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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这会儿梁英坚的声音愈加激昂、沙哑, 眼睛通红,往外冒着疯狂的光芒。而站在下面的工人,不知道是因为对梁主任的遭遇感同身受, 还是相信了他的煽动, 觉得自己工作不保, 亦或是热血上头,有相当一部分都开始跟着他喊口号,“反对不公正待遇, 反对不公正待遇!”

    另外一部分工人面容严肃地站着,并没有跟着起哄, 还有一部分则是左顾右盼,观察旁人表情和态度,见身边的人有跟着起哄,也有没跟着起哄的, 顿时不知道该跟着哪一波才好。

    眼看着车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工人们情绪越老越激动,很容易被车间外面的人员听见, 要是被人听见,这事儿可就真闹大了。

    年轻组长跟其他几人说道:“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了, 否则,咱们都得受连累。”

    其他人点头,目光严肃地看向梁主任,他这会儿脸庞通红,眼睛里头迸发着不正常的光芒,一手拿着喇叭, 一手举着胳膊, 手舞足蹈, 形似癫狂。

    年轻组长说:“咱们各自到下面,找到自己的组员,阻止他们。”

    其他组长都答应着,大家一起,从队伍尾端开始,先找到没跟着掺和的组员,然后发动他们一起,去阻止那些被煽动了的。

    大多数人一看见自己组长严肃的表情,见他朝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很快就能理智回笼,朝着组长点点头,遇到有顽固的,便让组员一起捂嘴压制住他。

    很快,梁英坚就发现了下面队伍里的变化,眼睛瞪圆,点着几名小组长的名字,说:“你们要当人民叛徒吗?你们是不是被姓沈的,姓秦的拉拢腐蚀了,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

    年轻组长眼看着被压下来的工人们又有要反抗的意思,连忙高喊着,“大家不要听他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车间主任了,他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把大家当成筹码,去威胁厂领导!威胁成了,你们还是车间工人,他给不了你们任何好处,威胁不成,大家都得被他牵连!”

    人群顿时一静。

    梁英坚急了,忙对着大喇叭高喊:“大家别听他的,咱们得团结在一起,争取自己的利益,我要是走了,大家都得倒霉,我保证,大家要是我一起干,我保住车间主任的位置,给大家伙都涨工资!”

    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小组长的声音给盖住了。

    这话,把小组长都给气笑了,他找了个凳子,站到上面,反问他,“车间二百多号工人,你都给涨工资?”

    梁英坚一噎,那自然是不行的,但不妨碍他先把承诺许出去,说:“当然,每个人都涨!”

    小组长“呵”地一声,说:“大家听听,他张口就来,他只是车间主任,有权利给这么多人涨工资吗?你把大家都当成傻子了!我跟你们说,妄图用罢工的方式威胁厂领导,不光是鸡蛋碰石头,还违反厂规的,你们跟着他闹,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海州厂开除!”

    “听我的,第三生产小组的人出列!”

    很快,第三小组的人快速从人群中走出来,年轻小组长欣慰地点着人说,说:“不管车间领导有没有变动,都影响不到咱们,咱们只管好好做好生产工作就行。我们的家属楼在建设中,通往市里的公交车也马上就要开通,这都是秦厂长为我们谋得的福利,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第三生产小组全体同志,听我的,立刻返回到工作岗位中!”

    “是!”

    二十来人发出响亮的声音,而后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被梁英坚忽悠的热血上头的人们也开始回归了理智,稍一琢磨就明白第三小组组长的话才是对的。

    其他小组人学习第三小组组长的做法,很快,工人们全都散去了,只剩下梁英坚和几名小组长。

    梁英坚怒瞪着几人,脸上是对于背叛者的愤怒。

    没等他开口,三组组长先说话了,“主任,别闹了,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要是他们被开除了,你对得起他们吗?”

    梁英坚:“你闭嘴!我真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的居然是你,枉我对你那么好,一手将你提拔起来,还想着等我退休了,让你接替我的位置,你这个白眼狼,秦今朝给了你多少好处!”

    三组组长叹口气,说:“他没有给我好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拖累尿素车间,拖累大家伙。我感谢你之前的提携。把大家劝住,同样也是为你好,否则,你带领职工们罢工,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就是被开除,被全厂通报批评,你在海州厂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梁英坚:“哼,说得可真好听啊!我佩服秦今朝,真是好算计,这么快就把你们都收买了,枉我对你们这么好,真是怪我瞎了眼,信了你们这帮有奶就是娘的家伙!”

    另外一名组长听不下去了,说:“秦今朝是副厂长,是海州厂实权人物,他用得着收买我们吗?你说他好算计,我们可没觉得他算计我们,看到的都是他实打实在在为我们谋福利!”

    还有一人胆子也大了起来,说:“你说对我们好,什么时候好了?还不是我……”他想说自己这个小组长的位置是自己天天巴结着,给他们劈柴、打水、给主任家里干力气活得来的,看了看其他人,又给咽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往在梁英坚一家人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伺候人的事情就都涌上心头,委屈得不行,竟呜咽起来。

    三组组长又叹口气,说:“梁主任,看在你毕竟提拔我们一场的份上,我跟你说句知心话,我们尊重你,听你的话,是因为你是海州厂尿素车间主任,你利用这个头衔带来的特权来打压我们,奴役我们,以前我们畏惧你,不,不是畏惧你,而是畏惧你的职位,现如今你的头衔没了,凭什么还想让我们听你的!”

    他说着,也悸动起来,深呼吸后,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说:“梁主任,你消停的,接受厂里安排吧,要不然,闹大了,丢人的是你,丢工作的也是你。”

    说完,他也没看梁英坚,大跨步往自己小组的工作区域去了。其他人也都没说话,各自散去。

    只剩下梁英坚呆立当场,忽然就跟站不稳似的,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当晚,三组组长偷偷摸摸地进了办公楼,来到三楼,小涂的办公室里。

    门虚掩着,小涂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三五个铝饭盒,里面盛放着猪头肉、午餐肉,花生米还有凉拌菜。

    小涂一看见来人,连忙笑着迎出来,然后将门插上,说:“等你半天了。”

    三组组长说:“刚路上遇见两个车间工友,怕他们起疑,跟着他们往生活区走了一段,等他们回家了,我才又返回来。”

    小涂让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来,又将那瓶白干用筷子启开,往对面的茶缸子里倒了半杯,说:“辛苦了。”

    三组组长摆摆手,端起茶缸子,跟小涂碰了个杯,说:“不辛苦。多亏你先给我提个醒,要不整个尿素车间都要被连累了。”

    白天的时候,梁英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就俏没声的走了。见他不再闹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而后互相谈论起来。

    这会儿的众人理智回归,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情,都是一阵阵的后怕。梁英坚当不当这个车间主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妄图胁迫领导,再加上罢工,不丢工作才怪,白白给梁英坚当了枪使。

    手下的工人们纷纷过来跟三组组长道谢,说自己那时候就跟中了邪似的,脑子都也不转了,满墙都是愤怒,要不是他及时出声阻止,还真就敢出糊涂事儿来了!

    而他之所以反应那么快,是因为小涂提前跟他透露过消息,说了梁英坚要被免职的事儿,提醒他,按照梁英坚的性格,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让他注意着点。

    这消息让他震惊,同时也很上心,今天下午,梁英坚被叫去干部处时,他就知道肯定是谈这个事儿,待看见梁英坚回来后就召集大家,就知道事情不好。

    “后来啊,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搞破坏,破坏机器,破坏生产什么的!就一直偷偷盯着他,幸好,他还没疯到底。”

    小涂笑了下,说:“如果真搞破坏了,他就得被判刑,就是破坏生产罪、损坏公共财产,两罪并罚,严打期间,能判多少年真不好说。他要是被判刑了,他上高中的儿子就彻底不能接班了,不光不能接班,当兵当干部都当不成,他倒不至于这么糊涂。”

    三组组长点点头,夹口午餐肉在嘴巴里咀嚼着,说:“真希望他就此消停,好好去装卸组上班得了,虽然不当生产主任,可他级别还在,工资不少挣,也挺好了。”

    小涂跟他碰杯,各自喝了口白酒,发出“哈”的声音,说:“可不是嘛。看人家段军多有觉悟,觉得自己干不好主任岗,主动辞职了,现在就当个普通科员,不也挺好嘛。”

    说起段军,三组组长可就感兴趣了。

    “小涂,你是秦厂长的秘书,肯定知道不少内情,你跟我说说段军,他真是自己辞职的吗?你放心,出你口入我耳,我肯定不跟别人说,我这人嘴最严实了。”

    他又赶紧接了一句,“厂里可都传他经常收礼,说都是下面的县上送给他的,可不是大伙瞎说,是他媳妇儿跟人显摆的。”

    小涂心说真是败家娘们,这种事居然能当个炫耀的事到处说,这可不是我不帮你瞒着,而是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他笑着说:“是知道点事,但是咱厂里不是讲究保密了嘛,这种事我可不能往外透,反正你就记住一句话,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

    话虽然没有明说,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已是足够了。

    三组组长嘿嘿笑,说:“记住了,秦厂长那是啥人呀,心明眼亮!”

    两人继续喝酒吃菜,三组组长聊尿素车间的事儿,小涂聊他跟秦厂长出差的所见所闻,彼此对对方的话题都很感兴趣,聊得很热闹。

    小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抽空提醒一下梁英坚,到了装卸组就好好工作,可别跟以前似的,把自己当成是海州厂的大功臣,楚霸王,好像海州厂离了他,就得关张似的。装卸组一个个可都是暴脾气,不跟你们尿素车间职工似的,那么听话。”

    三组组长点点头,说:“我回头找机会跟他说,毕竟当了我那么多年的领导,我是希望他好的。”

    小涂笑了下,说:“我怕他这个人称王称霸惯了,忽然调去装卸组,心理上受不了。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三组组长放下筷子,专心听他说话。

    “他儿子上了一年高中就不上了吧?没记错的话满十六了,符合接班条件。我看啊,就让他儿子提前接班算了。不好说他这人去了装卸组会咋样,就冲着他敢煽动大伙找厂领导麻烦,就知道这人有多糊涂,他要真的闹得被开除,他儿子连接班的资格都没了。”

    三组组长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梁英坚那充满了血丝,想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狠戾,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说:“你说的还真有可能。行,我找机会跟梁英坚媳妇说一说。”

    提起梁英坚媳妇,他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我媳妇儿经常去他家串门,帮着洗衣服做饭的,跟他媳妇很熟。”

    接下来,小涂又透漏了些无关紧要,但并没有传开的消息,又让三组组长要是有什么事就跟他说,但凡能解决的,他一定尽力。

    三组组长感谢连连,表示自己会随时注意尿素车间的动态,有不对劲的地方一定会跟小涂反映。

    隔天上班,小涂如实把昨晚跟三组组长沟通的情况说了一遍。

    其实,昨天尿素车间,梁英坚闹事的事情发生不久,他们就原本地知道了事情经过。

    秦今朝没打算安抚梁英坚,料到他知道自己被调职的事情会非常愤怒,也是他让小涂去提醒三组组长的,这人他比较看好,是个聪明,有培养前景的,这次,也算是给他的一次考验,好在,他的处理,秦今朝很满意。

    至于示意三组组长去劝说,让梁英坚儿子接班,自然也是秦今朝的主意。梁英坚不同于段军,段军有实在的把柄在秦今朝手里,只能老实眯着。梁英坚这人毛病虽然多,但都不是致命的,因着他一贯的脾气、秉性,继续待在海州厂,就是个不稳定因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所以,秦今朝想赶他走。

    就在免职通知发下去没几天,梁英坚就办理了病退申请,并让他高中肄业的儿子接了班。很快,金安走马上任,成为海州厂史上最年轻的车间主任,但因为厂里已经有了一名年龄更小一些的副厂长,所以这位车间主任,也就不那么引人瞩目了。

    又过几天,梁英坚离开了海州厂家属院,据他媳妇说,是去投奔董学农了。

    将整个海州厂的中层干部调整一遍,秦今朝改革海州厂的第一步终于完成了,之后的路途就会好走许多。

    秦今朝拎着今天后勤给捎回来的牛肉,一身轻松地跟自家媳妇一块回家。

    两人分工,颜丹霞负责将这块牛腩肉切块,而秦今朝则负责烧火、炖肉。一起忙活着,一边聊着今天各自的工作。

    颜丹霞在班上依旧是寡言少语,话不多,但一回到家,话就多起来,她和秦今朝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说什么,他都喜欢听。

    “……牛海虽说在去年在部里的技能比赛中,连初赛都没进去,但回来之后,刻苦了不少。大概是见识到了别家工厂钳工是怎么样的水平,受刺激,回来发愤图强了,对了,那句成语怎么说来着?”

    秦今朝已经将炉子生好,将铁锅坐了上去,又倒了些开水,准备一会儿将牛肉焯一遍,去掉学沫,他随口而出,“知耻而后勇?”

    “对,对,就是这句。”

    随着大量的阅读、学习,身边还有秦今朝这个好老师,颜丹霞的文学水平,尤其是古文水平有了很大的进步。

    秦今朝笑,很自然地给她讲解起来,“知耻而后勇说的是春秋战国时的越王勾践,前期荒诞,后来卧薪尝胆、任用贤才,发展生产,意思就是说,人要知道羞耻而后改过。”

    颜丹霞将牛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放在瓷盘里,又切了些葱姜蒜,还有土豆。她点点头,说:“虽然受天分所限,但靠着勤学苦练,牛海现在进步也很大了,所以,其他人不是没有上升空间,而是以前对他们的要求太低了。”

    颜丹霞转头看着秦今朝,问:“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说要建立职工考核制度是正确的。这样才能激励职工们努力奋进,发挥更大的作用。”

    秦今朝将锅盖盖好,站起来,说:“是啊,干多干少一个样,只是靠工龄、熬资历的情况下,工厂越来越像是一摊死水。等更多的港资、台资,甚至外资公司进来,在他们更为高额的薪资,更加科学的管理制度之下,像是海州厂这样的国营企业,早晚要被他们击垮。”

    颜丹霞知道秦今朝不是杞人忧天,只是比别人捕捉的信息更多,更有前瞻性。她对秦今朝一向有信心,笑着说:“海州厂有你啊,不怕的。”

    秦今朝哈哈笑,他们夫妻两个只需有彼此,就可以建立起强大的自信心。

    俗话说,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海州厂第一次集体婚礼定在了过年之前。

    1982年的春节比较早,1月24号是除夕,经过研究,以涂主席为小组组长的筹备委员会将集体婚礼的日期定在了1月10号,周日,也就是腊月十六,黄历上说宜结婚、安床。

    这一天,整个海州厂都透露着一种高兴的氛围,广播里播放着喜庆的唢呐曲,蔓延在整个厂区、生活区里。

    随处可见地贴着很多大红喜字,还有诸如“喜结良缘,缘定三生”,“携手进步,共同四个现代化奋斗终生”等等条幅,传统与现代相结合。

    厂区大门口更是挂上了两个大大的,贴着金黄色喜字的大红灯笼,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

    举办集体婚礼的工人俱乐部一层大礼堂,更是张灯结彩,顶棚上挂着拉花、彩条,长长地耷拉下来,红红粉粉,形成好看的弧度。

    为了节省空间,只在舞台下面留了前面几排座位,是给过来参加婚礼的男女双方亲朋,还有厂领导准备的。其他位置,零星放了些桌子,桌子上面摆着瓜子、花生、糖块之类的,全由厂里出资购买。

    这次集体婚礼的费用都是由海州厂出的,还包括了这会儿站在舞台上,排成一排的二十对新人身上,穿的那身簇新的衣服。

    女的是红色带松紧腰带的圆领防寒服,下面是黑毛呢料的裤子,男的则是一套黑色的毛呢干部装。

    站在舞台上,红黑分明,看起来格外精神。

    婚礼由涂主席和妇女主任吴兆仙主持。上午十点整,仪式正式开始。

    涂主席和吴兆仙两人致开场词,又说了很多美好的,祝福的话语后,便由沈岳良这名证婚人致辞。

    颜丹霞也坐在台下,这次是以副厂长夫人的身份,共同来见证这场婚礼的。她笑看着舞台上穿着打扮几乎一样的新婚男女们,感受着他们的略带着些羞涩的幸福,忽然在这些人中看见了一个眼熟的男同志。

    竟然是薛洋,但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高小萍。

    不跟刘艳娟一块住了,就几乎没了获取厂里各式小道消息、家长里短的渠道,这一对劳燕分飞了?

    自颜丹霞进入海州厂,就听说过这两人的故事,都说他俩是一对,但高小萍从来没有承认过,只说是好朋友,但总是焦不离孟的,有高小萍的地方,薛洋总会出现。

    除了跟薛洋之间的故事外,高小萍的桃色新闻一直不绝于耳。颜丹霞甚至还听说有人传她对秦今朝有好感,不管是真是假,颜丹霞也没有深究。

    两人在一起好几年了,几乎海州厂所有人默认两人是一对儿,没想到,薛洋竟然结婚了。

    颜丹霞往四周瞧瞧,并没看见高小萍的身影,回忆起这几天晨间播报,好似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便也没再理会了,将注意力放在舞台上。

    第72章

    这会儿, 一群个子高矮差不多、相貌精神、满脸喜气的小学生们排队走上舞台,给新娘子们献上一束塑料花。

    而后,就由新娘代表发言。

    巧得很, 发言的其中一个新娘子就是薛洋的妻子, 她是代表“外来”新娘们发言的。发言之前, 涂主席介绍了这位女同志的背景,她是纺织厂的一名干事,干部身份, 海州本地人,就是9月末, 跟纺织厂举办的那次联谊会上跟薛洋相识的。

    涂主席用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形容两人感情,讲了两人虽然中途有波折,但终于结为夫妻的佳话。

    薛洋的新娘子落落大方,毫不怯场, 讲话也很幽默, 听得台下观众们时不时鼓掌、尖叫、吹哨。

    台底下还有工会的工作人员混在其中,引导着大家炒热气氛。

    《化工日报》、《赵北日报》、《海州日报》等记者都早早到现场, 拍照、采访,闪光灯一直不停地对着舞台闪着。

    新郎新娘们都不自觉都挺直了腰板, 脸上带着微笑,将自己最好的一面显露出来,非常珍惜这可能是人生第一次上报纸的机会。

    这几家杂志社的记者,都是秦今朝专门请过来的,他想留给这二十对小夫妻一个永远铭记的美好记忆,可以留在报纸上、照片里, 永远留存。另外, 也是一个宣扬海州厂文化的大好机会。

    一场集体婚礼, 办得隆重而又意义非凡。

    晚些时候,秦今朝亲自带着小涂还有厂宣传科的同志宴请记者同志们吃饭,颜丹霞也正好有时间可以跟刘艳娟聚一聚。

    自从结婚后,颜丹霞一半心思在工作上,一半心思在自己的小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和刘艳娟聊天了。

    因着她成家了,过起了二人世界,嫁的又是副厂长,刘艳娟也不好主动来找她。她换了新室友,虽然人也不错,但大概是习惯了颜丹霞的事儿少,爱干净,总觉得跟人家处不到一块,就越加想念起颜丹霞的好来。

    婚礼结束后,俩人正好在门口碰见了,颜丹霞就邀请她来家里玩。

    也就听刘艳娟嘴里,听说了今天婚礼上险些发生的状况。

    想要闹事的正是高小萍。她前两天回了老家探亲,回来后正准备过来集体婚礼现场看热闹,就被人告知,说是薛洋也会参加集体婚礼。

    她一下就懵了,二话不说就跑去工人俱乐部。

    为了维护现场的秩序,保证婚礼顺利进行,今年保卫处的很多同志,都在附近巡逻,厂里也组织了人手,做安全保障工作。

    高小萍全厂知名,大家都认识她,知道她和薛洋的关系不清不楚的,看她此时表情不对,一副要去找负心汉算账的样子,谁敢放她进去啊?

    两名带着袖标的妇女连劝带拽,就把高小萍给带走了。

    “我正好在门口看见她,就也跟着去了。高小萍被那两人架走了,边哭边闹,非让人放开了她,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她那样呢,平时特有礼貌,文雅得很,从来不说脏话,这回跟个泼妇似的,头发被弄乱了!”

    颜丹霞洗了苹果给她,说:“这么说,高小萍不知道薛洋谈了对象,还准备结婚的事儿?”

    刘艳娟啃了口苹果,摇摇头,说:“不是,她知道薛洋谈了对象,还是她撺掇着薛洋谈的呢。就11月份举办的那次相亲会,纺织厂不是又来了些女孩吗?我听见高小萍跟薛洋说,那个姑娘挺好的,就定她呗,跟你郎才女貌的,相配得很。我看了,就是今天跟薛洋结婚的这一位。”

    颜丹霞纳闷,“那她那么伤心做什么?”

    刘艳娟:“我听高小萍的意思,是薛洋让她回老家的,完了趁着她不在,就把婚给结了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这人一向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高小萍一直拿薛洋当自己碗里的菜,平时劝着他谈女朋友啊,结婚啊,就是说着玩儿罢了,她都没结婚,薛洋怎么先就结婚了呢?”

