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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这会儿高义也发现了秦今朝, 立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忙对着旁边人说了几句,又朝着那几名外国人点点头, 便快步往秦今朝这边走。

    “你可来了!”高义说着, 朝颜丹霞友好地笑笑, 说:“弟妹,头次见面,时间紧急, 哥哥回头请你吃饭好好聊,今天招待不周了。”

    瞧见颜丹霞也回以友好的微笑, 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这才又转过头去,迫不及待地跟秦今朝说:

    “翻译是中技公司推荐给我的,我老觉得他给我翻译得有问题!有时候那些老外说了一大堆, 他只给我翻译几个字, 有时候人家没说几句,他又给我翻译一大堆。这小子长得油头粉面的, 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踏实的,这两天跟这几个老外混得很熟悉, 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我信不过他。”

    秦今朝往高义刚刚站着的地方看过去,那边有三名白人,其中一名比较瘦,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头卷卷的金发, 带着眼镜;另外一名比较高, 目测至少有一米九, 另外一名比较胖,三十多岁的样子,肚子高高挺起,像是孕妇一般,大概是喝了些酒,脸庞、脖子,乃至于露出的胳膊都泛着红。

    颜丹霞也顺着秦今朝的目光看过去,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外国人,以前只是在苏联和南斯拉斯的电影里见过。

    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人高马大的,确实和中国人不一样,她看了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来,重新将注意力收回来。

    “……我就怕这些人吃里扒外,跟那些老外合起伙来哄骗我。我听说,好多人都想方设法往国外跑,看见个外国人亲得嘞,唉!”

    高义一脸愁容。

    秦今朝:“你没要求中技公司更换个翻译?”

    高义往“地中海”型头发上拍了一下,说:“我这就是自己在心里头瞎猜,没凭没据的,没有其他理由,咋好让人家换人?这么年轻就被中技领导予以重任的,搞不好就是谁家的公子,燕市这里,一块牌匾砸下来,指不定就是衙门口的掌权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不然,被人家背后穿了小鞋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秦今朝能理解他的顾虑,问:“你打算怎么办?”

    高义说:“我想着,你英文好,又跟外国人打过交道,你帮我探探他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有没有诚意跟我们合作,都到最后的谈判阶段了,怎么老不谈钱的问题?你说,哪儿有做买卖不谈钱的啊?”

    秦今朝点点头,说:“好,我可以帮你。德古代表团的几名成员分别是谁,在德古公司的职位是什么。”

    高义立时高兴起来,连连跟秦今朝道谢,还抽空对着颜丹霞夸奖道:“弟妹,我跟秦厂长一见如故,我就说嘛,他肯定会帮忙的,我就没见过他这种,又仗义,又不拿乔的热心人!”

    颜丹霞看了秦今朝一眼,笑着点头。

    他接到电话,决定过来时,就是打定主意要来帮忙的,这会儿肯定不会拒绝的。

    对于秦今朝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能帮自然就会帮。

    而且,之后海州厂还会陆续从欧美引进更先进的技术,也会跟这些世界上老牌技术公司,这些欧美人士打交道,多多交流,才能够知己知彼,明了他们的做事风格,这也是为将来积累经验。

    按照目前国家的改革力度和决心来说,从他对于海州厂未来的发展规划来说,海州厂的产品未尝没有走出国门的那一天,到时候,就会面临着和这些欧美大公司同台竞争,如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是他现在就已经开始考虑的问题。

    他也迫切需要和这些国际顶尖公司的管理者交流的机会。

    这次虽然是帮助高义,但也是帮助海州厂,为未来铺路。

    高义也没再废话,不等颜丹霞说什么,就凑到秦今朝跟前,指指跟翻译聊得正欢的几名外国人,说:“他们这次的代表团一共来了8人,其中这三位是头头。戴眼镜,梳着金毛卷发,看着脸最嫩的叫约翰,是德古公司海外市场部的经理,最高的那位叫乔治,是水煤浆气话技术的开发者之一,另外那名胖胖的叫布鲁克林,说是施工工程方面的主管。”

    秦今朝点点头,拉着颜丹霞,说:“咱们去餐台那边吃些东西。”

    颜丹霞默契地点头,朝着距离那三位最近的餐台走过去,秦今朝随后跟上,高义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上去。

    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喝了些酒,还是觉得这边没有什么人听得懂英语,那三位德古公司考察团的头头说话比较大声,刚刚隔得老远,都能隐隐听见话语声传来,这会儿,更是清晰得很。三人自顾自地聊天,偶尔夹杂着那位英文翻译夸张的语调,其他陪同人员完全插不上嘴,只能跟着微笑。

    高义也拿了个餐盘,假装在挑选食物,实际上心思分成两半儿,一般在老外那边,一半在秦今朝这边。

    秦今朝跟颜丹霞两人各自挑选了些食物,放在餐盘里,而后就在不远处闲聊着,注意力却放在几名外国人身上。

    等了一会儿,秦今朝问颜丹霞:“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颜丹霞:“他们说得很快,很多单词都听不懂,大概能听出个三四成,那位翻译的话我倒是都听懂了。”

    秦今朝问:“听出什么了?”

    颜丹霞声音又小了些,只秦今朝自己一个人听见,“高厂长的感觉应该不错,那位翻译的话语不多,但都是在谄媚和恭维。他是中方的翻译,即便不能做到向着高厂长这边,也得做到中立才行。他的态度,不光代表自己,也代表中技,代表鲁东化肥厂,我怕,在跟德古的谈判中,已经处于下风。”

    谈判最主要的是不卑不亢,一方谄媚、讨好,必然会被对方拿捏,处于劣势地位,颜丹霞虽然没有谈判过,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秦今朝便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你说得没错!”然后又调侃道:“颜老师,你这水平,可不止是七级钳工了,当个厂领导也是够的。”

    颜丹霞就扬了扬下巴,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媳妇,近朱者赤!”

    秦今朝就笑了起来。

    高义在一边啥也听不见,便着急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整天在一块,还这么腻歪!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好不好,我这会儿正着急呢!”

    秦今朝就笑,说:“你也别冤枉人,我们两个在说正事儿。”他辩解一句,紧接着,“你先回去,十分钟左右我过去你那边,我将我介绍给那几位外国人。”

    高义盯着秦今朝看了一会儿,而后笑了起来,说:“行,我这就去,都靠你了!”

    等高义走了,秦今朝又往外国人那边看了眼,不停有人过去打招呼,不过大多不会英语,需得靠着那位年轻翻译来进行沟通,彼此之间聊了几句就没了话题,便又略有些尴尬地离去,这样如此往复着,始终都是那四人在聊天。

    秦今朝目光在那位年轻翻译身上扫了两眼,身高、长相都很普通的年轻人,头发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一身毛料干部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派克钢笔,脚上穿着三接头的牛皮鞋,手腕上的手表是西铁城的。

    秦今朝嘴角微微扯动一下,高义能当上一厂之长,还有魄力筹办这么大一场项目,确实不简单,对那位年轻人的判断即便不是百分百正确,也对了七八成,这位年轻人肯定是有背景的,就这身行头,就不是他这个年龄、职位的人,凭着工资能够置办得起的。

    刚刚听高义说,这次来参加招待会的,不光有鲁东化肥厂的人,还有外交部,化工部的,还有一些非常有名的化工专家、行业知名人士,这位年轻翻译都敢敷衍,可见是有恃无恐。

    这位啊,还是太年轻了,把所有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高义听不懂他的话,都能将他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何况在场也有几个听得懂英文的人。

    对于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是后台再硬,经过今天之后,中技公司恐怕也不会再派他跟进这个项目了。

    秦今朝不再关注这名年轻人,他在现场看见了很多熟人,来不及一一去打招呼,只带着颜丹霞去见了祝焕之教授,简单见个面,就和教授分开,而后问她:“你是留在这边还是跟我一起去德古公司见那几名外国人?”

    颜丹霞想了想,问:“我跟着一起过去方便吗?”

    秦今朝笑:“当然,今天只是招待会而已,又不是不能带家属的严肃场合。”

    这会儿招待会还没到正式开始的时间,在等人陆陆续续的到来,据说等会还有歌舞团过来表演节目,还会举办交谊舞会。

    现场除了相关部门的人员之外,还有燕大、华清大学英语系的在校生,是听说这里要接待外国人,主动要求过来帮忙,提供会议服务工作的,增加用英语交流机会的。

    也有不少人是带着夫人来的,等会跳交谊舞时,带着夫人过来,会更方便些。

    颜丹霞便说:“那我就跟你过去。”

    高义自从跟秦今朝分开,回到外国人这里就有些心不在焉的,那三人聊得正欢,他努力想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心里头存了对这位年轻翻译的怀疑,唯恐他不跟自己说实话,便也就憋着,等外国人看过来时,对他们礼貌笑笑。

    时不时便往人群里瞄着秦今朝的身影。他知道秦今朝这个人不会干没用的事儿,让自己先过来,他等会再过来,肯定有他的目的,便也耐心地等着他什么时候走过来。

    好不容易看见这两口子肩挨肩地走过来了,连忙惊喜地喊着:“秦厂长!”

    这一声喊,没有控制声音,几名外国人还有翻译都被吓了一跳,谈笑声止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秦今朝便和颜丹霞踩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

    先朝着高义点点头,而后又和那三位外国人微笑点头,用英文说着:“你们好!”

    高义适时给双方做了介绍,由那名年轻翻译做着翻译,然后彼此握手。

    秦今朝便又用英文重新介绍了自己,还有妻子颜丹霞。

    颜丹霞也用英语问候了两句。

    那位年纪最轻,也最胖的,名字叫做布鲁克林的挑了挑眉毛,用英文夸赞道:“秦先生和秦太太英文说得很好。”

    秦今朝点毫不谦虚地说:“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紧接着,他又用英文说道:“我所在的海州厂1974年引进了美国洛菲公司的三十万吨全套天然气大化肥设备和技术。”

    洛菲是和德古齐名的专做石油、化工方面的大公司,在国际市场上是竞争关系。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那三名外国人脸上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来,没有说话,但互相之间打着眉眼官司。

    秦今朝嘴角轻轻动了动。

    高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位,这时候也不好意思询问秦今朝,跟他们都说了什么,只好碰了碰颜丹霞的衣角,悄声问:“他们说什么呢?”

    说实在的,刚刚对于从颜丹霞嘴巴里头飚出英文的事儿,他是极为震惊的。他和秦今朝共同认识的人不少,又经常听秦今朝提到自己妻子,对于颜丹霞的学历、生平不说是了如指掌吧,但也知道一些。

    按他想来,外语那得是大学生才会的,是顶顶时髦又高端的事儿,怎么就能想到颜丹霞也说得那么流利呢,和那几名外国人交流的时候也是从从容容的,他虽然听不懂,但莫名就觉颜丹霞说得一定很好。

    不知不觉间,就把颜丹霞的角色从秦今朝的老婆,转化成为了一个叫颜丹霞的,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颜丹霞小声地将秦今朝的话言简意赅地翻译了一遍。

    高义目光在秦今朝脸上掠过,心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琢磨着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就听见那位个子最高,叫乔治的开口了,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他又忙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颜丹霞。

    颜丹霞正专注地倾听,这位乔治说话很快,还带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说的又是口语,她得努力理解,并且结合上下文的意思,才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她不确定自己的翻译是否正确,但看着高文急于求知的目光,便又翻译起来。

    “他的大概意思是说,73年,咱们国家也曾经跟德古公司进行过商务谈判,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达成合作。”颜丹霞说着,又补充道:“我翻译得也许不准确,别误导了您,一会儿,您还是再和秦厂长确认下吧。”

    高义莫名就觉得颜丹霞翻译得对。

    那位专职的年轻翻译完全没有帮他翻译的意思,这会儿他跟三名外国人站在一块,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英文,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管秦今朝还是三名外国人都没有理会他,但他却并不觉得尴尬。

    他在乔治话音落下之后,笑呵呵地帮着将已经喝空的红酒杯接了下来,而后叫来一旁的服务生,让乔治挑选接下来要喝的酒,而后带着谄媚地说:“我们没有合作成功,是我们的损失,我相信,这次鲁东化肥厂一定会抓住机会的。”

    这句话,颜丹霞听得清楚明白,不由得目光一沉,连忙去看向秦今朝。

    见他依旧带着微笑,平淡无波的样子,但颜丹霞却知道,秦今朝一定是生气了,这种赤luoluo的崇洋媚外的行为,他最看不上了!

    果然,秦今朝的目光落在年轻翻译身上。

    年轻翻译本为自己刚刚的话而得意着,这会儿却觉得浑身一僵,就听见秦今朝用中文说:“中技公司翻译室的梁主任刚刚在找你。”

    梁主任今天确实一块过来了,但分开之时,交代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这三位国际友人,做好陪同翻译工作,就是有再紧急的事儿也不会临时将自己调走,况且,还是委托一名不相干的人来跟自己说。

    他知道是这位秦今朝对自己刚刚插话不满意了,只不知道是对于自己贸然插话的行为,还是自己插话的内容,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不妥,不管出于国家立场,还是自己随行翻译的立场,都很不妥当。

    之前,不过就是仗着高义等人听不懂罢了,谁知道,忽然就冒出个程咬金来。

    年轻翻译站着没动,本是不想理会的,可觉得一股子强烈的压迫感逼视而来,让人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而只听懂了秦今朝那句中文的高义也附和着说:“小关,梁主任找你肯定是大事儿,赶紧忙去呗,我这里暂时不用劳动你。”

    年轻翻译小关只恨自己此时只是个小小的随行翻译,只好答应着,又挨个跟约翰、乔治还有布鲁克林打招呼。

    布鲁克林和约翰还好,热情地跟小关说再见,乔治就显得冷淡许多,没等小关走出去,就又跟秦今朝聊起来。

    高义见小关走了,急忙忙地追问颜丹霞:“他说了什么,把好脾气的秦厂长都得惹到了?”

    颜丹霞便自信地将刚刚小关说的话翻译了一遍,把高义给气的,恨不能立刻跑过去将小关揪过来揍一顿,小声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两天他不定跟老外说了多少句这么样的话,真是把咱们中国人的脸都给丢尽了!”

    这些天的猜测真成了真,他没有一丝成就感,瞧着小关离去的背影狠狠地望着,心里头下定决心,不管小关有什么后台,这个状他是告定了!这样思想有问题的人,绝对不能再处于这样关键的岗位上,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为着自己的利益把国家给出卖了!

    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乔治和秦今朝已经攀谈起来。

    两人一人端了杯红酒,聊得很热切。

    乔治在追问大化厂机器的运行情况。

    秦今朝挑选着能对外透露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布鲁克林也加入到谈话之中,如数家珍地谈论着洛菲公司这套机器的缺点,约翰偶尔也从市场销售、用户体验的角度说上两句。

    两家公司都是二十世纪初,借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契机成立起来的,背后是不同的大财团,一直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约翰两人对于洛菲公司太了解了。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听着。

    他们的话语之中包含了大量的机械类、化工类专业单词,颜丹霞还没有学习到,听起来非常费力,也就没法再给高义做翻译。

    不过他这会儿反而不着急了。小关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被支开了,他相信秦今朝的人品,他们之间谈话的气氛越好,就对自己越有利。

    在乔治和布鲁克林肆无忌惮批评洛菲公司时,那位金色卷发的约翰一直没开口,手里头晃着红酒杯,时不时喝一口,不大一会儿,一杯红酒就又喝完了。

    他俨然是这三人里面的真正那事儿的人,乔治和布鲁克林都比较尊重他。

    服务生应该就是燕大和华清大学的英语专业学生,挺有眼力价的,见他的酒杯空了,立刻断了新的红酒过来。

    约翰接过一杯,跟服务生道了声谢。

    服务生用英语说了声“不谢”便离开了。

    约翰又喝了一口红酒后,这才开口,说:“秦先生,洛菲公司这套设备的使用年限是十年,马上就要到使用年限了,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秦今朝不答反问:“约翰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吗?”

    约翰耸耸肩,说:“据我所知,中国是个贫油国家,洛菲这套设备是使用天然气作为原料的,我不认为中国有充足的天然气供应。所以,秦先生不觉得,选择煤炭作为原料是最好的选择吗?”

    秦今朝笑,“约翰先生的意思是?”

    第82章

    约翰耸耸肩, 挑挑眉毛,直截了当地说:“秦先生可以考虑购买德古公司的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

    秦今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端起酒杯跟约翰碰杯, 说:“我会认真考虑。”

    他抿了一口酒, 将酒杯放下后, 接着说:“不过,据我所知,西德菲戈公司也有同样的技术, 德国是现代合成氨工艺的发明者,化肥工艺极为发达, 且已经在西德还有法国成功装备了两套设备,运转正常,恕我直言,即便是我们想要装备, 也需得在贵公司和菲戈公司之间做出选择。”

    他说着, 还往高义那边瞥眼瞧着,高义忙回以微笑, 也端起刚刚从服务生那里拿来的酒杯,朝着秦今朝晃了晃, 而后啜饮一口。

    约翰的目光就深沉下来,说:“我承认,菲戈公司的技术也不差,但你知道的,德国人做事太古板,跟他们打交道很困难, 德古公司的实力比菲戈公司更强大, 在美国, 也有两台设备运转之中,如果这次鲁东化肥厂成功引进,将是世界上的第五台,你们海州厂,将是世界上的第六台。”

    秦今朝点点头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酒的口味。

    高义悄悄问颜丹霞:“他们这会儿在说什么?”

    颜丹霞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两人的对话她能听明白四五成,但结合着秦今朝的表情,她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秦今朝的表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特别的,但她这个枕边人却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打着小算盘。

    高义没从颜丹霞这里得到答案,不免心里头发痒,秦今朝答应要帮自己的忙,但两人没有时间提前商量,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帮自己。

    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这么一会儿,大肚子人又胖的布鲁克林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只穿了半袖,露在外面,被浓密汗毛覆盖住的胳膊也映出了通红之色。

    他深深喘着气,双腿换了个站立的姿势,提议说:“能不能去那边坐一坐?我的身体像是坠了铁块一样。”他又朝着秦今朝歉意一笑,说:“秦先生,请原谅我的肥胖。”

    秦今朝耸耸肩:“当然”,他抬起脚步,作势要往座位的方向走去,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招呼着颜丹霞和高义,“去那边坐一下。”

    “啊?哦”,高义连忙跟上。

    秦今朝稍稍退后一点,等着颜丹霞快走两步追上来,低声问:“能听得懂吗?”

    颜丹霞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能大概听个四五成,连蒙带猜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秦今朝笑,“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话语中有很多口语、俚语,还有连音,听不懂很正常。”

    这时候,走出去两步的金发约翰发现秦今朝没有跟上来,忙回头,喊了一声:“秦先生?”

    秦今朝笑:“这就来。”他朝着颜丹霞眨眨眼睛,说:“我先去。”又朝着高义点点头。

    颜丹霞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说:“去忙正事,不用管我!”

    高义看看秦今朝,又看看颜丹霞,总觉得这两人在说着什么,他却听不见。但秦今朝朝他点头的这下他是看明白了,是让他放心的意思。

    约翰在原地等着,待秦今朝走过去,他才又和秦今朝并肩而行。

    高义见此情景,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胖胖的布鲁克林笑着调侃:“秦先生跟太太的感情真好!”

