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31章

    声音听着耳熟, 秦今朝抬头去看,是干部处的薛洋,自己进入工厂时, 很多手续是他带着自己办的。

    高小萍不悦地朝着门口看一眼, 翻了个很漂亮的白眼儿, 说:“你怎么也来了?”

    薛洋:“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吗?我来找秦工,关于座谈会的事情,有些事要找他商量。”

    秦今朝嘴角动了下, 他是筹备小组的成员不假,但主要负责的是座谈会上的技术指导, 且在座谈会上做关于技术革新的思路报告,还有废水装置的推广介绍,真没觉得薛洋能有什么跟自己商量的。

    这两人玩闹吃醋到自己这里了!

    高小萍是厂花,单身小青年经常讨论她, 对于她和薛洋若离若离, 似有似无的关系也听说过。

    秦今朝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其他人自然也看出来了, 就有看不惯的仗义执言,“我说, 你们小两口,要想打情骂俏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怎么跑我们技术处来了?当技术处是俱乐部大舞台了?”

    “你……”高小萍羞恼,脸憋得通红,朝着那人使劲儿跺跺脚,而后转向薛洋, 重重地“哼”一声, 扭着身跑了, 经过薛洋时,狠狠地撞了他一把,身后传来哄然大笑声。

    薛洋被高小萍撞得一趔趄,等稳住了身体,叫了一声“小萍”,就朝着她追去。

    “喂,薛洋,你怎么走了,不是找秦工有事吗?”

    秦今朝淡淡地撇了眼门口处,而后收回视线,该忙什么忙什么。

    下班铃声响起,秦今朝活动了下胳膊,觉得身体都发痒了,好长时间没运动,身体跟长锈了似的。

    邹新军拿着饭盆,说:“秦工,吃饭去,吃完饭一块儿打球?”

    秦今朝自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饭盆,说:“吃饭可以,打球就算了。”

    秦今朝一走,张海洋也跟着拿了铝饭盒去食堂,今天食堂有红烧肉,他打算打一份回去,给家里头加餐。

    最近天暖和了些,灯光球场每晚的篮球争取赛又开始了,不光是争夺球场,还是争夺观众尤其是女同志们的关注和欢呼声。

    刚进厂那会,秦今朝有空的时候也会跟着一块去打球,自从发现女同志们的目光老往自己身上瞄,还时不时窃窃私语偷笑后,秦今朝就不去了。

    “去呗,你最近都没来,看球的人都跑去薛洋那边了。薛洋这小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说他跟高小萍什么毛病?两人好就好呗,还非不承认,各自出来祸害别人。”邹新军不满地说。

    秦今朝心不在焉地听,眼睛往维修车间张望着,车间里的工人们端着饭盆陆陆续续走出来,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伸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想看的人影。却忽然被邹新军拉着跑起来。

    “糟了,忘了今天晚上有红烧肉了,赶紧跑,去晚了就没有了!”

    秦今朝被他带着往前跑,不由得又回头往维修车间的方向看一眼,颜丹霞怎么还不去吃饭?吃不上红烧肉怎么办?

    在技改小组,忙得顾不上吃饭,张海洋会去帮着打饭,他和食堂大师傅关系好,保证能打到最好的饭菜。

    食堂里,很多人排队打红烧肉,不光是在食堂里吃饭的单身职工,还有很多像张海洋这样住家属院的也在排队,轮到秦今朝他们时,眼看着大铝盆里的红烧肉已经不多了。秦今朝往食堂里四下里寻摸着,还是没有看到颜丹霞的身影。

    等终于看见她姗姗来迟的身影,他忙碰了碰排在前面的张海洋一下,示意他看后面。

    张海洋有些不解地看去,看见了颜丹霞,立刻招手叫她:“小颜,来这里。”

    颜丹霞目视前方,但眼神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冷不丁听人叫自己,懵了一下,这才发现队伍里拼命挥手的张海洋,还有笑看着自己的秦今朝。

    她以为找自己有事,连忙小跑着赶过来,就听见张海洋指指自己前面的位置,说:“你排在我前面。”

    排队时,约定俗称的,是可以排在熟人前面的,颜丹霞便也没客气,朝着排在后面的秦今朝和邹新军等人笑着点了下头,道了声谢,便排到前面去了。

    秦今朝这才放心了,回想起刚刚颜丹霞陡然被叫时懵懂的表情,像个突然被惊吓到的小兔子,真可爱。

    晚间,秦今朝回到宿舍,在宿舍地上坐了五十个仰卧起坐,稍微休息一会儿,坐到书桌前,将今天收到的两封信打开。

    旁边宿舍传来打扑克的呼和声,还有喝酒划拳的声音,集体宿舍就是这样,喧嚣吵闹,现在冬天,出去玩儿的少了,便都从室外转到室内。

    好在,如今他们很少过来打扰秦今朝,都知道他每天很忙,回到宿舍也不得闲,要设计图纸什么的,尤其是当了技改小组副组长后,无形之中,跟其他人就拉开了距离。

    这样很好,要是跟他才来厂里那段时间,宿舍里整天有人过来玩,还真耽误事儿。

    秦今朝拿出两封信来,一封是来自于燕市化工部的挂号信,一封是来自于豫南省,他同学的回信。

    秦今朝先拆开挂号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后,脸上露出笑容,将信重新叠好,放进信封里,又拆开另一封,豫南省的同学帮他打听了豫东油田的情况,据他说,目前的天然气出产量充足。

    豫南地区目前没有大化肥厂,豫东油田出产的天然气,只用于豫南省内的民间使用。

    秦今朝得知即将开始气荒的时候,便就开始琢磨了,他不想无的放矢地,全国各地乱跑,而是综合情况,选定目标,豫东油田就是他选定的目标。

    隔了两天后,海州厂收到了化工部下发的文件,文件标题是:关于举行10万吨以上合成氨厂节能座谈会的通知,沙厂长迅速浏览下去,看见了会议举办地点:海州化肥厂。顿时,心就落了地。

    跟这份文件同时下发的,还有一份关于做好节能座谈会筹备接待工作的指示。沙厂长让郭亮将两份文件下发下去,同时,召开筹备小组会议,听取各小组成员的工作计划。

    这会儿已经进入到1980年的2月中旬,这段时间,沙厂长一直在外面跑天然气的事情,他和沈岳良分别带一队人,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大大小小的油田跑了三四家,但不是天然气出产太少,且无法持续性地供应,就是有固定的供应单位,实在挤不出天然气来供应给别的单位。

    跑得沙厂长是身心俱疲,戏称自己这段时间跑的路程,都要超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了。

    沈岳良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按理说,他和沙厂长总得有个人是留在厂里驻守的,可沙厂长把厂子里这些领导扒拉来,扒拉去,除了沈岳良,竟然没有一个能撑起事儿来的,幸好厂子减产,几个车间主任都是靠谱的,只能祈祷最好不要出现些临时性的事件。

    由这件事情上,沙厂长深有感慨。老书记刘利民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比如总会计师胡鉴,比如工会主席涂元材,那都是跟着他一起辛辛苦苦,将大化厂项目跑下来,且为海州厂基建有过功劳、苦劳的人,所以,极力推荐他们,成为厂里的领导,但这些人,近些年来,不知道是生活太安逸了,还是觉得职位到头了,还是年纪逐渐大了,都开始倦怠起来。

    之前,沙厂长一直和梅书记争权夺利,都在想法设法拉拢这些人,获得他们的支持,此时,梅书记已经暂时出局,沙厂长把精力全都放在怎么样搞好海州厂,渡过眼前的危机上,便渐渐觉出自己人单力孤,全厂二千来人,站在塔尖上的领导层也有五位之多,但除了沈岳良,他竟一个人都用不上。

    他倒是也想用挤兑梅书记的办法,给领导层们分配任务,可想想就知道,他们会采用跟梅书记同样的方法,到时候,外面的事情他们不管,工厂内部的事情也不管了,沙厂长就真的抓瞎了。

    在这种困难的,只有沈岳良能跟他并肩战斗的时刻,沙厂长之前对于沈岳良跟秦今朝走得太近而产生的一些不快、顾忌也就烟消云散了。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能人,是该摒弃小心思,一起为了海州厂,为了海州厂二千名职工,真正做到大公无私了。

    这是沙厂长在油田招待所里,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犯愁着海州厂未来到底该如何时,下定的决心。

    这天,他和油田运销处的主任一块吃了饭,喝了酒,酒桌上,主任跟他谈了整个天然气行业的情况,现状就是,因着开采难度大,开采设备落后,天然气产量再逐月下降,而反之的则是,民间天然气用户激增。

    听了这位主任对于行内情况的分析,他心里头就堵得慌,海州厂是依赖着天然气这种原料才能生存的,原料都没有了,海州厂还能存在吗?

    在生存面前,其他的一切恩怨都太过渺小了。

    在油锅里煎熬了好几天,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座谈会的事儿尘埃落定,他正好可以借着开筹备小组会议的事情歇一歇,他不光是精神上的疲惫,身体也累,大冬天的,上火、咳嗽,瘦了好几斤。

    以至于秦今朝一看见沙厂长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原本白皙的脸庞黑黄的,脸颊上的那些红血丝也好似掺了煤渣一般,成了暗色的深红,说两句话咳嗽一声,要不是知道有保健医生定期给领导们做检查,他都以为沙厂长得了肺结核。

    沙厂长在座谈会的筹备会上倒也没多说什么,就是让厂办王主任将两份通知宣读了一遍,然后问了下担任筹备组副组长的涂元材,各小组成员的分工情况,又让各小组成员介绍了一下会议进展情况,之后又强调了此次会议的重要性,勉励大家好好工作之类的。

    座谈会的举办地正式确认下来,秦今朝猜测,技改小组的表彰大会应该也不远了。

    沙厂长之所以又拖了这么好多天的时间,无非就是等着这个通知,如果事情成功了,那么表彰大会的规格,小群成员们的奖励就更好些,如果没有成功,表彰也会表彰的,只是规模和奖励就没那么高了。

    果然,没过两天,厂办就下发了“关于表彰技改小组秦今朝等几位同志突出表现的通知”的公告,并通知全厂成员,与周六上午10点,在工人俱乐部二层举办表彰大会,要求全厂人员,除了部门当班职工外,全体参加。

    一时间,全厂的目光又都集中在技改小组的几名成员上,羡慕之有之,嫉妒者有之,说恭喜话的,说风凉话的,感叹自己只是没被选中,不然自己也行的……总之,就是取代了海州即将举办全国性座谈会的大事件,成为全厂讨论的话题。

    在这种热议声中,表彰大会如期举行。

    秦今朝、颜丹霞、陈向阳、徐良等几人被安排坐在了第一排,胸前带着大红花。台上,领导们正在接连讲话,大概就是回顾下海州厂的里程,讲讲这次的废水利用装置对于海州厂,对于化工行业的意义,讲讲厂里、社会上对于科技创新的迫切需求等等。

    颜丹霞自进厂以来,受过不少次的表彰,但这么隆重的,专门为一个小组举办的表彰大会,还是第一次参加,她平视着前方,脸上带着丝微笑,倒是看不出来紧张与否。

    她坐在秦今朝的旁边,能看见对方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而一边的徐良却像是椅子上长了刺儿一般,蹭来蹭去,双手把胸前的红花扯来扯去的,另一边的张海洋不停地抖动着腿,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反复念诵着等下要说的话。

    她将目光收回来,本来不紧张的,可是看着这两人,没来由就有些紧张了。

    “紧张吗?”身旁传来秦今朝低低的声音。

    颜丹霞微微点头,说:“有点儿。”她等会要作为获奖代表发言的,虽然提前准备好了稿子,也将稿子记熟了,也不止一次上太发言过,但还是难免有些发怯。

    秦今朝深深吸口气,而后缓缓吐出,给她做示范,“跟我这样做几次深呼吸,就能好很多,告诉你个秘诀,你上台的时候,就把台下的人想象成为萝卜白菜,就不紧张了。”

    “哧”,颜丹霞笑出来,想象着满场萝卜白菜的样子,只觉太可乐了,

    这么一笑,紧张感顿消,她感激地道着:“谢谢秦工,我好多了。”

    很快,到了颁奖环节。

    秦今朝走在最前面,颜丹霞等人依次跟在后面,在舞台上排成一排。

    虽然是上午,工人俱乐部里有日光能照射进来,但舞台上打着偏黄,却明亮的灯光,背后挂着大红色的幕布,上面贴着写在黄色彩纸上的“技改小组表彰大会”几个大字。

    站在舞台上,灯光照在身上,表现得更高大,更光彩夺目了。颜丹霞想起秦今朝说的,将台下的人当成萝卜白菜,又是一阵儿的好笑。

    沙厂长亲自宣布对他们的奖励。

    “……提一级工资,颜丹霞、陈向阳、徐良现金奖励200元,张海洋、梁静现金奖励100元……”

    台下一片抽气之声,这奖励未免也太高了吧!200块,顶上很多人四五个月的工资了!且还能提一级工资,每个月少则多七八块,多则十几块,天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奖励!

    台下炸锅了,台上的人除了秦今朝之外,也都意外极了。

    单知道秦组长会尽量争取奖励,却没想到奖励这么多!尤其是张海洋还有梁静,他俩在小组里,一个是内勤保障,一个是财务核算、监督,自认为没干什么了不起的活儿,却跟着沾了这么大的光,都有些心虚。

    张海洋瞄着秦今朝,激动得快要站不住了,他这些年一直都不得志,努力在办公室里干活,寻找存在感,评职称没戏,工资涨不上去,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站上领奖台的一天,没想到工资是以这种方式涨上去的。

    灯光晃得他眼睛直发酸,鼻子也酸,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颜丹霞虽然意外,倒是没有张海洋那么激动,她在经济方面一向宽裕,却主意到,沙厂长宣布的奖励名单里只有他们这些组员,却没有组长的!

    她疑惑,又着急,他们这些人里,最有资格得奖的就是秦今朝,没有他设计,没有他积极组建技改小组、督促小组工作,怎么可能废水利用装置的成功!

    她不由得焦急起来,余光瞥向旁边的秦今朝,他还是一脸淡定从容的样子。她知道秦今朝了解的信息比她多得多,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有没有什么内情,便也渐渐冷静下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沙厂长提到了秦今朝的名字,她连忙摒弃杂念,专心又期待地听着。

    “……秦今朝同志,自进厂以来,积极学习,改进生产技术……经厂委,党委研究决定,成立技术革新办公室,由秦今朝同志担任办公室主任,归沈岳良总工直接领导。”

    总工直接领导?那不也是工厂里的处级单位?不过,沙厂长并没有解释这个技术革新办公室在厂里的行政级别。

    他的讲话还没有完,颜丹霞继续凝神听着:

    “另外,因秦今朝同志无偿将废水利用装置技术献给国家,海州厂给予他一千元的奖励!”

    说着,沙厂长带头鼓掌,台下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许是因为组员都得了一两百元的奖金,工资也升了一档,秦今朝这个领导者得了一千元的奖金,反而不那么震撼了,很多人虽然心里头微酸,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人家应得的,靠着真才实学,认真研究,发明出来的东西,给厂子、国家节省那么多资源,奖励多少都不为过。

    心头发酸,羡慕,那行啊,跟他学习,也搞发明,也搞创新,那自己也能得奖金,得荣誉!在座的很多工人都这般想着,心里头涌动起来热情。

    秦今朝站在台上,看不太清楚下面人的表情,但是从这热情的欢呼上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其实,他现在有些意外,沙厂长居然给他安排了这个位置,按照他的说法,这个技术革新办公室,是和技术处平级的单位,是之前的技改小组副组长所不能比拟的,说是连升三级也不为过了,且归沈总工直接管辖。

    看来,这位沙厂长不算是气量狭小,不容忍的,这很好。

    至于奖金,他倒是不奇怪,国家对于类似的事情,有相关的奖励规定,他猜,不光厂里有奖金,化工部也会有。

    自己辛苦所得,拿得理所当然。

    颜丹霞替他高兴,这才公平嘛!

    不光颜丹霞,其他的小组成员也都与荣有焉,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对于秦今朝这个副组长心服口服,因着他的年龄,私下里偶尔会开些玩笑,但进入到工作状态时,他是绝对的权威。

    表彰大会结束,很多和秦今朝比较熟的人都没有走,待领导们一退场,争先巩后地围过来,对他表示祝贺,又有让他请吃饭的。

    几十上百号的人,真要吃饭这一千块能打住吗?张海洋怕秦今朝吃亏,着急地提议,说:“要不去供销社买些糖果、瓜子,大家伙分分,就是沾沾喜气。”

    颜丹霞又险些笑出声来,糖果、瓜子,怎么跟分喜糖似的,加上“沾喜气”这三个字,就更像了。

    但其他人显然没往这边想,都表示同意,大家伙簇拥着秦今朝就往外走。

    秦今朝回头,想看看颜丹霞还在不在,却看见了她含笑揶揄的表情。

    秦今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的她,不禁呆了一瞬,而后招呼着:“丹霞,梁姐,徐良,都一起吧。”

    到了供销社,秦今朝大手一挥,让售货员把不用票的糖果、点心都拿出来,有多少算多少,都给包圆儿了。

    大家你抓一把我抓一把,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笑容。

    梁静笑嘻嘻凑上前去,左右手开弓,抓了两大把糖回来,将其中一把递给颜丹霞,“拉开兜,我都你放兜里。”

    颜丹霞抻开防寒服的大口袋,由着梁静将糖果放进去。

    梁静也将另外一只手里头抓着的糖果放在自己口袋里,剥了一颗水果糖吃,笑呵呵地看着其他人,说:“真热闹,跟过年似的。”

    颜丹霞也剥了一块糖吃,说:“是啊,今儿高兴。”

    第32章

    秦今朝好不容易从人群之中钻出来, 手里头拿着一包桃酥,用油纸捆着,油从里面洇出来, 他看见了颜丹霞身边的梁静, 微有些僵, 但很快恢复了笑容,将包装桃酥的纸捻解开,露出里面的桃酥, 放到梁静和颜丹霞中间。

    里面八块大桃酥,是一斤。

    梁静捻起一块, 先递给颜丹霞,说:“秦工专门给咱们拿过来的,吃吧,这桃酥可是咱们海州厂供销社最好吃, 最贵的点心了。”

    一咬一掉渣, 必须得用手接着,又酥又香, 好吃得很。颜丹霞咬了一口,眼睛眯起来。

    秦今朝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他发现, 颜丹霞虽然不挑食,但吃到好吃的,表情就会变得不一样,眼睛眯起来,一脸享受的,像个孩子一样。

    下午, 秦今朝就被通知, 技术革新办公室准备好了, 就在原来的310室。里面所有的办公设备都是齐全的,张海洋也一直在打扫着卫生,可以直接搬进去。

    秦今朝没忙着搬办公室,等沙厂长和沈总工开完会,立刻去了沈总工办公室。

    这个会议参会人只有沙厂长和沈总工两个,一是商量该怎么开展下一步的找气工作,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沙厂长愈加看中沈总工,起码他这个人有想法,有能力,也愿意去做事,俨然将他当成左膀右臂。二是再跟他具体说下秦今朝的事儿。如今沙厂长是厂里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做出成立技改办公室的决定时,并没有跟沈总工商量,只是提了一句,具体情况,沈总工还是在表彰会上才知道的。

    也是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将问题搞清楚,正好秦今朝过来了,沈岳良就将从沙厂长那里问出来的,又转达给他,给他讲了讲部门职责,职级结构等,说道:

    “……我估摸着,是想要把咱们当成嫡系的意思,他确实是没人可用了,所以才把你提拔上来。现有这些领导动谁都不合适,你又年轻,他干脆就成立一个新部门,职位高,职级略低。海州厂现在是他的一言堂,成立一个新的部门没有侵犯别人的利益,所以他提出来的决定也没有人反对。”

    秦今朝点点头,从沈总工这里听到的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沈总工抬高了胳膊,拍拍他的肩膀,说:“放手去干吧!我如今能管的事情也更多了!”他的意思是,以后能更好地给自己保驾护航。

    秦今朝点点头,说:“人事权下放给我了吗?”

    沈总工:“你想要谁?我让其他部门配合。”

    秦今朝:“张海洋、徐良,他们两个的人事关系我想调入到技改办公室来,还有颜丹霞,陈向阳,他们两个不可能调过来坐办公室,我希望他们两个也是技改办公室的成员,如果需要的话,要配合技改工作。”

    沈总工点点头,说:“我去帮你协调。”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烦恼地说:“涂主席希望让他儿子进你的办公室,被我拒绝了,但我看他那意思,还是没死心。他要是找你,你尽管把他推到我这里来。”

    小涂到底是被沙厂长给调回来了,但是没在往燕市办事处安排人。

    一个萝卜一个坑,小涂又不是技术人员,回来后的位置就比较尴尬了,沙厂长许诺的职位是明升暗降,就是个没前途的养老职位,评职称、涨工资都没戏,一辈子就算是看到头了。虽然在燕市办事处也是如此,但好歹在首都,天高皇帝远,经费充足,能落在手里的油水也足,小涂自己也乐意。

    涂主席快犯愁死了,小涂天天在家里闹,他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这不是看见秦今朝混得风生水起的,也觉得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前途,就想让小涂跟着他,能沾沾光。

    秦今朝想起在燕市见过的那个年轻人,想了想,说:“如果涂主席再找你,没有办法拒绝的话,就让他过来吧。”他相信,没有用不好的人,只有没安排到合适位置的人。

    沈总工确实被涂主席缠得不行,那老头子,端着自己的茶缸子,一天来找他好几回。他是闲得慌,自己可以忙得要死。

    涂主席不敢找沙厂长,知道他的心硬得很,因着天然气的事儿,整个人更显急躁,他不敢触霉头。他就仗着沈岳良脾气好,年纪又比他小,好说话罢了。

    他跟沈岳良似真似假地抱怨,说:“人啊,手里头还是要多握些权利才好,不然连儿子的工作都安排不了。”

    他手中的权利还小吗?只不过懒得管事,图清闲罢了,且小涂也不是安排不了工作,而是太挑剔罢了,就小涂那个水平,要他爸不是工会主席,海州厂能要他吗?