    刘艳娟一想到自己还曾经喜欢过薛洋,就觉得丢人,那会还天天跟颜丹霞说薛洋的好来着。她咳嗽一声,说:“也不知道薛洋咋想的,结婚就光明正大的结呗,干嘛还非得瞒着高小萍,还把她支走。高小萍更好笑,一直不承认和薛洋的关系,见薛洋结婚了,比离婚了还难受。”

    颜丹霞哪儿会懂得这两人的心思,反正这两人一直纠纠缠缠的,厂里很多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对儿,如今,一个人结婚了,他们的孽缘不知道能不能结束。

    “我看高小萍那伤心的样子,恐怕对薛洋也不是没感情,就怕以后,还和高小萍不清不楚的。”刘艳娟将一个苹果啃完,珍惜地将果核、苹果籽也吃掉,只剩下果蒂扔到垃圾桶里。

    颜丹霞说:“以前是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可现在其中一位是已婚的身份,要是再纠缠不清,可就是作风问题了,妇联得管,厂里也得管。”

    两人聊着厂里家长里短的事儿,刘艳娟停不住嘴,只觉过瘾得很。

    晚上刘艳娟下厨,用颜丹霞家里现成的肉、菜,做了丰富的一餐饭,两人吃得满足。

    吃完了饭,刘艳娟都没多留,赶在秦今朝回来之前,就离开了。

    大概是秦今朝当了副厂长的缘故吧,她现在看见他就有些畏惧,不太敢说话,无法将他当成是小姐妹的对象。

    ………………

    年前,海州厂获批,拥有了“价格双轨制”的资格。

    所谓双轨制,就是完成国家计划的生产目标之外的合成氨、尿素产品,可以加价出售,加价在20%以内。

    而对于加价出售后所得资金,企业可自留70%,用于发展生产、研发、职工福利等,甚至是向外投资、联营,这对海州厂来说,绝对是个重大的利好消息。

    而对于秦今朝来说,他一直等待的改革时机,也到来了。不过,按照国人的传统,先让大家好好过个年,一切都等到年后再说。

    忙碌到年根儿,秦今朝和颜丹霞终于又回到了燕市,跟崔胜芳和秦志远相见,自然是欢欢喜喜的。

    再回燕市,颜丹霞便觉这个城市又热闹许多,街上的个体店铺,比如小卖铺、服装店、理发店、饭店、小吃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一直营业到大年三十才休息。个体经营者们的脸上带着笑容,精神饱满,一身干劲儿。

    颜丹霞陪着秦今朝去修剪了头发,感受到个体经营者们的热情服务,回来后,感慨着说:“就这种服务态度,还不把国营理发店的生意都给抢去啊。”

    个体的价格比国营的价格稍微高那么一点,但态度天差地别。后者说话好听、服务态度好、耐心,前者呢,经常是爱答不理,甚至是呲答、教训顾客,看人下菜碟。

    但凡兜里头宽裕点的,都不愿意去国营店受这份窝囊气。

    秦今朝点头,说:“是啊,市场供需结构发生了变化,这些国营商店不再处于垄断地位,优势也就没了,如果从业者的心态、服务态度和品质不做出调整,那么在个体、私营经济在市场竞争之下,必然落败。”

    颜丹霞点点头,目光落在家里不远处的那家国营商店门口。

    那家商店已经落了窗板,大门紧锁。但一名穿着军大衣,带着棉帽子,看不清年纪的男人却将这个国营商店门口这片区域给占了,摆起摊子来,摊子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既有衣服,日常用品,也有儿童玩具。

    “来,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物美价廉,天南地北的好货这里都有……”

    男人卖力吆喝着,听这声音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很多人都被这声音吸引过来,特意转弯儿,过来看一看。

    颜丹霞两人也走了过来,这会儿摊子前蹲了好几个人,拿起货品来左看右看的,不停地挑毛病,那男人一点也不生气,由着他们挑剔,还好声好气地解释,不一会儿,就卖出去好几样货。

    颜丹霞也蹲下去,拿起一只铁皮做的青蛙仔细看着,上面刷着绿绿黄黄的油漆,旁边带着个发条。

    男人热情介绍:“这是上海玩具二厂生产的,你就拿着玩去吧,保准从儿子到小孙子,都不带玩坏的,你扭旁边的发条,上了劲儿它就能跑,没事,你试试,不买不要钱。”

    颜丹霞真就拧了发条,然后将小青蛙放在略微空旷的地方,它便“咔哒咔哒”地跳了起来。

    她不由得跟秦今朝相视一笑,这里面的机械原理很简单,不过,做成小玩具还挺有意思的。

    “老板,多少钱?”秦今朝问道。

    被人叫做老板,男人呵呵笑了两声,特地伸出手掌,比了个巴掌,说:“我这些货可不好上,是稀罕玩意儿,我专门去上海玩具二厂,求爷爷告奶奶才弄到的。”

    “五块?”秦今朝问。

    男人点点头,又挠了下头,打量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穿着,觉得这两个不像是买不起五块钱东西的,又坚定地说:“对,五块钱,一分钱一分货,这东西虽说是贵了些,但它值。”

    五块钱确实贵,赶上很多人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秦今朝:“便宜点,便宜些我就买了。”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4.8元的价格成交了。不过付完钱后,两人并没走,在不影响老板卖货的情况下,问了他很多生意上的问题。

    男人一下子卖了个贵货,心情愉快,问一答十。

    虽说其中夸大其词的水词儿很多,但也让秦今朝从中了解了许多,又在小摊选了两根扎头发的发绳,两人才往回返。

    将铁皮青蛙递给秦今朝,颜丹霞把玩着发绳。外面是一层丝线缠绕的,看起来很粗,质量也不错,但拉开来看,里面却不是皮筋,而像是安全套。

    颜丹霞碰了碰秦今朝,示意他看,秦今朝失笑,说:“刚还说这小贩很有本事,弄到了上海玩具二厂的真东西。小摊贩上的东西质量不好说。现在出现了很多家庭作坊、乡镇农村集体企业,生产出来的物品良莠不齐。”

    颜丹霞:“买东西更方便了,有利有弊。”

    秦今朝:“是啊,社会变革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以后法律健全,各种监管制度齐全了,也就好了。”

    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初三,照例是在家里宴请崔胜芳这边的小辈儿们。

    吃过了饭,小辈们没走,在客厅里聊天。

    两位表姐拉着颜丹霞聊天,颜丹霞听得多,说得少,偶尔迎合两下。

    他们家的孩子们在院里里头跑闹,一会儿要去踢小树苗,一会又去敲前院的窗户,大叫大闹的,保姆阿姨跟在这两个孩子屁股后,又是担心这两个孩子摔倒,又是怕他们把院子里的东西破坏了。

    崔胜芳揉了揉额头,说:“这两天没休息好,我去睡一会,不陪你们了。”

    两位表姐连忙站起来,说:“您忙。”

    崔胜芳去休息了,秦远志吃完饭就去了书房,客厅里就只剩下颜丹霞和秦今朝两位主人家。

    两位表姐互相对看一眼,小声跟颜丹霞说:“去你房间?咱们姐儿几个聊聊不能让男人听的话。”

    颜丹霞往秦今朝那边那一眼,他这被几位表哥、表姐夫围着,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好,跟我来吧。”颜丹霞说着站起来。

    两位表姐脸上一喜。

    秦今朝却注意到这边,问:“做什么去?”

    颜丹霞:“两位表姐说要跟我说些事。”

    秦今朝目光就扫到那两位表姐身上,两人有些紧张,忙哈哈笑起来,说:“你们小两口结婚也小半年了,怎么感情还这么好,一会儿都离不开,哈哈,放心吧,一会儿就还给你。”

    被他们调侃,秦今朝也并没有露出害羞之色,他笑了下,说:“我媳妇不善言辞,脸皮薄,你们要是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两位表姐又迅速互看一眼,脸色微僵,忙说:“哪儿能呢,我们爱护她还来不及。”

    秦今朝笑:“那就好。”

    两位表姐连忙推着颜丹霞往出走。

    颜丹霞拿了钥匙,将自己屋子的门锁打开。

    他们来做客前,崔胜芳就叮嘱她将门锁好,怕那两个孩子乱冲乱撞,到新房里去乱翻。秦今朝跟她说,崔胜芳之所以在初三宴请她这些娘家小辈,就是不想让他们初二过来,初二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崔胜芳不想让他们将这里当成是娘家。

    换种说法就是,不想让他们利用崔和秦两人的权势。因着是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他们已经占据先天优势,沾了不少光,崔胜芳一直约束着他们。

    到了颜丹霞的屋子,两位表姐打量了一番后,说了些赞美的话,就在沙发上坐下。

    大表姐:“你们去年8月1号结婚,马上就半年了,怎么样,有好消息了没?”

    两人没结婚之前,秦今朝就跟崔胜芳夫妻表达了暂时不想要孩子,先忙工作的意思,夫妻俩表示尊重,从来没有催促过他们。倒是在单位里,时不时被催生,先还解释说不着急啊,过过二人世界再说,可是被催的次数多了,两人一听见这话,就点头笑,不再解释。

    颜丹霞有经验了,这会儿也只是笑着,并不多说什么。

    小表姐:“今朝过了年二十五,年龄不算大,你过了年可就28了,十月怀胎,就是现在怀,生的时候也得二十九,三十了,高龄产妇,不好怀,也不好生。咱俩年龄差不多,我女儿都五岁了。”

    这两人知道颜丹霞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倒还挺有耐心的,大表姐又语重心长的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这也都是为了你好,女人啊,就是得有了孩子才能站稳脚跟。”她意有所指的说。

    颜丹霞低下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后,大表姐清清嗓子说:“反正你知道我们是向着你的就好了。以后,要是今朝对你不好,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替你撑腰出头!”

    颜丹霞目光看向两人,很有些奇怪这两人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番话的,她只是对着两人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

    脾气更暴躁些的小表姐有些受不住了,和大表姐又对视一眼后,吸口气,拉下来的嘴角又往上扯了扯,说:“总之,你知道咱们三个是一伙儿的,我们两个是站在你这边的就对了。”

    大表姐也觉得跟颜丹霞说话能把人憋死,也就比真正的哑巴稍微好一些,她就纳闷了,秦今朝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榆木疙瘩呢!

    但憋气归憋气,她们两个是有正事要找她,否则,也不会自己找不痛快。

    大表姐:“我们找你,其实还有一件正事。哈哈,咱们都是自己人,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们啊,是想带着你一块赚些小钱。”

    颜丹霞目光微眯,“发财?”

    见颜丹霞终于有反应了,两人脸上都露出欢喜的表情,小表姐说:“是啊,发财。如今万元户是越来越多了,我们单位都有人去搞副业做生意了。人家一个月赚的钱比咱们一年赚的还多。从今年开始,物价飞涨,就咱们那点死工资,眼看就不够花了。你们现在没孩子,负担还小些,等将来养孩子,想让他吃好的,穿好的,一个堂堂厂长家的孩子,还不比一个小贩家的孩子过得好,你能甘心吗?”

    颜丹霞瞧着两位女同志眼中闪烁出算计的光芒,便顺着他们的意思问下去,“怎么个发财法?”

    两人觉得颜丹霞上道了,便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听说今朝在海州厂可是实权人物,你们啊,就是手握着金山不知道怎么利用。现如今化肥多紧俏啊,那可是决定着粮食能不能增产的关键,多少人想尽办法想要弄到,宁可加价都要买。海州厂可是全国最知名的化肥企业之一,你们生产的尿素稀缺得很。”

    颜丹霞脸上露出好奇之色,疑问这要该怎么赚钱。

    大表姐脸上的喜色更浓,说:“就是用计划经济的指标将尿素化肥调拨出来,实际上却是用市场经济的价格卖出去,那这中间的差价,就是咱们赚的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颜丹霞大吃一惊,这不是就是投机倒把,损公肥私嘛!他们居然敢打这样的主意,还想把自己拉下水。

    她站起来,说:“你们的主意很好,不过我只是海州厂的钳工,这种事儿,还是得找今朝才行。”

    大表姐忙说:“今朝这个人啊,受到姑姑和姑父影响太深,总是大公无私,正直又古板。咱们做的这件事啊,还是暂时不让他知道为好,你是副厂长夫人,厂里谁能不听你的呢,等咱们做上几单,赚到钱了,你再和今朝坦白也不迟。”

    颜丹霞笑,说:“我们家,一向都是秦今朝说了算,我不敢自己干,这样吧,我跟他说说,如果同意了,咱们就一块干。”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往外走。

    两人急了,一人拽一只胳膊,脾气更急躁的小表姐立刻就变颜变色的。

    “唉,我说你咋这么窝囊啊,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你还能干点啥?我看今朝他挺看重你的啊,你不赶紧为自己多捞些好处,你真傻!”

    两人有点急,要是秦今朝能同意还来忽悠颜丹霞做啥?

    他们就是瞧着颜丹霞不言不语的,好似脾气很好的样子,又是个只有初中学历的钳工,没什么见识,肯定是说两句好话,诱惑哄骗两句就好使的。再加上经他们观察,秦今朝对颜丹霞是真好,当成眼珠子似的,有了她当挡箭牌,就是将来秦今朝、崔胜芳他们知道了这些事儿,有颜丹霞在,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可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光不能去问秦今朝,连知道都不行,要是让他知道他们想要拉颜丹霞下水,别说秦今朝了,就是崔胜芳也饶不了他们。

    被人贬了那么多句,颜丹霞也并不生气。她甩开那两人的胳膊,说:“我傻,办不了你们那些复杂的事儿,你们要是想弄,就直接去找秦今朝。”

    两人没成想颜丹霞力气这么大,就那么轻轻一甩,就把两人都给甩开了,再听颜丹霞这虽然不大,却极为有力度的声音,心中一下子就明白,这次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两人一对眼神,而后大表姐开口,软了声音,说:“对不住啊,弟妹,刚刚我们就是一时急了,口不择言,说了你两句,这是口头语,说惯了,不是骂你,你别多心。”

    颜丹霞没言语,又低下头去不说话。

    小表姐气得,拳头在空中挥舞两下,真想往颜丹霞身上揍!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气的人啊!不言不语,半句话不说,就往哪儿一坐,就能把人气给要死!

    小表姐也连忙附和,“是,是,你也知道,我嘴巴不好,顺嘴胡说惯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颜丹霞对着这两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大表姐又赶紧说:“弟妹大人有大量,哈哈,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姐求你个事儿,今儿我们跟你说的事,你既然不同意,咱就哪儿说哪儿了,你就别和今朝还有姑姑、姑父说了,省得给他们添麻烦,算我们求你了,行不行。”

    小表姐:“你就答应了呗,算我们欠你个人情,以后你要有事,我们肯定帮忙。”

    颜丹霞又是笑笑,并没有接这两人的茬。

    这两人想通过她利用违法的手段发财,被拒绝后,还怕她告状,真是好笑。

    两人见颜丹霞不答应,就有些慌乱,想想崔胜芳训斥他们时严厉的目光,就心里头发虚。崔胜芳一直对他们要求严格,如果知道他们背地里想搞这种事……

    两人越想越害怕。

    正要将自己这十八班武艺在颜丹霞身上使出来,却听见门口传来秦今朝的声音,“聊完了吗?”

    第73章

    随着两声敲门声响, 秦今朝推门进来,目光在表姐妹两个身上扫了下,而后落在颜丹霞身上, 说:“时间到了, 该走了。”

    今晚两人要去常四海家里吃饭。颜丹霞抬腕看了看时间, 距离原定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知道秦今朝这是解救自己来的。

    秦今朝说完,目光就又落在那姐妹俩身上, 意思很明显了。

    那姐妹两个你看我,我看你, 又去看颜丹霞,却见颜丹霞的目光低垂,看着地面,压根就没看他们。

    大表姐只好站起来, 说:“那行,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丹霞, 咱可说好了哈,改天请你去逛百货。”

    经过秦今朝身边时, 小表姐干干一笑,说:“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了,哈哈,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腻歪。我刚刚一直劝着弟妹,趁年轻早些要孩子, 有了孩子, 你才知道这日子过得多有意思。”

    一声响亮的孩子哭声从院外传来, 她顿时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往外跑。

    等两人都离开,秦今朝将屋门关上,插了门,上下打量了颜丹霞一番,问:“他们没欺负你吧。”

    颜丹霞“哧”地笑了,过来搂了秦今朝的腰,拂掉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粘上去的长头发,看着他说:“担心我啊,你不是我说我心大嘛?一般的事儿我还真不放在心上。不过,他们这次,还真不是想要欺负我,是来指点我生财之道的。”

    颜丹霞便将这两位表姐的打算,一五一十地透露给秦今朝,她可没有答应那两位给保密,他们在打秦今朝,打海州厂的主意,保不齐自己没答应,他们还会想其他办法,必须要让秦今朝知道。

    秦今朝听完冷笑,说:“他们倒是敢想,想当官倒,损公肥私,呵!”他伸手揉揉颜丹霞的脸庞,笑着说:“还得是我媳妇,觉悟真高,一点都不受蛊惑。”

    颜丹霞笑:“那是当然,钱是很有用,可够花就行。我们两个赚的钱,是一般家庭的好几倍,如果这都不知足,让普通工人家庭怎么活啊。”

    秦今朝又笑着揉揉她的脸庞,他媳妇就是这样,不爱说话,但心里头想得比谁都明白。

    出了自家门,颜丹霞回身锁门。秦今朝等她的功夫,看着哄着两个大哭孩子的两位表姐,嘴角扯动了下,他准备把这件事情告诉崔胜芳,毕竟是母亲家的亲戚,由她亲自处理比较好。刚一有这种苗头,就要及时浇灭,野心越大,就越难控制。

    这件事情的后续就是,在秦今朝和颜丹霞休假离开之前,再没在家里看见这两位表姐一家。

    崔胜芳对于这一位侄女儿,一位外甥女的行为很愤怒,尤其是妄图将一名有着大好前途的国营单位年轻干部的家属拉下水,需知,家属的行为就代表了干部本人的行为,两人是一体的,但凡颜丹霞被他们说动,同流合污,就埋下了隐患,指不定哪天就成为撬动秦今朝的那根木棍。

    秦今朝的理想、抱负也就都玩完了。

    崔胜芳多年来,养心静气,这会儿也是生了真气。她和秦志远虽然没有明着帮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女们争取什么,但凭着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无形中就受到很多的庇佑和好处,可他们还不知足,把主意打到自己儿子、儿媳妇身上,那可就得让他们尝尝以权压人的滋味了。

    短暂相聚后,又是分开,这次,他们有自己的小家了。临走之前,颜丹霞很郑重地邀请崔胜芳夫妻两个来他们小家里做客。

    崔胜芳和秦志远夫妻很是意动,小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干得风生水起,他们确实很像去看看,但两人身居高位,到地方去,必然又是一番大动静,这不是主动想低调就低调得了的,不过,不忍心让儿子、儿媳妇失望,边笑着说:

    “好,我们找机会休假,一起过去。”

    崔胜芳看着小夫妻,很是欣慰。这两个,一个从小就没离开过家,吃的穿得用的,都是家里都准备好的,另外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只喜欢跟工具、金属打交道,是个常年吃食堂的,她很担心这两人在一起,过不好日子。

    却没想到,两人都把自己养得面色红润有光泽,崔胜芳旁敲侧击着,也了解了小夫妻两个的日常生活,很满意,跟秦志远唠叨着说:“可见是真喜欢人家,才愿意洗手作羹汤。”

    秦志远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从这话语中听出了淡淡的酸味,笑着说:“给你洗手作羹汤的人在这里。”

    崔胜芳笑着,捶了下自家男人,那一点淡淡的酸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到达海州市火车站,在回去海州厂的路上,颜丹霞和秦今朝看着海州市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贴着春联,时不时就看见鞭炮碎屑在地上飘着,还有零星几家已经开始开门迎客的个体门市,便让人有种感觉,这社会真的不同了,就如冬天到春天,冰雪融化,万物发芽,蛰伏在地上的小虫子们也开始苏醒。

    直到视野中开始出现耸立在云端之上,几乎成了海州市地标性简直的造粒塔。

    依旧是小涂去接的他们,过了一个年,小涂胖了不少,人却萎靡了些,据说过年这些天,东家请完西家请。

    “……领导,他们这都是看您的面子才请我的,我是不得不去。东家去了吧,就得去西家,得讲究个雨露均沾,要不然,人家要么绞牙,说我瞧不起他,要不就该猜测着,是不是把我给得罪了,哎呀,我这个难啊,吃肉吃得我都想吐。”

    秦今朝笑,也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给你批个工伤?”

