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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秦今朝转头去看, 却看见颜丹霞手里头捧着个东西,站在门外。

    楼道里的灯熄了,屋里的灯管照射出来, 落在颜丹霞身边的光线有些朦胧。

    秦今朝忙站起来, 正要说话, 便听见颜丹霞先开口,说:“我从办公楼下经过,看见这里的灯光还亮着, 就上来看看。”

    说完,就打量起这间办公室。

    秦今朝笑, 问:“一直加班到现在?吃饭了没有?”

    颜丹霞走进来,回答说:“嗯,加班了,想把手里头的工作做完, 吃过了, 你呢?”

    秦今朝:“也吃过了,人是铁, 饭是钢,只有吃饱了饭, 才能更好地工作。”他往颜丹霞这边走了走,跟她站的地方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视野是一样,问:“看看咱们未来要用到的办公室,还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颜丹霞:“挺好的。”她说着,转头,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秦今朝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 我叫它一帆风顺,就放在办公室里,有个好的寓意。”

    秦今朝这才看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是个用废旧钢材拼接制作成的大帆船,大概有半个洗脸盆大小。他接过来,借着电灯的光线仔细瞧着,做工精细,细节到位,精美得像是个摆放在橱窗里售卖的工艺品,他又上手摸,表面光滑,帆布的边缘都被打磨过,触摸之下,一点都不扎手,焊接之处毫无焊接痕迹,折弯之处线条流畅,好似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你自己做的?”秦今朝不由得再次确认。

    颜丹霞点头,说:“我没怎么见过帆船,做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这完全体现出了一个工匠精湛的技艺!秦今朝深深地看了颜丹霞一会儿,这要是放到燕市友谊商店一层的工艺美术店里,标价200美金,都能卖出去!

    “不,你做得太好了!简直就是大师级的作品!”秦今朝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什么不自信,什么患得患失,什么忐忑,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他志得意满!

    颜丹霞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手艺好自己知道,但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眼前这个年轻人,就像是忽然开了花的骨朵一般,有些突然,但感染力太强了,让她也跟着喜悦起来。

    “颜师傅,我坚信,有我的设计,有你的制造,还有小组其他人一起的努力,我们肯定会成功的!”

    回去的路上,颜丹霞脑子里头反复地回想着秦今朝在这句话,回想着那时秦今朝张扬、信心满满的表情,嘴角一直挂着笑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有充足的信心去投入一场战斗!

    此时,走在去家属院路上的秦今朝也是面带笑容的,双手插兜,哼着小曲。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快到梅书记家时,秦今朝才收了声,看看时间,正好8点半,便清清嗓子,走上去敲门。

    秦今朝被一个四十来岁的保姆带到客厅里,只说是梅书记正在忙,让稍等一会儿,说完,她就消失了,偌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墙上石英钟哒哒的有规律的走步声。

    他抬头,往二楼之前去过的书房看去,房门紧闭着,房门上的磨砂窗户透出一点光亮来。

    他安静地坐着,等了十分钟,还不见有人下来,他便能确定,这就是给自己的下马威。堂堂大厂的书记,厅级干部,就会使用这些手段?

    秦今朝看了看手表,决定再等五分钟,如果他还不下来,那自己就走,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有在这儿等待的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儿。

    他是圆滑,是想与人为善,少树敌,可也不是没脾气的,今时今日,梅书记想要拿捏他,还真没那么容易。

    秦今朝又看表,眼看着分针往往前走了四分多,他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这时候,二楼书房的大门打开,梅书记的声音传出来,“哈哈,小秦,不好意思,刚忙着接电话,等很久了吧?”

    秦今朝转回头,仰头对上面笑了下,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梅书记依旧带着些歉意,好似没看见他刚刚正往出走似的,见秦今朝没有上来的意思,便抬步从楼上走下来,边走边说:“今天家里做了不少好饭菜,本来想让你来家吃的。不过,以工作为先是对的,少吃一顿饭不要紧,改天再来家里吃。站着干什么,过来坐。”

    梅书记朝着秦今朝招手。

    秦今朝走过来,坐到梅书记斜侧的单人沙发上。依旧微笑着,态度恭谨,还是没有开口,等着梅书记接着说。

    梅书记尴尬了一瞬,不悦之情一闪而过,而后又维持着笑面虎的表情,跟秦今朝说起了两人共同认识的人,说了大概得有五六分钟。他想表达的无非就一个意思,你该是我这头的才对。

    他说那位陈叔,秦今朝就跟他陈李叔,但多余的却一句都没有。

    梅书记心里头发火,怒骂一声初生牛犊,家里给娇惯坏了,敢跟老子甩脸子了!又是愤懑,觉得自己都沦落到要去拉拢一个小辈儿的地步了。

    眼看着自己再是转圈、迂回地暗示,秦今朝也没有表示,只好语重心长地说:“小秦啊,我得批评你,你搞发明创造这事儿,怎么不先跟我说呢?如果我先知道这事儿,何至于你又是去找沈总工,又是去找沙厂长的?”

    同时,他又暗示沙厂长这个人心眼儿多,爱背后玩花样,说秦今朝身上打着“外来派”的标签,不会真正被沙厂长重视的,不过就是利用他而已。

    秦今朝笑:“我这人比较笨,死板,就想着一步步地往上报,没想着越级。”

    梅书记:“见外了,你啊,还是欠缺了些灵活性,凡事都有特例嘛,得讲究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么说着心里头发噎,这个年轻人啊,滑不留手,自己怎么就把他当成个温室里的花朵呢?明明是狡猾的小狐狸!

    梅书记只好强行转移话题,直截了当:“对了,上次你跟沙厂长去部里,是为了什么事儿?”

    从梅书记种种表现来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座谈会的事儿,沙厂长已经算是消息不灵通的了,梅书记还要加个“更”字。

    秦今朝一脸真诚,双手放在膝盖上,摇摇头,说:“只知道他去了化肥司,他没让我们跟着进去,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废话,他不去化肥司,难道还去基建司吗!说了跟没说一样。

    梅书记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忍了忍才没骂出口,说道:“天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秦今朝立刻站起来,实心实意地说:“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回去的路上,秦今朝轻松无比。这下好了,梅书记以后大概不会再找他探听各种消息了。他想得非常清楚明了,如果继续让梅书记以为自己是“外来派”,是他的人,以后肯定会想办法找自己给沙厂长上眼药,与其到时候麻烦,还不如这会儿就断了他的心思。

    至于他会不会暗地里给自己使绊子,秦今朝觉得应该不会,这点判断力他应该还是具备的。经过这两天,他应该知道自己不是个草包,不会把自己彻底推向对立面,树立一个不可小觑的敌人。

    如果真的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他觉得沙厂长会挡在前面的,现在谁敢破坏技术小组的进度,都会被他视为头号敌人。

    至于以后--

    为什么给这个小组命名为技术革新小组,不叫废水装置研发小组?那是希望这样的技术革新能有一贯性,废水装置项目研发完成,还会有新的项目。

    到时候,他作为小组长,在海州厂会有不可撼动的地位,更不再是梅书记可以随意拿捏的。

    所以啊,梅书记,希望咱们相安无事吧,毕竟我曾经真心实意去拜访你,也被您好好招待,我还是承情的。

    翌日,秦今朝抱着一大捆子图纸来到310办公室时,项目小组的成员们都已经到了。

    负责内勤的张海洋;技术员徐良,他可称得上是化肥专家,只中专学历,但经验非常丰富;财务梁静;还有钳工颜丹霞、车工陈向阳。

    张海洋又将办公室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刚打了热水回来。而其余几人都围在颜丹霞昨天带过来的“一帆风顺”旁边,啧啧称奇。

    屋子里头的泥土味散尽,明窗净几,氛围很好。

    颜丹霞不经意往门口看时,正好看见了秦今朝,忙说了声:“组长早上好。”

    其他人纷纷跟秦今朝问好,技术员徐良更是有眼力价地接过那些图纸。

    “早上好,各位。”秦今朝笑着,说:“还是叫我小秦或者秦工吧,组长听起来有些别扭。”

    大家嘻嘻哈哈地应了,彼此聊着一些闲事儿。

    秦今朝跟各位小组成员聊天,顺便观察着每个人,不管是爱说话的,还是不爱说话的,看起来对于能进技改小组,都非常高兴,看来也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不过,不管是什么性格的人,只要能力强,配合度高就行。

    技术员徐良将那些图纸小心地放在最靠里的那张办公室上,大家默认,那就是副组长的办公桌。虽然副组长上面还有组长,但那就是个名誉组长,还不是因为秦今朝太年轻了,上面得给安排个人嘛,大家都很清楚,沈总工即是管理小组的,也是给他们当靠山的。

    上班铃声响起。

    秦今朝待铃声一落,便笑着拍了下手,说:“上班时间到,咱们技改小组全体成员一起开个会。稍等下沈总工,他也会来参加咱们的会议。”

    话音刚落,沈总工就端着杯子,胳肢窝里夹着本子、笔走了进来。大家立刻起立,纷纷跟他打招呼。

    沈总工连忙腾出手,跟大家摆摆手,说:“都坐。会议还是秦工主持,我就算是个列席人员。”

    张海洋忙给沈总搬了椅子,大家围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工作台四周。

    这张工作台是昨天张海洋和秦今朝一块,用四张办公桌拼在一起而成的,预计之后会有很多集体讨论的工作,也方便摊开图纸,今儿一大早,张海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淡青色的桌布,铺上去就很是个会议桌的样子了。

    秦今朝谦让了两回,沈总不肯发言,他便只好作为领导者,站起来,给大家讲话。

    他没讲虚的,也没有讲那些冠冕堂皇的官面语言,更没喊口号,而是着重介绍了技改小组研发的废水利用装置,这个装置能够达成的效果,以及完成时限,他的工作计划,以及每个小组成员在这个项目中担任的岗位,具体工作职责以及自己对小组成员工作要求,态度要求等等。

    紧接着,就是介绍了小组中的每一名成员。虽然他们已经彼此都认识了,但这样郑重其事地介绍,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受重视,还有一种莫名的光荣感和自豪感。

    掌声响起,虽然只有不到十个人的声音,却是久久回荡在了屋子当中。

    最后,沈总工终于站起来,勉励、激励了大家一番,又语重心长地说:“秦工的这项发明,技改小组这次负责的项目,意义重大。说小了是为海州厂,为化肥行业节省了资源,做出了贡献,说大了讲,是契合了国家技术革新的战略目标。主席去年在视察豫南省钢铁厂铸造车间参观时,鼓励车间工人们,思想再解放一点,步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这句话,我也想送给在座的各位,你们放心大胆地奔着目标去,不要怕失败,不要顾虑太多,我沈岳良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以至于,技改小组第一次会议结束,送沈岳良和梁静离开时,打开办公室门,门口站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见门打开,一哄而散。

    三楼从未曾这般的热闹过,他们都觉得好奇。

    沈岳良回自己的办公室,梁静是财务人员,不用常驻在这里,时不常的过来一趟,或者有事去财务办公室找她就好。

    剩下的几个人继续开会。

    秦今朝将自己那一小卷一小卷的图纸拿过来,先将最大的那张摊开在工作台上,四角用笔记本等物压住,让其他几人方便观看,而后讲起了自己的设计思路和工作原理。

    给大家讲这样,就有些像古诗词的阅读理解,只有明白了表述的意思,才能更好地背诵,只有明白和理解设计者的所思所想,才能更好地将之变成实物。

    秦今朝不厌其烦,谁有不解的地方,提了出来,他就给讲解,尤以颜丹霞提出的问题最多,等到大家暂时提不出来问题的时候,已经快要12点了。

    张海洋不得不提醒:“快要到吃中午饭时间了,先歇会儿,喝点水儿。”

    他是做后勤保障的,让大家吃好喝好,身体健康,是后勤保障中很重要的一点,虽然大家都沉浸中工作中,他也不得不提醒。

    有手表的人都下意识看看手表,同时都觉时间过得好快,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秦今朝笑,说:“听张工的,都休息休息,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也不能一天就吃成个胖子,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精力用在工作上!今天中午,就在食堂简单吃点儿,晚上大家一起去小食堂,我请大家下馆子,庆祝咱们小组正式成立!”

    徐良欢呼一声,说:“那我中午得少吃点,不打荤菜了!”

    颜丹霞原本想说不用了,小食堂全是高价品,这一个小组的人一块去吃,花费的可不是小数目。秦今朝是工程师,以他的年纪和学历来算,赚8级或者9级的工资,是102或者115,这一顿,起码得花掉他半个月的工资。但瞧着别人都没和秦今朝见外,一脸期待的样子,她便什么都没说。

    秦今朝笑,说:“没问题。”他转向张海洋,说:“别忘了通知梁姐说一声,还有跟小食堂说一声,让他们提前准备好肉类,不论是鱼啊,肉啊,鸡蛋的,但凡有的,都给准备上!”

    “好嘞!”

    去食堂吃了午饭,又回宿舍午休,到下午来上班时,每个人都精神奕奕的。

    秦今朝把大家召集到工作台,将其余的图纸展开。

    颜丹霞大概猜到了这上面是什么,帮着展开其中的一个,果然,是一个零件详细的图纸,上面标注着尺寸。

    很奇怪,就这么一个由各种线条组成的机械图,她居然从其中看出来极致的美感,是流畅的,均匀的,看得出来,下笔时候毫不拖泥带水。

    她自己在学习过程中,画过无数次机械图,知道这些图看起来容易,但是要想画好,得有多难,她目前的水平照着秦今朝的,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趁着颜丹霞一张张翻看图纸的时候,秦今朝找出其中一张打开,指给徐良看。这是废水改造装置最核心的部件,就是在这里将废水分解,将其中可回收物质收集起来,经过几步不同的化学反应,将其中的氨提炼出来。

    这些氨可以直接利用,也可以再和二氧化碳反应,生产尿素。

    徐良频频点头,边听边记录,他的工作就是试验出化学试剂的配比。所需要的资料有些车间有,有些车间没有,有的,他需要再实地验证一遍,没有的,就需要自己去测验了。

    之前还不觉如何,看了分解后放大的设计图,一股子紧迫感立时涌上心头,他坐不住了,立时站起来,说:“反正机械图纸我也看不懂,我这会儿就开始管我自己那摊了,我先去尿素车间。”

    秦今朝笑:“去吧,别忘了快下班的时候过来,咱们一块去小食堂。”

    徐良答应一声,带着笔记本急急忙忙就走了。

    屋子里除了秦今朝,只剩下颜丹霞和陈向阳两个。

    颜丹霞扎到图纸里面,沉浸其中,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而陈向阳也低着头在看图纸,但抬起来的目光中有些茫然。

    秦今朝知道陈向阳不太能看得懂图纸,便说道:“我会将这些图纸给您和颜师傅分配一下,需要您来制作的,我会把要做成什么样,尺寸多少,解释给您听。”

    颜丹霞自己能看得懂机械图,且技术更好,秦今朝打算把难度大的交给她,简单些的便交给陈向阳。

    陈向阳点点头,心里头的顾虑消除,脸上的茫然也不见了,说:“就听你的。”他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这点本事都是硬练出来的,到头了。见了小颜,我才知道有天赋的人啥样!”接着,他又怕秦今朝误会,说:“我的基本功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告诉我想要做什么样的,我都能做好的。”

    有人提到她,也没让颜丹霞抬起头来,她不是不想理会,而是真的没听见,每当她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到的时候,她的耳朵就像是有个塞子,能自动将外界的一切声音给塞住。

    秦今朝目光从颜丹霞身上移开,想着,颜丹霞能成功,天赋、努力还有专注,缺一不可。听了陈向阳这句话忙说:“我自然是知道您的实力的,不然也不会将您请进项目组里,只是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罢了。”

    陈向阳脸上便露出了笑意,被眼前这个年轻的组长肯定,心里头还怪暖和的。

    颜丹霞看着这一张张的图纸,脑子里就能浮想出每个零件的制作过程。

    她看完一张又看一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碰了下胳膊,她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大概过了两三秒,才看清楚隔着自己还有些距离的秦今朝。

    他正笑着,说:“休息一下,缓缓脑筋。”

    颜丹霞这才觉出脑袋有些发紧,发疼,眼眶发涨,略有些干涩。

    “颜师傅在车间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其他人在边上瞎吆喝、打扑克,她也能安静的干活、看书。”

    颜丹霞略带惊讶地看过去,说话的正是陈向阳。他不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吗?怎么忽然变得爱说话了,居然还这么了解自己。

    两人并不在一个维修区,虽然有时候颜丹霞会向他请教问题,他也会耐心解答,但两个人的交往着实不算太多。

    怎么换了个地方,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怀着这份惊讶,颜丹霞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揉了揉眼眶。

    秦今朝往她的水杯兑了些热水,递给她,说:“喝点水,去外面走一走,溜达一下,呼吸些新鲜空气。”

    颜丹霞接过水,道了声谢,一口气喝了多半杯,而后走了出来,不过她没有出大楼,就在楼道里走了一圈,便又回来了。

    秦今朝翻看着她看过的几张零件图纸,见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无奈地笑了下,问:“颜师傅,根据你的经验,这些零件标注的尺寸有没有问题?”

    颜丹霞积攒了几个问题,准备跟秦今朝一块说,见他问了,便说:“是有两处。”

    她将图纸拿过来,在图纸上点着,说:“这边内圈的距离应该要少上1厘米,后续这边要点上一个胶垫,否则非常容易生锈,影响机器寿命,还有这里……”

    这是经过自己修改几次,反复验证的稿子,是说起来简单,但完全没有想到地方,经颜丹霞一提醒,便有种“真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的感觉。

    他连忙拿起笔,修改这些地方。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理论知识学了不少,在实践上经验太少了。”秦今朝感慨着。

    颜丹霞心想,他可真谦虚,便说道:“你要是都会,自己就把活都干了,也就用不着我们了。”

    说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开玩笑,心里头惊讶,看来变了的不光是陈向阳,还有自己啊!

    秦今朝哈哈就笑,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冬日暖阳一般耀人眼。

    “所以说,才需要小组每个成员分工合作啊!我们的优势互补,各有擅长,哪儿有干不成的事儿!”

    一席话说得人愈加振奋。

    第22章

    时间跨入到1980, 这个注定不一样的年份中。

    1月1号,全厂休息一天,职工们欢呼雀跃。

    下午, 工会组织了迎新年歌舞晚会, 在工人俱乐部二层多功能大厅举办, 采用茶话会的形式,没有设置舞台,只在中间留出一条宽宽的通道来, 人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唱歌、跳舞。

    这些热闹和310房间里的几人无关。

    此时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几件做好的零部件和工具。秦今朝、陈向阳还有徐良几人围在一起, 目光都投在颜丹霞的双手上。

    她正利用工具,将这些零部件组装在一起。灵巧的双手像是穿花蝴蝶一般,不管是零部件还是工具,都是金属材质制成的, 颇有些分量, 但在她的手中,却轻飘飘的, 宛如转动着的风车。

    他们要组装的,是装置的核心部位, 这一部分是整个装置能否成功的核心关键。所以秦今朝提议先制作这一部分。

    这部分也是结构最复杂,部件最多的部位,颜丹霞负责做这些零部件,而陈向阳负责做虽然体积更大,但技术难度相对比较小的主体结构。

    一开始就做难度最大的,如果迟迟做不成功, 很容易打击自信心, 但秦今朝相信颜丹霞的能力,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越难就越有挑战性,越能激起她的干劲儿。

    果然,颜丹霞非但没觉得为难,反而觉得正该如此。

    有些人喜欢先易后难,有些人就喜欢先难后易。

    颜丹霞和陈向阳都没让秦今朝失望。只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些大大小小的零部件便已经制作了出来。

    这里面的每一个,都像一件工艺品,即便还没有做过组装测试,颜丹霞也将每个零部件打磨得光滑、润亮,这即是她的工作态度,也是一种自信。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中,颜丹霞将零部件一件件地组装起来。

    张海洋悄悄地打开门,待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细缝后,抱着怀里的东西,闪身进来。见自己的到来,没有惊动到工作台认真工作的人,这才放心,将怀里的提包悄悄放到自己办公桌上,然后抻头望着工作台,屏住呼吸,心里头一直祈祷着,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颜丹霞的速度太快,也就十分钟左右,便组建完成。

    大家脸上都露出笑容,每个人都上手去,将那个中心装置双手抬起来,甩一甩,砸一砸,想试试它结不结实。

    事实证明,严丝合缝的,就像它天生就是如此似的。

    这就说明了,秦今朝的设计尺寸没有问题,颜丹霞和陈向阳的制作手艺更加没问题!

    张海洋的脸上也露出大大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子与荣有焉的自豪感,虽然他没有亲自参与到设计和制作中,但他也是技术革新小组的一员!

    颜丹霞脸上也带着笑容,但却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激动,因为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看完图纸的时候,这些做好的成品零件就已经在她的脑子中了,她只是用双手将大脑里的东西“拿”出来。

    秦今朝一口大白牙,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平时他为人处世成熟老到,又身为组长这个领导者的身份,大家总是会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年龄,可这会儿看了他纯然的笑容,看着那张青春洋溢,白嫩嫩的脸庞,才恍然想起,他的年纪真不大啊。

    虽然现在男20周岁就到法定年龄了,很多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孩子都有了,可是能做成他现在的成绩的,怎么也得三十岁往上了。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有人在心中这样地想他,他这会儿欢喜、踏实又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选的这些人很厉害,却没想到,是这般的厉害!