    沈总工真是不爱听他这些言论,好似他多委屈似的。

    听了秦今朝的话,沈总工摆摆手,说:“没事,不用理他。”

    秦今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秦今朝回到办公室时,张海洋已经将他桌面上摆放的物品都收拾好了,整齐地摆放在纸箱子里。

    他一进来,办公室的说笑声停止了一瞬,而后纷纷向他看过来。每个人桌子上都摆放着糖果和瓜子,他让张海洋带回来很多,有没跟着去供销社的,也都挨个发了。

    “秦工,这就走了吧?”

    秦工朝着他笑着点头,而后拱拱手,说:“这就走了,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了。”

    “以后得叫秦主任了,以后可别忘了我们,有好事想着我们点儿。”有人喊道。

    秦今朝笑:“欢迎你们随时来310找我,对了,有关于技术创新、工艺改造等的好点子,好想法,欢迎随时和我交流,如果能立项,奖金、荣誉我会尽量争取。我们之前搞的废水利用装置就是抛砖引玉。”

    顾名思义,技术创新办公室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做全厂的技术改革,涵盖的范围很广,硬件的,技术的,工艺的,流程的……只要对海州厂有利的,全在改革的范围内。

    “好嘞,秦工,我们努力,争取也能拿上奖金!”

    大家说说笑笑,一块送秦今朝出门。张海洋帮着秦今朝抱着纸箱子,一直送到310,还依依不舍的,他太喜欢这个办公室了,以至于秦今朝打开钥匙开门锁,他又跟着进来,还有些欲言又止的。

    秦今朝:“估计明天,你就能拿到调岗通知书了。”

    张海洋愣了一下,而后露出激动之色,忙不迭追问着:“秦工,你是说,我也能调到技改办公室了?”

    秦今朝点点头,说:“对,我,你还有徐良,就是目前技改办公室唯三的全职职工。”

    张海洋喜得不能自抑,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拍得手心生疼,又略有些遗憾地说,“要是小颜,陈师傅他们也能来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可那是不可能的,没有项目的情况下,颜丹霞不可能整天守在这间办公室里。

    也不知道那包桃酥梁静有没有再分给颜丹霞几个,那会儿,她递给颜丹霞一个后,就将整包都托在手里了,后来,大家又围着他说话,颜丹霞跟梁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看得出来,颜丹霞很喜欢吃桃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找到机会请她吃。

    被秦今朝惦记的颜丹霞,手里头捧着几块桃酥回了维修车间,梁静把那一包桃酥分了一半儿给她,路上正好遇见了何嫚,便将桃酥给了她,又分了些糖果出去,让带回去给孩子吃。

    何嫚也没跟她客气,握着手直说恭喜,说:“你刚才在舞台上,胸前带着大红花,光荣极了!你这丫头。”她一脸与荣有焉的笑,朝着何嫚比比大拇指,说:“我坐在台底下,听旁边的人都在谈论你们呢,都羡慕、崇拜你们,还有人打听秦工多大年纪,有对象了吗?他啥情况,你知道不?今天好几波跟我打听的了,都知道我跟你关系好,你又跟秦工原来在一个小组。”

    颜丹霞摇摇头,秦工的年龄不是秘密,但有没有对象,她真不知道,平时在一块,讨论工作上的事情还来不及,谁还会关心私事啊。

    何嫚:“那些人啊,都想着给秦工介绍对象呢,也是啊,那么好的条件,谁不眼馋,不过……”

    她上下打量了颜丹霞一番,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在底下,瞧着你跟秦工你俩,郎才女貌的,相配得很呢!”

    颜丹霞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婶子你可别乱点鸳鸯谱,我们就是同事,我比人家大了好几岁,可别乱说传出去就没法相处了。”

    何嫚见颜丹霞真的急了,忙说:“行行行,我不说了,我就是随口说几句,秦工那人啊,惦记的太多了,还这么年轻有本事,将来啊,不定能走多远呢,也不一定能在海州厂长待,跟咱们不一路人,找对象啊,还是得脚踏实地的。行了,我不跟你聊了,忙去吧。”

    颜丹霞继续往维修车间走,心却乱了,还有些恼怒,怪何嫚什么话都敢说,她摸了摸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有些发烫了。她忙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合成氨车间输送管连接处改造的事情。

    技改办公室正式成立,主要职责也对全厂公布,颜丹霞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技术办公室,将更换连接管的想法跟秦今朝说一说。

    不过,还没等她找出时间去技改办公室,林玉峰就领了份通知来,然后召集车间全体人员开会,宣读了通知。

    通知上说,任命颜丹霞和陈向阳兼任技改办公室的顾问,又明确了他们的工作职责,比如参与装备设施的改进项目等等。

    这样的通知,本来私下里通知,再跟直属领导说一声就可以的,林玉峰这么做,是想避免颜丹霞再被人说酸话,也隐隐有些替她扬眉吐气的意思。

    他可是知道,没开表彰大会时,以康明强为首的那些人,没少说风凉话,说颜丹霞两人是被人利用完了就撵回来了,啥都没捞着,亏得之前还屁颠颠地给人帮忙,还以为要坐办公室去了,还不是得回维修车间来。

    等表彰大会一开,他们什么话也没有了,升一级工资,200块的奖金,馋得他们眼睛都绿了!

    林玉峰宣布完通知,特意去看康明强,果然见他一脸拉不出屎来的表情,心里头也觉得痛快。他虽然是车间主任,但还真有些管不住以康明强为首的老油子。

    康明强是厂里唯一的六级钳工,年纪又大,资历又老,笼络了一小撮人,在车间里嚣张跋扈的,林玉峰脾气又好,性子软和,长久下来,康明强捏住了他的脾性,越发的无所顾忌。

    要不是颜丹霞确实有本事,性子又坚毅,早被康明强这个名义上的师父给挤兑得调车间了。

    “颜姐,恭喜啊!”黄小刚凑过来,挠着脑袋,搓着双手,笑嘻嘻的。

    以前都叫颜师傅,这会儿叫颜姐了。

    颜丹霞点了了下头,随意地说:“劳你关心。”

    黄小刚是电工学徒,却总是往康明强身边凑,听从他的调拨,一直对颜丹霞充满了嫉妒和敌意,没少故意挑衅说酸话。但这会儿,这些情绪通通都没有了,因为颜丹霞将他远远地甩开了,他便是坐飞机、坐火箭,也追赶不上了。

    人总是这样,对于比自己强的人会产生嫉妒,但如果那人比自己强太多,就是穷尽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反倒能够平和看待了

    黄小刚这会儿便是这样,之前的那些负面情绪忽然就没有了,反而想要巴结讨好她。

    颜丹霞以前对他们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不代表着不记仇,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跟这种人握手言和的。她瞧不起这样拎不清,脑子糊涂的人,有想方设法挤兑别人的时间,不能多研究研究业务吗?

    黄小刚:“颜姐,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找我,嘿嘿。”

    颜丹霞“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黄小刚也觉出来尴尬了,挠挠脑袋,在原地站着,还想说点什么,但到底没说出来。

    那边的康明强瞪着三角眼使劲儿地往这边瞧,脸巴子耷拉着,谁都能看出来被气得够呛。

    黄小刚的正牌师父,电工王卫国笑呵呵地看他,说:“老康,高兴吧,带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徒弟,真让人眼馋啊!”

    康明强脸色更差,这维修车间里,谁不知道他和颜丹霞早就闹掰了?要不是新人进车间必须得先当学徒工,必须得有师父带,而他是厂里唯一能带徒弟的六级钳工,也不会有这样的师徒名分,两人一开始就只是名义上的师徒,他没教过颜丹霞什么本事,颜丹霞也没真心实意把她当师傅。

    后来康明强更是把颜丹霞当眼中钉,没少想方设法给她下绊子,就这种关系,颜丹霞得了荣誉,他能高兴?气得要死要死的!

    王卫国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头舒畅得很,直骂他活该,气死才好!自己正经的徒弟给弄成了仇人,又来拉拢别人的徒弟给他当枪使,呸,什么玩意儿!

    颜丹霞没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自顾自干自己的事情。她将输送管连接处的设计思路在大脑中整理一下,翻找出之前自己画的图纸,又借着从书本和秦今朝那里学到的科学的机械绘图知识,准备重新绘制一份儿。

    黄小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颜丹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悻悻地走了。

    等颜丹霞将设计图画好,来到技改办公室,却听张海洋说,秦工和沈总工、沙厂长一起,去化工部里开会了。

    颜丹霞一愣,下意识地追问:“开什么会儿?”

    张海洋说:“就是废水利用装置的事儿,应该就是想要量产,推广到化肥、化工行业的事儿。”

    厂里接到的开会通知没说得特别详细,但这是秦今朝预料之中的事儿,便跟张海洋提了一句,因着跟颜丹霞也有直接关系,她又不是个乱说话的,张海洋便直接跟他说了。

    颜丹霞点点头,想起某天晚上秦今朝说过的,技改小组未来的两个方向,这么看来,如今都按照他的计划,两个方向都在一步步地推进着。

    “说了哪天回来吗?”

    张海洋摇摇头,说:“没说,等秦工回来,我去车间告诉你一声。”

    颜丹霞正要离开,又有人进来找秦工,听说秦今朝不在,便将一包用报纸包好,捆扎在一起,用麻绳系着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说:“广县那边的土烟,等秦工回来你转交他。”

    这人颜丹霞也认识,正是以奇装异服,流氓歌曲、舞蹈闻名全厂的蒯鹏。他说完,还很朝着颜丹霞笑笑,说:“颜师傅也在呢。”

    颜丹霞也对他回以微笑,她不觉得蒯鹏是小流氓,他的品性比厂里绝大多数的人还要高尚。

    她难得起了好奇心,问道:“是秦工托你带的?”

    “是啊,秦工说他有一位伯父特别喜欢抽广县的土烟,说是劲儿大,抽着过瘾,听说我有时候会跑去广县送化肥,就委托我帮着带一些回来。秦工出手大方,每次给的钱都不少,搞得那边的老乡一看见我就问我收不收土烟。这回秦工交代我了,就赶紧给他带回来些,也就是现在政策放宽了,能从老乡们手里直接买东西了。”

    蒯鹏这个人一向是问一答三。一个问题,回答了一长串还没有完,接着说:“秦工这人太讲究,太客气,他让我带东西每次都给我跑腿费,我不收吧,他就送我烟票、糖票、布票什么的,说是他用不着。”

    说着,他还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张海洋说:“这就是用秦工给的烟票买的,好抽得很,来一根。”

    张海洋不抽烟,不过也没有拒绝蒯鹏的让烟,接过来后,烟夹在了耳朵后面,又找火柴来帮蒯鹏点烟,他对于有人这么夸奖秦工非常的高兴,立刻附和着说:“是啊,我们秦工为人最大方最豪爽,不光对你大方,对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是这样,我能在他手底下干活,真是走了大运,我跟你说啊……”

    两人说得很投机。颜丹霞听了一会儿对于秦今朝的溢美之词,嘴角含笑地走了出去。

    再说秦今朝这头,他和沙厂长沈总工三人赶到化工部,顾不上休整就被带到了会议室。

    这次会议的规格很高,参会的都是大人物。

    职务最高的是化工部的牛副部长,还有化肥司的王司长,有他们之前见过的装备处黄副主任,正职的钱主任一同过来参会,另外还有装备处下属的化工部第二机械厂厂长管纵横。

    会议由牛副部长亲自主持,在会上主要做了二点指示。

    第一,废水利用装置量产化,面向化肥行业及化工行业所有的工厂,量产化过程中所需要的技术改进,图纸改造等等,由海州厂原技术革新小组继续负责;第二,废水利用装置量产化工作由第二机械厂负责。

    对于会议上做出的决定,秦今朝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报告中,大框架的东西都是之前通过计划报告书的方式汇报给王司长的。且在前两天收到的,王司长亲笔回信里对他的思路和建议大加赞赏。

    这次的报告在他拟写的报告书基础上,修改了一部分内容,并且将责权划分到各单位。

    沙厂长却是坐不住了。

    按照牛副部长的意思,就相当于是把海州厂的劳动成果拱手让给了第二机械厂,这明晃晃地让人摘了桃子啊!

    海州厂一点好处没落下不说,还得出人出力去帮助机械厂做技术改进,这也太不公平了!他有些坐不住了,虽然这是部里的指示,虽然这是领导做出的决定,但他还想为海州厂争取利益!

    但是他现在脑子很乱,怎么为海州厂争取利益,争取什么样的利益?一点头绪都没有,总不能就拍着桌子跟牛副部长和王司长说,这对海州厂不公平,我不同意吧?空口白话的,想让领导给解决问题,怎么也得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才行啊。

    他不由得看向了一边的秦今朝,只见他表情平静,从容坦然,好似对于人家把他的工作成果抢走,一点都无所谓似的;再看另一边的沈岳良,他正在认真聆听王司长和黄副主任及管纵横三人的谈话,手中不停,低头记着笔记。

    他瞬间又是一股子无名火起,觉得这海州厂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自己是真心这个厂长在为工厂利益考虑,可惜是个光杆司令,有种置身孤岛,孤立无援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间歇,沙厂长立马把秦今朝和沈岳良叫出来,三人躲在楼道里。

    第33章

    沙厂长掏出一根烟, 点燃之后狠狠嘬了两口,眼看着一支烟就剩下少半截,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后, 才看向沈岳良, “对于今天会上牛副部长的决定, 你怎么看?”

    沈岳良扫了秦今朝一眼,似乎没有理解沙厂长的意思,回答说:“服从上级部门的安排呗, 还能有什么办法?”

    沙厂长又狠狠嘬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 用穿了棉皮鞋的脚碾灭。这才转向秦今朝问:“你呢?废水装置是你设计的,是你带人完成的,你就眼看着给他人做了嫁衣?”

    沙厂长等了几秒钟没有听见秦今朝的回话,便又继续说:“你平时不是办法挺多, 挺有主意的嘛, 怎么这个时候蔫了?这就好比咱海州厂做了顿红烧肉,结果把红烧肉全都送给了邻居家, 咱就闻了闻肉汤味,看得见吃不着, 任嘛没落着,完了,你还得颠吧颠给人家送过去,喂到嘴里边!秦今朝,我告诉你,这个项目不管怎么说, 都该是海州厂的!”

    沙厂长越说声音越大, 越说语气越冲, 说到后面“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显见是真的生气了,双脚不停地在已经成了灰烬的烟头上继续踩。

    秦今朝这才开口,“沙厂长,您先消消气,其实我有想过由咱们海州厂来承担量产化的任务,可是考虑后觉得不现实,且不说化工部能不能同意,就说量产化得需要相应的机器设备,得需要大量的资金去采购设备,还要有人员去操作……隔行如隔山,对咱们这种生产化肥的企业来说,实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沙厂长自然知道不可能由海州厂自己来生产,秦今朝说的完全就是废话,但是秦今朝为工厂考虑过,这是种态度,他的火气竟渐渐地消了下去。

    “你接着说。”他又想抽烟了,刚摸到烟盒,一低头,看见被自己踩灭的烟头,落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淡绿色石灰板地面上,狼藉一片,立时将手又抽了出来,用力地揉了揉鼻子。

    秦今朝继续说:“我的想法是,咱们和第二机械厂合作。”

    “合作?”

    沙厂长和沈总工异口同声,几乎同时开口。

    “对,不是海州厂给机械厂做技术支持,而是两家工厂一起合作,咱们出技术,他们出机器设备,所获利润,两家一起分配。”

    这种模式,并不算少见,也很好理解。

    沙厂长和沈总工对视一眼,而后神情彻底缓和下来,脸上带出些笑容,说:“看来,你都想好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在会上才想到的,考虑得没那么全面。”

    沙厂长:“谦虚是好事,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谦虚了。你的提议当然对咱们是非常有利的,但怎么能让部里,还有第二机械厂同意呢?平白分给咱们一半的利润,他们也不乐意吧。”

    也难为秦今朝能想出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对海州厂最有利的方式了,既不用投入更多的资金和人力物力,还能拿利润,对于因为天然气减少供应,而蒙受重大生产损失的海州厂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儿。

    机械二厂是化工部下属的机械厂,属于集体企业性质,利润上缴一部分给化工部,剩下的就可以自行分配。

    现在问题的关键点变成了该怎么让部里同意。

    “我想,对于部里来说,他们只想要废水装置尽快投产,装配在机器上,早日达到节约能源的目的,至于海州厂和机械二厂是什么样的合作模式,影响不大。”

    秦今朝的报告里,没有写得这么详细,第一是没有必要,王司长他们要的是个思路而已,太具体了,反而不好,第二是存了私心,要增加在沙厂长这里的话语权,今天,即便是沙厂长不找他想办法,他也会想方设法让沙厂长去争取的。

    “所以,只要让领导们知道,这样的合作模式更加能够调动海州厂技术人员的工作积极性,且能够继续在技术创新的路上发光发热,而不是一锤子买卖。说白了,就是要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秦今朝说得有些隐晦,但显然沙厂长和沈总工都不是傻子,非常明确地领会了他这句话的精髓。

    沙厂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就用手拍了下墙。

    他面对上级部门时,总是很心虚,因为接触得少,没有背景、后台,难免小心翼翼,唯恐让上面不满。可是为了海州厂的利益,他豁出去了!反正领导们横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儿就撤了自己,真想要撤了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如今海州厂离了自己,恐怕运转都难。

    他这一拍,把秦今朝和沈总工都吓了一跳,忙问,“手没事吧?”

    沙厂长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对秦今朝说:“你接着说。”

    秦今朝点头,继续说:“而第二机械厂,让他们把即将吃进去的红烧肉吐出来,自然不高兴,但需知,这红烧肉本就是咱们做出来的,得先有人做,他们才有得吃。他们生产制作过程中,如果缺了海州厂的技术,就无法继续下去。如果海州厂只是技术顾问,便完全不用对生产时间、质量等承担责任,而如果是合作者的身份,那就是风险共担。”

    沙厂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随着秦今朝的话语,心里头构思着等会在会上该怎么阐述自己的观点,该怎么说得委婉些,但表达的意思却要明确、有力度。

    “还有就是,我们可以承诺,便是这次的废水利用装置都装配到全化工系统,之后也会有持续性的合作,我们以后会继续技术的革新、改造,这点,从海州厂专门成立了技术革新办公室就可以充分说明,咱们对于技术革新的重视程度,想必管厂长也不会放弃送到嘴边的红烧肉。”

    沙厂长点点头,胸有成竹,他对沈总工说:“到时候咱们两个配合。”

    沈总工重重点头,“放心!”

    在这样的场合里,秦今朝虽然是废水利用装置的设计者,但还真说不上话,就得靠着沙厂长和沈总工两人互相配合了。

    不过,身为大厂的厂长和副厂长,秦今朝绝对相信他们有这份能力。

    果然,在他们两位默契的合作下,化工部和管厂长都同意了合作经营的提议。之后,在化工部几位领导的见证下,双方根据责、权、分工,签订了协议,所得的利润,刨除掉上交给化工部的部门,按照三七分成,海州厂占三成。

    …………

    “哈哈哈”,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心中敞快无比。

    晚上是管纵横请客,也邀请了部里领导,不过他们都谢绝了,就是机械二厂的人和海州厂的三位,反而更自在,敞开了吃喝。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在酒桌上跟管厂长称兄道弟的,相谈甚欢。

    论行政级别,论工厂规模,第二机械厂和海州厂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但细聊起来,两人却有类似的成长背景,都是从技术员一步步升职,成为一厂之长的。据管厂长说,他也是上头没人,单凭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打拼出来的。

    不过,沙厂长对此嗤之以鼻,之后,对扶着他的沈总工和秦今朝说:“我才不相信,他要是没点关系,领导为啥不把生产任务交给一厂啊。”

    他自己是凭着本事升为厂长的,却总觉得别人是靠着关系的,这让他在同级别、同职位人的面前总有种优越感,自负,瞧不起,却又羡慕。

    两人在酒桌上谈天说地,也聊了很多正经事。凑在一起算物料成本,算利润所得,算各自能有多少分红。

    当然,这只是大概数,到时候产品报价多少得由会计核算之后,按国家标准去定价。

    但化工部下辖的直属企业,各省的化工企业,林林总总,怎么也得几千家,算下来的利润非常可观。

    要是以前,财大气粗的海州厂根本不在乎这点利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天然气严重缺乏,每月的生产任务完不成,但上级不会因为原料的短缺而调整下达到海州厂的生产目标。

    也就是说,生产任务完成所获的额外奖金没有了,那么,员工福利也就没有了。

    从建厂以来,海州厂就以福利优厚,远超于海州市其他工厂、单位而闻名,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海州厂,就是为了这些高福利。

    职工们都习惯了,过年过节的啥都发,吃穿住用行厂里都管。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

    沙厂长担心福利大幅度减少的话,职工们不满的情绪太重,从而引发一些麻烦。有了跟机械厂合作赚得的这笔利润,就可以用来给职工发福利,可以稳定海州厂广大职工的心。

    第二天,应管纵横厂长之邀,秦今朝一行三人去第二机械厂参观。

    机械厂位于市郊,距离化工部开车的话,大概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再往东开一点就是庄稼地,据说以前都是抛荒地,解放以后,平整土地,才成了大片良田。

    管厂长笑呵呵地领着他们下车,说:“我们第二机械厂不比海州厂规模大,就是个二百多人的小厂子,当初建厂的时候城里没有合适的地方了,就选了靠近城郊的点儿,好处就是空地大,将来规模扩大,还能扩建厂房。”

    沙厂长:“管厂长目光长远。我们海州厂虽然规模略大一些,不过也是建在远离市里的城郊之地,这点跟机械厂还是挺像的。”

    两人在前面边走边聊,秦今朝和沈总工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有厂里其他干部帮着做介绍。

    秦今朝问了下厂里的基本情况,又去厂区里实地做了参观,看了生产出来的产品,又跟技术员、工程师们做了交流,便对厂里的水平有所了解。

    下午,一行三人跟机械厂的领导和技术骨干开会,又请秦今朝做了废水利用装置的介绍。

    这个装置是秦今朝设计的,又是全程跟进、监督做成实物的,这种介绍信手拈来,机械厂的技术骨干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问题,一场介绍会开成技术交流大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7点多,还意犹未尽。

    管厂长只好吩咐食堂将饭菜送过来,跟沙厂长感慨,“海州厂不愧是部里直属大厂,就是人才济济!你看秦今朝同志在我们这里多受欢迎?我们的工程师们都把他当成老师了!比不了啊!”

