声,“你跟我过来。”
“好的好的。”何盛年立刻回应。
等两人进了屋,竹听眠转头问孟春恩:“收徒选拔这就开始了?”
“是啊。”孟春恩已经拉着迟文准备去听墙角。
“太草率了吧,
“竹听眠感慨,又看向一直杵那没动的李长青,“几天不见……”
李长青望着她,眼里带笑,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长高了?”竹听眠突然问。
李长青拧了眉:“嗯?”
“高了。”竹听眠做出判断。
“没有吧,”李长青好笑道,“我哪还能长。”
“你是不是穿了厚鞋底!”竹听眠人已经弯腰去检查。
李长青赶忙退开,又把手里的盒子换了个方向。
“这么紧张,怕我撞坏你的作品?”竹听眠问。
“怕你撞到头。”李长青叹了口气。
“还算你有良心,”竹听眠让他先进屋,“这几天一直在玩桌游,我发现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每次都能掷出自己想要的点数,谁都玩不过我,以后你也可以加入进来,干脆下午就一起。”
“我没玩过这些,”李长青看向桌上的卡纸片,“只会打牌。”
竹听眠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那我也能赢你。”
李长青把盒子放去书桌上,没等竹听眠说话,已经开始帮他们收拾桌游的卡片,分类放好,一边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事。
竹听眠把齐群怒而捐桌的事情讲一遍,两人笑了半天。
“啊!”
楼上响起声短促且犀利的喊,听起来是何盛年,人是跑着下来的。
竹听眠看看他,又看看门外,算算时间十分钟不到。
这大师把人一顿折腾,收徒的检验流程居然这么快吗?
孟春恩已经拉着迟文下来,对上她的视线,缓缓摇头。
“那谁!李长青!”任空明在楼上喊。
跟医院诊室叫号一样。
“你上来!”
“你等等,”竹听眠拽住人,问何盛年,“这不玩儿呢嘛?聊什么了?”
何盛年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看起来十分不甘,又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楼上任空明已经喊到第三遍,孟春恩说:“没事儿,你让他去。”
竹听眠才放开手让李长青上楼。
“进来吧。”任空明慢悠悠地坐下,手扶上雪花瓶子。
李长青看过去。
有钱人也喝雪花啊。
“我收徒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喝酒。”任空明说完,抬起雪花大喝一口。
李长青如实说:“我不会喝酒,可以不喝。”
“嗯。”任空明用两根指头敲敲面前的桌面,示意他展示作品。
李长青把盒子放到茶杯旁打开。
任空明伸出一指压着底座,来回转了一圈就算看完。
“楼下,厨房里那个搁碗架是你做的?接木头那办法是你们家传下来的?”
李长青稍加回忆。
老屋改成民宿之后他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小物件过来,“家里爷爷以前教过我,我们家打家具都那么接,省料子也省事儿。”
但是,有件事还是有必要说一下。
“这个……经营场所的厨房还是不太方便随意进出。”
他说完,任空明脸上立刻挂上了“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的表情。
也直接问了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的,是很尊敬的前辈。”李长青回答。
任空明脸色并没有变好看,而是讲他说大话。
“我在网上看过您的作品,是我做不到的地步,所以尊敬,”李长青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夸夸,“您很厉害。”
任空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气是乐。
他掀眼上下把李长青打量一遍,“想拜师?”
“想。”李长青点头。
“好,”任空明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收你这个徒弟。”
李长青看着他没说话。
“我会倾我所能,而且我无儿无女,以后家产都继承给你,只要你答应做徒弟,我立马为你写遗嘱。”任空明继续说。
事情已经变得玄幻起来。
李长青依旧没吭声,一脸沉思的模样。
他在努力回忆那个词儿,一下子忘了字。
杀什么来着?
“静着算是怎么个事儿?”任空明翘起二郎腿。
李长青挠挠头,“我是想学本事,但不是奔着您的钱。”
“你知道我多有钱吗?”任空明问,又拿出手机戳戳点点,打开某银行的后台,展示余额。
李长青看着那一大串数字,还在沉思。
杀什么猪?
任空明看他还是沉默,干脆拉开抽屉,把一份遗产递给他瞧,点了点其中一块地方,“看到没?只要你成我徒弟,我就把你的名字写在这里。”
李长青终于想起那个词儿——杀猪盘。
他渐渐站直身子,并且收回来自己正在展示的作品。
十分钟后。
“出去!”
楼上再次响起喊声,这次却是那位任大师的声音。
很快李长青就下楼来找竹听眠,先问:“何盛年呢?”
“要哭了,被孟春恩带下去散心。”竹听眠说。
李长青马上把过程讲给竹听眠。
“他说要是我愿意做他徒弟,立马就给我钱,但我以后要改名换姓,而且再也不和家里人来往。我说怎么可能呢,让他不要逗人。”
“你发火啦?”竹听眠示意他坐下来慢慢说,又给他递了瓶饮料。
语气已然是凑热闹的好奇。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说了让你少喝咖啡。”
“别打岔。”竹听眠说。
李长青就接着讲:“我已经想走了,他突然说就是在找我这样会拒绝的人,说我品格过关,要收我做徒弟。”
“然后呢?”竹听眠问。
“我说他那么逗人,我肯定不能拜师父。”李长青说着,又往楼上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干脆扭开竹听眠递来的咖啡想要喝。
怪不得呢。
竹听眠垂下眼,顺手把李长青才扭开的咖啡拿过来喝了一口。
之前有不少人都被面对面选过,即便没能拜师,最后都不肯往外说理由。
这下合理了。
谁会说我曾经为了拜师甘心和生养父母断绝联系?
竹听眠摇头,把咖啡递去给李长青:“盖上。”
“……好。”
竹听眠又琢磨了会,“不对啊,那也不至于让人气得吼出来吧?你还说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要买木雕的人是不是他,他说是。”李长青把饮料推到她左手边。
接着说:“就顺口问他还买不买。”
“你真……”竹听眠睁大了眼,已经忍不住要笑,“你真这么问啦?”
“昂,”李长青点头,回想一遍,自己都没忍住笑起来,“那不得现实点么。”
这可真把小老头儿气得不轻,他一怒之下,续了一个月房,然后不声不响地出没于民宿的每一个角落,只消李长青和他对视上,就能收获一声冷哼。
再后面不知他为何改变心态,不再成天把自己憋在房间里,成天出去溜达,甚至原地买了几身换洗衣服,呈现出一种即将融入的状态。
日子过着过着,秋天的余额已经见底。
孟春恩他们是不能多呆了,临行前夜,竹听眠为他组织了场小型欢送会,并且着重说李长青一滴酒都不准碰。
贺念过来对着竹听眠摇了摇头,“请不下来,再敲门要发火了。”
“那给老爷子送点上去吧。”竹听眠又好笑又无奈。
何盛年倒是喝得不少,摇头自责,“我都没坚持到遗嘱出现。”
“家人很重要的。”李长青对他说,看了眼竹听眠,发现她正在和孟春恩聊过去的回忆。
城市啊,出游啊,甚至是去各种各样的展会。
李长青插不上话,就悄悄地用手背探了探她杯子的温度。
谁知这个动作立刻被竹听眠捕捉,她扭头看他,眼底似笑非笑。
李长青也冲她笑,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长青啊,”何盛年又喊他,“我一直想问你啊,你怎么能雕好的啊?你都没专门学过。”
“我从小看着的呀。”李长青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
问题。
对于他来说,好与不好和其他人的评定标准不一样。
“有时候就是心里头想了个东西,画出来,然后雕出来,我就一打家具的。”
他已经尽量真挚。
何盛年撇了撇嘴,说:“你真凡尔赛。”
说完又重重叹口气,开始抒情。
“我去认真了解了陆久家居馆那件事儿,我得和你道歉。”
他大概是想要弯身鞠躬,但是因为酒劲儿太盛,差点一脑袋扎去地上。
李长青扶好他,让他坐着别动,去给他找了个带靠背的椅子。
“谢了啊,”何盛年安静了会。又问他,“你说我是不是特畜生?”
他在说拜师那事儿。
李长青觉得这个是非不好判定,想了会,说:“那是好多钱呢。”
又讲了一遍:“家人很重要的,对我来说。”
何盛年哼哼了两声,转头艰难地看他,“我听人说你爹是杀人犯,是大罪人。”
李长青迅速看过去。
好在何盛年很快继续说:“但我不信,你父亲肯定是个很好的人,不然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李长青看了他很久,低头抿出个笑,抬着自己的AD钙跟何盛年碰了碰杯。
“谢了。”他说。
何盛年十分有仪式感地回应他:“喝……喝白的啊!”
“白的白的。”李长青说。
又絮叨几句,人已经眼含热泪。
“我拜师失败了啊!”何盛年大喊着扑到李长青身上。
这种场景很难不被注视。
竹听眠含着勺,看得一眨不眨。
李长青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你别……”
“我都有点嗑你俩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叹了口气。
何盛年闹过一阵就趴到桌上。
孟春恩聊起过去大家说竹听眠。
“都喊她汤圆,白吧,漂亮吧!惹人怜爱吧!可能欺负人了,”说到一半,他转头问,“是吧李长青?”
李长青哪里知道,自己低着头傻乐。
“笑什么呢?”竹听眠戳了戳他的手臂。
“没什……”李长青习惯性地看向她,目光相触一刻,所有声音和语言都被她瞧散。
以前也不是没这么看过她,但忽而发现她好看得不像话,距离太近,所以视线很容易从她的眉眼往下滑,停到嘴唇的位置。
这哪里是汤圆,他想。
汤圆可不会让人忍不住去盯她的嘴巴。
李长青看得有些发怔。
“嗯?”竹听眠示意他说话,不理解他突然的沉默。
“我有点饿,”李长青茫然又慌乱地找借口,“我饿了。”
“饿了就吃啊。”竹听眠笑起来。
“这就吃。”
李长青心惊地收回视线,首先检查了一遍AD钙的度数。
脉搏的速度已经变得很不像话,
胃里又痒又空,和之前一样。
他赶紧吃了三碗饭。
秋夜的凉意已经很扎人,让何盛年这么靠在桌上坐着也不是个事儿,李长青和贺念一起把人扶回房间。
下楼之后,李长青从堂屋柜子里取出几张备给客人的薄毯,过去交给迟文两张,给齐群两张,最后摊开手里这张准备直接给人披上。
正好竹听眠伸手来拿,又没分心思来瞧,抓到李长青的手。
李长青立刻抽回手,谁知竹听眠立刻追过来捉住他的手腕。
她紧着眉问:“怎么这么烫?”
本来,只是手脸有些烫。
现在被她这么一抓,该烫的不该烫的地方都有所反应。
李长青立刻把毯子塞她手里,又碰触到皮肤,脑子瞬间变得空白,手足无措地喊:“我不是饿了!”
“什么?”竹听眠完全没搞懂这个人在大声些什么。
李长青不解于自己的反应,甚至有些委屈,他又闷头坐下,小声说:“不饿。”
竹听眠扭头看他一眼,“没人逼你吃。”
“哦。”李长青心不在焉地应。
之后的事情就更加不可控制。
李长青回家冲了凉水澡,可是凉意没能浇灭心里头燃起的热,他憋闷地关灯躺上床,和竹听眠在微信里互道晚安。
很快又在意识滑入梦境时听到她的声音。
然后她出现了。
就在这个房间,在这张床上,叫着他的名字,缓缓慢慢地靠过来,轻吟的响,布料摩擦的响,呼与吸。
每一声都融进耳朵里,滴烫着李长青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他已经呼吸困难,喉咙塞了热沙一样干燥。
“别闹了。”
可竹听眠越来越过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按去他额心,随后下滑,拨过鼻梁,也没冷落脸颊,最终停在嘴角,沿着轮廓来回转了几圈。
人也靠了过来,轻声问:“你不想吗?”
李长青不知道。
她好没耐心,都不肯问第二遍,竟然起身要走。
李长青立刻拉住她。
竹听眠又轻轻柔柔地盖下来,笑他口是心非。
不知哪里来的光,在她脸上吻下一层甜甜的蜜,实在蛊惑人心。
像是野心家想要从水里捧出来的月亮。
又像是痴人说的梦。
李长青从梦中惊醒时太阳还未现身,房间里仍是昏暗一片,可他心中已经亮如白昼。
“所以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但是很科学。比如下雨天关节会疼,是因为气压变化影响关节囊的压力。还有打哈欠会传染,是社会同理心反应,人会下意识模仿同类的反应。”
李长青摊开手,“这些都是科学,都是没道理的事儿。”
在他的对面,竹听眠夹着一截油条,耐心已经不太富余。
“告诉我,你大早上跑过来科普的目的。”
“那我告诉你,”李长青说,“我喜欢你。”
第27章 莽莽你以后还理我吗?
27
竹听眠听过的告白大体可以分为两种。
要么,是自信者认为已经开始双向奔赴,所以开启冲锋号角。
要么,是自认不可能再有结果,又不甘心就此把感情收藏,所以必须要说出来,然后举旗投降。
一个为了开始,一个为了结束。
李长青却总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最开始他表白,说明喜欢,甚至早早承诺婚姻,急切地在想象力之内承诺出最重要的语句,用此证明自己真的万分真切。
因为尚未了解爱情世界的规则,所以用力证明。
十多岁的喜欢总是这样。
十年后却又是另一回事,“喜欢”这个词被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说出口,已经不再急于承诺,态度近乎于通知。
他依然不了解爱情世界的规则,干脆直接闯进那个世界。
直白的,未加辞藻修饰的告白,在早晨九点被说出了口。
竹听眠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原本没有说开的所有情况被他毫不犹豫地拉开,连缓冲都没有。
房间里安静得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李长青看着竹听眠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平静,甚至勾起嘴角,笑容趋于礼貌。
然后她放下手,把一口没咬的油条搁回盘子里。
依然没有说话。
李长青并不擅长猜测,同时发现自己很难读明白她此刻的表情。他心中对于如此仓促的说明已经有所内疚,但并不后悔。
竹听眠轻声问:“你猜猜看,我会说什么?”
李长青歪了歪头,拧眉说:“可能……骂我,然后让我滚出去。”
“可以啊,”竹听眠全然是一副是有商有量的样子,询问,“现在开始骂吗?”
“一会吧,”李长青扯了扯衣服,又说一遍,“等会吧。”
竹听眠当然看得见他这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怎么要今天说这个呢?”
她倒是很想听一听原因。
李长青没把衣服拽平整,干脆撒开手,“因为你开始躲我。”
不带他出一次门,他真能记一辈子。
竹听眠看着他,“我以为这个矛
盾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李长青眉头微皱,“因为你发现了,以后还会突然和我保持距离。”
所以与其等她再次难受,还不如他先承认。
竹听眠眯了眯眼睛,居然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她问:“我什么时候不舒服了?”
李长青说:“我没指望能怎么着,也不要你答应什么,我就想说喜欢上你是件特别正常的事情,我藏不住喜欢上你这个过程很科学,如果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会改,我不会做逾矩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
“你还骄傲上了?”竹听眠失笑。
“没骄傲,”李长青慢吞吞地说,“你不用琢磨怎么对待我,你可以选择自己开心的方式,我希望你可以这样选择。”
“要我选,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搭理你。”竹听眠立刻说。
李长青怔然地看着她,然后很慢很慢地点头,“可以。”
竹听眠把手臂搭到桌边,身子往前倾,“真的?
李长青坚定地望着她,“真的。”
“为什么喜欢我?”竹听眠换了个话问,“长青啊,听见谁说了什么话么?”
“这哪还用人来告诉,”李长青分析给她听,“你这人,最喜欢自己琢磨事情,比如你老是自己窝在角落定发呆,眉毛皱着,过了会又自己对着空气叹气。”
“你偷窥我。”竹听眠说。
李长青没有否认,但觉得这个词不太美妙,所以试图修正一二。
“是观察。”
“你知道喜欢是很难讲的,好感新奇或者是见色起意,很多东西都会被误会为喜欢,”
竹听眠说,“我问了你,你都讲不出具体的理由。”
李长青突然绽开一个笑,笑里带着没必要的骄傲,像是临考之前押中了题那样。
“你长得好看,说好也好听,性格有趣,而且善良。”
竹听眠咂咂嘴,“这些理由太过大众,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拥有你说的这些优点。”
“对,这些只是造成你众多优点的一部分,”李长青说,“而且走路总是不爱看脚下,时常扭脚,又比较爱面子,会立刻转头看有没有被人瞧见。”
竹听眠缓缓地坐正身子。
“还有啊,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讲理,而且很会装作听不懂话,需要花很多力气才能劝好,要是生气还会丢我的东西。自己一直说些让人多想的话,甚至还会动手动脚,但是我凑近一些看看你就要被逮着教训,我是百姓,你是州官。”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
“李长青,你在向谁告白来着,”竹听眠指了指自己,“我吗?”