    这一段时间,他一多半的心思放在跟徐良一起实验化学试剂配比的问题,一小半的心思在装置制造上,前者他可以带着徐良一块工作,徐良虽然经验更多,但专业知识上比自己还是差了许多,后者呢,他虽然机械方面的知识丰富一些,但没有实际制造的经验,帮不上太多的忙。

    如今,化学试剂配比方面已经初见成果,再多次几次实验便能成功,而装置这边,最核心的部件完成,其他配件制作起来就容易多了,且即便是做得没那么精密,对主题装置的影响也不是至关重要的。

    生生将他的工作计划提前了十天!

    照这个速度,秦今朝想,大概大概1月中旬左右,就可以开始上机器做实用性测试了。

    “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都去工人俱乐部去放松一下!”秦今朝说着,“接下来,咱们的速度可以稍稍放缓,第一阶段任务目标已经完成,后面的时间就比较充裕了。别再这么加班加点的干了,尤其是颜师傅和陈师傅,还是那句话,要劳逸结合!”

    他自己招进来的组员,他知道,都是自律性非常强,主动完成工作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要求加班,只是给每个人分配好了工作,给出了阶段完成计划和完成时间。

    每个人却都能自觉自发地加班,再加上工作效率太高,这才能够提前十天就完成了阶段目标。

    听到这句话,陈向阳赶紧答应一声。他朝着颜丹霞看了一眼,纳闷这年轻轻的小姑娘咋就能一整天都闷头,对着那些机器还有金属的呢,她还一点都不觉得累。

    两人在一块儿干活,横是是不能一个还在那儿埋头干活呢,自己就提前走吧?不合适。他就也只能陪着,一块干活,熬了这些天,胳膊有些受不住,体力不济,觉也不够睡,真不是他不够努力,实在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啊!

    他那时候天天都在想,等完成第一阶段任务,我肯定不再跟小颜一块熬着了!所以这会儿一听见秦今朝也这么说,就赶紧回应。

    同时看向颜丹霞说:“姑娘,缓着点儿呗。”

    颜丹霞有些愕然,抬头看向陈向阳,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立时有些不好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做成一个零部件就特别有成就感,也是她的兴趣所在,就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这上面,不自觉去加班,却没有考虑到同组人的感受。

    她连忙点头,说:“陈师傅,我会注意的。”

    陈向阳朝她笑笑,也点了点头。

    说是要放松,但颜丹霞一点都不想去参加歌舞会,有这个功夫,她想请跟秦今朝请教一些机械方面的问题。这些天,她已经请教了不少,但不懂的实在是太多了。但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自己不想去参加歌舞会,秦今朝没准还想去呢,他是个爱说爱笑,又会交际,跟谁都聊得来的人,应该会喜欢那种场合的。

    便想着,等会自己就回去宿舍好了,不工作,也不学习,去澡堂子洗个澡,再洗洗衣服,搞搞个人卫生,完了去图书馆借上两本杂志看。

    陈向阳年纪大了,又有些孤僻,一向不爱凑这热闹的。

    徐良倒是爱玩爱闹的,可惜家里老婆管得严。她老婆在市木材厂工作,岳父岳母也都是木材厂的工人,她老婆工龄长,结婚之后就获得了分房资格,将家安在了木材家属院。

    木材厂距离这里坐公交车得一个多小时,每天公交车也就那么两趟,很不方便。徐良一周回去两三次,平时住在单身宿舍里,跟两地分居也没啥区别,最近忙着技改小组的工作,家都回得少了,虽然也很想去歌舞会跟着热闹热闹,但还是回去跟家人团聚更重要。

    “可惜了,听说工会的人还搞来了不少瓜子花生呢。”

    恰在此时,张海洋将那个大提包提过来,拿到大家跟前,将拉链拉开,笑着大声说:“我怕你们忙工作,玩不上,也吃不上,就特意去了趟工会,跟他们要了些,他们给了这老些!”

    众人往里一瞧,好嘛,花生、瓜子、冰糖混在一块,还有几个金灿灿的橘子,装了满满一提包底儿!

    张海洋也没想到工会小姑娘一下子给这么多,他本来是报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的,想着就是真给了,装在自己工服的口袋里就行了,上衣两个大口袋,加上两个裤兜,四个大口袋,啥装不下啊?

    没想到一下子给了这么多,他只好跟人借了不知道谁放到凳子上的空提包,小心抱在怀里,这一路上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唯恐遇到熟人,万一人家顺手抓两把,自己小组的同志们不就少吃了吗?

    “好家伙,你这是把人家工会的老底给掏了吧!”徐良顺手抓了一把,从里面挑出一块冰糖来“嘎嘣嘣”地嚼着,冰糖表面沾了些五香瓜子的咸味,感觉更甜了,他朝着张海洋竖起大拇指,说:“要不组长选你当内勤呢?牛,啥都想着咱们。”

    秦今朝:“是啊,咱们小组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都是我跟沈总工反复商量后选定的,你们也都没让人失望,反而是超过了我的预期,我为你们骄傲!”

    张海洋脸上放光,只觉得自己到技改小组后听到的鼓励,比这一辈子都多。

    颜丹霞和陈向阳也投去敬佩的目光。他们两个都是比较内向的人,可张不了这个口。

    张海洋胸脯挺得高高的,说:“我也没想到她们给这么多,还跟我说你们辛苦了,今天全厂人都在大联欢,只有咱们还在忙着工作,真不容易,还说了好些鼓励的话。”

    这是去跟工会要东西去了,一般人可舍不下脸皮去。

    张海洋本也不是脸皮多厚的人,只是他一想到自己这是为了小组要的,不是为了自己,心里头就坦然起来,并不觉得丢人了。

    以前他在办公室里也做了类似的工作,可从来没有人觉得感谢,甚至还觉是理所当然,他但凡有一天卫生没打扫好,还会被人抱怨。

    而此时,看到小组同事们高兴的笑脸,感谢的表情,只觉自己这份工作真是太有意义了!

    这会儿,又有人敲门进来,正是沈总工,他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组装好的核心部件,站在一边前后左右,仔细地瞧着,脸上也盈满了笑意。

    他这个名誉组长不是白当的,小组的每一点进展,每个人手头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他都很清楚。秦今朝几乎每隔两天,都要跟他做工作汇报,他也经常过来小组,视察工作,慰问下小组成员。

    知道今天要组装核心部件,本来想着要早些过来了,可是工会涂主席亲自过来邀请他去参加歌舞晚会,又跟他聊起了他儿子小涂的事儿。

    听涂主席的意思,沙厂长想把小涂从驻京办事处调出来,说是总务那边有人员调出,空出个副主任的位置,想要提拔他。

    这理由,也就是听着好听,谁都知道这是明升实降。驻京办天高皇帝远的,厂里每年给的办公费用充足得很,在首都这个更广大的世界里,小涂那种爱玩乐的人,早就在那边乐不思蜀了,怎么可能舍得回来?

    想也是上次沙厂长去燕市的时候,对小涂不满了。

    要按之前,小涂是梅书记安排过去的人,沙厂长没有权利调动他,但最近梅书记和沙厂长两人和谐了许多,沙厂长的提议,梅书记一般不反驳了。

    涂主席之所以亲自来邀请他,看似闲聊天似的说起这件事,目的是想让沈总工帮着去跟沙厂长求求情,最近因着技改小组的事儿,沈总工和沙厂长走得很近。

    沈总自然是不可能帮着求情的,反正涂主席也没有明说让帮忙,也就当没听懂,少不得敷衍着,费了不少口舌才把涂主席送走。

    没有亲眼看见组装的过程,直接看到了结果,惊喜之情加倍,不免又好好把秦今朝这个副组长,还有每个组员都大大夸奖了一番,又勉励了一番。

    就在技改小组的各种组员们沉浸在获得重大胜利的喜悦中时,歌舞会的现场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事件的主人公叫蒯鹏,这哥们在厂里也是个知名人物,知名就知名在了他的争议性,喜欢他的,觉得他热心,爱帮助人,心眼好,讨厌他的,说他就是个小流氓,大背头,花衬衫、喇叭裤,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在一众身着黑蓝黄白的人群中,尤为醒目。

    好人谁这么穿啊!

    他的流氓之处不光在穿着上,还在与他爱唱流氓歌曲,没事儿就哼哼,据说是港城还有海峡对岸那边的歌儿,都是通过口口相传学会的,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叫迪斯科的舞蹈,跳起来跟抽筋儿似的,手舞足蹈,伸胳膊拉腿儿,一脸下流样!

    他无数次被人举报到运销部,但因着他是大车司机,且开车技术精良,运销部的领导力保,每次都是被批评教育几句,不痛不痒的。

    今天出事儿,是因为又在歌舞晚会上张牙舞爪地跳迪斯科了,结果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嗑瓜子聊天的一个女同志,结果这女同志就大叫着“耍流氓”,闹了起来。

    女同志打从一看见蒯鹏进来,就不满得很,仿佛他是瘟疫,嫌弃得不行。被人碰到的时候,本来也没在意,谁碰谁一下,多正常啊,可转头一看碰她的人是蒯鹏,立时心头火起,摸着被碰到的地方,就叫了出来,紧接着就挥舞起双手,朝着蒯鹏打去,“个臭流氓,敢欺负我!”

    很多人正在看蒯鹏跳舞看得高兴,真正觉得他跳得好看的有之,抱着看耍猴心思的有之,却忽然听见有人来了这么一声,又见有人狰狞着脸就上来打人,连忙过去拉架。

    他们可是全程都看着的,蒯鹏怎么可能耍流氓呢?又帮着安抚辩解。

    可这位女同志就是不听,非说蒯鹏就是故意的,闹嚷着让领导赶紧开除蒯鹏,让保卫处的人过来,将他扭送去公安局,判个流氓罪,枪毙他!

    在现场的两名工会女干事连忙赶回来,安抚女同志,又让其他人先把蒯鹏带走。这才算是暂时把事情平息了。但瞧着女同事不依不饶的架势,谁都不会以为她会就此罢休,两人将女同志带回了四楼工会办公室,请了厂里的妇女主任过来陪着。

    这位妇女主任叫吴兆仙,跟何嫚关系非常好,都是海州厂搞基建时娘子军中的一员,因为性格爽利,能说会道、人缘好,深得女同志们的信赖,在厂子建成,留下来转成正式工人后,被提拔成了妇女主任。这个职位隶属于工会,是五十年代,为了保障工厂里广大妇女同志们的权益,而专门设置的。

    平时宣传、传达些有关于妇女的政策,发放妇女们的专属福利,倾听厂里妇女们的心声,帮着解决矛盾什么的。

    吴兆仙和蔼可亲地跟女同志聊了好久,才算安抚住了她的情绪,勉强接受了蒯鹏只是不小心碰到他,而不是耍流氓的说法,不过跟妇女主任讨价还价,要求蒯鹏必须在厂广播里给她公开道歉。

    对此情况,妇女主任不得不劝说:“这种事儿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闲话传来传去就变味了,明明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就能传成你被糟践了,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可别给自己找这些麻烦。”

    她实在不屑于用这种理由!如果这位女同志被人耍了流氓,她绝对会劝说着站出来,将坏人送进局子里去。可蒯鹏是冤枉的啊,如果真让他公开道歉,就坐实了耍流氓的事情,那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她虽然没在现场,但听其他人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再说,用常理去想,哪个脑子正常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耍流氓?蒯鹏这个人虽说名声不太好,但他这些坏名声里,还真没有和女同志扯上关系的。

    她做的是妇女工作,可也不能纵容着妇女同志去冤枉别人。当然,她愿意相信这位女同志不是故意的,只是看不惯蒯鹏,打从心底里就觉得他是个流氓,被他碰了一下,就敏感起来,所以她也在尽力安抚。

    果然,还是这个理由最好用,女同志不吭声了,咬着嘴唇低头好一会儿,才作罢。

    吴兆仙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旁边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粉色塑料皮,印着着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又找出卫生带、卫生纸等女性用品递给她,又安抚了她几句,等到女同志承诺不再为此时闹腾了,才让女干事送她回宿舍,并且叮嘱女干事找找她的室友,让多注意下她的情绪,要有不对之处,及时通知。

    将她送走,吴兆仙松了口气,在旁边办公室关注情况的工会副主席也送了口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能在他们这里止步就是最好的了。这要闹出去,轻则影响海州厂的形象,重则影响年度评比,这可是关系到全体职工福利的!

    工会副主席决定,等明天上班,一定要找运销处处长段军好好谈一谈,让他们加强对于这位蒯鹏的管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他要是自己没点问题,人家姑娘能冤枉他吗?穿得花里胡哨,跟个野鸡似的,他瞧着都不像是个好人!

    颜丹霞是在刘艳娟回到宿舍后,听到这一大新闻的。

    当时才下午4点多,颜丹霞洗完澡,去借了杂志,将脏衣服泡上了,正歪在被子跺上看书,刘艳娟却突然回来了,颜丹霞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问:“怎么这么早?”

    一般有这种玩乐的活动,刘艳娟不玩到散场是不肯回来的。

    刘艳娟把棉服外套脱了,往床上一扔,说:“别提了,被搅合了,提前散场了。”接着,她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况讲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气愤,嘟着嘴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蒯鹏就是不小心碰到的。他那个叫迪斯科的舞蹈动作,本就是手臂前后摆动的,我以前看蒯鹏跳过的……”

    她说着说着,脸上忽然又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说:“那个薛洋,跟高小萍本来准备了一首《敖包相会》,唱高音显摆一把的,你知道的,薛洋这个人,歌唱的还是不错,高小萍唱得也还行吧。结果,还没等他们表演,晚会散了,嘿嘿,没给他们出风头的机会!”

    “对了,你知道高小萍吧?就是咱们厂的广播员,都说她是海州厂最漂亮的,哼!有一回我碰见她跟你们组长说话来着,瞧她那表情,我觉得肯定是看上秦工了。

    “原来我还以为她以后就跟薛洋好了呢,没想到还是那个势利眼,熊瞎子掰棒子,看见个更好的就把手里的给扔掉了,也不知道秦工会不会看上她,可千万别……”

    她自顾自地说着,颜丹霞却只听见了她的第一句,回忆起那个只要下班时间就换上自己醒目衣服的年轻人,总是笑着,眼神很干净,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热情打招呼。

    她对这人印象很好,有时候在厂区里碰见他,如果拿着重一些的东西,他会主动过来帮忙提。不光是帮助自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需要帮忙的,他都会去帮,且很注意分寸,保持着距离,绝对不会碰触到身体部位。

    颜丹霞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耍流氓。

    没少听人讲究蒯鹏的坏话,比如车间里的一些人,他们闲聊天时,时不常就会提起他,语气鄙夷中,又透着丝羡慕,批判他小资产阶级,批判他学洋人,净出洋相,批判他居然会游泳……

    别的就不说了,颜丹霞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游泳也成了资产阶级专属了。蒯鹏是华县人,就说海边长大的,哪个不会游泳?那是人家为了生活,练出来的本事!她有些想不通,不是一直在提倡解放思想,大胆一点嘛,怎么这些人还生活在旧时代?

    第23章

    这个问题, 秦今朝也在思考,他是从邹新军那里听说了整件事情。海州厂就是这样,一点事儿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的, 也不知道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 明天会传成什么样。

    晚上, 他在给父亲写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儿,写到“我了解过这名叫蒯鹏的年轻大车司机的事情, 他入厂时,当的是装卸工, 因为表现好,被选拔为司机。在工作上,他听从运销部的调度,安排去哪条线路就去哪条, 从来不讨价还价, 他爱护车辆,车开得精心, 每次出完车回来,都要把车擦得干干净净的。去年考核的时候, 他得了大车组技术考核的第一名,还因为拾金不昧,上过厂报,可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未曾当选过优秀团员,也没有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一切皆因他的‘不正经’, 一看就像小流氓。”

    “这样的人不被大肆表扬, 是海州厂的错误,虽然思想解放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但旧思想依旧牢牢桎梏着人的心,任重而道远啊!”

    元旦过后,厂内又恢复了生产。但很快,各个车间都接到了减产的通知。

    虽然这在海州厂,还是第一次,但人们都没觉得多惊讶,海州厂本来就是按计划生产单位,第一季度减产,第二季度,第三季度增产,都是很正常的。职工们大多都觉得是好事儿,去年年末的时候赶生产进度,都给累够呛,正好可以好好歇一歇。

    尤其是三班倒的职工。

    随着减产通知一块发出来的,还有暂时取消三班倒,全体职工都按照一个作息来生产、生活的通知。

    生产车间里一片沸腾。

    谁愿意上夜班啊?就是有夜班补助也不愿意!夜班太熬人精神了,昼夜颠倒的,上一次夜班,好几天都修整不过来,且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的,总感觉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心情也憋闷。

    大家为了上班的时候不犯困,能打起精神来,不知道想过多少招数,指甲掐中指,喝浓茶,大声说笑等等,可以说是充分发挥了想象,还能互相传授经验。

    最好能永远取消三班倒才好呢!

    秦今朝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其中的问题,将元旦放一天假,全体职工休息搞联欢开始,到减产,调整三班制,在将听到的、看到的信息结合起来,便能得出结论:原料供应不足了!

    虽然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在一件小事儿就能传得满厂飞的海州厂,竟然没有人讨论原料供应不足的事儿,显然是上面领导下命令叫死死瞒住了。

    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种消息一旦放出去,很有可能造成厂里职工们的恐慌,对于解决问题无济于事。

    秦今朝不知道沙厂长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这位厂长了,听说又去部里出差了。几天的时间里,他在海州和燕市之间打了两个来回了,第一次坐小轿车往返,第二次实在受不了,改坐火车。

    沙厂长再一次从燕市回来,是在元旦的第三天,当时他跟沈总工一起,向沙厂长汇报工作进展。

    沙厂长听说核心部件组建完成,并且在上面做了化学反应实验,得出的数据十分理想,虽然还不能达到预计百分之百提取废水中的氨,但也能达到80%左右,且还有充足时间,研究也还在继续。

    秦今朝双手将自己手写的测试报告递给沙厂长,说道:“我们这款产品,不禁可以在大化厂的设备上应有,也可以应用在中小型化肥厂,调整废水利用装置的大小就可以。”

    秦今朝给自己的设计正式取名为“废水利用”装置,一听名字就知道能达成怎么样的效果,简单好记。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想启发沙厂长,这个装置不止可以自己用,可以当成是争取举办会议的资本,也可以提供给其他大中小型的化肥厂,甚至是其他化工厂。

    但瞧着沙厂长的目光都落在那张报告上,对自己这句话充耳不闻,略略有些失望。感受到在旁边坐着的沈总工投来的目光,秦今朝转过头去,对他笑了下。

    这句话,秦今朝也和沈总工说过,当时沈总工说:“汇报给厂长吧。”

    他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心里头感慨,这真是个有长远规划的年轻人,走一步看十步,但想到沙厂长趋于保守的性格,想到梅书记不干什么还好,一干点什么就搅合得满城风雨的作风,想着,还是需得徐徐图之,得提高自己和秦今朝在厂里的地位和影响力才行。

    他虽是总工,又是负责生产的副厂长,但因着两人擅长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沙厂长又极为关心一线工作,又更广泛的工人基础,导致他其实一直是被压制,被架空的。原本他不在意,沙厂长愿意管,那他就管去,自己乐得清闲,可这会儿才觉出弊端来,自己想要做成些事情太难了,对海州厂的影响力太小了,事事都得沙厂长同意才能成行。

    沈总工安抚性地对着秦今朝回以一笑。两人齐齐转回头去,等着看沙厂长的反应。

    沙厂长仔细看了两遍后,将那张印着“海州化肥厂”红标头的薄薄纸张小心地叠了两折,本想放在毛背心里面衬衣的口袋里的,想了想,又将信纸展开一折,在笔记本上面压平了些,夹进笔记本中,又将笔记本和旁边放着的钢笔放进公文包中,站起来对秦今朝说:“跟我去趟部里。”

    说完这话,他又想到什么,有些遗憾地问:“沈总全程跟进技改小组的工作,应该很了解吧?”

    沈总点头:“算是比较了解。”

    沙厂长将公文包放到一边,说:“那沈总跟我出差,小秦留下来继续小组的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是以技改小组的工作为重。”

    他的命令,沈总工和秦今朝自然都不会拒绝,两人都知道,沙厂长这是终于忍不住了,要去部里汇报了。

    是的,当沙厂长听完秦今朝的汇报,还有那些数据后,就再也坐不住了,他非常担心会议地点被提前定下来。现在去部里申请是最佳时机!

    “沈总回去收拾下东西,咱们半个……一个小时后出发。”

    沈总工连忙答应一声,跟秦今朝点了下头匆忙离开。

    剩下秦今朝等着沙厂长的指示,沙厂长的心大概是飞远了,瞅着秦今朝,心不在焉地鼓励他几句,之后说:“这事儿要是办成了,我给你们开个全厂职工参加的表彰会!”

    秦今朝:“谢谢厂长!”