    沙厂长哈哈笑着,有些得意地说:“他是常四海教授的高徒,我们厂也就他这么一个人才。”

    管纵横大吃一惊,“化工大学的常四海教授吗?我的妈,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我一直想请常四海教授担任我们厂的名誉技术顾问,可惜啊,常教授太忙,也没啥机会能见到,原来是常教授的高徒,难怪,难怪!”

    管纵横愈加热情起来,过去叮嘱厂里的青工们,“常四海教授的高徒,真正的大学生,你们一定要珍惜和他学习的机会!”

    青工们一听,本来因为长时间摄入知识而感到疲惫的大脑立时又振奋起来,将秦今朝围在中间,一边吃饭,一边抓紧时间问问题。

    秦今朝对于爱学习,渴望知识的人一向都比较有耐心,他一一解答着问题,从他们身上,恍惚看见了颜丹霞的影子,他想,颜丹霞一定会特别喜欢机械厂的氛围。

    将近十年的空档期,人们太渴求知识了。

    沙厂长看着机械厂的年轻人,心里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家那些青工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身上没有这种积极向上,努力学习的劲头。

    他想,海州厂里的职工们是过得太安逸了。所以,一旦出了些事情,除了自己这个厂长,竟然无人可用,说是工人阶级们都是厂里的主人翁,可是大家互相挤着、靠着,都指望别人能给遮风挡雨,谁能真正站在主人翁的角度为厂里考虑呢?

    他清晰地意识到,海州厂处于社会的大变革中。就像以前,打死他也想不到生产原料竟然能够断供。而对于天然气的极度依赖,就是海州厂的命门,被拿捏住了,就可以生,也可以死,进了海州厂也不一定能端上铁饭碗。

    也许秦今朝的那些做法是对的,处在这社会的变革之中,只有跟着社会一起变,去适应社会大环境,才能够生存下去。

    此时的他,更加坚信,自己成立技改办公室,对秦今朝委以重任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参观完第二机械厂,沙厂长和沈岳良先行回海州。秦今朝留下来,跟机械厂商议,废水利用装置量化生产的具体事宜。

    隔天,秦今朝又去了趟化工部,领取了化工部给予的800元奖金,这部分奖金主要是国家对于无偿将专利产品转让的奖励。同天,他接受了化工日报记者采访。

    周日上午八点半,颜丹霞如期来到了小梁庄公社农机站。

    农机站正房在东边,是三间挑高的大瓦房,左侧几排小房是办公室,中间隔了个非常宽阔的泥土地大院子,用石滚子反复的碾压过,非常瓷实平整,颜丹霞棉皮鞋底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正房的门都大敞开着,挂了棉门帘子,有人撩开棉门帘子往外瞧着,一看见颜丹霞,便扬声叫了一声:“丹霞姑奶奶,你可算是来了,等你好几个星期了!”

    丹霞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快走几步叫了声:“站长。”

    被称为站长的40多岁男子,刘广志便笑了起来说:“可别叫我站长了,手里头就俩半人,连个编制都给你争取不来!”

    事情过去好些年了,说起这话来,语气中犹带着怨气。他欣赏颜丹霞在维修上边的天赋,就想把这个人留住,为了帮她争取个编制上上下下的跑,好不容易争取一个来,还被人给顶了。得了编制的人来这边上班,没一个月就被调去县里了。

    合着抢了他的编制不说,还把他这当成跳板了!给他气得捶着胸口在院子里头骂了好久,可是也没办法。

    后来,颜丹霞的父亲意外去世,她想去海州厂接父亲的班,他虽然不舍得颜丹霞这个人才,但是为了她的前途,还是鼓励她去,又给争取了一份顾问的工资。

    ——上面不想给也不行,没有这一位顾问,好多农机都没人会修,老农民们不干了,都跑来农机站抗议,那他也没办法呀,会维修、技术好的,被挤兑走了,找我也没用,你们上去上级单位闹去吧。

    老百姓们真就去上级单位闹了,上级领导被闹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刘站长的要求。

    于是,这笔顾问工资就被他申请下来了,颜丹霞也正式成为了农机站的特约顾问,也不知道刘站长咋起了个这么个名,听起来还挺洋气的。

    这会儿,屋里头另外两个农机站的职工也走了出来,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薄棉袄,袖子撸了起来,两只手上都沾了油泥。

    热情地跟颜丹霞打招呼,说,“你要是再不来,站长都想给海州厂挂电话了。马上就要春耕了,有些机器搁了一冬天,搁得不好使了,我们挨个检查也没检查出来问题出在哪儿?再不修好,老乡又得找过来骂人了。”

    他也很无奈呀,他不是学习维修的,偏被分到了农机站。也想学学吧,可惜基础差,又不像人家颜丹霞脑袋瓜聪明,有天赋。

    老乡这些农机,有一台算一台,都是大队里的宝贝,就怕修不好,再给修坏了,反正就是压力挺大的,全指望着颜丹霞呢。

    可颜丹霞这阵子一直在忙废水利用装置的事情,忙完了之后回到维修车间,还有积攒下来的不少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就必须得洗澡洗衣服,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来。

    颜丹霞也很抱歉,毕竟拿着人家的顾问工资呢,她忙快走几步,将带来的网兜子往窗台上一放,里面的白酒瓶子和罐头瓶子一阵碰撞声响,说了声:“给你们带了点儿酒和吃的”,便往屋里,直奔着一台手扶拖拉机而去。

    刘站长将网兜拎在手里,忙吩咐其中一名职工:“给各个大队挂电话……没电话的大队去供销社看看,去邮电局看看,找人给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把要修的机器送过来。”

    那人答应了一声,忙问:“要是不方便送过来的大家伙呢?”

    刘站长眉头皱起,犯愁地想了想说:“那你就先记录着,看看晚半晌要是能修完,咱就带着丹霞去一趟。”

    这老多要修的机器,要是换了别人,别说多半天儿了,就是给个一星期也未必能修完,但如果换成是颜丹霞,那肯定没问题!

    他对颜丹霞特别有信心,天天看着这堆要修的机器,闹心得不行,今儿颜丹霞来了,可算是能畅快了。

    颜丹霞做主力,包括赵站长在内的三人给她当助手。颜丹霞一个指令,他们一个动作。干得热火朝天,心里头却踏实。

    因为颜丹霞那股镇定从容、不慌不忙的劲儿,他们就忽然有了一种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的感觉。

    再加上颜丹霞效率确实高,就这么台手扶拖拉机,把发动机打着,听听声音再敲敲打打的,她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到五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刘站长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心情开始放松。

    这阵子这些机器在农机站里压着,他每天看着就烦心又生气,有时候真想甩手不干了,朝着上级领导大吼一声:

    给农机站派来的人全是专业不对口的,说是维修工,却一个学过维修的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个高手,还抢人家编制,不给人转正!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生生的难为死人!

    看着颜丹霞麻利却有条不紊的动作,无端地就让人的心情平和起来。

    他跟颜丹霞说:“前两天小王庄的那谁跟那谁来了,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我说不清楚,他们就托我给你带个话说,说是买不着化肥了,小王庄大队书记托你给弄点儿。”

    颜丹霞手上的动作不停,她自然知道赵站长口中的那谁和那谁是谁,说:“我只是维修车间的,又不是供销科的。找我也没用,再说了,化肥减产,总共数量就那么多,给他们了,别的地方不就缺了。”

    那谁和那谁是颜丹霞的奶奶和二叔。

    第34章

    颜丹霞的父亲七八岁起, 就被送到市里去做学徒工,之后给师傅效了几年力,就去了市里一家私人棉纺厂做维修工, 解放后公私合营, 他成了工厂的正式职工。

    后来, 海州厂做基建的时候,他申请去了那边,海州厂正式成立, 他就成为了海州厂的职工。几年前,因为一次意外, 父亲去世。

    临终之前,父亲让她接班,来海州厂工作,可是奶奶和二叔却以她是个丫头片子, 早晚得嫁出去为理由想要抢了这份工作。

    那阵子奶奶和二叔二婶还有村里的一些亲戚, 轮番上前,又是威胁、吓骂, 又是跟她讲道理的,说什么她一个大姑娘不适合在工厂里跟那些大老爷们儿一块儿工作;说她本来就有农机站的工作, 应该把这个工作机会让给二叔;说他应该为老颜家考虑,这份工作是老颜家的,不能带到婆家去……

    颜丹霞并不跟他们大吵大闹,脸上不喜不怒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就跟她不是当事人, 谩骂的对象也不是她似的, 态度坚决、油盐不进, 说什么通通不予理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这些人就如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如同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憋的人心里头难受极了,喘气都不畅通,还不如大吵大闹来得更痛快些,搞得一辈子都靠着撒泼打滚耍赖生活的人,也几乎要发疯。

    后来奶奶和二叔再跟他说话,心里面都有了阴影,必须得在心里头好好安抚自己一翻才行。

    可是事关自己的利益,他们又怎么肯轻易罢休?眼看着工作的事儿不成,便又起了新的新的心思,就是想让颜丹霞每月出钱替他爸赡养奶奶。

    颜丹霞父亲去世的时候,海州厂是给了抚恤金的。她并没有因为奶奶的恶劣而贪了这笔钱,而是分出去一半。

    但他奶奶不死心,觉得这笔钱颜丹霞没有资格拿,都该给自己才对。

    她自然是没有得逞,于是又让颜丹霞每月出养老钱。她奶奶有儿子有人口粮的,又不待见她,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养老,肯定也不会答应。

    于是双方的梁子就彻底结下了,自从去了海州厂,颜丹霞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再也没有跟老家这些所谓的亲人亲戚联系过。

    他们自然知道颜丹霞在海州厂工作,也无数次的想要去厂里找人,她当了工人,每个月拿那么高的工资,怎么能不接济一下老家呢?以前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可是每个月最少要把一半的工资交到老家人手里的!

    但是海州厂是公家单位,厂子里那么多人,在他们看来,这都是颜丹霞的人,他们无权无势人单力孤的肯定整不过她,所以每次都只能无奈地熄了心思,在心里头咒骂严丹霞,却连海州厂的大门都不敢进。

    这些颜丹霞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也没有那闲工夫去猜想,只是听见他们寻求自己的帮忙,挺意外的。

    可惜呀,帮不上忙。

    陆陆续续有大队赶着牛车、马车或开着拖拉机把坏了的农机送过来,同时也将修好了的拉回去。

    中午,派人去搭伙的公社食堂打了饭菜带回来,几人急匆匆吃饱,继续干活。

    到半下午的时候,农机站里所有待修理的积压物,都已经清空。几人马不停蹄,又去了下面的大队,简直就像打仗的急行军一般,一直忙到晚上9点多,才算是从最后一个大队赶回来。

    半夜里,坐在拖拉机上,被大队的拖拉机手挨个往家里送。

    颜丹霞裹进大队专门给准备的铺盖里,身下垫着玉米杆子,微微有些凉意,将鼻子、嘴巴埋进围巾里,以防止拖拉机烟囱冒出的黑烟钻进去,耳边是“突突突突”的声音,身体随着拖拉机的行进一颠一颠的,农机站的三人不知道是因为太累,还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烟囱太呛,谁都没说话。

    颜丹霞舒服地依靠着拖拉机的边沿,抬头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忽然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之感。

    快到公社的时候,前面陆续有了光亮,几人这才有些缓过劲儿来,其中一名农机站职工抱怨说:“这下可没时间干自己的事儿了,好好一个周末都搭出去了。”

    他们所谓自己的事儿就是组装自行车,这是刘站长私底下联系的活儿,他们将组装的自行车都卖给县供销社,至于供销社再怎么操作,他们就不管了,说起来,这样的做法肯定是不合法的,但至于怎么不合法,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这活儿是刘站长坚持要干的,当初决定干的时候,是因为颜丹霞的事儿,也是心里头堵了一口气。你不是不让转正嘛,行,我们就自己赚钱,补齐临时工和正式工的工资差距。

    这么一干,就干出甜头来了。

    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去海州市的班车了,颜丹霞便去刘站长位于县城里的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刘站长骑自行车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坐最早一班赶往海州的长途车。

    虽然是最早的一班车,但颜丹霞赶到的时候,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没有空位了。

    老乡们操着本乡方言,大声说笑聊天,座位旁边儿放了些鸡、鸭,鸡蛋、菜干等农产品。刘站长跟司机和售票员相熟,颜丹霞被安排坐到驾驶座旁边,机盖上的位置,售票员热情地拿了个用几种颜色的布拼接成的垫子过来,让她垫在屁股底下,笑着说:“这座儿挺好的,一会儿车开起来,暖和得很。”

    不光暖和,要不是垫了个垫子,屁股非得烫熟了不可。

    售票员是个很健谈的人,等在车里走了一圈儿,挨个儿收了票钱,就将票夹扣好,坐到靠门的售票员专用座上,跟颜丹霞聊天。

    “我知道你,你姓颜,在海州大化厂上班是不是?”

    售票员笑呵呵的,是个二十六七岁,微微有点胖的女同志。

    颜丹霞有些诧异,她虽然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返一次,都是坐这条班车线路,但是这名售票员她还是头一回见。

    颜丹霞朝她点了点头,说:“你好,我叫颜丹霞。”

    售票员捂了嘴笑说:“你在咱这边还挺出名的,好多人都认识你。”

    颜丹霞疑惑地看向他,自己也没做什么全县知名的事儿吧?

    “说你去海州厂一年就转成正式工,一转正就拿三级工的工资,完了年年评先进,拿了一墙的奖状!海州厂要是缺了你,机器都没法正常运转了!还有啊,别人修不了的机器你都会修,说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那些干了好几十年的老师傅都强!”

    这传言一听就是刘站长给她吹出去的,听得颜丹霞脸上直发烧,说得好像海州厂离了她就不转了似的。

    她虽然自信,但也至于真觉得海州厂没她不行,她干干地笑了两声,说:“没那么厉害,就是会修点东西罢了。”

    售票员却觉得她是在谦虚,说:“姐妹儿,你真给咱们女人争脸!可见,男人能干的活,咱们女人照样能干。”

    颜丹霞抬抬屁股,往机盖边儿上挪了挪,只觉得屁股底下越来越烫,连忙答“是”,表示肯定她的话,然后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平时车上也这么多人吗?”

    售票员回答:“就早晨这第一班车人最多。这两年政策宽松了,老乡们拿着自家的农产品出去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把这些东西拿到海州市去卖给个人,比卖给收购站多赚不少钱,所以老乡们就起大早,坐最早的班车赶去城里,下午赶最后一趟班车回来,一般都能把带过去的东西卖完。”

    坐上班车的时候天还不亮,一路走,见证了天从雀黑到灰蒙蒙到逐渐大亮的过程。在颠簸、嘈杂中到了海州市长途汽车站。

    颜丹霞将坐垫还给售票员,跟她道了谢,摆手告别,而后走出公交车站,在大门口附近的不远处等待公交车。

    有一趟18路公交车从火车站出发,途经长途汽车站,最终到达终点站,海州大化厂站。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于上午十点钟一刻抵达了海大化厂门口。

    颜丹霞提前跟车间主任林玉峰请了假,这会儿倒也不慌不忙的。

    途径办公楼的时候正好看见沙厂长的车停在小广场上,颜丹霞不由得抬头往310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着秦今朝应该也回来了。

    不过在车间里干了一天的活,也没有等到张海洋来找她,特地去找林玉峰问了,林玉峰说张海洋没有来过车间,以为张海洋把这事忘了,寻思着要不要再去310一趟。

    不过晚间就从刘艳娟那里听说秦今朝并没有回来。

    “现在厂里头都传,说是海州厂和化工部的机械厂合作,要大规模生产废水利用装置。丹霞,那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要让你去那边给做指导?”

    颜丹霞想了想,说:“不一定,图纸是秦工设计的,零件制作他也很熟,有他在那边比我强。”

    这么说着,她心里头是有些动心的。那是专业的生产机械产品的工厂,钳工、车工等的技术水平肯定比最高等级只有6级的海州厂水平要高很多,她挺想去学习的。

    颜丹霞以为秦今朝还要继续留在机械厂,没想到,又过了两天,张海洋就过来车间叫她了,同时,还叫了陈向阳,说是秦今朝找他们有事儿,同时,还不忘跟林玉峰打了个招呼。

    林玉峰笑呵呵,说:“小颜和陈师傅也是技改办公室的人,秦工找他们有事儿,不用跟我说的。”

    张海洋也笑着说:“那哪儿行,我们秦工叮嘱我一定要和林主任你请假的!”

    林玉峰笑得更开怀,说:“秦工真是个讲究人!”

    他想起借调颜丹霞和陈向阳到技改小组时,秦今朝下班后提了好多东西去了家里,话说得非常客气,态度诚恳,对于把他的两员大将都带走,表示抱歉,并致谢。

    按理说,这是厂里的命令,他这个车间主任只有服从的份,可秦今朝亲自上门来解释,就让他心里头非常的舒服,有被尊重的感觉。

    自那以后,他就非常认可秦今朝这个人,觉得他会说话、做事讲究,是个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年轻人,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亲自将张海峰及颜丹霞三人送到车间门口,才转回去。

    张海峰带着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天,张海峰和颜丹霞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便显得他的话太多太密。

    不过,张海峰比较会察言观色,说的话并不令人反感,且说的都是颜丹霞爱听的。

    “……秦工早上才下的火车,回了宿舍梳洗,换了衣服就过来了,一听说小颜你找他有事儿,本来想过来找你的,不过正好找陈师傅也有事儿,我就自告奋勇的过来请你们,想说让他休息一会儿。”

    “他找你们,我猜应该是机械厂那边的事儿,秦工多留了几天,就是在和那边协商后续合作的事情。”

    张海洋不是大嘴巴,说话也有分寸,但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儿,他却可以透露一些。

    这次秦工跟着出差,就给工厂干成这么大事儿,他特别替秦工骄傲--他是一门心思认定就是秦今朝干成的,要不然怎么秦今朝来海州厂之前没这些事儿,他来了之后才有的呢。

    310房间里,秦今朝又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理了下尚未干透的头发,又抻了抻藏蓝色毛衣的衣角,整理穿在里面的白衬衫。就在此时,透过虚掩的门,听见了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

    秦今朝等不及地敞开房间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后面的颜丹霞。

    几天不见,她额头上面多了些许碎发,毛茸茸的,就像初生小鸟的毛。两根长辫子,今天没有绑在后面,而且垂在了胸前,又黑又亮的,随着身体的走动,发梢轻跳。

    秦今朝又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此时,三人都看见了,忙快步走过来,异口同声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好似只能听见颜丹霞的声音。

    “进来吧。”

    秦今朝将他们让进屋里。

    310房间布局没有改变,还是以前的样子,人有习惯性的坐在操作台旁。

    秦今朝先问颜丹霞,“你找我来着?”

    颜丹霞点点头,说:“是有些技术改进方面的事,等下说也行,你先说吧。”

    秦今朝明知道颜丹霞找他是因为公事,但听她这么说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不过很快调整心情,说起了正事儿。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海州厂已经和化工部第二机械厂正式签订了合作协议。”

    秦今朝大概齐跟他们介绍了两家工厂合作的模式。

    等两人稍微消化一下,秦今朝接着说:“所以就需要咱们这边出人去机械厂做装备量化生产的技术指导工作。丹霞和陈师傅都很合适,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颜丹霞还没说话,陈向阳先开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谢谢秦工的赏识,不过我觉得颜师傅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那些复杂些的零部件都是她做的,我做的那些,谁都会做,再说要是我跟小颜都走了,车间的维修工作怎么办?我还是留在车间里吧,让小颜去吧。”

    难得一口气听陈师傅说这么大一串话,可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也更加符合秦今朝的意思。

    这两人去一个就可以了,颜丹霞可以做陈向阳的工作,陈向阳却做不了颜丹霞的工作,自然是颜丹霞自己去更合适。

    不过,有利有弊吧,颜丹霞一个姑娘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工厂里,身边还是有个熟人更方便些。

    “丹霞,你的意思是?”