    秦今朝笑着说:“是啊,我太太很好。”

    布鲁克林:“你们这样,让我想起了我远在美国的太太,我们两个的感情也很好,这次听说我要来中国,很是兴奋,也想跟着过来,可惜我是过来工作,不是度假的。”

    秦今朝笑着开玩笑,说:“或许,布鲁克林先生可以考虑带着妻子一起过来中国工作。”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跟外国交流日深,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涌入中国,过来考察、出差的、工作的,也有来旅游的。故宫里、王府井、友谊商店、秀水街附近,经常能看到相貌各异外国人的身影。

    位于使馆区附近,秀水街的旁边,七十年代末就建立起了带电梯的外国人公寓,方便来华外国人在这边工作生活。

    可以说,整个中国都在抱着极大的善意和热情迎接着外资、外商、外国工作人员的到来。外籍人士在中国得到的关照绝对要比在本国多。

    布鲁克林目光看向约翰,而后歪歪头,耸耸肩膀,说:“是个好主意,我很喜欢吃烤鸭,吃宫保鸡丁,还有炸酱面,这里人很多,也都很热情,我相信,我太太也会喜欢。”

    个子最高的乔治俯视着他,笑说:“哦,布鲁克林,你打算跳槽吗?中国的企业可没有适合你的职位。”

    秦今朝插话道:“不用跳槽,如果德古公司过来中国投资、建厂,布鲁克林现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申请被派驻到中国来。”

    乔治笑着摇头,说:“秦先生,你想得太遥远了,中国距离美国太远了,而且,你知道的,中国并没有那么开放。”

    秦今朝笑了下,说:“我国广东省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试点开放,采用“三来一补”经贸合作模式,由外商提供设备、原材料、来样,并负责产品外销,由中国企业提供土地、厂房、劳动力,利用我们国家人工便宜,工人素质水平高,政策优惠,水、电、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发达等优势,可以让外国企业可以赚取更多的利润点。”

    这会儿,几人已经走到了椅子边,不过大家都在认真听秦今朝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服务员过来,将椅子重新摆放了一下,让几人可以环坐在一起,中间放了小圆桌,摆放着红酒、点心等吃食。

    秦今朝在脸庞稚嫩的服务员身上停留了几秒,而后招呼几人先坐下,这才接着说:“早在1978年,中国和罗马尼亚政府就签订了组建一条年产量为6000辆的罗曼中型车生产线,而和奔驰公司的谈判磋商也正在进行中,贵国最大型的机械制造公司海彬集团也在中国广州省落地生根,厂房正在建造之中。有越来越多的国际大公司开始关注中国,并考虑过来投资,对他们来说,这一片未被开垦的土地,未被开拓的市场,大有可为。”

    他说到这里,便又提到德古公司的竞争对手,洛菲公司,说道:“去年年末之时,洛菲公司曾经派出回访团来海州厂,做机器的定期年检、安全检查工作,随同回访团而来的,还有一队商务人员,他们到访了燕市、还去了广州,在中国盘桓了半月之久才回国。”

    他说着,瞧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约翰说:“作为竞争对手,你们应该对洛菲公司的动态很清楚吧,他们已经先贵公司一步,开始考察中国市场了,在商业嗅觉上,不得不说,洛菲公司赢了你们。”

    约翰有些被冒犯的不悦,他有些激动地开口,说:“秦先生不了解德古公司的情况,这么说未免主观性太强,太过理所当然,你这是侮辱伟大的德古公司!”

    秦今朝笑,并不在意约翰的态度,说:“若有冒犯,我向约翰先生,向德古公司道歉,不过我也是恰好聊到这里,有感而发。”他好声好气地说着,又问着:“听约翰先生的意思,德古公司莫非已经有规划了?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

    约翰推了推眼镜,说:“这是公司董事会决定的事,我也不清楚。”

    秦今朝点点头,不再聊这个话题,开始跟乔治和布鲁克林谈论燕市的景点、人文、历史等。这两人刚参观了故宫和长城,品尝了烤鸭,中国美食,颇受震撼。两人都是很健谈,且擅长分享心得的人,秦今朝博学,他们聊什么话题,秦今朝都能很好地接上话题,并且讲出景点、美食背后的典故、历史等等,听得两位津津有味。

    布鲁克林更是夸张地说,要将秦今朝讲的这些记下来,回去说给他的太太还有亲戚朋友们听。

    秦今朝适时地将高义引入话题之中,“……你们即将要去的鲁东化肥厂坐落于中国的鲁省,是古代中国的中原地区,境内有泰山,有孔庙,风景优美,是几千年前的古迹,还有中国八大菜系之一,鲁菜的发源地。”

    他朝着高义点点头,高义立时会意地将话题引入过来,秦今朝从旁给充当翻译。

    高义是土生土长的鲁省人,一直为自己的家乡而骄傲,这会儿说起来,更是滔滔不绝。秦今朝的翻译也精彩,颜丹霞听着高义的中文,再听着秦今朝的翻译,顿觉得自家丈夫要是不当厂长了,当一名专业的翻译也是足够的,他会在不改变原意的情况下,将高义的语句润色,并用更加符合美国人语言习惯的方式翻译出来,使得对方更容易理解和接受。

    高义也终于有了可以和外国人交流的畅快感。

    找了个节骨眼,秦今朝将话题从鲁省的人文风俗、风景、吃食上面,重新引入到鲁东化肥厂上来。

    “……这次的合作,高厂长是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的,贵方不远千里,派出庞大的考察团,也是诚意十足。既然双方都想要达成合作,何不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秦今朝用中文说了一遍后,又转向三名外国人,尤其是约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第三方,虽然跟高厂长比较熟悉,但跟三位聊了许久,也算是朋友了。我处于中立的角度,说句实在话,既然双方都有诚意合作,还是要拿出诚意的态度来,即便是谈判,也有有明确的谈判事项才好。”

    约翰听了秦今朝的话,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笑着说:“都说东方人含蓄,没想到秦先生这样直白。”

    秦今朝笑了下,说:“与其说我含蓄,倒不如说约翰先生含蓄才对。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和高厂长就是当局者,而我就是旁观者。我只怕约翰再含蓄下去,这次的中国之行会徒劳无功啊,毕竟,西德的菲戈公司还在虎视眈眈。”

    他这话是用英文说的,并没有用中文再说一遍,也就是说,这句话是单独说给约翰三人听的。

    约翰笑了下,说:“秦先生在对我用激将法吗?古老的东方智慧,我也是有过一些了解的。”

    秦今朝摇摇头:“不,菲戈公司是客观存在的,高厂长更倾向于和贵公司合作也是真的,但却始终不能明确贵公司的合作态度,这就让这次合作中,缺乏了诚意的基础。”

    约翰忙摆手,说:“不,我们也是真诚的,你不要误会。”

    秦今朝:“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我不是高厂长,所以,我认为贵公司还是有必要展示一下诚意。诚意才是谈判的基础,贵方可以把这次谈判中贵方的想法清楚明白地说出来,能同意的高厂长自然会答应,不能同意的,双方也可以继续探讨,寻求双方都满意的点,约翰先生,你说是吗?”

    约翰面上露出犹豫不定的表情来,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乔治和布鲁克林。乔治摊摊手,没有说话,布鲁克林却说:“我认为秦先生说得对,就是跟高厂长说了,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布鲁克林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这会儿浑身散发着酒气,说话有些大舌头,眼神也不甚清明了。

    似乎觉得他的话不可信,约翰又将目光投向乔治。乔治耸耸肩,说:“我们的目的本就不是见不得人的,明说了也无妨。”

    约翰这才又将目光转向秦今朝,说:“我们这次的目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想和鲁东化肥厂深入合作,不是只卖技术而已。”

    秦今朝将这话翻译给高义听了。

    高义忙跟秦今朝说:“他们想怎么深入合作,让他们说说我听听。”

    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快要落地了。他就说嘛,正经百八地在谈判桌上谈,哪儿有在酒桌上,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谈判更有效呢,这不,秦今朝就把对方的话匣子给撬开了嘛!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约翰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将德古公司的打算说了出来。

    秦今朝如实翻译给高义后,高义惊讶地反问:“就这?”

    秦今朝也觉得诧异,甚至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点头说:“对,就是想利用技术与鲁东化肥厂合作建厂。”这是他和约翰确认过的,并不是因为要敷衍他而临时想出来的借口,也没有必要,今天不谈,明天、后天总归是要谈的。

    已经将对方的想法探听出来了,秦今朝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对方想用技术出资多少,双方比例按照什么标准来分配,就不是现在讨论的问题了。

    秦今朝翻译了高义的意思,“高厂长会向上面请示,具体情况,可以详细磋商。”

    欢迎宴会结束,秦今朝带着颜丹霞回家。

    颜丹霞终于可以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你之前跟那位约翰先生透露的意思,是鼓励他们来华投资,这和他们的想法是相符的啊,可他为什么憋着不肯说?这也不是件大事儿。”

    秦今朝笑了下,说:“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他今天只说了想要按照技术出资,跟鲁东化肥厂合作,却没有说准备占多少股份。我猜,一定是狮子大开口。”

    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整个世界上只有美国德古公司和西德菲戈公司掌握着,因着菲戈公司只肯整套出口技术和设备,全套下来要上亿人民币,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地准备和德古公司合作,他们也答应可以只出口技术和软包,这才有了这次的谈判。

    颜丹霞:“狮子大开口不怕,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只要他们还想从中获利,就有可谈判的空间。”

    秦今朝点点头,表示认可颜丹霞的说法,调侃着说:“颜老师,可以啊,谈判的心理掌握住了。”

    颜丹霞笑:“你可别夸我了,我觉得你今天表现才叫精彩,又是不动声色拉近关系,又是利用竞争对手给对方造成压力,三十六计用了好几计呀!”

    秦今朝摆摆手,哈哈笑,说:“过奖,过奖!”而后又稍微正色一些,说道:“我是胜之不武,这位约翰,应该是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谈判中来,明显的,对敌经验不足,这才让我三言两语就问了出来。”

    颜丹霞回想着约翰的种种,确实显得生涩得很,像是个刚刚出校门不久的学生,还带着些大学生独有的天真单纯之气,她问:“派这样的新瓜蛋子来,是德古公司对这次的合作并不看中?”

    秦今朝摇摇头,说:“不,我想,这恰恰说明德古公司看中这次合作。美国人的企业里,也是看中资历的,这位约翰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高位,且年龄比他大了一大截的乔治和布鲁克林都对他尊重有加,在他的能力稍微欠缺的情况下,依旧被人尊重着,只能说明一点,约翰是有背景的。我之前看过德古公司的资料,现任掌权者恰好和约翰是一个姓氏,这个姓氏在美国来说,不算太常见,很有可能两人本就是一家的。”

    颜丹霞:“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派自己家人来,说明以后准备在中国市场上大干一场?”

    秦今朝:“嗯,我认为是。”他吐了口气,说:“这对咱们国家来说,是好事。我们现在缺资金、缺技术,而他们恰好都有。欧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各个产业都在飞速发展,他们是不会轻易将这些技术转让出来的。这些年,我们花钱购买的国外大型技术和装备时,往往会附带着各项苛刻条件,且卖给我们的价格往往比卖给欧美国家要贵上许多,有的还是阉割版。”

    颜丹霞也知道这一情况,“这也太欺负人了!”

    秦今朝笑,说:“换个角度想,这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国家太过忌惮,他们认为,他们能够造得出来的机器,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能造得出来,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提防着。”

    颜丹霞就笑了起来,说:“我也相信,什么带压堵漏密封技术啊,水煤浆气化设备啊,我们都能自己造出来,用我们自己的技术!”

    秦今朝瞧着他笑,自己也笑起来。虽然任重而道远,但大家有信心,有干劲儿,又有什么完不成的呢。

    这次跟约翰一行人的见面,除了帮高义提早一点探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之外,更重要的是跟约翰、乔治和布鲁克林的交流中,得知了很多德古公司还有欧美相关产业的信息。

    海州厂的机器设备眼看着就要到使用年限了,约翰是想要从竞争对手那里抢到这个客户,所以对秦今朝的态度一直热情的,所以,一些不涉及机密的信息,跟秦今朝交流了很多。秦今朝又擅长发问,便从这三人口中获取了不少情报。

    “这次和约翰三人聊完之后,我对管控一体化项目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明天,我再多留一天,跟祝焕之教授等人交流一下。”

    接着,秦今朝就和颜丹霞说了自己的新想法。

    颜丹霞一直是他的第一个听众,因着对于大化厂机械设备的了解,总是能从适用性角度提出合理化的建议。

    听完他的想法后,颜丹霞思考了一阵儿,说:“这样改动的话,整个流程又顺畅了许多。”

    管控一体化是个庞大的体系,每个步骤的优化都会给整体带来很大的改变。

    秦今朝感叹着:“是啊!”受到一点启发做出来的改动就能有如此大的效果,不得不说,西方在工业之上,有太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了。他说:“国家派了很多公派留学生出去,希望他们可以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颜丹霞想起那位叫小关的年轻翻译,自己本身就是既得利益群体,仗着父辈的恩荫,年纪轻轻就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占据着优势,可是面对外国人时,却是极尽讨好,立场偏移,她相信,只要约翰几个答应带他出国,他会毫不犹疑把祖国出卖了。

    “如果出去留学的是小光那样的人,国家出钱出力的,恐怕会打水漂。”

    秦今朝:“这是避免不了的,欧美国家和目前的中国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见识到了更方便的生活,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有些意志不坚定的人产生动摇是正常的。但如果送出去十个人,有五个人能够回来,对我们国家来讲,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两人聊了一路,回了家,跟父母打了招呼,便洗漱上床睡觉。

    第83章

    第二天上午, 颜丹霞起床吃了早饭后,背了一会儿下午要教授的课程,就开始干自己的事儿。

    秦今朝将前院一间闲房收拾出来, 当了颜丹霞的工作室, 置办了些钳工工具还有设备。家里的家具、边边角角的, 时间长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颜丹霞便挨个修理起来, 再利用钳工技术,做一些适用的小装置更换上。

    比如大门, 关合的时候声音巨大,她便做了两枚合页,又将铁门下边的位置削短一截,崩上胶片, 从此之后, 开关门不光没有声音,而且可以轻松关合上, 省事了许多。

    她还做了不少工艺小摆件,不光自家里摆设上了, 还被崔胜芳和秦远志拿到了办公室。

    有一次,崔胜芳笑着回来说,“今天工艺美术集团公司的老总去了我办公室,看见你给我做的金属画赞不绝口,说你的水平可以跟工艺美术大师媲美了!”

    金属画是颜丹霞参观了位于王府井,受众群体多是外国人的国营工艺品店后, 才有的想法。

    崔胜芳带去办公室的那一副是寒梅凌霜图, 用金属拼接、雕刻出了朵朵梅花, 耗费时间挺长的,颜丹霞自己也很满意。

    还被秦今朝调侃,说是以后不做钳工了,还可以去当工艺美术大师。不过,颜丹霞对自己的水平很有了解,她或许是钳工里面做金属工艺品做得最好的,但是要达到大师的水平远远不够,不过听到来自于专家的夸奖还是非常高兴。

    公婆已经去上班,今天公公要赶去沪市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婆婆也要下到燕市一家单位做调查,而秦今朝一早就出门去找祝焕之教授了。

    这会儿家里就颜丹霞和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收拾完卫生,就跑到颜丹霞这里,津津有味地看她做手工。

    这位阿姨是经过严格培训、挑选的,话很少,从来不会家长里短的瞎说,嘴巴很严,说话也很有分寸。

    颜丹霞抬头看她,见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掌上,看得一眨不眨,不由得笑了,问:“有意思吗?”

    保姆阿姨笑,说:“有意思!那么一根钢管,在你手里就跟橡皮泥的,随意就能捏扁捏圆的,跟小时候看西洋景似的,特别奇妙!”

    在秦家生活,真是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成就感!

    与此同时的秦今朝已经来到祝焕之教授办公室,十分钟之内,“管控一体化”项目团队其他人也都陆续赶到。

    秦今朝将昨天在约翰那里了解到的一些信息分享出来,而后将自己改进思路如实说了一遍。

    项目组各位成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不过最终,都认同这样的改变方法更好,并且,将这份改进意见进行细化。到下午三点多钟时,新的改进方案出炉,众人散会,祝焕之和秦今朝带着这份改进后的《管控一体化》项目书,又去了发展委员会。

    领导不在,没能亲自沟通,只将项目书留下便离开了。

    “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咱们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耐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心平气和,戒骄戒躁!”路上,祝焕之如是和秦今朝说。

    “您说的是,我一定谨记!”

    秦今朝亲自开着车,将教授送回到化工大学家属院去。这句话不管是祝焕之教授还是常四海教授,都跟他说过无数次,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但每次听到这句话,仍觉受益匪浅。

    不管是常教授还是祝教授,要是没有耐心,平常心,也不能渡过那些年放下专业知识,跑去乡下当农民的日子。他们对于自己的教育,全都是经验之谈,也是他们能取得胜利,取得现如今成绩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秦今朝也恨不能一口就吃个胖子,让海州厂迅速发展起来,让自己的规划通通都实现,可这是不现实的,太过急功近利只会将事情办砸,必须得脚踏实地,将一步步走好,将基石打好才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很多人都要优秀,更有成绩!”

    祝焕之也没有一味的教育,秦今朝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从学生时代就是。人聪明,又勤奋,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

    虽然现在做的是行政岗位,但一直没有忘了对于专业技术的追求,这样的人处在行政领导的位置之上,祝焕之认为,这是海州厂之幸,也是中国化工行业之幸。

    搞技术的,和搞政治的,好似天生就有些矛盾,就比如祝焕之,就很瞧不上化工大学的某些领导,但在秦今朝这里,却将两者合二为一,利用自己的先天、后天优势,帮助海州厂做技术创新、升级,成为化工行业内标杆性的企业,每每想到这里,祝焕之都很有为师的成就感。

    作为一名老师,没有比看见自己的学生在行业内发光发热更骄傲的事情了。

    在祝焕之教授面前,秦今朝始终是谦虚的,他说:“我做的还远远不够,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祝焕之说:“也要张弛有度。”他转头看了看外面。

    这会儿正是冬天,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不远处的马路牙子的树根底下还积着些雪,远处不知道是哪家单位的锅炉烧着,往外冒着灰色的浓烟。

    祝焕之便有了些追忆往事的心思,他靠在靠背上,说着:

    “你们这一届学生,每一名学生都是凭着实力考上来的。我们这些老师看着你们的成绩单,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最让人关注的一个,年纪小,入学成绩高,尤其是理化、数学成绩太过优秀。你人聪明,又肯努力,悟性又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家庭条件也好,我和常教授都担心你这样性格的人太过傲气,处理不了人际关系。可是没想到,你不管跟同学,跟老师,甚至是学校的其他工作人员都能相处得特别好,成了全班甚至全学校最有人缘的学生。”

    “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担心你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挫折,参加工作之后会不适应,没想到,你也能处理得好。难得的是有能力,自己也想得清楚,对自己将来要干什么,怎么干,为了达成目的要付出些什么,考虑得一清二楚。”

    “不过,今朝啊,你还年轻,未来的人生之路还长,能走到哪一步,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也不好说,不过,你始终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心平气和,戒骄戒傲,遇事三思而后行!”

    “我会的,谢谢祝老师!以后还要这样时时鞭策我才行啊,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可是赖上您了!”

    秦今朝这么年轻,就站到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达到的位置,管理着二千多人的大工厂,多难的事情到他手里,好似也显得易如反掌,要说秦今朝没有因此得意、骄傲,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得意归得意,但从来不会忘形。

    他自己有强大的自制力不说,不管是父母,还是大哥,还有亲爱的师长们也都时不常地敲打、提醒他,他想膨胀起来都难。

    祝焕之这样的话语,在他看来,不是仗着老师的身份倚老卖老,而是时刻在他心头敲起的警钟,他很感谢这样的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祝焕之哈哈大笑,说:“好,只要你不嫌我烦。”

    老师当久了,大概都会有个通病,就是好为人师,有些人能接受,有些人却不领情,秦今朝这样的回应,祝焕之自然是非常高兴的。

    送了祝焕之回家,秦今朝又去接了自家妻子回家。明天,他就要回海州厂了,两人又得分开十来天才能再见。

    保姆阿姨下午在家忙活了半天,又是炖肉,又是蒸包子的,第二天秦今朝离开时,给装了两大包。

    送走秦今朝,颜丹霞就在化工大学和家里两点一线,每天教学、回家后温习讲义,学英文,做手工活,充实得很,一转眼,十天过去,她的课程结束,到了结业的时候。

    虽然时间不长,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但是她的用心,同学们都看在眼里。下课铃响,颜丹霞笑着跟大家道别,说:“祝愿各位同学在自己的工厂里,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都能做出一番成绩。同学们,山水有相逢,期待再见的一天。”

    “起立!”

    女班长忽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同学们全都站起来,目光看向颜丹霞,不知道谁先起的头,鼓起掌来,先是稀稀拉拉,而后连成一片。

    女班长带头喊道:“颜老师再见!”

    颜丹霞目光看向每一个人,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一个在钳工技艺上的水平,她想,她大概会永远记得这群人。是她第一次当老师教授的学生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很多。

    希望他们如自己祝福的那样,为各自的工厂做出一番贡献!

    “再见!”

    颜丹霞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准备离开。

    “颜老师!”女班长又叫住了她,并从座位上走过来,双手奉上一本大红色,印着梅花映雪图的塑料皮笔记本,说:“老师,这是全班同学们的一些心意,也希望您以后越来越好,给咱们钳工多多长脸、争气!”

    颜丹霞也伸出双手,将笔记本接过来,笑着说:“谢谢,心意我收下了!”

    上了公交车,颜丹霞才将笔记本拿出来。

    扉页上写着:敬赠尊敬的颜丹霞老师,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无私教导,让我们学习到了很多知识和技能,让我们第一次觉得钳工工作如此重要,和那些干部身份的工程师们一样,都是工厂中不可缺少的人才。感谢您付出的一切,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祝您前程似锦,事事顺利!