“是的。”李长青认真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我的心思而多想。”
很难不多想。
“居然敢面刺寡人,”竹听眠指了指门,“出去。”
李长青又扯了扯衣服,走到门边急急刹车,一摆身手臂甩门上,砸出哐当一声响。
他也顾不上疼,“你以后还理我吗?”
竹听眠气笑了,“不理,滚!”
“怎么了怎么了?”贺念听见二楼砸了东西,着急忙慌地跑上楼,看见李长青又接住一只飞出来的勺,然后听见竹听眠让他关门滚蛋。
“你怎么天天被人轰出来啊?”
李长青关上门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回答贺念:“我不知道呀。”
他一路乐着,出院子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齐群说:“中邪了。”
杠子立刻点头,“哥你说得对。”
李长青也没有回家去,今天是孟春恩他们离开小镇的日子,昨晚他已经知道甘助理没空过来,会有别的车来接,开车的是没来过的司机。
镇子里道路东岔西歪的,一个没转对就会像上回开业时那辆豪车一样尴尬。
所以李长青去镇口等车,然后带着司机走宽敞的路。
名正言顺地再次回到民宿。
“之前都错看了他,”竹听眠在堂屋里揣着手对身边的孟春恩说,“这哪里是老实,简直老奸巨猾。”
“眠眠,”孟春恩转头问,“你有点恼羞成怒?”
“不可能。”竹听眠立刻否认。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视线始终追随那个热情安排的人身上。
李长青把东西搬进搬出,发现储物空间还有些空闲,就把一早准备好的本地特产装进去,连司机师傅都被安排了一份。
很会打点人情的样子。
“搞得像他才是老板。”竹听眠说。
“那贺念要多省心。”孟春恩说完,两个人没忍住一同看向正在前台紧着眉毛算账的贺念,又双双笑起来。
迟文想上楼去和任老先生道别,却发现人不在屋里,只好请李长青代为转达。
“我一定。”李长青答应下来。
结果这一等就到了午饭,依然没瞧着人影,这就不太正常了。
任大师此人,可以不拘小节地喝雪花,但是对于食物却又着莫名的坚持,必须干净又美味。
在民宿逗留这段时间,他已经吃遍了镇子上的饭馆,经过多方对比,最终对周云的手艺给予高度认可。
所以无论他在外面闲逛多久,饭点一定回来。
虽然因为某种原因,李长青的拜师没能够顺利进行,而且因为老爷子始终没有消气的迹象,所以连带着购买流程都一起停滞不前。
但无论怎么说,这老爷子都是一名木作大家,还是需要以礼相待。
竹听眠让贺念去电询问,连打五个无人接听。
最后还是李长青的手机响起来,孙明说那任大师和赵老叔吵起来了。
赵老叔住在陈小胖隔壁,以往李长青每次去送菜或者做家务都会被打。
老叔年轻时出过车祸,废了一条腿,不良于行,耍拐棍打人倒是很厉害。
如今他一个人住,大儿子罹难,小儿子不常回来,在李长青赔钱之后倒是回来过一次,为的要钱。
那一回闹得不小,赵老叔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跳着追打儿子,血压飙升,还扯了腿筋。
之后李长青还把他送去镇医院住了两天。
这俩老头怎么能遇上呢。
贺念出声问需不需要一起出动去把仁大师寻回来。
“他……”李长青想了想赵老叔家的情况,“我去接吧。”
竹听眠点点头,贺念看她都表了态,也就没再坚持。
李长青这一去一回也快,半把个小时就接回任空明。
小老头儿仍在气头上,脸涨红,脚步也踩得重,饭都没顾得上吃,上楼钻进屋就再也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竹听眠问。
“是因为酒。”李长青摇了摇头。
他说任空明不知从哪得知那个自酿酒是赵老叔家里酿的,顺带打听了地址,想要去买点带走。
也不知聊了些什么,没几分钟就吵起来,差点把赵老叔气得又从轮椅上站起来打人。
“任大师嘴巴也厉害,我去了之后还赶紧找了两片退压药给赵老叔。”李长青捂着肩膀动了动。
“又被打啦?”竹听眠问。
“被甩了一拐杖,”李长青把手放了下来,“我要不拦那一下,就得打任大师身上了。”
“疼吗?”竹听眠凑近
了些,盯着他的肩膀。
李长青把快要说出口的“不”字咽了回去,改口说:“有点。”
竹听眠迅速地压了压眉梢,视线往上,轻声问:“擦药好吗?”
“现,现在啊?”李长青转头看了一圈房间。
这在肩膀上,T恤领口扯不开那么圆,掀衣服也费劲,最好直接脱掉。
虽然门开着,但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穿着衣服不好擦吧?”竹听眠问。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长青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轻,所以跟着点了点头,“是。”
“脱了吧。”竹听眠直起身去柜子里找药箱。
李长青这次是真的懵,确认一般地说:“我早上才和你告白。”
说完,又摇摇头,“这样不好。”
没有在三秒内听到竹听眠说话,他赶紧补充:“不是不让你看。”
怎么又开始嘀嘀咕咕。
竹听眠已经找出药箱,拎在手上,隔着三五步距离看着人,嘴边也勾着不明显的笑,“不脱啊?”
李长青和她相对而望,动作一卡一顿地放下手,放到衣服边,没再动。
感觉这个人下一秒就要说别欺负我。
竹听眠偏头朝楼下喊:“贺念在不在!”
“在呢在呢!”贺念快步上楼,谈着脑袋看看他们俩人的情形,“咋啦?”
“有几瓶药酒是我带过来的,没用过,你拆开之后看看保质期。”竹听眠把药箱交给贺念。
李长青已经低头开始认真观察自己的脚尖,但是耳朵很灵光,听见竹听眠离开前低促地笑了一声。
“脱啊!”贺念坐到他身边,“你脸红什么?”
“……你看错了。”李长青简直想捂他的嘴。
竹听眠人还没走远,自然听见这一句,也不好说之后故意绕回去的行为有多少要逗人的成分。
总之当她重新回房间时,余光里李长青反应很大,甚至扯衣服来遮住,整套行为都显得乱糟糟的。
竹听眠故意不看他,取了那半瓶酒就走。
这半瓶酒是她故意从堂屋拿回来收着的,当然也当面和任老爷子说过,理由给得很恰当。
“虽然气温降下来了,但毕竟这久太阳还是辣,总是照到前台,我怕晒坏。”
又问:“您要喝吗?要不您拿去?”
小老头儿已经确认她和李长青沆瀣一气,所以当然没有接受,表示自己并不想喝这个酒。
说完这种话,居然又悄悄去找上门,还闹出这么个故事来。
竹听眠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觉得无奈,又不太笑得出来。
因为李长青又挨揍了。
老是被打。
竹听眠就出这么一阵神,上楼拐弯之后没留意崴了一下。
她立刻转头检查有没有人发现,同时耳边响起李长青早上说的话。
想得她对着空气笑出了声,“真的是。”
任空明的房门很难被敲开,这已经是民宿里的常识。
思及小老头儿刚才吃了瘪,这会必定没脸见人,竹听眠也没多打扰,就礼貌性地敲了几声,告诉他自己把酒放门口了,让他老人家开门出来的时候当心,别撞翻瓶子。
没能听到回应也算意料之内。
再下楼去,贺念他们已经在堂屋坐着了,竹听眠看了眼李长青。
表情倒是变得正常了。
竹听眠聊起那个自酿酒,“应该是有什么独门技术吧,我之前喝的时候就觉着挺好,买点来?”
“赵老头从不往外卖他的酒。”齐群说。
“那张桂香就有很多。”竹听眠说。
“八成是抢的。”齐群提出推断。
“不能吧。”竹听眠看了李长青一眼,发现他没有否认。
再一琢磨,张桂香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但好歹是自家老太太,李长青也说了缓和话:“留了钱呢。”
竹听眠笑起来,“民风这么淳朴啊?”
李长青也跟着她笑,说:“老太太喜欢么。”
贺念立刻表示已经有很多房客来问过民宿有没有自酿酒,希望可以争取一下这种高质量的合作方。
“民宿拓宽产品项目还是很有必要的,去谈谈呢?”
“谈个屁!”齐群说,“就赵老头那倔驴脾气,谁上门都得挨骂,也就李长青蠢——”
李长青看了他一眼,齐群立马收敛。
表情依然是不服气,但没再说话。
但李长青还是要同他把话说完。
“齐群,你可以恨我骂我,别因为这个牵扯其他人,你知道赵老叔对你很不错。”
齐群忍不了一点,当场挂了脸,立刻就发作。
“操了!”他把手里的饮料砸去桌上,“你还教育上老子呢!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他放了狠话就走,李长青连搭茬都来不及。
气氛不太美妙。
贺念在安静中坐了几秒,突然说:“到点了,我得去巡一圈。”
茶几这边只剩下竹听眠和李长青。
“抱歉啊,”李长青扶起饮料瓶,把桌布拽平。
“不要为别人的错道歉。”竹听眠在他对面扯了扯桌布,和他同时用力把褶皱拉平。
“也不是别人的错,”李长青叹了口气,“齐群他爸妈出事之后,赵老叔还给他接过去住了好几个月,不准别人说他。”
“那他还这么讲啊?”竹听眠回忆着齐群离开前说的话。
“齐群还是怨我,”李长青顿了顿,才接着说,“因为赵老叔当时也不准别人说我,知道我退学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我打得呀,齐群觉得赵老叔偏心我,之后被他姑父接走了,赵老叔也不愿意和我再说话,说我退学是个傻子。”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又皱了眉,开始快速地眨眼睛,情绪已经有些压不住。
竹听眠偏过头去看院子里的小花,等他消化了一阵,继续说话才转回来
“之后他就不准我去,我给他买菜要挨骂,那个倒是走得快一些就打不着我,但不是还得给他刷洗院子嘛,”
李长青回忆起那个画面,揉着脑袋笑起来,边笑边说。
“我拎着水管呢,他打我得躲吧,一躲水就乱滋,两个人都得淋湿。”
竹听眠想象着那个场景,有点荒唐了,不知该笑还是该生气,只好问:“那齐群就开始讨厌赵老叔?”
“他就是不乐意看有人对我好,那会赵老叔帮他,又帮我,齐群气坏了,再也不和赵老叔说话。”
李长青很明白这个理由,也同样清楚原因。
“所以谁对我好,他就要去找谁的麻烦,”李长青看向竹听眠,“你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眼眶还有些红,情绪残留在那,眼睛湿漉漉的。
竹听眠有些受不了他这么眼巴巴地望向自己。
会让人心软,也会心疼。
所以她伸手捉住李长青额头前一小撮头发,轻轻一拉。
“我已经打开了你的幸福开关。”
拉扯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
李长青却不由自主地让脑袋跟着往前,好像发间真的坠了一个幸福充盈的开关,与他只有咫尺之遥。
这是老屋的堂屋,以前他们一家人就是在这吃饭,在这看电视,李长青总是在沙发上睡过去,迷迷糊糊能听见大人的欢笑声,然后老爸会轻轻抱起他,送他回房间,为他盖好被子。
每每这样的事情发生,李长青整个人都被无法言说的安定包裹,会有飘在天上的幸福感。
竹听眠这样对他,李长青感到久违的安定。
像那时一样。
像现在一样。
未经思考,李长青听见自己说:“真的要打开。”
“开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紧跟着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笑了一下,“别蹬鼻子上脸。”
*
“我很搞笑吗!”齐群第二天还是回来了,并且做贼心虚地冲贺念大喊,“为什么笑我?”
贺念简直无语,“我才看见你。”
“你敢
笑老子试试?“齐群一屁股把自己砸进院门前他的专座上。
李长青今天没过来民宿,倒也和竹听眠报过备,他得在家上网课,而且答应给她雕的芍药也得赶工。
也是因为李长青没来,所以齐群好心情地问竹听眠民宿的大单是不是差不多过去了。
他真的很想剃李长青的头。
甚至还学会了利诱。
他说起自己家里还有块黑板,足足有一个人高,底下还带着小滚轮,是之前镇上小学翻新他去买回来的。
齐群表示如果竹听眠说实话,自己并不介意再把黑板也送民宿来。
杠子如今已经心向民宿,立马说:“哥,你就送吧,之前辛大嫂说要在厨房门口搞块板板来写当日菜单!”
齐群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继续对竹听眠说:“你给我个准话。”
“你怎么文具这么多啊?”竹听眠先感慨一句,又讲,“成啊,你剃呗,这段时间没有爆满的单子了。”
即刻说完即刻行动,她朝贺念招呼一声就领着齐群和杠子去搬黑板。
她腿迈得太快,齐群越想越不对,“李长青肯吗?”
“你和他不是都写过字据?”竹听眠可忘不了,齐群在夜里反着光呲牙咧嘴地要保证的样子。
“那我下午就去找他剃。”齐群说。
“明天吧,”竹听眠看他一眼,建议道,“他今天上网课呢。”
齐群闷头往前走,没说话。
杠子却很有话讲,她去报了个班,学美容化妆的,年后就可以去上课,竹听眠很支持她,也乐意听她畅想未来。
小姑娘说得两眼弯弯,忍不住翘着头往天上瞧,眼底蘸满了太阳光,又冷不丁叹口气。
“那我走了你民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贺念会再招人的。”竹听眠说。
杠子开始数还有多少时间,又讲要早点招到人,这样她作为前辈还能教教。
说完就开始掰算有多少事儿要交代。
竹听眠笑吟吟地听着她讲,偶尔应一声。
被这么一比,齐群就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他现在已经戴不了帽子了,头发长出一骨节那么宽,正是不好处理的时候。
这么沉默地走在旁边,跟一只刺猬炸着毛似的。
竹听眠恰好和杠子聊到住学校宿舍的事儿,余光里那只刺猬撇了下脑袋。
她顺带着就问了一嘴:“你想去吗?”
齐群没意识到是在问他,竹听眠又喊他一声,并着再问一遍:“你那么好学,肯定有想学的吧?”
她问完,也放慢脚步好观察他的反应。
杠子抢答:“群哥喜欢汽车!是吧哥?”
齐群先是一顿,随后五官都皱起来,呈现出一种习惯性凶狠的状态。
“你少多管闲事,老子才不会花钱去念书,傻逼才念书。”
竹听眠从最开始就对这个人的狠样子免疫,毫无影响地问:“花别人的钱呢?”
“花谁的?”齐群随口问,“你给我出啊?”
“你做梦呢?”竹听眠问他。
“你他——”
“让李长青出。”竹听眠说。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街边的店铺,就这么说出一句可以影响局面的话。
齐群奇怪地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始终没问出句像样的话来。
竹听眠干脆再给他一个台阶,“剃头多没劲儿,过俩月就长出来了,你让他给你出学费。”
齐群不自在地把手抱起来,迅速看她一眼,没接话。
说起来,竹听眠倒是有印象,齐群窝在民宿门口桌边时总爱抬着手机看赛车。
看比赛,看车评,看战队。
俗语有云,对症下药。
竹听眠想了一会,说:“现在机械工程是热门专业,汽修已经和往日不一样,能挣钱不说,要是好好学,成绩足够的话,搞不好真的会被那些大战队选中去做技术师。”
齐群的嘴巴抿得更紧了。
竹听眠接着讲:“当然啦,这个也不容易的,要很好的成绩,像李长青就不行。”
齐群立刻扭头看她,很期待下文的样子。
竹听眠笑眯眯地说:“你看他现在学习考试都费劲,要真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战队技术师,成绩肯定要比李长青还好。”
“我考试就比他厉害。”齐群主动说。
竹听眠抬抬眉毛,本以为这只是来自齐群的又一次傲娇发挥,结果杠子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我哥当年一直比李长青成绩好。”
居然还有人证。
这就让竹听眠很意外了,难免问:“当年是哪年啊?”
“三年级?五年级?”杠子回忆不起来,只好向齐群求证,“哥,是哪年来着?”