    这个称呼听得颜丹霞耳朵后又有些发热,她觉得秦今朝应该叫自己小颜,颜师傅,实在不行叫颜姐也可以。

    他年纪比自己小,但职位却更高,怎么称呼是个难点,但是“丹霞,丹霞”的叫着,太亲密了。

    “我听秦工的安排。”颜丹霞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回答说。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像是个得了糖吃的小孩子。

    自己猜得没错,她果然是乐意去的。

    秦今朝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深了些,说:“好,接下来我就帮你做安排。”

    接下来就没有陈向阳的事了,他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先离开了。

    张海洋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忙活了,他有很多工作要做。这次虽然说是海州厂和第二机械厂的合作项目,但海州厂这边所有的工作都是由技改办公室来负责。他不光要做后勤保障,还有一些资料往来,文件存档等等,也都是由他来负责的。

    他好久没有负责过这么重要的工作了,不免小心翼翼的,力图让自己做到尽善尽美,不辜负秦今朝一番提拔之情。

    秦今朝回头看了一眼张海洋,而后身体往颜丹霞方向倾了倾,说道:“我这次在第二机械厂,去了他们的生产车间参观,跟老师傅们也都有过交流。第二机械厂虽然规模不算多大,但技工人才不少。”

    颜丹霞头微垂,微微敛目,侧耳倾听,十分认真,感兴趣的样子。

    “我跟他们提起,海州厂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全能女钳工,他们对你很好奇,说是等你过去了,要跟你切磋切磋。”

    颜丹霞眼皮眨了眨,脸颊上便微微泛起了红晕,抬头迅速瞄了秦今朝一眼,又迅速低下。

    “我会努力不丢了海州厂的脸。”她表决心似地说。

    秦今朝瞧着她,只想笑。

    办公室里的门和窗都关着,也没有风,她额头前面毛茸茸的头发却随意地飘舞着,配上她此时的表情,更像只小白兔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动了动,但马上就握上了左手。

    “没这么严重,就当是技术交流就好。”

    秦今朝话语说得很轻,很慢,好似怕吓着人似的。

    张海洋从几份资料里探出头来,有些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了一眼,低下头去,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看着,而后揉揉自己的眼睛,又低头用功。

    “嗯”,颜丹霞笑着,嘴角上扬,明媚如即将走进春天的暖阳。

    秦今朝嘴角也咧得更大,真奇怪,为什么看见颜丹霞就想笑呢,这种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体验,但这种感觉,非常美妙,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他没忘了正事儿,继续说:“你后天出发,时间够吗?我会跟林主任打好招呼的。”

    收拾行李、交接工作,一两天的时间完全可以了,颜丹霞:“没问题,我要在那里待多久?”

    秦今朝:“第一次去,一周的时间。”

    颜丹霞点头,“可以的,就我一个人去吗?”

    颜丹霞作为工人代表去大庆参观过,也作为青工代表去赵北省省会参加过技术大比武,首都燕市也去过一次,作为合唱队的一员参加过化工部举办的庆国庆活动。

    这几次都有厂里的人带着,吃住行都不用自己操心。这次如果是自己出发,需得提前做好准备,比如得问清楚到了燕市火车站,该坐几路公交车到机械二厂,那边有没有人接待,需不需要提前兑换粮票什么的。

    她心里头有点儿小小的畏惧,但更多的激动。

    “梁静,张海洋,还有我,咱们四个一起去。”

    听到自己名字的张海洋再一次抬起头来,他也是刚知道自己要随同一起出差,不由得也笑起来。出差好啊,出差有出差补助,尤其是到燕市去,还能买到很多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海州厂里能出差的都不是一般人,没想到他张海洋有一天也能混上个能出差的规格,这真是能让人扬眉吐气啊!

    一听这么多人跟自己一起出差,且还有梁静这位女性,颜丹霞心里想着那点小小的畏惧也不见了。

    秦今朝进一步解释:“梁静去是关于财务方面的事儿,要她跟机械二厂财务对接。张海洋过去是熟悉环境、人、事,之后海州厂和机械二厂的日常事务对接,我准备交给他。”

    颜丹霞眨巴着眼睛等他说到他自己。

    秦今朝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着说:“我把你们送过去。”

    “哧”,颜丹霞笑出声来。

    秦今朝这语气,就好似他们几个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而他是带他们过马路的老师,必须得牵着手才放心。

    第35章

    跟机械二厂达成合作, 沙厂长心中的压力稍有削减,但仍然记得海州厂此阶段最重要的任务是寻找天然气。

    前段时间,他和沈岳良分工去跑了一些油田, 不能说是毫无结果, 但杯水车薪。

    听说秦今朝又要去机械二厂, 他倒没什么意见,本就是秦今朝的工作,又是负责人, 沙厂长已经全权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对方,再说, 他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这事儿,他还要继续忙找天然气。

    这次和机械二厂的合作,沙厂长再一次看到秦今朝的能力,不免对他多了些期待。

    趁着还没有出发去机械二厂, 沙厂长将秦今朝叫到办公室, 直截了当地问,对于寻找天然气这件事情的想法。

    沙厂长看向自己的目光郑重, 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种虚伪的拉拢,也不是后来欣赏中带着警惕, 唯恐自己跟他人联合,而对他不利的样子。

    这倒是一厂之长该有的气度和气量了。

    秦今朝坐到对面,从容不迫地开口,“我的想法,第一是寻找其他的天然气源,第二

    是寻找上级单位出面协调。”

    沙厂长的工作思路其实差不多, 首先去了化工部找了王司长, 想寻求王司长的帮助未果, 接着又去港口油田问清情况,看看能不能有所好转,最近在忙着去别处积极寻找天然气源。

    他听完,倒没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是在说空话废话,大概是秦今朝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展开说说”。

    秦今朝脸上露出些真诚的笑容,微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首先我们还是要去寻求王司长的帮助,希望王司长能把我们的困难反映到化工部和石油工业部共同的上级,能够起到协调统筹功能的部门。”

    沙厂长抽了口气,这样的部门岂不就是……这小子真敢想,初生牛犊!但仔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海州厂出产的化肥是供应给广大农民增产增效的,这也是国家大事。

    他摸索着烟盒,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有了毅然决然的表情,而后继续问:“还有呢?”

    “我有个同学在豫南省化工系统工作,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些信息。”秦今朝说着,顿了顿,而后继续说:“保守估计,目前豫东油田的天然气余量,可以满足我们所需天然气量的一多半以上。”

    沙厂长“啪”地将手拍在办公桌上,目光炯炯地跟秦今朝确认,“豫南省的豫东油田?能有一多半以上的供应余量?”

    秦今朝肯定地说:“是的,保守估计。”

    沙厂长急促呼吸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盒拿起来,放在手里揉搓着,不多一会儿被揉碎的烟沫子簌簌地从他手中落下来,掉落在桌子上,堆成一小堆儿。

    他丝毫未觉,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就想出发前往豫东油田。就像是渺茫的前景之中,忽然就出现了一丝光亮。

    如果能有这一多半的供应量,再加上港口油田能供应的另外一小半,这三个月的天然气原料问题就暂时解决,可以保障生产。

    港口油田已经明确告知,他们勒紧裤腰带这一半的供应量也只能提供三个月,再之后能供应多少,他们也说不准,但只能是越来越少。

    但有了这三个月的缓冲期,就可以继续去寻找新的天然气。

    沙厂长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这才注意到一桌子的狼藉,有些心疼地“嘶”了一声,而后将那些烟沫子收集在一起,准备做成手卷烟。

    他亲切地问:“你去机械厂预计来回几天?”

    秦今朝:“来回三天。跟管厂长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再将日常沟通的事情交接给张海洋,我就可以回来了。”

    “好,好,那我等你回来,你回来之后咱们去一趟豫东油田!时间紧迫啊!”

    今天是2月28号,正月十三,距离3月15号,座谈会正式召开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在那之前的一两天,全国各地的化肥行业同仁们就会陆续到来,他们这些厂领导就不好再外出了,在此之前,必须要把天然气的事情搞好,敲定。

    时间紧,任务重啊!

    任务一个接一个。秦今朝却一点都不累,因为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在倚重秦今朝的同时,沙厂长也给了他不少的便利。

    比如这次去燕市,第二机械厂出差,给批复的出差标准便是按照副处级干部的标准走的。同时,全厂上下对于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也都大力配合。

    总务处帮着四人购买了去燕市的火车票。按照秦今朝的级别,可以乘坐软卧席,不过,从海州市火车站到燕市,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必要乘坐软卧,和他商量后,也给买了硬座席位。

    隔天的周五,一行四人坐上厂办安排的小轿车,被送到海州市火车站,准备坐凌晨的火车往燕市出发。

    火车看起来比较新,也比较干净,墨绿色的革皮椅子面,坐着很软和,四人正好坐满一个四人座位。颜丹霞和梁静两位女士坐一排,秦今朝和张海洋两位男士坐在对面。

    梁静和张海洋都是没怎么出过门,甚少坐火车的,都有些激动,不停地到处张望着。

    尤其是梁静,兴奋得不停说话,看哪里都新鲜。

    一坐到座位上,就从包里往出掏东西,一网兜十来个煮鸡蛋,还有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烧饼,以及用铝饭盒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肉丝咸菜,一一摊开来放在小桌子上。

    “我婆婆听说咱们要去燕市出差,比我还激动,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好,今天三四点钟就起来做了这些,要咱们路上吃。你们都没吃过早餐吧?来来来,咱们把这些都分了吃了。”

    他们起的都很早,这个时间点食堂还没有开门,颜丹霞就是沏了点奶粉,又吃了几块饼干,秦今朝和张海洋都没有吃东西。秦今朝是想在火车上买些吃,火车上的食品不用票,真材实料,有大肉包子,口味还不错。张海洋是兴奋得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正月十四还没过完春节,火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太多,将座位坐了个7788。

    火车准时启动,在梁静的盛情之下,秦今朝、颜丹霞、张海洋三人,每人都吃了两个鸡蛋,一个烧饼。这时候有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叫卖:

    “……油条,豆腐脑……大肉包子一块钱三两。”

    梁靖好奇地往餐车上看,铝制餐车上面盖着洁白的棉花被子,散发出点点热气。

    梁静不由得咂舌,“这也太贵了,三两就要一块钱!”

    秦今朝便解释说:“不要票,是纯肉馅儿的,很好吃,我买几个,给你们尝尝。”

    说着这话,他的目光看向颜丹霞。

    他想让颜丹霞尝尝,火车上卖的这种大肉包子,味道独特,很香。

    梁静忙摆手:“别了,还是吃鸡蛋烧饼吧,有那钱留着,咱到燕市再吃。放心,到了燕市你的地盘儿上,少不得让你这个东道主荷包出点血,哈哈。”

    颜丹霞也摇头,她倒是想尝尝包子,只不过被梁静硬塞了两个鸡蛋,一个烧饼,早晨又垫补了点儿,这会儿肚子挺撑的,吃不下去了。

    秦今朝略有些遗憾,但也只好把正准备拿钱包的手收回来,拿了颜丹霞和梁静的杯子去开水房,帮他们接水。

    梁静啃着烧饼,瞧着他长身、挺阔的背影,跟张海洋说:“多好的年轻人啊,一点领导架子都没有。”张海洋忙端起自己和秦今朝的杯子,也跟着一块去。

    梁静又跟颜丹霞说:“这才是好男人,你以后要是找对象,就找这样的,有能力,有前途,又会体贴、关心人。千万别找那些就会吹牛耍嘴的,也别找那些大男子主义的,结婚后,就是个大爷,赚的工资不比你高多少,回家里就往哪儿一摊,家里家里不管,孩子孩子不管,找这种人,还不如自己过!”

    颜丹霞边听边点头,梁静是过来人,跟丈夫、婆婆感情都很好,又刚生了孩子,遇到没有结婚的女同志,总有很多经验想要分享。

    颜丹霞很认同她的话。

    “我跟你说,丹霞,别听那些妇女们说的,感情不感情的不重要,只要人好就行。什么叫人好?有些男的在结婚之前装的可好了,等把人搞到手,觉得稳了,就开始暴露本性了。所以啊,结婚之前,就是得好好谈,谈清楚,看明白,感情深了,才能结婚。”

    秦今朝端着两个茶缸子走过来,正好听见“结婚”这两个字,便笑着问:“聊什么呢,谁要结婚?”

    梁静将一个烧饼吃完,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开玩笑说:“我有丈夫有孩子的,那肯定是丹霞呗。”

    秦今朝一惊,右手的茶缸子一晃,幸好只接了七分满,并没有热水洒出来,他将两只茶缸子分别放在梁静和颜丹霞面前,笑着问:“真的假的?”

    颜丹霞嗔怪地看了梁静一眼,没想到她忽然开这种玩笑。

    梁静就“咯咯”笑起来,说:“当然是假的,丹霞还没对象呢。对了,秦工,你认识人多,帮着丹霞介绍个条件好的呗,我看啊,咱这海州厂没有能配得上她的。”

    这话说得颜丹霞脸上直发烧,忙用手肘轻拐着她,示意她别再说了,太让人尴尬了。

    “好啊”,秦今朝坐下来,又把颜丹霞的茶缸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那丹霞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着筛选。”

    这让她怎么回答?也不是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但那些人都是长者,有好意的,也有歹意。是好意的,她便好好回答:成熟稳重,勤学上进;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就直接不搭理了。

    这会问她这个问题的人肯定是怀着好意的,但却是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年轻小伙子。

    她捧起茶缸子假装喝水,却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嘶”地惊呼出声。

    秦今朝的提醒之声便被卡在了喉咙里,忙问:“没事吧?”

    颜丹霞说着“没事”,抿抿嘴唇,不停用舌尖舔拭着被烫的位置,那明显红肿了些许。

    秦今朝忙从口袋里翻出自己洗干净尚未用过的手绢,说:“我去弄些凉水冷敷一下。”

    颜丹霞忙制止他,“不用,不严重。”

    火车上的开水也就80度左右,又晾了一会儿,确实不算是非常烫。秦今朝见她态度坚决,便只好收了手绢坐下来,关心地看着她。

    梁静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刚刚自己话欠妥,都是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让他互相给介绍对象确实不合适,也难怪颜丹霞不好意思了。

    她连忙说着:“我的错,我的错!”

    颜丹霞摇摇头,朝着她和秦今朝笑了下,说:“我真的没事儿”。

    梁静看看颜丹霞,又望望秦今朝,心里头忽然暗自抽了一口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俩人看起来多相配,郎才女貌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几乎同时,她就在心里摇了头,颜丹霞比秦今朝大了好几岁,女的比男的大,很多人都是不能接受的。且瞧着秦今朝的谈吐、做派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而颜丹霞孤孤单单一个,没家人、没亲戚、没背景,又是工人身份。

    都说找对象要找门当户对的,这两人差距实在太过悬殊,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

    他们很幸运,火车没有误点,按时抵达了燕市火车站。

    管厂长派来接他们的人就在站台上等着,下了火车,直接坐上一辆吉普车,带着他们直奔机械二厂而去。

    管厂长亲自带着人在大门口迎接,看见秦今朝,如同老朋友一般,握手拍肩,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认识了许久似的。

    秦今朝将颜丹霞等人介绍给管纵横。

    管纵横跟他们一一握手,态度和蔼可亲,说道:“各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机械二厂上下,一定尽力配合!”

    看见了机械二厂上下的态度,颜丹霞三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态度好,肯配合,他们的工作就会进展得比较容易。

    管纵横的目光落在了颜丹霞身上,笑着说:“早就听见秦工说起你,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就麻烦颜师傅多多指导了!”

    颜丹霞瞄了秦今朝一眼,然后客气着回答:“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管纵横直接带了几人去了厂内小食堂,鸡鸭鱼肉的,午餐标准很高。众人吃饱喝足,又歇息了一会儿,便主动要求开始工作。

    四人组便分头行动,颜丹霞去车间,梁静去财务,而张海洋则跟着秦今朝。

    管厂长帮着秦今朝收拾出来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秦今朝叮嘱颜丹霞:“下工后我们在这间办公室集合,晚上一起吃饭,有什么事儿随时过来找我。”

    颜丹霞点点头,有些不舍地跟着车间负责人离开了。毕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熟人产生依恋之情是很正常的。

    下班时间,四人又相聚在秦今朝的临时办公室里。

    秦今朝观察着颜丹霞的表情,见她轻松愉悦并不见任何异状,显然这一下午过得不错,心下便是一松。

    他本来想去看看颜丹霞的,结果这一下午又是带着张海洋去跟机械厂人员做对接,又是被管厂长拉去聊政策,聊机械行业的未来,感叹着国家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发达国家的水平,又是聊未来厂里规划的,愣是没抽出空来。

    “这一下午过得怎么样?”秦今朝开口问着。

    “八级钳工果然名不虚传,真佩服他!”丹霞感慨着,眼睛里露出向往之色。今天她总算是见识到了八级钳工的水平,才叫做高级工匠!

    秦今朝:“高级工匠,必须具备两项能力,一是保障能力,就是在资料有限,或者完全空白的情况下,能够调整、测试、维修机器,要拥有找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第二是传播能力,要在自己搞懂机器的基础上,传授给其他低阶维护者的能力。”

    颜丹霞边听边点头,心里头迅速对比着,看自己和大工匠们的差距在哪里。

    就听见秦今朝又说:“你基本拥有了第一项能力,所欠缺的是第二项,要想办法把所知所学传播出去。当然,这是之后的事儿。”

    他没说的是,颜丹霞目前只是三级钳工,在其位谋其政,至少等是六级钳工以上,有了带徒弟的权利,影响力更大,才需要体现出第二种能力。

    秦今朝说得隐晦,但颜丹霞听懂了,她嘴角翘起,“嗯”了一声,说:“我会努力的!”

    对于只工作一年就转正,且一转正就给定了三级工,她是很知足的,也感谢林玉峰还有沙厂长等人的不拘一格。当然她知足的只是目前的职称工级,她自认为能力比六级钳工的康明强强了太多,只是差在了工龄、年纪、资历上。

    整个社会,包括海州厂都在变革中,尤其是厂里又来了秦今朝这样的领导,她能力足够,未尝不能后来者居上,瞬间心里头充满了干劲儿。

    试问,哪个钳工没有个大工匠的梦呢。

    晚上,依旧是机械二厂请客,管厂长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吃饭地点定在了市里,国营的便宜坊烤鸭店。

    游故宫,登长城,品尝烤鸭,那可是外地人来燕市必须要干的三件事儿。管厂长将接风宴定在这里,不可谓不上心了。

    美味的烤鸭,还有传自鲁菜的美味,颜丹霞他们还是第一次吃。秦今朝洗干净手,帮他们几个卷烤鸭吃。

    管厂长是个爱喝酒,也颇有酒量的人,跟他手下一起,一劲儿的敬酒、劝酒,不过秦今朝意志坚定,只喝了三杯酒就以酒量浅薄,喝酒误事为由以水代酒。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工作日,秦今朝带颜丹霞三人去吃了元宵,一起过了个团圆节。

    第三天是周日,机械二厂全厂休息。秦今朝借了厂里的小汽车,起个大早,带着三人,先去京郊爬了长城,半下午的时候从京郊赶回来,又去游览了故宫,晚上去品尝了燕式的特色小吃,将三人送回到机械二厂后,自己乘坐当晚的火车返回海州市。

    隔天便又跟沙厂长一起,赶赴豫南省。

    豫东油田位于豫南省东北部的浦城,从海州市出发,先到豫南省省会再转道去浦城。

    司机小罗对这段路不熟,又得找路,带去的油用完了,又得找地方买油,这辆车开了许多年,本来毛病就不少,路太颠簸,就更容易出问题,幸好秦今朝是学机械的,懂得轿车的原理,虽然动手能力略差,但指挥着小罗上手,倒也算是配合默契。

    一路上,沙厂长的精神虽然有些萎靡,但还坚持着跟秦今朝了解豫东油田的情况。

    豫东油田的基本情况,秦今朝通过同学来信,打听了个大概。知道去了之后该找谁管用,这人的性格、脾气、家庭情况如何,该怎么跟人家谈。

    在如今这个信息尚算是闭塞的年代里,知道了这些信息,在跟人谈判、交流过程中无疑就占据了主动。

    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还有跟对方怎么谈的思路详详细细都跟沙厂长交流了。

    需知,这不是像是去供销社买东西,我有钱有票,你有东西这么简单的,豫东油田是豫南省的,海州大化厂是化工部直属,但建在赵北省,两个省各管各,不沾边,人家不同意给你气也实属正常。

    沙厂长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收效甚微,也清楚这些信息有多么重要,而秦今朝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像是上战场之前,将枪支、弹药都给准备得非常充足,他只要利用好就行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说:“就按你的想法办。”

    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豫东油田勘探局办公区。

    几人先拿了介绍信,到招待所住下,梳洗、换衣服,把自己整理得体体面面的。沙厂长敲了秦今朝的门,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沈副局长?”

    秦今朝看了看表,说:“咱们这么去未必能见到沈副局长,稍等一会儿,我刚才给同学打了电话,他正好有时间,可以过来一趟,替我们引荐。”

    “那太好了!”沙厂长舒了口气,说:“那我房间再休息一会儿,等会你叫我。”

    沙厂长回了房间,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郭亮给他沏了热乎乎的茶水。

    【📢作者有话说】

    下本准备开《野百合的春天》,依旧是本土女主年代文,背景七八十年代,麻烦小天使们动动小手,点个收藏哦-

    预收:七零泼辣女支书,想写个嘴巴、脑子、身手都厉害的女主。

    第36章

    沙厂长点燃一根烟, 轻啜茶水,觉得舒坦无比。有秦今朝这么个人,真的是太省心了, 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 瞧他那淡定从容, 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沙厂长一看见他,整个人都平和了。

    对比之前自己的煎熬, 这样有人分担,甚至出主意的感觉太好, 他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心里头想着,自己也快要五十岁了,再有十来年就退休了,在他退休之前, 能够保证海州厂继续经营, 保住二千来名职工的饭碗就可以了。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就到头了, 老书记刘利民退休之前,汲汲营营地就想着被调到化工部, 以更高的职位退休,这关乎着退休待遇,更关乎着荣誉。

    可惜啊,到底没成功。

    沙厂长自问自己的成就,远远及不上老厂长。所以,从来没想着更进一步。

    想到前段时间为找天然气所受的煎熬, 只觉自己何苦呢!