    下面是每个同学的亲笔签名,字体、大小、美丑不一。颜丹霞从每个名字上划过,一个不少。

    她心中涌出一股很奇妙的感受,这大概就是被学生们肯定后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吧。她有些理解了老师为什么被称为“园丁”,理解了古代师者所追求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境界。

    她坐着公交车,没往家里去,而是去了位于秀水街附近的布料店。

    昨天,她接到刘艳娟的电话,说是听表哥说,燕市这边有一大批粤省出口转内销的化纤纺织品,也就是俗称的的确良布料,不要票,而且价格便宜。她连售卖这批布料的地方都打听过了,拜托颜丹霞一定要帮她买些回去。

    她跟刚分来不久,被安排到技改办的大学生谈起了恋爱,本来就爱美,再加上女为悦己者容,更加注重外貌,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冬天还没过,就开始操心春夏时穿什么。

    颜丹霞:“你确定要花掉两个月的工资?现在咱们国家的很多日用品都不再是供不应求,而是出现了大量的积压,说不定哪天,的确良就会降价,甚至不再凭票购买了,你囤这么多的布料,又只能热天穿,得穿到什么时候啊?”

    颜丹霞跟秦今朝在一起后,就养成了阅读三级党报的习惯,秦今朝也教会了她看报纸的方式和方法,能看出很多在字面上看不出来的问题,还有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比如,今年10月份的《日报》上就刊登过《关于加强化纤纺织品、手表等商品价格管理的通知》,上面明确说明,部分日用品已经从卖方市场转化为买方市场,并且出现了积压情况。说很多物品的价格偏高,不合理,会逐步地调整价格和供应体系等。

    将化纤品会降价写在了明面上,刘艳娟这时候大量购买显然是不明智的。

    颜丹霞将这些都清楚告知刘艳娟,但她并不太相信,说:“咋可能买布不用票呢?那岂不成了资本主义了?”

    颜丹霞想给她解释一下国家当初之所以制定凭票购买政策是因为外部环境恶劣,导致了生产力严重不足,生产出来的产品有限,如今生产力大幅度提高,完全可以满足老百姓们的日常需求,放开购买政策是必然的,但是想想,这些道理未必能和刘艳娟说得清楚,便暂时答应了她,反正到时候买多买少都由自己做主。

    回到海州厂的秦今朝又开始投入到工作中。

    上午,他就去了沈岳良办公室,跟他汇报这段时间自己的工作,还有“管控一体化”项目的进展。

    沈岳良对他这段时间的表现给予了肯定,说:“我们就耐心地等待吧。跻身到国家级项目的,哪一个不是重重评估,慎之又慎的?已经到这个层面了,就不是单单一个海州厂,一个项目小组的事儿了。”

    沈岳良对于这个项目的结果是乐观的,看着秦今朝这张脸,就莫名有信心。他也是全程参与了“管控一体化”项目的设计、规划的,从最初秦今朝的一个框架性的构思,一点点添加骨骼、血肉,凝聚了无数人的聪明才智和巧思。自然也明白这个项目一旦成功,对化工行业乃至整个工业的影响力。

    秦今朝点点头,很认同沈岳良的话,说:“万一没能在计划委员会那里立项,我们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

    这么大项目的研发,需要很长时间,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如果是两年之前,沈岳良只会以为是黄粱美梦,但如今,他却不这样认为了。

    他拍拍秦今朝的胳膊,笑着说,“你知道我一直都支持你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海州厂的大事儿,沈岳良就催促他:“赶紧回办公室吧,很多人都在等着跟你汇报工作。”

    这话听起来没有酸味,也没有嫉妒,就只是单纯的调侃,却难得地让秦今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岳良很少看见秦今朝这个样子,哈哈笑了两声说:“放心,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过了一段时间的“官瘾”,经历了心态从平和到膨胀,再到平和的过程,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做技术方面的工作,现在海州厂创新、改进技术的氛围极为浓厚,他也起了发挥所长的心思。

    秦今朝不在的几天里,他没少往技改办公室跑,越来越发现,那里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很多需要决策性的工作,他都没有自己做决定,而是留给了秦今朝。

    秦今朝一回到办公室,果然,各部门主要领导纷纷过来,汇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

    总体来说,海州厂不管是生产情况,还是内部环境都是稳定的,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下午,总会计师胡鉴亲自过来了办公室,汇报这个月的财务营收情况。

    从行政级别上来说,总会计师胡鉴兼任着副厂长,和秦今朝是平级的,不管最开始这位总会计师胡鉴对秦今朝是不是服气,但经历了这么多,不管是打心眼里的佩服,还是慑于他的手段,总之现在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将他当成海州厂的一把手来对待。

    “这是最近两个月海州厂刨除掉上交部分后,留存在厂里的盈利。”总会计师胡鉴乐呵呵地将表格递了过去。

    每个月产出多少合成氨和尿素,又有多少计划之外的盈利,秦今朝都了然于心,所以,看到这份表格上的数字,也并不觉得诧异。

    因着带压封堵技术的应用,机器几乎不会停车,又因为海州厂对豫东油田自行研发二十万吨大化肥项目的支持,他们对于海州厂的天然气供应量又提高了30%,导致海州厂有更多的化肥可以按照“价格双轨制”政策,投入到市场中,让厂里积攒的资金越来越多。

    这批资金,除了一小部分留给工厂,用于改善工厂环境、职工福利,开完服务型单位,促进家属就业等,其余的盈利都被存在人民银行里,用于继续实现海州厂的下一步规划。

    总会计师胡鉴随之递来的,是资金使用申请,说:“秦厂,厂里的盈利是多了,但惦记上这笔资金的人也不少,你看看这几份申请表。”

    秦今朝接过来,有总务申请扩建工人俱乐部的报告,也有在家属院里修建水泥路的申请。

    按照海州厂的流程规定,这些申请竟有部门批准后,先提交到财务处预算科,进行价格预算,而后递交厂办、党办等部门审批,最后再回到财务部门走拨款流程。

    秦今朝将申请表还给总会计师胡鉴,说:“这些申请,先暂时留下,改善职工们居住环境、丰富业余生活的事儿,肯定是要做的,不过有轻重缓急,目前厂里攒下来的钱,要先用在刀刃上。”

    总会计师胡鉴忙点头,说:“行,有您这句话就行,他们也有盼头。不过,厂长,您说的刀刃上,指的是?”

    总会计师胡鉴是厂领导层的核心人员,秦今朝下一步的计划,自然是要告知他的。厂里也不是秦今朝的一言堂,很多政策和决定都是要在会议上讨论,取得大多数人同意的。

    “厂里情况,你是最清楚的,等过两三年,豫东油田自己的合成氨项目上马后,能供给我们的天然气少之又少,到时候海州厂何去何从,是个问题。所以,我们需要未雨绸缪,多条腿走路。海州厂要想摆脱过渡依赖原料供应的困境,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不断开发新项目。”

    秦今朝不止一次在会上、在私下里提到过这个问题,胡鉴并不觉惊讶,他问:“秦厂长总是能想在我们大家前面,真令人敬佩,听厂长的意思,已经有目标了?”

    秦今朝略微点头,说:“我想让海州厂走肥化并举的路子。”他从桌子一旁,拿出一份《化工与肥料》杂志来,快速地翻开到其中某一页,递给胡鉴。

    胡鉴带着疑惑接过来,这是一篇采访报道位于西南的一家化工厂的报道。他重点看了划了红线的地方,好一会儿才问:“您是想要生产双氧水?”

    第84章

    秦今朝点头:“双氧水在我们国家应用非常广泛, 制作氧化剂、漂白剂、消毒剂,广泛应用于医疗行业还有纺织,制作杀虫剂, 甚至是用于军工业, 市场受众群体非常广泛。”

    “从这篇报道中可以看出, 双氧水目前在国内还是供不应求,我也和市纺织厂了解过,他们所用到的双氧水都是从宝安市第二化工厂购买的, 目前整个赵北省,只有包括第二化工厂在内的三家生产双氧水的单位, 另外两家的规模远远小于第二化工厂,以后随着工业的发展,需要的双氧水必然会越来越多,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胡鉴听完之后, 有些惊叹, 问:“秦厂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调查?真是太详细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光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 还需要你们的协助。咱们之前攒下来的钱,都花在引进带压堵漏密封技术上了。你帮我算一算, 建成一间年产4000吨双氧水的工厂,需要多少资金投入。”

    胡鉴站直了身体,说:“好的,我带着财务处的同志们,一定会尽快做出一份详细的预算出来!”

    秦今朝笑着说:“辛苦了!这是之前同志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个行业,做预算的时候需要关注多方面的信息, 我跟省第二化工厂的王厂长有些交情, 说是愿意为我们提供帮助。我会召集财务处和技术处的同志们组成一个考察小组, 到时候该出差出差,该走访走访。”

    胡鉴笑起来,说:“秦厂,你想得真周到,把路都给我们铺好了!我们这些做财务的,倒是很少有去出差的机会,大家伙要是知道可以出差,肯定高兴得不行,这工作肯定得抢着干,厂长就擎好吧。”

    秦今朝笑:“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预算表了。”

    “肥化并举”就是化肥和化工同时生产,这在国内的化肥企业来说,还是首创。

    秦今朝必须得清楚知道,创办这么一家工厂需要投入多少资金,然后想办法尽快筹集到资金。现在建成双氧水厂的条件基本上都成熟了,早将工厂办成,才能早日实现盈利,早日彻底进行厂里的内部绩效改革。

    现在的海州厂,不管是企业氛围,还是职工们对于工作,对于他人的态度都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还远远不能够达不到秦今朝的要求。

    这次跟约翰的交流,让他又有了紧迫感,想要在大批海外企业开进中国之前,将自身的武功修炼好,才能在和那些企业的竞争中,保住海州厂,利于不败之地,甚至是在国际舞台上,去和他们同台竞争!

    下班铃打响时,秦今朝将优先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家里就剩下自己,也不着急回家,就泡杯茶,站在窗边,却忽然发现,天边竟然升起了晚霞。

    冬日的晚霞并不常见,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长条形的绚烂红色,好像是给造粒塔挂上了一条红丝带,非常漂亮,也不知道燕市今天有没有这样的晚霞,颜丹霞又是否看到了。

    秦今朝心中一动,忙去抽屉里翻出结婚时购买的海鸥牌相机,打开窗户,将头和双手探出去,调整角度,将这一刻的美景锁进了相机里。

    “当当”

    有人敲门,秦今朝答了一声“进”,随之将窗户关上,小涂便笑呵呵地推门进来了。

    “领导,要不要我去帮你打饭?”

    小涂相比刚当上秦今朝秘书的时候,成熟、稳重了许多,用涂主席的话来说就是“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了。”

    俗话说,近朱者赤,小涂在秦今朝身边这么久了,从他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再加上秦今朝的刻意教导,要是沙广军再见到此时的小涂,绝对不会再将他调回海州厂,而是会给他更重的担子。

    秦今朝往他身上压的担子也很重,是把他往公司管理层,乃至于决策层去培养的,虽然没有摊开来明确的说,但小涂是清楚的,不自觉间,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了。

    “不用,从家里带过来的吃食还没有吃完,晚些回去热一下就好。我这边没事儿了,你先下班吧。”

    小涂答应了一声,说:“领导,财务处的方处长约了我晚上去他家吃饭。”

    秦今朝笑:“去吧,注意,少喝或者是不喝酒!”

    小涂“唉”了一声,说:“时刻谨记着,喝酒误事!”

    厂里的人们都知道他是秦厂长的心腹,总惦记着从他这里探听些内部消息,殊不知,他也想从他们那里获取信息呢。经常地,会用些无关痛痒的,或者本就是秦厂长想要散播出去的消息,来换取他们的信息,这也是他对海州厂各个部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略知一二的原因之一。

    小涂刚走不一会儿,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进来的却是高小萍。

    看见是她,秦今朝微微皱了下眉头,眼看着高小萍要将门关上,连忙阻止她,“不用关门,正好透透气。”

    高小萍一愣,但还是听话地将推门的动作改成了拉门,将门缝更大了些。

    “高小萍同志,你来厂长办公室有什么事?”秦今朝公事公办地说。

    高小萍烫了头发,用一根缠了紫色丝带的发卡卡住,波浪卷垂在胸前。因为薛洋抛下她,忽然结了婚的事儿,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之后又慢慢缓了过来,如今仍然是海州厂最时髦,最漂亮的女同志。

    她扒拉着自己的长卷发,而后潇洒地甩甩头,笑着说:“秦厂长,吴主任说颜师傅不在,没人收拾家里,洗衣服做饭什么的,就让我跟你回去帮帮忙。”

    秦今朝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高小萍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指了指门口,说:“从外面将门关上。”

    高小萍起初还以为秦今朝是让自己关门,立刻撩了一下头发,愉快地答应了,走到门口才觉出这句话不对劲儿,从外面将门关上,怎么关啊,岂不是得把自己关在外面,这是赶自己出去啊!

    她有些委屈,又很是不解,不由得转身,憋了憋嘴巴,又叫了一声“秦厂长!”

    秦今朝又站到窗前,打开窗户,又开始摆弄着相机,寻找角度。这会儿窗外晚霞颜色更重了几分,渐变成了鲜红之色,而那条“丝带”也往外扩散着,景色比刚刚还漂亮,这才是“丹霞”啊!

    高小萍的这声喊,他根本就没听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吴兆仙主任绝对不会做这种无聊又愚蠢的事儿,他百分百肯定这只是高小萍的自作主张,至于用意如何,呵!

    高小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皮涨得通红,而后一扭身,跑了出去。

    秦今朝在楼上照了几张照片,又下楼,在宽阔之处由下而上地拍了几张。灯光球场上,有一群人只穿着毛衣,在热火朝天地打篮球,也顺手拍了几张。有年轻男女含羞带怯,间隔着半人的距离,从身边走过,礼貌地叫着“厂长”,跟自己打招呼,而后迅速跑走,也拍了他们一跑一追的背影。

    造粒塔上的灯亮了起来,合成氨车间、尿素合成车间、水原车间灯火通明,远处的小火车早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安静地停在铁轨之上,晚霞的红色染在储水罐表面,成了一大片的粉……

    有胆子大的职工看见他拿着相机到处拍照,便跑出来,问秦今朝能不能帮着拍一张,秦今朝笑着答应了,而后,胆子大的人便越来越多,直到胶卷用完。

    待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秦今朝才骑着自行车回了自己家。

    进了家门后不久,正准备热些饭菜,大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秦今朝将院子里的灯打开,先顺着门缝,看了外面站着的是涂主席,才将门打开。

    “哈哈,秦厂长,我给你送些热乎的饭菜来。我老伴儿说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就多做了些,让我给你送过来。”说着,他将垫着报纸的铝饭盒递过来。

    秦今朝没法拒绝,只好接住热乎乎的饭盒,说:“谢谢,也替我谢谢婶子。”

    秦今朝端着饭盒回屋,准备等会就将饭盒腾出来,给涂主席家送回去。刚回了屋,大门又被敲响了,接下来,秦今朝收到了来自于沈厂长、总会计师胡鉴,还有林玉峰送来的晚餐。

    秦今朝瞧着一份份的饭菜哭笑不得。这些饭菜,何止是今天够了,未来三天的都够了。盛情难却,人家大老远的送来了,这是一份心意,自然不能拒绝。收了一家的,就不能拒绝另外一家,否则,这就是不给面子,是区别对待。

    他只好将家里头的饭盒都拿出来,一一将那些饭菜拨出来,而后放到窗户外头冻上。冬天,家里的冰箱就用不上了,有需要冷冻保存或者长时间存储的,就放到窗户外面去。

    外面被颜丹霞焊上了一个铁笼子,安装了一个升降杆还有盖子,方便取用,是冬天里的天然冰箱,还可以防盗、防老鼠,非常实用。

    刚将饭盒放好,秦今朝又将那些腾出来的饭盒一一洗干净,将上面的水渍用干净毛巾一一擦洗干净,就准备出去还饭盒,大门又被敲响了。

    秦今朝走过去开了门,门外是吴兆仙,同别人一样,她也带了个铝饭盒,不用说,也是来给他送晚饭的。

    “秦厂长,我们家今天吃萝卜肉馅的饺子,给你送过来一些尝一尝,我们家孩子他爸做的,手艺还行。”

    吴兆仙热情地说着,将饭盒从网兜里面拿出来,想要证明自己说得没错,还想将饭盒盖打开,让秦今朝闻一闻。

    秦今朝接过来,又是一番真诚的感谢,而后说道:“对了,吴主任,刚刚下班之后,高小萍去我的办公室了。”

    吴兆仙一听,就竖起了眉毛,但没有插话,听着秦今朝继续说下去。

    “说是听从你的指示,想要帮我过来做家务。”

    吴兆仙一听就火了,将网兜团了两团,塞进口袋里,一边胳膊叉上了腰,咬着牙骂了一句,“这个不省心的!”又忙辩解说:“厂长,不是我指示她的,今天她去我办公室找采访素材,不知道怎么就谈起了秦厂长你,高小萍说,厂长家里就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我当时一听,就说,厂长怎么过日子也不关你的事儿,没想到,她就打上我的名义了!”

    工会联合厂办、党办,一起推出了一个海州厂妇女同志风采的专题,采访那些平凡却又自强的,拾金不昧的,乐于助人的,孝顺父母的,或者勇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各有风采的妇女同志们,在《海州日报》,还有厂里晨间、午间广播里播放,以期望给全厂妇女同志和家属们做出表率。

    这个活动持续进行一段时间了,效果很好,秦今朝也大力表扬了这次活动。

    活动一半以上的采访稿都是高小萍写的,文字很具有感染力。吴兆仙本以为,她收了心,以后就专心发展事业了,谁想到,又背后给她搞了这一出,还是打着自己的名义,自己成什么了?

    让未婚女同志去给已婚的男领导做家务?堂堂一个妇女主任,成了拉皮条的了?虽然不是自己吩咐的,吴兆仙都觉得脸上腾腾冒火,羞愧得不行!

    秦今朝笑了笑,安抚性地说:“我自然知道不是你做的,如果你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我也不会将海州厂妇女儿童工作通通交给你。”

    吴兆仙重重喘口粗气,说:“谢谢领导信任,我真是……”她羞愧之下,更加生气,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心里头不停地咒骂着高小萍,自己的心思不正,想耍歪门邪道的手段,干嘛要扯上自己,不对,秦今朝是已婚男人,还是位高权重的领导,她这是想要拉拢腐蚀官员,这是严重的思想问题!

    秦今朝:“对于某些同志,还是要加强思想教育,不要起歪心思、动歪脑筋,踏实工作,安心生活才是正道。”

    吴兆仙忙答应着:“秦厂长放心,我保证,一定会好好批评教育她!她这样,也是我们妇女工作没做到位,以后,我会继续努力!”

    秦今朝点点头,叮嘱了句:“回去小心”,便让她离开了。

    高小萍的工作关系现在是落在了宣传科的,宣传科原本隶属于总务后勤的,后来,秦今朝调整了厂里的人员、岗位结构,考虑到宣传科很多工作都是和工会重合的,且工会在这方面的工作更有建树,便将宣传科划归了工会管理。

    吴兆仙这个厂里的妇女主任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岗位,职位不高,但权利不小,再加上之后秦今朝又往她身上加了担子,职位也随之往上提了一等,她目前在工会的权利,可以说是只在涂主席和副主席之下的三把手。

    她去教导高小萍,合情合理。

    回去这一路上,吴兆仙都在想着该怎么和高小萍谈话。虽然,她刚一听到高小萍利用她的消息时非常生气,但静下心来之后,想的却不是该如何惩罚她,而是该怎么样才能将她从错误的道路上面拉回来。

    高小萍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写作,会播音,会主持。依着秦厂长对人才的看中,她只要不作妖,想些歪门邪道的,踏实、敬业地工作,总有一天是能在海州厂里拥有一席之地。

    可惜啊,这位女同志先天条件这么好,又有学历,有才华,有长相,可是日子却被她过得一团乱遭。

    她之前名声不好,被人起个外号叫“蓄水池”,被人说成是为人轻浮,跟好多人勾勾搭搭的,但到底也没做出格的事儿。而且之前厂里风气不好,好多人背后看不惯她,或者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态,就给她造谣,关于她的传言真真假假。

    吴主任对高小萍的态度也无所谓褒或者贬,都是未婚,想要找个更好的对方也是人之常情,但秦今朝结婚了,想要去勾引已婚人士就是她的不对了!

    吴主任越想,就越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第二天,等着高小萍再一次来到自己办公室时,吴主任板着脸,让她将门关上,而后严肃地说:“你昨天找秦厂长,说要帮他做家务,还说是我说的?”