“六年级。”齐群低调地回答。
竹听眠叹为观止,随即察觉不对劲,“你不是比李长青小四岁吗?怎么是一个年级?”
齐群说:“记住他六年级什么成绩,等我到了六年级,考了就是比他高。”
竹听眠是忍了又忍,还是由衷地说了声“牛逼”。
齐群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卧槽,你居然会说脏话?”
杠子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
竹听眠被他俩逗笑,“我也是个人啊。”
齐群又做了一会表情管理,砸着嘴瞥她,一瞥就是好几眼。
“你吧,现在终于有点人味儿了,”他点评,“之前跟个啥似的。”
这次意外的人轮到了竹听眠,因为她知道这对于齐群来讲,已经是属于高等级的评价。
“谢谢。”她真诚道。
齐群说用不着,支支吾吾一会,欲言又止。
竹听眠主动续上话茬:“你真的要找个时间和李长青谈谈学费的事儿。”
“我又不想去。”齐群抱着手耸了耸肩,状似为难地说,“我考虑考虑。”
“行啊,”竹听眠立刻说,“我一定帮你说话。”
还有一句她没讲,因为现在没必要织造虚幻的希望。
在她相熟的圈子里,竹听眠认识几个战队经历,如果齐群三五年之后真能成绩优秀,她一定会介绍,她会……
她思绪一顿。
这无疑是一个微妙却重大的时刻,因为竹听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规划很远的事情。
而且是不自觉地,没有刻意强迫自己往前看,居然就没有感受到痛苦。
竹听眠为这种感觉而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微微皱眉。
齐群只当她是在认真思索如何说服李长青,并且为此苦恼到皱眉,所以说:“你一开口,李长青哪能拒绝你,他——”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齐群发现家门口早围了一堆人,吼了一声,扒开人堆冲进去。
竹听眠听见谁说了一声:“他姑父和姑妈真不是个东西。”
她出门随意,没带手机,偏头喊杠子打电话。
“我喊李长青过来!”杠子焦急道。
竹听眠往院里走,回头对杠子说:“报警啊傻姑娘。”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
齐群的姑父和姑妈,这事儿竹听眠知道……
当年事故发生之后,齐群也就十五六岁,未成年人,他姑妈和姑父把他接过去胡乱养了几年,顺带拿走了当年齐群父母的赔偿金。
后来齐群是自己偷跑回来的,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但姑父和姑母也没再来过。
他们应该是听到风声,知道李长青卖了老屋赔了钱。
院子里,一个女人指着齐群骂他白眼狼,看得见还有另一个男的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动作毫不收敛,顺手拿起的东西就顺手砸去地上。
已是狼藉一片。
齐群随手抄了个工具要往里去,他姑姑立刻挡在他面前,手指不停地往自己头顶指,“来来来,你还敢动手打长辈了你!小畜生,你往这打!”
齐群握着扳手,胸口因为气喘而不停起伏,“滚出去!”
“滚?”齐群姑妈冷笑道,“我告诉你齐群,你爹妈当年跟我借钱去投资入股,那都是签了名按了手印的,你现在拿了钱就一声不吭是吧?白养你那么久!”
“你有脸说养我?”齐群一字一顿,已然气急。
竹听眠已经走到他身后,出声打断那个姑妈的话,“怎么这么热闹?”
她步伐闲适地往屋里走,顺道和那两人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齐群姑妈
上下打量她,没拿准来人的身份,就没着急开口。
他姑父甩掉手里的东西踩着一地碎片过来,“我说这小畜生不拿钱,原来是要娶媳妇啊?你看上这小畜生什么了?看上他的钱吧?”
嘴巴说着话,眼睛也不消停,视线和猪油一样。
“我看上他?”竹听眠问,“叔,是你看上我了吧?”
“你*的小贱*!说你*呢!”齐群姑妈抬起手要扇人。
竹听眠立刻转向她,“打。”
甚至指了指自己的脸,奉还她刚才的言行,“来,往这打。”
齐群姑妈的手悬在半空,并且发现自己的丈夫没有及时出声支援,她恨恨转头瞪了齐群姑父一眼。
“你敢吗?”竹听眠轻声问,又替她回答,“你不敢,放下吧。”
根据她的过往经验来说,这样虚张声势的辱骂和拳脚,只敢对自家人。
外人只消声调稍微高一些,他们立刻就偃旗息鼓。
譬如此时。
齐群的姑父出声骂:“你谁啊,别瞎**多管闲事。”
竹听眠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知道齐群这张口就是脏话的原因了。
“我,”她自我介绍,“就我,买了李长青家的房子,我有钱。”
“你有,”齐群本想让她往后点,一时被这句话惊到,“你什么?
竹听眠摸摸脑袋后边,今天她特地拜托周云给她把头发挽起来,弄了个漂亮的款式,用根簪子固定。
她把簪子拔出来,往地上一砸,然后指着地上的碎片对齐群姑妈说:“三十万,现金还是转账?”
齐群姑妈先震惊于这个数字,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我们赔?凭什么我们赔?”
“你们砸的呀。”竹听眠轻描淡写地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齐群姑妈听得眼睛瞪圆,尖着嗓子重复是她自己砸的。
“谁看到是我自己砸的?”竹听眠问。
她可是进来就故意挑客厅这堵墙站好,正好遮住自己。
外面有围观的人,看见过她走进来,但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别放瞎屁!”齐群姑父大喊。
“你俩看到没?”竹听眠转头问齐群和杠子。
齐群反应几秒,点了头。
杠子则是响亮回应:“看到啦!”
然后立刻大喊:“你怎么能打人呢!”
竹听眠多瞧了她一眼。
还创造上了。
齐群姑妈开始怪叫怒骂,竹听眠没有要和她对山歌的打算,颇有耐心地看她表演。
“你骂谁呢?”
又沉又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竹听眠回头看,他从未见过这样状态的李长青。
小青年往那一站几乎彻底挡住门外的光,半垂着眼皮冷着个脸,带霜带冰地扫眼过来,齐群姑母就安静了。
齐群问他:“你来干嘛?”
李长青把他拽到身后,走进来,站在竹听眠面前,
那对夫妻立刻有的放矢,说齐群真是傻了,跟这种杀人犯的儿子混到一起,。
竹听眠站在李长青身后,看不到他表情,只看得到这个背影在骂声中岿然不动。
“从你们过来闹我就知道,不是要钱吗?”李长青甩出一张借条,“齐叔当年和你们借了二十六万,我家当时赔了十八万,你们全部拿走,剩下还该着八万,这个数字对不对?”
齐群姑妈和姑父立刻说对。
“你们今天过来砸东西,扣掉两万你们认不认?”
齐群姑父立马变脸,“凭什么!”
齐群大喊:“你给他们钱干什么!”
“不然让他们有机会就过来你爹妈灵位前折腾你?”李长青反问。
齐群姑妈还在算,“这一屋子不可能值两万。”
“我带着钱来的,只给今天这一次,”李长青又问了一遍,“这个数字认不认?”
姑父和姑妈犹豫一下,姑父不甘地骂了两句,姑妈拉着他,用脚指了指刚才竹听眠摔碎的断块。
姑父看向竹听眠。
李长青侧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认不认?”
齐群姑父低声骂了一句,“拿来。”
“签字。”李长青又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账务清除,而且已经写上扣掉的两万的是赔偿屋子损坏用。
“写,”他指了指纸上的空白,“以后如果再来骚扰齐群怎么说?”
“我稀罕来!”齐群姑妈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袋子。
“写。”李长青说。
夫妻俩沉着脸写好,又按照要求签了名,齐群再次姑父伸出手,“给我。”
“按手印。”李长青从裤兜里掏出盒印泥,丢到桌上。
两人又弯腰去折腾,再一次开口要钱。
李长青朝他们扬扬下巴,“以后别再来,下次来我就动手了。”
说完准备把袋子里的钱抛去齐群姑父怀里,手臂将将抬起一半,竹听眠伸手按住了他,她用右手腕子敲敲他的手臂示意他把钱给自己。
李长青照做,随着动作的发生,夫妻俩的目光一同挪向竹听眠的手。
“你们还没有道歉。”她晃着那袋钱对夫妻俩说。
姑妈再一次看向地上的碎片,咬牙对她说:“对不起。”
“冲我啊?”竹听眠指头动了动,塑料袋摩擦出来的声音立刻刺激到这对夫妻。
“齐群啊,这次是我和你姑父着急了,”齐群姑妈说到一半,看了竹听眠一眼,接着说,“以后,你好好过日子。”
齐群说滚。
竹听眠把钱递过去,偏头看着距离,等齐群姑父的指头快要碰到的时候。
她松开了手。
一袋子钱就这么砸落在地,她今天一定要看到他们弯腰。
“捡吧。”竹听眠说。
第28章 莽莽竹听眠有一种被阳光晒懵了的感觉……
28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这对夫妻自认长辈身份,前面耐着性子和李长青沟通也是因为他们心里晓得自己不占理,所以依着些。
愿意降下两万,也是真的被竹听眠那根簪子唬到。
但他们也不能真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弯腰去捡,毕竟十里八乡都互相认识,今天要是真的这么做了,那以后还怎么混?
竹听眠往后退了一步,站到门边,问他们:“不要么?”
“我要你**!”齐群姑父怒而发作,随手抓起样东西砸过去。
李长青伸手拦下来一瞧,是个遥控器。
姑父没砸成,齐群姑妈接力似的抓了样东西紧跟其后,好像今天非得扔个什么东西,才能保住他们残破的颜面。
主要目的是为了泄愤,所以也没胆照着脑袋砸。
她捡了个本就被姑父摔烂的杯子擦着竹听眠身子砸去她身后的门上。
哐啷哐当地碎炸开,引得院外围观的人嘘了几声。
“操。”齐群连忙过去看竹听眠有没有受伤。
李长青则是沉着脸看向齐群姑妈。
齐群姑妈往后缩到男人身后给自己壮胆,梗着脖子对李长青喊:“这小贱人不会说话,我教教她!”
“你教她?”李长青往前迈了一步。
杠子又是看屋里对峙这三人,又是往院外看,找着自己一直等待的人之后就扯着嗓子喊:“打人啦!你们怎么能打人呢?”
未待姑父和姑妈再争辩什么,警察已经进了院子。
“让一下让一下。”
“屋里面的,都不准动啊!”
“有没有人受伤?”
齐群作为房主首先说明情况,之后姑父和姑妈很快被控制,竹听眠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拍拍灰,稳稳当当地交到那位姑妈手里。
竹听眠对警察说自己损坏的东西会由律师来详谈,“他们这样太吓人了,我会合理追究精神损失费。”
姑父和姑妈这时候知道怕了,已经弯腰道歉几回,可是竹听眠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人被带走,家里还得清扫。
家里被砸得太乱,但客厅的牌位没有受到波及,可见那对夫妻再疯魔也没敢不敬亡者。
齐群给老爸老妈上了香,李长青跟在他后面又补了三柱香,深深鞠躬之后没说什么话,就静默地把香插进米里。
齐群在旁边又是抠手又是左顾右盼地,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
最后还是李长青先开了口:“就事论事,你爸妈的确打了欠条,的确该着他们钱。我知道你对姑妈他们心有怨恨,他们
也的确不是东西,但是这账得平啊。”
齐群听得把头偏朝一边。
李长青很少和齐群说起他父母的事情,因为但凡聊起,两人都会顺势想到那场矿难。
其实他们都差不多,灾祸当头浇下,在贫穷和困苦的日子里,对亲人的思念只会与日俱增,没有什么花哨的成长方式。
但这件事是得说明白,所以李长青放缓声调:“你知道你姑父什么德行,一天拿不到钱,就得折腾你一天,齐群你才几岁,未来几十年……”
“行啦!啰嗦死!”齐群瞪着他,喘了几下重气,又泄了力,让李长青等着,自己去房间里把钱拿出来给李长青。
“我不要你替我出钱。”他说。
李长青没和他推诿,接了过来,想了想还是接着说:“那堆钱你也别藏家里啊,万一有个意外的,进了贼,或者泡了水,自己身上留一点,其他的拿去存了,买点基金什么的。”
“我还味精呢!”齐群胡乱摆手让他不要说了,“你他妈还在我这当上爹了。”
李长青看了他一会,也就安静下来给他收拾屋子。
齐群又看向竹听眠。
她从刚刚人被带走之后就一直待在门口,话也很少,目光散散地乱晃,不清楚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
“你那簪子,真值三十万啊?”齐群问。
杠子已经仔细地捡好那堆碎片,用一张纸巾包着,妥妥帖帖地送去竹听眠面前。
李长青才知道这事儿,拦住杠子检查她手里那堆碎片,“什么簪子?被他们砸的?打到你了?”
“没有,”竹听眠说,“十多块钱,网上一堆。”
杠子瞪圆了眼,看看竹听眠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碎片,“那,那你还说这值钱,还要什么,还要让律师去收拾他们,这真能让群哥姑妈他们坐牢啊?”
竹听眠看她一眼,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傻姑娘哎。”
“你以为罪名那么好判啊,我身家不低,首饰也不少啊,记不得其中一样的价格不是很正常么,难道谁会因为我记错了价格就来审我么?”
“而且,你刚才没听着么,我是让律师去谈精神损失费,他们吓到我了,得赔钱。”
杠子可没瞧见她有什么被吓到的样子,而且也没听过这种说法,“被吓到就能赔钱啊?”
又问:“这得赔多少啊?”
“不知道,”竹听眠又重新那样散着目光望向院外,很轻地回答了一声,“六万吧。”
“六万!”杠子惊呼着看了一眼李长青,“那不就是今天给的钱吗?”
她不敢置信,问竹听眠:“真能拿到啊?”
“能啊,是我就能。”竹听眠说。
什么叫“是我就能”。
李长青当即明白她说这个精确的数字就是为了给齐群出气,可她的声音很奇怪。
以前不是没听这人摇头晃脑地嘚瑟过自己有钱,但绝不是这样的语气,听着有些闷闷不乐。
他过去瞧着她,低声问:“不舒服么?”
竹听眠依然是用左手托垫右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李长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普通的院墙,外头摆了些杂物,用油布盖着,陷下去的地方汪着雨水,几片落叶沉了底,又被碎石杂尘盖住,压得牢牢的。
“我吧,”竹听眠突然说,“我如果要撒气,那就得到位,不然之后再想起来,又会生气于当时没有做好,怪费神的。”
李长青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垫在下边的左手一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再看她的表情,眼皮半垂着,偶尔眨一下,连经常勾着弧度的嘴角都压了下去。
她正在不开心。
李长青轻声问:“你怎么过来齐群家了?”
“搬黑板。”竹听眠言简意赅,兴致不高。
李长青看了眼院里那块结了蜘蛛网的黑板,询问道:“我现在去收拾干净好吗?”
“不了吧,”竹听眠说,“下次吧。”
李长青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竹听眠忽而转向他,问:“先回去吧,好吗?”
她的脸色并不好,说话的时候眼睛像是撑着力气往上看,声音也太轻。
李长青立刻点头。
竹听眠又问了一遍:“现在走了,可以吗?”
李长青说:“我送你回去。”
竹听眠转回脸,又朝油布里的水坑看了一眼,同时耳中的锐鸣变得更加刺人,她为此紧闭上眼,又甩了甩头。
她知道自己是应激了。
一路,竹听眠始终垂着眼,也不再有心情和人打招呼。李长青安静着跟在她身边,眉头就没松过。
进院子,上楼梯,打开房门时,竹听眠已经开始呼吸不稳。
李长青说:“那你休息一下,有事情叫——”
竹听眠忽而回身抱住了他,额头压上李长青的肩膀。
左手已经是用尽力气攥着抓着他的手背,右手即便不能做到这样,也是用手腕紧紧地按着他。
她在发抖。
李长青先是一怔,随即小声提醒她:“你右手别用力。”
竹听眠没有说话,就这么抱了他几分钟,然后把人推开,低声说抱歉。
李长青怔然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竹听眠。
她的表情很僵硬,即便抿紧嘴唇,可边缘的轮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都毫无血色,显得睫毛与瞳孔黑得像迷了路的笔迹那样,直直白白地横在所有语言之前。
她说想要自己待一会,李长青就出去轻轻关上门。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先翻出药来吃,又联系王老师。
今天齐群姑父和姑妈的伤害,让她想起自己的舅舅和舅妈。
十六岁的时候,在秦晴这个名字最后的那段历史里。
她即将参加一个准备多年的比赛,临行前夜,妈妈夸张地给她买了个大蛋糕,说是要为她庆祝,却在点上蜡烛之后毫无铺垫地告诉她家里已经没有钱,然后举着她的证件告诉她,你现在给你外公外婆打电话,告诉他们打钱给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妈妈已经赌得压上了一切,并且家中早已债台高筑。
妈妈说:“要不是为了供你,我怎么可能去赌,怎么可能欠钱?”