    身边这个年轻人就是有野心又如何,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就是再能干也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反而是自己强大的助力。

    他和沈岳良这两人,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沈岳良这个人他了解,没有野心,私心不重,是个理想主义者,技术方面很强,但管理方面不行,做个总工,做个管理生产的副厂长,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且跟自己一样,也没什么后台,除非自己培养他,否则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

    再加上这个计谋多端的秦今朝……

    沙厂长长长舒口气。

    谁能拒绝过省心好日子的诱惑呢!

    郭亮去一楼服务台借了份豫南日报。沙厂长在屋里头闲坐着,身心放松,等了一个来小时,秦今朝的同学赶了过来,双方见面寒暄后,便带着他们进了豫东油田办公区。

    这位同学的背景,之前秦今朝已经跟沙厂长介绍过了,是他在化工大学时的同学,父母都是豫东油田的,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豫南省机械化工局。

    有着豫东油田和机械化工局的双重背景,难怪秦今朝能知道那么多的内部信息。

    化工大学,汇集了国内最强大的化工、机械等专家资源,他有很多老师、同学,这是多么强大的人脉关系啊!

    沙厂长都有些羡慕秦今朝了!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沙厂长心中所想,这会儿他正在跟自己的同学魏明智声音不大不小地交流着。

    两人还是去年,魏明智到部里办事儿时,见的面。那时候,他就听说了秦今朝准备到下面工厂工作的事儿。同学四年,他深知秦今朝为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有他自己的考量和规划。

    他这会儿跟秦今朝自然不能说这些事情,说的都是不怕沙厂长听见的。

    “……以我的面子,就只能帮你们见到他,至于怎么跟他谈,就得靠你们自己了。你们哪天走?抽个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对象吗?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魏明智比他大两岁,今年二十五了,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在给秦今朝的信中说了他谈对象的事儿,对方是他在机械化工局的同事,在信中把人家没口子的夸成了一朵花。

    他们班里总共只有两名女同学,这两名女同学心里头只有学习,包括班里其他同学,一个赛一个的爱学习,都非常珍惜这难得的上大学的机会,恨不能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挤出了,拼命把老师们那一身的本事榨干,担当起这十年空档期,承上启下的人才栋梁。

    所以一班三十二名同学,在毕业之前,全都是单身汉。待毕业之后,走上工作岗位,父母亲朋、单位都纷纷关心起他们的终身大事来。

    秦今朝陆续收到同学们结婚的消息,在近便处的,秦今朝都亲自去参加了婚礼,在远处的,便将份子钱邮寄过去,反正跟同学们始终保持着很好的联系。

    “我想定在劳动节吧,有纪念意义。不过还没跟我对象商量。我俩处了都快半年了,也到了结婚的时候。”

    “好,等定下来跟我说一声,人要是不能到,礼一定到。”

    “哈哈,放心,少了不了你的!”

    两人又交流了一些沈副局长的事儿,说话间,就到了办公楼的楼下。

    豫东油田是七十年代初新近探明的油矿,但这座办公楼的建筑风格却与海州厂大不相同,延续了苏式风格,三层建筑,青砖加水泥建成,靠窗位置是长长的连廊。

    两人立时停止交谈,秦今朝脚步略停,让魏明智走前一步,在前面带路,又让沙厂长走在自己前面,他在身侧陪着。

    沙厂长觉得今天是过来求人办事的,带太多人不合适,便让郭亮和小罗司机都留在了招待所。

    三人一路顺利到了沈副局长办公室。

    沈副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高高大大,微微的啤酒肚,看起来有些严肃。他对远道而来的沙厂长和秦今朝还是挺客气的,魏明智给双方做了介绍,沈副局长分别跟沙厂长、秦今朝握手,互道了声好后,就被让到一边的休息区去对坐。

    魏明智职责完成,趁机告辞。

    屋里只剩下三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就进入正题。

    由秦今朝开口,道明了海州厂目前的困境,还有希望豫东油田给予的支持。

    沈副局长听得倒是认真,且不停地点头,等秦今朝说完了,便面带抱歉地说:“对于海州厂的现状,我也是深表痛心,只不过,我也是无能为力啊!毕竟咱们一个是石油工业部的单位,一个是化工部的单位,就不是一个系统的,一个在赵北,一个在豫南,也不是一个行政区域的,没有办法进行调拨啊!”

    这样的回复,秦今朝和沙厂长已经猜到了,本来也没打算来这么一次就能说动别人。

    沙厂长不慌不忙地开口,态度极为谦恭,“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嘛,只要贵处同意供给天然气,需要什么手续,有什么要求,我们海州厂必定责无旁贷!”

    沈副局长打哈哈,说了好些政策方面的问题,说了下自己愿意配合的态度,又说了自己,说了油田的为难之处,总而言之就是,态度好,但要求不能答应。

    沙厂长便放低手段说软话,说海州厂如今的状况,说未来天然气要是断更了,海州厂的惨状,二千个职工和家庭没了生计,赵北省及周边区域农民们没有了化肥用,马上就要春耕了,农业部门的领导们每天都往厂子里跑……

    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说了好半天。

    沈副局长脸上依旧是一脸为难,说:“沙厂长也知道,自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这样吧,我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上面,这么重大的事项,估计还得召开党组会讨论决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个结果的,要不你们就先回去,等有个结果,我打电话给你们。”

    这是想一杆子把他们支回老家去啊,真要是回去了,今天说开党组会讨论,明天说开职工代表大会的,没个一年半载的不会有个结果,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沙厂长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是坚决不能回去的,如果真的信了他的话,被支回去,这趟就算是白来了。他这一路颠簸,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没出个结果,绝对不会轻易离开!

    他看了秦今朝一眼,秦今朝轻轻微笑着朝他点头。

    两人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插嘴,就是时不时帮着续点水什么的。但他在身边,沙厂长就觉得底气足的很。

    沙厂长笑着,笑得十分像梅书记,说:“好,好,这是油田的规矩,我都懂。不过啊,我这次要是弄不到石油,也没脸回去了。海州厂的机器就要停了,一天光机器的损耗就得是成千上万的,上下二千来口子等着吃饭,然后就是关厂、散摊子,与其回去面对这些糟心事儿,我还不如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还能有些盼头。”

    他说着,又重重叹口气,说:“上面一直说改革,改革,我看确实应该改革了。你们豫东油田正是开发的高潮期,豫南省内又没有用气大户,而海州厂是用气大户,赵北省内的港口油田又供不上气,这供需关系上就出了问题啊!”

    沈副局长:“这是首都的决策者该想的事儿,咱们啊,就是按照政策行事,不要当出头鸟为好。”

    沙厂长:“豫东油田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海州厂却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我要是再不出头,这个国家花了几千万外汇才建造起来的工厂恐怕就要完了,我就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历史罪人,所以,不能不出头啊!”

    他紧接着说:“放心,沈副局长,有什么责任,我一力承担,我一个副厅级的干部,还是能帮您承担些压力的!”

    秦今朝面带微笑地听着。沙厂长完全是按照他们提前对好的思路跟对方在谈,哭穷叫惨、大义凛然,接下来就是耍赖了。

    果然,沙厂长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沈局长,我这次来,不成功就成仁。贵局的招待所条件很好,我就打算在这里住下了。沈局长,你们该开会就开会,我就在这儿待着,等消息。哈哈,正好,我也能在这里躲躲清闲。”

    沈副局长脸上温和的表情就有些挂不住了。

    秦今朝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沙厂长。

    沙厂长会意,站起来,说:“今天初次见面,我就不多打扰了,来日方长,以后常来常往的,沈局长可别嫌我烦啊。”

    沈副局长微不可查地松口气,他没想到,堂堂一个副厅级的大厂厂长,竟是这么一副无赖的性子,真有些后悔答应跟这位见面了。

    他也连忙站起来说:“沙兄,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要不然找找其他油田的路子?鲁东也有油田,他们距离海州还更近一些。”

    沙场长摆摆手说:“不瞒你说,沈副局长,该想的路子我们都想了。鲁东的大小油田我们都去跑过,不是产量太小,就是省内有用气大户,根本匀不出多余的天然气供应给我们。豫东油田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还希望沈副局长能够大发慈悲,发发善心,救救海州厂,还有2000多名职工家属啊!”

    他动情地猛然握住沈副局长的手,眼中含泪重重地握了几下,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松开,又挂上笑脸,说:“沈局长晚上有没有功夫?能不能赏脸,我想请您吃个饭。”

    沈副局长哪儿敢吃他的请,忙委婉拒绝。

    秦今朝跟在沙厂长身后,两人沉默地走出豫东油田办公楼,待等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沙厂长才侧身看向秦今朝,叹了口气:“难啊!”

    秦今朝倒是丝毫也不气馁,他提前从魏明智那里得知了沈局长的做事风格,他本就是个谨小慎微,中规中矩的人,必定不会为了别的厂出头帮着争取什么,他可不指望通过一次谈话就能打动人家。

    而这位副局长本身就是负责供销方面的,不通过他肯定是不行的,所以第一步还是要打动他才好。

    “没关系,反正咱们也做好了长期奋斗的准备,一点一点磨吧。今天,我们把该说的都已经说到位了,就可以了。”秦今朝说。

    听到秦今朝的肯定,沙厂长紧绷着的心,竟然有了一丝喜悦。

    他烟瘾犯了,刚刚神经高度紧张,顾不上抽烟,这会儿就抓心挠肺的难受。刚摸出烟盒,叼上一根烟,再去摸口袋,竟然发现忘了带火柴。

    秦今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了,给沙厂长点上。

    沙厂长充满赞赏地看了秦今朝一眼,抽上了烟,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将一根烟快速抽完,他微有迟疑的开口说:“要不咱们去趟石油工业部,让上面给施施压?”

    “厂长,我建议还是稍稍等等,等咱们跟豫南油田谈妥之后,再去趟化工部,请王司长出面,跟石油工业部协调。这些油老大们都是有脾气的,自上而下的施压,他们恐怕明着答应执行命令,但暗地里拖一拖,受损失的还是海州厂。”

    这道理沙厂长自然也是懂的,他点点头,又摸出一根烟,说:“就听你的吧。”

    晚间,魏明智邀请秦今朝、沙厂长等人去家里吃饭。沙厂长自然不能不识趣,便借口说要休息,同郭亮、小罗一起留在招待所。

    秦今朝提着从海州厂带来的特产礼物,跟着魏明智一起去往家属院区。

    秦今朝笑说:“从海州带过来的一些海产品,带给伯父伯母尝尝。”

    魏明智瞧着他两手提得满满的,说:“客气了”,心知这是秦今朝一贯的作风,懂礼貌,知礼节,为人大方,上学时可没少吃他从家里头带来的食物。大老远的给自己带特产过来,是相当的用心了。

    秦今朝:“客气什么,这次多亏你了。不过,沈副局长大概会迁怒你,我怕伯父伯母跟着吃挂落。”

    秦今朝在寻求魏明智帮忙的时候,就把自己可能会采取的策略跟他说过了,魏明智选择了帮忙,就说明他不在意。

    但魏明智不在意归不在意,秦今朝还是要正式致歉的。

    魏明智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遇到同样的事,你也会帮助我,不是吗?沈副局长虽然职位更高,但还真管不到我爸妈,放心吧。”

    魏明智的父母很热情,未婚妻也如同他信中描写的那样优雅大方,落落得体。秦今朝跟他们相处甚欢。

    在魏家吃了顿温馨的家常饭,,谢绝了魏家父母的留宿,魏明志送秦今朝回招待所。

    路上,魏明智迫不及待地问秦今朝,“怎么样?老秦,我媳妇不赖吧?”

    秦今朝点头,笑着说:“恭喜你呀,找到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

    魏明智嘿嘿的笑,问着,“那你呢?你也该到谈婚论嫁的结婚年龄了,有遇到合适的没?你这小子以前老拿年纪小当借口,这也过了法定结婚年龄,总也不能再拖着了吧?”

    秦今朝眼前就闪过了颜丹霞微笑着的脸庞,忽而心中一热,回答说:“我不着急,再等两年,先把工作干好。”

    “嗯,再等两年,你也不过就是我这个年龄,倒也不晚。不过要是遇见喜欢的,别腼腆,大胆去追求!这年头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不容易,就像我跟我们家那位,嘿嘿,都是缘分。”

    大概热恋中的男人都这样,总是忍不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还有恋爱的种种,两人共同经历的难忘的事儿,沉浸在爱情中的酸甜苦辣……

    魏明智原本并不是个太多话的人,这会儿却是喋喋不休的,真是让秦今朝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沉浸在爱情中的男人,面目全非。

    在招待所里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早起在招待所食堂吃了当地名吃锅盔,配着羊肉汤,吃得饱饱的。

    秦今朝和沙厂长单独在屋里聊了好一会儿,差不多到十点钟的时候,就让小罗开车又送两人去了油田办公楼。

    这次跟昨天一样,很顺利就见到了沈副局长,然后沙厂长还是昨天那一套话,车轱辘似的,反复地说。

    沈副局长脸上的表情就没有昨天那么热情了,搭话也比昨天少些。

    聊了大概一个来小时,沈副局长的秘书过来,请他去会议室开会。

    沙厂长和秦今朝就起身告辞了。

    沈副局长轻轻地松了口气,他这是被牛皮糖给粘上了啊!忙吩咐秘书,“他们明天要是再来,就说我不在。”

    于是,第二天沙厂长和秦今朝再来时,就被如是告知。

    “沈局长去市里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没关系,我们就在办公室里等……放心,我们不会乱动东西的,哈哈,我们沙厂长堂堂副厅级,没有顺手牵羊的毛病,更不会看油田的机密。”

    秘书被他这话逼得没法,只能同意两人在办公室里等,等到半下午的时候,沈副局长终于回来了,沙厂长拉着他,又是那一套说辞,诉说海州厂的不易,诉说海州厂生产的化肥有多么重要,隐晦地吐露出一个意思,豫东油田不卖给他们天然气,就是多么罪大恶极,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儿。

    沈副局长喉头里头就像是堵了一口浓痰,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噎得不行。

    又隔一天,他打听说那两位还没有退房,据说还去市里采买生活用品,做起了长期奋斗的准备,沈副局长心里头暗中叫苦,后悔自己招惹了这块牛皮糖,专门挂了电话到机械化工局,把魏明智给骂了一顿。

    魏明智连连道歉,说:“我就当是帮同学一个忙,也没想到那位厂长是这样的作风。我同学私底下托我道歉,他也是没办法。”

    沈副局长“哼”了一声,说:“你那同学也是一路货色!”

    但发发脾气就算了,再揪住不放,朝个小辈儿发火也没意思。况且魏明智是机械化工局的后起之秀,将来用到他的时候也多,也不好弄得太僵。

    挂上电话,他决定出去躲一躲,沙厂长他们堵不到人,觉得没有希望,自然就会离开的。

    在外面待了一天,晚上才回了家。

    一回到家,就听见妻子说,下午时家里来人了,自称是海州厂的厂长,给送了好多海州那边的特产。

    沈副局长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能放人家进来,还收人家的东西呢?东西在哪儿呢,赶紧给人送回去!”

    沈夫人不屑,说:“人家堂堂一个化工部直属工厂的厂长,级别比你高,过来说是你的朋友,我能不让人进门?既然是你的朋友,人家给你带来些土特产不是正常的嘛,我看了,没有特别贵重的东西。”

    沈夫人说着,把那些东西找出来给沈副局长看,笑呵呵地说:“你看看这些虾干,多半个手掌大小,红通通的,一看就新鲜,可是想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沈副局长气结,“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沈夫人:“朋友头一回上家里来,带些礼物多正常,怎么叫收买?说得真难听,当个副局长就六亲不认了!”

    沈副局长跟她说不清楚,这些礼物又说不上多贵重,要是真把礼物给人家送回去,就算是结仇了。

    这礼物收的,可真让人憋屈!

    他手指头狠狠朝着妻子点了点,说:“你留着吃吧,好好吃!”

    妻子才不理他这一套,说:“放心,这么好的东西,我们肯定好好吃。”

    这天晚上,妻子用沙厂长送来的特产做了一桌子好菜,孩子们吃得特别高兴,沈副局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第37章

    第二天上班前, 沈副局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去了办公室,交代秘书, “今天沙厂长他们要是再来, 就带到办公室来吧。”

    结果, 这一天,沙厂长和秦今朝也都没有再来。沈副局长还以为两人离开了,正松了口气, 却又不放心,让秘书去招待所打听, 得知这两人根本就没有退房,四个人白天都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沈副局长心里头又忐忑起来,沙厂长堂堂一厂之长, 又会伏低做小, 又会哭穷诉苦,还会把大道理捆绑到他身上, 还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去家里送礼,谁知道现在又在搞什么鬼呢。

    快下班的时候, 他起身去了局长办公室。跟局长聊了好久,出来的时候心情放松。把秘书叫过来,“你去招待所找一下沙厂长,让他们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将沈副局长秘书送出招待所大门,秦今朝返回时,脸上已经带了笑容, 三步并作两步去了沙厂长的房间。

    沙厂长乐呵呵地跟小郭聊着什么, 一看见秦今朝就迫不及待地说:“这就是成了吧?”

    秦今朝:“嗯, 他能主动找我们,八九不离十。”

    沙厂长又开始摸索烟盒,大声叫了声:“好!”又大笑两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说:“不行,还不到高兴得时候,不能够得意忘形!”他这么说着,却也抑制不住笑容。

    他站起来,重重地拍了拍秦今朝的肩膀,又用劲儿捏了捏,说:“好样了,我没看错你!”

    这次的事儿,从头到尾他都听了秦今朝的计策,包括昨天,他们去了市里瞎转悠了一天品尝当地的美食,买了许多不用票的特产,悠闲自在得很,就好像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似的,但在这样危急存亡的时刻,也是心焦的,不过,沙厂长还是选择了相信秦今朝。

    如今看来,秦今朝的每一次策略都是极为正确的。

    沙厂长接连抽了两支烟,才将心中的激动压制下去。

    翌日9点多,沙厂长一行二人再一次来到沈副局长办公室。

    今天的沈副局长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热情之余,又多了些亲切,他解释了下昨天是外出办公室去了,听说他们去了家里,还责怪他们没留下来吃饭。

    沙厂长也跟着他客套几句。

    很快,沈副局长就率先进入正题,说:“……关于天然气的事情,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昨天又将情况上报给了局长,好说歹说,原则上是同意了两个单位之间的供需买卖,只是,这件事情不光涉及到两个部门,还涉及到两个省,还涉及到了运输、结算等等诸多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些难度啊。”

    沙厂长心中大感安慰,忙说:“只要贵单位同意给海州厂提供天然气,其他的都好说。石油工业部那边,我请求工业部化肥司出面,至于豫南省这边,我会亲自去赵北省政府,请他们出面!其他细节,我们会做一个方案出来,细节,咱们再协商!”

    海州大化厂是化工部直属单位,但却在赵北省的行政区县内,虽然在财务方面不和省里发生交集,但在其他很多事情上还是有管辖权的,所以海州厂跟赵北省委省政府往来一向不少。

    这次海州厂天然气短缺的事儿,也牵动着省委省政府的心,毕竟这关乎着即将到来的春种。沙厂长非常有自信他们会帮着出这个面。

    听沙厂长大包大揽,沈副局长心里头终于舒服了许多。

    经过了十年的特殊时期,他养成了循规蹈矩,不冒尖,不出头,上面让怎么干就怎么干的性格。这样不是通过上级单位有计划的调拨,而是自己就将天然气卖出去,还是头一回。

    沙厂长愿意让上级单位去协调,他这边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其实,我卖你买,真是个双方单位都得益的事儿。豫南油田目前每年能产出伴生天然气气3-4亿立方。但豫南省没有用电大户,除了少量民用之外,为了消耗这些天然气,油田勘探局专门弄了个小型的发电厂,整个局里烧水、用电、供暖全都用这些天然气,但依旧消耗不完。

    看着这些资源被白白浪费,他们心里头也觉得可惜,只是,不愿意承担开先河的风险罢了。

    既然局长也同意了,上级单位由海州厂去协调,沈副局长心里头也十分高兴。

    中午,邀请豫东油田局长,还有其他几名领导一起,在小食堂里招待了沙厂长一行人。

    酒席中,又敲定了很多具体的事宜,还有一些细节,秦今朝拿着本子一一记录下来。

    沙厂长喝了不少酒,第二天离开豫东油田招待所的时候,头还有些疼。秦今朝请沈副局长秘书帮忙,找来了好几个油桶,装满了油,省得一路上又为了找加油的地方而费心费力。

    而后一行人一路向北,马不停蹄地又奔着燕市而去。

    到了燕市,见了化肥司王司长,将跟豫东油田合作的事情汇报给他,并请他帮忙跟石油工业部沟通,王司长这回没有推辞,反而赞赏地夸了沙厂长,说他主观能动性强,不挺不靠,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正是当下正需要的,改革的精神。

    沙厂长听得心中感动,又欣慰自豪,跟王司长打交道那么多次,还是头一次夸奖自己。

    王司长立刻带他们去找了牛副部长,牛副部长一听,就亲自打电话约见石油工业部的领导,下午,秦今朝就跟着几位领导一起到了石油工业部,坐到了会议室里。

    两边的领导交流,就不需要秦今朝插言了,也没聊太深入的内容,双方便握手,算是达成了合作。

    石油工业部会往豫东油田下发一个同意供应给海州大化厂天然气的文件。

    从石油工业部出来,一行四人跟领导们告别,又往赵北省省会宝安市赶去。

    从燕市到赵北省省会大概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今晚在那边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去趟省委。

    省委那边的工作,正如沙厂长猜测的那样,非常顺利,当着他们的面儿,就往豫南省挂电话。两边沟通后,省委领导深切地叮嘱沙厂长,“一定要加快速度,不能耽误了春耕啊!”