    沙厂长:“出去忙吧,我往部里打个电话,对了,跟郭亮说一声,让他通知小罗准备车,去家里拿我的行李。”

    这次去燕市,第二天就回来了。

    秦今朝没有见到沙厂长,但沈总工很快就找他见面了,给他讲述了两人去部里跟王司长见面的情形。

    “……王司长对废水利用装置非常感兴趣,详细问了很多专业性问题。对于沙厂长提出,想要让海州厂成为会议举办地的请求,王司长迟疑着,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就说要考虑一下,让我们先回来。”

    依照着上次去部里,判断出的,王司长的脾气,如果不答应会直接说,犹豫了,就说明这事儿还是有戏的,大概还是需要多方面考虑。

    秦今朝自然希望能够争取上,这样这台废水利用装置就可以迅速在化肥行业内推广使用,给他非常大的助力。但如果不能争取到,那他也无所谓,反正技巧小组已经成立,废水利用装置已经基本完成,便是没有达成沙厂长的目的,他也不能因此再将项目停掉。

    这个技改小组的成立在职工中备受瞩目,他也是要给广大职工做个交代的,让大家知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到底干了些什么。

    没隔两天,沙厂长又去了燕市,这次,他只带了郭亮,是乘坐火车去的,依旧是头天去,第二天回。秦今朝远远看见他,只觉得脸色阴沉得很。他当时还以为是沙厂长的提议被部里拒绝了,但他一直没有被沙厂长召见,便觉自己猜测错了。

    联系着现在减产的现状,秦今朝恍然,沙厂长是去部里化缘去了,但显然,情况不乐观。

    对于原料供应减少的情况,一是节流,一是开源。节流就是节能,就是他们即将干成的事儿,至于开源就有些难了,天然气减少供应,肯定是出了什么困难,定点供应单位出了问题,就得将触手往外伸了。

    回到小组办公室,秦今朝就开始翻看同学录,同学录上有每位同学的工作单位和通讯地址以。他的同学们除了公派留学生外,都在化工系统上下游单位工作,肯定有了解相关信息的。

    他在其中找到两位,分别写信。在挂号和平邮之间选择平邮,倒不是省那几分钱的邮票钱,而是这并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儿,真要发了挂号信,同学们准得以为自己发生了啥十万火急的事儿。

    在其位谋其政,这暂时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事儿,秦今朝也就不去操心了,专心技改小组的事儿。最近颜丹霞虽说不再加班加点了,但她效率高,按照她的速度,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能把全部零部件制作完成,到时候就能将整个废水利用装置组装完成了。

    他经常在想,颜丹霞简直就是自己来到海州厂最大的收获和惊喜,他的一帆风顺,就是因为总有这样的助力,推着自己在坦途上行走。

    对于这些人,秦今朝感谢、感恩,一辈子铭记,总想着要去回报一二。

    “秦工,有你的邮包,我去帮你取回来了。”

    海州市邮局在海州厂区里有个不算大的分局,海州厂职工不管是打电话,还是邮寄挂号信、打电话,收发包裹、汇款、取款都可以在厂区的邮局里完成。

    张海洋捧着用白粗布缝起来的邮包,给放到秦今朝桌子上。

    一看地址就知道是秦工家里头寄来的,沉甸甸的,得有二十来斤,他是用自行车一路给带回来的。

    “谢谢。”秦今朝道声谢,连忙拿起剪子,想要将线头都剪开。

    张海洋见状,连忙阻止道:“我来,我来。”

    他怕秦今朝将线头剪坏,这种线很粗,很结实,拆下来能分成好几股,缝补衣服好用着呢!

    秦今朝便将剪子递给他,瞧着他耐心地将剪子头戳进线缝中,将线一节一节地挑出来,最后拆出来一条一米多长的线。

    张海洋颇有成就感地展示给秦今朝看,然后又撕了块废纸,叠了几折,卷成个长条形的纸卷,将那条线绕了上去,笑着开玩笑说:“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

    秦今朝佩服地说:“还是张工会过,向你学习!”

    会过就是会过日子的意思,是节俭持家的代称。张海洋不光努力地为技改小组争取利益,还能根据需求,将小组内的物品合理分配,规划着使用,这要是放在古代,绝对是做管家的好材料,要是放在海州厂嘛,如果培养一下的话,不输于现在的总务后勤主任。

    风气使然,那位主任的工作也显得有些懒怠。当然,也可能是秦今朝要求太高,照他本人来说,人家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罢了,虽然无大功,但也无错。

    拆开了邮包,里面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上面一层是吃的,都是不容易受损的东西,有奶糖,有袋装奶粉、麦乳精这些。

    秦今朝揉揉鼻子,他妈担心他在这边吃不好,总邮寄这些营养品。他将小二斤的奶糖袋子拿出来,大手一抓,抓了一大把递给张海洋。

    张海洋连连摆手,表示不要,被他直接塞进干部装的大口袋里,说:“带回去给孩子吃。”

    又给其他人每个人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大把,最后自己剩下的,也就一小把,随手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又去翻看其他物品。

    张海洋按按装满糖的衣兜。总是吃他的好吃的,家里头孩子一听秦工的名字,都知道是那个经常给他好吃的好叔叔。

    虽然每次收到秦今朝的好东西,心里头特别欢喜,但不好意思也是真的,自己也没什么能回报他的,只有越发努力的工作。

    秦今朝又翻出来两件用布包好的里衣,这才看见了自己最期待的。

    他从里面抽出两本书来,大步朝着颜丹霞那边去。

    颜丹霞今天没去车间,她遇到了一点难题,这会儿一边翻转着手腕,活动筋骨,一边对着图纸研究,另外一只手指探向那堆糖,摸到一只,单手撕掉糖纸,刚送进嘴里,便听见秦今朝带着些兴奋的声音。

    “颜师傅,这两本书送给你。”

    颜丹霞猛然抬头看过来,双眼圆圆,有些迷蒙,奶白色的长条形糖块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吃进嘴巴里,红润的嘴唇微微撅着,而后将另外半块吞进嘴巴里。

    秦今朝只觉得心脏“砰”地一声,像是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同时脑袋发涨,耳朵“嗡嗡”,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听见自己声音柔和下来,才又重复着:“这两本书送给你。”

    又接着说:“是初级物理,还有高中数学。都是机械专业的基础。”

    颜丹霞惊喜,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

    放在上面的是《初级物理》,厚厚的,却轻飘飘的一本,封面本是豆青色的,微微有些褪色,翻开来,纸张泛黄,透着股子浓浓的草纸香味。

    颜丹霞来不及道谢,迫不及待地翻了几页,又将下面那本拿过来,又翻看了几页,这才将这两本书抱在怀里,微微仰头,对着大概比他高了多半个头的秦今朝感激地笑着。

    然后不停地道谢。

    总觉得秦今朝帮助自己良多,一声“谢谢”也未免太轻飘了,她一向不习惯单方面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会让她负担,必须想方设法还回去才行。她目光瞥向了自己做的那个一帆风顺的摆件,想到秦今朝爱不释手的样子,决定再去找些材料,帮他做一个更好的。

    打定主意,颜丹霞心里头坦然了许多。

    就听秦今朝说:“这些都是高中课本,你先学习着,学完了告诉我,我再让给寄新的来,有问题随时问我。”

    秦今朝的心脏、大脑已经恢复正常,他将自己刚刚的异常解释为正常年轻男性的怦然心动。一个单身的,没有恋爱经验的年轻小伙子遇到美丽的姑娘的一种正常反应,虽然他并没有经历过,但上大学时,没少听那些比自己大上几岁的同学们诉说爱情的感觉和恋爱滋味。

    只因刚刚的颜丹霞太好看了,好看又可爱,像是猛然被唤醒的精灵,太过于美好,让自己这个凡人也动心了。

    不过他明白,也仅限于瞬间的动心罢了,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婚姻都有规划,准备先立业再成家,起码五年之内,不会考虑恋爱、结婚的事儿。

    颜丹霞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心想,给秦今朝的摆件一定要用心、再用心才行,一个不够,就做两个!

    秦今朝看向颜丹霞的目光愈加欣赏,多么好学,多么聪明啊。

    他有些好奇,问:“恢复高考后,你没有考虑考大学吗?”

    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说:“考虑来着,可惜我的基础太差,又没找到复习资料,那段时间车间工作又忙,有特别紧要的维修任务,我去考了……但没考上。”

    她不太好意思跟说自己考了多少分。

    秦今朝很感慨,要是赶上好时代,以颜丹霞的资质和努力程度,绝对能考上超一流的好学校,可惜,她小时候没有学习条件,没有考试机会,恢复高考了,还是没有学习的条件。

    要是能有系统的,重新学习的机会,颜丹霞一定会非常珍惜。可惜,海州厂成立时间还欠,没有自己的职工技校,而市里的职工夜校虽然重新开办起来了,但教授的东西太过浅显,只用于提高学历,颜丹霞需要的是数理化三科更加高端的知识。

    秦今朝:“分数不代表能力,你不比那些考上大学的差。”

    颜丹霞笑,嘴角露出一丝羞涩。当初去参加高考,她很清楚自己应该是考不上的,但还是去考了,因为报名参加了高考,被以康明强为首的人冷嘲热讽的,没少说酸话,得知她没考上,那酸话就更多了。

    虽说她将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但人都是生活在人群中的,谁又能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呢?

    厂里有人考出去了,她心里头有些不甘心,但很快也就释怀了,安慰自己,便是出去上大学了,学成之后,也还是依旧要做钳工的,这是她的兴趣所在,也是一辈子想要从事的工作,做一个高学历的钳工和低学历的钳工对于这个工种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她心里头明白,还是有差别的,尤其是认识秦今朝后。

    不过,有了有了这些课本,有了秦今朝这个好老师,她就有了学习的条件,她认同秦今朝那句话,自己不比那些考上大学的差。

    ------

    梅书记这阵子心里头非常不痛快,被迫跟沙厂长妥协,自此之后,就有些受他钳制的意思。

    沙广军频繁往燕市跑,想也知道他不是去玩儿的,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联想到他为了技改小组的所谓废水回收装置,竟然选择帮助自己,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便觉肯定是跟这项技术有关的,莫不是抢着去部里头争功了?

    也不对啊,他本来就是负责技术和生产的,不管功劳是谁报上去的,都是一样的,都少不了他这个一厂之长的功劳,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

    他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他和唐杰多方打听都没打听到。海州厂啊,虽说人人都长了一张大嘴巴,但真要是沙广军要求保密的,那还真没人会透露出去。

    这一点上,他不得不佩服沙广军这个“本土派”,天时地利人和的。

    梅书记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想起这件事儿,他就不得不想起秦今朝,这小子,没良心,滑得像个泥鳅似的。他给老同事老陈打过去电话,将这件事跟他说了,隐晦地告了他一状,想着让老陈去秦今朝父亲那里去上上眼药。

    老陈却跟他说:“你跟他是不是有误会?那孩子我认识好几年了,我们单位从上到下,从老到幼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你也知道,我是老寒腿,那孩子跟他妈回姥姥家时,听说有种野草擦洗专治老寒腿,还专门采了老多给我带回来,你说,这么有心的孩子能说他没良心吗?年轻人嘛,有时候说话、做事莽撞了些,咱们作为老同志要包容、引导着他们成长,多些耐心嘛,不要着急下定论。”

    放下电话,梅书记又运了一肚子气,本来是想要告状的,谁知道又被人教训了一顿。这顿电话他就不该打,老陈是秦今朝他爸的下属,肯定向着他说啊!亏得老陈还专门打电话来拜托自己照顾他。

    他早该清楚这小子就是个滑头的,从一开始就没按照自己的计划走!

    他特意叮嘱让这小子直接来家里,就是想让人家知道他是自己这个阵营的,想着,等到秦今朝被排挤、工作干不下去的时候,自己再对他伸出援手,这样他就能对自己死心塌地,他毕竟是化工部下来的大学生,家里头又有那么好的背景,用好了就是自己的强大助力。

    可谁想到,他至今也搞不清楚,沈岳良那么照顾他,是因为他化工、机械双学科大学生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跟自己的关系。要是因着自己的关系,他却从来没跟自己露出半点邀功的样子,他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吗?

    梅书记觉得不是,凡是手里头有些权利的,哪个不是一肚子心眼,看点啥事都是有目的的?看来,这个沈岳良就是看中了秦今朝,他对改革小组的事情那么上心,也就能说得通了。

    妈的!梅书记,骂了一句脏话,感觉现在他们这些人都抱成一团儿,把自己给孤立了!

    第24章

    沈岳良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把自己揣测成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这会儿他和总会计师胡鉴、工会主席涂元材等几人正在沙厂长家里开会。

    讨论的就是现如今正面临的天然气供应不足的问题。

    大型尿素化肥所需要合成氨的制作,有两种不同的原料,一种是煤炭, 一种是天然气。

    海州大化厂用的是天然气, 由位于同在赵北省区域内的“648”厂定点供应, 648厂是前几年的叫法,近些年来,保密级别降低, 通常都称呼其为港口油田。

    港口油田,距离海州市下属的华县非常近, 也是目前华北地区唯一的油田,主要开采石油,天然气作为石油的伴生物,之前一直能够充分供应大化厂需求的, 不知道为什么, 忽然减产,供应不上了。

    “目前海州厂面临的巨大困难已经摆在诸位面前, 同志们集思广益,看看怎么度过这次难关。”沙厂长抽着烟, 目光在海州厂众位领导身上转了一圈,缓缓说道。

    沈岳良看看其他几位,都低着头不说话,想了想,清清嗓子,问:“港口油田给的理由是?”

    他这句话问了相当于没问, 除了产量问题, 不会有别的原因。

    港口油田的油井深, 采油气难度大,虽然技术人员和工人都是大庆油田支援过来的优秀人员,但架不住地质条件太差,所用设备和技术又有些跟不上。

    沙厂长使劲儿吸一口,说:“他们的李厂长打电话过来,说是开采困难,已经在尽力供给咱们了。”

    总会计师胡鉴:“厂长,我提议,咱们过去一趟,亲自了解情况,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工会涂主席涂元材:“这事儿,是不是得跟梅书记汇报下?他是最高领导,该怎么办,还是得由他来拍板。”

    沙厂长瞄他一眼,知道他是因为儿子小涂的事儿,怪上了自己,虽然不敢旗帜鲜明地站到梅书记那边,但还是希望梅书记能站出来扭转局面。

    他现在不想管他是站在自己还是梅书记那边,只要有人能提出好意见,解决海州厂目前的困境就行。但瞧着涂主席这样子,分明没把心思放在帮厂子解决问题上。

    他招手叫来坐在一边,随时准备端茶倒水的郭亮过来,说:“你去梅书记家,请他过来一趟,讨论下原料供应不足的问题。”

    郭亮应声,迅速跑着出去,不过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梅书记夫人说,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吃了些感冒药,早早睡下了。”

    沙厂长微微点头,目光看向涂主席。

    涂主席轻轻咳嗽一声,手肘拄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头支着脑袋,不言语。

    在接到港口油田开始限量供应天然气的通知后,沙厂长第一时间给油田领导打去电话,还没多说什么,就被迫听了一耳朵诉苦的话,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不可抗力,他们也不想的,没办法。

    沙厂长放下电话,就叫郭亮派人去买火车票,两人连夜去了化工部求助。

    化肥王建宏司长一看见沙厂长就皱眉头,以为他又是为了举办会议的事情,听了沙厂长的求助,他皱了眉头,说:“这是两个系统的事儿,我们只能跟石油工业部去协调,而不能强行命令港口油田如之前那样继续供气。”

    前年,也就是78年,燃料化学工业部的两大下属部门,石油工业部、化学工业部正式拆分成两个独立的平行部门,成为了两个系统,彼此之间打交道起来,就没有以前那样方便了。

    “你们这些工厂领导人,不要有等、靠的心态,一出事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只想着来找上级单位。全国上下都面临着石油、天然气等资源短缺的问题,不是通过由上至下的协调就能解决的,你们要学会自力更生,开动脑筋,发挥聪明才智。”

    最后,王建宏司长教育了沙广军一番,他再次无功而返。

    求助没有成功,沙厂长心里头虽然非常失望,但也觉王司长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一听说港口油田限量供应天然气,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化工部求助,甚至没想着先去港口油田看一看实际情况。他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厂长当得不称职!

    他跑了一趟石油工业部,在那边只见到了一名不知姓名的,负责对外接待的主任,说了一通大家都有困难,要互相理解之类的官话。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离开了。也没去招待所居住,当天晚上就带郭亮赶回来了。

    稍事休息,就召集各位厂领导来家里开会。看了这些人的表现,他有些理解王司长看到自己时的心情了。

    有些疲惫地挥挥手,说:“先回去了。沈总,你明天跟我去港口油田出差。”

    沈岳良应了一声,慢了一步出来,并没有去追赶其他人的脚步,而是慢慢地踱步走着。

    而前面几个人显然也没有等一等他的意思,互相打着眼色分开,各自回家。

    沈岳良没管他们之间的猫腻,路过家门的时候犹豫了下,紧了紧长至膝盖下的棉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厂区。

    厂区门口值班的保卫处同志在暖和的岗亭里打盹,一眯眼看见了沈岳良,不由得吃惊,站起来问:“沈总,这个时候还进厂区啊?”

    沈岳良笑了下,说:“是啊,有个东西忘了拿。”

    他沿着右侧的道路往办公室方向走着,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灯光球场那里传出来的欢呼声,无端让人产生了些类似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觉来。

    三班倒暂时取消了,很多年轻的一线职工们欢欣喜悦,在这寒冬腊月里,不顾寒冷,每天聚在一起唱歌、念诗、玩闹,等到站到办公楼的台阶上,再往那边去看时,竟看到了一片火光,那些人竟然升起了一堆篝火!

    沈岳良只觉得一股子气儿憋在心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办公室,往门口保卫室打电话:“今天是谁当值巡逻?他们人呢,没看到灯光球场有人笼火吗?不知道安全生产,防止火灾的重要性吗?居然还放明火!”

    沈岳良“霹雳吧啦”批评了那人一通,吓得对方保证会立刻赶到灯光球场,亲眼看着火堆熄灭。

    沈岳良将电话放下,站到窗户边。

    造粒塔也停工了,但顶端的灯还亮着,照得下面“海州大化厂”几个字虽然朦胧,但也还能看清。

    他转身出门,走到三楼,果然看见310房间里透出一点光。

    他走过去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呀?”紧接着,大门打开,颜丹霞的脸显露出来,看见沈总工,有些惊讶,开门请他进来,问:“这么晚了,沈总还没走,来找秦组长吗?他已经回宿舍去了。”

    沈岳良确实是来找秦今朝的,从港口油田回来,他就积了一肚子的话,今天开完这个会,心里头就更郁闷了,就想要好好找个人聊一聊,但偌大一个厂子,秦今朝竟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他虽然年轻,但懂得道理多,生活阅历或许是少了一点,但有着敏锐又聪明的脑袋,可以看透很多事情。他言语犀利,通常能一语中的,没有跟别人说话时,那种隔着衣服挠痒痒,始终骚不到痒处的不适感,也没有非要绕弯子,转一大圈才能说正事儿的套路感。

    他处事圆润又纯粹,真诚又不失技巧,沈岳良将他视为自己的忘年之交,总觉得,厂子应该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来领导,有进取心,脑筋活跃,能把握住时代脉搏,跟着社会一起发展,又极富责任心、使命感的人。

    沙厂长不用说,全身心都在厂子上,为了海州厂鞠躬尽瘁,奈何资质有限。凭着老书记给他打下的底子,如果工厂一直像是以前那样,不愁原料,不愁销路,蒸蒸日上,做个守成的领导还行,但政策一旦发生变化,厂子发生一些动荡,他就承受不了,束手无策。就像这次这样,在化肥司碰了壁,又在港口油田碰了壁,他就焦躁不安,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作为一个工厂的领导人,不等工厂如何,他自己大概就先垮掉了,这样的领导,怎么能指望着带领海州厂在即将到来的大变革中继续前行呢?可以预见的,未来遇到的困难,大概比这次的危机还要大。

    至于梅书记……沈岳良都不想提他,他还不如沙厂长,只知道窝里斗,只知道夺权,真正遇到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他却躲了,这样的人在海州厂,只会是累赘,毒瘤!

    至于兼任着副厂长的总会计师还有工会主席这几个人,呵。

    他想起了海州厂基建期间,大家伙为了能将那些设备运过来,齐心协力,出主意,想办法,心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用,每个人都穷尽自己的力量,只为将这个工厂建设好。

    海州厂所在的位置,在海州市的北边,原来是一大片的盐碱地,不长庄稼。旧社会穷人吃不起盐的时候,会取这边地面上浠出的白色粉末,制作成一种叫做“土盐”的东西当成盐来吃,味道又苦又涩,还含有其他对身体有害的物质。

    因着这里距离运河比较近,取水方便,运输也方便,才将厂址选择在这里。大家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地往过拉土,拉石头,将地面垫平,打好了地基,住在简陋又潮湿的工棚里,建设起了厂房、办公楼,宿舍楼。

    盯着烈日酷暑,熬过朔风寒冷,凭着一双手去人工搅拌、浇灌,一双手磨破成痂再磨破,最后形成厚厚的老茧,又为了将那庞然大物一般的造粒塔从华县码头拉回来,制作出来一台全世界最大的超大平板车……

    这些参与大化肥厂建设的工人们,很多都留在了大化厂,成为了一线工人。

    而已经成为技术主体或者管理干部的,很多都是从全国各地征调过来的中专生、其他化肥厂的技工,不惜背井离乡,远道而来,也是怀着一腔抱负,为了祖国大化肥事业,为了让全中国老百姓都用上化肥、产出更多粮食,从而消灭饥饿的美好愿望来的。

    不过几年的时间,一个勃发向上的工厂,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沈总?”