这句话从生她养她的母亲嘴里说出来,让她感到难以抵挡的背叛和震惊。
她问:“真的吗?我比赛有奖金,我上学是义务教育,我从小的压岁钱,我长到这么大,真的能够把你逼到去赌博养我吗?真的吗?”
母亲歇斯底里,骂她是个贱人,赔钱货。非要让她打电话给外公要钱,最后没达到计划,干脆一把火烧了她的所有证件。
在印象里,家里称不上富裕,父亲在世时就坚持让她学琴,也留下过遗产,不至于富贵,也足够母女生活。秦晴的世界很简单,为了考试熬夜,为了朋友间的小矛盾烦恼,为比赛失眠却又充满期待。
妈妈却在此时说让她打电话叫外公给八十万。
“外公哪里有那么多钱?”秦晴问,“你自己不敢说,是因为你知道外公疼我,你是不是之前已经和外公要过很多次钱?”
妈妈用一耳光作为回答。
秦晴举报了私人赌场,举报了自己生母。
该入狱的入狱,该逃跑的逃跑。
很快,高利贷的同伙为了泄愤闹到学校,她的班主任得知之后,说:“你连自己的亲妈都能举报,我是不敢想象你有多坏。”
秦晴动了手,然后就是在全校面前念检讨,退学离开。
在她亲生母亲出事之后,在她还没有改名的时候,在被竹臣歌接走之前。
她也曾在舅舅家寄住过,十六岁的人已经明白什么叫做寄人篱
下,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却很记得那个夜晚,舅舅再婚,准备了戒指准备求婚,把邻居都叫了过来,新的舅妈捂着嘴笑,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舅舅会单膝跪地拿出戒指。
可是舅舅忽而转头看向她,同她说:“秦晴,你去楼下等一下可以吗?”
她在楼下站着,仰头去看那间屋子的灯光,听见他们兴奋地欢笑声之后,又偏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很多事情都被碾压粉碎,周围的邻居会一直询问。
“你的妈妈呢?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欠了我多少钱?”
“听说你被你妈妈带出去做过那种生意,是不是真的?”
“你妈妈真的没联系你?”
就连那位新的舅妈都会关心地把她拉去一同坐下,问:“我都听说了,晴晴,你还是处女吗?不要怕,你告诉舅妈。”
太多这样的问题了。
好像因为她才十六岁,所以她就有义务接受一切伤害。
很快就难以活下去了。
在那段历史里,居然只有竹臣歌问她:“你还好吗?我可以帮你吗?”
她记得那天自己几乎要哭到晕厥过去。
在她成为竹听眠之后,病床上再次接到来自亲生母亲的电话,在某个地下赌场,让她快点打钱过去,否则就对外公开天才钢琴家曾经把母亲逼得离家出走。
竹听眠接到电话时手术的麻药劲都还没过去,听了这通电话只想吐,联系了人,了解到赌博成瘾需要干预治疗,对方询问是否有可能把她生母送去精神病院,之后她撑不住精神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得知精神病院的人到场之后,生母受不了羞辱而割腕自杀。
多年没有联系的舅舅和舅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门,堵在病房门口,说她是心如蛇蝎,是个讨命鬼,并且义正言辞地要求她赔钱。
大部分时候,亲人更擅长带来无法愈合的伤痕。
孤独感和被遗弃感很容易让人绝望,经历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是陈年旧疤如论何时看去,都十分丑陋难耐。
在之后老师遇难,养母磋磨,养兄发疯,右手受伤。
伤害,逃离,重建,再伤害,再逃离,再重建。
太过疲惫了。
竹听眠不清楚自己还有力气经历几回这样的循环。
她知道自己正在崩溃,并且清醒地感受到裂痕正在扩散。只好紧紧抓着手机和王老师说话,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等待药物生效。
竹听眠连续三天没有离开房间,每天送上去的食物她也只吃很少的一点。
房里的灯一亮就是一整夜。
大家都十分担心。
辛大嫂变着法地做吃的,觉得一定是前边几天做的油盐太重,害得小竹老板吃了不舒服。齐群则是火速把黑板搬来安置好,坐在院门口的时候视线总往楼上瞧。杠子没事儿的时候就去二楼竹听眠房间扒着听一会,就连任空明都把竹听眠送去的那个酒瓶洗干净,送去前天给贺念,让他一定亲手交到竹听眠手里。
贺念答应下来,可他也见不着人啊。
大家都这样,更别提李长青,那真是成天抬着自己的二手平板守在院里,家也不回,入夜就和贺念一起挤前台的小床。
贺念心里头原本也憋着件事儿,寻思着得告诉李长青,他挑了个没人在的时候。
“之前不是给你擦药么,”贺念说完,又从前台往外探出身子检查有没有人,再次缩回来小声说完,“竹听眠不是把她药箱给我了么。”
“昂。”李长青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看见里边有几个空药盒,我认识那个药。”贺念说了个药名。
李长青听得耳生,同他确认是哪几个字,然后记在备忘录里,又问:“这个药怎么了?”
“我之前,有个朋友也吃这个药,治抑郁的。”贺念说。
李长青眉头紧锁,在心里嚼着这几个字,又反复回忆当时竹听眠的反应。
他问:“你那朋友好了么?”
“人没了。”贺念说。
李长青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就不再问了,低头认真在手机上了解这个药。
自此之后李长青就不再挤在堂屋里,他搬了个板凳上楼去,上课刷题或是吃饭看书,还有发呆,所有行动都在那扇门面前。
所以竹听眠推开门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长青。
高大的青年也舍不得占用院里给客人休息的咖啡椅,就欺负一个小板凳,代价就是膝盖挤在胸口前面,又要捧着书本,又要保持平衡。
人和板凳都显得委屈巴巴。
竹听眠感到心里微微发暖,笑着问他:“你给我看门呢。”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冲她笑,“是啊。”
“真是多谢,”竹听眠从廊里看看天气,“太阳还不错,今天要出去找点事情干。”
她边说边往楼梯走,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看那人还蹲坐在那。
“怎么?”竹听眠挑眉问他,“还不快快跟上,你腿麻了?”
“你都知道也不晓得来拉一下。”李长青仰头说。
竹听眠笑得更愉悦了,走过去朝他伸出手,“没有我你可怎么办?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李长青朝她手上轻轻一搭,也没敢用力,自个儿站了起来。
他还是笑,问:“今天煮了醪糟汤圆,记得你爱吃,来一碗?”
竹听眠朗声说:“我要吃两碗!”
她倒是说得雄心壮志,其实半碗下肚就开始费劲,瞟了身边的人好几眼。
李长青直接伸手把她面前的碗捞过来。
“既然你这么饿,那只好给你吃了。”竹听眠立刻说。
李长青除了点头和笑,哪还有其它的办法。
“是的是的,我这人真是太馋了。”他说。
大家就笑他俩,又有贺念动说明过不要再问,所以谁也没有提起这三天的事情。
李长青跟竹听眠说任大师差不多也该回家了,他工作室联系不上他,只好联系民宿,连贺念的手机都接到了几个电话。
任空明此行收徒未果,嘴馋想买酒还吵了一大场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想走主要是因为还存着收徒的心思。
可是老头儿倔,小青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任大师也不愿直说,居然硬是编一个理由说因为没能买成酒,所以不愿走。
有时候打破僵局就需要个由头,不如先把酒买回来。
竹听眠说起这个意愿,曾经发生过的对话又再来了一遍。贺念想要拓宽民宿的经营项目,所以十分赞同,齐群表示赵老叔那的酒谁都不乐意给。
“事在人为。”竹听眠提溜上空酒瓶,甩了甩,扫眼问,“走去试试呗?”
杠子立刻响应,扯着齐群一同举手,李长青已经救下那个差点脱手甩飞出去的酒瓶。
竹听眠差点碎了酒瓶,虽然事实如此,但她决定简单找茬。
“你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竹听眠眯着眼问他,“忤逆皇上?”
“陛下,主要是怕您受累。”李长青已经十分熟练。
这两人一来一回地,有点不太顾及旁人,齐群的白眼都要飞到天上去,然后被杠子拽着跟过去。
这条路李长青经常来,陈家和赵家比邻,他照顾起来也比较方便。
根据往日经验来瞧,这两家于某种习惯上都保持着统一。
比如陈家从不许李长青进门,比如赵家进去就得挨打。
可今天路过居然瞧见陈小胖守在门外边。
“你不上学吗?”李长青停下来问他。
陈小胖小学在镇里念的,这会不赶早不逢晚的,也不是午休或者放学的时间。
陈小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抬头喊了声“长青叔”,转脸看到竹听眠又叫了声“漂亮阿姨”。
之后就埋下脑袋不再说话。
齐群很不爽快,主动上前要称呼,慈爱地问:“你瞎了啊?”
“去。”李长青推开他,蹲下来问陈小胖,“怎么了这是?不是让你有事打我电话吗?”
“没事呢,”陈小胖被李长青衣服上的花纹吸引,朝前一步靠到他身上,用手指戳了戳,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院子。
他小声说:“外婆在凶妈妈。”
竹听眠看向陈小胖身后紧闭的院门,倒也没听着什么骂人的话,就是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得原地小蹦了一下。
门里出来个皱着眉的老太太,原本就怒意充
盈的脸在看到李长青之后变得雪上加霜。
竹听眠估计着这位就是陈小胖的外婆。
老太太倒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扯着孙子的胳膊把他拖回院子里,“一天天的不学好你。”
具体是在骂谁就不太好说了。
“奶奶您别扯他。”李长青伸着手站起来,想说点什么。
可人家老太太丝毫不给机会,风风火火地关上了院门。
李长青在外头站了好一会,竹听眠也没催他,就陪他等着,等他发完了呆,自己挠着脸笑笑。
“我有时候挺讨嫌的。”他说。
竹听眠晓得他是在缓和气氛,但也不愿意听这个,“别胡说八道。”
“就是,”齐群插话,“你一直都挺讨嫌。”
竹听眠没忍住看了齐群一眼,摇摇头,指着隔壁院子问李长青,“这就是赵老叔家了吧?”
“是啊,”李长青人已经走过去敲门,回头灿烂地笑起来,高声预告,“接下来,即将为各位展示秋芒镇李长青的挨打场景!”
他这就是存心逗老头了。
“滚!”院里如此回应,中气十足。
“老叔!”李长青仍在敲门,“你打开吧,不然我还得翻墙。”
根据赵老叔的开门速度来判断,李长青这句话之前一定没少实践。
老爷子手劲儿不小,把人打得脆响,“混球,非得上这给我添堵!”
李长青人挨着打,脸上却乐着,避头闪脑地躲开几巴掌,好赖是把上了轮椅推手,把老爷子推去葡萄架子的阴凉下面。
“啪!”赵老叔拍他的背。
李长青问:“哎,你今天量血压没有,多少数字啊?”
“嘭!”赵老叔砸他的腿。
“人加医生可说了,你要是还贪嘴吃五花,就得加药量了!”
赵老叔抄起桌边的芹菜砸李长青手臂上。
“咔嗒!”
李长青闷头挨着,“明天给你搞根大棒骨过来,孙叔肉厂里新杀了一批猪。”
“滚啊!”赵老叔大喊。
李长青自顾自地说:“今天给你把地刷一遍,来都来了。”
明明只有两个人在移动,可动静真不小。
不过也很快就安静下来。
倒不是李长青说服了赵老叔,是因为老爷子看到了齐群。
齐群始终没进院子,杠子拽他过来时也是不情不愿,一路上都在找借口想要离开,这会在门口不得不进来,表情就变得很精彩。
像是有些近乡情怯。
李长青注意到赵老叔的视线,立刻推着他的轮椅转向,制造了一场人为的对视。
“他已经知道错啦,那会他才几岁,说话哪能中听?”
赵老叔哼了一声,看向其他两人。牛大姐家里的杠子他认识,至于另一个。
“谁啊这是?”
“我是竹听眠。”竹听眠说。
“白说,”赵老叔哼了一声,“来干嘛?”
“跟您买酒。”竹听眠说。
“不卖,出去。”赵老叔试图转动轮椅离开,可刹车被李长青踩住。
赵老叔回头瞪他,他就笑,然后继续挨打。
场面已经快要变得像欺负老人一样了。
竹听眠观察着院子里那个葡萄架子,她不太了解水果的季节,但只看外貌,这几串葡萄还是有几分姿色。
“叔,您酿酒是用这个葡萄吗?”她问。
赵老叔不肯回答,也晓得自己拼力气挣不过李长青,就揣着手做那,一副赌气的模样。
“如果您是这样,那我就买不了酒了。”竹听眠忽然说。
李长青看着她。
“没人说卖你!”赵老叔说。
“你得送我。”竹听眠说。
李长青看了一眼赵老叔拐杖的位置。
齐群忍不住小声问:“你怎么敢的?”
谁知赵老叔真的被引起了注意力,“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你说来听听,我为什么送你。”
“你打了他,”竹听眠指着李长青说,“就得送我酒。”
在场没人能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但李长青知道竹听眠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所以他干脆侧身一步,先阻断赵老叔伸手拿拐杖的路径。
老叔一眼就瞧明白这小子的心思,意味不明地哼一声,问竹听眠:“你是李长青什么人?”
“我买了他家房子开民宿,”竹听眠说,“他现在给我跑腿,偶尔也当司机,很忙的。”
“关我屁事。”赵老叔说。
“你打了他,他万一伤了哪,之后怎么给我跑腿?”竹听眠问,“又怎么去上课做题,怎么考试回大学?”
“他做什么关我——”赵老叔极其不爽地说,随即话音一顿,眼睛瞪大,“回什么学?”
“大学。”竹听眠笑眯眯的。
赵老叔迅速看向李长青,“真的?”
李长青笑了笑说,“真的,这不还没谱,刚刚报名没多久,没考呢,就没跟您说。”
“打伤了他的手,开不了车,做不了题,”竹听眠夸张地说,“真的是很可怜。”
赵老叔眉头一紧,视线随之滑到李长青手上。
“没事儿!”李长青朝他甩甩手,“我结实着呢。”
赵老叔又看向竹听眠。
“叔,这个能吃吗?”她指着架子上的葡萄。
“吃,”赵老叔又问她,“真的?”
“骗你干什么,听说齐群也要读书了,”竹听眠单手拽不下来,示意杠子来帮她一把,顺带着说出齐群的梦想。
“真的?”这次是赵老叔和李长青异口同声。
齐群当即就炸了,“老子没说!”
赵老叔沉吟片刻,抬手冲李长青说:“给我。”
李长青攥着酒瓶,“我去打吧?”
“给我!”赵老叔作势要锤人。
“给给给给。”李长青只好照做。
赵老叔把酒瓶接过去搁腿上,接着垂手下去转轮椅。
没转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长青笑着松开脚刹,又挨了一巴掌。
等赵老叔咕噜咕噜地离开,李长青看向竹听眠,眼里全是笑意。
“有希望日子就能很好过。”竹听眠取了颗葡萄放嘴里。
杠子也馋,伸手来要,竹听眠没给她。
李长青低头笑了笑,“我要是明年没考好,他指定得揍死我。”
“那你岂不是就有了动力?”竹听眠把手里的葡萄塞他手里。
“也是。”李长青接下后,顺手摘了一个送嘴里,梗了梗脖子,勉强维持住表情。
他偏头一看齐群还没能走出害羞。
被这么闹腾一顿,李长青出了点汗,他把葡萄递给齐群,“真的么?”
齐群没有回答,但是已经被推到这个节点,大概是不晓得如何起头,孩子脸都憋红了。
“我不剃你头了。”他先说。
李长青惊讶道:“这么大方?”
齐群又咬着牙喊李长青:“你,你。”
一边说,一边用力,捧着手里的葡萄,挤烂好几颗。
“我怎么?”李长青偏头用衣领子抹下巴的汗,全程疑惑地看着人。
杠子看得那叫一个心疼,“哥,你不吃别浪费啊,给我吧?”