    高小萍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下面发青,人也有些萎靡。

    昨天,她被秦今朝漫不经心,又冷漠的态度给刺激到了,又是后悔,又觉丢人,又是难过,简直无地自容,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厂长这么聪明的人,肯定是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以前他拒绝自己,尚且还讲究下方式方法,不会如此决绝,可现在,简直是一丁点的情面都不讲。

    她忐忑不安着,满腹忧思,想着秦今朝,又想起了颜丹霞,一夜里,始终都处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之中。

    这会儿听见吴主任的话,她先是震惊,不相信秦今朝竟然传小话,如实将这事儿跟吴兆仙说了,又觉丢人,有种说坏话说到正主头上的尴尬。

    “吴主任,我,我就是看着秦厂长他一个人……”高小萍脸色又白了几分,蓬松的卷发今天疏于打理,卷卷都开花了,被她用手绢在脑后扎起来。

    “行了,你别解释了,越描越黑!”吴主任声音愈加严厉,伸出手来点着高小萍的脑袋,说:“你是什么心思,我清楚,秦厂长也清楚,否则,我也就不会知道你打着我名义干的这事!你说,你一个女同志,怎么就干这种事来,你自己想一想,这道德吗?”

    高小萍深深低下头去,两手死死交握在一起,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一句话都不说。

    她得知薛洋将自己支开,偷偷结婚后,大脑轰隆隆的,就想冲进到集体婚礼现场去,把婚事搅黄。可惜,那么多人提防着她,发现她有不对苗头就将她带回到宿舍里,吃饭睡觉都有人看着。

    薛洋顺利完成婚礼,入了洞房,她才被放归自由。然后,她就去找了薛洋的妻子,表明自己的身份,诉说了自己和薛洋之前的故事,本以为她会生气、愤怒,会感觉到被欺骗,谁知道,这位没有自己漂亮,没有自己时髦的女同志只是淡淡地笑了下,说:

    “你和薛洋的事儿我都知道,他跟我求婚之前,就跟我讲得一清二楚,他这些年一直喜欢你,跟在你屁股后面追着跑,可你只是享受他的追求,想攀更高的枝儿,却从来没有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我说得没错吧。”

    高小萍怔怔,没想到薛洋竟然能把两人曾经的过往说给另外一个女人听,她有种被冒犯的,被人窥探到隐私的愤怒,也有种自己的东西真的丢了,找不回来了的失落。

    薛洋妻子继续说:“薛洋赚钱多,能养家,又长得好,一表人才,我能跟他结婚,我们厂里的人都说我是撞了大运了。其实,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你多年,像是往拉磨驴前方挂胡萝卜那么的吊着他,他也不能便宜我。”

    她说着,脸上露出得意和满意的表情,将高小萍上下打量一番,说:“你长得好,有气质,薛洋之前喜欢过你这样的,我不亏!”

    高小萍忽然就待不下去了,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走。

    见了薛洋的妻子,她依旧不甘心,去办公室里堵着薛洋,终于堵到了他。

    薛洋怕她在办公室里就闹起来,带着她去了楼下的一处空地。

    高小萍瞧着薛洋无可奈何,没有一丝丝懊悔的样子,心里头的愤恨无以复加,她咬着嘴唇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薛洋回答:“没有。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前喜欢你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就是知道你只把我当成备选,迫不得已的退路,我也心甘情愿,这些年,看着你向小涂,向秦厂长这些更有背景、前途的人献殷勤,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薛洋说到这里,自嘲一笑,接着说:“后来,我想通了,我是永远等不到你的,你心气太高了,我根本够不上,我不能再跟在你后面了,我要结婚过日子,组建自己的家庭。你不是一直说咱们只是普通朋友嘛,普通朋友之间不互通婚讯也是正常的。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高小萍死死看着薛洋,没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对自己的眷恋、愧疚或者是后悔,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新婚生活让他眉宇间舒展着,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第85章

    这样的薛洋, 让她陌生,而又绝望。她没有从薛洋这里找到公平,反而是自取其辱, 感受到自己在曾经一心爱着自己的人心中, 是多么的不堪, 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如同海州厂人给她起的外号“蓄水池”一般。

    现在蓄水池里的水没了, 鱼也跑光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消沉下来, 幸好吴主任给她安排了采访工作,她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以其冲淡薛洋给她带来的打击和影响,也暂时熄灭了寻找新目标的心思--就说这海州厂, 还有比秦今朝更好的目标吗?

    可惜啊, 他居然和颜丹霞结婚了,那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秦今朝, 居然娶了整天和机器、金属打交道,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颜丹霞。

    以前, 她就对颜丹霞和她相提并论而懊恼,虽然同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可自己是干部身份,有着一份极为体面的工作,追求者众多,还有死心塌地对待自己的薛洋, 她人生过得得意得很。而相比之下的颜丹霞, 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可就是这样的颜丹霞, 居然嫁给了秦今朝!在那之后,山鸡飞上枝头当凤凰,职称也有了,名气也有了,在厂里也备受人尊重起来。

    是的,高小萍把颜丹霞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归功到秦今朝身上。有时候,会想着,如果自己是秦今朝的妻子,是厂长夫人,该是如何的风光。

    想象很美好,但回归现实后就是无比的惆怅,还有不甘,还有抱怨,抱怨老天的不公。

    随着秦今朝职位的上升,如今已经是厂里实质上的一把手,她跟秦今朝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但这位厂长在海州厂的存在感太强了,几乎每时每刻,都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的名字,那些话语充满着崇拜、尊敬、佩服,搅得高小萍的心总是不能安宁。

    然后,就从别人那里得知颜丹霞在燕市,家里就剩下秦今朝一个人,她脑中忽然就冒出个念头来,这个念头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清晰,却轰得她头晕脑胀,心跳加速,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如果能成,恐怕也会飞上枝头。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后果,就凭着一腔冲动去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大门,然后,铩羽而归。

    关上门,从办公室走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才有时间考虑这么做的后果,被暂时屏蔽掉的种种情绪才都一一浮现出来。

    这会儿面对着吴主任毫不留情的,直白地指责自己不道德的话语,她是想分辨自己只是一时糊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吴兆仙观察着高小萍,心中叹息着,她到底还是有羞耻心的,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就还有救。

    我党对于犯了错误的同志,一向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她宁愿相信高小萍只是一时糊涂,道德品行上还是能掰正的。

    她缓口气,软了语气,说:“秦厂长这样有能力,长得好看的,要是我年轻二三十岁,我也喜欢。可这世上的事儿,可不是光凭着喜好就能去干的。老话说,有主的干粮不能碰,秦厂长是人家颜师傅的,你就是再看着眼馋,也不能起不该有的心思。”

    吴兆仙就是做妇女工作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也知道高小萍可不是单单看上秦今朝这个人,更是他手中的权利,但她故意没有提及,把这些事情上归结到桃色新闻上,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住高小萍的脸面。

    刚刚自己那毫不客气的拆穿,已经够刺激高小萍了,跟人谈话,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否则,是有可能把人逼上死路的。

    高小萍这人啊,说到底还是道行浅,脸皮不够厚,又太过心虚,否则,咬死了自己只是想要替领导分忧,没有考虑要避嫌,导致别人产生误会就行。

    毕竟,秦今朝根本没给她往下一步进行的机会。

    不过,如果高小萍真是这样做了,吴兆仙便也没了教育她的兴趣,直接用她假传自己命令的借口给与惩罚,不再委以重任,或者是找机会,将她调离现在的岗位就好。

    但,就是高小萍没有坚持狡辩,才让吴兆仙觉得这人还是有救的,所以只用“爱情”来给她的行为定义,让她的行为“美好”、“单纯”了许多。

    高小萍听到吴兆仙的话,猛然抬头,目光先是疑惑,而后逐渐变得肯定。

    是啊,她从秦今朝刚来海州厂,就喜欢上了他,顶着星星下来的燕市人,大学生,之前在化工部工作,人长得高高大大,英俊异常,条件之好,是她平生仅见。跟他相比,自己之前觉得条件好的那些年轻人,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后来,秦今朝在海州厂掀起的每一阵波澜,都让高小萍对他的情感更加深一层。

    她越来越喜欢秦今朝,可惜啊,她这个海州厂最时髦,最漂亮的姑娘在面对他时,总是有种深深的自卑感,一是因着她跟秦今朝差距实在太大,用天壤之别来形容也不为过,下意识地,她就觉得秦今朝不会在海州厂停留太久,也不会在这里谈恋爱、找对象;二是她比秦今朝大了三岁,最最重要,她从秦今朝那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甚至没有对待其他人的亲切、友好。

    她自小长得漂亮,从十五六岁开始,身边的追求者就没有断过,她太了解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和表现了。所以,她虽然一直对秦今朝表达着好感,但却又不得承认,这个男人是不属于自己的。

    直到,这个男人和颜丹霞建立了恋爱关系。

    颜丹霞没有她漂亮,没有她外向,没有她爱说话,从女人看女人的角度来说,一点让异性着迷的优势都没有,条件还不如自己,同样也比秦今朝大了三岁,秦今朝怎么就跟她好上了呢?

    颜丹霞便想着,如果自己当初再主动一些,再热烈一些,再大胆一些,是不是也能让秦今朝动心呢?这种假设夹杂着浓浓的不甘,一直在高小萍的心里头藏着。

    现在回想,肯定是这种复杂的情感,促使她干出蠢事来的,绝对不是因为秦今朝能给自己带来的名利、地位、好处!

    这么想着,自己也就坚信起来。

    她咬着嘴唇,充满愧疚地说:“吴主任,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吴兆仙拍了下巴掌,笑着说:“这就对了嘛,现在是讲究恋爱自由,可不包括有夫之妇,咱们不管做什么事儿,都要对得起良心,不能够伤害别人!要懂得克制,不能脑袋一热,就冲动行事,否则,咱和猪啊狗啊的动物有啥区别,小高你说是不是?”

    高小萍脸上直发烧,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虚心接受了吴兆仙的批评,说:“主任说得对,以后我一定改了。”

    吴兆仙很满意她这受教的态度,继续说:“其实我早就想找你聊聊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高小萍忙接口,挪了挪身体,正襟危坐地坐好,说:“吴主任,您有什么尽管说,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还有不足,但自己意识不到,你的批评和指导是在帮助我进步!”

    她的好口才终于回来了,说得吴兆仙愈加满意,开口说:“你知道的,咱们厂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帮扶妇女同志和家属的工作,这是秦厂长的意思,旨在培养广大妇女同志们自强、自信、自立、自尊的‘四自’精神。有的女同志在家里过着比旧社会老妈子还不如的日子,男人抬手就打,张嘴就骂,这些事件的当事人,你都去参访过,应该比我还清楚。”

    高小萍忙点头,说:“是,我特别同情他们的遭遇,秦厂长还有主任你做这样的工作,特别有意义!”

    吴兆仙对她的夸赞不置可否,接着说:“这些女同志遭受那样的待遇,还忍耐着,无外乎是文化水平、见识、生长环境、经济不独立等原因造成的。好多女同志经过厂里开办的文化课、技能培训,逐渐脱离了男人和家庭对她的控制,刘聪他妈小孙就是一个例子。她跟男人离婚了,在厂里的帮扶下,买了缝纫机,在家属院开起了一家裁缝铺,生意好得很,足以养得起她自己还有刘聪那孩子。”

    小孙同志的事迹高小萍自然知道,是她采访的,也是她写的稿子。因为事迹独特,稿子写得好,还被宣传科推荐到妇女报,并顺利发表,那张报纸这会儿还在她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呢,是她的文章头一次发表在国家级的刊物之上,是她平生以来,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也没想到刘聪妈妈能变得这么好。”

    她以前也是知道小孙这个人的,那时候的她黄黄、瘦瘦的一张脸,走路从来都是低着头,看人的时候都是偷偷看,说话结结巴巴,总是露出份怯意,一脸的苦相,觉得她可怜,可不想跟她相处,总觉不舒服得很。

    可现在呢,走路时刻意地昂首挺胸,脸上有了笑容,看人会光明正大地看,也会跟人主动打招呼,整个人脱胎换骨。

    如果她不是之前就见过小孙,真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人。正是因为前后对比太明显,小孙跟她讲述了自己的心理历程,高小萍大受震撼,才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来。

    吴兆仙:“那个酗酒、爱打她的男人曾经是她的天,她都能抛掉,专心经营自己的裁缝铺,养活刘聪,可见那些情情爱爱的,既当不了饭吃,也换不回来尊严、尊重,人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别人都靠不住,还是得自己自强起来才行。”

    “我有时候看见你,会有痛心、可惜之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吴兆仙看向高小萍说。

    “为什么?”高小萍惊讶着,从自己的荣誉,还有想起小孙而产生的感触之中抽身出来,等待着吴兆仙的回答。

    “你明明拥有这么多的优势,却不珍惜,反而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吴兆仙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唇,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作为妇女主任,自然是不能够如此贬低爱情的,爱情还是美好的,得鼓励年轻人自由恋爱。

    她连忙接着说,“当然,年轻人有追求美好爱情的权利,但爱情、婚姻只是人生中的一部分,却绝对不是全部!你先天、后天条件这么好,正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才好。凭着你的文化水平,凭着你的聪明劲儿,在现如今有能力就能出头的海州厂,真要闷头苦干,将来肯定不止是宣传科的一名小干事,就是科长,甚至再往上发展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还是那句话,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高小萍微张着嘴巴,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话,下意识地就想要反驳,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小,她父母就跟她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努力学习,去上中专,得到好工作,都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她确实喜欢薛洋的,但薛洋却并不能达到“嫁得好”的标准,所以,她只是把薛洋当成个保底的,却绝不会嫁给他,她想要攀上更高的枝头。

    可现在,妇女主任吴兆仙同志却告诉她,女人相对比嫁人,依靠着男人,更应该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

    她的心忽然就“怦怦”剧烈跳动起来,口干舌燥,不自觉地狂咽吐沫。

    “可是……”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好似没什么可说的。

    吴兆仙:“我跟你说个秘密。你看我家那位,家里做饭、洗衣服都是他,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好?其实十多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会干,他妈也就是我婆婆,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啥都不满意。

    我心里头憋闷的很,活得没有自我价值,一天天累得要死,还被人说成是吃闲饭的,有时候气得真想弄包耗子药,把自己药死算了。后来,我就生出了叛逆心,不甘心再绕着锅台转,只知道伺候一家老小,就自己出去找活干。后来,我听说这边要建大化厂,需要大批基建工人,就报名来了,跟何嫚他们一起,组建了妇女突击队,当上队长,带着大家,每天拼命干活,一点都不输那些男人们。”

    “后来,因为我表现突出,被刘利民老书记看中,不光顺利留在海州厂,还让我当了妇女主任!我男人沾了我的光,也留了下来,一家人吃上了商品粮。就现在,我公婆,老家亲戚,哪个不是捧着我,顺着我,拿我当成菩萨似的供着?每次回老家,我一点活不用干不说,还能被人恭恭敬敬让到主桌。你说,这些是男人带给我的吗?不是,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你强了,身边才竟都是好人!”

    一席话,让高小萍听入了迷,一开始,她是觉得吴主任说得不对,跟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思想相悖,可听着听着,不自觉就联想到了自身,想到自己因为想嫁个好男人,这些年闹出来的幺蛾子,想到自己在厂里的名声,想到吴主任在厂里的威望,一呼百应的状态,不由得狠狠心动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狠狠咽下去一口吐沫后,扬起略泛起红色的脸庞,又舔舔发干的嘴唇,说:“我……”

    吴兆仙没容她说话,继续说:“你看看颜丹霞,她当了厂长夫人,按理说,就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家庭里,照顾丈夫,早点生儿育女吧,可是她没有。都是七级钳工了,还每天坚持学习,我听说,人家现在英语学得老好了,带徒弟也带得好,眼看着就能出徒了,还一直研究新工艺,技改办公室那些工程师,老是跑车间去请教她问题。我问问你,你说,就是颜丹霞不是厂长夫人,她在厂里是不是独一号的人物?”

    “……是”,虽然有些艰难,但高小萍不得不承认。颜丹霞早就不是跟自己相提并论的时候了,并不是因为她结了婚,而是因为她在厂里的重要性,让人不再随意地褒贬。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吴兆仙问。

    “为什么呢?”高小萍下意识地回问,她之前都将这一切归结为命好、运气好,但这会儿,她却不能肯定了。

    吴兆仙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人家始终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结婚不结婚,她都是颜丹霞,而不只是秦厂长夫人。没有因为有了条件好的丈夫,美满的家庭,就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追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小萍听明白了吴兆仙的话,怔然无语。

    她曾经嘲笑过颜丹霞,放着好日子不会享受,说她山猪吃不了细糠,都是厂长夫人了,还累死累活地干那些体力活,现在想来,是自己狭隘了,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她的脸庞又开始发红,为曾经的自己感到脸红,她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低下头去。

    吴兆仙瞧着她的表情,嘴角露出笑容来,她知道,这次谈话是成功的,她决定最后一次加码。

    “小高,你有没有想过,秦厂长喜欢上颜丹霞,正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自立、自强不息的品质呢?”见高小萍抬起头来,吴兆仙继续说:“秦厂长这样的人,有见识,不肤浅,洁身自豪,相对于外在,他更看重人的精神,所以他没爱上别人,却爱上颜丹霞,和她结成夫妻。这点,从两人结婚后,秦厂长也一直在全力支持颜丹霞的工作,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啊,小高,我还是那句话,人啊,首先得自己自强起来才行。”

    多少个夜晚,高小萍躺在床上,都在想着,颜丹霞到底是凭什么让秦今朝爱上的呢?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会儿吴兆仙的回答,却让她的疑惑不解得到了解答。

    颜丹霞比她更独立自强,更有坚持,更有人格魅力,而她呢,一大半的心思都花在攀高枝上,妄图想通过婚姻来得到一切,却让如今的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她苦笑了一下,这一刻,终于承认,她远远不如颜丹霞。

    “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我为了让你跟颜丹霞去攀比。你俩是不同的人,性格不一样,擅长的地方也不一样,我只是告诉你,你可以像她学习,也做个自立、自强的现代化女性,将全身心都放在工作上,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

    将高小萍一直送出办公室,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皮和鼻头,有些不舍地摆手说着“再见”,而后低头,慢慢走远的背影,吴兆仙伸了个懒腰,回到办公室里,拿了暖壶兑了热水,而后一口气喝了多半缸子茶水,才长长舒了口气,很有种满足感。

    今天这番话,无疑将高小萍说动了,说到后面,她忽然就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吴兆仙没有劝说她别哭了,只是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慰、鼓励。

    高小萍抽泣了一会儿,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看着她坚定的表情还有泪水洗过清晰起来的眼神,吴兆仙就知道,这位高小萍同志,她挽救回来了!

    希望她以后能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不再在桃色新闻上打转,利用她的优势,成为一个专注于工作的,对海州厂,对社会做出贡献的人。

    将茶缸子里的水喝完,又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吴兆仙站起来,下了楼,到了三层。

    见秦副厂长办公室关着门,便去了旁边的办公室。小涂正在办公位上,审阅厂办秘书处写的稿子,见到吴兆仙,朝她笑了笑,说:“吴主任来了,坐。”

    第86章

    吴主任朝小涂点点头, 在靠墙的一排椅子处坐下,等小涂指导完工作,让通讯员离开, 才笑着说:“涂秘书真忙啊。”

    小涂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海州厂基建的时候, 她就认识这个小伙子。那会儿,他纠集着一帮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穿着海魂衫, 歪戴解放帽,没少在工地上乱窜, 也不干啥坏事,就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瞧不顺眼。

    后来小涂就进了海州厂,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谁都觉得他只是空有皮囊的草包。可看看现在的他, 一本正经地指导着别人工作,待人接物都有模有样, 秦厂长不在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支持起副厂长办公室的一大摊子事儿, 比那些当了积年的老干部还要强。

    现在的小涂,很难和记忆中的那个小青年重叠在一起。

    看到这样的小涂,吴兆仙心中升起浓浓的钦佩之情,秦厂长可真会调教人!

    她心中下定决心,也要将高小萍改造成小涂这样热爱工作、爱岗敬业、前途一片大好的楷模。如果高小萍能有这样的转变,对于其他妇女同志来说, 又何尝不是一种激励呢?

    她思绪有些飘远的时候, 听见小涂回答说:“是啊, 每天忙忙呵呵的,忙碌但快乐着,哈哈。吴主任是想找厂长的吧?”