    问完话,颜丹霞瞧见沈总工有些愣神,便又出声提醒他一句。

    沈总工这才像是醒过神来,“嗯”了一声,看向颜丹霞,问:“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颜丹霞:“这就走了,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秦今朝走的时候叮嘱她早些回去,她也答应了,谁知道看一会儿书,又解了一道数学题,时间就已经很晚了,要不是沈总工敲门,她大概就要错过宿舍的门禁,得在办公室里对付一宿了。

    沈总工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倒是知道颜丹霞一些事情,不过以前跟她接触太少,加入进项目组里,见面的时候多了些,但都是在聊工作,对她并不算十分了解。

    颜丹霞就指指桌子上放着的两本书,说:“数学还有物理,秦组长说,数学物理是机械学的基础,我就想学习下。”

    沈总工有些吃惊,走过去看了眼摊开的本子,看到上面数学题的演算过程,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的沉闷瞬间就好了许多。

    是啊,厂子里固然有那么多不思进取的人,但也有很多像是秦今朝,像是颜丹霞,像是技改小组其他人那样,积极向上,努力研究,朝气逢勃的人啊!

    自己这是一叶障目,钻牛角尖了!

    “哈哈,不错,不错,到什么时候,学习都是对的,有些知识,现在没什么用处,用不到,但却是潜移默化地融汇在大脑中,成为你的储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颜丹霞非常认同这一点,使劲儿地点了下头。

    沈总工笑着说:“好了,很晚了,回去吧。最近海州市治安不太好,咱们厂里的安保也有些松懈,你一个姑娘家,最好还是不要走夜路,或者找人陪同。安全最重要。”

    颜丹霞知道这是好话,也是知好歹的人,立刻收拾了东西,穿上防寒服,迅速带好围巾、帽子,手套,锁上门,跟着沈总工一块出去。

    走到办公楼大门口台阶之时,沈总工特意往灯光球场那边看了眼,火光熄灭,人声也没有了,想必是保卫处发挥了作用。

    一路上,沈总工和颜丹霞一前一后的隔着一段距离地走着,沈总工将颜丹霞送到女宿舍,看着她进去,才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秦今朝从颜丹霞那里得知沈总工昨天晚上来找自己的事情,他猜测着,沈总工应该是遇到什么事儿,心情极度不好,想找人聊聊天才过来的。

    沈总工作为技改小组的领头人是非常称职的,但作为行政领导来说,显得有些“单纯”。他以前是比较随波逐流,不争权,不夺利,不做多余的事情,但大概是自己的到来,激发了他的奋进心,他的理想化,他的清高,便显露了出来。

    两人相处得熟识了,他说话便有些不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幸好是在私下里,只和秦今朝一个人说。

    知道沈总工想找自己聊聊,但秦今朝却实在抽不出空来。

    颜丹霞和陈向阳将最后两个零部件做完,他和徐良的化学试剂实验也已经找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配比方案,在目前这个阶段,可以确定为最终版了。

    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等着今天将整个设备组装完成,明天就可以应用在机器上,做适用性测试了。

    今天,他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比如去和车间协调做测试的时间,邀请各位领导一起去参观等等。

    谁知,等到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下午3点钟到合成氨车间去做实验的时候,海州厂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彼时,技术小组的几位成员,齐齐整整地在办公室里,有些激动,有些期待地等着下午,检验小组成果的最终时刻到来,互相聊天、开玩笑排解着略微紧张的情绪。

    走廊那一头的电话声骤然响起,在安静的三楼里,愈加地响,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接。

    “好像是沙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厂长和郭亮都不在吗?”徐良好奇地问,他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了,老早就来了办公室,一上午嘴巴说个不停,这会儿嘴巴起了一层干皮。

    梁静回答道:“应该是又去港口油田了,一大早郭亮去申请了油票还有本省通用粮票。”

    徐良:“是不是油田那边出什么事儿了?我听原料车间那边的人说,最近运过来的天然气少了不少。”

    梁静:“谁知道呢?反正跟咱们没有关系。”

    秦今朝心想,再想隐瞒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可有没有人关注,关注了之后是否能做联想,联想之后是不是在意就不得而知了。

    厂里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和梁静一样,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关系。海州厂是化工部直属大工厂,旱涝保收,即便是天然气供应不上,产量下降,也总有自己的一口饭吃的,就是天塌了,自然有那些领导们顶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工人而已,就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也还有二千来人陪着自己呢。

    颜丹霞手掌在《初级物理》封面上摸索着,翻两下又合上,然后又翻开。听他们聊天有意思,但手里这本书长了钩子,勾得她心痒痒,又觉得这种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的时候,自己埋头看书不合适。

    这个小组里,人人都很和气,她喜欢这个集体,不想再做那个另类,不合群的人。

    秦今朝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她。

    颜丹霞的动作表情太过于明显,心中所想都化成文字写在了脑门上,好笑得很,像是个二三岁,惦记着偷糖吃的稚子。他几乎忍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借着咳嗽,忍住了声音,拿手掌盖住嘴角。

    这时候,楼道里忽然传来了有人极速奔跑的声音,将楼梯踏得“咚咚”直响。

    “谁呀这是,敢在三楼这么跑?出什么事儿了?”梁静两只眼睛冒光,用与身形不相符的矫健,三步两步跑向门口,趴着看。

    颜丹霞眨巴眨巴眼睛,从她脸上看见了刘艳娟讲述是非、热闹时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门口去看。

    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是保卫处的小组长古树国,冬日里,跑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忽然见三楼有人,忙扶住楼梯,使劲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书记,梅书记在吗?还有沈总,告诉他们,化工部的领导们来了!”

    秦今朝惊讶,忙问:“知道是化工部的哪位领导吗?”

    古树国用袄袖子擦了把滴下来的汗珠,咽口吐沫润润喉咙说:“是化肥司的王司长。”

    就在刚刚,一辆气派的红旗轿车开到门口,摇下车窗,说要进来。他正好就在附近,便跑了过来。

    昨天保卫处别的小组因为工作不尽心,被沈总工给骂了,担心沈总会向沙厂长报告,追究保卫处的责任,大家便都打起精神,赶紧亡羊补牢。

    他本来今天上午没有巡逻任务的,也带着下属,主动跑过来巡逻。

    他走过后,便看见了车窗玻璃前面放着的化工部通行证,立时意识到,这里面坐着的真是大人物,可也没提前听领导们说起啊?意识到这是突然袭击,他迅速往车里面瞄了一眼,发现里面坐着四个人,他连忙朝着里面敬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问:“麻烦出示下介绍信和证件,还有,到海州厂找哪位,有什么事情?”

    司机文文静静的,更像个秘书,他蛮客气的,说:“我们来找沙厂长,麻烦你去通知下,就说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古树国倒抽一口凉气,顶头大上司啊!得立刻通知厂领导们出来迎接啊!也顾不得查验人家有没有介绍信,忙客气地说:“稍等。”就跑去门岗亭往厂长办公室拨电话,电话都拨出去一会儿了,才听岗亭里的同事说厂长一大早就出去了,他也顾不得骂一声“不早说”,让同事赶紧去跟领导们解释下,自己撒丫子就往办公楼跑。

    快跑断气了,终于跑到办公楼,瞧见了秦今朝几人,就再也抬不动腿了。

    第25章

    秦今朝忙快步上前, 去梅书记办公室敲门,敲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 倒是把隔壁房间的唐杰给召唤出来了,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说:“梅书记今天生病了,在家里休息。”

    秦今朝看他一眼,没跟他废话, 急忙边往二楼总工办公室而去。

    沈总工在办公室里,这次沙厂长又去港口油田, 没有带着他,也没有跟他说,也是才知道沙厂长居然走了。

    他心里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沙厂长这人干事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明知道今天下午要做废水装置的适用性测试, 这是沙厂长力挺的项目, 这么重要的场合不到场为技改小组站台撑腰?再说,他一直非常希望能以此项目争取会议举办地, 虽然王司长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项目适用性测试成功,让王司长看见实物已经做出来了,让他看到实际的节能效果,正可以再重提申请啊。

    厂子缺少原材料的问题固然重要,但也不缺这一天半天的啊。

    就在心里头对沙厂长万分不满时,秦今朝告诉他, 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沈总工自然是惊讶不已, 听说梅书记又生病了, 意识到自己得挑大梁做好接待工作!忙迅速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跟秦今朝说:“恐怕是来看废水装置实际效果的,是个好事儿,你陪我一起去,由你做项目讲解!”说完,棉外套也顾不上穿,匆忙就往外走。

    秦今朝忙从木衣架上扯下他的外套,帮他披在他身上,跟着就往外走。

    他们两个大步流星往门口迎接时,总会计师、工会主席、副主席,团委主席等大大小小的领导纷纷从大楼里出来,乱成一片。

    秦今朝瞧着这实在不是个样子,便拉了拉沈总工,示意他看看后面。沈总工有些不解,看了后面这些人,才大声说:“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整理下仪容仪表,别给海州厂丢人!庞处长,你们就别跟着了,去准备接待的事儿。”

    其实接待工作也是做惯了的,每年来来往往,兄弟单位过来交流学习的,上级单位过来视察的,比王司长级别高的领导也接待过,只是今天王司长来得太突然,知道的时候已经到门口了,再加上厂里最大的两位领导又都不在,就都一时慌了神儿。

    这会儿,红旗轿车慢慢驶入厂里,沈岳良指挥着大家,分成两列,站在办公楼前,列队迎接。

    轿车缓缓停在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上,沈总工连忙迎上前去,往窗子里面看了眼,正见王建宏司长在后座坐着,正往外看,他等车停稳了,忙帮着将车门打开,请王司长下来。

    王司长严肃着一张脸,不过他向来都是这样不苟言笑的,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司长,不好意思,我们这……匆忙了些。”

    王司长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往人群之中看了一眼,问:“沙厂长呢?”

    “他不知道司长要来,去港口油田了。”沈总工连忙回答。

    王司长不置可否,走下来后,又见车里的其他人下来,做介绍道:“这两位是化工机械研究院的两位专家,常工和刘工,这位是装备办的黄副主任,我带他们一起过来见识下你们的废水利用装置。”

    秦今朝惊讶,王司长居然带了这些人来,显见的,是对废水利用装置格外重视。他和王司长的目光对视了一眼,看见王司长眼中带了些柔和之意,微微对他点了下头。

    秦今朝也对他笑了下,微微探头鞠躬,表示敬意。

    沈总工和这些人一一握手,想要先带着众人到会议室去休息,喝水、抽烟,然后让小食堂准备午餐什么的,等吃完午饭后,带着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好后,正好可以去参加下午三点钟的实用测试。

    王司长摆摆手,说:“听说你们研发的装备已经走到最后测试阶段了?带我去看看。”

    这……要是现在就去,就把计划打乱了,车间那边未免手忙脚乱,就怕影响测试效果。他在妥协迁就和坚持之间选择了后者,说:“原定的是下午3点测试,麻烦司长、主任还有两位专家稍事休息。”

    王司长盯着他看了一瞬,脸上露出丝笑容来,说:“客随主便。”

    王司长一行人被安排在四楼的小会议室,这间会议室是专门接待贵宾的,室内布置得颇为精致,所用用品档次也更高些。

    王司长坐下后,也没客套什么,直接便招呼秦今朝坐在自己身边,和那两位专家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问问题,显然,他们就是奔着这个装置来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秦今朝侃侃而谈,几人都听得非常认真,沈总工和胡鉴、涂元材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沈总工是希望多给秦今朝在领导们面前表现的机会,另外两位是对这个装置所知不多,插不上话。

    可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梅书记有些气喘地走了进来,刚要说话,却着实插不进嘴去,只好闭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王司长只是瞄了他一眼,而后转回去继续听秦今朝说话。

    好不容易,梅书记寻找到一个话缝,连忙朝着王司长笑着道歉:“最近身体欠佳,请了病假在家里休息,来得晚了。”

    王司长依旧不置可否。

    下午三点,最终检验技改小组的时刻到了。

    合成氨车间,车间机器暂停生产,人们里一圈,外一圈地,把这里围住了,靠右里侧的机器旁,颜丹霞、秦今朝、陈向阳等几人站在排放口的位置处,颜丹霞蹲下去,将污水管拆下来,秦今朝和陈向阳两个合力,将组装好的废水装置递过去,并蹲下身来托住。

    沈总工陪着王司长及黄副主任还有两位工程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上,大家自觉往后站,给上面下来的领导们留下充足的空间,且安静又充满期待地看着。

    颜丹霞手拿一把钳子,很快将废水装置严丝合缝地连接到污水口。废水利用装置的另一端还有两个排水口,其中一处接到污水管上,另外一处则接到一个大的氨储罐里。

    接着,她往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完成了,便有人去通知控制室的工作人员,让机器重新开始操作。

    众人静待着,不多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听到液体流淌的声音。

    站得靠前一些的工人听到声音,跟旁边的工友窃窃私语,“这是成功了吧?”

    旁边那人回答说:“看这样是能用。”

    颜丹霞看向秦今朝,秦今朝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喜悦得意之情尽在不言中。

    装置没有泄露,经过化学试剂分解出来的液体氨,还有剩下的污水都按照设计好的管道流淌着,从硬件装置上来看,这个实用性的测试已经是成功了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此时此刻,在众人瞩目之下完成,依旧令人倍觉高兴。

    不知道谁,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车间之内掌声一片。

    那位装备处的黄副主任更是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废水装置的各个部位,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王司长和那两名工程也凑得更近了观看。

    几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黄副主任问秦今朝,“这些零部件都是这位女同志和那位老同志做的?”

    秦今朝点头,往后略略退了一步,让颜丹霞的身形显露出来,并稍微推了一把陈向阳,让他站到前面去,同时回答黄副主任的话,“是的,全部由他们手工制作而成,这位是维修车间的三级钳工,颜丹霞同志,这位是维修车间的六级车工,陈向阳同志。”

    黄副主任伸出手来,跟颜丹霞握手,“没想到海州厂人才济济啊!竟有你这样的好手,巾帼不让须眉啊!”又和陈向阳握手,也是不惜好话地夸奖了一番。

    陈向阳还从没被这么大的领导热情接见过,激动得黑脸通红,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是一劲儿地说:“也不行,也不行,还差得远。”

    这份夸奖,他虽然激动,但受之有愧,忙指着旁边的颜丹霞说:“我就是做了几个简单的,谁都能做的部件,复杂点儿的都是颜师傅做的,她的技术才叫好!”

    颜丹霞不料陈向阳这个时候竟然在帮自己说话,一时间又意外,又心暖感动。

    黄副主任哈哈笑:“都好,都好!”他转头看向王司长,说:“海州厂的工人思想文化建设工作做得很不错嘛!”

    王司长嘴角动了动点点头,一直跟在王司长身旁的梅书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插话口,说:“谢谢黄副主任的夸奖,我的工作还有很多不足,还得继续努力!”

    他从来没见过王司长这么难伺候的领导,那些驾轻就熟的恭维、奉承话,就好似对牛弹琴,对他完全没有效果,就一直在和秦今朝还有沈岳良他们讨论技术问题,又是氮磷钾,又是钢铁铝的,他一句都插不进去。

    他这个堂堂的海州厂一把手,竟然只能干些端茶倒水的事儿,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心里头一直盘算着,到底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一直对自己没有笑脸的司长。

    听到黄副主任夸奖的话,立时心中一动,主管厂子思想文化建设的不就是自己吗?夸他们就是夸自己啊,可得趁机表表功才行!

    但显然,这番话又落在了地上,竟没有人接话,黄副主任只是朝着他点头笑了笑而已。梅书记只好讪讪地强行转移话题,以掩盖自己的尴尬。

    这一幕,都被秦今朝看在眼里,不禁对梅书记愈加失望,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示意徐良分别从储存罐和污水管里取了样品,对王司长等人说:“接下来做氨含量测试。”

    很快,结果出来,储存罐中液氨的纯度跟合成氨车间里生产出来的纯度相差无几,而污水管中的氨含量微乎其微。

    这结果,令王司长等人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来,按照现在的测试数据,完全可以达成秦今朝在报告中提到的,每年回收尿素5千吨。

    合成氨和二氧化碳在尿素合成塔内发生反应,生成尿素,一吨合成氨,大概可以生产出1.25吨的尿素。

    合成氨车间的废水,加上尿素车间的废水,结合着年生产额,按照这会儿实际得出的比率,绝对会超过5千吨这个数值的。

    这时候后面工人堆里发出一阵阵欢呼和热烈的掌声,原来是有人将刚刚实验结果,和由此给海州厂带来的好处转达给他们。

    有些人知道成立了技改小组,知道小组是在研发一种什么装置,但并不知道装置是干什么的。

    自古以来,不管哪里都少不了看热闹、说风凉话的,海州厂风气更是如此。自技改小组成立以来,就成了很多工人们的谈资,凑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有好的,自然也有不好的。

    显然,今天用事实,用数据,把所有不好的都给摧毁了。

    工人们其实也很简单,他们讨厌虚头巴脑,又高高在上的人,也崇拜有真才实学、能干实事的人。就拿颜丹霞来说,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她在车间里人缘并不算好,但并不影响,这些人心中隐隐对她的崇拜和尊敬。那次的不记名投票,其实并不是个意外,而是必然。

    听到工人们的欢呼雀跃,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心中的滋味便又有不同。

    他们都很清楚,自此在海州厂,在车间里,在办公室里,他们的地位都将发生巨大的改变。

    见没人制止,工人们的声音便越来越大,除了欢呼声、鼓掌声又多了许多大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嗡嗡”一片,嘈杂极了。

    梅书记掏掏耳朵,感觉这声音快要把屋顶给掀翻了,忙低声吩咐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唐杰,让告诉工人们消停一些。

    但显然,王司长对这些声音并不反感,他的脸这会儿就好似冰雪融化,露出柔和之色来,由不得让人心里头感慨那么一句: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呀。

    他朝着后面乌泱泱的工人们看了一眼,对黄副主任说,“听听,这就是工人们的心声啊!”

    梅书记抽了抽嘴角,咋就心声了呢?这帮子人只不过就是跟着起哄罢了!王司长有多久没在基层工作了?也太不了解这些工人了,尤其是海州厂的工人,简直就是刁民!

    他忙提议说,“王司长,黄主任,两位专家,要不咱们移步到办公室继续聊?”

    秦今朝也接口说道:“今天的实用性测试已经全部完成,去办公室里也是一样的”。

    车间里的环境嘈杂,又站了太多人,空气不甚流通,味道不好,也极易造成安全隐患,还是早些疏散比较好,再说他还有很多话想和王司长、黄主任说。

    于是大家又移步去往办公楼,有人指挥着让工人们往两边后退,从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来。

    颜丹霞走在组长秦今朝身后,被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仿佛即将走向颁奖舞台。自入厂以来,大大小小的奖项得了不少,也无数次走上舞台,可这次的感觉格外不同。

    废水利用装置的大部分零部件都是她一件件打磨出来的,组装在一起,成为那么个精妙、灵巧的东西,可以起到这么大的效果,颜丹霞恍然有个意识,自己还可以做更多,更重要的事儿。

    往办公楼而去的路上,梅书记不再往王司长跟前凑合了,而是自觉地站到了身后。他明显感觉出自己被嫌弃了,且不光自己感觉出来了,别人也都看出来了,看自己的目光都没那么尊重了。海州厂这些陪同着的领导人中,也就是沈总工在王司长面前还比较有面子。

    梅书记就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住了,毕竟年纪大了,又一直身处高位,向来是被别人捧着的,要让他一直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拍马屁,他还真受不了。

    争不过索性他也不争了,就让沈总工和秦今朝去和王司长交流去!反正这两人抢的不光是自己的风头,还有沙广军的,不知道等他回来,发现他不在的情况下,有人也能将厂里的事情处理得好好的,有他没他都一样,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不知道是不是也如自己这般,产生“引狼入室”的感觉?

    秦今朝这个小子越看越不是个东西!还真是小瞧他了!

    这会儿倒是寻思起沙厂长的好来。他那个人脾气硬、性格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然他工人基础条件那么好,怎么这几年一直被自己玩的团团转,压得直不起腰板?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梅书记心目中已经成了个“小人”,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他自知自己的缺点,就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在他的计划中,本也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显露峥嵘的,可是,一个个机会摆在面前,推着他往前走,他不可能放弃,只能感慨,计划赶不上变化。

    再加上,大概真的是年纪还轻,轻狂劲儿还没有被磨掉吧,不管是梅书记,还是沙厂长,他都看不上,觉得他们忝居高位,却不足以承担起一家处于变革中的大型企业的领导之责。

    他们一个根本就不管实事,只会争权,一个却是一心干实事的,可惜,做事没有规划,没有章法。

    当然,也不是说就是一无是处,而是没处在合适的位置罢了,比如沙厂长,如果只是做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就是非常合适的,至于梅书记--做工会主席那个位置比涂元材更合适。

    这些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稍稍走神一瞬之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小会议室。

    沈总工找了机会,跟秦今朝说:“你想跟王司长说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怕僭越,梅书记和沙厂长那边,有我给你顶着。”

    秦今朝跟他提过,废水装置可以应用在整个化肥行业里,甚至稍作改变,便可以应用在化工行业其他工厂、设备上,他便明白,秦今朝志向之广,就想着,能够托他一把,让他的前行之路走得顺畅些。

    秦今朝点点头,王司长能带着装备处的副主任来,带着两名机械方面的专家来,如此郑重,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与其他们提,倒不如自己提,掌握主动权。

    于是,秦今朝找了机会,重新说起了这件事儿,“……可以根据产量大小,调整装置的大小,若应用在其他化工企业,重新研发、更换化学试剂就可以。我想,如果能在化工体系内推广使用,那一年节约的能源,将是不可估量的!”

    黄副主任跟王司长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说:“这个装置的可是你发明设计的,你愿意?”

    秦今朝肯定地说:“是的,我国能源储备并不充裕,我研发废水利用装置的初衷就是想要充分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做更多事儿。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也是技改小组全体成员的,也是海州厂的,是化工部的,也是全中国的!”