“一会给你全摘了带回去,”齐群插空回了杠子一嘴,然后瞪着李长青。
“说啊。”李长青催他。
齐群终于说:“我念,我去。”
“那很好啊。”李长青说。
“你给我钱。”齐群又说。
“我给你什么?”李长青怀疑自己听错。
“你供我。”齐群说完,用力扯下一把葡萄塞嘴里,立马酸得蹦起老高。
他酸得牙关打颤,嘴都闭不起来。
“你们故意让我吃的!”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竹听眠已经捂着脸蹲去了地上。
肩膀轻颤,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
笑的。
之后,虽然赵老叔递酒过来的表情还是很不情愿,但还是给打了满满当当两瓶,除了竹听眠他们带过来的瓶子,老叔还贡献出一个陶罐。
然后说:“快走。”
“不着急啊,”李长青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去接水管,“给你院子冲一下。”
“不需要,快滚!”赵老叔又变得刀枪不入。
李长青也随之倔起来。
眼瞧着这一老一小很快就要步入原来的僵局,赵老叔突然说:“明天你过来洗,给我把大棒骨带过来,别想赖掉。”
李长青听愣了,随即笑起来,连声说好,指定给他挑个最好的。
赵老叔也没憋住笑了一下,又赶紧冷脸,“快滚,打扰我休息。”
“这就退下。”李长青乐呵呵地往院门走。
老头儿又在后面喊他,“有成绩单也带来给我看看!”
“行!”
赵老叔接着喊:“姓齐那小子要是报了名,也知会我一声!”
“好!”李长青回答。
齐群抱着陶罐嘟囔:“我又不是没长耳朵。”
就这么成功把酒带回去,贺念当然高兴,立即着手准备试喝纸板。
李长青把另一瓶送上去给任空明,这次两人聊得稍微久了一些,足足快有一个小时。
竹听眠就一直等在院里,陪小花说话,又给它喂苹果干,看到李长青下楼就立刻问:“拜师啦?”
“没呢,”李长青看了她一眼,先拐去堂屋里拿上帽子,再过去给她戴上。
“他说是明天就走,之后给我布置作业,跟我打视频监督我,先实习着。”
“这也能实习啊?”竹听眠被逗乐,伸手挠了挠小花的下巴。
“我还,”李长青先漏了声笑,才接着说完,“我还问他那个木雕买不买。”
竹听眠乐得不行,“他怎么说?”
“他说买,让我滚。”李长青说。
两人乐成一堆,小花摇头晃脑地学他俩笑起来的声音。
任空明这么一走,也算是民宿开业以来唯一一个断档。旅游旺季已经过去,下一个要等到冬后。
对于贺念来说,这会沾着秋带着冬的日子就比较难熬。
“出去溜达溜达呗。”竹听眠提议,“就山里那个蓝水潭子,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民宿得留人啊,”贺念看着空白的订房信息,惆怅地说,“我就不去了。”
“我留着吧!”杠子自荐,“那水潭子我早看过八百遍了!”
“一起看和一个人看哪能一样?”竹听眠难得强硬,“一起去。”
也是闲的,几个人为这么屁大点事儿争了半天,倒是谁都不恼,就是没能定下来。
最后还是周云说:“我守着呗,房间卫生不是都做好了吗?来客人我带他们上去,先安顿好。你们几个孩子去玩,年轻人一堆才好玩。”
竹听眠表达感谢之后,当场要求贺念记录今天多算辛大嫂的加班费。
贺念倒是对于加班费没有异议,但他依然不想出去。
竹听眠开始采用工资威胁大法:“你要不去,三个月就白干。”
贺念惊了,“哪有你这样的?”
“你这不就看到了。”竹听眠美滋滋地上楼收拾东西。
“你管管她啊。”贺念苦着脸对李长青说。
李长青摸了摸鼻子,“我哪能管她。”
贺念一想也是,“谁都能看出来你魂不守舍的,能指望你干什么。”
这也……
太直接了些。
李长青靠近了些问:“你们都看得出来我喜欢她?”
贺念奇怪地看他一眼,“多新鲜啊。”
说起出行的车辆,民宿至今没有遇到命定之车,所以平时接送客人一般征用李长青家的小金杯。
简称,白用。
但是最近贺念和左右两家民宿搞好了关系,开口借一下小皮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问题在于皮卡车厢里只能坐四个人,而他们此行一共五人,多出来一个要么去后边车屁股里颠着,要么去车顶吃风。
事实已经不符合行驶安全法,贺念还想借此说不去了。
可是李长青眼看着竹听眠已经跃跃欲试地望向车顶,再耽搁一会,她真的能爬上去。
情势严峻,李长青必须立即行动。
他赶紧去三叔铺子里把小金杯开过来,彻底断掉贺念的余地。
山里的蓝水潭子已经被开发成优秀景。
水潭也不只有一种颜色,大体偏冷色调,以明亮的蓝色打底,渐次泛开温吞的紫,边缘裹着圈佛青色,再融进三五几点琥珀搭着香灰白。
非要形容的话,倒更像一块欧泊嵌在这旧林古木里头。
颜色无疑是神奇的,难怪能以许愿灵作为营销手段。
风一吹,银杏纷纷落下。
竹听眠伸手抓了几次,每一片都珍惜地攥在手里。
李长青问她是不是喜欢银杏,她说因为抓住空中的落叶可以收获幸福。
齐群和杠子立刻开始捕捉路落叶行动,就连贺念都挂着一脸不情愿暗戳戳捉了几片。
李长青思考片刻,转身往停车场走,折返时手里多了个捕鱼网。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始作弊。
树叶已经把世界染到明黄讨喜,偏偏这个人做了件出其不意的事儿,让人看得无法不为之欢欣。
大概老天都被他逗乐,所以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好让他真的捉住满满一袋落叶送给竹听眠。
渔网很快被齐群抢走,李长青把收获的落叶送到竹听眠眼前,“你先拿着,抱不动就放去地上。”
“那你干什么?”竹听眠接过来掂了掂,满满一袋银杏落叶,味道温暖带甜。
“我要许愿去。”李长青说。
他和景区工作人员打招呼要兑换硬币,大家都一个镇子里的,彼此都相熟。
人家说:“一个地方的,送你。”
李长青拒绝了,“许愿肯定得自己花钱才心诚。”
硬币也不是单独往蓝水潭子里抛,这边单独划出一块区域,有个十人合抱的人造水池,水下头,池中间有片台子,面积不大,也不容易让抛入的硬币落到上头。
池子正前方是棵木槿树,高大而严肃,树冠上挂着许多记载愿望的红布条,红粉的花缀在其中。
风一吹,蜜甜清香就往有心人身上扑。
李长青抛到第五枚硬币才落进那个台子,他立刻双手合掌许愿。
竹听眠抱着树叶看他,看见许愿树上的红布在他身上留下一闪一闪的影子。
“长青啊,怎么还迷信呢?”她问。
李长青还没睁开眼,回答说:“以前也不迷信。”
以前过得不轻松,但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所以苦点累点,也知道事在人为。
“现在怎么信了?”竹听眠掂了掂手里的叶子。
“因为看到了你不开心的样子。”李长青说。
竹听眠怔怔地看着他,有一种被阳光晒懵了的感觉。
第29章 莽莽竹辞忧果然站在民宿门口。
29
竹听眠揽着叶片的手臂不自觉地收了一下,她听见摩擦声,窸窸窣窣,轻轻巧巧,被秋末的太阳烤得又薄又脆,直往耳朵里滚。
绒毛一样,勾扯得血管和神经都有些发痒。
“李长青,你简直有些天赋异禀了。”竹听眠由衷地说。
“你还没问我许了什么愿呢。”李长青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接下那袋叶子。
两人一同转身往齐群他们那边走,竹听眠说:“愿望不兴讲出来。”
“每个地方不一样呢。”李长青歪了歪脑袋,像是非得听她问。
竹听眠就问:“请问你许了什么愿?”
几步路的时间,两人已经融入部队,杠子和齐群在前头挥舞着渔网捞叶子,贺念在后头疲惫于行,显得像个不够专业的保镖。
前后都有同伴的感觉往往令人安心,李长青也变得大胆,他说:“你再问一遍。”
“请问李先生的愿望是什么呀?”竹听眠也好心情地惯着他。
“我不告诉你。”
李长青难得恶作剧成功一次,笑得越发灿烂。说话时特意微微弯腰,笑容像是阳光下的麦浪,柔和却富有生命力。
很容易让人陷进去,也很容易让人真的不再加以追究。
可是他这样晃着脑袋逗人,真的很像藏不住骄傲的小狗,一边跺着爪子,一边甩着尾巴,自得自满地,哪怕只是风卷着一片叶子路过,他也会认真闻闻嗅嗅,然后又欢天喜地起来。
到这种时候,竹听眠应该付之一笑,而后专心欣赏在秋阳尾巴里绽放笑容的英俊帅脸。
可她偏不。
“长青啊,你谈过恋爱没?”竹听眠问。
李长青果然收敛笑容,立马变得严肃,“没有,一次都没有,大家都知道的。”
“也是,”竹听眠瞥了他一眼,“就和人告过白,结果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李长青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
说来也是奇怪,除了感情之外的任何一种情况,他都能读懂竹听眠的表情,甚至能够不科学但是清晰地感受她的心情。
偏偏感情这事儿又是重中之重。
告白过,没接着聊后续,但是对方突然提起自己的初恋是什么意思?
李长青的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小心谨慎地问:“你是……觉得我不忠贞吗?”
“我是,我,”竹听眠被这两个字砸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是怎么从中华词库里挑出这两个字的?
“我知道。”李长青正色回答。
“我这么告诉你吧,你没法拦住过去的我对吧,年轻的时候谁还没喜欢过人,当然我知道我这样讲你多半会觉得我在找借口,但是当年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不一样,而且,我没有说认不出来啊,她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也能认出来,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说得坦坦荡荡,也应当饱含底气,可是很快就发觉出不对劲。
竹听眠多听一句,嘴角的笑容就变深一点,听到最后,这个笑容已经变得有点吓人。
认得出来是吧?
不喜欢她了是吧?
竹听眠微笑,而且沉默。
李长青无措起来,病急乱投医,居然胆大包天起来,“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连续语出惊人,竹听眠再次停下脚步。
“我是吃醋吗?我是吃醋吗!”
天知道这祖宗为什么要问这么大声,又是为什么要问两遍。
李长青吸了一口气,就不敢再大口把它放出来,憋着气,也憋着话,生怕自己又说错一个标点符号。
竹听眠看他这样简直要被气笑,一偏头,看见因为他俩紧急制动而被迫刹车的贺念。
贺念当真无心偷听,可这俩旁若无人,贺念又刚好长了耳朵,又正好母语是中文,正好以前上学时阅读理解还不错。
可是阅读理解没有教过要如何化解尴尬,所以他只好捂着耳朵从他们身边路过。
这还算比较有眼力见的。
对比之下齐群就显得尤为清澈。
他在前头大声询问:“什么醋!今晚吃饺子吗?我要芹菜牛肉的!”
还挑了个贵的。
竹听眠才积起来的力气笑两声都散完了。
“你下次还是不要再和别人告白比较好。”她建议。
怎么能这样加以污蔑?
李长青感到略有不快,所以立刻还嘴,“哪来的别人?”
“我哪知道你,见一个爱一个。”竹听眠察觉到自己又开始了幼稚的赌气行为,但依然这么说了出来。
于是李长青也被传染,开始赌气,并且试图通过加重脚步的方式表达出来,可惜收效甚微,到头还把自己逗笑。
他自己乐出来,迅速瞥了眼竹听眠,又迅速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已经发现这人在度过了艰难的开头时期之后,说话也越来越大胆。
谁知道他干什么突然又讲一遍,讲完又自己乐起来。
竹听眠忍不住跟他一起笑起来,“李长青,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
“我不知道,”李长青对着怀里那堆叶子笑,“我和你待一起就很高兴,哪怕只是这么走走路,就是很高兴。”
顿了顿,他认真补充:“竹听眠,你真的很厉害。”
竹听眠说厉害的人是他,又问:“你这么夸我,显得像是有事需要我帮忙。”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又一眼,“你上当么?”
“什么事啊?”竹听眠戳了戳他手臂,“你居然心机如此深沉。”
“明天下午,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李长青问完,又很快补充,“去奶场,我好朋友生孩子了。”
“长青啊,”竹听眠立刻背着手,语气也变得沧桑,“朋友都生孩子了,你连个对象都没有。”
李长青立刻说:“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呀。”竹听眠光明磊落地说,抿着笑往前走。
山风一吹一荡,时而拂开树影。她太白了些,行走于林荫之间,偶尔被阳光照到脸,就会出现一片片流动的金箔。
老天本就该这么偏爱她。
李长青瞧得有些挪不开眼,恍着神跟人在栈道上走了一会,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又没戴帽子。”
“你简直是秋芒镇帽子小队长。”
“什么时候取掉的呀?”李长青很坚持。
竹听眠却认真地奇怪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总监督我戴帽子。”
这还能有为什么。
“你很白啊,”李长青说,“而且,你……”
说话期间,他的目光划过她的脸,无疑是很漂亮的一张脸,从李长青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小巧薄腻的耳垂,藏在发丝之间,也是白白一片。
李长青已经觉得自己不对劲,急急撤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的脸,也忍不住看向她的嘴。
同时,有原有因的热意从他身子里烧腾起来,让他感到喉咙发干。
“你很白。”
最终,李长青无力地又说了一遍。
竹听眠立刻说没有听到有效理由,所以她不戴帽子。
李长青叹了口气。
几人在栈道上走了个来回,心情也因为身在大自然里而舒展。
景区之内自成吃住体系,还专门开了片户外烧烤区域,目前虽说是淡季,但也有稀疏几个游客,自驾来的,食材也是自带,几个大哥带着几个姐姐正喝着啤酒等碳烧热。
竹听眠觉得新奇,其实拢共也没瞧几眼,但李长青就觉得必须安排到位。
来都来了。
“人店家只提供桌子和碳,”贺念理性表达否决,“这会子都下午四点了,上哪找肉去?”
要是早些时候,烧烤区这里肯定是备着肉的,但既然游客变少,囤食材显然就是不太明智的选择。
贺念像是离了民宿就活不了,一顿劝说,整体已经呈现出焦虑的感觉,直到竹听眠调出手机后台的民宿收入数据给他捧着看才稍微平静了些。
但贺念还是不明白,“哪来的肉,山里猎去吗?”
这种时候,那个家里开肉铺的朋友立刻发挥作用。
不出两个小时,孙明就带着腌好的肉过来了,同行的还有王天。
天黑之前,他们吃上了烧烤。
“你怎么天天旷工?”李长青一手刷油,一手翻肉,还有空闲调查一下王天的工作问题。
“哪就旷工了?”王天惆怅地杵着脸,“我老板可能要破产了,民宿多半开不下去了。”
李长青看了眼竹听眠,让王天别乱说。
王天也很快意识到问题,先说不是开不开民宿的问题,“就是选择在秋芒镇做老板的人的问题。”
越说越有针对性了。
李
长青看着他,王天被盯得有点唯唯诺诺。
贺念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商业谈话的机会,“怎么了?你们民宿遇到什么经营困难?”
“开了快大半年了吧,老板就来过两次,店里头一直都是他表弟在管,成天扣钱,没人了就让我们上街去拦,闲着就爱刷短视频,看了什么就要学什么。”王天哀怨地掰指头一一道来。
“那是管理问题,”贺念说,“上头的人没脑子,就只会逼下面的人。”
“就是,”齐群咬着吸管附和,“我们民宿就不这样。”
你连工资都没有。
李长青看了齐群一眼。
“对啊,”杠子高兴地表示,“我们这里就很友爱。”
这个倒是,李长青又烤上两片五花。
“从不为钱吵架,倒是为抢吃的吵过。”杠子继续说。
后面这句就没必要了。
李长青示意孙明给自己拿一下剪刀,结果说了两声人都没动静。
“怎么发呆来了?”竹听眠注意到孙明似乎也在沉醉于自己的苦恼。
“我爸让我相亲去。”孙明摇头说。
“那……这……”竹听眠就无话可说了。
“相谁啊?”李长青剪完肉,拿起景区送的塑料扇子,先示意竹听眠往后靠靠,然后对着碳盆一顿狂扇,火势由此变旺,但也止不住碳屑飞出来。
一桌人避之不及,除了已经被李长青用另一把扇子护住的竹听眠。
孙明久久未语。
“问你呢。”李长青搁下扇子。
“我哪知道是谁,他说是什么在县城里的老同学家隔壁的女儿,这头一次跟我说起来,我也没见过人啊。”
孙明苦恼道:“而且,我都没谈过恋爱,怎么能娶一个不爱的人?”