    吴主任忙点头,说:“是,我想找他说些事儿,见办公室的门关着,怕里面有人,就到你这里先问问。”

    小涂给吴主任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上,说:“技改办公室的庄主任带着两名工程师在里面,进去有一会儿了,我估计也快出来了,您要是不着急就在这儿等等。”

    吴主任就决定等着,小涂一边工作,一边跟她聊天。

    越跟他聊,吴主任心中的感慨就越深。听听小涂嘴巴里说的话,滴水不露,看似跟你说了很多,但一琢磨,其实啥关键问题都没透露,还让人觉得他跟你掏心掏肺的,真诚无比。

    一心两用的时候,既顾忌到了她这位老同志的感受,没让自己受了冷落,也没落下手边的工作,两不耽误。

    吴主任在等待的时候,小涂这间秘书室里就没断过来人,有来人问秦今朝批复文件的,有来询问秦今朝行程的……千头万绪的事儿,小涂记得清清楚楚,都能准确地给与答复,对待每一位过来的职工或者干部都是一视同仁的亲切、礼貌,客客气气,一点架子都没有。

    从他身上,吴主任看到了秦今朝的影子,不由得再一次感慨他会调教人。不光会调教人,还会将海州厂管理得蒸蒸日上,前景光明,还能兼顾到广大妇女同志们的权益,不止是帮着撑腰,还想要教会她们立足、立身之本。

    这才是海州人民的好厂长啊!

    隔壁门响,小涂立刻放下钢笔,将笔帽盖好,又将桌子上的文件收到抽屉里锁好,这才站起来,说:“庄主任他们好像出来了,我去问问秦厂长接下来有没有安排,吴主任您稍坐。”

    吴主任站起来,点头,笑着说:“要是秦厂长在忙,我找个别的时间来也行。”

    小涂朝她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秦厂长等会要和沈厂长一起去一趟海州市政府,不过,这中间有半个小时的空档,您赶紧去吧。”

    吴兆仙赶紧跟小涂告别,去了秦今朝办公室。

    秦今朝将她让坐到沙发处,笑着问:“吴主任找我有事?”

    吴主任点头,说:“是有事儿要和厂长汇报,是高小萍的事儿。”

    秦今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示意吴兆仙说下去。

    吴兆仙:“我跟高小萍聊了聊,觉得这位同志就是思想走偏了,一时糊涂,还是能够拉得回来的。我跟她谈过之后,她痛哭流涕,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后悔、惭愧,保证以后再不会有此类想法。她这人是个笔杆子,写作能力很强,以后,会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争取做出一番成绩来!”

    秦今朝点点头,没说什么,说:“就依吴主任的,我也希望看到她早日成就一番事业。”

    他就是对高小萍观感再差,再反感她的行为,也不可能因着那一句蕴含着其他意思的话就把她如何。既然吴主任觉得她有改造的价值,他也真心希望高小萍如吴主任所说那样,彻底改了。

    稍晚时候,秦今朝和沈岳良一起去了海州市政府。

    市委和市政府两套管理班子成员几乎都在,是为着海州市纺织厂的事情,几乎将海州有些影响力企业的领导人都叫了过来。

    □□见沈厂长和秦厂长全都来了,立时激动地跟两人握手,说:“感谢两位,感谢!纺织厂对海州市的重要性两位也知道。现在纺织品大降价,库房里积压了大量的纺织品卖不出去,厂里已经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这关系着几百号工人,几百个家庭的生存问题,不得不找你们过来,一起想想办法。”

    纺织品价格的下降,也终于在几个月后,影响到了海州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偏小型城市的纺织品行业。

    纺织品大降价实际上受两个方面的影响,第一是国际纺织品市场的大萧条,导致价值下跌,且很多本来出口欧美的大订单被取消,只能出口转内销,影响了国内纺织品的库存;第二是随着国内纺织工业的发展,还有“价格双轨制”制度的实施,导致国内很多纺织厂都在加班加点地搞生产,而市场所需有限,就造成了如今纺织品积压的情况。

    国家今天10月份又出台了限制纺织品自行降价卖出的规定,积压品就更卖不出去了。

    海州纺织厂是国内无数家纺织厂的缩影。因没有预估到纺织品会降价,盲目购进原料,扩大生产,而后,因为商品积压卖不出去,下游产业无法回款,导致海州纺织厂也无法给上游供应商结款,形成了三角债。

    导致供应商不再供应原料,海州纺织厂生产处于停滞状态,坐吃山空。

    海州纺织厂领导这阵子天天跑海州市委和市政府,想要政府帮着解决问题。海州□□和市长没有办法,只好合计了一番,将海州厂有些规模的企业领导人都召集起来,帮纺织厂一把。

    说是帮忙,但谁都清楚,这就是摊派任务,每家购买些纺织厂积压的库存,就是解决纺织厂现在难题最快、最直接的办法。

    秦今朝和沈岳良自然也早预料到了,两人来之前商量过认购的数量,正好可以当做职工们年末的福利。

    海州化肥厂一表态,□□的紧绷的脸色立刻一送,脸上露出笑容。纺织厂的刘书记更是朝着沈岳良和秦今朝直拱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沈岳良笑:“刘书记,咱们是亲家,帮你也是帮我们的职工,道谢的话不用多说,跟我们厂多举办两次联谊会就行。”

    据上次工会统计,嫁到海州厂的纺织厂女职工有小百人了,说是亲家,一点都没说错。

    秦今朝见沈岳良开了口,便没再说话,只在一旁微笑,附和着点头。

    刘书记忙说:“一定,一定,海州厂条件那么好,我们纺织厂的姑娘都想嫁过去呢!”

    有了海州厂带头,其他工厂、单位也都纷纷认购。

    这么一来,就把纺织厂所有积压的库存都消完了,可这种事儿,也就只能干这么一次,解决了眼前问题,纺织厂的刘书记乐呵了一会儿后,将各家企业的领导客客气气地送走后,愁容又挂在脸上。

    因为刚刚刘书记特别叮嘱,让他晚一会儿走,说是有事要跟他说,秦今朝便没着急走,见他把人都送走了,才走向了他。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楼下走。

    刘书记叹口气,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就是国有工厂也不保险,货物卖不出去,厂里发不出工资,早晚得关门歇业。就以前,我们厂生产的的确良,小花布,棉布,大姑娘小媳妇都抢着要,三张工业券才能换来一尺布,就这,还经常卖断货。市供销社的主任,得求着我们加班加点生产,这怎么一下子没人要了呢?”

    秦今朝笑着,心里头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但凡多看看报纸,多看看新闻,也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纺织厂有这样的书记,闭门造车、耳聋目涩,也难怪会落到这样艰难的境地。

    他跟纺织厂的厂长打交道更多些,那位厂长年轻,有想法,有干劲儿,可惜,厂里的生态比当初的海州厂还要恶劣些,厂长的权利有限,几乎就是这位书记的一言堂。

    这位书记有着他这个年龄段领导的通病,固执、自以为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抱残守旧。

    对于这样的人,秦今朝跟他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和亲切,但绝对不会深交。

    他附和着说:“是啊,这世界变化太快了。”

    刘书记深深叹口气,说:“秦厂长在海州厂搞的那些改革,我非常钦佩,能不能给我们纺织厂也把把脉,开个药方?”

    秦今朝内心里头冷笑,心说,还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跟纺织厂厂长深入交流过,知道他提了很多关于纺织厂改革的建议和想法,却通通都被这位书记束之高阁,半点也没有采纳过。

    提议包含了改进生产、染色工艺,丰富面料、增加花色,像粤省、港城的产品看齐,跟上国内流行趋势,还有增加成衣产品等等,在秦今朝看来,是改变纺织厂现状,以及以后长远发展,行之有效的方法。

    对于纺织厂来说,最重要不是请外来的和尚念经,而是让这种阻碍工厂发展的老领导赶紧退居二线,让真正有能力的人上位,否则,纺织厂只有关门倒闭这一条路可走。

    不过,秦今朝之前在燕市,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明年,也就是83年,就要正式开始实施厂长负责制了,但肯定是先要在首都、沪市等大城市,还是大型国有企业进行,等轮到海州纺织厂这个市属工厂,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海州纺织厂能不能顶到这个时候。

    有时候不破不立,真要倒闭关门,未必是件坏事。

    至于纺织厂的几百名职工,市政府不会不管,焦头烂额之下,反倒迫使他们,促进市里个体经济的进一步开放。目前海州市的改革还是偏于保守,就拿到现在公安局内部还在为到底要不要以“投机倒把”的名义抓捕那些小商小贩就可以看得出来。

    见刘书记说完,就一脸真诚,又期待地看着自己,秦今朝也真诚地笑了起来,说:“刘书记,隔行如隔山啊,化工厂和纺织厂性质不同、情况不同,我这个看外科的大夫也看不了内科的病啊。”

    刘书记:“秦厂长,可别太谦虚,你能将海州厂一个两千人的大厂搞得有声有色,纺织厂这个小厂子更是不在话下,你可别是看不起我们这座小庙。”

    秦今朝:“刘书记,可不带您这么冤枉人的。我要是看不起纺织厂,刚刚就不会带头认购那么多布料了,您说话可得讲良心啊!”

    他是开玩笑的语气,但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刘书记顿时有些尴尬,打哈哈地笑着说:“没有,没有,秦厂长别误会,我是念好的人,一直记得海州厂的好。”

    这么说着,也不敢再提让秦今朝帮忙的事儿,忙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便匆忙告辞了。

    秦今朝去找了沈岳良的车,他刚和海州□□聊了几句,也是刚刚才上车。

    秦今朝上车,坐到沈岳良身边,沈岳良问:“那位刘书记找你什么事儿?”

    秦今朝就讲刘书记的话挑拣重要的复述了一遍。

    沈岳良嘴角微动,说:“他倒是会指使人。”

    在他眼中,刘书记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评价了这么一句,也就算了,跟秦今朝说起了刚刚海州□□找他的事情。

    “……跟我聊了聊对于未来经济形势的担忧,纺织厂是海州目前规模最大的工厂,担心如果纺织厂倒下去,其他上下游产业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海州市的财政支撑不下去。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希望海州厂能出手帮扶一把。”

    海州厂并不受海州市的管理。沈厂长跟海州□□是同一行政级别的,并不是隶属的关系。但海州厂毕竟在海州市的地面上,彼此之间的牵绊还是挺深的,海州厂没有其他大型国有企业的傲慢,一直跟地方相处得很好,但凡海州市政府,或者企业工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都着力所能及地提供帮忙。

    同样,海州市委、市政府也一直很支持、照顾海州厂。

    现在纺织厂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海州市委、市政府来找沈岳良想办法也是正常的。

    秦今朝:“救急不救穷,如果海州市委、市政府,纺织厂再无所作为,积极改革,恐怕谁也救不了,再说,就是让海州厂帮扶,也得有具体的帮扶措施才行。”

    沈岳良摇摇头,说:“他们要是有具体措施,我看纺织厂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次已经救了一次急,海州厂也算是尽到了对地方的责任。算了,不操心他们的事情了。”他看向秦今朝笑着说,“小颜快要回来了吧?”

    秦今朝的嘴角就挂上了笑容,说:“明天坐下午的火车,傍晚就能到。”

    沈岳良哈哈笑着,说:“年轻小夫妻,分开这么久,肯定想得厉害了吧?”

    秦今朝摸摸鼻子,大方承认地点头,说:“是,以前不觉如何,可成家之后,她不在家,就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沈岳良:“理解,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了。晚上来家里吃饭,我让你嫂子做打卤面。”

    秦今朝:“不了,好意心领了,家里还有不少我上次从家里带回来的吃食,再不吃,我怕坏了,趁着丹霞回来之前,我先清理清理,她回来,肯定又得带很多。”

    沈岳良也没勉强,两人一路聊着厂里的事儿,回了海州厂。

    下班后,秦今朝回了家,将外套脱掉,就开始上上下下的打扫卫生,拖地、擦桌子,不一会儿,就是一头一脸的汗。

    敲门声响起,秦今朝擦了把汗,套上外套去走到院门开门。

    “是你啊,刘聪同学。”

    有日子没见到这孩子了,个子长高不少,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没有补丁,非常合身,红领巾在棉外套上系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棉帽子,手上是一双棉手套,上面正捧着一只大瓷碗,瓷碗上盖着洁白的毛巾,冒出来的热气在上面结了细碎的冰碴。

    “秦厂长好!”刘聪仰着头,恭敬地说道,然后将手上捧着的大碗举起,说““我妈做的炸丸子,可好吃了,给你吃!”

    秦厂长连忙接过来,入手很沉,油香味扑鼻而来,他笑着说:“好香,谢谢你和你妈妈,要不要进来待一会儿,我把碗腾给你。”

    刘聪犹豫了下,跟着秦今朝进到屋里来,看见屋地上放着拖到一半的墩布,便问:“厂长,你亲自搞卫生吗?”

    秦今朝端着大碗进厨房,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说:“是啊,你丹霞阿姨明天就回来了,我得让家里头干干净净的。”

    秦今朝说着,掀开白毛巾,里面装了一大碗的油汪汪的干炸丸子,肉香混合着面香,扑鼻而来。

    海州市民每人每月供应2两油。秦今朝管理了海州厂后,跟海西县一家农村油坊建立了合作关系,可以在海州厂的饮食店售卖议价油,但价格比统购统销的油贵了一倍,海州厂工人们的日子虽然比较宽裕,但还没有宽裕到平常日子里,就支起油锅炸丸子。

    秦今朝猜测,这碗油炸丸子应该是专门给他炸的。他将后窗户打开,从外面自制冰柜里选了些冷冻着的排骨放进大碗里,又重新用毛巾盖好。

    从厨房出来时,却看见刘聪小小的身影拿着大墩布,正在有模有样的墩地。

    秦今朝忙将大碗暂时放在一边,叫了他一声,说:“我自己来就行。”

    刘聪回头看了秦今朝一眼,而后加快墩地的速度,将剩余地面全都拖完,又在水桶里将墩布涮干净,才走了过来。

    显然,帮着干了活,让他很高兴,脸上的拘谨少了些,多了些笑容,他说:“我在家也帮我妈干活,我妈说我干活又快又好!”

    秦今朝瞧着被他拖过的地,说:“确实干得很好,看来你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同学喽。”

    刘聪就挺了挺胸膛,又有些害羞地抿抿嘴唇,不大好意思地说:“还可以吧,老师今天还夸我进步很大。”

    秦今朝点头,说:“我也认为你进步很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刘聪的小胸膛便又往起挺了挺,说:“这次,这次我写的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让我课堂上朗读了。”

    “哦?这么棒,你写的是什么?”秦今朝感兴趣地问。

    刘聪舔舔嘴唇,说:“老师让我们写写身边的科学知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颜阿姨送我的《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有一篇文章,樟脑丸放在柜子里为什么会变小,我就是把这篇文章里面介绍的知识,用我的方式写了出来。老师说我的文字浅浅易懂,生动活泼,通过我的作文,同学们一下子就懂得了,生活中常用的樟脑是由什么制作而成,懂得了升华是什么,懂得了樟脑驱虫的原理。”

    他说着,好似唯恐秦今朝不知道这些似的,又解释说:“樟脑是把樟树锯碎,蒸馏成樟油,再把樟油提纯制成的。从被制成樟脑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升华,也就是变成水蒸气,蒸发到空气中。在衣柜里搞破坏的小虫子叫蠹鱼,最讨厌樟脑的气味,所以,在衣柜里放上樟脑丸,蠹鱼就不敢来了。”

    秦今朝边听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刘聪立时点头,小脸红扑扑的,闪烁着光芒,“是这样的!”

    教会了秦今朝这些知识,令他非常高兴。

    秦今朝看着刘聪的目光也愈加亲切。几天不见,这个孩子眼见的愈加开朗、活泼,语言表达能力也愈强,说话逻辑性强,表达精准,将一篇文章精炼、简洁地概括出来。这孩子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他笑着问:“三本《十万个为什么》都看完了吗?”

    刘聪点了脑袋,说:“我已经看完第一遍了,现在在看第二遍,我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要慢慢看,要把上面的知识都记下来,我还记笔记了!”说着,就有些遗憾,好似在遗憾没有将笔记本带在身边似的,又挺着脑袋说,“班里学习第一、第二好的同学都来借我的笔记了,说也要像我一样,做科学知识摘抄本!”

    秦今朝赞许地点着头,听见那个孩子又问:“厂长,颜阿姨哪天回来?我又写了一篇作文,还没给别人看,想要送给她。”

    秦今朝:“她明天就回来了,你写了什么作文,可以给我看看吗?”

    刘聪有些为难,但还是坚决地摇头,又点点头,说:“是我写给颜阿姨的,我想第一个给她看,她看完了就给厂长看!”

    秦今朝心里头笑得不行,但面上不显,和蔼地说:“好,那我就第二个看。”

    刘聪就又点起了小脑袋。

    秦今朝:“厂里图书馆新引进了很多书,有很多适合小朋友看的儿童读物。”

    刘聪眼睛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

    厂里的干部职工都有借书证,可以帮着家里的孩子们借书,但刘聪爸爸刘海柱,自从跟小孙离婚后,想要复婚不成,就赌气不管母子两个,由着两人自生自灭,还是吴兆仙跟财务打了招呼,强行从刘海柱每个月的工资里扣掉20块钱,作为刘聪的生活费。刘聪自己按月去财务领取,但跟刘海柱,就形同陌路,就更不可能让他帮自己借书看。

    秦今朝:“明天放学,你去图书馆,找一下丁馆长,他会帮你办理借书证的。”

    刘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欢呼一声,跟秦今朝确认道:“真的吗?我真能借书吗?”

    秦今朝:“真的,图书馆自然要对你这样爱看书的孩子敞开大门,不过,要记住,要珍惜、爱护书籍。边读书,边思考,用心读书,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能做到吗?”

    “能!”

    洪亮的声音直冲房顶,秦今朝不由得揉了揉耳朵,脸上却全是笑意,他将盖了毛巾的大碗递过去,说:“能就行,以后有事儿就来找我,找不到我就去找你颜阿姨,回去吧,你妈该等急了。”

    刘聪大眼睛晶晶亮,还沉浸在即将拥有借书证的兴奋中,一点都没注意到大碗又沉了,跟秦今朝不停道谢,又说了再见,才抱着大碗,蹦蹦跳跳地走了。

    第87章

    第二天下午, 秦今朝在办公室里就有些坐不住了,不停地看着表,静不下心来, 干脆起身, 去尿素合成车间视察工作。

    一颗颗洁白的尿素颗粒从传送带蹦跳着倾泻而下, 进入称重、包装流程,很快,一袋袋化肥又被传送到库房里。工人们各司其职, 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每个环节和工序。

    看着这样的场景, 秦今朝躁动的心逐渐开始平静起来。

    车间主任金安陪同在秦今朝身边,充满骄傲地说:“觉得累了,我就会来这里站一站,看看这些尿素颗粒, 想到这些化肥被施进田地里, 变成滋养庄稼的养分,想想, 今年粮食平均亩产突破200公斤,也有海州厂, 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瞬间就一身轻松,感觉自己还可以大干个三天三夜。”

    金安的上任,让尿素车间在安全生产、职工绩效考核等制度彻底落到实处。车间一扫往日梁英坚在时沉闷、压抑的气氛,但凡是认为好的意见,工人们都可以到金安这个车间主任面前畅所欲言。

    好的意见金安会记录下来, 一一加以改进, 不采纳的意见金安也会和提意见的人讲清楚为什么。真正在尿素车间里实现了民主、平等。

    而按照他提出来的“消耗定额管理”在合成氨车间和尿素合成车间应用之后, 才一个月,效果就显露出来,大大降低了原料消耗。减少了原料消耗,就是节省了成本,就相当于为海州厂创收了。

    为此,海州厂党委办、厂办联合表彰了金安。此举,即是帮助金安树立威信,也是更好地为全厂人员做表率。给全体干部、职工传递出一个意思:只要你有思想,有能力,有想法,敢干,将自己当成是主人翁,不管你年龄大小,入厂时间长短,厂里都会给你一展所长的机会。

    车间的小组长和职工们也逐渐改变着对于金安的态度,从不屑到发自内心的敬佩,真正将他当成是车间主任来对待。

    金安将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因为他总不在家,他妻子非常有意见,甚至找到了吴兆仙,让她帮忙劝说金安。吴兆仙劝也劝了,金安也听了,但没过几天就故态复萌,搞得妻子两口子经常吵架,每次一吵架,他妻子就回娘家住,金安反而更觉耳根清净,让他可以更专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秦今朝也听说了这事儿,今天他过来,也是要劝一劝金安的。

    他说道:“是啊,看见这些白花花的尿素,我也感觉骄傲,恨不能一下子就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用上化肥。可是,金主任,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是一个人建成的,没必要把这么大的愿望全都抗在自己肩上,也不要奢求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万事万物的发展都是循序渐进的,都要有个过程。”

    金安转头,看向秦今朝,眉头、眼角多了些皱纹,人也黑瘦了些,要说他三十二三岁也是有人信的。

    秦今朝不由得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金安说:“厂长,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自从当了这个主任,心里头就好像是安了个发条,总是督促着我不停地运转,让我多干点儿,再多干点儿。”他吸了口气,眼睛微微眯了眯,稍微迟疑了下,说:“我当车间主任的机会来之不易,我想干好。”

    秦今朝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现在尿素合成车间各项工作井然有序,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能力,而且,你的未来还很长很长,绝对不会只是止步一个车间主任的位置,不要过早透支你的精力、热情还有生命。可持续发展,劳逸结合,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为海州厂,为中国的化肥事业做贡献!”