    这番话语真心实意,来自一个年轻人对于祖国化工行业纯然的热爱,夹杂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建成“四个现代化”的美好目标!

    “好!”王司长不由得拍掌大小起来,说:“这才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有技术,有思想,有社会责任感!”

    黄副主任也跟着大笑起来,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放心,就是你们有无私精神,我们机械处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就是你愿意,你们王司长也不会乐意的。”

    这句,带着些调侃的意思,显然两人私下里的关系也很不错,王司长非但没生气,还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说:“新时代了,不能再一味强调无私奉献、一心为公那一套了,只要是人,都要生活,都有家庭要养的,让甘心做奉献的人得到更多,这才是公平的!”

    这也是现在的报纸上反复讨论,没有定论的问题。有人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必须要求无私奉献的精神,有人却反对,说那是违反人性的,要讲求得到多少,就付出多少。

    显然,王司长的观点更为客观,既要讲究无私奉献,同时又不能对无私奉献的人视而不见,要奖励,要大力宣扬,这才能引导着整个社会都往正向发展。

    秦今朝看向王司长,意外地发现,他的观点竟然和自己是一致的,他很高兴,观念一致,那么做事的思路,出发点,所达成的目的有很大概率也是大差不差的。

    有这样的大领导,是他的幸运,也是整个化肥行业的幸运!

    梅书记在一边听得很着急,他自然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也懂得了王司长和黄副主任的意思,这两人是要联手,将本属于海州厂的利益分出去啊!

    他倒是不介意将利益分出去,可是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被人拿走啊,他作为厂里的一把手,得为自己争取到好处才行!

    但他知道自己这个书记在领导面前完全没有话语权,他手里头摸索着椅子扶手,笑着开口说:“各位领导,已经给沙厂长打电话了,他今天应该能赶回来,有些事儿,是不是等他回来了再谈?小秦他没有行政职务,毕竟不能代表海州厂。”

    王司长松缓下来的脸庞又绷起来了,但到底没说什么,梅书记说的并不算错,牵扯到海州厂的事儿,确实不能抛开沙广军这个厂长。

    不过,这个梅书记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得失心太重。刚刚只是讨论,听取大家意见而已,并没有做出结论,最后到底如何,还是要让沙广军参与进来的。

    该谈的也谈得差不多了,王司长也失去了再聊天的兴趣,索性就结束话题。问梅书记:“给我们安排晚饭了吧?今天累了,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26章

    沙厂长是傍晚时分赶回来的。油田距离海州市本来就不算太远, 单程二、三个小时左右的距离,只是路不太好走,有很多坑洼不平的土道。

    王司长来了海州厂之后, 唐杰也很快得了消息, 连忙打电话通知梅书记, 梅书记一听,急急忙忙就想要往厂区赶,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想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唐杰, 让他拨个电话给港口油田,转告沙厂长,王司长来海州厂的事儿。

    唐杰不解,这两人不是冤家对头嘛, 怎么就忽然给对方通风报信了?虽然不解, 但也立刻执行了。

    沙厂长听到这件事后,也是大感意外, 拍着脑袋感慨着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赶在今天来了呢!不知道是自己三番两次, 半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去王司长办公室,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还是领导们不信任,想到搞个突然袭击,了解到真实情况。

    不管是哪种情况,当务之急, 是得赶回到海州去。跟港口油田的人匆匆告别, 小罗司机将车开得冒了火星子, 可架不住太倒霉,轧上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故意撒在路上的图钉,开着开着,轮胎就逐渐没气了,幸好带了备胎,又停车换轮胎。

    之后紧赶慢赶的,回到海州厂时,天也已经黑了,一打听才知道,上面来的四个人分成了两波,一波三人回了招待所休息,而王司长则去了工人俱乐部二楼看样板戏《白毛女》。

    沙厂长缓口气,心说王司长还挺有兴致的,说明今天一天在海州厂过得还不错。

    王司长哪儿时有兴致啊?本来是打算回去休息的,且对《白毛女》这部剧一点兴趣也无,没看过几十遍,也得有十来遍了,在哪儿不能看,非得在海州厂看?他纯粹是被梅书记的话给架起来,被迫去的。

    梅书记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领导难得来视察,一定要感受下一线工人们的业余生活,与工人们同乐。

    王司长没办法,只得来了。此时正面无表情,眼睛盯着舞台,脑子里头却思考着在全系统内推广废水利用装置的事儿。

    秦今朝是个有想法,思路清晰敏捷的人,或许,可以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提交个计划上来,如果真能做得好……

    领导人在公开场合提到,要领导干部年轻化,多用、用好年轻人,他是非常认可的,多提拔年轻人,才能更好地做好年龄结构规划,完成新老一代的交替。

    现在的自己,未必就不是明天的秦今朝。

    “……演出的是省芭蕾舞团的,厂里专门将他们请过来,丰富职工们的业余生活,这样的演出,海州厂每个月都会安排一次。”梅书记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和涂主席一左一右,将王司长夹在中间。

    王司长听到梅书记的话,目光聚焦,舞台上,《白毛女》已经演出到喜儿被迫跑上山的情节了。

    王司长回头,往后看了看,观众席空空荡荡,粗略一扫,算上自己这三个,全场也就二三十人的样子,这就是梅书记想让自己看到的,一线工人们稀稀拉拉的业余生活?

    梅书记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他何曾了解过工人们的业余生活如何?他瞥了涂主席一眼,涂主席也很尴尬,他就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没事儿休个病假,工作主要是工会副主席带着下面的年轻人干,他就负责签个字,悠闲得很,要不是这次的样板戏是工会主办的,梅书记一个人对着王司长觉得有些尴尬,非得拉着他一起来,他才不来受着罪呢。

    也不知道梅书记咋想的,非得要拉人家过来!

    这么说着,就听见隔了两排的座位上,有人怪腔怪调儿地喊:“都啥年代了,还看样板戏,还看《白毛女》,从小看到大,早就看腻了!有那钱,就不能多放映两场电影,或者请歌舞团来唱歌跳舞也行啊!”

    这显然是知道王司长身份的,是故意告状,在上级领导面前给上眼药呢!梅书记立刻转头,看了眼王司长的表情,见他好似没听见一般,又忙转头,想要记住身后说话之人的脸,却见那人用袖子挡着脸,再加上灯光昏暗,根本就看不清。

    梅书记心里头暗恨,这要是让他知道是谁,绝对饶不了他!

    沙厂长就是这会儿走进来的,他也不想打扰王司长看戏,但又听说这一行人明天上午就准备离开,只好硬着头皮过来了。

    王司长正坐得难受,一看见沙厂长,就站了起来,没等他说什么,就主动说:“走吧。”

    沙厂长有些懵,“唉”了一声在前头带路,梅书记和涂主席也松口气,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来。

    等到了亮些的地方,梅书记伸出手指头,使劲地点了两下涂主席,涂主席摆出一脸无辜样。

    最前面走着的沙厂长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作为开场白,然后就想进入主题,一开口,一大股冷空气入喉,呛得他好一阵儿的咳嗽。这两天着急上火,嗓子肿了起来,老是发干发痒,再加上这一路上也没怎么喝水,症状就更重了。

    王司长瞧着沙厂长不停咳嗽,还拼命想要说话的样子,只好说:“不着急,等到了办公室再说。”

    于是,沙厂长就加快脚步,幸好王司长个子高,腿也长,能够跟得上,后面那两位可就不行了,等两人叽喳完,发现已经落了一大截,就赶紧迈着大步着往前追,追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喘不上气来了,心脏也有些发疼,忙停下脚步,不敢再追了。

    等两人追到小会议室时,想要推门进来,却发现推不动,但里面分明亮着灯。明显的,沙厂长要跟王司长单独聊,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梅书记放下准备敲门的手,低低说了句:“幼稚!”

    沙厂长不在的时候,怕沈岳良和秦今朝抢功劳,等沙厂长回来了,又怕他自己把风头都抢光了,唉,左右都不是!

    “我总觉着沙厂长背着咱们在搞什么事儿!”梅书记肯定地说。

    涂元材不在意这个,反正不管是谁管事儿,谁上台,谁一把手都跟自己关系不大,自己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横是不能夺了自己工会主席的职位。他最在意的儿子工作问题,小涂死活不想离开燕市办事处,又是写信又是打电话的,让自己给想办法。

    自己堂堂一个身兼数职的工会主席,堂堂海州大化厂领导班子成员,竟然连儿子也安置不了,这说出去有人信吗!

    沙厂长那个人太固执了,自己没办法跟他抗衡,在大化厂掌握的又不是关键性部门,话语权不大。本来掌握着话语权,总是压他一头的梅书记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跟他妥协了,自己该想的方法都想了,实在没办法了,但还是忍不住跟梅书记说:“梅书记,小涂的事情能不能再跟沙厂长求求情,毕竟是您安排过去的人,他想撤换就是不给你面子。”

    “他要是觉得小涂哪里干的不好,可以指出来,改正嘛,小涂又不是不听劝的笨孩子,你说是吧。主席他老人们都说过,要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就好了,要给年轻人施展才华的机会嘛。”

    “再说了,把小涂召回来,派谁去呢?横是不能派个从来没有去过燕市的人吧,那老大的燕市,就熟悉环境一项,就得多长时间?还得知道化工部的门朝哪儿开,还得会开车,还得会定招待所,会购车票……这就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啊,用生不如用熟,这些道理,沙厂长应该是懂的吧。”

    涂主席“嘚吧嘚”地说着,梅书记还是第一回 听涂主席一气儿说这么多的话,连磕巴都不打。果然他以前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甚少发表观点的,这次是关系到自身利益了,一句挨一句的,层层递进,说得可有道理了。

    不过,他最后这一句话却说得梅书记心中一动,对燕市熟悉,对化工部熟悉,这说的不就是秦今朝嘛!

    他心中欢喜,终于找到赶走秦今朝的方法了!

    小会议室里,沙厂长打开门,拉了下门口墙上的灯绳,电灯随之亮起,沙广军请王司长先进来,自己随后也进来,想了想,将门插上了。

    王司长看见了沙厂长的动作,但没有说什么,如果只能在沙广军和梅向党之间选择一个的话,他肯定是选择前者的,梅向党这种人是自己最讨厌的,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的领导,有时候,真恨不得把他们都从领导岗位上拉下去。

    跟他们交流纯粹就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小会议室里的暖壶里,是刚打的热水,沙厂长按捺着心里头的急躁,给两人沏了茶水,这才坐到王司长旁边的问题,开口说:“司长觉得废水装置项目怎么样?”

    王司长端起杯子,将盖子拿起来,倒放在桌布上,轻轻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着的茶叶,直截了当:“你是想问到底会不会选择海州厂作为会议地点吧。”

    那自然是的,沙厂长问:“司长,那我们有希望吗?”

    王司长:“全国各地十万吨以上的化肥厂有14个,还有各大设计院,研究院,也会邀请石油、化工等相关联行业参加,还会邀请燕市、津市、赵北省、豫南、鲁东等北方地区小化肥厂来做观摩学习,我们初步统计了一下,参会人数大概是90人以上,你们有这样的接待能力吗?”

    沙厂长有些激动,一挥手掌,险些将杯子盖给掀掉,连忙伸手扶住,回答道:“有,当然有!我们不光有接待能力,还能接待好,保证各个兄弟单位宾至如归!”

    王司长跟他说得这么清楚,就代表着这事八九不离十了,他怎么能不激动?

    王司长点点头,说:“先准备着吧,会议预计定在3月17号到23号,你们先把会议召开和接待方案报上来。”

    沙厂长痛快地答应着,舌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这才想起来得喝水,忙端起杯子,杯子沿儿很烫,他轻轻吸溜了一下口,就听王司长又问:

    “跟港口油田谈得怎么样?”

    “嘶……”沙厂长被热水烫了一下,连忙将杯子放下,舌头舔了舔被烫到的地方,这才叹口气,说:“不乐观,说是最近燕市、津市天然气用户激增,现在每月给海州厂提供的天然气,还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说是为了支援我们,他们自己单位、职工做饭都不用天然气了。”

    人家连这种话都说了,就算是到头了,沙厂长实在不知道该说啥了,正好厂里打来电话,他也便匆忙离开了,想也知道,即使不离开,也不会等出什么结果来。

    “也好,这段时间正好厂里不忙,可以专心搞接待的事情。”沙厂长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这叫什么话?

    王司长:“沙广军同志,脑筋不要僵化,不要让固定思维桎梏住,做事讲方法,有计划……”

    这句话说完,又觉说得很没意思,沙广军这位马上就要五十岁的同志,思维已经定型,很难改正或者突破,再像年轻人那样引导、教育是没用的,白费口舌罢了。

    沙厂长却觉王司长这话空得很,大道理谁都会讲。

    王司长:“多和年轻人交流交流,你们厂那位秦今朝,秦组长就很不错。”

    沙厂长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这不,就把原本没希望的事儿给办成了吗。

    王司长又说:“对于废水利用装置的使用、推广,你有什么想法?”

    沙厂长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当初同意组建技改小组,开始制作这个装置,就是奔着能帮助申请举办会议来的,后来又出了天然气短缺的事儿,他就更没有时间去想使用和推广的问题了。

    既然已经实地测试过了,那就在锅炉上安装上就好了呗。

    王司长不置可否,没再问什么问题。

    沙厂长关心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本来还想问问沙厂长能不能帮着引荐下石油工业部领导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啥事都靠着领导,恐怕又得招来王司长一顿教训,还是不说了。

    他便说:“快9点了,耽误司长这么长的时间,我送你回招待所休息吧。”

    沙厂长亲自将王司长送到招待所,本来还想送到二楼去的,但王司长没让,只好在楼下止步,等王司长身形消失在二楼,又将招待所负责人叫来,反复叮嘱务必好好照顾着。

    负责人在接待领导方面还是挺有经验的,再说,今天梅书记、总务处处长等人轮番叫人过来叮嘱,他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出错,今天晚上自己会带人亲自盯着,做服务。

    沙厂长这才满意,走出招待所,往家属院的方向走。

    不多一会儿,便有人追过来,将今天他不在期间,全厂上下的事情完整讲述了一遍。

    等他走了,打听完消息的郭亮也赶到他家,又给他讲了一遍。他还来不及消化争取到会议举办地带来的喜悦,就陷入到沉思之中。

    其实,今天在港口油田,他收到过不止一通来自海州厂的电话,再结合着刚刚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他一件事儿,海州厂没了他也不影响什么,他好似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滋味。

    想到缕缕被人提及,听到耳朵都快起茧子的秦今朝,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词,叫“后生可畏”。

    同一时间,被“可畏”的秦今朝,心情却大不相同,这会儿正带着醉意跟技改小组这几名并肩战斗的伙伴们聊天。

    今天晚上,技改小组全体成员、王司长一行人还有海州厂领导层在小食堂共进晚餐,据梅书记餐前致辞,说是有两个主题,第一是再次欢迎领导们的莅临指导;第二是庆祝废水利用装置研制成功。

    王司长立刻纠正:“两个主题顺序需要调换,第一是庆祝成功!”

    梅书记有些尴尬,立刻调整语序。

    晚餐正式开始,就有领导们纷纷上前,给王司长他们敬酒。王司长将酒杯倒扣过来,说自己滴酒不沾,态度坚决,众人只能作罢,而后,他又屡次打断了领导们大段大段,犹如诗朗诵一般的欢迎词、拍马词,说:“今晚是庆功宴,我们也是鉴证了这一时刻的人,所以一块来跟着庆祝,我们不是主角,技改小组的诸位才是!”

    脸庞没那么严肃,用的也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说出来的话谁也不敢不听。

    于是,领导们又纷纷向技改小组的诸位敬酒,首当其冲的就是秦今朝,两杯白酒下肚脸就红了。

    这几位领导,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海量,海州此地,民风彪悍,好酒成风,酒桌上,只有女人和孩子有特权,海州厂热爱杯中之物的也不少,要真让他们这么敬下去,项目小组这几位男士非得喝趴下不可,真要喝趴下,第二天起来头疼恶心,两三天才能恢复,非常影响工作。

    沈总工瞧着事情不好,连忙替秦今朝挡酒,说:“虽然技改小组研发成功,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明天还得继续工作,不能喝那么多。”

    这要不是上级领导在场,其他人肯定就会出言讽刺了,酒桌上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话,领导给敬酒这是瞧得起你!

    但瞧着王司长,也是一脸赞同的样子,其他领导也就不敢去触他的眉头了。

    他们还真没有见过王司长这样的领导,不爱听奉承话,不爱喝酒。也就沈总工那样的人,可以对他的脾气了。

    于是之后的酒席就是吃吃喝喝,闲聊天,聊聊技术,聊聊机械装备,聊一聊海州厂。

    秦今朝脸色通红,但其实他酒量很不错,遗传自母亲的基因,只要一沾酒就上脸,好像喝了很多似的。父亲喜欢喝酒,没事就小酌两杯,在家时有时候也陪着喝两盅,对喝酒没瘾,但也不算反感。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作为一个小辈,作为技术小组的组长,是应该要向王司长等人、向厂领导敬酒的,但也得分个先后顺序,需得排在厂领导之后的,后来发现王司长很反感这种行为,也就不敬了。

    总体来说,项目小组的各位都吃得很高兴,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尤其是徐良,这会儿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上,一劲儿揉肚子。

    颜丹霞没有喝酒,但不知为什么,两颊也晕上了两抹红,就在颧骨处,她嘴边上带着一点笑意,就站在窗台边,抬头仰望着。

    吃完饭后,除了匆匆忙忙赶回家带孩子的梁静,喝了酒只想睡觉的陈向阳,省下些肉菜想给孩子带回去的张海洋,剩下的三人,秦今朝,颜丹霞,还有徐良,都意犹未尽,心里头涌动着些什么,想要倾诉,想要发泄,于是一块又回到了技改小组的办公室。

    “在看什么?”秦今朝走到颜丹霞不近不远的位置站着,抬头跟她向同一个位置,问着。

    颜丹霞伸出手指,指向高高矗立的造粒塔,笑着说:“看它呢。”

    声音细细柔柔,莫名地,还带了一丝娇怯。秦今朝心弦猛地一颤,那种悸动的感觉又来了。

    泛黄的灯光打在颜丹霞脸上,形成一片朦胧的光影,显得她的鼻子愈发挺翘。秦今朝甚至还能看到,她眨眼睛时,忽扇着的睫毛。

    颜丹霞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在人们对于颜丹霞的评价中,通常都是女钳工,比男人技术还好,眼光挑剔不好找对象等等,但很少提到她的相貌,只有在说起来时,提上一句,哦,其实她长得挺不错的。

    她其他特征太过明显,倒是把相貌忽略掉了。

    秦今朝想,颜丹霞是自己所见,最漂亮的姑娘,不仅仅是长相,还有她身上的品质,每一项都是自己欣赏的。

    他呼吸有些急促。

    第27章

    颜丹霞转头, 看了看秦今朝的脸色。

    脸上因喝酒而生的红晕还未散去,眼睛水汪汪的,眼珠黑亮, 像是水银里养着的两颗黑曜石, 嘴巴嫣红, 比大多数女孩子的嘴巴还要红润。

    他真是个挺好看的小伙子,好看又有才华。

    颜丹霞眼中的才华是特指的,像是干部处的薛洋, 会唱歌,会拉小风琴, 会主持,会写诗歌,但这些都不是她所喜欢的,所以不觉得薛洋有才华, 而秦今朝, 也许不会唱歌拉琴,但他懂机械, 懂数学,懂化学……懂很多自己不懂的, 可以教给自己很多知识,指导自己去完成工作。

    这才叫才华。

    秦今朝碰触到颜丹霞的眼睛,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吟出声来,他连忙捂住了胸口。他觉得自己应该离颜丹霞稍远一些,但这种感觉又太过美妙, 他不舍得。

    “你好点没?要不喝点浓茶解酒?”颜丹霞关心地问。

    秦今朝笑, 手掌在胸口处揉了揉, 说:“没事儿,我酒量可以,喝一杯就上脸,但喝下一瓶去也还是这样。这会儿喝浓茶该睡不着觉了。”

    那边的徐良插嘴,说:“我听说,一喝酒上脸的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酒量特别小的,一种是酒量特别大。看来你就是第二种。”

    秦今朝点头说:“大概是。”

    颜丹霞在窗边站着,感觉有些冷,便转身回到工具台旁坐着。秦今朝又在原地稍站片刻,随着造粒塔上灯光闪动的频率眨动了几下眼睛,也走了过来,坐到了徐良旁边。

    徐良也喝了几杯酒,喝的不多,微微有些醉意,他抚了一会儿肚子,坐正了身体,有些严肃地问:“组长,咱们这个小组,以后怎么办?会解散吗?”

    他的目光忽闪着,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这段时间在技改小组里,他很快乐。每天都在研究着那些化学试剂,沉浸在数据的海洋中,很充实。每当研究有一点进展,就非常有成就感,这是在海州厂工作几年很少有的,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而且小组里人际简单,跟其他成员相处愉快,像是进了一个能将世间烦恼通通都抛弃的世外桃源。他舍不得离开,他想,如果让他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大概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吧,用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由奢入俭难”吧。

    秦今朝看懂了他眼中的蕴含的意思,手掌在桌子旁边,从报纸叠成的方形盒子里抓了一小把瓜子,慢慢磕着,说:“对咱们小组的未来,我有两种设想,正好,跟你们商量一下。”

    徐良屁股抬了抬,将身体坐得更正当了一些,颜丹霞也将手从自己的挎包里伸出来,看向秦今朝,等着他开口。

    “第一是继续进行其他方面的技术改进,包括机器装备,还有工艺水平,以及多样性的化肥产品等等;第二是协助装备处,完成废水装置的批量生产。”

    第一个好理解,第二个也好理解,只是有些意外。

    “秦工的意思是……”徐良问着,“机械部要插手进来?”