说起爱情,齐群又变成了沉默的苦瓜。
孙明看了眼李长青,“人家是什么家里好几间服装铺子,我哪配得上人家。”
说起配不配这个问题,李长青也变得沉默。
“相亲也不是就得结婚了,”贺念安慰,“现在相亲很正常,就当交个朋友呗。”
孙明才想起这个叫贺念的也是个城里人,据说家里还蛮有钱,不由多问一嘴:“你也经常相亲吧?”
“也没有,”贺念说,“我爸就给我安排过一次。”
“后来呢?”孙明问,
同时,一桌人也看向了他。
“我爹要我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贺念抓了抓脖子,“然后我让他自己娶去。”
6。
竹听眠:“……是为这个闹掰的吗?”
“那不至于,”贺念深沉地摇动手腕,可乐在布满划痕的塑料杯子里波来浪去。
“我妈走得早,他后面真的谈了个女朋友,人漂亮,又温柔,对谁都很好,我爸和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这不是听起来还挺好?”竹听眠说。
“是挺好,”贺念点头,“如果我没有喜欢上她的话。”
他仰头饮尽杯中可乐,惆怅地为自己又满上一杯。
这是可以往外说的东西吗?
一桌人的表情都变得同步,竹听眠抬手压了压眉头。
孙明举杯和贺念碰了碰,“你是个人才。”
齐群再也按耐不住,震惊地问:“你喜欢上了你爸?”
本桌所有脑袋同步转动向齐群。
诡异的安静里,李长青叹气说:“你也是个人才。”
众所周知,只消李长青开口,齐群必定本能性回敬,这次当然也不意外。
他已经做好了拍桌而起的准备。
“让一让,让一让!那毛荔枝躲开点!”
这嗓子嘹亮不已,在夜色中的山林里几次回荡。
齐群很快就确认来人口中的“毛荔枝”说的是自己,回头怒斥的同时一盆绿油油的生菜擦着他的脸递了过来。
来人是烧烤场的服务员,年轻姑娘一头干练的短发,身着工装夹克,脚上踩着双作战靴,浑身都显着不拘一格的野性美。
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出的判断,在这一桌人里面选择了竹听眠作为递菜的那个人,又在看到她右手裹着医疗手套之后选择更换角色。
最终李长青接下了那盆菜,向她道谢。
“是我该谢你。”那姑娘说。
李长青耸耸肩,“别客气。”
继生菜之后,又是一把竹签被甩到齐群面前,再就是一盆菌子,盛放菌子的那个簸箕里还有一小篮花红果,数量刚好够这一桌每尝个味。
“解腻。”她说。
“这都送的啊?”贺念问。
“是的,这些菌子过了时间就吃不成了,都是我早上没事儿上山摘的,看你们一片菜都没带。”
“你这么大方,”竹听眠微微偏身,看向女孩儿身后。
你们老板知道吗?
“我爹让我送过来的。”女孩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竹听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你爹?”孙明瞪大眼,“景区里那老罗是你爹?好多年没看到你啦。”
“我才回来,是必须抬着喇叭满大街喊去吗?”女孩问。
“那也……”孙明被噎住。
齐群终于有机会插话,“你刚才喊老子什么?”
女孩没搭理,说了句有事喊人,就此炫酷离去。
竹听眠抓了个花红过来,发现已经被洗过,还挂着水珠,她咬了一口,心想这地界真是卧虎藏龙。
齐群还在嘟囔着有机会指定要收拾她,说话的时候抱着手,但因为没有配合以行动,所以整体都显得有点窝囊。
被这么一打岔,刚才那些关于爱情和被爱的话题悄然远去,肉很快烤好,先安抚五脏庙比较要紧。
他们这一桌是没喝酒,但隔壁那桌已经喝到兴酣。
本来,这样子在户外野炊,彼此之间聊天或是分享食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但是那桌老哥似乎是混的人,又看这桌只有两个女孩儿,其它都是男的,所以开口招呼就是满嘴荤话。
炭盆上烤着各种内脏,吃进肚里就变成各种部位被说出口,而且拥有很强的指向性,明显就是冲着竹听眠和杠子去的。
老哥那桌也有几个女人,听了这些话只是嗔笑着让他们不要乱讲。
不像在阻挡,倒更像是在调情。
竹听眠这一桌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谁都没耐心听下去,吵了几句嘴,局势就快进到了摔杯子砸瓶口的紧绷场面。
那桌某位老哥站起来踹翻凳子,拎着碎酒瓶过来指着他们说出那句经典句式:“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李长青把竹听眠和杠子护到身后,孙明和齐群则是有样学样从老哥那桌抢了俩啤酒瓶砸碎,“老子怕你!”
老哥率先发难,然后在三秒之内软绵绵地倒下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从哪跑过来的,速度极快地按住老哥手肘,斜脚往他小腿一绊,在他因为重心不稳而倒下之际一发掌刀劈去脖子上。
就是这么倒的。
“一会就能醒,”女孩还能单手撑着人,扶起凳子,在把老哥顺去凳子上。
晕一个并不能完全起到震慑作用,之后又站起两个人,发起进攻,然后倒下。
女孩一边收拾人,一边普法,“酒后斗殴可不是什么小事儿,你们还碎酒瓶,持械更是给自己找牢坐。”
“说好的垃圾自理,地上玻璃碎片你们得自己捡。”
那桌其余的男男女女已经开始行动。
这边齐群和孙明都有些看愣了,王天还举着那个啤酒瓶口不知该怎么办。
被那姑娘一扫眼,三人立刻低头去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体表现出特别老实的样子。
“身手很不错。”竹听眠腾出位置给他们收拾,并且往女孩那边走了几步。
李长青看她去展开社交,自己继续烤肉。
“竹听眠,方便问一下你的名字吗?”竹听眠朝她伸出手。
对方倒也不客气,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叫我螺丝就可以。”
竹听眠:“……”
杠子螺丝,名字都这么虎么?
“张罗的罗,丝绸的丝。”罗丝读懂了竹听眠的表情,先解释,又说,“这名字老让人误会。”
“这倒是。”竹听眠点头。
“我认识你,”罗丝说话时看向她的右手。
竹听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喜欢钢琴吗?”
“哪喜欢得着那个,”罗丝说,“二丫是我好闺蜜,这些年我不在,老让她被人欺负,她跟我说过你的故事,你这人挺好,讨喜。”
“这样啊……”竹听眠笑了笑。
难怪呢,上来就喊齐群毛荔枝,原来是有些私人情绪在里面。
不敢想象她要是之前在,齐群得被收拾成什么样子。
“我没事就在山里跑,等你那客人多了,我给你送菌子过去。”罗丝说,“也不多送,一两次,你觉得好之后就得花钱买。”
没问需不需要,直接就敲了板。
直爽。
竹听眠喜欢,立刻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带着新交了朋友的愉悦美滋滋地坐回烧烤桌。
李长青早就给她凉好一盘子肉,她一坐下立马就换过去给她。
“聊什么了,开心成这样?”
“少打听。”竹听眠说。
隔壁桌是没脸再吃下去了,等那几人转醒过来,连骂带说地开始收拾东西,言说要举报商家殴打客人。
罗丝没在怕的,指了指灯杆,“别以为山里没监控。”
竹听眠吃得蛮饱,一桌人歇了会又聊了会,眼瞅着快到十点,本来说要不就这么下山去。
听景区里兑换硬币那小哥说旁边就有民宿呢,早起可以看日出。
“哪有本地人出来玩儿一趟还住外头的,”孙明和这小哥也熟悉,“你想钱想疯啦,想到我们头上来。”
“有长青哥在,谁会赚你们的钱?”那小哥乐呵呵地说。
贺念这会来了兴趣,很想去考察一下,其它人倒是没什么,李长青在得到竹听眠的首肯后立刻答应。
“那就走呗,去看看。”
看得出来这民宿投入不少,建在半山壁上,光是稳定地基就得投进去不少,装修布置是很舒服的原木风格,又投入许多现代元素,看得舒服。
大堂两边还专门划出区域供游客玩乐,还有两个小型影音厅。
贺念在商务上的交际能力当真没得说,不多会就和这间民宿的店长达成友谊。
竹听眠了解完布局下楼来,贺念已经在动用春秋嘴法,和人店长交换了名片,约定好互相引流,并且在房间打折的情况下争取到免费使用一次影音厅的机会。
他进来就一直说,没停过,又向对方介绍自己的老板竹听眠。
形成一种我和我的废物老板的感觉。
对此,废物老板觉得还挺省事。
免费给的没有不用的道理,奈何人多嘴杂,在选择电影类型的时候大家各执己见,除了不可说的那个题材,几乎什么类型都有人举手表态。
并且谁也不服谁,为了公平,最后只好选择一个无人选择的类型。
鬼片。
为什么要进山来执行这样的自我折磨呢?
在漫天爆米花的残影里,竹听眠这样想。
李长青悄悄挨到她旁边,“你怕么?”
竹听眠故意装作紧张兮兮,也往他那边靠了靠,然后说:“我看过这部。”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撇撇嘴,抱紧了自己的小抱枕,不自在地清了清嗓。
竹听眠当然看得见他这些小动作,“长青啊,你害怕了吧?”
“怎么可能,”李长青说,“别乱讲。”
他余光注意到竹听眠仍在荧荧屏幕灯光中看着自己,觉得刚才自己那样说其实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于是他指指屏幕,“都是人演的,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离得近,竹听眠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李长青因为受到惊吓而猛然一颤的震动。
偏偏他的嘴巴很硬,还要故作漫不经心地评价:“这特效也太假了。”
你的镇静也很假。
竹听眠玩心大起,刻意压低声音说:“这电影很出名的,你不知道吗?”
“一点都不吓人。”李长青还在进行着没必要的坚持。
“电影是不吓人,”竹听眠先顺着话说,继而陡然改变语气,“但是看完的当天,回房间时,一定要敲门敲够五下,不然晚上会梦见鬼。”
李长青眼睛都瞪大了,扯了扯嘴角,仍然选择顽抗:“你用不着吓我,我不怕。”
像是为了自我证明,一直到电影结束,众人回房,李长青脸上都始终挂着平静。
只是在竹听眠进房间之后叫住她。
竹听眠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观影评价,结果看他扯下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拎出个袋子,各种水,驱蚊水啊,藿香正气水啊,水蜜桃气泡水啊。
“要吃的吗?”他又问。
竹听眠失笑,“你出来春游的吗?”
“饿了告诉我,我去给你找。”李长青指了指隔壁,“那我走了啊。
“去吧。”竹听眠立刻回身进屋关门,再悄悄拧开锁,把房门拉开一条缝。
没多会,大概是李长青已经确认走廊没人,所以小声又谨慎地敲了五下房门。
竹听眠需要很用力地捂住自己嘴巴才能把笑声藏住。
笨蛋。
*
因为行程不同,所以天一亮和孙明他们告别之后竹听眠和李长青开着小金杯出发前往奶场。
比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无人机俯拍镜头,亲身走入画卷显然更加能够体会这里的美妙。
黑白奶牛悠闲地吃着草,并不在意今日是谁到访,光是这份悠闲宁静,就是任何高清镜头都无法传递的。
大地的味道是地球的母语,人类行走其中,自然能感到心神涤荡。
人果然是会本能地爱上旷野的。
竹听眠心情大好,说起要不是因为体型问题,其实牛更适合作为宠物,是一种情绪稳定而且温顺友好的动物。
李长青立刻说:“那你一定会喜欢我的朋友。”
他熟络地和奶场里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又介绍竹听眠给他们,然后带着竹听眠穿过圈栏,停到一处木棚面前。
竹听眠抬头看看门牌:02号
再看看里头正在喂奶的牛妈妈。
“这你朋友啊。”
“对呀。”李长青缓缓蹲下去和奶牛妈妈打招呼,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
他认真地对竹听眠说:“她叫停停,单人旁的停,因为她出生那天下了好几天的暴雨停下了。”
停停似乎已经和他十分熟悉,在见到他的时候就低低哞了一声,听见自己名字之后又哞了一声。
而且耳朵也顺了下去,即便小崽还在旁边晃来晃去,也不见她有做出什么警惕的反应,甚至脑袋还往前伸了伸,李长青轻轻地把手掌搭到她脑门上揉了揉。
竹听眠也跟着他一起蹲下,“你好呀停停。”
她没有被逗弄的感觉,心里反而被惊喜和意外填满,随后又转化为从奶牛妈妈那里感受到的温柔。
她一直觉得牛眼睛是一种很漂亮的事物。
水润而且温厚,目光总是柔柔的,纯粹又平静,带着难以言说的灵性。
竹听眠又看向那个新出生的小牛崽。
据说马牛羊这类动物生出来就要立刻学会站立,而这只小牛犊显然已经成功度过了第一道难关。
只是走得不太熟练,颤颤巍巍的。胆子却很大,两个人类蹲在它面前,连它的妈妈都因为对竹听眠不熟悉而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小牛犊居然甩着尾巴摇头晃脑地过来。
李长青从一旁的工具柜子里取了瓶免洗酒精过来,先挤了些在自己双手上擦好,又示意竹听眠把左手给他。
他所有动作都干脆利落,只当做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动作,也没有因为碰这一次手而生出暧昧的表情。
“小牛抵抗力不够,我们才从外面过来。”他特意说。
“嗯。”竹听眠的注意力全然被小牛犊吸引。
李长青尽量绅士地帮她抹好手。
他自认不是圣人,触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所以在心中记下这一天。
他们第一次牵手。
私心是有,却也真的很开心竹听眠喜欢这里。
小牛犊耳朵不停地转着,同时扬起鼻子,仔细分辨着新出现的味道,那双圆而大的眼睛凑过来,看完这个人又去看另一个人,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评估仪式。
竹听眠想要争取它的注意里,所以伸出手,让它闻闻自己的味道。但酒精的味道太呛,小牛犊又太激动,它很用力地嗅了一下,结果当然是并不满意这个味道,甩头甩脑地踏着蹄子后退。
但没多会,它又重建信任,而且吸取经验,干脆用湿润的鼻子蹭了蹭竹听眠手心。
一人一牛都为彼此带来的触感而新奇,同步抖了一下。
小牛犊软软糯
糯地“哞”了一声,竹听眠听得心都要化了,实在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触碰它的脑门。
它的毛发还带着温润的光泽,触感柔软,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在皮毛之下的,新鲜而且干净的生命。
又是捉叶子,又是许愿的,最后带她来摸新生命,再怎么着也该明白过来了。
竹听眠问:“李长青,我躲着人那三天,吓到你了吧?”
李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毕竟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却不至于是“被吓到”这么严重。
首先就是担心,他早几年也在城里待过,可那个时候没怎么听说过抑郁症这种说法。
这几年倒也在刷短视频的时候了解过,知道这是一种疾病,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知道”这个层面上。
李长青真正明白严重性,是在贺念当面说他朋友因病去世之后。
怎么去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担忧,然后就是沉重到难以忽视的无助。
竹听眠那么光鲜的一位钢琴家在右手受伤之后会如何绝望,李长青已经有了答案。
那该是多么黑暗的一片悬崖。
她在里面会有多么害怕。
李长青心疼得不行,也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有作用的漂亮话,所以越发地想要些做什么。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她开口要一样,李长青就想要给她一百样。
他对这个问题思考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竹听眠出声喊他。
“怎么眉毛皱成这样?”她问。
“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长青同她一起去摸小牛犊,“我经常带你来看它好吗?”
“好啊,”竹听眠答应下来,又轻轻地抚了抚小牛柔软的毛发,忽而说,“医生讲我保持现状,只要不去主动接触过去的人和事,就能慢慢的好起来,所以请你不要担心。”
她都用上了“请”这个字。
李长青还能说什么呢?只剩下点头的份。
回去时,李长青在奶场拎了桶新鲜牛奶,今天过来没带容器,所以答应了明天再来还桶。
他正把牛奶安置到那袋落叶旁边。
意料之内的,竹听眠晃到他面前。
意料之外的,她问:“你刚才给我擦手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
这个人真是一点不会挑时间。
李长青深吸一口气,“差点就流鼻血了。”
“真的么?”竹听眠问,还要偏头看。
“紧张的,只是没让你看见。”李长青还是笑,没忍住揉了揉手,以此缓解紧绷。
“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竹听眠又问。
这一句接着一句,已经像是在唆使了。
李长青不知是因为她这两天过得开心所以愿意给甜头,还是同往常一样闲着就要来撩拨两句。
总之他也不能总是被动防守,所以有个问题已经快要被说出口。
“再送你一套练习册好吗?”竹听眠突然问。
李长青看向她。
竹听眠笑着问:“两套?”