    颜丹霞“噗”地笑起来。

    小涂忙说:“不用,这肉膘毕竟是给我身上了,再报工伤不合适。”

    秦今朝也被他逗得笑起来,说:“过了一个年,光练嘴皮子了。”

    小涂:“没,没,我也干正经事了,厂里过年期间的大事小情都注意着呢。过年期间,虽然不上班了,但大家心里头也都绷着弦,喝酒闹事的少了,家庭关系和睦多了。”

    小涂正要拍句马屁,说这都是秦今朝的功劳,却在车子拐进生活区后,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场景后,就把拍马屁的话默默地咽了下去。

    远处,围了一圈人,将前行路给堵个严实。妇女、小孩子尖厉的哭喊声,男人略有些浑浊的叱责声,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架声,熙熙攘攘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我听着像是刘海柱家,过年期间,他家里头可不消停。”小涂骂了一声,“这个混不吝的,估计又喝多了打老婆,打孩子。”

    秦今朝眉头就皱起来,妇女主任吴兆仙跟他反应过这些问题,他也提出意见,要想长效解决,就是把这些纳入到个人品性问题之上,跟考核,跟工资、奖金、职称之类的挂钩。

    不过当时时机还不到,并没有开始实施,只是采用了短效办法,就是跟这些有问题职工的领导们施压,表明自己的态度,要求他们跟这些人一一谈话,利用组织优势,对这些人予以约束。

    据吴兆仙反应,这些谈话还挺有效果,至少到过年之前,都是风平浪静的,失学的女孩子也重返校园,可没想到,过年期间,却又出现了这种事。

    “我下去看看。”秦今朝说着,看向颜丹霞,询问她是回家还是跟自己一起去。

    “我跟你一起去。”颜丹霞说。

    她不光是海州厂的七级钳工,还是副厂长秦今朝的夫人,遇到这种事儿,她独自一个人回去不合适,有时候,她不需要说话,就站在秦今朝身边,就是支持他工作。

    秦今朝就朝她笑着,自己先下车,而后遮着颜丹霞头顶,护着她下来。

    小涂连忙把车往边上停了停,而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走进了些,独属于酒醉男人,带着些含糊的骂人声,就听得更清楚了。

    “……你们别拦着我,这是我家事,教育媳妇、孩子,天经地义,跟你们没关系!”

    颜丹霞小声说:“声音像是醉了,可这话可不像是醉酒之人说的,逻辑清晰。”

    秦今朝点点头,毛呢大衣之下的手握了颜丹霞的,说:“一会儿别往前站,省得被人伤到。”

    颜丹霞略有些粗糙的手蹭了蹭秦今朝的手指,意思是她知道了。

    “是跟我们没关系,可你看把你媳妇、孩子打成啥样了?他们是你家人,又不是仇人,至于往死里揍吗?”有人劝阻着说。

    大家都抻着脖子往前方看,谁都没有主意到逐渐靠近的秦今朝等人。

    随着这句劝阻的话说出,包围圈里面属于妇女和儿童的哭泣声更大了些,满是委屈。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这一天天的辛苦养家,就过年喝点酒怎么了,你还哭起没完了,把老子的好福气都给哭完了!”男人继续大舌头地怒骂道。

    有女人听不下去了,说:“你要是不打他们,他们能哭了,没好福气了,也是你自己作的!”

    听着声音,正是妇女主任吴兆仙。

    秦今朝跟颜丹霞就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安静地听着。

    醉酒男人抬眼看了眼吴兆仙,大概是没敢惹她,转头又将怒气发泄到缩着身子站在一旁,紧紧搂着怀里孩子的妇女身上,抬起一脚,就要往过踹,“都是你个败家娘们,踢你两脚怎么了,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你非要跑出来,折腾得大家伙都知道!我踢死你!”

    众人纷纷上去阻拦,将醉酒男人给按住了。

    吴兆仙气得脸色涨红,呼哧直喘,说:“刘海柱!谁都管不住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敢打人,我就告厂领导去,告派出所,看不把你开除,蹲监狱!”

    这位被叫做刘海柱的醉酒男本来一直回避和吴兆仙对话的,似是对这位妇女主任多少有些忌惮,可是听到这句话,却冷冷一笑,说:“老子是厂里的生产标兵,优秀车间工人,得过‘学大庆’突出贡献奖,奖状、荣誉证书一大堆,想开除老子,谁敢!”

    这时候,颜丹霞已经看见了被打妇女的惨状,半边脸包括眼睛都肿了,翻着紫色、嘴角裂开,沾着凝固了的血迹,上面还有明显的巴掌印,搂着孩子的手臂,不自然地往下垂着。那孩子大概十来岁的年纪,被妇女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惊恐又仇恨、厌恶的眼睛。

    她心下里一惊,身边的秦今朝低声吩咐了小涂两句什么,小涂赶紧撒腿跑了。秦今朝又捏捏她的手指,让她安心,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这位叫刘海柱职工行为太恶劣了,便是生产标兵又如何?就拿他杀鸡儆猴,当成进一步推动海州厂改革的一个契机吧!

    “你,你……你们祝主任给你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都白做了!”

    吴兆仙确实给气个不轻,跟秦厂长诉过苦之后,这几位刺儿头型的职工收敛了许多,她还以为高枕无忧,这些人从此就改了,谁知道过年期间,一而再地发生这种事。

    弄得她自己的年也没过好,家里人顾不上管,抛家舍业的来给他们解决矛盾。

    这倒没什么,这本来就是她的工作,但最令人生气的就是碰上这种浑不吝的。说也说不通,他们自己一肚子歪道理;骂也不管用,这些人的脸皮比城墙厚,但凡脸皮薄些,要点脸也不至于干出,把老婆往死里打的事。

    她真是恨不得自己有一身武功,把这些人通通打趴,下跪地求饶,也让他们尝尝媳妇受的苦。

    “我就说呢,祝主任怎么知道我的事儿,原来真是你搞的鬼。你说,把我的先进生产标兵搞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好似是针对吴兆仙说的,但却还是对着他媳妇儿说的,“倒霉媳妇儿,自己家那点事天天叨叨叨往外说!咋的,想让我受处分?我受了处分,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你跟孩子!”

    他说着,又往他媳妇儿的方向走了一步,他媳妇儿浑身一抖,搂着孩子就往后退。

    吴兆仙掐起腰来说,“你也不用往你媳妇身上撒气,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事是我跟厂领导反应的,厂领导发话让祝主任跟你去谈的!我是妇女主任,保护厂里妇女儿童的权益是我的工作,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总是窝里横!”

    刘海柱瞪着眼睛,眼睛里头全是血丝,那样子,好似真的要扑上来撕咬吴兆仙一口似的,旁人见状不好,纷纷上前拉着他,劝着他,“你可别糊涂,打媳妇是家事,打了妇女主任,可就是厂里的事了,就是祝主任都保不住你了。”

    祝主任是水原车间的主任,很明显,这位打媳妇,威胁妇女主任的就是水原车间的职工了。

    秦今朝轻轻碰了下前面之人的肩膀,那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劲,感觉有人碰他,还很不耐烦,但还是回了头,看见是秦今朝,立时就惊讶地叫出声来,“秦厂长!”

    众人目光纷纷看过来,惊讶地打招呼,并且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来。

    秦今朝朝着向他打招呼的人摆了摆手,目光严肃地穿过通道往里走,而后在距离刘海柱两步之远的地方站住。

    吴兆仙看见秦今朝,有些惊喜,又有些愧疚,看着秦今朝夫妻的样子,就是刚从燕市回来。一回来就让他看到这样的情景,着实不是露脸的事儿,但一看见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就会让人产生安心之感。

    “秦厂长”,她也叫了一声。

    秦今朝朝她点点头,笑了笑,转头看向刘海柱,脸上笑容不见,说:“没想到,在八十年代,经过社会主义教育的国有企业大工厂里,还能从新时代的工人口中听到这么封建、独属于旧社会的言论。”

    这话一出,原本因为秦今朝的到来,产生了议论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刘海柱目瞪口呆,秦今朝的忽然出现已经令他惊讶至极,这会儿听见的这番话,又令他喝了酒后,有些迟钝的脑子慌张而又害怕起来。他想起祝主任和自己谈话时,那严厉而又充满着威胁性的语气,跟他说:“秦厂长说了,不允许厂里的职工出现殴打老婆,虐待孩子的行为。他是动真格的,你要是不怕被处分,以后还想继续在海州厂待着,就老老实实的把之前那些臭毛病全都改掉。咱们这位秦厂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刘海柱自然知道秦厂长不是说着玩的,梁英坚等三名中层干部都能干脆利落地削了职,何况他这名普通的职工。

    因为看见了梁英坚三人的下场,他才老实了这么久。可是大过年的,谁不喝点酒呢?好久没这么痛快的喝了,他就放任了自己。好死不死的,老婆孩子又过来招惹自己,他这才没憋住脾气,揍了他们。

    他这老婆也是被吴兆仙怂恿得胆肥了,居然不乖乖由着他打,还敢往出跑。家里的小崽子也是反了天,敢跑到邻居家去求助。

    邻居们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光过来拉架,还跑去通知了吴兆仙,这才把战火蔓延到街道上,才引来了这么多人围观,还把秦厂长给引来了。

    他心里头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骂了个遍,嗯,到底还存着理智,厂长给扣的这个大帽子,他可不敢接。

    他朝着秦今朝笑,点头哈腰,一改刚才对着老婆孩子时候的凶戾,急忙解释着,“秦厂长,你刚刚过来,可能不了解情况,我这就是家里头发生点矛盾,我老婆孩子不听话,教育了他们一回,可不是封建、旧社会。”

    秦今朝伸出手,指指妇女和小孩的方向,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教育,把人打成这样?他们现在的样子,我会认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仇敌。”

    他转向吴兆仙,说:“带他们两个去厂医院,并且出剧伤情鉴定书。”

    刘海柱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扯着脖子喊着,“她就是受了点小伤,表面上看着吓人罢了,我家里头有紫药水,涂上去两天就能好。”

    他边说着边往他媳妇孩子身边靠,他媳妇儿吓得浑身哆嗦,搂着孩子就往旁边挪蹭,吴兆仙连忙上前挡在刘海柱面前,狠狠地瞪了他眼后,揽住刘海柱媳妇的肩膀,说:“小孙,不怕他,有领导给我们做主,我带你去医院!”

    在秦厂长的盯视下,刘海柱只好让开,但用凶狠的目光警告性地看向妻子、儿子,可小孙压根就不敢看他,自然没有接受到他的目光,只是身体佝偻着,紧紧搂着怀里的小男孩,那男孩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不过没有看向刘海柱,而是看向了秦今朝。

    秦今朝朝他和煦一笑,说:“去吧。”

    小男孩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又在秦今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转回去,被吴兆仙摸着头带走了,有些妇女,自动地跟在几人后面,一块去了厂医院。

    颜丹霞的目光盯着小男孩,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那男孩子的目光冷漠,黯淡,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的眼神,她有些担心地又把目光落在一直搂着孩子,即便是走路不太方便,也依旧不肯放开的小孙身上。

    对这个女人,颜丹霞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刘艳娟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总是被丈夫打的可怜女人,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她。

    以前听刘艳娟提到时,她没有什么感触,也不做评价,这世界上有太过她不能理解的人或者事,与其分心思去理解他们,倒不如跟工具,跟铁块、钢管打交道。

    可这会儿看见了这位被叫做小孙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忽然好似就能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了。

    她将目光转过来,又落在罪魁祸首刘海柱身上。这个男人站得摇摇晃晃,便是距离他很远,仿佛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酒臭气,年龄也就三十出头,但目光已经染上了浊意,眼眶里发红,肿胀着,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发肿,像是在水里泡了两天似的,被泡得腐囊了,那股子腐烂的臭味透体而出。

    颜丹霞不由自主地捂了鼻子。

    刘海柱好似比刚才清醒了些,兀自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是自己的家事,说老婆有多不听话,儿子有多倔强,说自己打他们是逼不得已,说自己就是喝了酒才这样,平时都好好的,就喝了酒偶尔犯浑而已,这是男人们都会犯的错误,还试图拉着他认识的人,帮自己证明。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还有不到二十万字,写到秦今朝被升迁调职就完结了哈。

    第74章

    刘海柱说几句, 就注意下秦今朝的表情,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打动他。

    可秦今朝始终是面无表情,不说话, 也不离开。

    在场之人见到的秦今朝, 通常都是温和可亲, 面带笑容的,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那种身为厂领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让大家都意识到,这次的事情不仅仅只是刘海柱的家事, 秦厂长也不想就此罢休。

    被刘海柱点到的人不管心里头是不是认可他的话,都不敢应和。人群中,只剩下刘海柱一个人的声音,有些围观者, 受不了这无形之中的压力, 偷偷跑走了,更多的人却选择留下, 就是想看看秦厂长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穿着一身公安制服的古树国带了几名同样穿着制服的人, 随着小涂一起跑了过来。古树国抬起手臂时,露出了胳膊上“经警”的标识。

    经警是经济警察的简称,去年年底,国家发布了《关于建立经济民警的实施方案》的通知,海州大化厂也在实施方案里,重要工厂企业目录之内。

    海州厂安保处十五名符合条件的职工, 就地转成了经警编制, 担负着保护工厂安全, 维持内部和外部双重稳定的作用,受公安部门还有海州厂委的双重领导。

    古树国上前,朝着秦今朝敬了个礼,而后说:“秦厂长,请指示!”

    秦今朝看向刘海柱的方向,说:“海州厂水原车间职工刘海柱涉嫌故意伤人,伤情正在鉴定中,把他带去派出所,依法依规处理。”

    “什么?不!”刘海柱急了,虽然早在秦今朝迟迟不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他猜不出秦厂长想干什么,他是想走的,可是领导没走,他刚挪动脚步,就有人将他往回推。

    他站在那里,就好似被所有人都抛弃,其他都是一伙儿的,只有他站在对立面。这会儿的他酒意全无,面对着秦今朝冷漠的眼神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朝他扑过来,“厂长,你不能把我往派出所里送啊,我就是喝了点酒,打了老婆两下而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可惜他还没有冲到秦今朝面前,就被古树国和另外一名经警队员一左一右地扭住了胳膊。

    秦今朝冷冷地说:“你的老婆,她是独立个体,首先是她自己,而不是从属于你刘海柱,更不是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你打了他不是你一家之事,而是犯了法。”说到这里,他缓了语气,有些语重心长的说,“海州厂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你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海州厂管不了你,那么只能让权力机关来管束你了。”

    “秦今朝,你不能这样!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打他们两下,怎么了?”

    刘海柱被古树国两人铁钳一般的手掌捏住,丝毫不能动弹,使劲儿地喊:“我是生产标兵,我是优秀工人,秦今朝,你不能这样对我!”

    古树国没由着他在继续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堵住了他的嘴巴。

    秦今朝环视了一下众人,说:“以后,厂里各项评优必须要把人品、道德作为最重要的一项考核点。这种借酒装疯,欺负妇孺的行为可耻,没有评选先进的资格!”

    小涂大声喊:“是,秦厂长英名,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成为大家的表率,大家说是不是?”

    此时此刻,心里头向着刘海柱的人,均是心中一紧,这么多年来,海州厂都护犊子得很。零星发生的几次盗窃事件由安保处查明,是厂内员工所为后,也并没有移交给公安机关,而是由厂内部罚款、降级或者开除处理。

    却没想到,秦今朝这次是把人主动往公安机关送。理由人家也说的清清楚楚,刘海柱屡教不改,厂里管不了,只能让公安来管了。

    奇怪,大家并不觉得他这是家丑外扬的行为,毕竟之前秦今朝给海州厂挣得了太多的荣誉,且王小光那次的事情上,秦今朝拉了脸面去求情,才将刑期从十年改成五年的。

    只能说,刘海柱的行为是真的把秦厂长给惹怒了。看来,他真的非常反感打老婆、孩子的行为。有这种习惯的人不由得都心虚,绷紧了神经,好像颠覆了自己向来的认知。

    看来,打老婆不光不对,还是违法的。要是不改掉这毛病,说不准,下一个被秦厂长送进派出所的就是自己。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想让秦厂长看到自己的表现,全都跟随着小涂一起,高喊着:“是!”

    秦今朝笑了下,说:“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接着,他朝着人群拱拱手,说:“我跟颜师傅刚刚才返回海州,就赶上这事儿,还没来得及给各位拜年,大家,过年好!”

    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众人纷纷朝着秦今朝夫妻回礼,“秦厂长、颜师傅,过年好!”

    颜丹霞也赶忙回礼。

    秦今朝笑着说,“新年新气象,在新的一年里,我们一起努力,把海州厂办得红红火火,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头都热切起来,纷纷欢呼、鼓掌。对于秦今朝的这份雄心,大家不曾有半点怀疑,不由得都在心里头憧憬起美好的未来。

    刚刚因为自己的同事被带去公安部门的些许慌乱,还有同情,瞬间烟消云散。

    人群散开,秦今朝和颜丹霞这才回了家里。

    小涂抢着帮两人提行李,秦今朝:“我们自己来,你替我去一趟厂医院,看看那位女同志怎么样了。”

    小涂答应着,帮着将行李都提到院子里,才离开。

    秦今朝和颜丹霞各自提了行李,开门进屋。

    家里有一周多没人住了,一进屋就有一大股子灰尘味道。门窗都是关严了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尘土都怎么来的。

    两人分工合作,一个擦桌子,一个拖地。

    秦今朝看了看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颜丹霞,笑着问:“怎么了,还在想刚刚的事儿?”

    颜丹霞跟他在一块后,比以前健谈了许多,也喜欢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这么安静沉默,除非是学习还有工作的时候。

    颜丹霞点头,说:“在想刚刚那个小孩子,不知道他在目睹他爸爸殴打妈妈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些什么。觉得他很可怜,小小年纪就要经受这些。你说那个叫刘海柱的,这次去了派出所后会改好吗?”

    “很难说,也许能管一阵子,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那根弦松懈了,就有可能固态复萌。”秦今朝实话实说。

    颜丹霞:“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婚,让那对母子离开刘海柱。”

    秦今朝点点头,“婚姻对于女人有种种束缚,经济上的,社会关系,亲戚关系上的,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更成为最大的羁绊。那位女同志没有工作,一旦离婚,就意味着她有可能要离开海州厂,离开孩子,因为她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如果她离开了这个家,那个孩子就要独自面对酗酒打人的父亲,情况或许比现在更糟。”

    颜丹霞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抹布,认真听秦今朝分析。

    秦今朝接着说,“给她撑腰容易,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她的困境,重要的是得让她经济思想都独立起来。”

    颜丹霞用崇拜又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家丈夫,问:“有没有办法帮助到她们?”

    人的所思所想都和教育水平、生长环境相关,你不能指望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能清晰描述出海的波澜壮阔。

    人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人能够努力的去学习知识,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从而自救,但有的人却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只能靠着外力来帮忙。

    那个小孩的眼神一直在颜丹霞的脑海里挥荡不去,她人生之中,头一次迫切地产生了想要帮助一个人的念头。

    秦今朝放下手中的墩布,也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妻子,说:“给他们创造学习机会,多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创造就业机会,实现经济独立。”

    颜丹霞点点头说,“这就是你说的思想独立,经济独立。”

    秦今朝点头,说:“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同志。”他揽过颜丹霞在她嘴巴上亲了一口,说,“让人欣赏,尊重,崇拜,被她的魅力折服。”

    颜丹霞的脸就红了起来,喉间“咕哝”着,娇嗔一声,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正说别人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秦今朝笑,“我是有感而发。”他将颜丹霞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接着说:“以那位女同志的经历,想要做到思想人格上的独立,恐怕很难。”

    颜丹霞点点头,说:“我懂,这就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一个道理。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自己。”

    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们提供了过更好生活的机会。

    晚些时候,小涂和吴兆仙一块来了家里,跟秦今朝汇报小孙的伤情:“……右手轻微骨折,面部、身上多处挫伤,另外,身上还有多处陈年伤,据小孙自己说,以前肋骨、小腿都受过伤,因着她不是厂里职工,去看病需要花钱,就自己买了些止疼药吃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

    秦今朝点点头,吩咐小涂,“回头把验伤单送到派出所去,让他们按照伤情决定怎么处罚刘海柱。”

    颜丹霞问吴兆仙,“他们母子还好吗?”

    吴兆仙忙说:“我帮着在饮食店里买了些吃的,送他们回家去了。刘海柱不在家,他们母子两个正好可以过两天清闲日子。多亏了秦厂长,要不是你们正好赶回来了,今天这事儿,又是不了了之。过年这几天,刘海柱几乎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在家里发酒疯。今天喝得更多了,又动起手来,要不是邻居赶过来,那孩子又趁机跑出去找了我,小孙还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呢。”

    她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刘海柱改了,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得让他狠狠吃个教训才行。”

    秦今朝点点头,说:“妇女、儿童工作还是要做好,吴主任前半年的工作就是和工会一起,专心搞好妇女儿童工作,比如宣传《婚姻法》,组织文化知识培训班,职工家属的技能培训等等,要开阔思路,集思广益,想一想,像小孙这样的女同志最需要的是什么。”

    吴兆仙心潮澎湃,她随着秦今朝的思路深入地思考着。越思考就越觉得秦今朝这话里大有深意,觉得自己之前的妇女儿童工作做得太浮于表面了。

    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秦厂长,我会好好思考他们到底需要什么。”

    秦今朝很满意她的态度,笑着鼓励了她一番。

    吴兆仙作为厂里的妇女主任,职位虽然不太高,但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之上。秦今朝不希望她只当个发放卫生用品,调解家庭矛盾而无法解决矛盾的人。

    希望她可以起到引领人的作用,带着像是小孙这样的妇女,独立起来,成长起来。

    秦今朝这样想着,也就说了出来。

    吴兆仙感觉肩上担子加重了,但莫名其妙地,心中又有了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她站起来,朝着秦今朝保证,“秦厂长,我一定会努力的,不辜负你的期待!”