    金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和秦今朝坦白自己的私心而产生的愧疚不安,还有因为殚精竭虑地工作而持久以来的焦灼忽然间就缓解了许多。

    他看向运转着的机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心中那只发条慢慢地松下劲儿来。他知道,秦今朝是在给自己承诺,给自己吃定心丸。他又吸了两口气,才转头看向秦今朝,牵着嘴角笑了起来,说:“厂长,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会改的!”

    秦今朝点点头,接着说:“人生不止工作一件事,工作重要,家庭也同样重要。我不太相信工作和家庭不可兼顾这一套。我不太相信一个人能把家庭关系搞的一团糟会将工作干好。”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就没有刚刚那般的和蔼、温和了,说话也很不客气。不等金安辩解,便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接着说:“我听说你和你爱人关系紧张,你爱人已经许久不在宿舍区生活了,既然缔结夫妻关系,就不能只顾自己,也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她的感受。夫妻之道,贵在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再有,人的职位越高,稳定、和谐的家庭关系就越重要。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厂长,我明白了。”金安感觉到了深深的惭愧。论年龄,他比秦今朝大一些,论婚龄,他结婚时间也比秦今朝长,而今,却要他来教导自己夫妻之道。

    可他说出来的话,就那么的让人信服,觉得有道理,想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这阵子,家中父母、兄弟姐妹,亲戚,两人共同认识的人,还有厂里的吴兆仙等人,都在劝说他去把妻子哄回来,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他明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意,却很是不耐烦,觉得妻子无理取闹,一点都没有大局观,不体谅自己的难处。

    现在想来,自己又何尝体谅过妻子?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连夫妻关系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让人相信自己可以管理好一个车间,甚至委以更重要的任务呢?

    沈厂长家庭和睦,小儿子正上高三,面临高考,他每天工作之余,还会亲自给孩子辅导作业;秦厂长比自己忙多了,自己只关注于尿素车间的事儿,他却是厂里厂外,方方面面的事儿都需要管,可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到点就下班,跟颜师傅夫妻关系非常和睦,结婚这么久,都是老夫老妻了,也如同刚结婚一般如胶似漆。

    也没见他们因为工作,而忽略了家庭。

    秦厂长一再和大家强调的,要提高工作效率,而不是靠着时间磨,他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又不禁惭愧起来。

    他保证道:“厂长,我一定会均衡好工作和家庭的安排,劳逸结合,注重家庭和妻子的感受。晚上,我就去丈母娘家接她,好好跟她道歉,争取原谅,以后,一定更多地考虑到她,跟她好好过日子。我也会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秦今朝笑,不亏是自己看中的人,意识到自己走偏了,一提点,就知道错了,马上扭转,想要回到正轨上来,他说:“好,我相信你!”

    秦今朝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回了办公室,拿上车钥匙,准备去火车站接颜丹霞去。

    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了,秦今朝眉毛蹙了蹙,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却又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秦今朝笑了起来,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小乐?”

    电话那头立刻哈哈笑起来,说:“秦今朝,可以啊,你居然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了!”

    秦今朝也笑,说:“你小子化成灰我都认识你!忽然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儿,我还忙着去车站接我媳妇。”

    小乐全名叫郭乐,是秦志远老同事的儿子,几年前,一块住在政府家属院里,可以说是一块活着尿泥长大的发小,后来父母各自调职,都去了不同的部门担任要职,就都搬家了,但他们这些小伙伴的感情却没变,每年总要聚几次的。

    不过彼此长大了,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且秦今朝又不在燕市,一起聚会的机会比较少,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十一假期的时候,由在燕市商贸公司工作的发小请客,在燕京饭店吃了顿西餐,各自畅谈工作、生活。

    发小就是不管长到多大,各自有什么不同经历,性格、容貌有没有变化,再次见面,都能毫无隔阂地轻松开玩笑的人。

    这会儿秦今朝接到郭乐的电话,还是挺高兴的,但也知道这些哥们之间不会无缘无故就打电话的。

    郭乐听了秦今朝的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哈哈笑着,说:“废话,我肯定有事啊,要不我能给你打电话,有那功夫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不好嘛。”

    秦今朝笑,“你真谈女朋友了?”

    郭乐不高兴,说:“骗你做什么,等你下次回来,介绍给你认识,行了,不废话了,我找你确实有事,是有人七拐八绕的找到我这里的。你知道关晓光不?就是中技公司的。”

    秦今朝立刻想起了帮高义担任翻译的那位小关,问:“是中技公司的翻译?”

    郭乐回答:“对,就是他。他爸我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他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他爸带着他,拎了一大堆礼物就来我家里了,说是拜托我,跟你说说情,让你给帮帮忙。我跟关晓光那小子不是一路人,也不熟,但他爸的面子我不能下喽,人那么大年纪了,又是领导,我就答应了。”

    秦今朝之前就知道小关必然是有背景的,这么一听,背景确实不凡,不过郭乐他爸的单位和中技并不属于同一系统,所以,中技公司卖郭乐他爸的面子,但也不会无条件地纵容他。

    以高义眼里不容沙子的性格,肯定会去找中技公司告状,把郭乐干的那些事儿通通说出去,搞不好还会去计划委唠叨这事儿,姓关这小子的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没准还还有可能牵累他爹妈兄弟。

    只是,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很快,郭乐就帮他解答了疑惑,“当时在现场,除了你之外,就那几个老外听得懂关晓光的话,关晓光他爸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跟中技公司联系一下,解释一下当初关晓光说的那些话,不是吃里扒外,是被高厂长误会了。今朝,首先申明,我只是抹不开面子,过来充当个传话筒,至于要不要帮忙,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可跟我没关系。”

    郭乐当然知道关晓光他爸跟自己描述当时情景之时,用了春秋笔法,真要是他所说的那样,中技公司哪里会大动干戈,将他调离翻译处,暂时派到农林处去当个小干事。

    他心中对于孰是孰非早就有了定论,但迫于人情,还是得打这个电话。他知道秦今朝的性格,知道这人面上和气,圆滑,但骨子里是非常傲气的,对于小关的所作所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指望着他帮忙,那可能性太小了。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笑了一声,说:“关小光他爸为什么不把儿子放在自己眼前,非要放他去祸害中技公司?”

    郭乐:“你别说,这个问题我了解过,说是关晓光一门心思想出国,没选拔上公派留学生,就想通过其他渠道出国。你也知道,我爸他们单位出国机会很少,再说,出国了也没法留在国外,会影响他爸的,于是,就挤进了中技公司,跟外国人打交道多,总能找到机会的。”

    秦今朝:“那他怎么不去外交部,混上个驻外使馆工作人员,岂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在国外了。”

    郭乐哈哈笑,说:“论刻薄,还得是你秦今朝!外交部是他家开的吗?人家要是有真材实料的人,可不是一门心思奔着国外的人,他想去也得有那份本事啊!”

    秦今朝也笑了两声,说:“行,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得去接我媳妇了。”

    郭乐:“行,知道你疼媳妇,赶紧去了,下次回来告诉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介绍我对象给你们认识,省得你整天把媳妇挂在嘴边,跟谁娶不上媳妇似的。”

    两人闲聊着就挂了电话,彼此心照不宣。

    郭乐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完成任务,秦今朝听了也就是听了,怎么肯帮关晓光那种人的忙?

    他始终认为,没有无用之人,所有都可以改造得好,就看改造成本大不大,值不值得付出。但是关晓光这种人,是本质思想出了问题的,打根子就坏了,没有改造的必要,而且,放任他留在重要岗位上,将来指不定干出什么无下限的事儿来,这样的处理结果很好。

    秦今朝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开着车,一路顺畅地到了海州市火车站。

    广场上的大喇叭里播报着火车进站情况。颜丹霞乘坐的那趟火车晚点半个小时。秦今朝看看表,他是提前半个小时过来的,加上晚点的半个小时,他得一个小时后才能接到颜丹霞,便也不着急了,慢慢开着车,避让着行人们,同时观看着四周。

    火车站门口出现了很多用一根扁担挑着箩筐,盖着厚厚棉被,一看就是卖吃食的老百姓,看那穿着,有市民也有乡下的。见有人从车站里走出来,立时就凑过去,用本地方言热情推销。

    还有弄了快粗布,在火车站广场练摊的,远远看去,卖磁带、杂志、针头线脑、玩具、日用百货的都有,东一个,西一个,快要将广场的过道都占据了,简直就是个小型的百货商场。

    同燕市一样,海州市也回来很多返城知青,往海州市各个工厂安置了一批后,还有更多的知青在排队等着街道安排,成了待业青年。

    这些摆摊的人中,有很多是年轻的面孔,在热情而熟练地扯着嗓子推销着。

    秦今朝估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开着车没法在这些小摊位之间穿梭,正准备停好车,步行到售票口买站台票。

    却忽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管理员来了”,那些原本还颇有经验地跟客人讨价还价的小贩们立时脸色一变,一把扯过客人犹豫买或者不买的商品,然后将那块垫在地下的粗布四角一兜,系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扔,撒腿就怕,留下目瞪口呆的顾客,“喂,怎么跑了……”

    不多一会儿,随着一阵响亮的哨声,一群穿着军大衣、棉帽子,带着红袖标,提着棒子的管理员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逮住来不及跑走的小贩,一边指着飞速逃跑的小贩们,喊着“别跑!”

    小贩们见管理员追过来了,非常有默契地四散而跑,管理员们也分散着去追,进出站的旅客们纷纷避让到一边,嘴巴里不满地抱怨着。

    有的在骂小贩,觉得他们将火车站弄得乌烟瘴气,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有的骂管理员,觉得他们不近人情,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谁都不容易,再说,这些小贩们售卖的货品价格便宜,还不用票,可比国营商店方便多了。

    不管这些旅客们作为旁观者作何感想,小贩和管理员们的追逐还在继续。

    可惜,小贩们人数太多,管理员没法兼顾,只能追到两个跑得慢的,然后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指着蹲在地上抱头的小贩,用棍子指着他,“你们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摆摊犯法你知不知道,这会儿非得把你送进去关几天!”

    那小贩呼哧带喘,却很不服气,说:“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关我!”

    管理员见小贩这么横,也一肚子气,说:“你投机倒把,你还有理了!”

    小贩忽地就站起来,将管理员吓了一跳,连忙拎起棍子指向他,“你想干什么?我可认识你,知道你家住哪儿,你要是敢跑,我就去家里逮你!”

    小贩一下子泄了气,重新蹲了下去,说:“报纸上都说了,小商小贩不叫投机倒把,你可别往我头上扣帽子,我可不是犯罪!”

    ……

    秦今朝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收回,发现广场上的通道被清理出来,地上散落着小贩们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商品,有人发现了,迅速捡起,左右看看没有注意,便被揣进口袋里。

    这下倒是可以将车开进去了。

    他去买了站台票,在入口处展示自己的工作证,工作人员便将木质的档杆抬起,放他进去。

    秦今朝找了不碍事的位置,将车停好,而后到后座坐下,拿起厚厚的一套合订本《美国化工周刊》来认真看起来。

    看了几眼,却什么都没看进脑子里去,目光总是不自觉向着铁轨处飘去。他索性就下了车,裹紧大衣,到车门边上站着。

    今天气温不算太低,大概在零下10度左右,太阳逐渐偏西,起了一点点风。

    海州市火车站目前归属于中国铁路燕市铁路局,是宣统元年,也就是1909年就投入使用的,是我国最早的铁路路线之一,1976年重新设计修建,扩大了占地面积。

    海州站虽然不算大站,却是串联起燕市到沪市这两大直辖市铁路线中非常重要的一站,往来的列车非常相当繁忙。

    对面,一辆开往燕市的列车到站,挡住了秦今朝的视线。忽然,一个穿着肥大军大衣,提着个黄色柳条包,带着厚重棉帽子、围脖,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矮个儿男人凑到他身边。

    用海州市本地口音开口说:“哥们,接人啊?”

    秦今朝转头看了一眼,点了下头。

    那人继续没话找话,说:“我是准备去沪市的,哈哈,去那边旅游,听说沪市是咱国家最洋气的城市。”

    他很爱说话的样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接着说第二句,“瞧这火车,塞得满满当当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都去首都做什么。”见秦今朝没搭话的意思,他继续说:“还是如今的政策好啊,买票坐车的政策宽松多了,想当初七几年的时候,没有介绍信都不让上火车,现在啊,就买集体票,还有卧铺票需要了。同志,看你这样,是公家人吧。”

    第88章

    那人将自家用劳保手套拆了织成的围脖往下拉了拉, 把清瘦、黝黑的上半张脸露出来,笑呵呵地。

    秦今朝也对他笑了下,说:“算是吧。”

    那人见秦今朝终于说话了, 不由得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说:“公家这碗饭, 吃着就是香,我看你这年纪,莫不是领导的司机吧, 这可是个吃香的活儿,我听说, 给领导开车的都是心腹,将来肯定要被提拔的。”

    秦今朝笑了下,没有说话。

    那人又往秦今朝身上,还有旁边的小轿车瞥了一眼, 眼里冒出精光, 他组织了下语言,说道:“兄弟, 你听说川省那边,有个农民在水里捡到一个金龟印台, 上交给国家,说是汉朝时候皇上给大官的金印,全国也就发现了几十个,说是能值好几十万。后来国家奖励这位农民三百多块的奖金,还有一张证书的事儿不?”

    秦今朝侧头打量了这人一眼,对于他想干什么, 有了些猜测, 点头说:“在报纸上看过。”

    那人就夸张地朝着秦今朝竖起个大拇指, 说:“公家人就是不一样,看报纸,有文化!你听说过,我就不废话了。你说咱们农民兄弟就是没见识,捡到这么值钱的东西上交给国家干啥,自己留下当传家宝,或者卖了换钱不好嘛,那可是几十万啊,老天爷,我连一万块都没见过!”

    秦今朝没接话,等着这男人继续说。

    这男人便又往秦今朝身边凑了凑,他警惕地往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兄弟,实不相瞒,我在我们老家也发现了跟那个小金龟差不多的物件!”

    他说完,仰头,如期看见了秦今朝惊讶的表情,就有些得意地说:“我可不像川省农民兄弟那么傻老帽,就想着,我卖不了十几万,卖个几万……几千总是可以的,总比只得三百块,还有一张破证书强多了,兄弟,你说是吧?”

    秦今朝问:“东西在哪儿?”

    海州这个地方,民国时期确实发现过汉墓群,不过那时候局势混乱,盗墓贼猖獗,外国人不停从中国偷运宝贝,导致汉墓群被损坏严重,等新中国成立后,海州省组成专家抢救性发掘时,汉墓群被糟践得一摊糊涂,几乎什么有价值的物品都找不到了。

    这是去年在和海州市各工厂、行政单位领导新年拜年会上,跟海州市文物局的局长闲聊时候听说的,说起这些话时,那句局长脸上透着浓浓的失落和伤感。

    秦今朝一向记忆力好,再加上当时专心聆听了,便都记在心里。

    那男人见他感兴趣了,开始问问题,语调都轻快了几分,说:“东西在我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儿能带在身上啊?要不,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去?”

    秦今朝笑了下,说:“算了,我还要接人。”

    那男人又劝了几句,见秦今朝执意不肯给他走,只好又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这会儿对面暂停的客车放下到站旅客,接上新的旅客,重新开走,站台上零星站着几个人,自己这边的站台上,站了几名不知道是接人还是等车的旅客,穿着制服的站台安全员在远处来回地走动着,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拽了拽秦今朝的衣服,试图把他往轿车背后拉,但一拽之下没拽动,只好自己后退两步藏到轿车后面,示意秦今朝过来。

    秦今朝走了过来,那男人躲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浅浅地将军大衣中扣子解开,而后缓慢地掀起右衣襟,就见大衣里面用蓝色花布缝上一个口袋,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那人将手伸进蓝布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个东西来,只露出一个角,双眼放光地对秦今朝说:“实话跟你说了吧,东西就在这儿。我看着你是个有钱的,你要是觉得合适,你就买了去,我绝不多收你钱。”

    他说得太急,不小心被吐沫星子呛到,咳嗽两声将喉咙的痒意压下去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年轻人,我是看你面善,觉得跟你有缘,想交你这个朋友,才诚心想卖给你的,绝对的好东西!我听说,这东西要是弄到国外去,得卖个几百万呢!实不相瞒,有人偷偷联系我,说是能帮我卖到国外去,我这次去沪市就是去送这东西的,不过吧,联系我那人以前是个混子,沪市我也没去过,不知道去了之后会不会挨坑,人财两空,我才想着你要是想要,价钱合适的话,就卖给你!”

    秦今朝往口袋里只露出一个边儿的东西看了一眼,那男人就迅速将大衣裹上了,他只看见那是金色发乌的东西。

    “你总得让我看清吧。”秦今朝说。

    那男人讪讪一笑,又往左右瞧一瞧,这才重新将大衣打开,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物件从口袋里拿出来,借着车子的阻挡,紧紧握在双手里,展示给秦今朝看。

    秦今朝记得报纸上刊登的,川省出土的那件乌龟形状大印的样子。男人手中这件是老虎形状的,看样子很沉,男人捧着直压手。秦今朝对文物没有研究,是不是汉朝的物件他不知道,倒是通过肉眼可以判断这个物件非常有可能是金子做的。

    “我看看底部。”

    男人见他没上手,只是隔着些距离背着手看,对他的警惕性松懈了些,忙如他所愿将底部露出来,说:“我听说川省农民捡到的那个底下就有字,我这个也有。”

    秦今朝凑上来看,底部果然有字,如同报纸上刊登的那枚印章一样,雕刻着阴文的篆书,看起来真像是个古文物的样子,不过他是个外行,并没有轻易下结论,示意着男人将东西收起来。

    男人赶紧裹紧大衣,说道:“年轻人,看你这个样子,家里头是个趁钱的,你要是没钱,就给爸妈亲戚们张嘴要。我跟你说,你要是能把这个物件买下,送给你领导,保证你以后官运亨通,更受领导器重!”

    男人见秦今朝迟迟没表态,便有些急了,开始替他出主意。

    秦今朝笑了起来,知道他这个急切出手手中的东西,背后肯定没那么简单,他摇摇头,说:

    “我们公家人,可不会干违反的事儿。前几天刚刚公布的《文物保护法》里规定了,咱们国家境内所有的文物都归国家所有,捡到的文物必须上交给国家,禁止个人倒卖谋利,禁止私自卖给外国人。如果你手里的东西是真的,且真的是汉朝文物,你真的私自倒卖了,就触犯了法律,是要蹲监狱的。而川省那位农民同志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那男人干咽口吐沫,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地问:“这可是我在我们村附近捡的,没主儿的东西,要是卖了,真能进监狱?”

    男人脸上带着些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却自以为很隐秘的狡猾,秦今朝观察着他,从他的语句、表情判断他的话基本上是真的,如果他手中的东西真的是捡的,是真品的可能性还真的挺大。

    秦今朝肯定地点头,说:“是真的。那位想要忽悠你去上海,将物品卖给外国人的行为,不是在骗你的东西,就是要把你往监狱里送。外国人回国,要走中国海关,他身上的行李、物品都要被仔细搜查一遍,发现了这件文物,就会找公安过去调查,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身上,倒卖文物给外国人罪责等同于走私,你倒卖所得的钱都要被没收不说,最少要做三年牢!”

    男人张着嘴巴久久凝视秦今朝,判断着他这话的真假,大概是秦今朝的长相太过可信,太有“公家人”的做派,也可能是他的语气太过坚定,男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之后,狠狠地跺着脚,嘟囔着,说:“原本以为是捡了个宝贝,打今天以后就要发财了,可谁知道,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么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圈竟然都红了,他一把拉下围脖,露出整张脸来。

    秦今朝嘴角露出笑容来,说:“所以,烫手的山芋,还是别放在自己手里为好,否则,是福是祸很难说得清。上交国家后,350元的奖励不说是多还是少,就说凭着这件事儿上了日报,你的大名一下子为全国人民所知,能骄傲一辈子,还能说给子孙后代听,这样的荣耀可是钱都买不来的。”

    男人又使劲儿咽口吐沫,眼里有些光彩一闪而过。

    秦今朝说:“我可以帮你联系海州市文物局局长,也会帮你争取更好的奖励。”

    男人目光又放在秦今朝身上,有些动心,但还是迟疑,似乎在说,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他目光又转到旁边的轿车上,游移不定。

    秦今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绛红色塑料皮的工作证,递到男人跟前,说:“这是我的工作证,你看看。”

    男人摘了手套,伸出手来,又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而后才将工作证接过,打开,而后深深抽了一口冷空气。

    “你是海州厂副厂长?!生产雄狮牌尿素的那个厂?”