李长青已经习惯这种大起大落,“不用了,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怎么还阴阳怪气,我担心你考试还不对了?”竹听眠扬起下巴。
李长青拽了拽自己的双肩包,准确来说是单肩。
说起来这也是他的一个小设计。
他特地对着镜子比对过,发现自己单肩挂着这个包,再抬臂拽着,能够从侧面呈现出比较优秀的线条。
只要刻意记得不要弓腰,就会有一个帅气的侧影。
李长青当然晓得自己长得不错,而且注意到竹听眠总是盯着自己看。
要知道,人是会使用工具的。
此时的李长青已经有所觉悟,所以他连微微转身看着人的角度都有所安排。
“我想说的都已经告诉你,现在我很坦然。”
竹听眠走过来,右手不好使力,干脆用手腕压住李长青肩上那根背包带子,左手慢慢地搭过去。
可见言出并不能时常法随,李长青已经变得静止。
竹听眠一点一点把他背包侧面的拉链往上提,看他用力憋着表情,但依然没拦住失去节奏的气息从鼻尖跑出来。
竹听眠弹了一下他的耳垂,“走吧坦然哥。”
坦然哥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心情无疑是美妙的,所以立马问:“那是不是考完试就可以?”
我会有学历,我会挣钱,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
“考完试你就上学去啊。”竹听眠说。
“不是啊……”李长青无奈起来,“你这样,像是把我当个孩子。”
“你才二十四啊长青。”竹听眠轻声说。
“我很大了。”李长青想也不想就讲出了口。
他几秒之后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太过明显,又想要解释。但有可能竹听眠听不出来,说了倒显得自己故意。
要是不说呢。
也怪怪的。
“我意思是……”李长青挠了挠脸。
竹听眠已经挂上了佩服的笑容。
“好自信啊长青。”她说。
光说还不算,还笑出声来。
很过分了。
李长青气恼地坐上车,“你就这样吧竹听眠,你就这样撩拨我,你反正也不要管我,我没事的。”
胡言乱语的后果当然是再次把竹听眠逗笑,但是她在欢乐间隙说了句什么。
李长青听清了,又没敢听清,所以让她再说一次。
“我说,”竹听眠撑在车窗上,手腕懒懒地搭着额头,“我买了你家屋子四十年。”
李长青立刻问:“四十年足够你喜欢上我了吗?”
别看他问得顺口,其实头都僵住了不敢动,完全没瞧见竹听眠是什么表情。
但他听见竹听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开车吧自信哥。”她说。
“哦。”
李长青把竹听眠先送回民宿,同往常一样拐进车道,一眼看见路边停着辆黑色的轿车。
这款车型给李长青带来的记忆并不美好,他转头去看副驾的人。
竹听眠也瞧见了,而且已经认出车牌,动作也不再是随意地撑在车窗上。
两人沉默着下了车,走进记月巷。
竹辞忧果然站在民宿门口,他原本低头看着手机,听到声音后抬起头,朝她喊:“眠眠。”
第30章 莽莽小绿茶尾巴翘上了天。
30
“我记得同你说过以后别再来。”竹听眠目光锁到他的行李箱上,也随之恼火起来。
发火或是愤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可以找到明确原因的事情。
譬如这个人从不在意自己听到什么。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竹辞忧问。
问完,他又看向李长青,感谢道:“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
先前才见到车子的时候李长青倒也没少想,毕竟这个竹某上次动用那么大的阵仗,李长青就担心这会拐进来看到一堆人乌泱泱地又堵在民宿门口。
如果真是那样,不管是吵还是打都会很麻烦。
他略微知道些竹听眠和这个养兄的关系,所以对这个人没有什么良好的预设,所以也不意外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还说什么,多谢你。
搞得好像他和竹听眠才是同一阵线。
装什么,竹听眠的好朋友又不是没来过,人孟春恩就不是这个款式。
李长青压根不想搭理,所以不做回答。
可是竹听眠用指头戳了戳他,“长青啊,客人在跟你道谢呢。”
她已经出声提醒谁才是一边的人,李长青当即就笑起来:“这位客人太客气。”
竹听眠说:“不然怎么叫客人?”
“眠眠。”竹辞忧又喊了一遍,声调比之前更加低沉。
无人搭理。
倒是他身后的
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齐群和杠子走出来,姿势拽得二五八万。
李长青抬眼瞧向民宿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八成是贺念已经在里边把这个神秘西装男瞧了半天,又发现他把自家老板和老板跟班拦在门口。
民宿自有比较淳朴的规矩,那就是上来堵门的,一律按照挑衅处理。
对于这件事,齐群就比较有发言权,熟练使用混混姿态,说话时特意把脸凑到竹辞忧面前,“你谁啊?来找事儿啊?”
这是真找事儿的。
两相对比,李长青蓦地觉得齐群都顺眼了许多。
杠子当然也会及时顶上沉默,大声问:“说话啊,拦我们家的人要干嘛?”
“这就是你的……”竹辞忧压着眉毛扫他俩一眼,最后竟然低低嗤笑一声,问竹听眠,“还对你很忠心。”
竹听眠冷淡地说:“我一般不用这个词形容朋友。”
“朋友是吧。”竹辞忧又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转头问竹听眠,“进去吧,你今天要不要补午觉,吃饭了叫你?”
“行啊。”竹听眠抱着自己那袋叶子掂了掂。
她一动,齐群和杠子立刻拦住竹辞忧。
“你们这民宿刚开,怕是不好闹出拒客的消息。”竹辞忧说。
他这意图太过明显,连齐群都听出来他是在威胁,所以整个人立马又贴过去问:“个小白脸你想怎么着?”
这次已经是可以吃嘴子的距离,竹辞忧眉毛明明显显地皱起来。
“眠眠,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贺念,给客人办理入住,”竹听眠人已经进了院子,“李长青上楼。”
李长青立刻答应,并且试图带走齐群和杠子,言语已经挪动不了人,他只好一手拎一个。
杠子在右手问:“就让这人进去啊?”
齐群在左手说:“你就是太怂,打一顿的事儿。”
李长青在中间,脑壳有点疼。
竹辞忧跟在后面,表情也并不美妙。
李长青提溜着人去到前台,同贺念交换了个眼神,正准备上楼去,发现竹辞忧居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目的昭昭,过分地不要脸了。
李长青当然得拦住人,“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住哪一间?”
竹辞忧盯着他看了几秒,冷不丁笑出声来,“你当你是谁?”
李长青反问:“你当你是谁?”
“别多管闲事。”竹辞忧腿已经迈上台阶。
前台三颗脑袋探出来,看着李长青拽住那人的脖领,手臂一用力就往后拽了两步,逼得他离开台阶的范围。
那人当然要挣扎,先是上手去掰,发现一只手没用,要是两只手都用上,就会显得狼狈。
看得出来他的体面和愤怒正在做拉扯。
李长青把人拖拽到前台进行服务,手还扯在竹辞忧领口上,说话却很礼貌。
“这位是老板的哥哥,大家热情一些。”
竹辞忧已经表现出受到羞辱的模样,咬着牙阴森森地问:“你敢这么对我?”
居然还在放狠话。
杠子都看不下去了,礼貌地嫌弃道:“这位客人,您连他一只手都扯不开还说什么呢?”
“李长青!”竹听眠在楼上喊,“是不是在等八抬大轿?”
李长青受到召唤,先低声对竹辞忧说:“她不想见到你。”
话说完,手一甩,风一样卷上楼去。
竹听眠正窝在自己的是小沙发里,抱着手,做出一副等待了许久的样子。
“你可真难使唤。”
李长青进门时依旧恶心着竹辞忧,厌恶到想要下意识关门,好歹及时想起屋里只有他们俩,所以才把门拉近身,又更大地打开许多。
“关上。”竹听眠却说。
李长青没有立即行动。
“我名声就没好过。”竹听眠又说。
李长青更不乐意关门了。
“不关就滚。”竹听眠睨着他。
“就凶我,”李长青关了门,人却站在门边没动,问,“你让我进来,是为了气他吗?”
竹听眠问:“你对他是有什么嫉妒心理吗?”
“我嫉妒他?”李长青立刻说,“你知道他两只手都没我一只手力气大吗?而且,我犯不上嫉妒他啊,就是心烦得很。”
“见都没见过,你烦什么?”竹听眠问。
“你知道为什么。”李长青回头看了一眼门。
竹听眠说:“过来帮我把叶子整理出来,我一个残废怎——”
“你不是,”李长青立刻扭头说,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大,先叹了口气,又讲,“别这么说自己。”
“那你还不快点过来。”竹听眠拍了拍自己旁边。
李长青又扭头去看门。
他这会真没别的想法,主要就是恼火,毕竟竹听眠才说要离之前的人和事远一点,结果竹辞忧就这么不要脸地凑过来,万一又害她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那真是玩完。
竹听眠发现这人不哄两句今天决计好不了。
她撇开手里的叶子:“我要是为了气他,也不至于利用你。”
李长青默默把头扭回来,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别处。
竹听眠问:“你生气我对他态度友好了?”
“没有。”
“没有就过来。”
李长青还是没动,竹听眠干脆问:“那你怎么不直接揍他?”
“私人恩怨不占理啊,他都说了民宿不能拒客,这要是再闹出打人的事儿,又要花大力气去说明白,”李长青说。
这人一边说着有道理的话,一边做着压抑怒火的表情。
竹听眠咂咂嘴,“好吧,那你就这样闹脾气,我今天也懒得哄你,你也滚。”
不。
竹听眠果真就不再瞧他,从桌上拎了瓶气泡水想打开,单手扭瓶盖实在费劲,一只手在她准备上牙咬的时候拦住她。
李长青扭开,递过去。
竹听眠却偏开头,“不喝,盖上,出去。”
我不。
李长青坐到她身边,开始整理从山里带回来的那袋叶子。
竹听眠简直想上脚踹他,“你冲我发什么火,都不知道你对他反应为什么那么大,搞得像你才是被他逼婚的那一个。”
她觉得这段时间真是把这个人惯坏了,所以连这种没道理的醋也敢明目张胆地吃。
“我犯不上恼火他。”李长青说。
“我知道呢,你这是恼火我。”竹听眠下意识想去拿饮料,想起来这是赌气的标志物品,又缩回手。
李长青居然也就这么顺着话承认了。
他说:“我是恼火你。”
该说不说,小青年自有独一份的耿直坦率,大部分时候都是耀眼而吸引人的存在,很小一部分情况里,就会有点刺激人的情绪。
竹听眠已经做好准备要大发雷霆,让这个人知道知道分寸。
结果又听他说:“他一来,你就开始说不好听的话,好好的,干什么说自己名声差,你明明知道自己难受是因为楼下那个人,是你的错吗就往身上揽。”
竹听眠哑了火。
李长青瞥她一眼,“真的是。”
竹听眠眨了眨眼,缓缓坐直身子,和他一起安静地整理叶子。
“你有时候真的会突然变傻。”李长青没收住劲儿。
竹听眠停下动作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气量哪有那么小,你怎么能把我当做那么自私的人呢?”李长青重新扭开那瓶气泡水,把瓶盖虚虚地搭在上面,但并不主动递去竹听眠手里,以示脾气。
“我自己说自己也不行?”竹听眠问。
“不行,”李长青斩钉截铁,又说,“我喜欢你。”
他活像身子里被装了个情绪阀门,开心或是愤怒甚至悲伤到某个固定程度,就会触发一句告白。
“你搁这刷经验呢?”竹听眠终于笑起来。
李长青不吱声。
“我是打算这回一次性解决他,本来想跟你好好聊一聊方案,但是你一进来就跟我发脾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竹听眠故意说,然后抬起气泡水喝了一口,放下去的时候故意没收着力气,泼出来点 。
李长青果然立刻就拿纸去擦。
“还学会了赌气不搭理我。”竹听眠又说。
李长青把瓶盖扭上,又松开,转头问她,“你还喝么?”
“还气吗?”竹听眠反问。
李长青彻底扭紧瓶盖,说:“本来就没气。”
这人声音里的骄纵劲儿可搭不上语言。
竹听眠终于没忍住踩了他一脚。
民宿多了一名竹姓顾客,目前为止,有且只有一位房客。
同时,竹听眠多次嘱咐贺念一定照顾好竹辞忧。
贺念原本也不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听过那些传言,自然表示过疑惑,人都欺负到脸上了,为什么竹听眠还要这么给脸。
他问,她答,这样的对话也只出现过一次。
“你不用为了民宿委屈,我可以想阴招弄走他。”贺念说。
“他这次过来,开了辆X7,”竹听眠说,“咱们民宿不是缺一辆车吗?”
贺念就不再问了,开始期待。
竹辞忧自信习惯了,敢单枪匹马杀过来,就是笃定自己一个人也能搞定一切。
这种行为动机并不难猜,但也是多年以来的症结所在。
他太容易认定一件事,然后全世界都得认同这个选择。
也不能让他白白跑这一趟,总得为民宿做点贡献。
来都来了。
这种人当然讨嫌,竹听眠也不愿李长青在竹辞忧那里受委屈,告诉说:“如果你真的受不了,就在家避几天。”
李长青自然不愿意,“那我成什么人了?”
“他是老师的儿子,”竹听眠说。
“我知道。”李长青说。
贺念爱屋及乌,一想到马上能有车,连带着瞧竹辞忧都顺眼起来,总忍不住看着他笑。
李长青也知道竹听眠有这个打算,所以识大局地对竹辞忧脸色好了不少,也乐意多嘱咐齐群几遍。
“别让人传出去我们这里接待有问题。”
齐群随时都不爽快于李长青的说教,当即问:“你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吗?轮得到你教我?”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在民宿领工资上班的人。
这李长青成天跟在竹听眠后头,连个屁都没捞着呢。
齐群拿一回工资能嘚瑟一整年,李长青指了指小花,“你知道它架子旁边那几盒苹果干多少钱一盒吗?”
“多少?”
李长青告诉他一个数字。
“怎么可能!”齐群瞪眼去看小花,“这破鸟凭什么吃那么贵!老子不信。”
他吼得太大声,小花也吼他:“F**KU!”
齐群听不懂这种鸟语,对李长青说你真是跟竹听眠成天腻歪在一起,学坏了。
竹辞忧路过时听见后头这句话,难免停住脚步。
李长青风轻云淡地瞥他一眼,头一回没有对齐群的话加以反驳。
竹听眠依然按照往日的生活节奏过,有事儿出来逛一圈,没事儿就带着辛光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竹辞忧每次试图去敲门,李长青立刻就会从不知名的角落出现,然后把他拽走。
起初几次,竹辞忧还说这种粗鲁的行为简直让人恶心,但他很快发现李长青压根不听他说什么,所以他就改换方式,坐院子的咖啡休闲桌那里,不是打电话就是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整体姿态比较端庄,说出口的术语也比较专业。
齐群最烦这种装逼的人,大声问贺念,“这人做什么的?”
“证券公司。”贺念回答。
“做什么的?”齐群又转头问李长青。
“给人开户。”李长青说。
竹辞忧看了他们一眼。
“开户这么大排场!”杠子往冰柜玻璃上哈了口气,用抹布擦得咯吱咯吱响。
“也卖理财产品。”李长青又说。
竹辞忧忍无可忍,“金融分析,几位如果不明白,可以不说。”
无人搭理他。
贺念把头埋屏幕面前一顿乐,愉快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手机冷不丁响起吓他一跳。
“让我哥上楼来。”竹听眠说。
竹辞忧得知消息后,起身时还特意扽了扽衣摆,目光冷冷地扫过堂屋里那几人,把趾高气扬发挥到最大化。
竹听眠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还是没忍住在竹辞忧进门后利落关门的动作弄得眉头一皱。
再想想那个总是不敢关门的人。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进房间后简单打量一遍屋子,最后坐到竹听眠桌对面的沙发上,“眠眠,你还没消气吗?”