    上班第一天,秦今朝和颜丹霞都非常忙碌。

    秦今朝跟沈岳良开会,跟厂领导班子开会;颜丹霞开始带人进行新一轮的机器设备检查,不光要检查,还要给三位徒弟上课。

    两人迟了一个小时,才下班。颜丹霞去食堂买了馒头,他们从燕市家里带来了很多熟食,两人准备把饭菜蒸一蒸,吃口现成的就得了。

    两人并排而行,秦今朝打着手电,光线尽量往颜丹霞车前打着。

    两人没怎么说话。旁边就是住家,晚上夜又静,人声就传得特别远。

    到自家居住的这一排时,秦今朝便将手电关上,门口处都挂着大红灯笼,将这附近照得红彤彤一片,不时有新闻联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所有人家都亮着灯,只有梅书记家是黑的,他们一家年前回了老家川省过年,连春联都是后勤的同志给贴的。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发现了站在灯笼侧面,站在阴影之下的人影。

    瘦瘦小小的一个,贴着墙根站着,一动不动。

    颜丹霞跟秦今朝下了自行车,互看一眼,都看出了来人是谁。

    这孩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先推着自行车进院,将自行车支好,而后说:“找我吗?进来吧。”

    那孩子默默地跟在两人后面,看见他们将院门关上,开锁进屋,又将屋里的灯打开,一室通明,他才小步上了台阶,有些迟疑地跨进屋。

    刚从黑暗的地方进来,眼睛不适应地眯着,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

    秦今朝和颜丹霞就好似跟他很熟识一般,自顾地脱掉外套大衣,而后坐在沙发上,朝他招手,问:“你吃饭了吗?”

    那孩子小幅度地点点头,眼神没有乱瞄,只是往两人的方向看着。

    秦今朝朝他招手,“过来坐啊。”

    那孩子两手抄在袖子里,在原地又站了几秒钟,这才慢慢地走过来。

    这孩子正是昨天遇见的,被小孙一直搂在怀里的孩子。

    颜丹霞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从里面端出一个自己做的铁丝围绕之成的金属攒盒,里面放着糖块、花生、瓜子之类的,放到茶几之上。又起身,准备去洗几个苹果,经过知识,忍住又往这孩子身上多看了几眼。

    昨天光顾着注意孩子的表情了,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瘦弱得很,身上穿着件几乎快要到膝盖的大棉袄,外面套着件比棉袄短些的罩衣,中间系着一根大概是起到保暖作用的绳子,把这孩子衬得有些臃肿,人却显得更为瘦小。

    这样的打扮,在厂里来说,就有些寒酸了。海州厂冬夏都发工作服,一年几套,换下来的工作服就可以改改给孩子穿,所以海州厂的职工子弟,在穿着上都是很不错的。就显得这个孩子,更加突兀。

    颜丹霞洗了苹果,放在果盘中,端过来时,那孩子已经坐到了秦今朝的对面。

    秦今朝递给他一块糖,他抬头看了眼秦今朝,摇摇头,没有接。

    秦今朝将糖块扔回到攒盒里,说:“想吃就自己拿。”

    那孩子大概是感觉到热了,将两只手从宽大的袖筒里面伸出来,露出不甚干净的胳膊和小黑手。

    颜丹霞将果盘放在茶几上,靠近孩子的位置,轻声说了句“吃苹果”,之后犹豫了下,坐到另外一侧的位置,听着秦今朝和孩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将当成腰带的绳子拿在手里,握住把玩着,看起来有些紧张,抬头看秦今朝和颜丹霞这两位时,眼眸也终于不似昨天看到时的,那般死寂、平静了。

    颜丹霞心里头牟地,竟然一松。

    “我叫刘聪”,孩子开口了,大概是好久没说话了,声音有些发涩。

    “刘聪,名字很好听。”秦今朝夸赞道,而后伸出手到刘聪跟前,说:“你好,刘聪,我叫秦今朝。”

    刘聪盯着那只大手,眼里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而后就明白了秦今朝是想和他握手,立时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一会儿后,将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将右手伸过去,和大手交握,说:“你,秦厂长好。”

    秦今朝笑,握着那只小手晃了两下,而后松开,指着一旁的颜丹霞继续介绍,“她是维修车间的颜丹霞,也是我的夫人。”

    颜丹霞微笑着朝他摆摆手说,“你好,刘聪。”

    刘聪转过头来,脸上泛起了红晕,也学着她的样子摆摆手说,“你好,颜,颜师傅。”

    他再也维持不住严肃的表情,露出符合这个年龄段的羞涩。

    秦今朝继续发问,“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大概是因着对方没有将自己当成小孩子,而是像大人那样,郑重地互相介绍,刘聪感觉到了受尊重,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就像一只小刺猬,渐渐地将背上的刺一根根收回来。

    “我十岁了,上三年级。”

    秦今朝点点头,“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刘聪抬起头,目光中终于有了光亮,声音更大了些,说:“我是班上的第一名。年终评三好学生的时候,你还去给我们颁奖了!”

    秦今朝就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上下打量他一番,说:“这么棒,还是三好学生,厉害!”

    刘聪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又开始把玩着腰带,说:“其实,其实是因为我上学晚,班里同学都比我小,学习成绩比他们好是应该的。”

    秦今朝:“年龄大一些也是优势嘛,只要一直保持这个优势,你就可以一直是全班第一。”

    这话说的,有点绕。刘聪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还是在夸奖自己,嘴角边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颜丹霞这算是彻底放心了,昨天晚上她一直琢磨这个孩子,就觉得她小小年纪的竟有种哀莫心死的感觉,让她很心疼,跟秦今朝商量着该怎么行之有效地帮助他。

    没想到今天在自家门口就遇上了这个孩子。

    还好,昨天自己的感觉只是错觉,这孩子跟其他同龄年龄段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颜丹霞微微靠前,拿起一只苹果递给刘聪,说:“苹果脆脆甜甜的,很好吃,你尝尝。”

    刘聪看了一眼苹果,又看了一眼颜丹霞,而后又将目光落在秦今朝脸上。秦今朝对他笑着,自己也拿起来一只啃咬了一口,“好吃!”他像是好朋友那样,用下巴示意着刘聪,“吃吧。”

    刘聪这才接过苹果,对着颜丹霞说了声:“谢谢。”

    颜丹霞回了声“不谢”,自己也拿了一只吃着。

    第75章

    刘聪双手抱着苹果, 用换了牙后,显得有些大的门牙啃咬着苹果。一股清甜的滋味,弥散在嘴巴里, 让他不自觉地张开大嘴, 使劲咬着。听见自己声音大了些, 连忙左右偷偷瞄着,听见另外两处传来清脆的“咔嚓”声,这才放心, 大口的吃。

    待等他将一个苹果都吃完,又有些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汁水,犹豫了下,没有去舔,而是擦在了罩衣上。

    秦今朝这才重新开口:“刘聪,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刘聪一愣, 苹果太好吃了,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

    听见这么大的领导郑重其事地叫自己名字, 刘聪不由得将腰板挺直,双手像是大人那样平坦着放在膝盖上, 碰触到秦今朝鼓励的眼神后,说:“我想来问问我爸能被关多久?”

    秦今朝:“拘留三天,罚款十元。”

    也就是说,明天下午就要被放出来了。

    刘聪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眼神又黯淡起来,喃喃地说:“就不能多关几天吗?”

    颜丹霞和秦今朝迅速对视一眼。

    秦今朝问:“你希望他多关些日子吗?”

    刘聪手指头抠着膝盖, 轻轻地“嗯”了一声, 说:“他改不了的。以前我姥爷活着的时候狠狠揍过他一顿, 他在我姥爷面前跪着发誓,说要再打我们就天打雷劈,可后来我姥爷去世了没多久,他就又开始打我们。每回,他都是只好一阵子,就又犯了,改不了的。”

    他目光盯在茶几上,重复着,“改不了的。”

    语气没什么变化,可愣是从这稚嫩的声音中,听出了绝望、无奈,颜丹霞又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哀默心死。

    秦今朝脸上的笑意也有些维持不住了,正将笑容重新挂上嘴边,准备开口,又听见刘聪说:“我不想他回来,我怕我还没长大,我妈就被他打死了,我的力气太小了,我打不过他。”

    颜丹霞只觉鼻子一酸,这语气好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今天的菜咸了,得喝水一样。

    秦今朝伸出手,搭在颜丹霞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以示安慰。他还是头一次看见颜丹霞对一个外人这么上心,甚至产生了同情。

    颜丹霞回握着他的手,朝秦今朝笑笑,示意自己没事,下巴微点刘聪方向,让他去关注那孩子。

    秦今朝又拍拍她,才将手收回,看向刘聪。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刘海柱不回来,你和你妈没了经济来源,该怎么生活?”

    刘聪:“我可以去捡破烂,我妈能给白头火柴厂糊火柴盒,我不怕挨饿,也不怕过苦日子,只要不跟他一块就行!”

    秦今朝:“如果你选择捡破烂养活自己,那还有钱,有时间上学吗?你成绩这么好,还是三好学生,如果不上学,你甘心吗?凭你的成绩,以后可以考大学,分配到好单位,有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可你如果辍学,可就是前途未知了。”

    刘聪张着嘴巴,怔怔地看了秦今朝一会儿,而后,低下头去,显然,他还从来没有想得这么久远。

    秦今朝也不着急,就等他自己思考,一会儿之后,刘聪才声音小小地说:“我不想跟他一起生活,可我也想上学。”他说着,声音又大了些,“捡破烂很赚钱的,我白天上学,一放学就去捡破烂,肯定能养活我跟我妈。我跟盖宿舍楼的建筑工们问了,他们都是周边村里的,不是正式工,就干搬砖提灰的活儿,一天能赚8毛钱。等我再大一些,寒暑假和周日就去打零工。”

    他越说越顺畅,人也越来越兴奋,越觉得自己的话可行性很高。

    秦今朝没有打断他,由着他自己畅想。

    刘聪说完后,还肯定性地使劲点头,说:“我能养活我自己还有我妈,不用非要那个人的钱!”

    秦今朝笑着站起来,拍了拍刘聪的肩膀,说:“你想的很周全,谋生之路都想了两条。”

    “不过,派出所也是要根据法律来处罚的,不能随心所欲。想让刘海柱一直待在监狱,而远离你们母子,那是不可能的。”

    “离婚,我想让妈和他离婚,我跟我妈过!”刘聪脱口而出,而后目光又黯淡下来,说:“可是我劝了我妈很多次,她不肯!”

    她妈妈的借口总是那么两个,一个是离开刘海柱,两人没法生活,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有就是,离婚之后,不管刘海柱让不让他跟着自己,刘聪都没有完整的家庭了,人家肯定会以此来笑话他。他妈说,为了刘聪,也会忍着受着。

    每次一听见她这么说,刘海柱就很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想不通,海州厂又不是没有离婚的,人家的孩子也都过得好好的,只是被人说几句闲话而已,他因为经常挨打,被笑话的次数还少吗?

    她妈说不离婚是为了自己,可他明明就是想让两人离婚的啊,他说了无数次了,可他妈就是不听。他困惑迷茫,而后就是绝望。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老师、亲戚、吴主任,这些人都真心关心着他,可他就是不想说,他觉得丢人。可是面对着秦今朝,他却想要说出来。

    “秦厂长,你能帮我吗?”他不爱求人,可他想向秦今朝求助,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看见秦厂长看自己的眼神,便觉得,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帮他,又有能力帮他的人。

    秦今朝:“刘聪,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强行下命令,让他们两人离婚吗?”

    刘聪隔着棉服,感受到了手指头抠住膝盖的疼痛,他看向秦今朝,勇敢地肯定着,“秦厂长,你能帮我吗?”

    秦今朝:“我可以帮助你,但不会强制他们离婚,首先我没有这项权利,其次我认为,治标不治本。昨天晚上,我和吴主任谈了很多,今年上半年,厂里会有一系列的讲座、课程、培训,我希望你多多鼓励你妈去参加,让她多多接触新鲜事物,接触外面的人、更为先进的思想,逐步成长为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时代女性。这才能从根本解决她,还有你目前的困境。”

    秦今朝说完,顿了顿,看向有些茫然的刘聪,问:“刘聪,你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十岁的孩子,因着家庭关系,从小早熟,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对于秦今朝的话似懂非懂。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有点懂,又不太懂。”

    秦今朝看了眼颜丹霞,见她在认真听两人对话,便又转向刘聪,说:“我问你个问题,吴兆仙吴主任会陷入到你母亲这样的困境吗?”

    刘聪想都没想就摇头,说:“不会!吴主任家姨夫对她可好了,百依百顺,肯定不会打她。”

    “那假设,吴主任和你爸爸组成一个家庭,还会挨打吗?”

    刘聪虽然不知道秦厂长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回答,“不会。吴主任肯定会狠狠扇他巴掌,不会跟我妈似的,只会躲着。我爸打她一下,她就回两下,打得我爸再不敢动手。她还会找领导,找妇联给她做主。”

    这孩子,脑袋瓜子是真灵,难怪能考第一名。

    秦今朝笑:“不错,你倒是挺了解吴主任的。”

    刘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去过吴主任家很多次,都是我爸耍酒疯的时候,吴主任就把我带去了她家里。她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很多。”

    秦今朝:“你认为,吴主任和你妈妈的区别在哪儿?”

    刘聪想了想,回答:“吴主任性格跟我妈不一样,她更勇敢。”

    秦今朝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

    刘聪:“吴主任是干部,我妈是家庭妇女;吴主任读书看报,我妈小学文化,只想着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怎么节省钱。我妈整天闷在家里是洗衣服做饭,就是手工活,没有同事,也没有朋友。吴主任,经常出去开会,每天上班都是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还有我妈就是家庭主妇,去商店买东西都低三下四的。吴主任是领导,很多人都听他的。吴主任有工作,自己赚钱还能养家,我妈每次用钱都得跟我爸伸手要,还要被他训斥一顿。”

    “不错,你很善于观察,善于总结。”秦今朝赞扬了一声,接着问:“你认为,除了性格因素之外,造成他们如此大差异的原因是什么?”

    刘聪顺着他的思路,大脑飞速思考着,好一会儿才说:“吴主任有文化,懂得很多道理,有钱,而我妈没有。”

    随着这些话语的说出,小小的刘聪也逐渐捋清了自己的思路,他好似明白了秦厂长想要让他懂得的是什么。

    看见他小眼睛里从迷茫到豁然开朗,秦今朝笑了,说:“学习知识可以提高独立思考、理解能力,而实现经济独立可以不依赖,不依靠任何人。这两点都做到了,就可以让你妈摆脱掉枷锁,实现真正的离婚。”

    刘聪眨了眨溢满星辉的眼睛,脑子中就出现了吴主任在舞台上掐着腰,挥舞着右手,激昂地发表演讲的场景,然后,吴主任的脸就幻化成了他妈的。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深深为这样的幻想而着迷,过了好一会,他站起来,深深地朝着秦今朝鞠了一躬,说:“秦厂长,我明白了,我会督促她去参加厂里活动的,我妈她很聪明,她不会辜负你们的!谢谢你们!”

    秦今朝站起来,受了他的鞠躬。

    刘聪又朝着颜丹霞鞠了一躬,而后就准备离开了。

    “等一下再走”,颜丹霞说着,去了隔壁的书房,不多一会儿,捧了一摞子书回来,递给刘聪,说:“这几本《十万个为什么》送给你,希望你以后好好学习,不辜负你的聪明才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这是1978年出版的第三套的《十万个为什么》,是非常优质的青少年科普书籍,涉及了天文、地理、文学、水文等等全科知识。颜丹霞在燕市新华书店里买了这一系列的前三本,都在这里了。

    刘聪懵懂地接过来,抚摸着带着油墨味的崭新封皮,目光放在那黄黄红红的封皮上舍不得挪开。这套书,他早就听说了,班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那么一册两册的,郑重地包了书皮,拿到学校来,只肯给同学们翻两下,不肯外借,然后那位同学就成了班里的百事通。

    他不能相信,有人竟将这么珍贵的书籍送给自己,还一下子就是三本。他特别想哭,但眼睛干干的,却流不出眼泪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颜师傅,嘴巴嗫嚅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应该拒绝的,却贪心地想要拥有。

    他猛然朝着颜丹霞敬了个少先队礼,又鞠一躬,像是宣誓一般大声说:“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一起将孩子送回家。两人回来后,洗漱完了,躺在床上,秦今朝笑揽她进怀里,问:“总共就买了三本,你还没看就都给了那孩子,心疼吗?”

    颜丹霞摇摇头,说:“不心疼,我希望那孩子可以从书里学到知识,明白道理,即便是父母不可靠,也能自己活出个样子来。”

    说着,她往秦今朝怀里头钻了钻,脸庞贴上他的胸膛,舒服地蹭了蹭,轻柔地开口:

    “我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我妈在我两三岁时就生病去世了,她是逃荒过来的,没有娘家,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我爸一个人带不了我,就把我放在乡下,由爷爷奶奶带,因为我在,每个月,我爸把大部分工资都给了家里。可尽管如此,我依旧得不到公正的,甚至是跟其他孩子一样的待遇。我每次跟我爸告状,他都不相信,只以为是孩子撒娇耍赖、撒谎,他在家时,爷奶还有其他亲戚,都会对我很好。我是我爸唯一的女儿,他是非常疼我的,可是疼我,却并不信任我。”

    秦今朝搂紧了她,轻轻在她额头上吻着。颜丹霞偶尔会说起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提过其他亲戚,他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非常不愉快的事。后来,两人确定关系,乃至结婚,颜丹霞都没有提及过这些亲戚,只带着他去公墓看了葬在那里的父亲。她不想说,秦今朝便也没问。

    而今,才听她提起这些事情,才知道她小时候受了这么多委屈。

    “那时候,我比刘聪年纪还小些,每天都很苦闷,想不通。我和刘聪遭遇虽然并不尽相同,但我却好似能够理解他。我想,要是小时候有人能送我一本书,我沉浸在书中,一定可以忘掉许多烦恼,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我想帮助他,又不像你那样,可以从根子里解决问题,所以就想送他几本书。”

    秦今朝怜爱地又将她往怀里搂着,不停亲吻她的脸颊,轻声说:“要是我们小时就相识就好了,我可以陪你玩,陪你聊天,解了你的苦闷烦恼。”

    颜丹霞笑,秦今朝亲得她有些痒痒,忙往旁边躲了躲,说:“我那会也就七八岁,你比我小三岁,那时候才四五岁的年纪,那么小,怎么帮助我啊?”

    秦今朝追着她,顺着脸颊一直往下,声音暗哑,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呓语,说:“我早熟,思想、身体都成熟得早,三岁的时候,人家就都以为我是五六岁的孩子,所以你七八岁的时候,我也是七八岁,都是同龄人,自然能够帮助你--至少,我可以送你书看,我有很多很多的书,可以让你一直徜徉在知识海洋里。”

    颜丹霞自然知道秦今朝的书多,从小到大的书籍都被他好好收着,放在樟木箱子里,过年时候,她跟着一起晒过书。那样的阅读量,秦今朝懂得那么多的道理,知道那么多的知识,也就理所当然的了。

    秦今朝越亲越往下,很快,两人就顾不上聊天了。

    1982年3月份,海州厂职工学校正式挂牌营业,秦今朝出席,并剪彩。初期课程主要是针对于女性职工还有家属的,有文化课程班,也有裁缝班、美发班、财会班等。

    需要交学费,但同时又规定了,如果能够顺利从班级里达成考核标准,顺利毕业,学费双倍返还。

    还有这种好事?不光教本事,还能赚钱!