    结合着黄副主任还有两位机械研究院专家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秦今朝将嗑出来的瓜子皮轻轻放在一张废纸上,说:“是。”

    徐良激动起来,但随即又问,“那就得借调,是咱们想去就能去的吗?”

    秦今朝看了眼眨巴着眼睛认真听他们说话的颜丹霞。她话真的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聆听,很少时候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秦今朝笑着,问:“你想去吗?”

    徐良:“当然想去啊,那是化工部装备处啊,借调也行啊,那得去燕市吧?”

    秦今朝眼睛从颜丹霞身上移开,她刚刚低下了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不一定去装备处,也不一定去燕市,也有可能是去机械处下属的工厂。”

    徐良想了想,说:“那也行啊,能在海州厂拿一份工资,还能再转一份借调工资,多好的事儿啊!”

    秦今朝点点头,又看向颜丹霞,声音不免温柔了些,问:“你觉得呢?”

    显然,颜丹霞刚刚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抬起头来,轻轻开口说:“挺好的”。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听到了秦今朝刚刚的话,她想到,其实,去做机械装备比在大化厂更符合她的兴趣爱好。

    徐良随即又提出问题,“我去倒是没有关系,我的工作谁干都一样,没啥不可替代的,但是颜师傅呢?要是颜师傅和陈师傅都走了,那海州厂机器设备坏了,就没有人能修了。”

    这倒是个问题,也是令人为难的点。秦今朝觉得,以颜丹霞的本事,真应该多出去交流,学习,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埋没在海州厂太可惜了,只是,她的工作有独一性,不可替代性,怪只怪她的个人能力太强了。

    他问:“那颜师傅来厂子之前、学徒的时候,机器坏了怎么办?”

    这颜丹霞还真知道,回答:“去机械厂请人来修。”

    简单一些的,康明强他们自己能处理,复杂一些的需得去赵北省省会宝安市机械厂请人,再麻烦一些的,就得去华北地区最大的机械厂,华北第一机械厂请人了,求人办事儿,得放低姿态不说,还得支付不菲的专家费。

    秦今朝点点头,也就是说,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徐良也摸了一把瓜子,“嘎巴嘎巴”地嗑瓜起来,随时将瓜子皮扔在地上。这些瓜子还是上回元旦时张海洋从工会要来的。橘子、冰糖、花生都被分着吃了,就剩下瓜子,大家太忙,就偶尔抓一把闲磨牙。

    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又随手将瓜子皮丢在地上,这会儿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看着被张海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青色地面,徐良连忙去拿了扫帚和簸箕来清扫,顺口问秦今朝,“我看不光沈总工,王司长也挺待见你的,以前在化工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认识啊?”

    秦今朝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没有恶意,就是好奇,加上想试探下自己在化工部的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回答说:“我之前不在化肥司工作,跟王司长不认识,后来听说我要来海州厂,就找我过去聊了聊,那时候才认识的。”

    王司长是奇怪他这样稀有的,双专业型的人才怎么会到下面的工厂去,觉得屈才了。要知道,这十年来,人才极度稀缺,秦今朝这批三十多个毕业生,打一入学就被无数人紧盯着,各个都是宝,秦今朝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被分配到化工部,突然去下面的工厂,自然也备受人关注。

    秦今朝倒也没和王司长说太多,就表达了是自己是心甘情愿去的,想要多了解下一线工作之类的意思。

    徐良听着秦今朝的回答,虽然并不像是自己巴望的那样,跟王司长有什么亲戚故旧的关系,倒也不失望,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以后就跟着秦今朝了,跟着他,有干劲儿,有盼头,生活充实,被日复一日平淡工作消磨掉的志气忽然又回来了,总能想起自己响应号召来到海州厂时,在心里头立下的誓言:

    为中国农民都用上化肥而奋斗终生。

    颜丹霞却陷入了思考中,继续研发新项目,研究什么呢?她早就发现合成氨车间中,输送管道中有一处弯道连接设计不合理,极意造成液体的堆积,久而久之,那边的连接处就积攒了很多结晶体,造成液体速度流速慢,影响整体的生产效率。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是当学徒的时候,跟着康明强去车间做维修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跟康明强提出,可以重新设计一个连接管,便可以一劳永逸。

    康明强乜斜着眼睛,非常不屑地否定了,教育她:“那是人家美国设计师设计的,人家美国人啥水平,轮得着你批评?你以为你是谁,和着人家大设计师还不如你一个钳工学徒了?”

    自那以后,虽然屡次去维修那段连接处,但再也没提过设计不合理的问题。

    “颜师傅?”

    秦今朝见颜丹霞又不言语了,又不由得想要跟她说话,但她眼神又落在桌布上,挺专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犹豫一会儿,还是叫了这个称呼,不过颜丹霞没听见。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大家尚未分开之时,梁静挽着颜丹霞的胳膊,半开玩笑地说:“秦工,我有个事儿早就想说了。小颜是个姑娘家,你老是叫人家颜师傅,太难听了!我比小颜大两岁,小颜比你大三岁,你都管我叫姐,也管小颜叫姐呗。”

    颜姐?秦今朝在心里头念了一下,却不想叫出口,他没觉得自己比颜丹霞小,也不觉得颜丹霞比自己大,他含糊过去,转移了话题。

    不过,颜师傅确实不好听,叫她什么呢?颜丹霞这个名字很好听。孔门弟子颜回的颜,“丹霞蔽日,彩虹垂天”丹霞。

    秦今朝在舌尖琢磨着这三个字,只觉得美好至极。

    “颜丹霞。”他叫出了这三个字。

    “唉”。这下颜丹霞听见了,答应一声,回看向秦今朝。随即反应过来,秦今朝叫的是她的名字,不由得有些诧异。

    同样诧异的还有徐良,连名带姓的叫人显得好生分,三个字的名字,听着也怪怪的,只有学生们叫同学时才会这么叫吧。

    他提议,说:“秦工,要不你就叫她小颜,不,叫丹霞吧,更好听些,连名带姓的叫,跟点名签到似的。”

    秦今朝点头,说:“听你的。”他从善如流,顺着徐良的意思又叫了一声:“丹霞。”

    声音柔和,“霞”字的尾音轻轻上挑,搭配着秦今朝好听的声音,颜丹霞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极了。

    本来,她对别人的称呼无所谓的,叫颜师傅的,小颜的,丹霞的都有,就只是个代号罢了,可这两个字从秦今朝嘴巴里说出来,却无端让她脸上有些发热。

    她摸了摸脸颊,“嗯”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秦今朝说话,便好奇抬头去看,便见秦今朝眼波盈盈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也有些呆住。

    “秦工,你叫小颜什么事儿?”徐良见秦今朝表情有些奇怪,连忙提醒他。

    秦今朝收回眼神,揉搓着手中剩余的几粒瓜子,轻咳一声,说:“天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徐良拔过秦今朝的手腕,看了看时间,八点四十五分,还不算太晚嘛,还能隐约听见从工人俱乐部里传出来的音乐声。

    不过秦工说晚了,那就晚了吧,这还有个女同志呢,回宿舍还得洗洗涮涮的。

    不过今天晚上秦工跟他们聊起来的事情,还没有个定论,这可不像是秦工的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下来的事,还得看王司长和黄副主任的意思,还得看厂领导的意思。

    秦工肯定是会帮他们争取最好的,他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靠谱,又负责任,自己就等着听从分配就好了。

    三人走出办公楼,秦今朝和徐良先把颜丹霞送回了女宿舍,这才回了男宿舍。

    第二天上午,在海州全体领导层和部分职工代表的层层注目之下,王司长一行人乘坐着红旗轿车离开。

    临走之前,王司长将秦今朝单独叫到会议室里,聊了得有半个多小时。对于这两人都聊了什么,大家都很好奇。

    就有人从后面拍了下秦今朝的肩膀,跟他勾肩搭背,小声地问:“王司长都跟你说什么了?”

    声音虽小,但也有人听见了,便竖着耳朵听。

    秦今朝笑笑,说:“就跟我说技改小组的存在非常有意义,鼓励技改小组继续发挥主观能动性,再接再厉。”

    “就这?我不信,你俩可单独说了三十多分钟呢!”

    秦今朝笑:“骗你干什么?”

    “哈哈”,那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讪讪地笑。

    走在最前面的沙厂长低着头,大步流星,他脑子里头想的还是天然气的事儿。

    梅书记一路追着沙厂长,还想跟着他进办公室,把郭亮给吓一跳,脑子里头迅速回想着办公室里摆在明面的有没有需要保密的东西,总觉得这个“笑面虎”没安好心。

    梅书记看见郭亮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说:“我来找你们厂长谈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忙你的去。”

    郭亮往沙厂长那边看了一眼,听见沙场长说:“出去吧”,这才带上门离开。

    沙厂长亲自给梅书记沏了茶,知道这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道:“书记找我是什么事儿?”

    梅书记接过茶杯,也不跟以往似的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说:”最近沈总工和秦今朝走得很近,接待王司长的事儿上大出风头。我还有涂主席,都上不了前儿,王司长他们光找沈总工和秦今朝说话,想必这些你已经知道了吧?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沙厂长皱了眉头,拿暖壶往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热水,杯子盖儿轻轻地放到杯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记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擅长猜来猜去的。”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咱们两个现在也算是难兄难弟了,是同一战壕的,那我就直说了。”

    沙厂长没说话,等着梅书记接着说。

    梅书记喝了口热茶水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瞧着这意思,秦今朝是傍上沈岳良了,沈岳良呢,也打算借着秦今朝的本事,想要往上动一动了。”

    沙广军摸索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又找来火柴盒,从里面抽出火柴,一连划了三根,才终于点燃。

    梅书记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关心地说:“老沙,不是我说你,这烟啊,还是少抽为好,对身体不好。国家培养我们不容易,得保养好身体,为四个现代化,多出一分力才行啊。”

    沙厂长深吸两口烟,将烟吐出来,说:“几十年的老烟枪了,改不了了。”

    “要是想改还是能改的,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了”,梅书记一语双关的说。

    “哦,书记想要怎么改?”沙厂长平淡地说。

    书记却从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后背往椅子背靠了靠,二郎腿翘起来,弄出个舒服的姿势,说:“你不是想把小涂调回来吗?那海州厂驻京办就少了个办事员,我想着秦今朝是燕市人,又是化工部出来的,对地面熟,对化工部熟,懂技术,跟王司长认识,让他去做这个办事员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沙厂长一愣,忽觉左手一烫,低下头去一看,原来是烟灰掉落下来,他连忙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梅书记,你这个办法可真是……”

    一时间,他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转瞬“损”这个字就涌上了心头,对,用损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还有一个比较合适的词儿,就是缺德!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这个方法挺好的吧?毕竟是从咱们海州这个小地方调去燕市嘛,福利呀,待遇呀,级别呀,都可以给升一升。”

    这主意真是损透了啊,得啥人才能想出这种主意呢?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梅书记,心想着要是秦今朝知道这件事,非得给气炸了不可。

    人家要想在燕市呆着,干嘛不留在化工部?非得大老远的跑到你海州偏远地区的大化厂来?完了你又给安排回燕市去了,当一个没发展前景,几乎是养老职位的办事员!

    这是缺德呀,缺德带冒烟儿,比直接开除还招人恨!

    因为让一线职工们写工作汇报的事情,沙厂长在心里笑话他很久只觉得他蠢,可现在却觉得他又蠢又坏!

    以前只觉得梅书记这个人争权夺利,不懂装懂,老是瞎指挥,并没觉得他有多坏,但此时此刻才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坏透了!

    他即便是对沈世良和秦今朝两个人心里头存了芥蒂,但也不至于会跟梅书记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梅书记,你是厂里的一把手,人事调动归你管,你要是觉得他合适,你就调走他好了,不用跟我商量。”

    梅书记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骂了一句“老狐狸!”,这个沙广军什么时候也学会打太极了!

    “老沙你不用太谦虚,我虽然是一把手,但现在谁不知道海州厂的实际掌权人是沙厂长你?”

    梅书记观察着沙厂长的表情,他又点起了一根烟,却什么话都没说,只得退后一步,跟他商量道:

    “我说这事儿咱俩也不用推来推去的,就你我一块儿执行,让厂办和党委办联合发文不就行了?”

    梅书记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脸颊上本来往上挑的肌肉,一劲地往下耷拉,让他不得不使出点劲儿,控制着左右两侧的肌肉。

    呵,这是要拉自己下水,真把自己当成是傻子了?这事儿真是要干了,那估计得被厂子里的人背后说三道四,不知道怎么戳脊梁骨呢,那自己之前在海州厂人民心中留下的好形象,还能剩下几分?

    海州厂的干部、工人们虽然大多朴实,没有太多弯弯绕的心眼子,但也不是没有聪明人。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结合在一起看,很容易把前因后果看个清楚明白。

    就是不考虑这件事情对自己声誉上的影响,良心上也过不去!

    梅书记这是想一石二鸟,反正他在海州厂的名声已然那样了,破罐子破摔,再坏也无所谓,却可以利用这件事情把自己也拉入泥潭里,把秦今朝这个眼中钉给撵走。

    损人不利己,但是落个痛快。

    细想一想,梅书记为什么突然这么痛恨秦今朝呢?明明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书记还请他去家里吃饭。

    这转变好像就是从秦今朝跟自己上化工部开始的,梅书记至今都不知道座谈会的事儿,那说明秦今朝一直在帮自己保密。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自己连累了秦今朝啊!

    沙厂长再一次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看向梅书记说:“书记想怎么做我管不着,我只负责做好我份内工作。”说完之后,他便拿起上午新送来的报纸,摊开,挡在自己面前,一大股油墨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不想再和自己交谈的意思了。梅书记站起来,朝着沙厂长的方向狠狠甩了一把胳膊,扬长而去。

    第28章

    沙厂长看着眼前的报纸, 但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坐着想了有一会儿,将郭亮叫了进来, 说:“梅书记想把秦今朝调到驻京办事处去, 你找机会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一说。”

    郭亮一开始还不觉如何, 琢磨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看向沙场长, “这……”

    沙厂长朝他点点头,说:“去吧。”

    郭亮只好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出来, 但很快,便将梅书记的用意,还有沙厂长的用意,猜出个大概。

    心中不免对秦今朝产生了些同情之心, 这哥们儿这段时间辛辛苦苦的, 能不能落到好处不知道,反正, 有人惦记着算计他了。

    他听从沙厂长的吩咐,这件事情告诉了秦今朝。

    秦今朝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 并没有多愤怒,而是觉得可笑。这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对梅书记的判断,干正事不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损招却是一个接一个。

    他仰着头往造粒塔的方向凝望一会儿——颜丹霞工作累了,稍作休息之时,经常会往那里眺望, 他好奇, 她看着那里的时候, 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想的却是,国家花了那么多外汇,无数人付出了多少努力、艰辛甚至鲜血和生命,承载着发展国家农业,让每个人都吃饱饭的美好远景,才建造而成的大化厂,他绝对不能允许掌握在这种人的手中!

    打定主意,他没有去找沙厂长,而是去找了沈总工。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技术小组的事情,沈总工在工厂里的影响力逐渐加大,本来被梅书记和沙厂长分走的权利,也想逐渐捏回到自己的手里。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手中有更多的权利,才能更好地为秦今朝这样的人保驾护航。

    秦今朝之前跟他提议在厂子里开展革新、创新活动,意在增强职工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改善如今工厂里犹如一滩死水般循规蹈矩工作的现状。

    他觉得是个好主意,正在准备写一份报告,提交给梅书记和沙厂长。

    看见秦今朝过来,他放下钢笔,笑呵呵的将信纸放到秦今朝面前,说:“看看,这就是我根据你的想法写成的报告,准备厂长办公会上提出来,你看看还有没有哪些需要补充的地方?”

    秦今朝笑接过来,认真的看着。

    沈总工又问:“给王司长的计划书怎么样了?”

    秦今朝自信纸上抬起头说:“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完成。”

    这些内容,早就在他的脑子中了,只需要形成文字就可以了。他准备明天上午就将计划书寄挂号信,邮寄出去。

    秦今朝认真地看完了沈总工的报告书,提了几个意见,而后便离开了。

    沈总工觉得秦今朝提的意见非常中肯,忙修改起报告书来,等修改得差不多了,才恍然想起,他一来自己就跟他说报告书的事,还没问他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呢,算了,要是有重要的事,他肯定还会再来的。

    秦今朝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儿找他的,就在刚刚,他忽然明白,找沈总工不合适,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把沈总工拉下水,他那人太真,太诚,没必要卷入到乱遭事儿中,沙厂长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出了沈总工办公室,就直接来了沙厂长这里。

    沙厂长办公室里,任然是万年不变的陈年的烟油子味,香烟的烟气仿佛已经将这间屋子的墙壁、家具浸润透了。

    沙厂长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让郭亮给秦今朝传话的时候,便有所预料。

    秦今朝要么找梅书记,要么找沈总工,要么找自己,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即便是刚刚做出些成绩,在王司长那里露了脸又如何?除非调出海州厂,否则,县官不如现管。

    当然,能来找自己,是他最希望的。

    “1951年,东北局召开城市会议,会议规定,实行厂长负责制,党组织保障监督;1954年,华北局也明确了这一规定,1955年10月份,中共中央也发文,要求全国执行。但是1956年,党的八大上,就把这项规定给否定了。从59后,一直到十年混乱期,实际上是书记负责制,直到66年以后,工厂由革委会接手管理。76年,结束了十年特殊时期,恢复成书记负责制,直到78年,又有领导提议,改回1955年之前的规定。”

    秦今朝进来,在沙厂长面前的椅子坐下后,便说着了这么一番话。

    沙厂长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但又没太懂,“秦工资料查得很详细,不愧是大学生。只是,这番话的意思是?”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说的意思是世易时移。76年,之所以采用书记负责制,是因为某些思想还没有被纠正,今年已经是1980年了,也该到变革的时候了。”

    沙厂长眼神盯着秦今朝,手不自觉地拨弄着香烟盒,“你的意思是?”

    “现在厂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沙厂长你应该走在时代的前列,拨乱反正才是。”

    秦今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想让他夺了梅书记的权。沙厂长怎会没想过?

    回忆起老书记在的时候,兼任着厂长职位,大事小情一把抓,是何等的威风。他作为继任者,也是打算着书记和厂长一肩挑的,可谁知,上级又给派过来一个书记,就像是将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他做梦都想把大山推倒,但那是上面派下来的,推倒他谈何容易?

    香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碾得乱七八糟,又烟沫从里面洒出来,他有些心疼,赶紧将香烟推远了些,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只是个小工程师,即将被调去燕市办事处,人微言轻的,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沙厂长一噎,说:“你这样的人才,我怎么可能由着梅书记把你调走?再说,技改小组的任务还未完成,我还准备让你在3月份举办的座谈会上做报告。”

    秦今朝笑着,说:“感谢沙厂长,我就知道您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沙厂长脸一板,说:“你这小子,敢挤兑我!”

    是的,对于梅书记的提议,他不否认是有一瞬间心动的,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梅书记离开后,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情。

    即便是沈岳良和秦今朝想要出头又如何?归期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王司长还得和自己这个厂长谈,他们两个怎么也越不过自己去,分出一些权利又如何?他并不是梅书记那种拼命想把权利都往自己手里扒拉的人。自己比沈岳良大了几岁,退之前也是要选好接班人的,将这个位置给他,也未尝不可。

    有这两位在,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且之后依仗秦今朝的地方还很多,梅书记那样的做法,相当于是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啊!当时他只觉梅书记对秦今朝损,太缺德,现在想明白,那分明是对他自己损啊!

    所以,现在想想,他让郭亮去给秦今朝通风报信儿这一招,用得着实妙,秦今朝这样有傲气的年轻人,怎么会选择跟梅书记妥协呢!

    只是意外地,他没有选择沈岳良,而是直接来找自己了。

    他也听出来,秦今朝这是想帮着自己把梅书记给架空喽。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刚来还不到半年,就在海州厂里搅动起了风云,没准儿,他还真能把这事办成喽!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想怎么办,直接说吧。”沙厂长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些,说道。

    秦今朝不答反问,说:“这次举办节能座谈会的事儿,应该差不多能确定下来吧?”

    这事儿上,秦今朝是最大的功臣,他有权利知道,沙厂长便直接回答:“王司长没有明确说,但让提前准备着。”

    秦今朝点点头,说:“梅书记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儿吧,按理来说,这事儿应该由他来负责的,您打算让给他吗?”

    肯定不会啊,自己千方百计争取来的,怎么能让他捡现成的?他打算先瞒着梅书记,自从出了报告那事儿后,梅书记嫌臊得慌,很少来厂里,对厂里的消息没那么灵通。

    沙广军也知道,想要长久瞒住是不可能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这里,他使劲儿搓搓脑袋,这日子过的,咋就一步一个坎呢?一件事还没完,又来一件事,好不容易把座谈会争取下来了,又有新的麻烦,唉!

    秦今朝眼看着他不算太白,但绝对称不上黑的手掌上就沾染上了一片黑渍,先是纳闷,恍然明白那是什么,不由得险些喷笑,忙假装起身,将自己的笑容掩盖过去。

    沙厂长还以为自己长久不说话,这个小年轻沉不住气要走,连忙回答:“自然不会让他负责,虽然他是书记,但对海州厂的情况未必有多了解,这次座谈会是我们费大力气争取过来的,要办强,办好,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失误。”他说着,瞧见秦今朝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很轻松、愉悦,心中稍松。

    心觉这个年轻人怎么比那些老油子还要难搞?把谈话的节奏全都掌握在他手里头了。想想自己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每天想的都是好好工作,能吃饱饭,娶上个能干的媳妇,将来能当个车间主任就行了,何曾知道说话、聊天还要讲究方式方法呢?