    沙厂长肃然保证,“只要天然气到位,海州厂全厂上下一定加班加点!”

    沙厂长立刻借了省委的电话,给留守的沈岳良打电话,交代他立刻着手和豫东油田合作的各项事宜,同时,做好重启三班制的准备。

    沈岳良也是激动不已,在电话里保证一定尽快完成。这些事情并不复杂,参照跟港口油田的各项合作标准,在那基础上做出修改就好了。

    出了省委大院,沙厂长吩咐小罗:“回海州。”

    秦今朝看了沙厂长有些蜡黄,红血丝都开始暗淡的脸庞,提议道:“要不在这边休息一晚再走,我怕您身体撑不住。”

    郭亮跟小罗也在一边附和着。郭亮尤为担心,他跟沙厂长住一屋,知道这阵子沙厂长有多累,非常心疼他。

    沙厂长犹豫了几秒,还是拒绝了,说:“回去吧,反正也不远了,回了海州厂我心里头才能踏实。”

    回到海州厂,已经是傍晚,天擦黑了。

    秦今朝和沙厂长都在车上睡着了,等车停了,才被郭亮叫醒。

    秦今朝在宿舍楼前面下了车,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子味儿的空气,仰头看着高高矗立的造粒塔,忽然就有了些成就感。

    再过几天,造粒塔又可以如同往日那样,终日不停息地忙碌了,而消声了许久的火车汽笛声,也将重新鸣叫,整个海州大化厂,即将迎来热火朝天的大干特干。

    重新驶出的车里,沙厂长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开门时的冷风吹到了,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郭亮立时急得不行,借着熹微的光芒观察着沙厂长的脸色,见他无精打采的,脸上都是倦意,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只觉烫得不行,又忙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厂长,你发烧了!”他惊呼出声,又觉他在打颤,忙交代小罗,“去厂医院。”

    沙厂长忙制止他,说:“我没事,回去吃点感冒药,休息休息就好了。”还在路上的时候,一觉醒来,他就发觉自己身上不对劲儿,一阵冷一阵热的,头疼脑胀,鼻塞、喉咙里头发痒,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感冒了,但也没有声张。

    心知这是这段时间一直奔波劳累,身心都得不到休息,全靠一股子气儿支撑着,好不容易事情办妥,心里的石头落地,身体不适的症状便涌现出来。

    虽然已经打电话给沈岳良交代了后续和豫东油田合作的事宜,但自己不在边上盯着,终究还是不放心。想到这里,他改变了主意,“还是去医院吧。”

    是吃药还是打针、输液,终究在医院里好得更快些。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们都忙碌起来,检查一番后,医生温和地说:“厂长身体底子好,就是这次出去太过劳累,身体吃不消了,我给厂长开些药,再输点营养液,好好睡一觉,休息几天就能好了。”

    郭亮这才稍微安心了些,在身边陪着他。

    输了会儿液,沙厂长觉得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却又躺不住了,他吩咐郭亮,“你去找一下沈总工、总务处庞处长……”

    他念出一串人名,吩咐郭亮把他们都叫过来。

    郭亮有些犹豫,“都这么晚了……”

    沙厂长哼了一声,不悦地看了郭亮一眼,他跟秦今朝这几天风尘仆仆,颠簸劳累,费心费力,他们在海州厂吃香的,喝辣的,滋润得很,怎么大晚上让他们过来一趟就不合适了?

    郭亮只好说,“是,我这就去。”

    沙厂长也不是故意为难这些人,只是躺不住,就想早一点听听和豫东油田合作的事情有没有开始执行,进行到哪一步了。

    沈岳良以前手中的权利有限,他发下去的命令,那些人未必肯实打实的执行。那些人,可不像自己这个厂长那般有责任心,肯为了海州厂拼掉老命。

    而另一边的秦今朝却是无比放松,回来了海州厂,就算是彻底完成了任务,后续跟豫东油田的合作事宜,就跟他没关系了,他要彻底回归到技改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

    他回了宿舍,兑了热水,洗脸、洗脚,洗去一身风尘,便换了睡衣,倒在床上。很快,睡意袭来,朦胧间,他又想到了颜丹霞。

    自己出去这些日子,她也该回来了。不知道梁静和张海洋两人提前走了之后,就剩她一个人在机械二厂过得怎么样。

    颜丹霞是两天后回来的,那个时候,以沈岳良为首的海州大化厂代表已经出发去和豫东油田的工作人员商谈合作的具体事宜。今天传来好消息,说是双方协商得很顺利,不日就能签订合作协议,豫东油田答应这两天就先将第一批天然气运送回来。

    各位车间主任们重新安排了三班倒的工作表,正在抓紧时间跟职工们开动员大会,争取将错失掉的进度尽快赶回来。

    颜丹霞一回来,发现海州厂这截然不同的氛围,便猜想秦今朝估计着是给干成了。

    秦今朝自机械二厂离开时跟她说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那时候她便觉这事儿挺难办的,却没想到没有几天,就给办成了。

    好似多难的事儿,在秦今朝那里都能轻松解决。

    这次在机械二厂,她学会了很多,心里头产生了许多和人分享的喜悦之情,但好似没有别人可以说。

    刘艳娟她是个爱听热闹的人,但只限于轶闻、家长里短,关心她在机械二厂,有没有人被人偷塞情书,吃穿住用行如何,并不关心她工作上的收获。

    所以,虽然颜丹霞回来的当天晚上,刘艳娟追着问问题,跟她聊了许久,但没有聊颜丹霞想要聊的。

    她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许多话只需说给合适的人听。

    她想,秦今朝肯定是那个合适的人。

    “……那你下回什么时候再去?”

    颜丹霞和刘艳娟洗漱完,吃了颜丹霞从燕市带回来的点心当做早餐,就结伴往办公区走。

    颜丹霞是以废水利用装置硬件技术指导的身份去的机械二厂,这次是第一次去,中途应该还会陆续过去几次。

    颜丹霞:“还不确定,看机械二厂的生产情况,还有他们的要求。”

    刘艳娟由衷地说,“真羡慕你能去出差,还是去燕市!”

    身旁忽然就有人重重地“切”了一声。

    颜丹霞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她曾经的室友,黄敏娜,这人,她不予多理睬,拉了拉刘艳娟的胳膊,示意不用搭理。

    刘艳娟和黄敏娜每次见面不是冷嘲热讽,互相谩骂就是撸袖子吵架。

    两人结仇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都是颜丹霞的室友,一个跟她矛盾重重,一个跟她相处愉快。矛盾重重的那个见不得有人跟颜丹霞相处愉快,于是总是出言撩拨、说话难听,刘艳娟又不是平白受气的人,自然会反唇相讥。

    次数多了,就变成了这样。

    至于颜丹霞和黄敏娜的矛盾,说起来也很可笑。

    颜丹霞进厂的时候,不知道干部处和劳资处是怎么协调的,将她安排到了现在的宿舍,和黄敏娜一起住。

    黄敏娜是干部身份,之前又一直单独霸占一间宿舍,忽然来了个室友,这个室友还是个学徒工,她一下子就不干了,就去找干部处闹,想让颜丹霞搬走。

    干部处自然是没同意。

    这个黄敏娜撵不走人,就开始挤兑、欺负颜丹霞,想要搞得她主动搬走。老家那些最擅长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的泼妇们都拿颜丹霞没办法,颜丹霞岂会在乎黄敏娜这些小手段?

    结果几次三番,沉默寡言的颜丹霞尚未觉得如何,黄敏娜却因为跟颜丹霞吵闹置气,被左邻右舍投诉,又因为心情不佳影响了工作,被领导数次批评。

    黄敏娜实在住不下去了,只好自己去申请调宿舍。紧接着,刘艳娟就被调整搬了过来,成为颜丹霞新的室友。

    黄敏娜恨死了颜丹霞,尤其是看到新室友跟她相处愉快,说说笑笑的,心里就更恨了,连带这个新室友刘艳娟也被迁怒到了。

    刘艳娟是因为自己才惹到黄敏娜的,又一直在维护自己,颜丹霞肯定是无条件站到刘艳娟这边的。

    只是两人性格太过不同,颜丹霞是觉得没有必要理会黄敏娜这种小人,越搭理她,她越带劲,跟她争赢了,吵赢了又如何?

    她没有拉住刘艳娟,刘艳娟朝着黄敏娜翻了翻白眼,“切什么切,漏气了!”

    “你才漏气了,出个差就了不起了,没见过世面!”黄敏娜扬着下巴,朝着颜丹霞两人喊道。

    “就你见过世面,你去过首都吗?你出过差吗?哼,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我看你就是嫉妒!”

    大概是被刘艳娟戳中了肺管子,黄敏娜更加生气,双臂掐腰,抻着脖子,“我嫉妒,我嫉妒他,她一个车间女工,我一个干部,我嫉妒她?”

    “可不就是嫉妒吗?我看你眼珠子都发红了!”刘艳娟是懂得怎么让人更生气的,她抱着双臂,一条腿跨立站着,微微抖动,眼含不屑地说。

    “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黄敏娜恼羞成怒,挥舞着双手,就朝着刘艳娟冲过来。

    颜丹霞怕刘艳娟吃亏,忙一把将刘艳娟扯到身后,而后双手伸出抓住了黄敏娜挥舞的双臂。

    黄敏娜就感觉自己的胳膊像是被钳子给夹住了一般,立时动弹不得。

    颜丹霞的双手,可是跟钢铁打交道的。区区一个一米六出头,也就八九十斤的姑娘,她可以轻松桎梏住。

    颜丹霞一米七二的个子,看黄敏娜时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眼里头平静无波,好似黄敏娜刚才的吵闹,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负面影响。

    这正是最令黄敏娜气愤的。

    触碰到这样的眼神,黄敏娜愈加的暴躁,双手使劲,想要摆脱掉桎梏,却没有成功,还是颜丹霞主动放开,才恢复了自由。

    颜丹霞淡淡的说,“别闹了”,好似自己是个无理取闹,不懂事的孩子,她不屑于跟自己一般见识,真是让人憋得要死!

    颜丹霞没再理会黄敏娜,拉了刘艳娟的胳膊,“赶紧吃饭去。”

    “唉。”刘艳娟痛快地答应一声,跟着颜丹霞往回走,走出两步之后,还回头朝着黄敏娜做了个鬼脸。

    黄敏娜被气得站在原地,使劲跺脚。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颜丹霞这个人有毒,每次骂人的是自己,生气的也只有自己!

    走过去的刘艳娟笑嘻嘻地挎上颜丹霞的胳膊,又回头看了一眼,摔摔打打,嘟着个嘴巴不停跟旁边伙伴抱怨的黄敏娜,说:“你说她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每回她都占不着便宜,每回都给气个不行,完了每回遇见,还非要招惹咱们。”

    颜丹霞可没功夫研究这种人的心态,随口说:“大概是贱吧。”

    “噗”,刘艳娟喷笑出声,说,“你这总结的太到位了,可不就是贱吗!”

    她不由自主的又回头看着黄敏娜。

    她好似又和同伴们闹了些矛盾,看起来像是在责怪那些同伴们不上前帮忙,同伴们辩解了几句,但黄敏娜显然并没有接受。

    同伴们辩解了两句,因着黄敏娜一直不依不饶的,伙伴儿们也失去了耐心,不爱搭理她了。黄敏娜一气之下,撒腿跑了起来,很快就超过了颜丹霞她们,抢先一步过了马路,进了厂区。

    这人!她就说嘛,颜丹霞是她见过的最好相处的室友了,跟她都相处不好,还能跟谁处的好?

    三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趋于暖和了。为了办好座谈会,全厂区到处都贴满了标语,“比如“全厂总动员办好座谈会”、“向全国化肥厂展现海州大化人的风采”、“大化是我家办好大会靠大家”等等,也不知道这些标语都是谁想出来的,用毛笔写在粉粉绿绿黄黄的彩纸上,倒是给这个暗淡的冬日厂区增添了许多鲜艳的色彩。

    颜丹霞和刘艳娟一起走进了办公楼,她是被技改办公室派出去出差的,第一天理应到这边来报道。

    刚从楼梯上来,就听见了从310房间里传出的叽喳人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嘈杂,想来里面人很多。

    她稍稍在门口站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第38章

    就见办公室中间工作台附近, 秦今朝站立那边,身边围了一圈人,因为他身量比较高, 才能让人轻易看见他。

    他正在微笑着聆听这些人说话, 偶尔点一下头, 回答两句,很有耐心,又带着鼓励的样子。

    就在颜丹霞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 他忽然向门口看过来,正捕捉到颜丹霞的目光, 眼睛突然间瞬间发光,笑容更大,朝着她点了点头。

    而后朝着围着他的众人说,“大家不要着急, 对于诸位各种技改的想法和思路我都非常感兴趣。大家都在张海洋那里登记过了, 接下来,我会一一请你们单独过来, 咱们仔细地聊。”

    张海洋也忙附和,举起自己的笔记本, 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一人单记了一页,姓名、部门、职务,想要改良的技术类型,大概的思路,我都记好了。秦工刚回来, 还有座谈会的事情要忙, 虽然他特别忙, 但还是会加班加点,尽快跟各位详谈的,请大家先回去上班,好不好?”

    众人答应着,又客气两句,跟秦今朝打了招呼,才陆续离开。

    颜丹霞忙避让到一旁,让出路来。

    这些人经过她身边时,都微笑着点头,尊敬地叫了她一声:“颜师傅。”

    颜丹霞也忙微笑着点头。

    这一刻,明显感觉出他们对待自己态度的不同。

    待人都走了,她问张海洋:“他们都是过来提供技改方案的?”

    张海洋笑呵呵,说:“是啊,这两天陆续来了不少,大多都称不上是方案,就是个想法或者点子。不过不管是谁,提了什么,秦工都很重视,这两天准备陆续开始从中挑选,改良意义大的,切实的,作为技改办公室下一步的研究项目。”

    “张工”,秦今朝忽然叫了张海洋的名字。

    张海洋忙答应一声,跟颜丹霞说:“不聊了,我先去忙了,还有好多事儿。”说着,忙忙赶去秦今朝身边,听他吩咐了两句,便赶去自己办公桌前忙活了。

    秦今朝这才笑吟吟地看向颜丹霞,而后走过去关上房门,拿了暖壶,倒了一杯水放在工作台上,说了声:“坐吧,昨天下午回来的吗?”

    颜丹霞依言坐下,带着笑容说:“嗯,昨天回来的时候快下班了,就直接去了宿舍休息。”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几天不见,她好似更漂亮了几分,头发剪短了些,在脑后梳了个马尾,用黑色皮筋扎起来。前额碎发被梳拢得整整齐齐,露出饱满的额头。低头的时候,却有几缕碎发散落下来,平添了几许妩媚。

    秦今朝有些缓慢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问:“这几天,在机械二厂过得还好吗?”

    颜丹霞点点头,说:“嗯,完成了我的职责,没给海州厂丢人。”接着,她详细地汇报了自己在那边的工作情况。

    秦今朝认真地听,他自然相信颜丹霞能够做好,但听取下属的报告是必须要的。

    他听完,又问了几个问题,算是把机械二厂的工作告一段落。

    而后,他又问:“我们不在的这几天,你在机械二厂怎么样?”

    颜丹霞:“挺好的,他们都对我很客气,工作上、生活上都很照顾我。”她喝了口,接着说:“我见识到了高级钳工的能耐,尤其是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他自己总结发明出一套两短一长的划线法,比我之前一直用的方法更加精确、简单,他一点都不藏私,机械二厂的钳工们都掌握了这个方法。我总结出来的经验跟他一交流,他觉得很适用,很快就能融会贯通,自己掌握之后,得到了我的同意,就传授给其他人。我记得那天你跟我说的,作为高级工匠应该具备的两个素质,我在他身上全都看到了。”

    颜丹霞说得有些激动了,小脸泛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的、有所得的光芒。

    从她脸上就能看得出,这些机械二厂之行,收获巨大。

    这正是秦今朝想要看到的。

    他微微笑着,说:“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也会成为这样的巨匠。”

    虽然知道要谦虚,但是面对着秦今朝真诚的话语,颜丹霞还是忍不住地点了头。她知道了自己和巨匠之前的差距,这些差距她自信很快就会弥补上,她可以的!

    秦今朝笑容更盛,这才想起自己从豫南省带了特产过来,说:“我给你们都带了些豫南省的特产,都是好吃的,你晚上下班过来一趟,带回宿舍去。”

    颜丹霞觉得不好意思,秦今朝去到哪里都不忘给他们带特产礼物,她去燕市却没有给秦今朝带东西回来。且在燕市时,也都是秦今朝在请他们吃饭,说是尽地主之谊,让人无法推脱。

    颜丹霞随口答应了一声,这特产真是不好意思收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颜丹霞自学物理、数学上遇到的问题,便又厂办的人过来找秦今朝问事情,紧接着,运销处的人也来了,颜丹霞只好先告辞离开。

    走出了办公楼,颜丹霞才想起,自己改造连接管的想法还没有跟秦工提,也只能再找时间了。

    时隔一周,再回到车间,站在门口,颜丹霞环视着各种熟悉的机器、机床,倍感亲切。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小颜师傅回来了”。

    便响起了鼓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后来掌声越来越密集。

    工人师傅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鼓着掌,看向颜丹霞。

    “小颜,你可回来了。”

    “辛苦了,去首都给咱海州厂争光了!”

    “是啊,这回,可给咱们长脸了!”

    ……

    听着这些善意的话语,颜丹霞心里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还有些感慨,倒也没多说什么,朝着众人点头微笑,道着:“谢谢。”

    颜丹霞走的时候,秦今朝看见了,只是厂办还有运销处的人七嘴八舌地跟他谈事情,实在抽不出功夫来,再加上自己这边的工作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只好由着她走了。

    到了三月份,临近座谈会召开的这几天,大化厂除了忙于生产的一线车间工人之外,所有的干部、职工都忙碌起来。党员干部、部门骨干带头,都在忙着打扫卫生,办公楼、工人俱乐部、食堂这些客人们经常会出现的地方自不必说,就连灯光球场、图书馆,还有厂区的其他地方,包括边边角角、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焕然一新,积了一个冬天的落叶、枯草也是该烧的烧,该铲的铲。

    而同时,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尿素化肥又以一天三班的频次被蒸汽火车送出了大化厂区,发往赵北省还有周边省市的种子化肥站,被等着春播的农民们争相买回到家里去。

    而秦今朝“千金买马骨”的计策起了效果,过来献策技改建议的络绎不绝,这其中,还真有可行性和高价值的。他感觉到了人手的不足,便向沈岳良和沙厂长申请,并得到同意,决定从职工中选拔人才,调入到技改办公室。

    技改办公室虽然是个全新的部门,但因着秦今朝在大化厂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又被化工部大家表扬,大家都觉得跟着秦今朝有前途,有些人想方设法找门路,想要调过来。

    秦今朝在选人的时候,自然有他自己考虑。对于这些人,该用的还是要用。和光同尘,先适应环境,融入环境,才能慢慢地改变环境,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梅书记之所以落到现在的处境,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融入海州厂,始终游离于厂子之外,才会处处被动。

    所以,涂元材亲自过来拜托秦今朝,想要让小涂调到技改办公室时,秦今朝同意了,说:“涂主席,小涂要是过来的,就先当我的助理,他虽然是技校毕业,但这些年都没有干过专业,可以过来工作一段时间,到时候看看技改办公室的情况,再结合他自己个人意愿,之后再定他以后的发展方向。”

    一个重要部门的主任助理也比一个养老边缘部门的副主任强啊!

    涂主席亲切地握住秦今朝的双手,激动地说:“小秦啊,涂某人今天才发现,你才是可交之人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秦今朝朝他笑笑,说:“涂主席客气,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原本一个要么闲溜达,要么抱着一个沏了浓茶、套了编织网兜的玻璃杯子,喝茶看报纸的工会主席,最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沙厂长奔波劳累这一场,就看不得这些人闲着。于是就在办公会上,把他那个座谈会筹备小组组长的头衔给免了,任命涂主席成为新组长,统筹、负责座谈会的各项事宜。

    从那天开始,涂元材的悠闲日子就到头了,每天都有很多人过来请示、汇报,他自己还得亲力亲为,上下巡逻、监督,又操心又受累。自他来了海州厂,就从来没这么累过!