    一时间,很多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属们纷纷报名参加。

    秦今朝专门关注了下报名名单,刘聪妈妈小孙报名了文化课程班,还报名了裁缝班,他微笑着,跟吴兆仙说:“观察下,看看是否能把小孙塑造成八十年代妇女觉醒的典型,可以在厂报、妇女报上面发表。”

    她的经历,应该可以代表着相当一群人,如果她争气,就可以塑造成典型,可以为很多很多像她一样的妇女们,起到榜样作用。

    吴兆仙点点头,干劲十足。她近来愈加精神亢奋、容光焕发,好似给她一把枪,就能立刻冲进战场打鬼子。

    秦今朝给了她妇女工作的新思路,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要从根子上解决他们的问题。

    与此同时,海州厂第一批楼房家属楼也即将竣工。厂领导班子为着谁住谁不住而争吵不休。

    其实这个争论从这批资金下来,确定要用来盖楼时,就有争议了,但是因为沈厂长和秦厂长都没有发话,所以大家都觉得可以争一争。

    有的人认为应该按照工龄、资历来分配,工龄长,资历高的人的人,自然应该住进更条件更好的家属楼里;

    有的人认为当初去争取这笔钱,盖家属楼的目的就是解决青工们结婚之后的住宿问题,也是冲着能住楼房,很多外边的姑娘才选择和厂里的小伙子结婚的。如今他们结婚了,房子却不分给他们,而是分给那些资历更老的人,这不公平。

    由着两方争论,三天两头跑过来,阐述自己的观念。秦今朝每次都耐心的听,但是并没有倾向于哪一方。

    直到月中的工作会议上,秦今朝提交了关于楼房分配的方案。

    随同楼房分配方案一起的是海州厂职工考评管理办法初稿。

    简单来说,就是楼房分配和职工考评息息相关,只有在职工考评中获得优秀级别,才能参与分配。

    而相对于《考评管理办法》中种种考核方式和标准,楼房怎么分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场的各位领导都凝神低头,看着那份初稿,一时间会议室内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在座的这些领导中,80%以上都提前被秦今朝叫过去谈话,知悉了这份考评的存在。

    当然,秦今朝找他们谈话是为了让他们支持这份方案顺利通过的,不管谈话进行过几次,中间有没有争论过,但到底这些人都同意了这项方案的实施。

    没有意外地,这份方案在会议上表决通过了。

    这份考评总结起来就是两点。

    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将职工固定工资分解出来一部分,再根据工作的风险性,强度大小,岗位重要程度,从厂里双轨制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这两部分加在一起,做为绩效奖金。

    这部分绩效奖金,每个月要进行考评之后,还能全额或者是部分发放。

    个人考评,是工作表现和思想、道德操守等相结合,分成了个人自我评价,上级主管评价和其他职工评价。

    制定出了职工绩效考核表,将个人工作表现、个人品行等纳入到考评范围内,全方位综合性考评。并且将生产责任制的奖惩措施也正式纳入到考评体系中,作为其中的一项,不再单独考评。

    每月考评的结果不仅和拿到的工资相关,还和评优评先进评级等相关。

    本质上来说,就和那次安全生产责任制的推广一样,很多人的收入实质上是增加了的,只损害了一部分人的,这就将职工利益分化开来,无法形成统一联盟。

    第76章

    在会上通过之后, 这部考核方案又被报备到化工部。

    正是企业改革探索时期,需要自上而下的改革,也需要自下而上的自发改革, 这份方案很快就受到部里领导的重视, 不光批复了, 还将海州厂作为薪资改革的试点单位。

    职工们看到这份改革表后,一部分人支持,因为这意味着涨工资了, 深觉这样做对自己这样兢兢业业工作、人品操守都过得去的人是极为公平的,更增加了他们的干劲儿;

    一部分人却是拍桌子咒骂。按照这样的考核标准, 绩效奖金很可能只拿到一部分,甚至全都拿不到,就相当于是降工资了,以前不管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那一样的钱, 凭着工龄熬资历, 就可以熬到评职称,享受更好福利待遇, 眼看着就没戏了。

    这哪儿行啊,这简直就是杀他父母, 刨他家祖坟!

    就有人纠集在一起,商量着想办法阻拦考核。

    “……所以,这些人不想设法好好工作,争取评优,将自己扣掉的那部分工资,还有厂里奖励的工资拿到手, 而是想办法阻止方案的实施?”秦今朝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小涂嘻嘻笑, 说:“蚂蚁撼大树, 与其跟厂里的政策对抗,还是好好工作更容易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些蠢人,自以为保密得很,他们前脚集会,后脚我就知道了,连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厂长,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名单都写给你?”

    秦今朝:“不用了,他们的思想自然会体现在后续几个月的绩效之中。”

    秦今朝的改革还在继续,他采用的是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让厂领导和职工们一步步地接受。目前的改革方案中,只提及工资方面的增加或者减少,但秦今朝准备在实施一年之后,再发布政策,将一年之中,屡次绩效均为差等的,做降级、调岗处理。

    不管是调薪资,还是其他措施,都是为了激发职工们的生产积极性,想让海州厂不至于成为一潭死水,成功度过改革转型期,让海州厂具备与国际知名大企业同台竞争的资格。

    第一期,40栋楼房的分配方案也随之而来。这其中,有新婚,等待分配房子的,有已经住进家属院,置换进楼房的。

    楼房有上下水,有厕所,干净、整洁,设计合理,拥有了住房资格的人无不欢欣鼓舞,都忙着布置新家,憧憬着住进去后的美好生活。

    没有住进去的人心态不一,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嘴巴里头天天喊着不公平的。

    其实,不管是按照哪种方案分配房子,都会是这样的结果,总是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

    职工们陆续乔迁后,以沈岳良、秦今朝为主的厂领导接待了国家优质工程评选小组一行人。

    他们是为着评选国家优质工程奖来的。这个奖项是今年年初刚刚设立的,由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办,意在评选我国工程建设领域,包括冶金、化工、煤炭、石油、建筑各个行业的优秀工程。

    海州厂是由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承建的,也在这次优质工程评选的名单之内。

    评选小组这次过来,就是实地考察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考察其实不关海州厂的事,不过海州厂仍然高规格接待了。

    考场团由国内化工专家、工程建设专家,发改委领导等组成,各个级别地位都很高,难得聚齐了,到海州厂来,也算是给海州厂增光添彩了。

    正、副厂长沈岳良和秦今朝全程陪同参观、考察,晚上工会涂主席专门请了市里去年刚刚重新恢复演出的杂技团,请各位专家欣赏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表演,而后,又善始善终地将他们送走。

    第二天,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经理亲自打来电话,感谢海州厂对于评选委员会热情、周到的接到。说是接待团对于海州厂的基建、后续运营维护情况都非常满意,在这次的评比中,有望获奖,说之后有机会,会亲自来海州厂拜访。

    秦今朝因着之前跟随化工部基建司去过欧洲考察,跟基建司的人都颇为熟悉,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是基建司下属单位,这位老总到燕市,跟基建司的同志吃饭时,秦今朝也被带去了,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见过面,就有三分情意。沈厂长跟对方客气了两句之后,就将电话给了秦今朝。那位老总就和老朋友一般跟秦今朝闲聊。

    正好,陕省化工工程建设总公司因着之前有大化厂建设经验,这次也成为了豫东油田二十吨尿素项目的承建商,因着海州厂是这个项目的定点支持单位,便又跟秦今朝聊了聊那边的事情,工程进度、遇到的难题等等。

    沈厂长在一起边听着,心里头是真的佩服秦今朝。这次评选委员会的接待工作全是他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以后海州厂能用得上的人脉。

    秦今朝好似很容易就能跟别人聊在一起,满天下都是跟他有些交情的人。

    沈岳良当了厂长之后,经历了野心膨胀而又归于平静的过程,就是因为深刻明白了自己和秦今朝之间的差距。秦今朝可以带领海州厂越走越远,而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魄力。秦今朝说什么,他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放下电话,秦今朝看着盯着自己沉思的沈厂长,笑着说:“豫东油田项目研发不算顺利,但是,他们集合国内机械、化工方面的专家一起攻坚克难,我预计,最多三年,项目就能落成,投入使用。”

    今年是1982年,也就是说,到1985年,他们大概又要落到没有天然气可用的境地了。

    “你有什么想法?”沈厂长问着。

    秦今朝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三年后就有可能面临着原料的短缺甚至是断供,秦今朝不可能事到临头了,才去想该怎么办。

    秦今朝:“一是去别的油田买高价品,二是继续对机器进行节能、低功耗运行方面的改造;第三,就是开发其他产品,万一天然气问题暂时无法解决,还可以保障职工们都有口饭吃。”

    很多油田也都开始实行“双轨制”,计划之外的天然气供应,可以用高于计划价格20%以内的价格购买。只是,成本增加,售价也就必然随之提高。

    经过“尾气利用装置”、“一段炉烧嘴改造”,这两大项目的改造,还有在尿素合成车间现任车间主任金安的建议下,建立起来的消耗定额管理制度,几管齐下,海州能在合理使用和节约能源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

    而技改办公室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进行着其他方面的技术改造,已达到延长机器使用寿命、节能等作用。相信不久的将来,还会有的新的成果出来。

    以上这两点算是开源和节流,而第三点则是给职工们的另一重保障。这个问题秦今朝跟沈岳良提过几次了,他原本是担心秦今朝步子迈得太大,触犯些政策,或者引发上级的不满,或是产生些其他不可预知的风险。

    但“双轨制”实施了,在政策上,给了海州厂很多的自由支配经济的权利;且秦今朝做的这么多关于海州厂内部改革的措施均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支持,他便知道邓同志所说的“胆子大一点,步子迈的大一点”,并不是说说就算的。

    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支持秦今朝了。

    他点点头,说:“你有规划我就放心了。”

    秦今朝笑,“少不了沈厂长的支持。”

    两人聊了一会儿,沈厂长又谈起了大化厂机器设备的问题,说:“咱们的大化设备使用年限是10年,74年引进来,到后年,就到报废时间了。”

    这事儿秦今朝也知道,他去国外大化厂参观过,欧美国家的报废标准均为十年。但我国花了大笔的外汇才将这套设备引进,不可能只用十年,就不用了。

    只是,颜丹霞也跟他说了,目前机器的很多零件都开始逐渐老化,必须也得开始采取措施了。

    “我想,从下个月开始,由维修车间牵头,开始逐一排查各车间、工序机器的老化问题,汇总起来,跟技改办公室一起,逐一解决。”秦今朝说着,“我一直有留意国内外行业内最先进的技术,我的想法是,利用国际上最先进的技术来改造这些旧机器,没有合适的技术可以改进,我们也可以请化工专家们跟我们一起攻克难题。”

    沈岳良笑,就知道秦今朝已经有了应对方法,跟他一起工作,只要放平心态,摆正自己的位置,就会非常轻松。

    他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有了应对方法,我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秦今朝看着沈岳良,也欣慰地笑了。

    曾经一度,他感受到了沈岳良的变化,很担心自己会不得不将他弄走。沈岳良的今天是他一手操作的,是被硬推到这个位置上的,破坏了他原本循规蹈矩的工作和生活,给了他权利,养大了他的野心,如果将来像是绊脚石一般,被踢开,秦今朝心里也会不舒服,会有内疚之感。

    而此时的沈岳良,显然已经恢复到了刚刚与自己达成联盟时的状态。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能够想通,转变思想。但,这令秦今朝长长舒口气。同时,也有些敬佩沈岳良,人在猛然接触到权利之时,野心膨胀、越加渴望权利,是人之常情,但能在权力欲望高涨的时候,及时收手,恢复平常心,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这跟“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是同一道理。

    晚间,秦今朝和颜丹霞吃完饭后,一人占据着书房的一张桌子。一人翻着国外期刊,一人看着国内期刊。

    颜丹霞现在英语水平有了很大进步,可以跟人简单地做日常交流,但是阅读这些专业的期刊,还是比较困难的,因为英语跟汉语不同,会有些专门的单词、术语,即便是秦今朝,有时候也需要借助专业词典。

    幸好,今年以来,这种国际性的期刊在燕市外文书店就可以买到了,秦今朝拜托同学,有新期刊到货,就帮自己购买并且邮寄过来。

    他正在阅读的这本,是美国一本叫做《化工》的专业性杂志,属于技术型和商业相结合的杂志,手上正在阅读的这份是去年12月份的期刊,他上个月拿到的,之后阅读过无数次。

    “这种带压密封堵漏技术可以在不停机的情况下,对泄露部位进行有效封堵。我在化工部资料室对比了目前世界上其他的堵漏技术,这是最先进的。”秦今朝跟颜丹霞说道。

    他将自己做的笔记递给颜丹霞,上面有一些公开的技术参数。

    颜丹霞仔细看着,说:“引进这种技术,价格恐怕会比较高。”

    秦今朝:“是啊,西方人掌握着技术话语权,处于垄断地位,就可以随意定价。只是,我对比了参数,这种技术最好。”他说着,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可惜,我们国家目前不具备生产这种技术所需要的材料,不然,咱们也可以自己做。”

    密封堵漏技术最重要的稳定,需要承受介质压力和温度波动的变化。这种技术在不需要停产停工下进行,使用之后,可以大大降低安全风险,延长设备使用寿命,减少能源消耗。

    除了密封堵漏技术,秦今朝还准备陆续引起其他能增强机器使用寿命的技术,粗略算了算,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颜丹霞:“要是自己做,就能省下大批的外汇了。要是我们也能做东西,卖给外国人就好了。”

    秦今朝笑:“现在不可以,以后一定可以的。”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秦今朝便伏案,开始写关于引进密封堵漏技术的报告,报告需要提交给化工部,化工部审核批复后,需要提交给中技进出口总公司,由他们负责从国外引进技术。

    这份报告,他准备亲自去化工部提交,并和中技进出口总公司谈判,因为之后陆续还有有相关技术需要引进,需得阐明这些技术对于海州厂乃至大化肥行业的重要性,让化工部和中技都重视起来才行。

    很快,秦今朝出发去化工部,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返回,不顺利的话,可能需要四五天。颜丹霞落了单,没心思自己做饭,便去食堂打了饭,骑着自行车返回。

    在厂区门口时,被吴兆仙追了上来。

    “颜师傅。”吴兆仙骑到她跟前时,速度降下来,跟她并排而骑。

    “吴主任”,颜丹霞转头朝她笑了下。

    吴兆仙的头发剪得更短了些,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头发掖在耳朵后,用黑卡子卡住,露出一张相貌中等的脸庞,长了皱纹,却很亲和,令人不由自主就想要信任她。

    几天不见,她清瘦了一些,但人却更加精神了,浑身上下都透着“干劲”两个字。

    一看见她,便觉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好似用不完的劲儿,随时随地都要发表演讲、都要组织一场培训似的。

    颜丹霞笑着,深觉自家秦厂长真是知人善用,会调教人。吴主任最近的妇女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天天动员女职工们去参加文化知识培训,技能培训非常受无业的职工家属们欢迎,不管是美发课,还是裁剪课,堂堂爆满。

    穿过马路,抵达生活区时,吴主任还跟在颜颜丹霞旁边,却忽地被一名家属叫住,问她下周技能培训课程安排,吴主任便下了自行车,热情地跟回答那人的话,同时朝着颜丹霞喊:“颜师傅,你稍微等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哦”,颜丹霞也下了车子,站在一旁等着她。

    不多一会儿,那名妇女作揖感谢,满脸是笑的离开了,吴主任走过来,解释说:“是职工家属,下周想要回老家一趟,怕耽误培训课,所以先问问下周的安排。现在培训时间不太固定。咱们请了国营裁缝铺的老裁缝当老师,得可着人家的时间来。”

    颜丹霞点点头,“去我家聊吧”。吴兆仙便跨上自行车,跟在颜丹霞身旁,随着她一起到家,进院,想要帮着把装了饭盒的网兜拿下来时,才觉出网兜是温热、有分量的,立时有些懊恼地问:“你还没吃饭啊?”

    颜丹霞点点头,将自行车支好,说:“我们家那位不在家,我就在车间里加了会班。”

    吴兆仙一拍脑门,说:“不好意思啊,我在楼上正好看见你过来,就追过来了,忘了你还没吃饭,我这阵子忙昏头了!”

    颜丹霞笑着轻摇头,表示没关系,拿出钥匙打开屋门,让吴兆仙进来,问:“你吃了没?”

    吴兆仙:“我吃了,让人帮我打了饭,在办公室吃了。那个,颜师傅,要不,你先吃,我等你,吃完了咱再说。”

    颜丹霞将饭盒放到茶几上,让吴兆仙坐,说:“没事,我还不饿,一会儿再吃。”

    吴兆仙在沙发上坐下,爽快地说:“行,那我就长话短说,不耽误你吃饭。”

    颜丹霞拿了暖壶过来,给吴兆仙沏茶水,就听见吴兆仙开口,说:“最近培训班弄得挺好,很受职工和家属们的欢迎。秦厂长的很多话,对我很有启发。我有个想法,就是趁着三八妇女节期间,搞一系列的活动。其中有一项就是演讲,请咱们厂里或者市里,甚至是其他一些有代表性的女同志们来给大家讲讲话,说说自己的经历,心得、经验等等,起到一个鼓舞人心、激励大家的作用。”

    颜丹霞将沏好的茶推到吴兆仙跟前。

    吴兆仙两指敲敲茶几,表示感谢,接着说:“我想请颜师傅你,也参与这次的活动。”

    颜丹霞问:“吴主任是想让我演讲?”

    吴兆仙点头,说:“没错,你今天的一切,都是通过自强不息,自己努力而来的,你的经历能给很多女同志带来信心。”

    颜丹霞想了想,问了下演讲的具体时间,要求,便答应了。

    送走吴兆仙,颜丹霞将饭菜热了下,正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颜丹霞立时胸如擂鼓,赶紧跑去接电话,果然如自己所料,是秦今朝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声音中带走笑意,问:“怎么喘这么厉害?”

    颜丹霞嘴巴挂上笑意,无意识地嘟了嘟嘴巴,说:“明知故问。”

    秦今朝就哈哈笑起来,问:“吃饭了没?”

    颜丹霞:“正吃着,在食堂打的饭。”

    电话那头的秦今朝看了下表,“怎么这么晚才吃?”

    颜丹霞就将在维修车间加了会儿班,又把碰上吴兆仙的事儿说了一遍。

    “我不在,你就不按时吃饭!”秦今朝有些责备地说,“这两天先将就在食堂吃,等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至于演讲的事儿,秦今朝倒是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颜丹霞登上讲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深谙了将观众们都当成萝卜、白菜的能力,在台上一点都不紧张,落落大方,发挥自如。至于讲稿,颜丹霞具备着很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大量的阅读后,她的知识面很广,如今写出来的文章,也是层层递进,言之有物。这种层次的演讲,对她来说是小意思,秦今朝对她非常有信心。

    两人好似分来了十天八天,头一次通电话般地,兴致盎然地聊着琐事小事,聊了得有两分钟,颜丹霞才问起:“引进技术的事儿今天有进展没?”

    秦今朝:“把申请递了上去,之后见了王司长。看王司长的样子,是很感兴趣的,我估计可能会评估考察这项技术是否如同我所说的,可以产生那么大的经济效益,大概是想应用到全系统的大化厂上。”

    全系统应用,好也不好,好的方面就是从个体行为变成了行业集体行为,中技公司会更为重视。缺点就是未必所有大化厂都愿意投入这笔资金,有愿意的有不愿意的,有不愿意又不想明说的,就会拉长进度,拖慢时间。

    海州厂跟机械二厂合作后所得分红,秦今朝都没有动,积攒到现在,数目可观。这笔钱,他留一小部分当做研发资金,另一部分就是用于设备更新升级,所以海州厂在资金方面是充足的,但其他大化厂就未必有这份预算了。

    “我准备明天再和王司长谈一谈,把海州厂当成一个试点,可以先由海州厂引进技术,观测效果,再向其他大化厂推广。”

    颜丹霞点头,并不担心秦今朝会无功而返。她对自家丈夫有种非常强烈的信心,只要想做的,他都能做成,他有自己的节奏和计划,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偏离了他的预期,他也会想方设法让重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又换了崔胜芳接电话,又聊了好一会儿。

    第77章

    颜丹霞挂上电话, 环视着因为秦今朝不在家,而显得格外空荡的房子,忽地就觉得也没那么孤单了。

    她以前是习惯了孤单的, 并没有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一个人时, 可以边吃饭、走路, 边琢磨着那些工具,那些零件,那些机器的结构, 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思考、温习学到的知识,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谈不上乐趣不乐趣的,但很充实。

    可跟秦今朝在一起后,就感受到了两人的快乐,可以分享自己所见、所学、所想, 有不懂的地方, 可以随时请教对方,他能给与自己很多好的建议、方法, 两人可以在一间书房里,互不干扰的读书、学习, 又可以抱在一起,一起阅读同一本书,从不同角度发表不同意见……

    那是身体和心灵都找到伴侣的感觉,充实之余,又平添了无数乐趣,让她知道, 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绚烂的, 每天心情都很愉快,看天晴想笑,看阴云密布,打雷下雨也想笑。

    所以,秦今朝一出差,空闲下来,她就失落,很想他,这大概也算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这一通电话接下来,她那种失落感又消失不见了,他虽然不在身边,可也像自己想他一样,随时地想着自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甜蜜。

    颜丹霞笑着,将饭盒刷好,便去了书房,准备开始拟写演讲稿。

    秦今朝回来那天,颜丹霞刚刚进行完演讲,得到了阵阵热烈的掌声。

    她面带微笑地,感受到了最炽热的那一道视线,看过去时,从一种萝卜白菜中,看到站在第一排拼命鼓掌的刘聪妈妈小孙。

    颜丹霞鞠躬,正准备下台,作为主持人的吴兆仙从台侧走过来,拉了下她的胳膊,朝着台下的观众们说:“颜师傅就是新时代,自信、自尊、自立、自强,“四自精神”女性的代表!她告诉我们,男人能做的,女人照样也能做,甚至比男人还要强!男人瞧不起我们,只是因为他们狭隘、自私,短视,我们不能被他们的话语打压、影响!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不能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爹妈没得选,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没得选,但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却是可以通过努力达成的!姐妹们,拿出咱们在家当牛做马的劲头来,学习颜丹霞同志这种坚持做自己,努力奋进,刻苦学习的精神,活出个样子来给自己看!”

    这番话,说得台下的妇女们各个精神振奋,面容激动,拼命地鼓着掌。

    吴兆仙的话还没有讲完,她松开了拉着颜丹霞的手,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握成拳,振臂高呼:“大家跟我一起喊:自信、自尊、自立、自强!”

    台下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自信、自尊、自立、自强!”一开始声音还有些参差,但渐渐地,就汇聚成一个声音,在空阔的工人俱乐部活动室里整齐地回荡着。让颜丹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自信、自尊、自立、自强!”