    果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沙厂长有魄力!”秦今朝坐下来,笑着说。他觉得沙厂长头发颜色好似淡了许多,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沙厂长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上,不行,又想笑了,他连忙咬了下嘴唇,强忍住。

    有魄力什么呀有魄力,这话说的,沙厂长真想白他两眼,说:“敞开天窗说亮话!”

    秦今朝收敛笑容,坐正了身体,说:“沙厂长,我希望你就举办座谈会的事儿,举办一次职工代表大会。”

    “职工代表大会?可职代会都是决议重大事项,或者重要的人事任免的,座谈会的事儿恐怕还不够资格。”

    秦今朝:“如果加上天然气供应短缺的事儿呢?”

    “那自然是够资格了,可是召开职代会的目的是?”沙厂长是真的糊涂了。

    天然气供应短缺,说大一点这是影响工厂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资格为了这件事情开一场临时性的职代会。

    于是隔了两天后的上午,工厂的各个角落就贴出了通知,通知今天下午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请各广大职工代表和职代会成员于下午三点准时在工人俱乐部二层参加会议。

    彼时梅书记还在家里悠闲地喝茶看报,准备待会儿再去厂里。他对于沙厂长不跟着自己一起搞秦今朝虽然不满,但也成功起到了挑拨的作用,只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以自己的名义来操作这件事情。

    秦今朝的本事他见识到了,他也不是没有身份、背景的无名小辈,这回把秦今朝耍了一道,担心对方利用上面关系给使绊子。

    所以啊,沙广军咋就不上当呢?否则,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就在这时候,唐杰匆忙赶来,告诉了他厂里要开职代会的消息。

    梅书记先觉不可思议,而后勃然大怒,怒吼着质问道:“谁给他们的权利?胡闹!”

    他是海州厂一把手,是党委会成员,也是职代会的成员,居然得别人通知才能知道这件事,反了天了!

    他立时气冲冲往厂里走,又抱怨唐杰没把小轿车开来,唐杰知道他这是迁怒了,也不敢吭声反驳。

    到了厂区,他直奔沙厂长办公室,却听郭亮说,沙厂长去车间视察去了,他便命令郭亮把人找回来。

    郭亮答应得很利索,脚步匆匆走出办公楼,直奔着阅览室而去,在那边跟人聊天、看杂志去了。

    梅书记久等沙厂长不止,就又去找沈岳良。

    沈岳良也是接到通知才知道职代会的事儿,也是一头雾水。于是梅书记又去找了总会计师胡鉴,找了工会涂主席,找了其他职代会的成员,发现没有一个知道这次召开会议原因的。

    梅书记不由得咬牙切齿,训斥他们道:“你们就由着沙广亮这么胡闹?”

    涂主席两手一摊,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知道的时候,他都已经将通知发下去了,人家职工代表们肯定会去参加,怎么也能凑够三分之二的到场率的!”

    也就是说,这次职代会肯定会如期召开的,他们要是不去,就视为弃权,反倒失去了表决的权利,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去参加。

    这叫什么事儿!梅书记气得头顶直冒火,心中暗骂沙广亮这老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要懂得这些,早些年就用了,还至于在强大优势的情况下被自己压制成那样?

    又是秦今朝在捣鬼吗?梅书记的后槽牙直发痒!

    跟他打过照面的人都说,笑面虎终于不装了,把真面目给露出来了,虽然是一张臭脸,但却顺眼多了。

    下午3点,职代会正式召开,全厂被公选出来的职工代表无一缺席。主持人是职代会轮值主席董学农,也是厂内最核心部门,合成氨车间的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曾经获得过全国劳模的称号。

    他宣布了职代会正式开始后,便请沙厂长讲话。

    沙厂长说了两句开场白,便开始进入正题。

    “今天召集大家开这个会议,主要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天然气供应问题。港口油田从本月开始,限量供应,供应量只有之前的一半儿。”

    这话一出,下面就响起一片哗然,能被选为职工代表的,相对于普通群众,责任心、身为企业主人翁的意识都要更强,原料减少一半,就意味着合成氨和尿素的产量也会减半。

    好在他们还知道现在在开会,很快就熄了声音。

    沙厂长给他们时间讨论,趁着这个间隙,去看坐在前排的领导们。

    梅书记勉励维持着笑容,只是看向舞台上的眼神显得阴恻恻的,听到沙厂长的话吃惊得不行。

    其实所有数据报告,包括每个月购进的原料数,每个月生产计划的调整等等都要呈报给书记的,可显然,梅书记并没有看过。

    他左右看了看,看到前排之人表情不一,有跟他一样吃惊的,也有平静的,他特地往沈岳良脸上看了一眼,使劲磨了磨牙齿。

    他又忍不住最后面看了一眼,秦今朝坐在那边,他不是职工代表,却是被同意过来列席的。

    “嘶……”咬牙的劲儿大了,牵动了肿起来的腮帮子,疼得他龇牙咧嘴。自从上次牙肿过之后,一上点火就肿腮帮子,肿得喝水都疼。

    沙厂长见大家伙讨论得差不多了,继续说:“港口油田供应量忽然减少,一是产量问题,二是天然气用户激增,大家也都知道,油田天然气要首先保证民用。但保持半数天然气供应也无法长久,据港口油田的预计,三个月后,天然气的供应量大概只剩三分之一了。”

    产量减半,尚能维持,若是只剩下三分之一,那便是维持都无法维持了。

    按照常规技术要求来说,如果产量负荷低于45%,是不能够开工生产的,也就是说,三个月以后,工厂可能要面临着停工停产了。

    下面的职工们一阵哗然,这确实是有关于企业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啊!

    这次沙厂长没留给大家太多讨论问题的时间,他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不光天然气的供应量下降,价格也即将上涨,调整涨幅为10%。”

    这个问题大家倒是没多在意,原料价格上涨,产出的合成氨和尿素的价格也随之上涨便可以了。

    “同志们应该也注意到了,我最近频繁出差,往返于燕市、港口油田,就是想寻求上级部门的帮助,寻求解决现状的方法,但可惜,我个人能力有限,愧对大家,我今天特地召开这次职工代表大会,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下解决方法。我这里有两个提议,提出来,提请大会通过。”

    职工们安静地等着沙厂长说下文。

    “为了海州厂的生存计,为了海州厂二千多名职工及其家属计,广大党员同志们,用到我们大家的时候到了!咱们必须要挑起担子来!基于此,鼓励广大干部、职工积极献言献策,为找气想办法。对于有突出贡献者,会给予奖励,甚至破格提拔!”

    紧接着,他示意厂办的通知朗读了一遍奖励规则。

    这样的规则,本不用在职代会上表决的,但表决了意义便又格外不同,职工们纷纷举手表示同意,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也没有人会反对。

    梅书记转头,看着几乎所有人都伸了手,自己便是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影响,便也只好憋着一股子气儿,不情愿地将手举起来。

    有书记员将这些提议全都记录下来,回头是要形成职代会决议的。

    这结果不出沙广军的意料,他笑了笑,紧接着语气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作为海州厂的厂长,党组成员之一,你们俗称的二把手,今天就表个态,为了大化厂的全体员工,为了千千万期盼能买到尿素化肥的农民们,就算再苦再难,也要给咱们把气找回来!”

    梅书记从缺气的震惊中缓过来,这会儿心里头直骂娘。总算明白沙厂长为什么要召开职代会了,就是为了现在,为了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他为啥要强调他是党组成员之一,强调他只是二把手,不就是说他之前还有个党委会书记,还有个一把手嘛!

    他二把手都表态了,那一把手呢?今天要是不表个态那就里子面子都没了,以后就是再拿党委会来压人,恐怕也不好使了,可是真要是表态了,自己上哪儿去找气啊!

    但没办法,也只能先把态度摆出来再说。

    【📢作者有话说】

    真没想到,这篇文的成绩这么惨淡~

    第29章

    梅书记连忙站起来, 走到主席台的位置,抓了桌面上的话筒,挤出个笑容来, 说:“本来, 厂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和沙厂长是想先瞒着,先找到气源再说,可是呢, 海州厂是大家的海州厂,海州厂的每位同志都有知情权, 也有为海州厂贡献力量的权利,所以我和沙厂长商量着,才召开了这才职代会。借此机会,我也表个态, 我, 梅向党,一定会为了寻找气源, 解决海州厂难题,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寻思,跟没说一样,沙厂长岂能放过他,笑着说:“大家都要向梅书记学习。”说着, 就率先鼓起掌来。下面的职工们也稀稀拉拉地拍着掌, 这种话, 大家听得太多了,喊口号,说空话,谁不会啊,互相对望一眼,撇撇嘴,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听到这话,梅书记只觉得后背有些发毛,有点不详的预感。

    就听沙厂长接着说:“我看不如这样,梅书记,咱们作为梅州厂的书记和厂长,就各自承担一半的找气任务。对于有能力找到气源的同志们,就让他们自己选择,看看是要放在我这里,还是你那里好了。”

    梅书记脑袋一阵子发晕,想要说话,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拒绝吗?这种场合要是拒绝的话,那自己这个书记也就别干了,答应吗?自己上哪里去找一半儿的气源啊,还说让职工们自己选择?看看台下坐着的基本上都是“本土派”,他们能选择自己才怪了。

    这个沙广军,可恨,可恶!

    沙厂长瞧着梅书记瞬间阴沉下去的脸庞,心里头快意无比。他在外面为气源奔波劳累、求爷爷告奶奶,心急如焚的时候,人家稳坐钓鱼台,悠闲得不得了。秦今朝说得对,坐在高位上,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要是不想承担,那就回家养着好了!

    他看向一边的梅书记,半开玩笑地说:“梅书记不会不答应吧?”

    梅书记强自镇定,说:“怎么会?我也是海州厂的一员,都是为了厂子,都是为了全体职工!沙厂长的提议很好。”

    沙厂长:“好,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小王书记员,麻烦把这一项也记录在职代会记录里。”

    梅书记感觉自己的血压这会儿肯定涨上来了,眼前直发黑,他告诉自己,可千万别晕倒,既然形成决议,不可挽回,要是这会儿晕倒,不定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自己这个书记最后一点威严也会荡然无存。

    谁知道,沙广军还不算完,他半开玩笑地说:“梅书记,要不咱们立个军令状?谁要是完不成,就自动接受惩罚,你看怎么样?”

    这会儿的沙广军面目可憎,简直是梅向党平生所见第一厌恶之人!这会儿他实在挤不出笑容来,紧咬着牙才没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幸好,有人过来打圆场了,涂主席笑着说:“两位领导的心意我们知道,不管办得成办不成都是为了海州厂,怎么能设立惩罚条件呢,这样也影响广大职工们的积极性嘛!”

    沙厂长笑了两声,说:“行,那就听你的。”他又看向梅书记,说:“梅书记请回去就坐,咱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

    梅书记在心里头诅咒着沙广军十八辈祖宗,也只能乖乖回去坐下,觉得自己竟像只提线木偶,被沙广军给操控住了!

    沙厂长这话一出,全体都安静,悬着心等待着,唯恐又是一个晴天大霹雳。

    沙厂长环顾了下众人,脸色缓和着说:“这次是个好消息,大好消息。”

    众人稍稍松气,便听见沙厂长讲了即将要承办座谈会的事情。

    “这是海州厂建厂以来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性的大型活动,即日起,将成立会议筹备小组,下面请厂办王主任念一下筹备小组的名单。”

    梅书记心里头翻江倒海的,刚刚,他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沙广军屡次去部里的真相,这会儿才明白,这才是真相。这老小子,瞒得可真严实啊,自己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他听着王主任念出的一个个名字,有种无力感,刚才已经被气到了极点,这会儿反而没那么生气了。

    沙广军担任筹备小组的组长,沈岳良担任副组长,而小组成员里有秦今朝,就连涂元材那草包都是副组长,而自己只被安排了个顾问的职务。

    这个职务就是个虚职,只因为自己是书记,沙厂长不好意思啥职务都不给安排罢了。

    待念完筹备小组的名单,沙厂长又慷慨激昂地勉励了大家一番,哄得大家群情激动,因着供气不足带来的忧虑暂时被抛到一边,都为即将到来的座谈会而激动、骄傲。

    沙厂长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朝着梅书记问道:“书记,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的吗?”

    有啥说的?想骂人,甚至还想上手揍你两拳,可事实上,他还得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说:“我就不说了,你全权代表就好。”

    待等到会议开完,梅书记坐在位置上,久久起不来,还是一直关注他的唐杰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才将他搀扶起来了。

    “书记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唐杰关心地说,刚刚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他都替书记尴尬,更替他犯愁,那一半的找气任务该怎么完成啊!沙厂长都找不来,书记不可能找得来啊!

    梅书记摇摇头,说:“我就是忽然腿上用不上劲儿,你等会儿让司机把小车开过来,送我回家。”

    医院肯定是要去的,但肯定不是今天。

    这个职代会开了一个半小时,之后,职代会的各位代表陆续回到工作岗位上,将职代会上的两个重磅消息传播出去。

    颜丹霞这才知道了这两件事儿。她听到秦今朝名字时,故意往那边站了站,听说他成为了筹备小组的组员,心觉还真是能者多劳。

    将应用于尿素合成机上的废水装置系统样品也做成后,技改小组的成员这两天暂时先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但310室还保留着,依旧贴着“技改小组”的牌子,秦今朝说,机械处那边,应该很快就有定论,等有消息了,他再通知大家开会讨论。

    下班后,她一个人又在车间待了好一会儿,才锁门离开。经过办公楼的布告栏时,她站在下午才刚张贴出来的职工代表大会决议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挎包里面的东西,抬头看了眼310的窗户,犹豫了一下抬脚往办公楼里走。

    上了三楼,来到310门口,她掏出钥匙,将门打开,拉了下灯绳。

    屋里面依旧很干净,看来张海洋依旧每天过来打扫,房间还和几天前一样整齐,甚至操作台的桌面,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她双手拂过桌布,看向自己做的“一帆风顺”,因着有人经常抚摸,表面愈加光滑发亮。

    她看了一眼,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候,却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是翻毛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颜丹霞心中一动,便听见虚掩的门被敲了两下,而后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秦今朝。

    秦今朝见到她,立刻就笑了,说:“我看见310的灯亮了,想着会不会是你,就过来看看。”

    他走进来,将门轻推,走进来,却没关严门,还留了一条缝。

    今天的颜丹霞穿了件浅红色的防寒服,因着到了屋里,她将扣子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褪成浅蓝色的工服,脖子处,显出一截米白色的毛衣领子,这样的颜色搭配,算不上多协调,但被个子高高,又苗条的她穿着,却格外的好看。

    至少在秦今朝眼中是非常好看的。他目光从那梳成两个辫子,又被系在脑后的黑亮头发上掠过,落在她的脸庞上,技改小组暂时解散的这两天,他有些失落,而今看见了颜丹霞,才知道那份失落来源于何处。

    “你喝酒了?”颜丹霞瞧着他泛红的脸庞,笑着问。这会儿能见到秦今朝,真是意外的惊喜。

    秦今朝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发涨,发烫,说:“没有,大概是屋里有些热。”

    热吗?天然气供应紧张,煤炭也是同样的情况,锅炉房开始有计划性地供暖,屋子里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颜丹霞点点头,没再继续准问,她将自己的挎包取下来,从里面拿出这几天一直背在包里的东西。

    秦今朝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就见她从里面拿出一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来,朝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想送你个礼物,感谢你送给我的书,这段时间耐心地教我,帮我解答问题。”说着,她将那东西上面捆着的黄皮筋,还有报纸一层层地剥开,而后递到秦今朝面前,说:“还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能喜欢。”

    这是一只莲花,上面一朵盛开的莲花花朵,旁边一朵打着骨朵的,下面还有两片莲叶,造型看似简单,确实精巧非常,那朵盛开的花朵上,花瓣形态不一,有略带锯齿状的,有翻卷的,有内扣的,中间还有莲心,上面莲蕊颤颤巍巍,好似在随风轻颤一般。

    秦今朝连忙双手接过,目光盯住这艺术品,看得出来,这份礼物着实太用心了,不管是选料上,还是制作的精细度上,都比“一帆风顺”又用心了许多。

    “谢谢,我非常喜欢!”秦今朝从莲花上移开,落到颜丹霞脸上,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颜丹霞笑着,双眼微弯,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秦今朝心间又是一悸,连忙低头去看莲花。

    “就平时,空了就做。”颜丹霞回答说,秦今朝爱不释手的样子,让她非常有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件礼物算是送对了。

    秦今朝抬起头来,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颜丹霞笑着点头,秦今朝有些挪不开眼睛。

    窗外面传来巡逻人员经过时,大声的说笑声,秦今朝将报纸重新裹好,用皮筋捆上,说:“我送你回宿舍。”

    颜丹霞忙说:“我自己回去就行。”她本来想和秦今朝说说自己关于改进机械连接处零件的事儿,但大晚上的,不合适,还是另外找时间好了。

    秦今朝没说什么,将莲花抱在怀里,又将灯关上,锁好门。

    他让颜丹霞走在前面,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

    颜丹霞从挎包里拿出手电,转头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笑,说:“我借着你的光,可以看得清路。”

    颜丹霞“哦”了一声,转头继续走。

    这一路并不算太黑,路灯虽然不算太亮,但隔上一段就有一个,天空月朗星稀,也能有些光辉普照在大地。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拉长的影子,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他调整着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和她的交汇在一起,一会儿形成个“x”形,一会儿是个三角,很有意思。

    颜丹霞突然回头,秦今朝以为被她发现了,连忙站好。

    颜丹霞是发现他的脚步声有异,回头看,却是正常得很,带着些疑惑又转回头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今朝没再玩闹,就老实地看着颜丹霞的背影,一直送她到宿舍楼下,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里,才转身离开。

    回男宿舍楼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怀里头莲花独属于金属的凉意透过报纸传到身上来,却凉不了心里头的热意。

    颜丹霞回到宿舍,刘艳娟还没睡,正盘腿坐在床上缠皮筋。黄皮筋绞头发,一不小心就把头发扯得生疼,甚至能把头发扯下来,所以就有聪明人想到了往上头缠线的方法。

    很简单,就是用拇指和食指撑住皮筋儿,一上一下地滑动,另一手拿着线,这些线就自然而然的缠到了皮筋上头。刘艳娟用的是红色的细缝衣线--其实用丝线最好,但在供销社,百货商店等地方很难买到,就是红色的缝衣线也是最近两年才能买到,以前都只有黑蓝白灰等几种单调的颜色。

    刘艳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回来了”,便要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却又忽然抬起头来,使劲儿看着颜丹霞。

    颜丹霞被她看得有点发毛,脱外套的动作都顿了顿,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刘艳娟歪着头又看了看她说:“我觉得你今天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但是具体怎样他又说不出来,就是好像更高兴了一些,这种感觉很微妙。

    颜丹霞把防寒服脱了,挂在衣架上,又把工服脱了,挂到旁边,露出乳白色的羊毛毛衣来。

    刘艳娟看着颜丹霞的毛衣,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过去,她喜欢这件毛衣,因为是单一颜色的,而且摸着很柔软,质地很好。

    有时候他特别羡慕颜丹霞,因为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赚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就比如这件羊毛衫,是不用券的高价品,整整20块钱!

    不像她,身上的毛衣是攒了毛线,自己织的,三种颜色的线拼在一起的。

    毛线的颜色不是你想选就能选的,赶上了是哪种就是哪种。她跟别人换来换去的,这才凑了三种颜色比较相近的线,算是比较好看的了。

    颜丹霞洗脸刷牙洗脚,又顺手将袜子洗了,拧干净水,搭到她这面的暖气上。暖气上面垫了报纸,将袜子放在报纸上,防止有水滴落到地上。

    将脏水都倒了,这才躺到床上。

    刘艳娟的皮筋还没有缠完,这是个需要有耐心的活儿,时间久了,拇指和食指好似都失去了感知,就是机械性地做着动作。

    颜丹霞看了会儿书,忽然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想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少了刘艳娟的“叽叽喳喳”。

    这人每天晚上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跟她说,厂里的新闻,听来的新鲜事儿,谁和谁又闹矛盾了,谁和谁偷偷好上了……反正全厂上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今天却是异常沉默。

    “你怎么了?”颜丹霞转头看着低头不语的刘艳娟。

    刘艳娟抬起头来,眼神有些低落说:“今天不高兴,气死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颜丹霞将书放下,坐起来,转向她。

    刘艳娟先见颜丹霞发现了自己的不快,这会儿又为了自己放下她心爱的书本,心里头的不高兴已经消减了几分,她嘟着嘴巴,说:“还不是高小萍和薛洋这对,这对……”

    她想说“狗男女的”,又觉太过分了,就又吞了回去。

    颜丹霞虽然跟这两人不熟,但从刘艳娟嘴里听过他们太多的事儿,算是有些了解的。这三人有点三角关系,大概就是刘艳娟对薛洋有些好感,薛洋喜欢高小萍,而高小萍被很多人追求,又想找条件更好的,对薛洋若即若离的,就是不确定关系。

    而刘艳娟对薛洋的感情有些矛盾,虽然有些喜欢他,但看不上他屁颠颠跟在高小萍后面的样子,一方面恨铁不成钢,觉得他下贱,一面又幸灾乐祸,说他活该。

    而刘艳娟,长得漂亮,热心肠、爱说爱笑会说话,一直也不乏追求者,在颜丹霞眼中,刘艳娟比高小萍更可爱,少有的几次接触,她对高小萍的感观一般,她觉得薛洋这人没眼光,是个只看中表面的。

    “我跟你说,我们不是被临时派去收拾俱乐部二楼嘛,那边前几天演过《白毛女》,结果演完了,舞台都还没撤,临时又要开职工代表大会,时间紧、任务重,厂办就从各部门协调人过来帮忙,我就被协调过去了。薛洋和高小萍这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志也主动请缨,来了。哼,从这点上来看,他俩还真是天生一对儿!”