    巴掌大小的工作证上贴着照片,写着工作单位还有职务,男人不停地看着照片,对比着眼前这个和照片上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对,我是海州化肥厂副厂长,就是生产尿素的那家。”秦今朝肯定地说。

    海州厂的大名,男人自然是知道的,每年,他们生产队,为了从公社种子化肥站里多弄些海州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化肥,求爷爷告奶奶的,不知道得动多少脑筋。

    可没想到,这么个在男人看来遥不可及的人物就在眼前了,他不敢相信,有些结巴地问:“你,你咋这么年轻,哪儿有这么年轻就当上副厂长的?”

    秦今朝笑了下,说:“谁规定年轻就不能当厂长了。”

    瞧着秦今朝这一身气派,脚上黑亮的皮鞋,还有停在旁边的轿车,还有盖了海州化肥厂红章的工作证,男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么年轻的副厂长,他还是第一回 听说,印象中的厂长,都是五六十岁,秃顶,顶着个大肚子的。

    他将工作证仔仔细细,从外皮到里面的瓤,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将工作证递回去,递回去之前,还小心地用袖头子将自己留在软皮上的手指印擦掉。

    “能当,能当,是我没见识了。”男人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起来,态度也显得尊重许多,问,“秦副厂长,你真能帮我?”

    秦今朝点点头,说:“对,我可以帮我。”

    “那,那,我要真把这东西交上去,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提个要求?”男人用脚尖碾地,有些不好意思看秦今朝。

    秦今朝笑,说:“你说说看,只要不犯法,不过分,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尽量帮忙。”

    男人见秦今朝大得这么干脆,心里头的不安也少了许多,舔舔嘴唇,开口说:“就是,能不能给我们大队,多批点化肥,我们的化肥每年都不够用,用猪牛那些粪肥,产量就是比不上尿素化肥,我们也想多打些粮食。”

    秦今朝有些意外他提的居然是这个要求,这对秦今朝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他也没着急答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给你们公社按照统购统销的价格提供一批化肥。”

    男人本在忐忑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

    秦今朝:“千真万确。我等会儿就可以帮你写条子,还会让人把化肥送到你们县上的种子化肥站,你们凭着条子购买化肥。”

    男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两只手团在一起朝着秦今朝拜了拜,说:“秦副厂长,太感谢了,你可真是咱们农民的大救星!”

    他这般的激动,倒是秦今朝没想到的,不过也没有深究,说:“我现在就联系文物局,让他们过来接你。”

    男人隔着大衣,摸索着裹在里面的那个硬硬的东西,目光游移不定,呼吸急促,另一只手把白线的围脖扯了又扯,好一会儿才一跺脚,说:“行!”

    秦今朝也松了口气,要是他不答应,少不得就得去找火车站的保安队协助了,那个物件如果真是汉朝的文物,就是国宝,对于研究汉朝历史,海州历史,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绝对不能让他带到沪市,卖给外国人。

    他同意了,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且瞧着这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还能算作是主动上交,帮他争取到更多好处。

    他笑着朝着不远处正往过走车站工作人员招了招手,那人立刻提步,小跑着过来。

    “同志,你好,我是海州厂的秦今朝,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有点事情需要帮忙。”秦今朝将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

    他在火车站常来常往的,又是高级别领导,火车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这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同志显然也是,他接过工作证,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朝他敬了个礼,说:“秦厂长你好,有什么指示,请吩咐。”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说:“我现在走不开,想请你给文物局的白举明局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发现了疑似汉朝文物的线索,请他尽快带人过来。如果白局长不在,就找副局长李建新或者党委书记曹毅。”

    工作人员意识到事情很重要,立刻抬头挺胸,又敬了个礼,大声答了声“是,保证完成任务!”就立刻爬走了。

    男人一直盯着工作人员的背影直到消失,才又转头,崇拜地看向秦今朝。

    他可真厉害,能指使着火车站的工作人员给他干活。刚刚那位可是挂着巡察袖标的,是铁路部公安局的,他看见这样穿制服,带大盖帽的,不自觉就会心虚腿软,没干坏事也害怕,可这位公安同志对秦副厂长却是恭恭敬敬的,还给敬礼。

    不知道为啥,心里头也升起了一股子骄傲来,心想着,这人跟自己说的,帮着争取更好的奖励,没准儿真能实现。

    他心中也就踏实了,献给国家,虽然得的奖励少,但不会逮进去蹲监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去从来都没去过的大城市沪市,不用担心去了会不会被人坑骗。还能得个奖状,上了报纸,就跟秦厂长说的那样,是能吹一辈子牛,十里八乡都扬名的事儿。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谁在人间走一遭,不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呢。

    之前,因着这件宝贝,跟村里人闹出的种种矛盾,也必然会因为自己将宝贝献给国家,且为大队争取到了化肥,而烟消云散。

    他脑中就闹出了自己伸身披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村民们簇拥着,登上打谷场旁边的老戏台,村书记对着大喇叭,激情澎拜地介绍着自己的先进事例,村民们羡慕又热烈地看着自己,拼命地鼓掌、欢呼……

    他想着想着,忽地就笑了起来,面对着未知的,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的几千、几万块,这样的荣誉才是实实在在的。

    秦今朝去车里拿了一包烟,还有火柴。他虽然不抽烟,但车里会放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他看到刘福根同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就知道他是个老烟枪。

    这位同志大名叫刘福根,秦今朝刚刚问出了他的名字,还有详细的家庭地址。并且在没有判定他手中物件是真是假的情况下,就将批条给了刘福根,被他小心叠好,妥帖地收进缝在裤子里面的口袋里。

    秦今朝将烟和火柴递给刘福根,刘福根慌忙接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先递给秦今朝,见秦今朝不抽,他就自己点上,而后深深吸了一口,这才低头看烟的牌子,又有些不舍地将烟盒和火柴还回去。

    秦今朝摆摆手,说:“你留着抽。”

    刘福根立刻眉开眼笑,将烟和火柴都揣进大衣口袋里,说:“谢谢秦副厂长。”

    烟抽上,刘福根有些紧张激动的心情立刻缓解了不少,又恢复了话痨的本性,当秦今朝问起发现这个物件的始末时,他竹筒倒豆子,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儿的说给秦今朝听。

    他是在自家村子后山旁边,挨着小河的小土坡子旁边捡到的这件东西,刚见到的时候犯着点金色,大半被埋进土里,他还以为是个铜疙瘩,将上面沾着的土抹干净才发现是金黄色的,他心里头狂喜不已。

    听老辈儿们说,以前就曾经在后山附近捡到过宝贝,但只是传说而已,也没见谁真的捡到东西,况且早些年破四旧,老物件砸的砸,扔的扔,谁还能把那些东西当成宝贝啊。

    可这是金子啊,这么大坨沉甸甸的金子,得有好几斤吧,那可发财了!

    他就将这东西揣进口袋里,带回家去,关上门,偷摸拿给媳妇看。

    媳妇儿从来没见过金子,更不相信他能捡到金子,她听说金子是软的,拿牙一咬就能咬动,于是就拿起那个物件上嘴咬了一口,而后看着物件上面清晰的牙印儿,两人都沉默了,而后就是欢呼狂喜。

    “媳妇,我说这是金子吧,咱们家要发财了!”

    夫妻两个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抱在一起转圈圈,激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但有了这块金子,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夫妻两个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东西换成现钱。小时候听说过手里头有金银的,可以去银行兑换,这些年大家伙谁手里都不宽裕,也不知道能不能兑换。

    还没等夫妻两个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他捡到宝贝的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村子里传播开来,而且传言越来越离谱,有人说他捡到了大金元宝,有人说他发现了藏宝洞……

    村民们纷纷上门来试探,夫妻两个自然不肯承认,但不承认也没用,村民们就是认定他们家就是发了笔横财,于是,很快,就有人来上门借钱,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后来,村里但凡沾亲带故,有些交情的,都来借钱。

    第89章

    大家都是过的一样的日子, 谁比谁又富裕多少,自然是没有闲钱借出去的,于是他们家就成了发财就忘本的白眼狼, 原本在村中人缘还行, 却一下子就成了臭狗屎, 平时来往的人家不来往了,没人来借钱了,门庭也冷落了。

    就在这时候, 村里王二癞子他爸来了家里。这个王二癞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盲流子,劳动不行, 却很擅长偷鸡摸狗,一门心思往大城市跑,这两年被燕市、津市遣送回来好几次,是村里乃至于公社重点盯防对象。

    去年, 大队治安队一个没看住, 又让这小子偷着跑了出去,不过, 现在政策松动,对于人口迁移管得也没那么严了, 很多私人旅馆住店也不需要介绍信了。这小子至今为止还没被遣送回来。

    据王二癞子他爸喝酒了跟人家吹牛,说他在沪市,而且发了大财,至于干什么发了财,王二癞子即便是被人灌多了酒,嘴巴也紧得跟河蚌似的。

    这就让村民们浮想联翩了, 寻思着, 要真是干的正经活儿, 咋就不能往外说呢,还能去沪市那么老远的地方投奔他咋地?再联想到王二癞子从小偷鸡摸狗那个德行,大家就猜着,保不准是去沪市当“三只手”去了,私下里打赌,看王二癞子到底什么时候被抓起来劳改,更有甚者,有人隔三差五就去村支书家里头打听。因为王二癞子要是真被沪市公安抓了,肯定要通知原籍地派出所,派出所肯定会通知到村里,有啥消息,村书记决定第一个知道。

    搞得村书记都不耐烦了,说那些村民,“就不能盼着点别人好?咱们村要是出个劳改犯,你们跟着光荣还是咋?”

    村民们讪讪,这才消停了。

    刘福根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对王二癞子家的事情很关注,却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绝对不算熟。

    他将王二癞子爸让进屋,就直接问,“你不会也是来借钱的吧?你家二癞子可是在沪市赚大钱的!”

    王二癞子爸忙摆手,笑着说:“咋会?我儿子昨天又寄了一千块钱回来,我去县城里取了,他说说让我拿这钱建五间大瓦房哩!”

    不是来借钱,那就是问那宝贝的事儿,刘福根说:“叔,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家里啥事,直说呗。”

    王二癞子爸:“我听说你捡了个宝贝?”

    果然,刘福根心里头想着,说:“啥宝贝啊,别听别人瞎说,也不知道谁跟我有仇,给我造的谣,这不是坑我嘛!”

    王二癞子爸冷冷一笑,说:“你这话,骗骗别人还行,骗我你可骗不了。实话跟你说,我小时候,可是见过好东西的,还到那汉朝的墓里头玩过。我今儿个过来,可不是套你话的,我是要指点你一条发财之道!”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下意识就忽略他前一段话,光顾着最后一句了,异口同声问:“什么发财之道?”

    王二癞子爸见两人终于问到点儿上,有些得意地说:“我取钱的时候,往沪市我儿子那里挂了个电话,说了你捡到宝贝的事儿,我儿子让我给你看这张报纸。”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带着些污渍的报纸来,抻平了递给刘福根,说:“这可是我去收购站,翻了多半天才找到的。”

    刘福根疑惑地接过报纸,报纸上刊登的正是川省农民捡到乌龟印章,上交给国家的事儿。

    他虽然认字不算太多,但看完这篇新闻还是没问题的。他看完了之后,后背有些发凉,因为报纸上的乌龟印章,跟自己捡到的非常类似,只是自己的不是乌龟,而是一只老虎。自己捡到的时候附近明明没有人,王二癞子爸咋会知道呢?

    王二癞子爸好似知道了他的疑问,冷冷一笑,说:“你回来的路上,忍不住掏出来看过好几回,自然有人看见。”

    刘福根媳妇嘴快,问:“那咋别人都不知道我家捡的是啥,只有你知道?”说完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王二癞子爸,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告诉你们,你们捡了金子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我听说正有人琢磨着要来你家里偷。”

    刘福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王二癞子以前就跟这群人混在一块,王二癞子爸得到点消息也是正常的,他咽口吐沫,问:“叔,你说的要指点我的发财之道是个啥,你就直说了吧,别吓唬我了。”

    王二癞子爸这才开口,说:“我儿子在沪市,认识了不少大人物,有关系能给你牵线搭桥,让你把这东西卖给外国人,少说得买个几万,几十万的,比你上交给国家强了几百倍,你没了这个东西,也就不会被那些人惦记了,等你拿到钱,往信用社一存,那些人就是偷也偷不走,你说我这是不是给你指点明路?”

    刘福根口中说着:“谢谢你老人家想着我”,心里头却是游移不定,王二癞子这人他信不过啊。

    他说:“那叔,让买东西的人来咱们这里一趟呗,你看我也没出过远门,沪市那大城市我人生地不熟的的……”

    他话还说完就被王二癞子爸打断,说:“沪市有我儿子,你怕个啥,到时候他咋说你咋听就是了。你不去沪市,还指望着人家到咱们这个乡下穷地方来?你是赚钱的,他是掏钱的,你想想,让人家过来,合适吗?”

    王二癞子爸语气不善,看着刘福根,一副他不识抬举的表情。

    刘福根看了眼他媳妇,他媳妇早在听见这个物件能卖几万、几十万的时候就蒙圈了,呼吸都急促起来。这么多钱,他们家一下子就成万元户,是万元户了!

    瞧媳妇这样儿,刘福根就知道指望不上她了,但是对于王二癞子爸的提议,他还是顾虑重重。

    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带着这么贵重一件物品,投奔一个人品不咋样的老乡,咋听着都觉不靠谱,这两年来,社会上的案子可是不少,抢劫的,杀人的,好多案子,根本就找不到凶手。

    他担心自己去了沪市,人财两空。

    可是,如果不去沪市,被那群小混混盯上了,万一真的半夜来家里偷啊抢啊的,也有可能是同样的情况。

    王二癞子爸,说:“你要是去了沪市,那群人不用担心,我去帮你说,虽然我儿子不在老家这边了,他们还是得卖给我面子的。”

    刘福根两口子还是犹豫不决,王二癞子爸鄙视地看着两人,说:“你们啊,就是一点都不闯荡,大把大把钱都放在跟前了,也不敢去拿,那可不是一块两块,那是几万,十几万,你们两口子想想,要是有了这些钱,你们这辈子不愁了,后两辈子人都不用愁了!”

    刘福根媳妇终于从被砸晕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一些,王二癞子爸的描述让她双眼冒出精光,她用胳膊肘子捅了捅自家男人,没说话,但意思明确。

    刘福根连忙离她远了些,自家娘们目光短浅,想的事儿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王二癞子爸脸上就露出一丝笑容来,接着说:“有我儿子跟你当中间人,你怕个啥?就是退一万步说,他有个啥情况,我和他妈,他兄弟不都在老家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找不着他,还找不着我吗?”

    这话彻底打动了刘福根的心,是啊,王二癞子以前不靠谱,可人家现在在沪市混得很好,邮递员三天两口给他家送汇款单,这可不是假的,说他在外面当“三只手”,也只是传言罢了,他爸跟村里人因为这事儿干过还几次仗了,村书记也出面说不能传那些没有根据的瞎话。

    村里头那些妒人有,笑人无的事儿还少吗?

    再说,就正如王二癞子爸所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二癞子的根在这里,他家人都在这儿,要真是被他坑了,就找他家人算账呗!

    这么想着,刘福根脸部凝重的表情就缓和了许多。

    刘福根媳妇转转着眼珠子,问王二癞子爸:“你家二癞子当中间人,不是白当的吧,得从中得不少利吧。”她一副你可别骗我,我精明得很的表情。

    王二癞子爸原本想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自家就是义务帮忙,但是瞧着刘福根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他肯定不信,两家没有交情,自家又不是啥大善人,反而会令刘福根生疑,不敢去。而能从刘福根这里得到利益,才是驱动着他这么积极帮忙的原因,反而更令对方更为踏实。

    想到这儿,他点点头,说:“不错,我儿子辛辛苦苦帮你们做中间人,肯定是要抽成的,不过,也不多,就一成的利,不多吧?”

    果然,刘福根一听这话,脸上笑容更大了,明显地将最后一点疑虑也放下了。但刘福根媳妇却咕哝起来,似乎觉得一成利太多了。

    刘福根拉了拉她,对王二癞子笑着说:“肯定不能让二癞子白干也一场,拿点利是应该的。”

    刘福根媳妇瞧见自家男人都发话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但还是不甘心,她想了想,说:“到沪市车票钱挺贵的,我家里没那么多钱。”

    说完,她就盯着王二癞子爸。

    王二癞子爸摇摇头,对着刘福根说,“你这媳妇娶对了,一点亏都不带吃的。我是痛快人,这样,车票钱我就先给你们垫上,等你们卖了那宝贝,这点小钱对你们来说就是个零头,就是我不说,你们也会还我的。”

    就这样,刘福根拿着王二癞子爸借给他的钱,带着宝贝,提着轻便的行李,从村里到县城,再到海州市,准备从这里坐火车往沪市去。

    到了海州市,他就被这里的繁华给惊呆了,一路不停地打听着,受了不少白眼和嫌弃,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

    他蹲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墙根底下,偷听各色人等聊天,好几个人都有在火车上被偷的经历,有人还在大街上被抢劫过,还有人说起了沪市,说沪市特别大,比首都还大,但那里特别容易迷路,那里的人都说沪市话,听也听不懂,还瞧不起外地人,去哪儿都被人当叫花子似的撵,他去了一趟,兜里的钱连花带被人讹,花个精光,险些没回来,说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听得他心里头一颤一颤的,本来放在肚子里的心,又开始悬空起来。

    他凑了过去,腆着脸问那人:“你去过沪市的景明区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很有些瞧不起的样子,问:“你要去沪市啊?”

    刘福根陪着笑,给他递烟,瞧着其他也都看着他,只好挨个递烟,烟盒里仅剩下的几根烟一下子就发完了。

    抽上烟了,那人才乐意解答他的问题,说:“景明区是沪市的城乡结合部,有名的乱地儿,我劝你啊,最好别去,就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去了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最惨就是被人拐去黑煤窑挖煤,一辈子都出不来。”

    刘福根吓得后背心直发凉,点烟的手都不利索了。

    他又开始犹豫,到底要不是去沪市,但那老贵的票都买了,他还是下意识地往站里头走,但大概是心不在焉的缘故,他在站里走了好几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到站台里去。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问他:“找不到路了吧?五块钱,我带你从领导专用通道进站咋样?”

    五块钱!你看我像五块钱不?刘福根心里头跟这个小伙子说,但却不想说话,朝着他摆摆手,自己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那小伙子就跟在他后面,游说他,直到将带路的价格降到2块。

    刘福根心动了,掏出两块钱,由着小伙子将自己带进来,走着走着,他才发现,这哪儿是领导专用通道啊,所有人都是从这里走的!

    小伙子振振有词,说:“领导也是从这里进站的,怎么就不叫领导专用通道?”

    刘福根无言,见识到了城里人的狡猾,一不小心就会被坑,再一次对自己到沪市去,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他顺着台阶,往站台上走时,有人过来兜售自家蒸的包子,他自己是不吃的,但忽然就突发奇想,自己就在这里找到买家,哪怕卖得便宜些呢,也不用到沪市去冒险了,一举两得!

    这个主意让他心潮澎湃,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在火车站四处寻摸,先是看见了停在站台边上醒目的小轿车,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小轿车旁边的秦今朝。

    他判定这是位有钱的,就把他当成了目标。

    秦今朝听他讲完,感叹着说:“你是幸运的。”从他的描述可知,那位叫王二癞子的绝对不是善茬,这要到了沪市,他会怎么样,还真难说。

    刘福根已经做出决定,再回想,也有些后怕,抚着胸口说:“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好,谁承想就碰上秦副厂长了,嘿嘿。”

    将捡到的东西上交国家,获得荣誉,也不怕村民们再来家里借钱了,也不用担心小贼们惦记,而且帮生产队争取到化肥,又成了大功臣,可想而知,以后自家在村里的日子也会好过起来。

    再说了,公家也会有奖励,三百多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也顶上家里几年的收入了。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问着:“你的意思是,那位王二癞子的父亲该是远远看见你捡到这个东西了?”

    刘福根点头,说:“我琢磨着是,要不他也不能找了张报纸给我看。我也挺纳闷的,我看这宝贝的时候,四下里头看了,见没人我才偷偷拿出来的,他就是看见了,也得是离得挺远,他能看清楚吗?”