    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吴兆仙才示意大家收声。

    大家却依然还处于亢奋之中,一个个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目光炯炯地看着吴兆仙,好似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够立刻冲上战场,上阵杀敌。

    吴兆仙急促喘了两口气,说:“咱们组织的各种培训,还有技能课程,都是为了给咱们成为‘四自’女性提供木仓支、弹药。提前给大家透露一个消息,根据秦厂长、涂主席的指示精神,在不违反国家政策的情况之下,海州厂会成立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给广大职工家属们提供工作机会!”

    听到下面响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吴兆仙笑了下,往下压了压双手,听见议论声小了些,又满意地说:“姐妹们,每当在生活中遇到家人的冷言冷语,或者其他不公正待遇,你们就想想现在这一刻。我还有涂主席、秦厂长,沈厂长,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帮助你们,做你们的后盾。不要孤单,不要害怕,咱们永远手挽手,心连心,咱们一起,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台下掌声雷动,就连颜丹霞也心潮澎湃,激起了熊熊斗志。她不由得又转头,看向了一直高举右臂,目光坚毅笃定的吴兆仙,心中涌起一句成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知道,吴兆仙妇女工作做得不错,但这般的擅于演讲,擅长鼓动人心,给广大妇女同志们给予极大的鼓舞力量,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她心中升起一股极大的骄傲和自豪感,这些变化都是秦今朝带来的。他努力地引导着吴兆仙,而吴兆仙此时的表现无疑交上了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

    颜丹霞走下舞台时,掌声虽然没有刚才激烈了,但依旧有人在锲而不舍地鼓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激动的情绪。

    经过听众们身边时,大家纷纷喊着“颜师傅”,跟她打招呼,目光中充满了尊敬和崇拜,还有人大喊着“向颜同志学习!”,更有人伸出手来要跟她握手,颜丹霞便将手伸过去,一下子就被人紧紧握住,好似要沾上些福气一般。

    颜丹霞本不习惯别人这样的热情,但此时,却又反握回去,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达出去。

    颜丹霞的手刚被松开,又被另一个人的双手握住。

    正是刘聪的妈妈,小孙。

    她的双手干枯粗糙,比常年干钳工活的双手还要粗糙些,她眼眶有些发红,眼睛中透露出尚未褪去的激动,声音颤抖着说:“颜师傅,谢谢你,谢谢你送给小聪的书,你和秦厂长都是大好人,祝你们身体健康,早生贵子!”

    颜丹霞拍拍她的手说:“你和刘聪也会越来越好的!”

    小孙郑重地点头,说:“我正在学文化知识,学裁剪,老师说我有做裁缝的天分,我都想好了,以后就在家里开个裁缝铺!”

    今天的她穿了身海州厂工服改小的衣服,人很瘦小,头发枯黄,脸上许多皱纹,脸色发暗,但相对于前一阵子见到的她,目光中多了许多光芒,那是对于生活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好,等你开了裁缝铺,我去找你做衣服!”

    颜丹霞一直回到自己院子门前,嘴角还都挂着笑容。

    正准备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大门的门锁是打开着的。她心怦怦跳起来,连忙推开院门,推着自行车进来,支好自行车,快步往屋里头走去,走进了,好似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气。

    她的心跳得愈加快了,小心翼翼撩开门帘,轻手轻脚推开屋门,收着脚步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带着围裙的秦今朝正侧对着门口方向专心炒菜,颜丹霞猛然提步,扑过去搂抱住那健瘦的腰身,将脸贴在宽阔的后背上,声音闷闷又掩藏不住笑意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今朝放下铲子,转过身来,将颜丹霞抱进自己怀里,说:“刚回来一个小时,本来想去接你下班的,后来想想,你好几天没吃我做的饭了,肯定想了,就提前回来帮你做饭。”

    颜丹霞埋进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听到这温馨的话语,使劲儿在他怀里蹭了蹭。

    蹭得秦今朝浑身发热,嘴巴便自有主张地去亲吻她。

    颜丹霞察觉到他的变化,脸上一热,连忙推他一下,而后挣脱出来,说:“还没吃饭呢。”

    秦今朝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双手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流连地蹭了蹭,说:“好,等吃完饭的。”

    颜丹霞脸上愈加热了,忙转移话题,“要我帮忙吗?”

    秦今朝黏连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不用,就在我旁边陪着就好。”

    于是,颜丹霞就什么都不干,就站在秦今朝旁边,看他炒菜,帮着他品尝菜品口味、咸淡,听他讲这次出差一周的见闻,。

    这次出差,跟化工部、中技进出口公司谈技术引进的问题,进展得还算顺利,获得了化工部的支持,并且跟中技公司签订了协议,又去银行申请了换算外汇的手续,本来往返四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回来的,不过恰逢鲁东化肥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高义也赶到了燕市。

    在去年年末的化工行业重点单位年度总结大会上,秦今朝和鲁东厂厂长认识了,之后一直互通有无,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同样都是大化肥厂,但鲁东化肥厂和海州厂所用原料不同,海州厂的原料是天然气,而鲁东化肥厂用的则是煤炭。

    在企业规模上,鲁东化肥厂比海州厂稍逊一筹,经过秦今朝这两年的努力,海州厂成了全国大化厂的领军企业,鲁东化肥厂曾经派人过来学习海州厂的安全生产责任制,也效仿着成立了技改办公室。

    而这次高义到燕市来,主要是为了从美国引进煤化工新工艺的问题。

    鲁东化肥厂去年会同国家科委、化工部还有外交部,会签了一份《关于引进加压水煤浆气化技术的请示报告》,一直上报到□□,准备从西德引进全套技术和设备。

    但因为全套设备引进的费用高达数亿元人民币,费用过高,而被搁置了。

    后来,祝焕之、常四海等化工、机械专家建议走软件引进和国内自主研发相结合的方式,不光大大减少引进费用,还能建设出我国第一套,等同于世界最先进的煤化工新工艺。

    高义这次来,就是和祝焕之等专家开研讨会的,因着知道秦今朝是祝焕之和常四海的高徒,便请秦今朝留下,参与这次研讨会。

    鲁东化肥厂准备引进的工艺是美国德古公司的技术,这是全世界最知名的化工类公司,这一煤化工新工艺,不限煤种,成本低,效益高,据说,每生产一万吨化肥,可节约煤炭一万吨,增加利润100万元。

    这项技术,虽然和海州厂无关,但秦今朝却非常感兴趣,也便留了下来,当了几天的“旁听生”。

    鲁东化肥厂这次要做的事情,和豫东化肥厂差不多,都是部分引进、绝大部分国产化,只是从无到有,必然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10年,这两家化肥厂必然能够国产化成功,可以正式投产使用。国内市场这么大,尿素、化肥供应尚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便是这两家开始出产,也是填补国内空白,对海州厂的市场并无影响。但秦今朝依旧有了危机感。

    “……天然气供应不足,依旧是海州厂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咱们虽然想尽办法提高能效,但目前也只达成了85%左右的能力,还是要继续想办法提高。”秦今朝说着,用锅铲铲起一根肉丝,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递到颜丹霞嘴边,“尝尝还用不用再放盐。”

    颜丹霞瞄一眼就知道秦今朝放了多少克的盐,是咸还是淡,但依旧张嘴接住,仔细品尝了一番说道,“正好,不用再放盐了。”而后享受地眯了眯眼睛,说了声“好吃”,又接着刚刚秦今朝的话题说着:

    “你说既然中国市场要向那些外资公司开放,那外国石油也会大量涌入中国的吧。”中东盛产石油,据说挖个洞就有石油和天然气从地底下冒出来,不知道多叫人羡慕。

    秦今朝有订阅《国际石油经济》这本杂志,这本杂志是中国石油研究院和规划总院等联合开办的,1978年创刊,主要刊登国内石油专家研究员的文章,还有摘选国际上的一些文章,是了解国际石油情况的窗口。

    秦今朝每期都会仔细看,颜丹霞自然也就跟着了解了许多。

    秦今朝点点头,“石油至关重要,应用非常广,化工行业想要发展,就离不开石油,我国毕竟是个贫油国家,从国外大量进口是必然趋势。”

    之前我国也进口石油,但主要还是以国产为主,随着与国际接轨,实现改革开放,这是必然的。

    俩人一会儿聊聊菜的口味,一会儿聊聊石油,一会儿聊聊机械,一会儿聊聊化工,一会儿又聊聊刚刚完成的个人演讲,聊聊自己心底的触动、感受……

    说是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但是工作已经融入到两人的生活之中,聊天的话题就离不开这些。

    不光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海州厂、化工、发展、未来等等。

    两人既是夫妻伴侣,又是互相欣赏的工作伙伴。

    吃了顿丰盛的晚餐,晚上两人又进行了热情、和谐的床上运动。第二天一早,两人神清气爽、红光满面地去上班。

    今天是四名被分配过来的大学毕业生过来报到的日子。

    这是恢复高考后,首批大学生毕业生。1977年12月份参加的高考,78年一月初正式入学,年初,这批大学生毕业分配,等到7月份,78年九月份入学的那批学生也该分配了。

    一年有两批大学生毕业,将会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注入大批量高学历的新鲜血液。

    分配到海州厂的这四名大学生分别来自赵北大学、和赵北科技大学,都是年级中学习成绩佼佼者,是秦今朝在去年年末专门去这两所大学挑的。

    秦今朝让小涂专门去叮嘱干部处,一定要好好接待这四名技术人才。

    原本负责新干部接待的薛洋,现在转入总务宣传部,专门负责厂报的编辑,海州厂对内对外的宣传工作等。

    而厂报和厂广播室也彻底分开归两个部门管理。高小萍不再负责厂报事务,专职做广播员,负责早、午、晚间新闻播报,并从职工中之中提拔出一名声音条件比较优秀的男士,做她的搭档。

    两人工作上不再产生交集。

    接替薛洋职位的,是从档案室调过来的,是位女同志,刚生完孩子不久,孩子有婆婆带着。

    休息了一年产假后,再来海州厂上班,便感觉到了厂里的大不相同,又有了整体欣欣向荣、每人都充满了干劲儿的氛围。

    这种气氛的感染之下,她也起了上进的心思,觉得档案室虽然比较闲,但工作枯燥又无趣,而且几乎没有升职空间,便主动申请了调职。

    正好薛洋的岗位空缺出来,经过考核考评之后,就让这位女同志调了过去。

    接到四位大学生,从吃住行上面周到地安排好,办理入职手续,参观完海州厂,进行了深入的进厂培训后,就安排他们到各个车间进行轮岗——这是秦今朝做出的新规定,技术人员必须要对一线车间生产情况,设备使用情况有深入的了解。

    在这期间,秦今朝虽然没有和他们见面,但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他们,从技术,品行,性格、学习能力、自主性等等方面做着全方位的考察。

    之后又安排时间,和他们几位分别面对面做交流,之后将其中两位安排到了技术处,另外两位安排到了技改办公室。

    他尤为重视安排到技改办公室的这两位,准备当做重点培养对象,叮嘱技改办公室主任庄东明亲自带他们。

    秦今朝刚到办公室,将外套脱了,挂到木衣架上,涂主席就端着他的大茶缸子来了。

    这位老同志,时不常就来汇报一下工作,说说自己遇到的问题,请秦今朝帮着拿个主意,不过,还没打上班铃就过来,却是稀罕事。

    也没等秦今朝问,涂主席就主动开口:“最近有部电影叫《少林寺》,武打片,讲的是一群和尚的事,你听说过没?”

    秦今朝虽然比较忙,但这部电影的大名还是知道的,不光知道,还和颜丹霞专门跑去海州市里看过,武打场面精彩纷呈,故事精彩,确实很好看。

    一毛钱一张门票,场场爆满。

    涂主席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部电影,秦今朝便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好多职工跟我反映,想要看这部电影,说是周末去海州电影院排队,根本买不到票。年轻的大姑娘、大小伙们就爱看点新鲜玩意儿,看不上就心里头抓心挠肝的,天天跑我跟前来念叨。可是这部电影太抢手,我跟市文化局问了,说是匀不出来胶片给我们,我是想着你能不能出面,给咱们借来一盘,放几天就给还回去。”

    秦今朝听得有些哭笑不得,涂主席自从对工作开始上心后,干劲真是足得很,也喜欢下基层倾听职工们的诉求。以至于现在和职工们打成一片,尤其是年轻职工们,想看什么电影都能直接和他这个工会主席提要求了。

    终于能看出小涂那性子是遗传自谁了。

    只是让他这个副厂长去跟人家要一张小小的胶片,秦今朝还真是张不开嘴,人情也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秦今朝想了想,说:“你跟海州市文化局的人商量一下,请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到我们电影院来放映电影,我们提供场地、电、机器,他们按照市面上的卖票给我们,看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海洲厂电影院片源走的是省工会渠道,跟文化局不相关。海州市的电影院都是文化局下属盈利单位,既然都是盈利,那在哪儿盈利都一样的。

    涂主席捧着大茶缸子站起来,笑着说:“他们肯定同意,得了钱,还省了电钱,这么好的条件还不同意,那就是跟海州厂过不去了!”

    涂主席满意地走了,边走边吸溜茶水,还能听见他惬意地呼气声。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没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种工作干劲儿都是值得鼓励的。

    跟沈厂长汇报完这次去化工部的情况,刚回到办公室,站到窗户边,遥望下造粒塔,再低头看看偌大厂区,顺便做一些拉伸运动,就看见厂区门口外,忽然来了一行人,披红带彩,敲锣打鼓。

    声音响亮,隐隐地传到了办公区这边。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预感是件好事,便没有再关注,继续埋首到工作中。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绿茶成长实录,写一个没那么正能量,全是心机的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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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不一会儿, 锣鼓声渐近,显然是被门卫放行进了厂区里。秦今朝放下纸笔,又坐了一会儿, 果然小涂敲门, 一脸喜色地走了进来。

    “厂长, 你听见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声音了没?”

    这么大的声音,哪能听不见呀?秦今朝没回答, 笑着问他:“怎么回事?”

    小涂走到了近前,说道:“是有人来给咱厂里工人送锦旗来了!您猜猜是给谁送的?”

    厂里两千来号干部、职工, 这谁能猜得到?

    秦今朝不言语,小涂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迫不及待地说:“是蒯鹏!厂长,您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位爱跳迪斯科, 爱听港台歌曲, 梳背头、留长头发,穿花衬衫, 牛仔裤,带□□镜, 还爱游泳的那位,运销部的大车司机。”

    秦今朝记起了他,这是位热心肠,爱说爱笑的年轻人,只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一些另类的行为, 导致在厂里名声不太好。

    虽然已经是1982年, 虽然他这样的穿着打扮、喜好在燕市大街小巷已经是司空见惯, 但是在海州厂依然被人诟病。

    “他是去海西县送货,回程的路上有条河,河上结了冰,有几个孩子在河面上打冰出溜,突然冰层断裂,四名孩子掉进了水里,有大些的孩子比较机灵,赶紧大声喊着救命。蒯鹏正好从那边路过,听见呼救声,连忙停车跑过去,连棉衣棉裤都没顾上脱,就跳进了水里,将那四个孩子一一救了出来。见几个孩子都没啥事,他就悄悄走了。回来之后也没跟任何人说,他脸上、手上都被冰碴子划破了,运销部的人还以为他遇上劫道的了,他也没言语,只说是自己摔倒的。”

    小涂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深吸口气,脸上是对于做了好事儿不留名的不理解。多光荣啊!要是他救了人,指定满世界的张扬,用秦今朝的话来说就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做了好事让人知道了,才能更好地激励别人嘛。

    他接着说:“因为蒯鹏经常跑这条线路,围观人里头有认识他的,这几名孩子的家长几经辗转打听出来他的身份。他救人是三月份发生的事,这都四月了,才找到他。这可是救命恩人啊,不光救了两个孩子,还救了两个家庭,现在只让生一两个孩子,个个都跟宝贝蛋似的!您是没看见,那几名家长给蒯鹏送来了那老大一块镜子,上面写着感谢救命之恩,有家长看见蒯鹏,就让孩子给他下跪。”

    小涂大概齐把救人的时间,地点,对象都说清楚了,发表自己的观点,“蒯鹏平时也没少干好事儿,今天终于能露脸了。”

    这会儿锣鼓声暂时停了,秦今朝站在窗边往下望,已经有厂领导下去负责接待事宜了。他问小涂:“通知海州日报的记者了吗?”

    小涂点点头,“过来之前我见了薛洋,他说已经给那边打过电话了。他还准备写一份新闻稿,投稿到《化工报》去。”

    薛洋被被《化工报》吸纳为通讯员,比外来投稿更容易发表,化工报上关于海州大化厂的报道也多了起来。

    秦今朝对他们这种积极主动的态度很满意。

    一场感谢好人好事的活动,喧闹了一上午,落水儿童的家长们才离开,《海州日报》、海州广播电台的记者,都过来采访。

    秦今朝没有出面,有负责这些事物的厂领导在,不需要他事事都管。

    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中下旬,很快就到五四青年节,又到了一年一度评选“青年突击手”的时候。

    这个奖项在海州厂的含量很高,和年末评选的‘先进工作者’并列。

    秦今朝拿到了各个车间、部门上报的候选名单。

    看了一遍,没在里面找到蒯鹏的名字。他刚刚做了件轰动海州厂的好人好事,还被人敲锣打鼓送了锦旗,上了《海州日报》,个人事迹也被《化工报》化工人风采栏目组报道了,按理说怎么也能有资格上候选人名单。

    他让小涂去找了蒯鹏这几个月的考评表,发现他工作方面门门都是优,只是在思想道德方面拉低了分数。

    秦今朝打电话将运销处如今的处长黄建军叫了来。

    黄建军是以前运销处的副处长,段军自动调职之后被提拔上来,也是以前海州县化肥厂的老干部,今年已经57岁了,马上到快退休的年龄。

    工作上无功无过,优点是执行力比较强,人比较正派,不像段军那样损公肥私,缺点是思想僵化,缺乏自我思考能力和创新能力。

    运销部的工作相对复杂,秦今朝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接替段军的工作,于是就将黄建军提上来。在他退休之前,作为一个过渡,慢慢培养其他适合的人接替这个岗位。

    因着段军被逼迫着辞去了处长的职务,黄建军对这位年龄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副厂长心有悸惮,也心有敬佩。

    段军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他身为副处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因着段军是老书记的内侄,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又年纪轻轻的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只能是隐晦地规劝几句罢了。

    他能当上副处长,也是老书记提拔起来的。要是没有老书记刘利民,他们这些人做到退休也不过是百人左右,属于集体企业的小化肥厂的干部罢了,待遇、职称跟如今不可同日而语,老书记在他们这群老人心中有着特殊地位,对他的子侄也存着香火情。

    所以对段军的行为,虽然知道不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他为人又比较正直的,就很矛盾,所以对于拿下了段军的秦厂长是又忌惮又敬佩。

    “黄处长,请坐。”

    秦今朝看着头发几乎全白,后背微微有些佝偻的黄建军说道。

    而后便站起来亲自去给他沏茶。

    黄建军显得有些拘谨,虽然当了处长之后,经常要来和秦今朝汇报工作,秦今朝每次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有着对老同志的尊重,但他从来不敢倚老卖老,上下级之间的界限区分的很清楚。

    他上前两步接过秦今朝手里的杯子,见领导坐下了,才在对面坐下。

    秦今朝往自己的茶杯里也续了热水,喝了一口才说道:“今天找黄处长过来,是想了解一下蒯鹏同志的情况。”

    听说是了解下属的情况,黄处长松了口气,喝了口热茶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又侧过头去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蒯鹏同志前一阵子见义勇为勇救落水儿童,受到了厂里奖励的200元奖金,这笔奖金还是秦厂长您亲自批示的。”

    秦今朝点点头,表示他记得这件事。

    黄建军观察了下秦今朝的表情,继续说:“这位同志是大车组车技最好的司机之一,一些盘山公路、村路都能开,也自学了修车技术,平时工作态度积极主动,任劳任怨,是个很热心肠的人,谁有困难都愿意帮忙。”

    黄建军看了一眼秦今朝,见他垂着头,不像是要问话的意思,便又继续说,“只是吧,他这个人在个人作风方面不太好,就喜欢那些资本主义的东西,思想方面也有问题。”

    秦今朝抬起头,又喝了一口茶,而后慢条斯理地问:“具体呢?”

    明明他态度和蔼,黄建军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不明白秦今朝怎么忽然关心起一个基层工人来。但他知道,秦今朝对于海州厂的事情了如指掌,不然也不会获悉段军私底下干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他爱听港台歌曲,不光听,还爱唱,一闲下来就给大伙表演跳迪斯科,净传播这些资本主义的糟粕。你看他那形象,大长头发跟个女人似的,花衬衫,牛仔裤,就是个小流氓,好人家谁这么打扮啊?我批评教育了他很多次,他跟我狡辩说那叫时髦,屡教不改的,总之就是越来越像资产阶级。对了,他还爱游泳,他往华县送货时,一有空就去游海泳!”