“不知道。”竹听眠靠在椅子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地面。
动作带着身体轻柔地摇摆,连声音都是少见的温和。
这样的反应让竹辞忧一愣,随即直直地看向她,先说:“家里的事情我都解决好了。”
“是吗?”竹听眠兴致缺缺地应一声,然后低头去看自己摆在桌上的手。
“你在这里,连优秀的医疗资源都没有。”竹辞忧也看向她的手。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毕竟在真的闹到无法收场之前,竹听眠什么话都说过了,但世上似乎永远会存在做不到的事情,以及说服不了的人。
“住的还舒服吗?”竹听眠问。
观其表情大概一开始不准备说什么好听话,但还是改了口,“还可以。”
“那就好。”竹听眠再次后仰靠近椅子里,把这人看了片刻。
竹辞忧是典型的精装修人士,衣食住行基本上从不用本人操心,精致到发型都每天有人给他弄好。
他有太多不会的生活技能,所以在几天时间消磨之后,外套有了皱褶,发型也不再一丝不苟。
竹听眠看了一会,回忆着说:“我第一天见到你,也是第一回看到竹家那么漂亮的房子,我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担心自己丢人,所以和你打招呼也只敢很小声。”
当年的领养手续走得并不顺利,毕竟还有个舅舅在那里,得知竹臣歌是个有钱人,当然会坐地起价,好像自己的侄女没有在旁边听着一样。
至于那位新舅妈,在得知秦晴要被一个有钱男人领走之后,眼神已经变得肮脏无比。
竹臣歌建议过让孩子出去等。
舅妈介绍说十六十七的女孩,哪里还算孩子,早懂事儿了。
这是秦晴最终决定改名的原因之一,因为同姓,即便是养女,也能撇开些不干不净的打量。
但也不能全数摒除。
竹臣歌一生光明磊落,因为不忍而带孩子回家,尽管多番解释,仍然难逃悠悠众口。但老师始终没让多余的伤害越过他而泼到女孩身上一毫一点。
他给了竹听眠本来无法享受到的教育资源,给足她底气。
善意在任何时候都是奢侈的。
要知道,竹臣歌只是在很久远的某一场少儿比赛中见到过这个小女孩,为她的天赋感动,并且多聊了两句。
他说:“你刚才弹奏的曲子,让我想起我儿子降生那天带来的最纯粹的感动,可惜他不爱钢琴。”
当时的秦晴还不到七岁,理解不了这位评委的父爱,于是说那我再给你弹一遍好了,你可以暂时把我当做你儿子。
几分钟的乐曲结束,竹臣歌道谢,竹听眠客气地说不用谢,然后跟着妈妈离开。
这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交流了。
没想到竹臣歌真的能记住这个有灵气的小女孩,记住了她的名字,在多年后发现她没有在比赛现身而动身去找人,而且也不是一次是就找到,中途还经过多番打听,这才辗转寻到秦晴舅舅家里。
人在年少的
时候总会认定勇气就是一切,那样的信心无疑是珍贵的。可是又不得不命运倾轧下早早看清自己的分量,这样的认知无疑又是早熟而痛苦的。
竹听眠永远不会知道要是当年老师没有出现,亦或是老师在寻人途中觉得过于麻烦而放弃,秦晴还要吃几年苦,会变成怎样一个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语言甚至行动都不足以表达感激。
所以即便再来一万次,竹听眠在被逼无奈之下,刀尖还是会朝向自己,而不是竹辞忧。
此时再次面对面坐着,竹听眠在衡量愧疚和感激的分量,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可以,以及,如果还是劝不了,那么她可以心狠到哪一步。
竹辞忧在问:“你还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事情记恨我么?”
竹听眠收回思绪望着他,同时回忆着他口中的第一次见面。
青少年时期的竹辞忧还没有现在这么习惯于隐藏脾气,回家之后看到有个陌生女孩,再联想到近日听到的种种传言,当即掀桌砸碗。
从所有角度上来说,那一次见面都是不美妙的。
竹听眠改名,改变生活,换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也受过流言侵扰,她已经很看轻那些伤害,所以除了学习以及练习,心里没有别的事情。
当然,也并不在意来自竹辞忧的厌恶。
他的改变也来得很快,因为他夜半高烧难受,不肯接受竹听眠敲门关心,所以导致房锁被砸烂。
竹听眠拎着斧子出现在卧室门口,给他量体温,然后立刻联系司机。
那晚之后,他开始和她说人话,开始生硬地叫她的新名字,但始终停在拧巴且礼貌的距离里,也没这么叫过“眠眠”。
真正的改变是竹听眠右手受伤之后。
好像从那一刻起,全世界都疯了。
“我没有记恨你,”竹听眠说,“在你莫名其妙要和我结婚之前,我从没有记恨过你。”
“真的没有吗?”竹辞忧问,“哪怕你是因为保护我而伤的手,也不记恨我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笃定,竹听眠曾经猜想过竹辞忧或许发疯说要订婚,是因为愧疚。
但竹听眠也说明过,那个保护行为只是因为他是老师的儿子。
仅此而已。
可是在竹听眠住院期间,竹辞忧已经变得无法沟通。
其实现在也大差不离,他已经认定竹听眠一定记恨他,并且迫切地想要知道理由。
再一次亲耳听到不是因为曾经自己冷脸待人,就问出口另一个:“是因为我母亲,对吗?”
没有听到回答,他就问下一个,再下一个。
“是因为我用小安的工作威胁你?还是我带着车队来逼你回去?”
“其实就是因为你的右手吧,你恨我。”竹辞忧又绕了回来。
顿了顿,是给出解决方案,“我已经说服了母亲,你之前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你,回去吧,好吗?”
竹听眠沉默地看着他,手指不停地在桌上敲扣,“我之前说,手里捏着你们竹家的证据,其实你知道经商或是资金流动,总有空缺可以起诉,不是么?”
竹辞忧眉头一挤,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当时一听这个话就走了,不是害怕我真的做什么,然后让你家资金出问题吗?”竹听眠问。
“你这么想我?”竹辞忧说,“你都那样把刀架在脖子上,我还能怎么样?”
“是啊,”竹听眠说,“可你不也这么想我么?竹辞忧,我真的没有因为右手而恨你,我恨的是你之后做的事情,你到底要我说哪种语言你才能听明白呢?”
这次谈话显然也没能够有效果,竹听眠也懒得再摆什么横刀于颈的动作,让他出去冷静冷静。
半小时了。
竹辞忧上去已经整整三十分钟。
横竖此时没有事儿干,下边堂屋里边几个人一门心思地盯着楼梯的方向。
齐群偏了偏头问李长青,“你不上去扒墙角吗?”
李长青无语地看他一眼。
杠子接着又问:“你难道不着急吗?”
“我不急。”李长青回答。
然后在听见开门声之后冲上楼,又在同竹辞忧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不小心重重撞他。
“开窗开门开空调,才知道你还挺奢侈。”竹听眠好笑地看着李长青立刻打开空调,而且到处检查,像是但凡发现某处真有损坏,他立刻能冲下去把竹辞忧暴走一遍。
“坐,”竹听眠聊得有些累,让他歇一歇,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的老师?”
李长青摇摇头,意识到这是竹听眠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老师的事情,所以正襟危坐。
竹听眠就掐头去尾地和他说了一遍这个故事,掐了秦晴那段,也去掉老师车祸那段。
刨除这两段不美好的回忆,再说起来,就能平静而面带笑意。
自我调节也好,分享回忆也罢。
总之竹听眠说了一遍之后,阴郁也消散不少,由此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立刻明白自己需要在听到竹臣歌先生的故事之后给出一个反馈。
于是他很认真地说:“他听起来和我老爸很像,是很好的人。”
“哪种好法?”竹听眠问。
“好到可以照亮另一条生命。”李长青说。
竹听眠闻言,默了良久,最终低头叹了口气,又很轻地说:“是啊。”
这绝对不是李长青想要看到的反应,所以他挠挠头,生硬地扯开话题,“那车,咱们还抢吗?”
竹听眠蓦地抬眼看他,而后乐开了。
她问:“法治社会啊李长青,你这什么用词?。”
这下李长青才放心些,同她一块笑,笑完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很眼熟。”
“谁啊,竹辞忧?”竹听眠手闲地扯出一片纸巾来叠着玩儿。
李长青点头。
“你看谁都眼熟,”竹听眠垂着眼说,“怪不得见一个爱一个。”
听她重新开始打趣,李长青也好心情地笑起来,“没有见一个爱一个。”
竹听眠就同他拌嘴,“你有。”
但是愉悦也没能维持多久,竹听眠大概是又想起了什么,并且感慨起来。
“我觉得跟他沟通说不清,能把他惹发火就好了。”
“怎么呢?”李长青问。
“我不喜欢激动之下口不择言的人,应该没办法再对他心软第二次。”竹听眠说。
李长青记下了这句话。
隔天,他决定带竹听眠去奶场散心,早上在家上课,吃午饭也不好总是去民宿蹭,所以在家和老妈吃完饭洗好碗,再把老太太的水果推车送去镇子口。
这么着,进院门的时候得知竹听眠正在午睡。
没赶趟儿。
但是人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
正好齐群总爱多嘴问几句,“你成天带竹听眠去奶场干什么?”
李长青注意到余光里,咖啡桌上那个人已经扭头看向这边。
于是他说:“别总打听我和她的事情。”
齐群果然不服,“这有什么难打听的,我得空就去奶场问问,那里那么多人,总有人看见你俩干嘛了。”
“去问,你今天就去问,反正她午睡我也去不成。”李长青甩下这句话就走,回家简单收拾,跨上摩托径直前往奶场。
要说这竹辞忧也是真能耽搁。
李长青跨坐在栏杆上捏着牧草喂了半天牛,才看见那辆X7拐进奶场的土路。
车速似做贼。
像竹辞忧这种城里人受到惊吓之后当场就能逼着自己调节回来。
李长青就瞧着他下车之后先是震惊,而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你想打听什么?”
“我能打听什么,”李长青丢开手里的牧草,拍着掌心从栏杆上跳下来,朝竹辞忧扬了扬下巴。
“跟你聊聊呗,别怕。”
他挑衅得竹辞忧甩上了车门,动静砸得李长青有点心疼。
轻点啊。
这民宿的车呢。
说
是聊,那也不能就干站着,没有目的地闲逛几步,李长青忽然乐了,他指了指竹辞忧的鞋。
“你和竹听眠真的不一样。”
竹辞忧相当听不得他说起竹听眠,“你什么意思?”
“就说这农场吧,牛羊马鸡狗都养着,你能指望畜生乖乖的,”李长青故意停顿,然后看了竹辞忧几秒,接着说,“去固定的地方上厕所吗?”
“哪有踩不到粪的,竹听眠也踩,她低头瞧瞧,也就继续往前走了,”李长青说,“我那会第一次带她来,我包里都背着备用的鞋,就怕她说要换,结果到最后她都不太在乎踩了粪这件事。”
竹辞忧脚尖在地上碾了碾,“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吧,”李长青回头看他一眼,“你也踩了粪,踩了就一直看,看了就受不了,接受能力太差。你说,你能和她一样吗?”
竹辞忧听明白这个乡巴佬在借话讽刺自己,“你好像没资格进行这种评价。”
末了,他又笑起来,“如果没记错,你好像都没上过大学。”
“是啊,”李长青早已对这种话免疫,动作幅度很大地摊开手,“可那又怎么样呢?竹听眠还不是更乐意和我说话。”
“你拿这个来跟我炫耀,”竹辞忧说,“这辈子很难看到她这样的人吧?”
“下辈子也不一定看得到呢。”李长青指了个方向,“往这走吧,省得你踩一脚粪。”
“你今天过来不就想看看我俩来奶场都干什么吗?其实你问一嘴就行,我不是你,我不会对竹听眠做见不得人的事儿。”
竹辞忧不耐烦地左右打量这个简陋且臭的窝棚,“你那点心思难道能见光?”
李长青不争辩这个。
今非昔比,他已经是可以随时对竹听眠告白的程度。
但有一点得承认。
“她真的很吸引人,”李长青问,“吸引人是罪过吗?为什么你要把她逼到这一步?”
竹辞忧问:“你看上去好像知道很多内情,没少哄着她告诉你吧。”
“不多,是也就知道一点点。”李长青冲他摆了个手势。
竹辞忧看他抬起右手,面上划过一丝意外,“你知道她的手怎么伤的吗?”
“怎么伤的?”李长青问,“难不成还能是为了你?”
竹辞忧看着他,用沉默回答。
那就是了。
“这样啊,”李长青有些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嘬了嘬牙花子,笑一声,偏头瞧瞧旁边,又转过来说,压着火说,“我还真不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竹辞忧说,他用下棋时讲出“将军”的语气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被领养吗?你知道她和我相处了多少年吗?你凭什么觉得可以干涉我们?”
李长青盯着他。
竹辞忧越发自得,“李先生,其实她什么都没告诉你,对吗?”
秋末的风像刀片一样,沿着将枯的草面凉凉地割过来,两人在寒风里头瞧着,视线倒是刀光碰撞火星。
“你这,”李长青摇着头笑出声,紧接着皱眉问,“你这才是在炫耀吧?”
“就是……”他觉得有些难以阻止语言,低头眨了好半天眼睛才能继续问出来,“她为你伤了手,又吃过苦,现在也没有过得很开心,你知道所有的细节,却还是在和我炫耀吗?”
李长青如此确认。
“我只是在陈述你的无知。”竹辞忧说。
“你就是在嘚瑟,可你有什么好嘚瑟的呢?”李长青说,“就因为你把我当做情敌?你就拿她的经历来跟我嘚瑟啊?”
竹辞忧上下打量着李长青说:“你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你算不上什么情敌。”
“是,”李长青点着头说了好几个“是”,“我的确不是,之后就是了。”
竹辞忧眯了眯眼,“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我比你知道疼人,”李长青抓了抓头发,环顾四周,最后一遍确认这个地方没有摄像头。
他从兜里摸出一截纱布叠好,又摸出卷医用胶带贴好,盖到自己脑门上。
李长青转向竹辞忧说,“我要开始追求她了。”
竹辞忧的反应当然是极其不屑,可惜讽刺的话没能说完。
李长青的拳头已经砸到他脸上。
*
竹听眠午觉过后决定下楼去捕猎一杯冰饮料,却在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小院之内不同寻常的死寂。
她瞧见整个民宿的人严肃地站作一堆,围在咖啡桌前头,听见她下楼的声音,几颗脑袋齐刷刷地转回来。
“怎么?”竹听眠边走边问,“今天是谁出事了?”
随着她靠近,周云带着孩子往后一步,贺念也拽着齐群和杠子给她腾地方。
两个受伤的男人就此展现。
竹辞忧就不用提了,脸色当然难看,衣领被扯破,下巴蹭了几个红口子,昂贵的西装上全是灰,右脸肿起一大块,很水润的样子。
再看李长青。
他就比较精彩了,同样是一身灰,关键脑门还贴了一大块纱布。
竹听眠终于知道了民宿众人沉默的理由。
竹辞忧居然能把李长青的头打破。
“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场景。”她问。
竹辞忧早就想开口,但还是被贺念抢先一步。
“哎呀,奶场的人送他俩回来的,说是发现这两人在废牛棚后头打起来,谁都不服输,从东打到西,鸡圈都压塌了半个。”
他又指了指李长青,“你哥下手是真狠,长青头都打破了。”
“你真是个废物。”齐群皱着脸表达恨铁不成钢。
“眠眠,”竹辞忧本就不体面的身体里响起了不体面的动静,“你养的这些人——”
“怪我!”李长青比他更大声,“我不知道他偷偷跟着我去奶场,我想着他是你哥,就没敢用力还手,谁知道他居然真的想打死我。”
他垂下眼皮,抬手轻轻抚上头顶的纱布。
“头破了,你别看了。”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得不隐忍。
竹辞忧人都听愣了,哑了好一阵,哪还顾得上什么,立刻要伸手去掀这个乡巴佬脑门上的破纱布。
可毕竟齐群和贺念都在这呢,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得逞,手忙脚乱按住了人,杠子也想帮忙,不晓得可以做些什么好,就顺手把抹布塞去竹辞忧嘴里。
混乱里,李长青安详地扶着脑袋,身子也靠在桌边,很虚弱的样子。
可竹听眠已经看见这小绿茶翘上天的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