    “今天上午收拾得差不多了,下午还有一点活儿,我们正干着的时候,沈总工还有秦工他们来了,听那意思,是沈总工邀请秦工一块来看会场布置情况的。”

    颜丹霞听到了秦今朝,心脏猛地一跳,有股子热气从耳根后冒出来,忽然有种羞涩,又有种骄傲之感。

    她听见刘艳娟继续说:“完了高小萍可就来劲了,立刻往沈总工和秦工身边凑,给他们做向导,介绍会场的布置情况。沈总工和秦工又不是外人,这里来了多少回了,还用得着你给介绍?还不是想在秦工面前多露露脸!”

    颜丹霞记得,刘艳娟说过,高小萍对薛洋是有一点好感的,但是总抱着骑驴找马的心思,觉得薛洋的条件还不够好。

    秦今朝刚来厂里那会儿,高小萍就示好过,但据说秦今朝没有接茬。

    秦今朝来到厂里后,先是下车间实习,后来又忙技改小组的事儿,整天忙忙碌碌的,应该也没有时间想那些情情爱爱。

    颜丹霞觉得秦今朝是不会喜欢高小萍的,没有理由,就是种直觉罢了。

    她听着刘艳娟继续说下去。

    “沈总工和秦工就是过来看一眼,很快就走了,薛洋可来劲了,就在高小萍面前说秦工的坏话。说秦工是个大学生,肯定看不上你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说秦工是燕市人,将来肯定要回燕市去的,绝对不会在海州这个小破地方找对象,首都里什么好条件姑娘找不着?”

    “把高小萍给说恼了,他就说你这么看不上我,你还整天给我写情书,写情诗干什么?”说到这里,刘艳娟又跟颜丹霞解释:

    “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们三个被分在一块干活,我就是躲着也躲到躲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们两个说悄悄话,我凭什么要躲?他俩原来吵架声音挺小的,结果说着说着越来越着急,声音就大了起来,我就是不想听,也能听得着啊。”

    颜丹霞点点头,表示认可刘艳娟的说法。听到这里,还没有听出跟刘艳娟有什么关系,便听她继续讲下去。

    “这两人大概是之前也争吵过,闹了矛盾,结果,一来二去说话就不客气起来,互相拱火。那个高小萍忽然就指向了我,说行啊,你不待见我,这不是有待见你的吗?你跟她好去呀!”

    说到这里,刘艳娟脸上露出愤怒的狰狞之色,黄皮筋在她的拇指和食指中间快要撸出了火星子,将手背上细细的绒毛揪掉了,她疼得“嘶”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薛洋这个王八蛋!当时就走过来,说让我跟他处对象,问我同不同意。”

    刘艳娟咬了下嘴唇,恶狠狠的说道:“我是对薛洋有好感,不假,因为他长得好看,又有才,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完蛋,被人激一句就跑来跟我整这出,自己自甘下贱,无所谓,别拉上我,他奶奶个腿的!当时就跟他说有多远滚多远!”

    颜丹霞脸上逐渐露出笑意,赞赏的看向刘艳娟,说:“你做得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鼓励!

    这是我目前为止,成绩最差的一篇文,到现在了收藏都没过千,点击、评论什么的都少得可怜。

    其实在写文之前,我就预料到这篇文成绩不会太好,但因为喜欢,还是写了,但没想到,发文后的成绩比我预测的还差,真的很搞人心态了。

    不过,我会努力调整心情,继续写好看的故事给大家!

    第30章

    刘艳娟立时就得意起来, 晃悠着脑袋说:“我也觉得我做的对,他俩的事,他俩自个儿吵闹去, 凭什么把我拉进来!我决定了, 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薛洋了, 就把他当成个屁,放了!”

    说到这里,刘艳娟又叹了口气, 沮丧起来,要是真如自己说的那么容易, 就不会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了。

    她是真的挺喜欢薛洋的,长得好看,戴副眼镜, 文质彬彬的, 一看就是文化人,又会写诗, 又会唱歌,还会吹口琴……是自己见过最有才华的人了。

    可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太侮辱人了, 他喜欢高小萍,愿意追着屁股跑,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但是把自己这个外人拉进来就太恶心了,就是她再喜欢薛洋,也没喜欢到糟践自己尊严的份上。

    “呸, 不就是个薛洋吗?他以为他是谁?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非得嫁给他, 谁稀罕!”刘艳娟恨恨地说。

    颜丹霞脸上的笑意更浓,这才是他认识的刘艳娟,这才是新中国的女性,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

    她说:“你值得更好的,那个薛洋配不上你!”

    颜丹霞很少说虚伪的客套话,又是个聪明、拎得清的女性,她的话在刘艳娟这里一向是有分量的。

    话语话虽然简单,但真诚的眼神,笃定的语气,让刘艳娟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她正要说话,头顶上的电灯忽然忽扇了两下,她猛然冲下床去,趿拉上塑料拖鞋,猛地往门口跑去,拉了下灯绳,将电灯关上。

    电压不稳的时候,特别容易把灯泡给烧掉,需得把灯关上才保险。

    颜丹霞连忙将手电打开,帮她照着,自己撩开窗帘,往外看去,厂区那边还是灯火通明的,但生活区这边却是漆黑一片。

    “又停电了!”刘艳娟嘟囔着。

    最近煤炭紧张,不仅影响到了供暖,也影响到了供电。

    海州大化厂用的是海州发电厂的电,是煤炭发电,煤炭紧张,海州发电厂也限量供电,只能确保生产用电,至于生活上的,那就保障不上了,反正随时都有可能会停。

    这在海州厂还是头一回,作为供电优先保障单位,海州市里居民没电用的时候,他们家属院里也都能二十小时有电,但如今生活区的供电保障不了了,可见电荒得厉害。

    刘艳娟从自己抽屉里拿出来半根蜡烛,划了火柴点燃,又将蜡烛倒过来,倒出些蜡油子来,迅速将蜡烛坐上去,粘住。

    颜丹霞将手电熄灭。

    刘艳娟迅速兑了热水,打湿手巾,擦了把脸,擦了点油,而后迅速吹灭蜡烛,甩掉拖鞋,爬到床上。

    适应了一会儿,屋里头并没有多黑,虽然挂着窗帘,但月亮光依旧透了进来。颜丹霞躲在自己的厚被子里面,眼睛忽扇着眨巴了两下,忽然想起了秦今朝。

    他这个人,真是个君子。

    虽然一块走,但保持着距离,也没有说话--一男一女大晚上的并肩而行,有说有笑,要被人误以为是谈对象的,但大晚上的,送女性同事回家,却不是什么可以指摘的事儿。

    她走进宿舍楼后,曾经躲在门后,悄悄看着秦今朝,他又在原地站了有一两分钟,才离开的。

    也不知道他在那一两分钟里,心里在想些什么。

    刘艳娟说,高小萍对秦今朝有好感,这么好的年轻人,值得漂亮姑娘们喜欢。梁静就无数次半开玩笑地说,又有人背后打听他,问他在燕市有没有对象。说他要是愿意,就给他当个媒人。

    自然是被秦今朝笑着拒绝了。

    也不知道他将来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

    颜丹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下,自己一个连对象都没有的大龄女青年帮人家操哪门子心啊。

    颜丹霞翻了个身,正准备睡觉,却听见刘艳娟有些大力的翻身声,还有叹息声。

    “睡不着吗?”颜丹霞问。

    自从刘艳娟搬来跟她做舍友,颜丹霞就不停地从她口中听见薛洋这个名字。无疑,刘艳娟是很喜欢他的,忽然间,要把着几年的情丝都断了,确实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嗯”,刘艳娟说,“我就是觉得憋闷得慌,我一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就生气。”这份生气,甚至把她忧郁失恋了一般的难受给压下去了。她接着说:“合着这两人都知道我对薛洋有意思,拿我当傻子耍呢!”

    薛洋有时候开玩笑说给她介绍对象,高小萍会在她面前说薛洋的事情,如数家珍一般,这两人一个装糊涂,一个故意跟她展现和薛洋的亲密关系,妈的,咋这么贱啊!

    “我可真是够傻的,居然到现在才那过闷来!”刘艳娟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说:“这两个王八蛋,可别落在我手里!”

    颜丹霞笑着安慰她两句。生气总比伤心好。

    然后,刘艳娟就开始跟她讲自己跟薛洋、高小萍的那些事儿,绝大部分的事情,颜丹霞之前都从刘艳娟那里听过,这会儿听着她要么愤怒地骂人,要么指责自己瞎了狗眼,看上这种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同一时间的秦今朝,却还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都是颜丹霞的样子,垂头安静看书的,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认真工作的,还有对着自己巧笑盼兮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忽然被惊醒的……

    每个颜丹霞都是可爱的,漂亮的,充满着魅力的。

    这时候,如果再说只是年轻人对于美好事物的怦然心动,是稍纵即逝的,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这份感情,不在秦今朝的预料之中,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但他一点都不抗拒,不过,他的计划可能要重新调整了。

    他又摸了摸放在枕头边上的那朵莲花。颜丹霞送莲花代表着什么意思呢,是在赞美自己吗?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怀着美好的憧憬,秦今朝进入了梦乡。

    两天后,海州厂还没有从天然气供应不上,合成氨和尿素产量减半的消息中缓过来,有一个大消息传遍整个厂区。

    梅书记在办公室时,忽然晕倒,被紧急送往厂医院后,又被转到海州市人民医院,据说是高血压引发的疾病,有生命危险,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得长期卧床修养。

    听到这一消息的秦今朝笑了笑,起身去了三楼厂长办公室。

    沙厂长看见秦今朝,脸上多了些真诚的笑容,见面第一句就说:“被你料中了。”

    是的,梅书记生病,需要长期住院,早在秦今朝的意料之中。他猜到,在职工代表大会那样的场合,强行往梅书记身上压担子,让他不得不接下来,但他本身并不具有担担子的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逃避。

    只是,装病容易,长久的生病,再回来之后,手中的权利恐怕就所剩无几了。这就是秦今朝想出来的,架空梅书记的好办法。

    “他抽了时间过来了一趟,把他手中的事务都交接给我了。”沙厂长嘴巴不由得翘起来,头一次有了可以全盘掌握海州厂的感觉。

    梅书记不交接不行啊,他既然去住院了,就要演得真实些,海州厂大事小情的,必须得书记签字盖章才行,他不可能去住院了,还抓着手里的权利不放,那样不现实,所以只能交接出去。

    他很不甘心,非常清楚是被沙厂长设计,跳坑里了,可没办法,他用的是阳谋,自己不得不中计,权衡之下,还是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等到沙厂长将天然气找回来,海州厂的危机解除,他到时候再回来也不迟,书记总归是厂里一般手,沙广军还能把着权利不归还不成?

    沙厂长还真想着不归还了,以前梅书记想架空他,现在他就让梅书记当个有名无实的书记!

    说起来,他以前还是胆子太小了,从老书记那里接过接力棒,本想像他那样书记、厂长一肩挑的,可是上级单位又给派了个书记来。毕竟是化工部任命的,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他虽然气愤梅书记抓权,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争,因为他虽然有厂里的群众基础,但上面却没人,他最大的靠山就是老书记,可是老书记退休得彻底,也没人脉可以给他用。

    自己没有背景,倒是经常听梅书记提起他广泛的人脉,虽然现在看来,吹嘘的成分居多,但却把那时候的他给唬住了,担心真要把梅书记惹到了,厂长这个职位也保不住了,这才造成了一直被梅书记打压的局面。

    还有一点,沙厂长也承认,就是自己做事,欠缺些方式方法,这一点上,他不如秦今朝。这大概是性格,是天赋,如果有他那份心思,也不至于被打压这么久。

    现在好了,上面的大山暂时性挪走了,可以放开手脚了,至于那座大山回来的时候,呵,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和秦今朝各取所需,达成了联盟,对方的聪明才智,他深有体会,他太年轻了,三年五年的还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且以后依靠秦今朝的地方还很多,沙厂长决定跟他和平、互惠的相处。

    他知道秦今朝今天过来,是来收取利息的。

    秦今朝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沙厂长,我是以技改小组副组长的身份来给组员们请功的。”

    技改小组做出这么大成绩来,沙厂长怎么着也会给予奖励的,但秦今朝怕沙厂长拖着,因为现在他很忙,要忙着出去找天然气,又要操心座谈会的事儿,但给技改小组奖励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第一是影响小组成员们的气势,第二是影响海州厂全体职工们的热情。

    第一个原因很简单,奖励也要有时效性,大家等于越久,期待值便越来越低,到最后,就是给予奖励了,也不是当时的心情了,未必能对工厂存有感激之心,秦今朝希望保持住技改小组成员们的热情。

    第二个原因也很好理解,技改小组就像是竖起来的典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如果小组成员们因为废水利用项目获得成功,而得到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奖励,那么必然会激励更多职工发明创造的热情,必将带动起整个海州厂的氛围。

    本来,沈岳良想要过来给小组请功的,也应该是他的事儿,但秦今朝想了想,决定自己过来。他从沙厂长的一些言语中听出了敲打之意,他不希望自己和沈总工走得太近。所以,沈总工过来的效果,还不如自己,刚帮着完成了一件大事儿,在他这里还有些薄面在的,沙厂长这人,人品其实还是可以的,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果然,沙厂长听到秦今朝提的这两个理由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怎么奖励为好?”

    秦今朝查阅了海州厂近些年的奖励情况,没有相同的,但可以参考类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来,呈现给沙厂长,说:“这是我参考了海州厂近年来的惯例,拟定好的奖励方案,您参考。”

    沙厂长接过来,先看了秦今朝一眼,说:“你还真是个笔杆子。”那天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的发言稿就是他给写的,沙厂长觉得很符合自己说话的风格,且语言简练,又循序渐进的,他很喜欢,比郭亮强多了,郭亮这个人啊,办事还行,就是写稿子差点事儿。

    要不是知道秦今朝想要搞技术,都想调来给自己当秘书了。

    “每个人长一级工资?”沙厂长念了出来,这倒是问题不大,听王司长说,想把这项技术推广到整个化工行业,这功劳值得涨工资。他接着往下看,“奖金,颜丹霞、陈向阳、徐良200元,张海洋、梁静100元……”

    沙厂长使劲儿抽了一口气,“这奖励太高了!”

    秦今朝:“千金买马骨。社会在巨大的变革中,海州厂也是,今天是天然气短缺,明天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寻求科技、技术的创新才是长久生存之道,我是想用这种方式,激励大家的创新精神。”

    这小嘴叭叭的,说得真有道理。沙厂长以前是趋于保守的,就想着按部就班,完成化工部下达的生产任务就行,可现实情况摆在这里,他如果再保守下去,海州厂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未可知了。

    沙厂长又看了一遍那张纸,确定上面并没有秦今朝的奖励,便问道:“你作为组长,作为废水装置的设计者,才最应该得到奖励的,这上面怎么没有对你的奖励方案?”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说:“我就不用了,我设计这个装置本来就是想为海州厂,为国家多节省些能源,现在做成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不过,如果厂长您一定要给我奖励,我希望是,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在会上公开表彰技改小组成员们。”

    他顿了顿,接着说:“最近因为天然气的事情,大家人心惶惶的,召开这次会议可以稳定下人心,可以让大家看到榜样的力量。”

    秦今朝离开后,沙厂长又拿起那张手写的奖励方案。

    秦今朝的字很好看,大概是练过魏碑类的书法吧,字体刚劲有力,光看这些字,绝对不会相信这是个二十出头年轻人写的。也是啊,就看秦今朝的所作所为,哪一项又像年轻人的做派呢,简直就是老练极了。

    沙厂长拿起钢笔,又在后面添加上对秦今朝的奖励方案。

    既然秦今朝都说了千金买马骨了,如果不对他这个副组长,这个最大的功臣进行鼓励,那岂不是功亏一篑,更令人寒心?他不知道秦今朝是真心这么想的,还是以退为进,反正他这个厂长肯定不能忘了他的那份功劳。

    沙厂长将郭亮叫进来,把这个奖励方案交给他,并说了召开全体职工大会的事儿,让他交代给厂办去负责实施,又让他通知厂领导们到四楼会议室开会。

    他要跟大家一起讨论天然气的事儿,一人技短,二人技长,以前他顾忌着梅书记,什么事情都自己偷偷的干,现在梅书记管不着事儿了,他也就不打算再一个人扛住所有的事儿了。

    回到办公室,张海洋屁颠颠地往杯子里兑了热水。秦今朝喝了两口,对他道了声“谢了。”

    张海洋摆摆手,“一点小事儿,不用谢。”虽然暂时不在技改小组办公了,但他还和秦今朝在一个办公室里,接触得更多些,且秦今朝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些信息,让他心里头充满了期待。他知道秦今朝刚刚去了沙厂长办公室,也隐约猜到他去干什么了,心里就报了很大的期待,这会儿看着秦今朝表情轻松愉悦,便觉是个好消息,他心里头也就高兴起来。

    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秦今朝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那些信息是他故意透露出去的,第一是自己对于说服沙厂长充足的自信,而是如同跟沙厂长讲的那般,要让组员们心有期待。

    小组成员里,张海洋是最在乎物质奖励的,他为这个小组付出了很多,非常用心,这些奖励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张海洋心里头有谱了,再加上对秦今朝有信心,也便没有往深入里头问下去,他想到什么,忙说:“我刚才在4楼碰见高小萍了,说是这期厂报的模范人物,想要刊登你,所以想要做个全面的采访。”

    高小萍既是厂广播站的广播员,也是厂办报纸《海州大化厂日报》的记者。

    作为记者,跟踪采访报道厂内重大项目的进展情况无可厚非,但这人每次都要找他单独做采访,上次因着要提高技改小组和废水利用装置的知名度,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后来她又屡次三番想要给做个人专访,都被他给推辞了,让张海洋出面去应付。

    这次秦今朝依旧拒绝,说:“我已经采访过了,让她去采访颜丹霞,陈向阳或者徐良,他们才更应该被采访。”

    张海洋也觉得,高小萍太过明目张胆,假公济私了。他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出高小萍一看见自家组长就双眼发光,跟老鹰遇见兔子似的,他未必有多喜欢秦今朝,只不过是看人家条件好,把人家当成猎物罢了。

    高小萍是全厂知名的美丽姑娘,追求者无数,要是把给她写过情信的小伙子排一排,大概能从办公楼一直排到合成氨车间门口去。

    跟颜丹霞一样,都是厂里出了名的眼光高的姑娘,颜丹霞的外号叫合成塔,高高在上,谁都看不上眼;而高小萍的外号则叫蓄水池,蓄水池里养鱼,哪条鱼是最大的,最肥,她就捞哪条。

    可见这个外号绝对不是褒义的,他也不希望秦今朝看上这样的姑娘,他值得更好的。听见秦今朝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脸上也露出笑容,答了一声“好”。

    不过,还没等张海洋去答复高小萍,人家却又追过来了。

    这是个很漂亮姑娘,穿着一件红白格子的毛呢上衣,黑色条绒裤子,脚踩黑色圆头棉皮鞋,马尾辫上扎着红色的头纱,一左一右,松松散散地搭在胸前,眉毛修过,又仔细地描画,是弯弯的柳叶眉,脸色白白,小嘴通红,上衣口袋里夹着一只钢笔,胸前抱着笔记本,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技术处办公室门口。

    “秦今朝,秦工在吗?”

    办公室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就有人发出“呜呜”的起哄声。

    “呦,大美人,来找我们秦工干嘛呀?我们秦工可比你小!”

    高小萍使劲儿用白眼翻着起哄的人,朝着秦今朝这边走过来。

    秦今朝自然也看见了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张海洋连忙迎上去,“高小萍同志,我刚和秦工说了你要采访的事儿,正要去告诉你。”

    高小萍既然已经来到这儿了,自然就不用张海洋从中间传达了,她扫了张海洋一眼,径直往秦今朝那边走去。

    秦今朝站起来,朝她礼貌地笑了下,说:“高小萍同志,你找我。”

    高小萍笑得灿烂,头歪着,眉毛往上挑了挑,声音粘糯糯的,“是的呀,我找你呢,秦工真是贵人事忙,我好几回想找你都找不见人。”

    众人又开始起哄,“小萍妹妹,你找我呀,我不忙。”

    高小萍嗔怪地朝那人看一眼,说:“这边太乱了,不理他们,我们出去说。”

    秦今朝客气又疏离,“不好意思,等下还有事要忙。高同志是为了采访的事儿吧,上次已经采访过了,还是把机会给其他的同志吧,像是颜丹霞、陈向阳、徐良,他们都称得上是厂里的模范。”

    “秦工不接受采访,就采访我呗,我也是模范。”

    有人怪腔怪调地喊。

    秦今朝朝着那人笑了下,对高小萍说:“是啊,小刘同志也可以参访一下。”

    高小萍一跺脚,伸出手指头朝着那人点去,正要说话,便听见门口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喔,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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