    秦今朝将水杯轻轻放下,说:“这些只是个人爱好,上升不到个人思想道德问题。幸亏他会游泳这项技能,不然也不会成功将那两名儿童救上来。”

    黄建军好像摸到了点儿找他谈话的用意,但还是辩解着,说:“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有问题,咱厂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有问题,看不惯他的穿着、做派。这要是搁前几年非得给他判个流氓罪不可。咱厂里对他很宽容了。”

    秦今朝嘴角轻牵,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普通的工人这么想,尚且有心可原,是厂里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但是黄处长,你可是领导干部,不应该也是这样保守守旧啊。现在讲究的是改革经济模式,要改革思想观念,要逐渐与国际社会接轨。”

    秦今朝虽然是笑着说的,口气也很柔和,但说出的话却是相当严重了,黄建军连忙说:“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以后一定会加强自我和部门的思想改革工作。”

    秦今朝看着黄建军的表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表面的惶恐罢了,心里头却并不以为然。

    这么大年纪的老同志思维已经僵化,形成定势,想要让他们做出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涂主席那样的着实是少。

    他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秦今朝也不指望着他能如何,不管是心里顺从还是表面顺从,只要听自己的就行。

    蒯鹏的事件,很具有代表性,秦今朝有意将他发酵、弄大,给那些思想守旧,不能接受改革新思想的干部、职工们予以明确的指示。

    “对于蒯鹏这个人,我认为,还是要客观对待。”秦今朝如是说着,便让黄建军离开。

    而后,去了沈厂长办公室,两人商量一番后,召集党办、工会、团委、宣传部组成调查组,调查蒯鹏其人、其事,因着蒯鹏是团员,便由团委书记赵明牵头,担任组长。

    调查组的调查速度很快,没两天,一份关于蒯鹏的调查报告就递送到秦今朝这里。

    赵明:“不查不知道,蒯鹏从小就是位品行兼优的,老师,还有他下乡那个村的生产队长,都对他评价很好,到现在还欠了他五十多块钱的工分钱呢。进厂后,他在装卸班,因着表现好,吃苦耐劳,被选拔去了大车班。他开过的车,都精心保养,还自学了修车知识,平时谁的车有了毛病,他都主动帮着检修,工作积极主动,愿意去那些偏远、路不好走的地方。”

    赵明说着的时候,秦今朝已经将厚厚的调查报告看了好几页,在蒯鹏几年前勇闯着了火的家属院,救了一名被困家属的事件上多停留一会儿,而后继续翻看完,面容便严肃起来。

    “蒯鹏入厂以来,除了技术之列的评比外,没有获得任何荣誉称号?”

    赵明一愣,点点头,说:“是,他进厂五年了,没有评选过青年突击手、先进工作者,连优秀团员都没当过。”

    秦今朝将报告稍微整理了一下,放在一边,问:“这么优秀的同志,怎会如此?”

    赵明手掌捂在嘴边,轻咳一声,说:“还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喜好的问题,都认可他的能力,还有工作态度,但就是觉得他不正经。”

    赵明调整了下坐姿,接着说:“包括这次他救了四名儿童的事情,《海州日报》刊登了他的新闻,咱们厂广播站也播报了他的事迹,说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我就接到了好几封举办信,说是他这种形象的人,不配被称为英雄。”

    秦今朝才知道蒯鹏被举报过,他初听觉得有些荒唐,再一琢磨就能理解了,大家对于英雄的形象已经刻板化了,虽然蒯鹏做了不少好事儿,在工作上也极为优秀,却也无法让人产生敬佩和崇敬之感。

    “你怎么看?”秦今朝问赵明。

    赵明是厂里最年轻的干部之一,今年二十九岁,不出意外的话,将是海州厂下一届领导班子的成员。

    赵明稍微思考了下,说:“他是一个身边真实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人们对他有褒有贬,单论他的事迹来说,确实够得上先进的资格,但就是……很难服众。”

    秦今朝问:“如果蒯鹏因为勇救落水儿童而牺牲了,你们会怎么评价他?”

    赵明思考了一会儿,说:“肯定是大肆报道,大家不会再对他获得英雄的称号有什么疑义。”他说着,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笑了下,说:“所以啊,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事迹,为什么牺牲了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让英雄活着不好吗?”

    他顿了顿,接着说:“对蒯鹏的不同看法,与其说是广大干部职工的看法,倒不如说是领导干部的看法,反应了我们的思维模式。英雄是真人,不是完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要吃饭、上厕所的,而不是一个完美无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蒯鹏这位同志,很有典型性,代表了很大一部分青工们。”

    赵明和黄建军不同,赵明他是要用的,所以比较有耐心来做引导,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

    赵明听了秦今朝的话,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来,说:“秦厂长,我明白了,要树真人,而不是完人,要歌颂英雄事迹,而不是固化了的英雄形象!”

    秦今朝点点头,说:“再交给你们调查组一个任务,把怎么认识蒯鹏,当成个项目抓起来。不需要美化,就把真实的他,还有别人对他的褒贬全都展现出来,在厂报上发表。”

    从厂长办公室走出去的赵明心潮澎湃,头脑有些晕乎乎的,他预感到,因为蒯鹏这个人,大概会引发一起海州厂内的大讨论。

    但他此时,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大讨论波及范围之广,波及到化工系统,甚至全中国对于年青新一代工人的讨论还有认识,对于英雄固有形象的大讨论。

    随着以《你认识的蒯鹏》为标题的文章在厂报上发表,因着穿着打扮、爱好,还有救人事迹在厂里小有名气的蒯鹏,一下子就成了焦点人物,老幼皆知,上班时、吃饭时,走路时,有个空闲就都在讨论他。

    秦今朝向赵明发布第二道指令,让赵明组织全厂二千来名职工,分成小组,做关于《你认识的蒯鹏》讨论,让每个人充分发表意见,对于蒯鹏是什么看法,为何是这样。

    这场讨论,逐渐演变成了不同观点、思想的碰撞,“改革派”对撞“守旧派”;青年一代对撞老一代,“英雄形象派”对撞“英雄行为派”,很快,让整个海州厂工人们的思维都开始活跃起来。

    五四青年节这天,在海州厂的表彰大会上,蒯鹏平生第一次站到“青年突击手”的领奖舞台上,由沈岳良亲自颁奖。在蒯鹏的获奖理由,对他的评价是“干实事,干好事,是新时代年轻人中的楷模。”

    因为蒯鹏事件在海州厂的发酵,再加上秦今朝明里暗里的发力,使得这件事情的影响力越来越深远,引发了社会性的大讨论。《海州日报》、《化工报》纷纷开辟专栏,专门刊登群众来信,都是针对于蒯鹏事件的讨论,依旧是不拘一格,处于中立态度,只要言之有物,一律刊登。

    之后,群众来信越来越多,畅所欲言,从不同角度阐述,引人思考,又从这些不同的讨论之中,获得启迪。

    随着这件事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国内一流的报纸和杂志也刊登报道了这次大讨论。

    “蒯鹏事件”从海州厂一名普通工人的事件,逐渐演化成为全国性的事件。

    乃至于当年的9月份,海州厂被授予了“全国思想政治工作优秀企业”,这是国家级的奖项,奖励海州厂在解放思想,启迪大众思维起到的积极作用。

    而此时,委托中技进出口公司引进的带压封堵技术已经应用在机器之上。效果非常好,据专家组的评估,仅这一项技术,每年就可以为海州厂增加四千多万的收益。

    陆续有大化厂还有其他化工企业领导过来参观,评估到底要不要也引进这项技术。

    而秦今朝,不满足于总是从国外引进技术,他去了燕市化工大学,找到祝焕之教授,畅谈了自己关于合成氨和尿素装置管控一体化系统的构想和思路。

    “……我管它叫智能连锁和生产保护系统,可以保护生产装置,更利于装置长周期运行,改变装置运行和控制条件,实现物料的自动化最佳配比,达到节省人力、物料,提高安全系数、创造更多效益的目的。”

    秦今朝阐述完,总结出目标。

    祝焕之思考良久,说:“这个项目难度很大,需要多部分协作才能完成,这样,我牵头,组织化工大学、燕市化工研究院,还有你们海州厂,一起做这项研究!”

    祝焕之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中午也没顾得上跟秦今朝吃饭,急急忙忙就去忙活了。

    秦今朝无奈,只好单独和常四海教授到三食堂去吃小炒。

    最近这一年,燕市的私人馆子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开起来,鲁菜、川菜、火锅、烤肉,全都有,高中低档齐全,丰俭由人。本来想请常教授吃些好的,奈何他非得不去。

    秦今朝只好请他去食堂吃小炒,两人吃着聊着,他才知道常教授这么做的原因。

    “你如今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副厂长,海州厂又因为蒯鹏事件,被推到了全国人民的视线之内,你身为厂领导,受到的瞩目也就更多,之后,就需更加谨言慎行。以后,那种高档的地方还是少去,知道你的是自掏腰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用公款吃喝,好说不好听。”

    秦今朝边听边点头,虚心接受常教授的教诲。

    第79章

    其实, 不管是秦远志,还是崔胜芳,在这方面的素质和敏锐度都要远超于常教授, 从小受他们熏陶的秦今朝在这方面也一直非常注意, 但这是常教授的一番好意, 他自然是领情的。

    他笑着说:“您知道海州厂职工现在在背后都怎么称呼我吗?管我叫四不厂长,不抽烟,不喝酒, 不吃请,不收礼。”

    “哦?”常教授笑了, 说:“这个外号好啊!不光你,还有你的家属颜丹霞,都应该做到四不!”

    父亲和大哥都不抽烟,秦今朝十三四岁时倒也好奇过, 只是闻到抽烟之人浑身烟油子味道, 还有被熏黄的手指、牙齿,便敬谢不敏了。

    至于喝酒, 他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只是喝下去一杯酒后, 脸就红得厉害,别人唯恐出事儿,也就不敢再劝酒,他自己也以此为借口。久而久之,他不能喝酒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在酒桌上,别人推让两下, 见他不喝, 也就算了。要真是死乞白赖的劝酒, 那就是纯粹的坏心眼了,以秦今朝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没谁会这么不开眼。

    至于不吃请,不收礼。他惯来都是请别人吃饭,不管是以前上学,还是后来在化工部上班,乃至于到海州厂,升任副厂长也是如此。至于不接受送礼,日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正常走动的,今天你送我些家乡特产,明天我送你些自家做的吃食这种,但是贵重的,他是坚决不收的。不光是他,颜丹霞也是如此。

    两人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某一次,秦今朝不在家,颜丹霞接待了某位副处长的夫人,都是一个厂的职工,但平时来往很少,颜丹霞虽然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但还是接待了她。

    聊了一会儿,那位副处长夫人就将袖子撩开,露出手腕上一只金光灿灿的手镯来,她的话题就往这只手镯上绕,说这只手镯是老物件了,三十克重,纯度很高,破四旧时被家里老人藏了起来,前不久刚刚传给她的。

    近些年来,确实有很多人都开始戴首饰了,项链啊,耳环啊,戒指啊,戴上去确实挺打扮人的,颜丹霞自己也有,婆婆崔胜芳送的,还有丈夫送的,黄金的,珍珠的,翡翠的都有,她也很喜欢,只是佩戴的机会太少。

    不管是出于她自己七级钳工师傅的身份,还是基于秦副厂长夫人的身份,都不适合。

    在班上时,她是钳工师傅,戴那些零零碎碎的,不符合厂里规矩,也累赘,干活不方便;是秦厂长夫人时,要朴素、低调,不想因为她戴了贵重首饰而引发别人对于秦今朝的议论。

    也就周末,回归到颜丹霞这个二十八岁女青年身份时,回归到和秦今朝如其他人一般,是个普通的,也想赶时髦的小夫妻时,有机会带一带。

    颜丹霞虽然寡言,却不傻,她知道这位夫人别有目的,一开始还顺着她的话夸赞两句,之后就只微笑,不说话了。这位夫人自己干说了几句,有些说不下去了,就只好道出自己的来意。

    是丈夫派她来的,想要谋求处长职位,想让颜丹霞吹吹枕边风,这枚金镯子就是她的谢礼。

    这种事儿,她从崔胜芳那里听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崔胜芳是当闲聊、趣事一般和她说的,但她自然知道,崔胜芳目的性很强,就是让他们提高警惕,做清正廉洁之人。

    听婆婆讲的时候,颜丹霞听得很认真,但总是觉得距离自己很远。这会儿真的遇到了,倒也从容得很。将崔胜芳传授的那一套拿出来,客客气气地将那金镯子推回去,说她作为干部家属,是接受过上级部门严格的教育,绝对不会干涉丈夫的公事,礼品绝对不会收,让她收礼,就是把她往监狱里边送。秦今朝做事一向公正,只要她的丈夫有能力,就一定会培养提拔云云。

    语气虽然客气,但态度却是坚定的,推拒几回之后,见颜丹霞坚决不收,那人只好悻悻离开。

    等秦今朝回来,颜丹霞才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两人便也达成一项共识,就是收礼不徇私枉法,做一个公正、廉洁,的人民干部和干部家属。

    秦今朝将这件事情用炫耀的口吻跟常四海说了。常四海也很满意,说:“当年,你还没跟小颜表白心意的时候,我就暗暗考察过她的人品,是个心眼儿正,有坚持的人。做领导干部,自己的品质素养很重要,家属同样重要。我虽然不当干部,但看史书。你看历史上,有多少贤臣明吏是毁在家人手里的。你是个有能力,也有上进心的,所以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要经得起查证,不能有任何的瑕疵,这样,才能实现理想、抱负,更好地为人民,为国家服务!”

    秦今朝坐正了身体,郑重地跟这位待他如子侄一般的教授承诺,说:“我会牢牢记住您的这番话,永远记得我的理想和抱负。”

    两人一起吃了一餐不算是太丰盛,但味道还算不错的饭菜,将桌面上的食物都吃干净,秦今朝才送了常教授回了家属院休息,而自己则离开了化工大学。

    前期的铺垫他已经做好了,后面就依靠祝焕之教授了。他在化工体系内非常有影响力,他感兴趣的项目,便是国家也是比较重视的。

    待等到11月份,秦今朝被通知,去燕市参加“管控一体化”项目说明报告会议之时,颜丹霞也安排好海州厂的事情,准备去化工大学,担任化工部技工短期培训,钳工课程的专业老师。

    就是颜丹霞曾经去参加过的培训。因着培训效果很好,便被一直保留下来。

    时隔两年左右的时间,她从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老师。

    她之所以被选中成为老师,一是因着她这两年成长非常迅速,她在第二机械厂八级钳工老师傅发明的划线法基础上,引入数学公式,从而改善成为的“验证对比划线法”,被推广至全国,成为很多青年钳工入门之法。

    二是不光她本人成长了,带徒弟带得也颇有成绩。其中一名徒弟刘大刚在今年9月份举办的,第二次化工行业技能大比武中,斩获银奖,这对于一名刚刚从事钳工行业一年多的新人来说,是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另外两名徒弟虽然稍有逊色,但也已经开始独立完成作业,海州厂的维修车间钳工组在她的带领下,整体水平上升了好几个台阶,再不是离开了她,维修工作就要停摆的时候了。

    三是有人推荐,这人就是机械二厂的八级钳工高师傅。颜丹霞在推广“对比验证法”时,是跟这位师傅沟通过的,毕竟他才是最初的发明者。

    高师傅向来无私,自然是同意了的。之后颜丹霞在提到“对比验证法”时,每次都会把高师傅的名字放在自己名字前面,算是两人共同合作完成的一项发明。

    高师傅一直跟颜丹霞写信交流钳工心得,算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他这两年一直担任短期班的钳工老师。随着思想解放,改革的深入,还有蒯鹏事件的发酵,他自觉自己的思路跟不上年轻人,有些思想没有扭转过来,暂时跟不上新时代的发展了,怕误人子弟,便决定辞去这一工作,并推荐了他非常欣赏的,思维超前、思想开阔、脑筋活跃的颜丹霞来接任。

    还有一位推荐者,就是她的好领导,好同事,秦今朝。他听说那位老师傅不准备再继续担任老师,就推荐了自己的妻子。

    颜丹霞的努力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她干的是钳工,就努力提高钳工技能,干维修,就走遍车间,了解那些外国机器的性能、结构,每一个零部件,让自己可以不用求助外单位,而具备独立修理的能力;当了师傅也是一样,就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脑子中的东西可以清楚、明了地传授给徒弟们,让他们早日成才、独当一面。

    可以说,除了炒出好吃的菜外,她想干的事情,就一定会干成。

    颜丹霞这样能当好师傅的人才,不能只造福海州厂,还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培养出更多的钳工人才。

    于是,他就举贤不避亲地推荐了颜丹霞。

    有了这两人的极力推荐,不久之后,颜丹霞就接到了短期培训班的聘书。

    两人去燕市的时间差不多,秦今朝索性就调整了出发时间,跟颜丹霞一块走。

    培训班虽然开班两个月的时间,但为了赶全国各地而来老师们的时间,都会把课程集中在一起完成,所以颜丹霞只需要在燕市停留十五天的时间。

    赶回燕市,在家里安顿好,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两人就一起出发,一个去化工大学报道并第一次登上讲台,一个去找祝焕之教授商量项目的事儿。

    在岔路口分开,秦今朝笑着面向颜丹霞,说:“颜老师,今天一切顺利!”

    当老师和当师傅还是有区别的。

    当师傅就像是日常说话一样,在车间里,在实物面前将知识传授出去,可在课堂上却不一样,同学们瞪着一双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无数双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凭着一双肉嗓子去讲,压力还是挺大的。

    她有些紧张,不过一路上两人都在聊天,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会儿要跟秦今朝分开了,她还有一点点的舍不得,好似是头一次离开家大人去上学的小孩子。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秦今朝送他们到机械二厂,安顿好后,先行离开的场景。

    那时候,两人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颜丹霞感谢,甚至有些崇拜那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年轻人,觉得他办事妥帖,不管是做事还是人际交往,都游刃有余,比任何人都欣赏并认可自己的能力,也是她头一次对父亲以外的人产生了恋恋不舍之感。那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她竟然嫁给了秦今朝。

    也是在这里,秦今朝第一次向她表白。

    转眼间,竟然都过去一年半的时光了。

    她朝着秦今朝笑,说:“秦厂长,你今天也会顺利的!”

    两人相视一笑,秦今朝不动声色地往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便迅速地抱了颜丹霞一下,而后迅速分开,又撩了撩她的头发,说:“中午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你自己解决,下午看着时间方便,我过来接你。”

    颜丹霞碰了下他的手,一触即分,说:“这里我熟!下午下了课,我就自己坐公交车回家,你忙你的,别操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儿,丢不了的!”

    有人从身边经过,秦今朝拉了颜丹霞往旁边又让了让,说:“好,那你自己行动。”

    颜丹霞的课安排在下午,不过上午需要报到、办理手续。今天是颜丹霞头一次以老师的身份站上舞台,这人生中的第一次,要不是时间不方便,他还真想见证呢。

    虽然殷切叮嘱着,但他对颜丹霞充满了信心,她绝对能当好一名教师!

    颜丹霞笑着,轻轻推了下,说:“你赶紧走吧,祝教授该等急了。”

    讨论会定在后天,跟祝教授见面,做讨论之前的沟通是定在明天的,结果祝教授听说他回了燕市,就迫不及待地让他今天就过来了。

    “好”,秦今朝答应着,说:“我看着你上楼。”

    这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幼儿园的小朋友了,颜丹霞笑着,突然靠近,在秦今朝脸颊上亲了一口,而后快速转身跑走。

    秦今朝手捂着温热的脸颊,失笑不已。谁会想到,一本正经,严肃寡语的颜师傅,也有调皮的一面呢。

    他走进祝焕之教授的办公室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祝焕之已经等他一会儿了,见到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是得到消息了?”

    秦今朝纳闷,“什么消息?”

    祝焕之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便坐下来,说道:“管控一体化项目,已经被计委列为‘七五’计划重点备选项目之一!”

    秦今朝真是不知道,惊讶了一瞬后,也高兴起来。

    计委就是国家计划发展委员会,是主管着国家国民经济规划和市场宏观管理的重要部门,祝焕之教授将项目形成文件上报之后,受到了计委的高度重视。

    “七五”计划,就是第七个五年计划,具体的实施时间是1986年到1990年,能被选入这个项目,就意味着会获得国家经济上、政策上、人力方面的大力扶持。

    两人聊了一会儿,待等到项目组其他人员过来,祝焕之给他们互相一一介绍,便去了会议室,针对于这个项目所面临的问题,开始集思广益,面对面地讨论,并针对于明天的讨论会,开始提前演练。

    说是讨论会,其实就是更加深入地听取这个项目的思路、收益等,作为是否将“一体化”项目最终列为“七五”计划的重要指标。

    身处在同一地区的颜丹霞带着自己的证件、介绍信等去报道完毕,便被安排到化工大学教务处临时给腾出来的会议室里。

    距离她之前上课的教室不远,步行大概三四分钟就能到。教室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两名来自于国内其他大厂的优秀技工。

    短期培训班办了两届后,觉得培训效果好,便扩大了规模,同期开办四个班,其他课程都是一样的,就是针对于不同工种会有专业老师教授,今年还首次开设了英语课程。

    从今年开始,开学时间提前了一个月,预计从明年开始,一年开两期课程,年中一次,年末一次,之后便形成传统,成为化工行业技工们进修的一个渠道。

    颜丹霞即是短期培训班的优秀学员,又是全国有名的技工师傅,从时间线上看,不管是她的高级技工的评级,还是后来发明的划线法,都是从培训班毕业之后发生的,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的改变都是因为上了培训班。这就给同学们以极大的激励,她就是位现成的榜样。

    所以,下午,当上课铃声响起,颜丹霞踏入教室,便收到同学们热烈的掌声。

    她懵了一瞬,很快就恢复正常,迈着长腿,踏着从容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而后将手中自己准备的教材轻轻放在讲台上,脸上带着微笑,友善地环视着端坐的同学们,目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起立!”一个女性声音喊道,而后众位年龄不一,穿着大不相同的同学们便参差着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高喊:“老师好!”