    可是累也没办法。他之前是站梅书记那一边的,现在梅书记请病假,远离政治中心,权利已经被沙厂长夺走,即便他回来,想要从他手中将这些权利拿回来,也很难。

    现在沙厂长愿意给他这个效力的机会,他就是不想干,也得给干好了。

    沙厂长是不能把他如何,可他的家人几乎都在海州厂工作,尤其是儿子,前途还掌握在人家手中,他不得不低头。

    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领导,自然也不如秦今朝这个前途一片大好的年轻人。又因为小涂的事情,他在沙厂长和沈总工那里接连碰壁,这会儿是真心感谢秦今朝给这个机会。

    秦今朝倒也不光是跟涂主席结个善缘,也是因为小涂尚算是有可取之处,能给自己,给技改办公室帮得上忙。

    那次去燕市,他就观察过小涂,海州厂将他安排到燕市办事处的岗位上,想让他去结交化工部里的人,掌握部里,尤其是化肥司的动态、消息,以便及时回传给部里,但显然,小涂并没有起到作用,所以沙厂长才对他不满,将他调了回来。

    不过,凭心而论,小涂没干好,一开始就是有迹可循的。他是工会主席的儿子,被派去燕市的时候,就是冲着清闲、补助高,没人管束去的,一开始的态度就不端正,依着之前海州厂从上到下都懒懒散散的状态,小涂知道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却并没当回事儿。

    他是海州厂的公子哥,但到了燕市,却啥都不是,凭着他自己的人脉关系,根本没法打入化工部内部,再加上年轻处事能力不足,没有足够的技巧来跟人家建立关系等等,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但他也发现了小涂这个人的优点,年轻,性格开朗,懂得变通,人也很机灵,谈吐算是大方,会活跃气氛,团队中是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再加上他有工会这一层关系,能帮着技改办公室争取到很多利益,而且,这人交友广泛,交好一帮子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工们,这阵子在厂区里、宿舍区里到处窜,厂里上上小小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有这个人在,搞不好能起到大作用。

    但是张海洋有些闷闷不乐的,如果小涂过来,那他的工作就有很多和自己是重合的,他有了浓浓的危机感。虽然他知道秦今朝不会因为要把小涂弄进来,而将自己赶出去,但他还是很担心。

    自从来了技改办公室,以前那些看不上他的同事们,每次见到,都尊敬地叫他一声张工,每天处理着部门的事情、跟机械二厂合作的事情,忙忙碌碌的,经常都要加班,但却非常的充实快乐,感觉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职业,工资涨了,又有奖金和出差补助,可以大方地给孩子们买吃的,从妻子那里也获得了更多的关怀。

    他满足着,也不满足着,想要跟着秦工一起进步。可是现在,却又来了个小涂,瞬间,以前那种自卑感又涌上心头。

    张海洋的异常,秦今朝看在眼里。知道这些年的遭遇,让他变得敏感、自卑,小心翼翼,他不想让对方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还有昂扬的斗志和工作热情就这样就熄灭。

    在一天晚上的下班之前,他将张海洋留下来,说要请他吃饭。

    张海洋有些惊讶,问:“就咱俩?”

    秦今朝肯定,“对,就咱俩。”

    张海洋有些高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说:“秦工,您老请我,要不这回我请你。”

    秦今朝笑,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一个人赚钱一个人花,你的钱还是留给闺女买糖吃好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带着他去了小食堂,且让服务员开了个包间。

    小食堂在没有领导视察或者接待事宜的时候,都会向员工们开放,不过如果想要进入包间,还是需要一定级别的,张海洋还是头一回进来这里。

    食堂外表看着一般,跟工厂主题的建筑风格相符,但小食堂内部装饰得却相当不错,大白的墙面,地上铺设的是水磨石地砖,桌面铺着红绒桌布、椅子上套着同色的椅套,墙上挂了主席诗词,还有几张招贴画。

    服务员热情地将他们带进包间里,说:“秦主任,你们就两位,在这间小包间里可以吗?”

    秦今朝:“可以,就这间吧。”

    服务员将用硬纸板夹着的手写菜单递过来,主动地点着上面的菜名:“秦主任,这是菜单,今天后厨有羊肉、猪肉,也有鱼,这些菜都能做,对了,还有饺子,主食吃面条或者米饭也可以。”

    秦今朝询问着张海洋想吃点什么。

    张海洋:“我吃什么都行,别点太贵的。”

    秦今朝点了羊肉、猪肉,青菜,还有饺子。

    张海洋心里头算计着价格,忙说:“咱就俩人,不用点那么多,吃不了。”

    秦今朝笑:“难得今天后厨有羊肉,咱们要是吃不了就带回去给孩子吃。”

    张海洋便没再推辞。

    饭菜很快上来,两人就着茶水,吃东西、聊天。

    两人聊着海州厂和机械厂的合作,聊着秦今朝这次去豫东油田的所见所感,聊着张海洋最近的工作所得,还有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秦今朝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咱们技改办公室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多,你也看到了,大家技改的兴致高昂,这几天又收到几条建议,需要评估它的价值和可行性,以便寻找下一个重点研究项目。对外,和机械二厂的合作会持续跟进,还会将改良的技术成果继续量产推广。”

    “而你的工作很繁重,也很重要,对内和对外,还有内务、杂事都压在你身上。咱们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这一个项目做完了就可以休息的,为了长远计,咱们需要更多的人手,而小涂过来,可以分担你的工作。”

    张海洋放下筷子,聆听秦今朝说话。

    其实今晚秦今朝专门找他出来,请他吃饭,跟他解释,他的心情就已经好多了。

    “我想的是,让你将内务和部门管理类的工作交给小涂,技改项目初步评级筛选,还有对外,与机械二厂的沟通合作暂时还是由你负责。不过,等到部门人手更充足些,我准备让你专心负责对外的合作。”

    也就是说,秦今朝实际上是把杂事从他这里剥离出去了,以后会让他专心管一摊,且是他最喜欢工作。

    是的,如今,他才知道自己最喜欢这些外联工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混到快要四十了还只是副工程师,在技术处,是个只能干杂活的边缘人物,可以挺胸抬头地代表海州厂。

    秦今朝问他:“你的意见是?”

    张海洋连忙回答:“我听秦工的,我相信你的决定是充分考虑了技改办公室还有我个人发展的。”

    秦今朝说:“你明白就好。”

    热气腾腾的饺子也上来。

    服务员:“秦主任,你点的菜上齐了,后厨多包了半斤饺子给你,你们慢慢吃,有需要再叫我。”

    秦今朝忙说:“替我谢谢大师傅,也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可都听说了,这次多亏你和沙厂长,咱们海州厂才又能和以前一样了。”

    “都是沙厂长的功劳,我就是陪同他去了一趟而已。”

    张海洋笑呵呵地听着两人对话,深切地感受到了秦工、技改办公室在厂里的地位真是不一样了。

    而同一时间的颜丹霞,正在林玉峰家里头吃饭。她从燕市带了些东西给何嫚还有家里的孩子们,也有一些事情想要和林玉峰说。

    本来是吃过饭,过了饭点才过来的,结果林玉峰家里头因为一些事情,晚饭吃的迟了,来时正赶上一家人在吃饭。

    何嫚看见她很高兴,热情的不行,非要邀请她过来再吃点。颜丹霞推辞半天推辞不了,只好象征性地拿着筷子坐到餐桌上。

    等一家人吃了饭,帮着将碗筷收拾下去,颜丹霞才聊起这次来的目的。

    “……机械二厂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自己总结发明出了两短一长的划线方法,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想要分享到全车间。我专门请示了高师傅,他很支持我,他不保守,而且非常希望能将自己这种简便又实用的方法传播出去,让所有的钳工都受益。”

    林玉峰对于这种划线方法很感兴趣,颜丹霞便将这种方法简单的跟他说了一下,林玉峰听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说:“是个好办法,又简单准确率又高,值得向全厂推广!”

    他看向颜丹霞,脸上流露出异样的表情说:“小颜呀,成长了,进步了,很不错!”

    待颜丹霞走后,林玉峰跟何嫚感慨,说:“这孩子真是不一样了!不愧是参加了技改小组,又出去首都见了世面的,眼界见识,思想境界都不一样了!”

    何嫚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自然知道林玉峰感慨的是什么。

    “是啊,这孩子以前好是好,就是有点不合群——她不合群,也不是她自己的原因,主要是你们车间以康明强打头的那帮人欺负人!”

    这事没有比林玉峰更清楚的,这些年他没少护着颜丹霞,也是颜丹霞自己技术高,不然早被康明强那帮子人给挤兑走了。

    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愿意把学到的知识分享出来,这就不得不说,她的思想境界之高了。

    要知道,不管是她从别人那里学到的,还是自己总结的,只她自己会就是独门秘籍。没见康明强当年给颜丹霞当师傅的时候从来都是遮遮掩掩的,不肯教授她任何技巧性的东西吗?唯恐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以前的颜丹霞也只会自扫门前雪,可现在不一样了,有大局观,不保守,会站在全厂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何嫚说:“让我把我学到的知识,教给我的仇人,我可办不到!便宜康明强那老小子了!”

    林玉峰却说:“我百分百肯定康明强那小子就是学会了,他也不肯用!他那人技术虽然不行,但是厂里独一份的六级钳工,颜丹霞没来之前,也是咱厂里的权威,那机器他说一句修不好就得请省里的专家过来!”

    “自从小颜过来,那修不了的机器能修了,他不会的技术人家会了,他心里头就不平衡了。偏偏人家只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还是个女的,他心里头就更不舒服了,这才想方设法的针对小颜。”

    “也是小颜自己厉害,被针对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让那些人落下好处。自个儿跟个南山松似的,我就坐在这,任凭你们东南西北风刮过来,我就岿然不动!人在身边跳跳嚷嚷,她该干什啥还干啥。所以我说她是当大将的料,肯定能成才。”

    何曼非常认同自家丈夫说的这些,点头,“可不嘛,我第一眼见,就觉得她是块料。”

    第39章

    他们第一次见到颜丹霞是在厂医院, 那时候颜丹霞的父亲处在弥留之际,她从下面的公社里赶过来跟父亲见最后一面。

    父亲交代让她接班过来海州厂上班,叮嘱她一个人以后好好过生活, 便撒手人寰。

    颜丹霞在忽然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下, 还能想着跟厂里商量父亲的安葬事宜。

    那时候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坚强, 有韧性,有主意,有主见, 分得清主次,是个心明眼亮的好姑娘。

    林玉峰说:“人啊, 她就是能成才也得有机会呀。我看啊,她就是从去了技改小组之后才变得不一样了。你是不知道,她这回代表海州厂去机械二厂传授经验、指导人家生产,再回到我们车间, 车间那些家伙对她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以前老是给康明强充当急先锋的那一小撮人, 都恭恭敬敬的,开始管她叫姐了!”

    林玉峰想到自己从办公室里瞄到的情景, 就直发笑,拍了拍大腿说:“过瘾得很!”

    何嫚:“这么说都是秦今朝的功劳?就是他把小颜选到技改小组的。”

    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小颜是咱整个海州厂技术最好的,他要是选了康明强,康明强也得是那块料啊!”

    这话说的,等于没说。

    林玉峰瞄了妻子一眼,说:“小颜是千里马,秦工就是伯乐, 他们两个是互相成就, 缺一个, 咱海州厂这个废水利用装置就不能成事儿。”

    何嫚觉得,丈夫这话说的中肯。脑中忽然浮现秦今朝和颜丹霞两人的身影,心中一动,说:“你别说,他们两个站一起,还真挺合适的,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两个牵个线儿?”

    林玉峰忙阻止她,“你个老娘们可别瞎整,两人不合适,差着岁数呢,各方面条件差的也多。你这对象给介绍了,要是不成,俩人以后还怎么见面?这不是坑了小颜吗?”

    何嫚想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听林玉峰说,“与其琢磨着让小颜找秦工当对象,我觉着还不如让他帮着把小颜级别往上升一升,康明强那样的都是六级钳工,小颜比她差哪了?”

    何嫚自然也知道如今秦今朝在工厂里的影响力,但级别的提升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当初颜丹霞入厂一年就从学徒工转到正式工,转正就是三级工,固然是她技术水平太优异的原因,林玉峰从中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从三级工再往上提升,甚至升到康明强的那个高度,那可比当初的难度大太多,不是林玉峰这个车间主任就能做到的。

    “能行吗?这么大的事儿,人家得出多少力呀,这么费力,自己个儿又得得不到啥好处的事,谁能干啊?”何嫚说。

    林玉峰:“看吧,回头我找机会跟秦工说说。这事儿,咱也不明说就,透露这么个意思,他要是能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头,有好机会能想着着小颜,咱的目的就达成了。”

    从3月12号开始,就有参加座谈会的化肥厂领导自全国四面八方远道而来,座谈会筹备组更名为接待组,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起来。

    要说涂主席这个人还是有些能力的,难怪能做到工会主席这个位置。

    考虑到天南地北的化肥厂同仁需得先到燕市中转才能来到海州,为了更加方便他们,为了体现海州厂的热情好客,海州厂跟海州市汽车运输总站租了辆大轿子车,每天往返于燕市火车站和海州厂接人。

    这一举措,使得各个化肥厂领导赞不绝口,连连道谢。

    他们都来过燕市,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到过更北方的地方,交通不方便、人生地不熟的,甚至语言都可能无法通畅地交流。天知道他们下了火车,就看见了“海州厂接待站”的大条幅时,心里头有多踏实。

    从涂主席身上,秦今朝愈加确定,只有用不好的人,没有一无是处的人。

    到十三号这天下午,最为偏远几个省市大化厂的参会人员都已经到了。参加这种级别会议的,不是厂里的一把手就是二把手带队,带上一两个单位的技术骨干,组成一行三四人左右的队伍。

    化工部的报纸、杂志,还有海州市的媒体也已经驻扎进来,在厂区里,开始进行前期的采访、拍照,寻找素材。

    薛洋和高小萍因着形象气质佳,又经常担当大型晚会的主持人,为人外向,谈吐大方,被涂主席安排着,专门负责接待这些媒体。按照涂主席的指示,两人专门将这些记者们往生产车间带,让他们看到海州厂热火朝天大生产的场面。

    晚些时候,高小萍来了310办公室找秦今朝。说是《化工报》的记者听说了他的事迹,想要采访他。

    “秦工,我给记者讲了你组建技改小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设计了技改方案,制造出了废水利用装置,又贡献出自己设计的图纸,无偿给国家,还为了海州厂缺气的事情,东奔西走。他们听了你的事迹,觉得可以起到榜样示范的作用,非常有报道的价值。秦工,你今天有时间吗?稍晚一些,我安排记者们过来?”

    高小萍仰头,脸上带着笑意,让人一看见这样的表情,就知道她对眼前的男子崇拜又爱慕。

    秦今朝听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往门口的方向瞄着,想看看薛洋是不是跟在后面。

    “高同志,谢谢你这么为技改小组说话,肯定我们的功劳。”秦今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我全力配合记者们的时间。”

    高小萍笑容愈加灿烂,她好似知道自己怎么笑才是最有魅力的,忽闪着大眼睛,带着些娇俏地说:“呀,谢谢秦主任这么支持我们的工作,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好干多了。”

    秦今朝:“客气了。”

    高小萍却还没有走,压低了声音说:“为了欢迎各位参加座谈会的人员,晚上7点,电影院播放彩色电影《神秘的大佛》,据说是咱们国家第一部 武打片,晓庆演的呢!上个月首都才播放的,咱们涂主席想尽办法才找来的。我有两张招待票,一起去看呀。”

    秦今朝又往门口瞄一眼,心说薛洋今天怎么还没过来呢?

    他说:“谢了,晚上我得加班。”

    高小萍不死心,“那明天呢?明天还会再放一天,我去找两张明天的票。”

    秦今朝这下干脆没说话,只是朝她摇摇头。

    “那好吧,那等座谈会开完。”高小萍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涂,只好悻悻地走了。

    才调过来,正跟张海洋交接工作的小涂,一直竖着两只耳朵,盯着这边的动静,待高小萍一走,立刻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说主任,这姐们又看上你了?”

    秦今朝回头看他,“别胡说,败坏女同志的声誉。”

    小涂:“我可不是胡说,想当初我差点就跟她好了,后来才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爸是工会主席。这个女人,心上的人始终都是薛洋,只不过薛洋一个干部处的普通干事,前途也就那样,她不甘心罢了。秦工,您要才有才,有相貌有相貌,找啥样的找不到,可别着了她的道儿。”

    秦今朝笑着说,“你想多了,就是正常的同事之间的交往。再说了,还没实现四个现代化,何以为家。”

    小涂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哈哈哈地笑着,说:“不至于,不至于,四个现代化要实现,家也是要成的,咱们这一代实现不了,还得靠下一代呢,是不是。我就是给您提个醒,您没看上她我就放心了。”

    秦今朝:“行,你的好意我明白了,赶紧去忙,早些做好交接,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

    “行嘞,您瞧好吧!”

    小涂在燕市待了许久,学了一口燕市话,反倒是秦今朝,入乡随俗,学了些海州市的口音。

    两人听着对方的口音,都觉有些奇妙,不由得相视一笑。

    因着小涂有涂主席这层关系,又对海州厂上上下下非常熟悉,处理起技改办公室的内务来,要比张海洋还要得心应手。

    小涂不情不愿地被调回来,知道了沙厂长的命令不可违,在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能来秦今朝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了。

    后来,他特意跟秦今朝接触,畅谈一次后,就被他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给征服了,前所未有地激起了他的事业心,心甘情愿地听从安排,从办公室的内务做起,从部门服务性工作做起。

    半下午的时候,高小萍带着记者们过来,被安排到四楼的小会议室。

    采访中,秦今朝忽略了自己,将话题引到沙厂长和颜丹霞身上。

    说:“沙厂长一直劳心劳力,为了天然气的事情,四处奔走,小轿车轮胎都更换了好几回,走过的距离,粗略算算也得上万公里了,他这样的厂长,才值得大大报道,成为时代楷模。”

    “还有颜丹霞同志,身为一名女同志,在钳工这个男性更占优势的工种中,脱颖而出,不仅技术优秀,且求新求变,一直坚持自我学习,自强不息,不光服从厂里的安排,还愿意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无私分享给工友们,这才是新时代女性工人们的代表,她比我更有代表性,更有报道的价值。”

    秦今朝的一番话,说得记者们也直叹有道理。被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沙厂长和颜丹霞更具有采访的价值。

    不由得有些歉疚地对秦今朝说:“那秦工,今天的采访?”

    秦今朝笑,说:“今天不是采访,是走访,跟我了解下沙厂长和颜丹霞同志的先进事迹。”

    记者立刻哈哈笑,说:“是啊,是走访,那秦工,多谢你配合。”

    秦今朝:“不用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于是,在座谈会召开之际,关于海州厂长沙广军还有女钳工颜丹霞的先进事迹就陆续登上了《化工报》。

    《化工报》是化工部主办,面向全国化工行业的报纸,大大小小的化工类企业,就没有不订阅的。再加上这场全国性的,首次关于节能的座谈会的召开,所有无法到现场的相关人士,目光都通过报纸上的报道关注着,于是,沙广军和颜丹霞的名字,很快就在行业内传播开来。

    对于沙广军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毕竟是十三家大化厂之一的海州厂,在业内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也偶尔会被采访,见诸于报纸,但对于颜丹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就不一样的,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成为了整个化工行业的名人。

    很多人都知道了海州厂有个自学成才,自强不息,将这些美国进口来的机器零部件研究得透透的,可以凭着一双手,车出比原件更好用的零件,还勇于打破思想桎梏,改良进口机器不实用的地方……虽然只是三级工,却拥有着大工匠的技术素质和思想觉悟。

    看到这篇报道,何嫚跟林玉峰感慨,说:“这篇文章要是早些上报,没准儿小颜就能评上今年海州市,不,赵北省的三八红旗手了。”

    “三八红旗手”的人选,头年年末基本上就确定好了,那个时候颜丹霞还没有进入技改小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只在海州厂里有些名气,还未必是好名声的小人物。

    而当事人之一的沙厂长,这两天可是相关报纸上,除了牛副部长、王司长等领导之外,出现频率最多的人物,再加上《化工报》那篇满是溢美、赞扬之词的采访报告,沙厂长的心情啊,可真是太美妙了。

    他对《化工报》也比之前更多了关注。这会儿看见了颜丹霞的报道,跟来家里做汇报的沈岳良感慨,说:“咱们厂里的年轻人,真是不简单啊,人才济济,看来,咱们对年轻人们的关注还是太少了!”

    沈岳良:“是啊,颜丹霞同志确实优秀,去了一趟机械二厂,让人家那边的老师傅赞不绝口,昨天管厂长还给我打电话问起她,还没死心,想要把她调过去,说会想办法给她把职称升一升,她现在才是三级工,跟她的能力不相符。”

    沙厂长将胳膊架在桌子上,依靠着椅子背,悠闲地看着报纸。

    这两天密集地开会,王司长主持会议,牛副部长,还有另外几名化工部领导,以及赵北省的,海州市的领导,加上化肥化工行业的权威人士,每个人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各种夸奖的话,他听得比这一辈子加起来都多。

    他知道这是托了自家是东道主的福,还因为在座谈会上王司长表扬了海州厂,表扬了自己这个厂长。废水利用装置切合了节能的主题,海州厂自然就成了节能领头人。

    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这些夸奖他是听得美滋滋。

    他喝了口喷香的茉莉花茶,说:“那就给她往上涨一涨,别让人家寒了心,真去了机械二厂。”

    沈岳良有些为难,说:“她工龄不够啊。”

    沙厂长:“主席都说,思想要更解放一点,步子要卖得更大一点,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嘛!开动脑筋,想想办法。对了,可以跟秦主任取取经,他点子多。”

    沈岳良听着这话耳熟,这说话的风格好似越来越像秦今朝了。且小秦都不叫了,直接叫秦主任,心里头为秦今朝高兴。

    “好的,我们商量看看这事怎么办,回头跟你做汇报。”

    沙厂长点点头,说:“先不急,等忙完了座谈会的事情再说。”

    沈岳良点头:“是。

    沙厂长将报纸放在一边,摸索着烟盒,一会儿又将烟盒推到一边,摸出一块酸三色水果糖来,塞进嘴里,问着:“秦主任今天晚上是不是请化工大学过来的专家们吃饭呢?”