    刘福根说得事无巨细,秦今朝自然也觉察出了这些令人奇怪的点。

    这位王二癞子爸能凭着远远的一眼,就判断出这个物件是什么,而且一下子就断定出价值不菲,甚至愿意帮刘福根出路费,给忽悠到沪市去,这说明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这背后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大概一刻钟左右,之前那名被派去给文物局打电话的公安同志就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打头第一个,正是文物局局长白举明,身后跟着的几位,有局里的专家,还有负责安保的同志,粗略数一数,算上局长,总共来了8位同志,阵仗着实不小。

    秦今朝朝着他招了招手,叮嘱刘福根,“你就等在这儿,我先过去跟白局长介绍下情况。”

    刘福根看见这么多公家大官,气势汹汹地过来,有些发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今朝迎上去时,那位公安同志就极有默契地走过来,站到刘福根不远处。

    刘福根咽口吐沫,紧张不已,同时心里头也很激动,再一次肯定这位海州厂的秦副厂长是个厉害人,就一个电话,就招来了包括公安同志在内的这老些人,这是多大的面子啊,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局长亲自接待!在今天之前,他见到的最大干部就是公社书记,还是来大队视察时,远远的看过一眼。

    就今天这一天,副厂长,局长都看见了,就这,也够他吹好久的牛了!

    且说秦今朝那边,和白局长见面,握手,寒暄两句就进入正题,三言两句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说:“我不懂文物,只是有所怀疑,为了避免文物流失,便让人给你打了电话。东西就在这位刘福根同志身上,我让他过来,由你们这些专家来判断。”

    白局长接到秦今朝的电话,想都没想,就召集人手赶过来了,他知道这是个稳重靠谱的人,让他亲自过来,必然有他的道理。

    果然,一听见秦今朝简单的描述,眼睛就开始放光,几乎恨不能立刻将东西拿过来,好好鉴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好,好,感谢秦厂长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这东西要是真的,可得给你记上一大功啊!”要是真的,意义就太重大了!

    秦今朝笑了笑,朝着一直往这边眺望的刘福根招了招手。刘福根立刻搂紧了大衣,拎上自己的柳条包就往过走。

    走到近前来,见以白局长为首的这8个人,像是饿狼盯食一般盯着自己的目光,不禁瑟缩了一下。

    秦今朝笑着安抚他,说:“别害怕,这几位都是文物局的同志,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

    白局长表情慈祥带笑,目光锃亮,说:“我叫白举明,是文物局的局长,这几位都是文物局的同志,我们都是好人!”

    刘福根心里头更是发毛,他看了眼秦今朝,这才慢腾腾地解开大衣口子,但很快就加紧速度,因为他看着白局长的表情,觉得要是自己再不快些,这位局长同志就是上手帮他脱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刘福根解开大衣,将那枚物件从口袋里掏出,手还揣在怀里时,身前就伸出无数双手。

    要不是他看了秦今朝的工作证,又听见那位公安同志喊了“白局长”,他真以为这些人是啥不法分子,这贼兮兮的眼神,比几年前的王二癞子看见肥鸡还吓人。

    他有些不舍,但还是坚定地将物件放到白局长捧着的双手中。

    沉甸甸的东西落入手中,白局长眼中就再看不见其他了,他将这东西翻来覆去地看,越看眼中的精光越盛,嘴角的笑容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看完了,就将东西递给其他同志。

    见他们的表情,秦今朝就知道,这东西八九不离十是真的了。

    白局长和其他几位专家同志看着彼此激动的表情,都没有说话,看得刘福根直冒冷汗,只能求助秦今朝。

    秦今朝对他安抚性地笑笑。

    大家都看过之后,物件才被小心地用绒布裹上,而后轻手轻脚地放进其中一位同志随身带着的带锁手提箱中,而后,同时上了两把锁,钥匙分别放在白局长和另外一人手中,手提箱被其中一名负责安保的同志铐在自己手上,另外两名一左一右地看护着。

    白局长全程盯着,这才有空转向刘福根,伸出双手来,和他交握,说:“这件物品经过我们初步检测,可以判断确实是西汉的印章,不过更精确的结果,我们得做进一步检测后才能判定,感谢你啊,同志,你帮了我们大忙了!”

    刘福根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大手紧紧握着,看着这位局长真诚的激动,忽然也被感染了,胸中涌起一股豪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爱护文物,人人有责!”

    白局长感动得不行,双手握得更紧了。

    第90章

    秦今朝嘴边含着一丝笑意, 抬腕看看手边,距离颜丹霞乘坐的火车抵达还有二十来分钟。

    他不得不插话说:“白局长,这位刘福根同志原本是要乘坐火车去沪市的, 现在行程有变, 需得退票, 还有安排食宿,麻烦你安排专人,帮他一下。”

    白局长这才松开刘福根的手, 叫来另外一名同志,让他陪着刘福根去站里办理退票, 而后说:“刘福根同志,你安心在海州市休息两天,国家对于群众上交文物有政策,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刘福根听了这话, 心里头就更踏实了, 又听说文物局还管吃住,就更高兴了, 忙跟白局长和秦今朝道了谢,高高兴兴地跟人走了。

    等刘福根走了, 秦今朝才将自己刚从刘福根讲述中,听到的一些疑点说给了白局长听。

    白局长听后,心中有了个猜测,说道:“能精准地认出文物,并且了解其价值的,除了我们, 就只有一种人。”

    他和秦今朝对视一眼, 心中同时有了答案。

    秦今朝:“如果真是猜测的那样, 那这位王二癞子和他父亲恐怕都不简单。”

    一人能一眼就认出文物价格,一个号称有买卖文物的渠道,这怎么看都像是一条产业链啊。

    白局长立刻说:“我等会就给公安局打电话!”

    秦今朝点点头,说:“刘福根是本村人,知道的情况恐怕会多些。他这次愿意将文物献给国家,说明本质上还是不错的,麻烦白局长在帮他申请荣誉的时候,多多关照一些。”

    白局长说:“放心吧,我会的!我们正好借着他的事情宣传下《文物保护法》,现在的老百姓,法律意识还是太单薄了。”

    说着,他又不由得紧紧握住秦今朝的手,动情地说:“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那个宝贝对于海州市的考古发现将会有非常重要,甚至是改写历史的意义。本来以为汉墓群被破坏得彻底,什么都找不到了,没想到,还能有留存下来的东西!我预感,借着刘福根提供的线索,我们可能还会追回更多的文物!秦老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这样吧,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白举明的地方,你说句话,我一定竭诚不怠!”

    秦今朝笑说:“白局长严重了,这本来就是我作为一名人民干部应该做的事儿,没什么需要感谢的。”

    白局长摇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总之,你的人情我记下了!”

    两人又聊了两句,白局长便匆匆地走了,他着急回去进一步坚定这枚印章的真假、年代。如果鉴定是真的,后续还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他还得赶紧给公安局打电话,让他们早日开始介入调查,如果王二癞子父子真是盗墓团伙的,说不准真能能找回来大量流失在民间的文物!

    白局长越想越心热,恨不能立刻长着翅膀飞回去。

    秦今朝瞧着他摇晃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轻盈地奔跑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火车没有再晚点,如期抵达海州市火车站,秦今朝接到了自己的妻子。

    车子开出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夫妻两人才握住双手,趁着等绿灯的时候,拥抱亲吻在一起,而后恋恋不舍地分开。

    “想我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后同时笑了起来,答案两人了然于胸,只是非要问出来,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罢了。

    秦今朝车开得飞快,比平时节省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回到家后,两人便压抑不住地滚去了床上。

    直到半夜,两人同时被饿醒,不得不爬起来热饭吃。

    颜丹霞瞧着秦今朝从窗外天然冰箱里拿进来的一份份吃食,惊呆了。

    “我从家里也拿了好多,这么多吃的,咱俩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啊?”

    秦今朝苦笑:“都是大家的一番心意,也不能不收,慢慢吃吧,总能吃得完的。”

    “我们家秦厂长真有人缘,被这么多人惦记着,真是职工们的好厂长!”颜丹霞笑着,有些腿软地靠在墙边,秦今朝点着了煤气炉热饭,心中充满了骄傲,这是她的真心话,再没有哪位领导,像是秦今朝这样受爱戴了!

    秦今朝为了海州厂所做的一切,都被职工们看在眼里,他们是懂得感恩的。

    秦今朝回头朝她笑,戏谑地说:“颜老师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颜丹霞走过去,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说:“我才没有,我这是发自内心的!”

    秦今朝被她这一拍拍得浑身一抖,只觉得身体又开始火热起来,他瞧着颜丹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又歇了火气,拉过她的手狠狠亲了一下,问:“明天还想不想上班了?”

    颜丹霞今天刚回来,按理说明天有一天休假的,不过她记挂着维修车间的事儿,再说她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在家闲着,所以决定不休息,明天就去上班。

    看着秦今朝危险的眼神,颜丹霞觉得腿更软了,她可不敢再招惹这位素了许久的狼,连忙乖乖地等着吃饭,不敢再说话。

    秦今朝热的是米饭和两样肉菜。别人送过来的,几乎都是肉菜、硬菜,都把最好的吃食拿过来给他了。

    两人吃得很珍惜,一粒米饭都没有剩地全部都吃完了。

    刷完、漱口,两人重新换了床单,躺在床上,这才有心思聊其他的。

    秦今朝就跟她说起,在等着接站这一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颜丹霞听得诧异非常,同时又深感骄傲,自家丈夫这是成功阻止了一起文物外流事件啊!

    她也跟秦今朝讲起了自己这段时间教学心得和体会,还把学生们送的笔记本拿给他看,说:“原来,学习知识是快乐的,分享传播知识也是快乐的!”

    秦今朝翻看着笔记本,想起自己那个建立全国统一技工学习、培训机制的想法。他将意见提交上去了,不过上面千头万绪的事情,目前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统一性的事情,认可他的想法好,可行性高,但就是需得延后。

    秦今朝表示理解,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情在自己这个高度看来紧急不已,但放在国家层面来看,就是可以暂时放一放的。

    他想,等将来这个机制建立,颜丹霞一定是负责钳工工艺的其中一位。

    第二天一大早,重返工作岗位的颜丹霞精神抖擞地走进维修车间的大门。

    刘大刚等几名徒弟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牛海被颜丹霞调教后,成了车间的维修骨干,也以她的徒弟自居,还有钳工组的其他几名职工,也都围着她,一脸有了主心骨的模样。

    自从康明强离开,维修车间的氛围越来越好,最大的刺头离开了,车间主任林玉峰也强硬了做派,维修车间的工作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再也没有三一堆,两一伙,聊天说是非的情况了,大家拧成一股绳,就是争取拿到绩效工资,拿奖金,争先进!

    大家集体荣誉感空前的强,这次颜丹霞被派到化工大学当老师,对整个维修车间来说,都是莫大的骄傲和鼓励。

    颜丹霞面带微笑地一一解答了大家的问题,而后便问起了她不在这段时间大家的工作情况。

    还是从刘大刚开始,先是介绍了工作情况,遇到的难题,还有自己的学习进度,心得体会等等。

    有他打了样,其他人也按照他的模式一一说起。

    等几个人都汇报完,颜丹霞就对钳工组过去半个月的工作进度有了基本了解,激励了大家几句后,让大家各回各位,开始今天的工作。

    半上午的时候,黄小刚忽然找出来,期期艾艾地,说要跟颜丹霞谈一谈。

    黄小刚是电工学徒,以前是康明强的忠实拥趸,没少被他当枪使,跟颜丹霞作对。

    试问,谁会喜欢吃里扒外的?所以他师父王卫国很讨厌他,劝了几次,没把他劝回来,就放弃了。

    后来,他被康明强传染,得了轻度肺结核,大家伙很是嘲笑了一番,说他跟了偷鸡贼,肉没吃上一口,挨打却是赶上了。等他病好后,回到维修车间,就彻底被边缘化了,师父也不爱搭理他,工友们也有和划清界限,就连曾经康明强小团体里的人,也不爱搭理他了。

    如今,他已经当学徒工超过了三年,他多次跟师父提转正,甚至是越级找林玉峰主任提转正,都没有获批。按照厂里的规定,学徒工就是试用工,如果超过三年还无法转成正式工人,说明本人无法胜任工作,厂里是有权做辞退处理的。

    颜丹霞很诧异,“跟我谈?谈什么?”

    黄小刚不是他徒弟,也不是她的下属,甚至都不是一个小组的,跟她有什么可谈的?要谈也是和王卫国或者林玉峰谈啊。

    黄小刚:“颜师傅,我就是想和你道个歉,以前是我不对,我鬼迷心窍,被康明强当枪使了,我特别后悔。”

    颜丹霞觉得有些可笑,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来和她道歉,她无所谓地说:“事情都过去了。”

    别说是黄小刚了,就是康明强那些所作所为,都没让她放在心上,那时候她光顾着学习知识,精炼技艺,那些不好听的话或是充耳不闻,或是听了在心间产生一丝不快,但也很快就淡忘。

    这会儿听到康明强的名字,她心里头升不起一丝波澜,也没有讨厌、记恨等的情绪,就如同生命中每个擦肩而过的人。

    对于康明强如此,对于黄小刚这种小喽啰就更是如此了。所以,连原谅都谈不上。

    但听见颜丹霞这话的黄小刚立时就高兴起来,立刻又说了一大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恭维话,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

    颜丹霞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没什么事就回去工作吧。”

    黄小刚重要的话还没说呢,怎么可能走,连忙说:“颜师傅,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呢,能不能帮帮我?你也知道,我师父和林主任因为康明强的事儿,一直对我有意见,我都当了三年学徒工了,还不给我转正,这样下去,我就只有离开海州厂!我上有老,下有小,都靠着我这份工资养家糊口,我不能没有工作啊!”

    他做出可怜兮兮的哀求样子,试图打动颜丹霞。

    颜丹霞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说:“我只是钳工组的组长,没有权利决定你的去留。”

    黄小刚忙说:“你有,你是厂长夫人,你的话我师父还有林主任肯定都听的,实在不行,你就让秦厂长下命令!”

    颜丹霞忽地就笑了,朝他挥挥手,说:“回去工作吧。”

    黄小刚见她笑了,还以为她是答应了,立时狂喜不已,朝着颜丹霞不停道谢,说自己要是转正了,一定要好好答谢她云云。

    颜丹霞是懒得跟他这种人多说,见他误会了,只好又把他叫回来,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转正,不是因为康明强,也不是别人故意刁难。而是因为你自身的工作态度,技术水平不过关。我不会帮你求情,如果你想留在海州厂,只有端正工作态度,苦练技术水平这一条路可走。”

    说清楚了,颜丹霞就继续埋头工作。

    黄小刚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嘴巴张张合合的,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以前,他跟康明强一伙儿人在背后讲究颜丹霞的时候,都说她这人心硬得很。背后说她什么,挑衅也好,讽刺也好,人家都跟没听见、说得不是她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受影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忽然就有种明悟,颜丹霞这句话说到头了,自己再怎么样,她也是不肯帮忙的。不是因为她和自己的恩怨,对于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人家根本不屑也没有必要撒谎。

    他叹了口气,蔫头耷拉脑地回到工位上。

    师父王卫国连正眼都没瞧他。

    以前,有康明强保着他,他对自己这个师父并不在意。等确定康明强没有可能再回到车间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师傅,就想方设法讨好,王卫国却始终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他,不指示他干活,不给他分配工作,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以前的颜丹霞,可是,颜丹霞聪明有悟性,可以自学,很快就干出一番成绩,成为维修车间不能缺少的人物,就是康明强都拿她没办法。

    可是他呢,只能无所事事地在车间里瞎混,干些帮人打下手的工作,那种滋味,就像是困在瓦罐里的蚂蚁,爬不上去,看不见天空,煎熬得很。

    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很多礼物,送到师傅家,可是师傅连家门都没让进,就连人带礼物都给轰了出来。

    他又带着这些礼物去了林玉峰家,林玉峰同样没收,说得很是有理有据,说:“学徒工的转正标准咱们厂的规章制度里面写的清清楚楚,你没有达到标准,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到现在为止只是延长出徒时间,已经是我和你师傅对你网开一面了,希望你能抓紧时间,让我们看到你的改变和进步,否则……”他摇摇头,很是遗憾的样子。

    黄小刚只得丧眉搭眼的离开,将最后的期望放在颜丹霞身上,她可是厂长夫人,但凡能帮他说句话,不管是师父还是车间主任,肯定都得给她面子。

    他觉得,在康明强的事情上,颜丹霞没有给使绊子,还给他捐了款,就说明没有怪罪他。

    鬼愧祸首她都不怪,自己这个小卒子她应该也不会怪罪的,于是,他就找颜丹霞来帮着求情。

    而今,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黄小刚失望极了,至于按照颜丹霞他们所劝,好好工作,他以前就做不到,现在被王卫国嫌恶,就更做不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频繁迟到,甚至旷工。

    鉴于此种情况,林玉峰也就不再留他了,就是他那位亲戚过来求情也没用,上报了劳资处和厂办,给黄小刚开具了开除通知。

    接到通知的黄小刚也没什么伤心、难过或者吵闹,平静地接收了通知,去办户口和粮油关系迁移手续。

    这还是自海州厂成立以来,第一个没能从学徒工转成正式工,而被辞退的。以前,只要进了海州厂,就相当于端上铁饭碗,从学徒工到正式工,只是身份上和工资待遇上的一种过渡而已,就是资质再差,多当一阵子学徒工,总也能出徒的。

    一时间,尚未转成正式职工的学徒工们人人自危,努力地学习、工作,遵守厂里的各项规则制度,不敢松懈。

    秦今朝听到这一消息后,很是欣慰。

    林玉峰虽然改变了很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骨子里有些优柔挂断,心眼儿又太软。按秦今朝所想,黄小刚这样没有改造价值的人,早就应该踢出去,否则,会影响整个维修车间的氛围,不利于他的管理。

    不过,这点小事儿还不至于让他这个副厂长亲自插手,既然给予了林玉峰信任,就由着他自己来决定。

    林玉峰总想着给黄小刚个机会,这年头,家里头能出个工人多不容易啊,而且还是海州厂的职工,工资高,福利待遇好,真要是让他回家吃自己,该靠着什么生活啊?

    为此,他专门找了黄小刚谈过话,奈何这人大概是脑子有些问题,谈话不谈话的对他几乎没有影响,总觉得不给他转正是因为康明强的事儿。

    后来更是破罐子破摔,至此,林玉峰对黄小刚彻底没了耐心,终于将他开除。

    虽然晚了些,但到底没再继续惯着黄小刚这种人,对于林玉峰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值得肯定。

    林玉峰做出了开除的决定后,两天都没睡好觉,跟何嫚唠叨着:“你说黄小刚回家了,左邻右舍不得笑话死他,他以后靠什么生活呢?我这是断了他的生计啊。”

    何嫚这两天听他这话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一开始还耐心地安慰他,后来就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你是他爹还是他妈?他自己都不操心这些,你还替他操心?你又不是没给他机会,他自己不努力,不上进,就奔着被开除的路上走,你还能咋地?要不你把你工资拿出来,养着他?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咋这么矫情!你要觉得对不起黄小刚,就赶紧打申请,把车间主任的位置让出来,省得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被自己妻子劈头盖脸说一顿,林玉峰心里头舒服多了,不安感也没了,他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是头一次经自己手开除人,心虚了。可凭着黄小刚的所作所为,自己不开除他,难道还继续留着他,带坏维修车间好不容易正过来的风气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霉的就不是黄小刚,而是自己这个车间主任了!

    所以,自己这么做,合理合规,完全没有一丁点的私人恩怨,那还心虚个啥?

    黄小刚被开除的事儿,没在颜丹霞这里留下一丝涟漪,这人是走还是留,对她都无所谓。

    工会发了通知,要求各部门、各车间积极参加海州厂即将于1983年1月1日举办的《辞旧迎新暨海州厂1983年新年文艺晚会》,这次晚会的邀请对象,不限于本厂职工,还有职工家属,号召各位职工以及家属积极报名,奖品丰富。

    工会手绘的海报字体漂亮,装饰的花纹极为漂亮,像是印刷品一般,贴在厂区和生活区醒目的地位,非常引人注意,不过刚贴出来没多久,就有工会的同志发现少了一张,猜想着又是被谁偷揭下来,带回家里当装饰画了。

    自从工会涂主席要求大家解放思想,发动想象力,工会下属宣传部这些有才华和绘画特长的干部们就开始开动脑筋,海报一张比一张漂亮,几乎每次贴出来,都会出现被偷的情况。

    对于,这些干部们真是既生气,又骄傲,但干劲儿确实越来越足了。

    而海州厂的职工们看这些海报就像是明星画报一样,喜欢驻足在海报面前,评头论足,猜想是宣传部哪位同志画的。

    而这次的文艺晚会,也很快就成了海州厂最热议的话题,纷纷撺掇那些能歌善舞的同事们报名,又猜测着奖品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奖品肯定便宜不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五六万字就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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