    看着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眼睛,颜丹霞就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是报着期待而又渴盼的心情,虔诚地对待每一堂课,每一位任课老师,渴求从他们身上汲取知识,武装、壮大自身。

    她不知道当初他的老师们是否如此时的自己这般,感觉肩膀沉甸甸的,陡然生出一种责任感,还有使命感,心中暗暗决定,一定要将自己所知、所会,尽可能多地教授出去,方不辜负这一双双眼睛,不辜负曾经通过这次短期培训班获益匪浅的自己,不辜负秦今朝和高师傅的举荐。

    她张开喉咙,放大声音,清亮地说:“同学们好,请坐!”

    按照之前在课堂上学到的经验,颜丹霞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做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是一一点名,让同学们也做自我介绍,算是师生之间互相认识一下。

    颜丹霞记性很好,等同学们介绍完毕,这一班的四十名同学,她也认识个七七八八。

    她将学生名册收起来,而后打开自己带来的讲义。在座的诸位,全都是有钳工基础的,其中几位,还是化工部技工比武大赛的获胜者,便不能像是对待新手那样,从零开始教起,得让他们短时期内掌握更加先进的手法,提高技工水平才行。

    为此,颜丹霞将自己那位在比武大赛中获得银奖的徒弟刘大刚,还有去年去参加过比赛,如预料中的一样,颗粒无收,但比赛之后痛定思痛,开始奋起直追,苦练本领的牛海作为参照物,总结他们欠缺之处,该怎么样去补齐、提高,并询问本人的意思,还有维修车间其他工人的意见,最终才编写出来这份讲义。

    这份讲义,她分别给秦今朝、林玉峰还有高师傅看过,都说相当不错,很实用,如果真的认真去学,肯定可以取得很大进步。

    秦今朝建议她可以把这份讲义再扩充一下,便可以当成进阶版的钳工教材了,还准备联系教育出版社,看看是否能够以工具书的方式出版发行。

    她知道秦今朝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心,以自己为荣,但出书这事儿,她想都没想过,她看着秦今朝,问着:“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那可是出书啊!是要门槛的!”

    秦今朝笑:“我是把你想得太好,可不是妄想,也不是美化,是你本来就好!怎么突然妄自菲薄,不自信起来了?”

    颜丹霞被他这两句真诚无比的夸奖说得心花怒放,秦今朝如是想自己,自己也是如是想他的。两人结婚,在一起过日子已经一年多了,双方好的不好的状态都见过了,最真实的那一面也都袒露无疑,可还保持着刚刚恋爱时候的美好。

    大概因为两人相爱的基础是忽略了年龄、外貌的精神上的互相欣赏吧,越深入了解,便更能了解对方性格、为人方面的闪光点,像是宝藏一般,总是能给人惊喜。

    颜丹霞没担任其他职务,上完两节合在一起的大课后,就可以下班了,不过下课之后,被几名同学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直到下节课的老师来了,颜丹霞才赶忙给对方打个招呼,赶紧离开。

    走出化工大学,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了十多分钟,便等到了开往家里的公交车。

    第80章

    家里头只有保姆阿姨一个人在, 见颜丹霞回来了,赶紧热情地将她手中的挎包接过来,说:“颜老师, 你回来了, 润肺清喉汤我已经煮好了, 一直在炉子上坐着,这就给您端过来。”

    颜丹霞有些惊讶于这位阿姨的积极主动还有贴心。

    阿姨连忙解释说:“中午,崔主任走之前吩咐我的, 说你第一回 当老师,说那么多话, 嗓子肯定不舒服,让我帮你熬的。我专门去同仁堂抓的中药,有罗汉果、菊花、枸杞、红枣,润肺补气效果最好了。”

    颜丹霞确实嗓子不舒服, 痒痒的, 好像总是有痰卡着,老想清嗓子。

    她捂住嘴巴, 轻轻咳嗽一声说:“谢谢。”

    一杯热乎乎,带着些中药独特的苦涩味道, 又泛着甜意的茶水下肚,颜丹霞喉咙、肺部熨烫无比,舒服了许多,她的心里也暖暖的。

    这就是被人关心着,时刻放在心头上的感觉!

    刘艳娟有时候会说些,她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而厂里的家长里短中大多数也都和婆媳矛盾相关。

    好似婆婆和儿媳之间就是天然的矛盾、对立体。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她结婚之后才关注到的, 以前事不关己, 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听就得。但等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和自己有关之时,她已经嫁给秦今朝,并且融入进了秦家这个温馨的家庭。

    她跟婆婆相处得非常和睦,崔胜芳和秦远志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摆出身为上位者的尊严,还有长辈的架势,和秦今朝一样,都很尊重她,爱护她,发自内心的将她当成自家孩子来对待。

    颜丹霞喝完了一杯水,又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发,便接到了秦今朝打过来的电话,问她到没到家,第一次当老师的感觉如何。

    颜丹霞知道他是趁着讨论会的间隙出来打的电话,时间紧迫,便只回答说:“还不错,晚上回来和你细说。”

    秦今朝的声音就带了些笑意说:“好,我今晚会和项目组的人一块聚餐,你和爸妈先吃,我晚些回去,你等着我。”

    颜丹霞应了一声,问:“那边怎么样?顺利不?”

    “也还好,这种讨论会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

    两人又聊了两句,便各自挂了电话。

    颜丹霞从客厅里走出来,吩咐保姆阿姨:“今朝今晚不在家里吃饭,可以少做一些。”

    “好的,小颜同志。”

    颜丹霞在这个家里有两个称呼,一个是丹霞,秦今朝和崔胜芳这样称呼她,一个是小颜同志,秦远志和保姆阿姨这般称呼她。

    稍晚些时候,崔胜芳也下班回来,她手中提着一个铝饭盒,有些神秘地将饭盒拿出来,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铝饭盒散发着热乎乎的香味,颜丹霞微微凑近嗅了嗅,眼睛立时一亮,说:“是你们单位食堂做的藕夹!”

    崔胜芳单位食堂做的藕夹味道一绝,崔胜芳给她带过几次,这特殊的香味,她一闻就知道。

    崔胜芳见她这般高兴,便将饭盒盖打开,让阿姨拿了筷子来,递给颜丹霞。

    颜丹霞夹起一块来,先送到崔胜芳嘴边,崔胜芳张口吃了,催促颜丹霞,说:“知道你爱吃,专门给你弄的,你赶紧吃。”

    颜丹霞不辜负崔胜芳的好意,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清脆的藕,肉香,还有油炸过的面香,混合在一起,格外好吃。

    “冬天,怎么还有藕呀?”颜丹霞好奇地问。

    崔胜芳笑,说:“后勤从南方进来的,说是将鲜藕埋在泥地里,放在避光的地方,定期翻动,就能长期保存。我听说后勤进来了这么稀罕的食材,就拜托食堂师傅给你做了一份儿,庆祝你今天第一次当老师!”

    瞬间,一股暖流流过颜丹霞心间,她张口,动情地说着:“谢谢妈!”

    她还没有记事儿,就没了妈妈,后来跟着爷奶在老家生活,备受他们的苛待,后来跟随父亲生活了几年,两人都是不擅长表达感情,不喜欢说话的人,平时交流也非常少,也因为两人多年来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隔阂比较深。

    只在父亲弥留之际,顶着父母、兄弟的压力,当着海州厂领导的面儿,执意将海州厂的工作岗位传给自己时,她短暂地感受到了亲情。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在父亲心目中,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还是侄子,地位都比她要高。

    可惜啊,时间太短暂,刚刚拥有,便失去了。

    可是,在崔胜芳这里,她终于感受到了亲情的滋味。未曾拥有的时候,她不觉得如何,拥有了之后,她才觉得,这份感情有多么可贵。

    这一声“妈”,她叫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她的微妙变化,崔胜芳也感受到了。颜丹霞对她来说,不光是自家儿媳妇,还是一个非常有潜力的后辈,一个自强不息的年轻人。

    她活了五十多岁,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最欣赏的就是颜丹霞这种人,不抱怨,不怨恨,不将问题推托到别人身上,只是闷头充实自己。后来跟秦今朝结婚,自强的脚步也从不停歇,练习英文、钻研专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学习习惯。也从不依仗副厂长夫人的身份,还有公婆的背景来谋求什么,嫁到他们这样的家庭,她也依旧还是她,没有沦为谁的附庸。

    颜丹霞的点滴,崔胜芳都看在眼里,觉得没有比她更好的儿媳妇了!

    颜丹霞吃了一块藕夹,就不再吃了,准备一会吃饭时大家一起吃。之后,她和崔胜芳主动说起第一次当老师的表现和感受。

    崔胜芳带着笑容听着,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说得没错,既然接了这项工作,就要认真负责,担得起这份责任。”

    “嗯,我会的!”颜丹霞说。

    稍晚些时候,秦远志也回来了,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崔胜芳还开了一瓶果酒,三人一块喝了些,庆祝颜丹霞成功担当起老师这一新职务。

    秦今朝回来得也不算太晚,8点刚过,就打了。先去客厅跟父母打了声招呼,随即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颜丹霞吃完饭后,陪着公婆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回了自己屋。这会儿看着自己的讲义,温习明天下午讲课的内容。

    秦今朝先去洗漱,而后在卧室里换睡衣。颜丹霞便一心二用地将今天课堂上的事情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诉说着。

    跟秦今朝说的,跟崔胜芳说的,略有不同。跟崔胜芳不好意思吹嘘自己,在秦今朝面前就自在多了,说了自己有多受欢迎,说原来这些同学们之前就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看见了报纸上的报道,对于海州厂的事,也是如数家珍。

    “西南化肥厂过来的那位同学说,他们厂内还开展了学习海州厂的活动呢,也成立技改办公室,改革厂规、制度,也举办了关于蒯鹏事件的大讨论。其他同学们也说,海州厂的事情,对他们厂里产生了很大影响!”

    颜丹霞说这话时,语气极为骄傲、自豪,可想而知,她在课堂上,面对着那些同学们羡慕、崇拜的话语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秦今朝早就知道海州厂如今在化工行业内的影响力不同往昔。

    就比如牛副部长和王司长,但凡去下属企业单位视察,必定会提到海州厂,号召大家多多向海州厂学习。

    同时,沙广军作为海州厂上一任厂长,也在发挥作用。他所在的技术创新督办处虽然部门不大,但到底是化工部的部门,实际权利却是不小,负责监督、督促各个工厂的技术创新工作。

    也经常下工厂督办工作,就不免会和这些工厂的领导们讲起海州厂的发展史,对于将他一手推进部里的秦今朝更是赞誉有加。

    更何况,海州厂更是时不时就会见诸于报纸,举措、事迹都是前所未有,大大契合着领导人“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改革思想。

    逐渐成为化工行业内,乃至于国有大型企业,在思想上,行动力上的领导者,还有风向标。

    就连这次的“管控一体化项目”可以立项,并且进入到计划委员会的视野中,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海州厂前期的积累。

    从废水利用装置再到一段炉烧嘴改造,还有近期引进应用上的带压堵漏密封技术,以及其他小一些的发明和改进,都获得了巨大成功。

    这就证明着海州厂在技术前瞻性和性能优化改进,以及高效、节能方面有着非常独到眼光和头脑,立足于国内,却放眼于国际,对于国内和国际上化工行业的行情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也是时刻关注。

    这就让计划委员会对于海州厂提交的项目天然就带了好感,在仔细研读、评估了祝焕之教授等人提交的报告后,便又更重视起来。

    这是要把传统的化工技术和电子技术、现代控制技术相结合,这在我国还是首次,真要做成了,其他化工工厂甚至钢铁、石油行业都可以借鉴起来,对于我国轻、重工行业的发展,又将是一次重大的改革和进步!

    这也是计划委员会将“管控一体化”项目拟列为“七五”重点项目的原因之一。

    这些秦今朝自然是清楚的,他每每回顾自己来海州厂这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做出的成绩,也会有自豪感,但此时在自己妻子这里感受着她的骄傲、自豪,却又让他的自豪感倍增。

    他的妻子从别人那里感受到了海州厂的影响力,而海州厂如今的地位是她的丈夫一手造就的,这种感觉,就叫与荣有焉。跟自己得到“青年突击手”、“优秀职工”的奖状,拿到七级钳工职称时的感受是一样的。

    她以这样的丈夫为傲!

    秦今朝从她的骄傲中,感受到了能被爱人引为荣耀的骄傲。

    两人的话题便进行不下去了,关好门,在被窝里做最更深入的交流去。

    秦今朝的讨论会一开就是五天,会议结束那天,正好赶上周日,颜丹霞下午没课,两人本来打算出去玩玩,逛逛的。

    如今的燕市,隔一段时间不回来就变了一个样儿,仿佛沉寂已久的城市逐渐焕发出新的生机。两人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块出去逛,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目的,就是随意上一辆公交车,或者只是步行,看看街景,看看人们的穿着打扮和精神面貌。

    正准备出发时,秦今朝接到一个电话。

    挂上电话,秦今朝有些遗憾地说:“高义来电话,今天下午会在西苑饭店招待美国德古公司派过来的考察团,他心里头没底儿,希望我跟着一起。”

    在中技进出口公司的努力下,鲁东化肥厂和德古公司已经在进行最后的谈判,在合作最后敲定之前,德古公司派出考察团,准备去鲁东化肥厂实地考察是否具备引进、建设项目的资本和能力。

    他们是昨天下午到的,祝焕之缺席了“管控一体化”项目讨论会,亲自去接待了考察团一行人,高义也早早赶到燕市,且跟秦今朝见过面,但这次在西苑饭店的招待会却是临时行程,秦今朝之前不知道。

    据高义说,这次招待会是在中技公司的建议下召开的。

    这一行人虽是因着公事而来,但对古老又神秘的东方充满了好奇,听说只在燕市停留一天就去鲁东表示了遗憾。

    中技接待人员获知这一消息后,就和高义商量着更改行程,建议先安排他们在燕市浏览名胜古迹,然后举办个规模比较大的欢迎酒会。

    都说欧美人古板,讲原则,不讲人情,可中技的同志们经常和他们接触,却知道,并非如此。都是人,就都有自己的好恶,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公事儿的,太少太少了,起码他们这些资本主义公司的雇员没有这么大公无私。

    不管是在燕市旅游、品尝美食,还是参加欢迎酒会,都是个人受益的事儿,考察团一行人先受益了,被哄高兴,在合同谈判时,就会比较好说话些。

    高义自然没有意见,于是,今天上午就安排了车辆,亲自陪同这一行人去爬了长城,晚上就在他们入住的西苑饭店举行欢迎酒会。

    西苑饭店是今年年初刚刚建成的,国内没像国外那样,按照星级来定义酒店等级,不过如果评级的话,也相当于国外四五星级标准了,是目前燕市最高端、豪华的酒店之一,集住宿、餐饮、大型商务宴会、会议为一体。

    在这里招待美国德古公司一行人,着实算是用心了。

    “那你就去呗,咱们随时都可以出去玩。”颜丹霞听了秦今朝的话,并不觉得扫兴,很大度地说。

    鲁东化肥厂的事儿,她从秦今朝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很佩服高义的魄力。这种从小了说是帮助高义,从大了说是帮助兄弟企业的事儿,她自然是非常支持的。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高义听说你也在燕市,也想邀请你。”

    他知道颜丹霞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也不擅长和其他人交流,所以也不强迫。

    这次德古代表团中,有国际顶尖化工机械类的专家在,而且学习了这么久的英文,虽然有时候会和秦今朝用英文对话,但却没有实战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说话自己能不能听得懂。

    颜丹霞稍想了一会儿,便同意说:“我去,长长见识去。”

    她低头,看看自己略有些正规的衣服,问秦今朝:“我穿这身合适吗?”

    秦今朝上下打量一番,手指抵在下巴上,笑着说:“相当可以!咱们也不需要像西方人那样穿礼服,穿正装即可。”

    颜丹霞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中规中矩,上身是小灰格子的小翻领上衣,露出浅红色毛衣衣领,下身是灰色裤子。不管是上衣还是裤子,都是上好的毛料,由裁缝量身定做的,穿起来腰线分明,裤线笔挺、立体,将人衬得腰背挺直,腰细、腿长的。

    这是秦今朝送给她的教师礼物,昨天刚刚拿回来穿上,在崔胜芳常用的裁缝店那里定做的。

    这种掐腰,特别显身材的衣服,颜丹霞还是头一回穿,试穿总感觉有些别扭。但裁缝师傅说,现在大家都开始穿这种合身的衣服,不再流行肥肥大大的。秦今朝一劲儿地夸她穿着好看,眼中满是欣赏,她也就适应了。

    她又看向秦今朝,他上午开会,回来之后就忙着吃饭,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高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身上穿的还是上午参加讨论会的那身衣服,成套的藏蓝色毛呢干部服,穿在这样高大挺拔的身体上,去任何场合都不掉价。

    “你就穿这身吧,好看!”颜丹霞夸赞道。

    秦今朝笑:“好,那我就不换了。”

    颜丹霞又摸摸自己的脸,依旧素面朝天,就是保持了经常修眉毛的习惯,加之结婚后生活幸福,人愈加漂亮,整张脸都亮堂堂的,也白了许多,两腮晕红,透着健康的色泽。她抿抿嘴唇,询问自家丈夫的意见,“我要不要抹点口红。”

    秦今朝不禁想起新婚之夜的颜丹霞,那天她化了妆,嘴唇红红的,最后那些口红都被自己吃进了嘴里……

    秦今朝忙晃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景象甩出去,给建议说:“抹不抹都行,都好看。”

    颜丹霞白他一眼,这话,说和不说没有区别。

    秦今朝讪讪地笑,凑到她跟前,和她一起照镜子,说:“我的意思是,你天生丽质,浓妆淡抹总相宜。”

    颜丹霞脸上的红晕颜色更深了些,轻轻推了把秦今朝,“你先开车去。”

    这次回京,秦今朝是开车过来的,小涂还有厂里技改办公室的庄明东,还有被提拔为总工的苏淮,以及技改办公室另外两名参与了“机电一体化”项目的核心成员是一起过来的,被安排在化工部招待所。

    今天上午讨论会完毕,秦今朝就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后天返回海州厂就好。

    他把车自己留了下来,这会正好带上颜丹霞一块前往西苑饭店。

    他哈哈笑,手掌在颜丹霞肩膀上揉了下,而后在热辣辣的脸庞上亲了一口,这才说:“我去车上等你。”

    再出来的颜丹霞嘴唇上是淡淡的红,她只沾了一点口红,而后用嘴唇抿开,看起来非常自然。这不算浓烈的颜色点缀出色的五官上,让她更加漂亮了几分。

    在秦今朝满是赞赏目光的追随下,颜丹霞昂着头,坐进副驾驶。

    今天天不算太冷,两人又全程都在车上和室内,便穿了同款的毛呢大衣。

    西苑饭店在燕市的西边,正好和家里所在区域在对角上。距离颐和园不算特别远,不过两人上次去颐和园玩时,这边还没开业,这会儿看着崭新又气派的大门头,顿觉跟附近的皇家园林有相得益彰之感。

    从大门开进去,顺着宽敞的林荫大道往进开,经过了西苑饭店的主楼,便绕到了旁边,专门举办小型宴会的会议厅里。

    这会儿,会议厅里人头攒动,粗略看来,有二三十号人。

    铺了厚厚地毯的大厅里,在房间两侧摆放着自助餐台,放着一些水果,小点心什么的,穿着西式马甲的年轻服务员们托着装了红、黄、白各式颜色的酒杯,穿梭其中。

    有一名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过来,礼貌地点头,而后面带笑容地问:“请问您两位是不是秦今朝秦厂长和夫人?”

    秦今朝颔首,那位工作人员笑容就更深了几分,说:“秦厂长您好,高厂长刚刚交代我了,说是您来了,就立刻带您去他那边。”

    秦今朝这会已经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高义的身影,正端着个红酒杯,站在几名身高马大的白人身边,脖子往前伸着,正在努力听几人聊天的样子。

    秦今朝抓了颜丹霞的手挎在自己臂弯里,说:“好,带我过去吧。”

    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偏西方的场合来,略有些好奇地打量一番,便将目光收回来。目不斜视地跟随着秦今朝的脚步往前走。

    中途,秦今朝遇见了好几个熟人,便停下脚步,先寒暄一番后,又给他们正式介绍颜丹霞,“这是我妻子,颜丹霞同志。”

    然后,颜丹霞就发现,这其中有好几位都是知道自己的,会客气地跟自己握手,而后说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颜丹霞,老是从秦今朝那里听说你的事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两位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颜丹霞转头,看着秦今朝,而后又转过来,笑着客气道:“您过奖了!”

    因高义还在等着自己,秦今朝也没多和这些人聊,说着“等会再聊”,便挎着颜丹霞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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