    沈岳良:“是的,本来想邀请咱们两个去的,不过我想着,有咱们在,他们老师学生的有些话不方便说。”

    沙厂长:“你考虑得对,化工大学教授们几乎都是评审组的成员,有了秦主任这层关系,咱们也算是上面有人了。”

    沈岳良:“对,专家教授、化工部咱们都有自己人了。”

    沙厂长爽快大笑。

    与此同时,秦今朝正在宴请化工大学这次过来参会的两名教授,一位是机械学教授,国内权威专家常四海,另外一位是化工学权威专家祝焕之。都是秦今朝在化工大学时的老师,最尊重的师长。

    秦今朝之前没有看参会名单,也是等他们都到了之后,才知道这两位也来了。

    这两位瞒得也够紧的,秦今朝跟他们一直书信往来着,却愣是没有透露半句,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秦今朝请两位恩师吃的是海州特色菜。海州下面的华县靠海,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海鲜类菜肴做得还不错,不过以炖煮为主,喜欢用大酱,口味有些重,不讲究品相,用粗瓷大盆装着,有些粗犷,但味道很不错,出了海州市,很难吃到这样的特色菜。

    秦今朝为了招待两位恩师,专门开了厂里的小轿车,驱车来到市里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字号国营饭店。

    安排好丰富的菜肴,秦今朝给两位恩师倒上温好的本地白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站起来,举起酒杯,“感谢两位恩师为了我远道而来。”说着,一饮而尽。

    两位恩师笑了,也将他敬的酒喝了。

    常四海教授笑着说:“我们两个早就想来海州厂看看了,正好部里邀请我们也来参加这次座谈会,索性就一起过来了。”

    祝焕之:“今天上午,你在座谈会上的报告很好,我为你骄傲,这么看来,你当初从化工部下来,是正确的。”

    常四海:“是啊,这两天可是听到了你的不少事儿。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在海州厂打开了局面,我也以你为荣!”

    ……

    三人回忆了在化工大学时的情形,聊起了班里的同学们,聊起了两位教授目前带的学生们,聊起了国际上最前沿的技术……

    秦今朝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认真聆听者两位老师的教诲,从他们身上汲取营养。

    座谈会一共三天,第三天下午,王司长做了总结发言后,大会圆满结束。

    当晚,工人俱乐部二楼的桌椅被全部撤走,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联欢会,庆祝座谈会圆满完成,并欢送各位与会人。

    海州厂选出一批代表过来参与联欢,颜丹霞也是其中之一。

    刘艳娟自告奋勇地表示要帮她打扮,在她的衣柜里挑了一件红色的针织毛衣,配上黑色的毛呢裤子,又将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梳成个公主头,将稍微长长一点儿的刘海儿用水打湿,编成几个小辫子,再拆开之后就成了弯曲的头帘,轻薄蓬松地覆盖在额头之上。

    颜丹霞自己照着镜子,便觉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刘艳娟仍然不满意,跟她商量说:“我还是帮你把眉毛拔一拔吧。”

    颜丹霞的五官都长得很好,只是眉毛稍显杂乱,要是能修理整齐,她的美貌便都能显露出来了。

    颜丹霞看着镜中的自己,犹豫了一会儿说:“行吧,那你轻点。”

    刘艳娟连忙去拿自己的工具,听了她的话,笑着说:“你这人,也不知道你是怕疼还是不怕疼。看你手掌心儿里那一层一层的老茧子,是一次又一次磨破皮才形成的,那不比拔几根眉毛疼得多了?”

    颜丹霞回答说,“那不一样。”

    “那不是一样的疼,还分个三六九等啊?”

    她很快找出个小镊子来,是颜丹霞改良过的,改成了齐头、平滑的,用来当小夹子,夹眉毛一夹一个准儿。

    颜丹霞疼得“嘶”的一声叫出来,感觉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忍着点,为了美这点疼算什么!你现在可是咱们厂里上过报纸的名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看看咱们海州厂的女同志,不光能干,还漂亮!”

    颜丹霞被她逗笑了,闭上眼睛,忍着火辣辣的疼痛,由着她一根根地拔掉那些多余的眉毛。

    “好了,看看吧,多漂亮!”

    就在颜丹霞的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刘艳娟终于完事儿了,她将小镜子递到颜丹霞面前,说:“你早就应该修理下眉毛,现在的你就像是洗去了脸上的尘土,漂亮多了。”

    颜丹霞手拿过镜子,确实漂亮了很多,忍受着疼痛,倒是也值得,只是眼皮上斑斑点点的一片红,好像还有些肿,她忙去弄了些凉水冷敷。

    刘艳娟还准备贡献出自己花了两块钱从海州市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口红,“我再给你抹点口红,就更完美了。”

    颜丹霞连忙拒绝,“别了,这样就挺好的了,抹了那种东西我肯定一会儿就给吃了。”

    第40章

    从位于生活区的宿舍楼到厂区的工人俱乐部, 这一路,颜丹霞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很多认识、不认识的都跟她打招呼, 目光一劲儿往她的头上、身上瞄。

    本来照着镜子的时候, 颜丹霞觉得挺好看的, 只是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就有些发毛,疑心是自己哪里不妥当了。

    她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头发, 理了下卷曲的头帘,又摸了摸依然有些火辣的眼皮, 这才走进了工人俱乐部二楼。

    欢迎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轻松愉悦地聊着天儿, 大喇叭里头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灯光很暗, 颜丹霞悄无声息的进来,便找了个位置坐了, 安静地等着联欢会开始。据说工厂里的文艺骨干们,排演了好几个节目, 准备送给参加座谈会的各位领导和专家记者们。

    没多一会儿,颜丹霞便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抬头一看,却是笑吟吟的秦今朝。

    她立刻站起来,叫了一声,“秦工。”

    秦今朝朝她点点头说:“常四海教授也来了, 想不想见见他?”

    常四海教授啊!

    颜丹霞最近在看的, 秦今朝新送给她的课本就是常四海教授自己编写的, 她正认真地学习当中。忍不住跟秦今朝表达了对于常四海的崇拜之情,当时秦今朝就说有机会带她去跟常四海教授见面,没想到今天就能见着了。

    颜丹霞有些激动,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发现秦今朝的一直盯着自己看,忙有些紧张地问:“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秦今朝轻咳一声,稍稍把目光移开,说:“不奇怪,很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

    他知道颜丹霞晚上也会来,所以一直有注意门口,颜丹霞一进来,他就看见了。换下了常年穿着的工作服,头型也变得不一样了,比平时更加漂亮了几分,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身上仿佛发着光一样,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听了秦今朝的肯定,颜丹霞整理头发的手,放下来笑着,跟了秦今朝穿过人群,往稍微里边一点的位置走去。

    常四海身边也围着人,正跟他聊天的,是海州市机械厂的领导。

    王四海虽然没有担任行政领导职务,但是机械行业内的权威,机械行业内很多评审工作,必然会邀请他来担任小组成员,在行业内的地位可见一斑。

    海州机械厂作为海州市重点企业,也列席参加了座谈会,不过会议议程安排得比较满,就今天晚上才抽出时间来,凑到常教授身边跟他聊聊天,倒也不是求他办事,就是混个脸熟。

    大概是他的话不太对路子,常教授态度稍显敷衍,但机械厂的领导是个善谈的,依旧话说个不停。

    这会儿背景音乐换成了《祝酒歌》,曲调明快,让陆陆续续走进俱乐部大门的人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不自觉地跟随着歌曲的节奏而行。

    秦今朝带着颜丹霞在身边儿站了一会儿,待等到机械厂领导的话语终于告一段落,才带着颜丹霞上前,叫了一声:“老师,我给您介绍一个人。”

    秦今朝让到一边,将颜丹霞的身影露出来,而后稍稍推了一下她的胳膊,让她上前一步。

    “这是……”

    常四海盯着颜丹霞看,见是一个略有些腼腆的,高挑、漂亮的姑娘,第一感觉就是:这是秦今朝谈的对象。

    立刻又推翻了这个想法,笑着问:“这就是颜丹霞吧。”

    颜丹霞有些惊讶,常教授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忙说:“教授您好,我叫颜丹霞。”

    常教授脸上带着微笑,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说:“之前听秦今朝几次提起你,对你赞不绝口,你很不错,勤学好学,自强不息!”

    颜丹霞瞄了侧方站着的秦今朝一眼,脸颊像是染了胭脂微微有些红。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谦虚两句吧,觉得常教授说得真心实意,谦虚反而辜负了人家。

    秦今朝适时开口,对常教授说,“她正在自学您编写的那本《机械原理》。”

    “哦?”常教授听着,来了兴趣,目光从颜丹霞身上滑到秦今朝这里,问:“是你做的笔记?”

    常教授给秦今朝这批学生上课的时候,并没有合适的教材,都是常教授手写的,学生们再记录下来,所以,秦今朝给颜丹霞的,是他的课堂笔记。

    这项课程里,包含了很多机械的基础知识,比如机械的结构分析,平面机构的力分析等等,对于有了一点数学和物理基础的颜丹霞来说,可以同时学习这些内容了。

    秦今朝点点头。

    常教授看向秦今朝的目光就有些意味深长,而后转向颜丹霞,和蔼地问了几个问题。

    颜丹霞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提高了些声音,慢条斯理地一一回答了。

    常教授边听边点头,称赞着:“不错,不错,自学能学到这个程度,很好,是可造之材!”

    颜丹霞:“多亏了秦工,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请教她。”

    常教授又将目光落到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身上,他正看着颜丹霞,而后转过头来,脸上的温柔之意未褪,对常四海说:“她很崇拜您,正好有机会,我就带她过来见见您。”

    常教授微笑点头,说:“等回去燕市,我让人把机械学院的课本都邮寄过来一份给你。是我主编的,内容比今朝他们学习的时候又丰富了一些。”

    颜丹霞惊喜不已,连连鞠躬道谢。

    又聊了几句,颜丹霞便识趣告辞,不打扰他们聊天了。

    见颜丹霞走了,常四海借口出去抽烟,拉了秦今朝陪着他下了楼,找了个背风没人的角落。

    “你对那个颜丹霞有好感?”常四海直截了当。

    秦今朝一怔,脸上发热,没有否认地“嗯”了一声。

    常四海点燃了一根烟,轻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烟气,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今朝:“我目前一心忙着工作,她也是,全副心思都想着学习,提高技术,对于那些扳手、铁块更有兴趣。如果结婚,很快就会要孩子,会耽误她进步。我想着,两年内,我们维持现状,两年后,彼此事业都能更进一步,我就追求她。”

    常四海点点头,说:“你一向是有成算的,但你没谈过恋爱,不懂,感情这种事情,是最难计划的,就像你来海州厂之前,会想到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位女同志吗?”

    秦今朝承认,常教授说得很对。

    这次来海州厂,爱情、婚姻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喜欢上颜丹霞确实在意料之外,但这样的意外却不令他惶恐、慌张或者抗拒,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就欢喜地接受了。

    颜丹霞这样的女孩子值得他喜欢,她有天赋,又积极进取,又漂亮,又可爱,是他平生仅见,能令他心动的姑娘。

    这份感情,颜丹霞这个人,他都非常珍惜,他不想让颜丹霞的天赋、能力被埋没,想让她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想要她得到的和付出成正比。

    短时间内,他只想默默地帮颜丹霞保驾护航,让她走得更顺利,更安稳些。

    秦今朝:“老师,感情上我确实没有经验,也不能肯定百分百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但是,我会尽量的。”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以工作为重。

    常四海见秦今朝是真心的,只好又告诫说:“如果不能和人家姑娘走在一起,就不要轻易许诺,否则,你可以抽身里开,那姑娘的处境恐怕就困难了。”

    秦今朝点头:“我明白的,谢谢老师提醒。”他见常四海抽烟,将烟气吸到肺里,再从肺里呼出来,忙提醒着,“您这样吸烟对身体伤害太大,不是都改了吗?怎么又这样了。”

    常四海刚还一本正经地教训人,马上又被人教训了,有些讪讪的,说:“一时给忘了,平时都记得的。”

    座谈会后,海州厂恢复了平静。

    化工部将这次座谈会上的成果总结,陆续刊登在《化肥工业》杂志上。海州厂作为积极革新技术的典范成为整个化工行业内的典范,隔段时间,就有行业内的代表团过来参观、学习。

    接待任务被交给了技改办公室,秦今朝带着小涂、张海洋等人,无私地传授自家总结的经验、成果,同时也在吸取别人家的优势,取长补短。

    到了六月份,烈日炎炎的季节里,化工部机械二厂的废水利用装置生产在顺利进行着。

    应用于30吨以上合成氨设备的废水利用装置都已经生产完成,陆续送往全国各地,装备在机器上,发挥作用。

    13套大化肥设备平均每年可以节省5000吨液体氨,每年共计节省65000吨以上,在这个各项能源都比较紧张的时期,是一笔极大的数字。

    用于大化肥的废水装置完成后,机械二厂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生产应用于中小型机器上的,之后会继续生产应用在其他化工机器上。秦今朝和颜丹霞、徐良等人又专门出差去了机械二厂,指导他们的工作。

    从机械二厂回来,技改办公室又开始进行新项目的实用性测试。

    这个新项目相对于废水利用装置,算是一个极小的改良,就是颜丹霞提议的管道连接处的更换。

    前期,秦今朝并没有因为这项改良是颜丹霞提出的,就徇私,而是组织人手进行了充分的考察,评估更换管道的可行性、是否有经济价值等,出具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汇报到厂里,经过批复,才开始实施。

    到了7月份,机械二厂在生产废水利用装置外,也开始生产这个被命名为“国产管道”的小部件。

    这个小部件的应用范围比废水利用装置还要广泛些,因为欧美的管道连接处全是采用这样的工艺,国内所有进口进来的机器都可以更换,尤其是应用在生产腐蚀性比较强的工厂里。

    因为这项虽然很小,但作用却不可小觑的改良,颜丹霞的名字再一次刊登在《化工报》上,后来陆续被《工业肥料》、《中国妇女报》、《海州日报》等报纸、杂志采访。

    刘艳娟手里头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国妇女报》,瞧着上面颜丹霞穿着工装,笑盈盈的照片说:“以后要帮你专门做个剪报本,把你的报道都剪下来,收集在一起。”她翻着着厚厚的笔记本,接着说,“也不知道这个本子够不够用。”

    颜丹霞被她逗笑,“哪儿会有这么多报道?这次不过就是赶巧了,也不知道怎么得,‘国产管道’格外受重视。”

    刘艳娟找出剪刀,细心地沿着边沿把关于颜丹霞的报道剪下来,而后贴上浆糊,细心地粘在笔记本上。

    她说:“我觉得吧,只要秦主任还是你们技改办公室的头,咱们海州厂,还有你一定能经常上报纸。”

    秦今朝可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做了贡献,就得让人家知道,且得到相应的回报才行。

    对外,给海州厂争取利益,对内,给技改办公室的干部、职工争取利益。现在秦今朝在厂里的威望空前之高,很多职工甚至私下里讨论说,海州厂可以没有沙广军,却不能没有秦今朝。

    颜丹霞忙说:“你们可别这么说,这么说对秦工不好。毕竟他只是技改办主任,又不是厂里的大领导。”

    今年后半年开始,市面上的书籍多了起来,很多书籍重新刊印,大化厂图书馆、阅览室里的藏书也丰富起来。

    颜丹霞不光学习专业的知识,也开始借阅这些书籍。她看的书籍很杂,像只掉进密封罐里的小蜜蜂一般,疯狂地汲取着里面的知识。

    人从书里乖,看多了书籍,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都融会贯通,豁然开朗。

    就比如秦今朝如今的处境,她唯恐秦今朝功高盖主,被沙厂长所忌惮,那可就不妙了。

    正如刘艳娟所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海州厂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是秦今朝带来的。

    工厂里,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能明白。秦今朝过来海州厂之前,海州厂一直中规中矩的,按部就班,无功无过,说明以沙厂长为首的领导,就是这样保守的性子。要不是秦今朝来了,他们还不知道海州厂还可以更好。

    以前他们是以海州厂为荣,是人人羡慕的海州厂职工,但经历了缺乏天然气,被迫减产后,虽然大家都有等着、靠着的心理,觉得国家肯定不能不管他们,可那种骄傲、自信却也减弱了不少,增加了些许惶恐。

    而后,随着废水利用装置推广至全国,随着座谈会的召开,随着海州厂被报纸、杂志频频报道,海州大化人的自信、骄傲又回来了,且比以前更盛。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风气使然,海州厂内没有秘密,竟然将这几次事件中,秦今朝起到作用知道个个七七八八,就将如今能再次昂首挺胸,做个光荣海州人的功劳全都算到了秦今朝身上。

    这让秦今朝知道后,也只能暗叹无心插柳,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豫东油田的事情上,他并没有想居功。一是因为海州厂情况紧急,他身为海州大化厂的一员,有能力可以帮大化厂的忙,义不容辞;二是雪中送炭,向沙厂长进一步展现自己的能力。

    没想到这份功劳在工人们口中,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自己这件事情上起到的作用只有几个人知道,沈总工,郭亮,还有小罗司机。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位,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去的。

    他知道沙厂长这个人并不是胸怀多么宽广的,自己也不想风头太盛,本来是想压一压的,可是如今的状况之下,也只能让自己变成海州厂不可或缺的人物,便是沙厂长忌惮他,也要依赖他。

    所以在听了颜丹霞比较隐晦的提醒后,秦今朝笑了起来,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望着颜丹霞的眼睛,又补充道,“放心,我有分寸。”

    见他有所准备,颜丹霞便放了心。

    八月,病假休了小半年的梅书记终于病好,回归到工作岗位上。

    本来,他想在座谈会上之前就病好的,可惜,通过唐杰的描述,知道自己那会儿过去,座谈上轮不到自己发言,接待众位领导和化肥行业同仁的事情都被分派到海州厂各人身上,他现在病好返岗,纯粹是自讨没趣。

    反而让人更加确认,他就是为了逃避外出找天然气,才装病的。

    索性,就继续在市医院高级病房里住着,寻找合适的节骨眼儿回归。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现在。天知道他每天看着报纸上海州厂出风头,沙广军、秦今朝、颜丹霞、沈岳良的名字被频繁提及,甚至那个最没用的涂元材都上了报纸,他这心里头有多难受。每天都跟被猫抓挠似的,高档病床也躺不下去了,营养丰富的病号餐也吃不下去了。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装病来逃避了。

    他深知,现在回去,就是丧眉搭眼的,灰溜溜回去的,整个海州厂都已经被沙广军、沈岳良、秦今朝这几个人把持住,他这个海州厂党委书记,堂堂的一把手,彻底被边缘化了。

    尤其是他在看到今天出版的内参后,上面刊登了邓主席18号在国企改革中的讲话,上面提到,要确切落实厂长负责制。

    梅书记的心愈加拔凉,有种“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之感。

    他思考许久,将自己最忠实的属下唐杰叫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唐杰乐颠颠地听令而去。

    这半年来,世态炎凉,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什么叫落配的凤凰不如鸡,没有谁比唐杰体会更深了。

    他堂堂一个党办主任,挤不进厂里的决策圈子里,大家都不带他玩了,很多事情都是最后才知道,就说这次的座谈会,竟然没被安排进筹备、接待小组里,只能主动地去做些会间服务,端茶倒水的工作。

    他最盼的就是梅书记早点回到厂里,重新拿回属于他的权利,这样他就可以恢复到从前那个在厂里横着走的党办主任了。

    回了海州厂后,当晚,他就约了秦今朝来家里吃饭。

    秦今朝知道他的目的,不过也没有拒绝,晚上,便带着礼物来了唐杰家。

    至于两人聊了些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9月初,到了海州厂例行停产大检修的时候,这次轮到了合成氨车间。早在几天之前,她就发现6号和9号发动机组推力轴承温度过高,其他机组多多少少也存在类似问题,她跟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董学农建议,停机检查。

    可董学农犹豫了好久,跟颜丹霞实地去探查了机器,将手掌在轴承位置试了试,犹豫了好一会儿后,还是没有答应。现在生产任务这么重,如果停机检查的话,就意味着至少会耽误一天的工作,合成氨车间的工作停了,那么尿素车间、造粒塔、运输部门等的工作也就都耽误了。

    颜丹霞劝说着,但董学农并没有听她的意见,她想着马上就到大检修的时间了,正好趁着那个时候再去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就好。

    终于等到这天了,她早上吃饭还惦记着推力轴承的事儿。可路过合成氨车间的时候,却发现里面依旧热火朝天地工作着。

    她连忙又去找董学农,问他:“主任,今天是停机检修的日子,为什么还不停工?”

    董学农摊摊手,表示着自己的无奈,说:“现在工作任务太紧张了,运销部那边天天催着我出货,我跟沈总工还有沙厂长都请示了,检修的时间延后,我跟林主任说过了,他没跟你说吗?”

    颜丹霞还没有回维修车间,自然还不知道。她忙忙地说:“董主任,不能再拖了。轴承温度过高,说明机组运行之中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如果不能把原因找出来,修理好,继续这么运行下去,轻则轻则损毁整个机组,重则……会发生更加严重的后果。”

    董学农就笑了起来,说:“哪儿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小颜师父啊,你认真负责的精神我很佩服,可咱也不是不修,就是推后几天,让我们先把生产任务完成了再说,好不好。”

    颜丹霞:“你前两天也是这么说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得什么时候才能修理啊,难道真要等到出了事儿才后悔吗?”

    董学农嘿嘿笑了两声,调侃着说:“小颜师父,你平时话不多,沉默寡言,今天我这一眼,原来你这口才也不差啊。小颜师父,你放宽心,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真要是出了事儿,我老董一力承担责任!”

    他说着,心里头很是不耐,要不是颜丹霞维修技术好,很多时间都得敬着她,再加上她此时在海州厂地位不同以前,还真没有那么多耐心跟她说话。

    颜丹霞呼了口气,说:“要是因此产生了爆炸,就是重大安全事故,主任你承担得起吗?”

    “你,你这丫头,我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变得牙尖嘴利,说话这么难听了!”

    颜丹霞看了董学农一眼,知道再劝也无意,转身便走了。

    董学农也舒了口气。

    这女同志现在真是变了不少,变得难缠了。果然人出名了,成了省级的“五四青年突击队优秀队员”,在厂里有地位了,腰板就硬了,说话也硬气,一个三级维修工,敢命令自己这个车间主任。不就是推理轴承温度高了些吗?机器二十四小时运转,温度高些也是正常。

    颜丹霞呀,就是最近被吹捧得太高了,觉得自己就是权威了,危言耸听的,还爆炸?他董学农一直在化肥厂工作,还真没见过爆炸。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