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狼,回来!”
南戟河沉声唤道。
天枢眸光微闪,利落抽刀,后撤,一气呵成。
此时污黑的长剑已经悄然浮到了蔺青阳左肩上方,如毒蛇吐信,暗藏威胁警告。
蔺青阳身躯摇晃,后退两步,侍从一拥而上,将他护在正中。
麾下战将铿锵拔刀,紧张防备南戟河一行。
蔺青阳踉跄站稳,缓缓低头,望向手中脏污的半块破碎衣料。
他的唇角淅淅沥沥淌着血,碎碎念叨,语气温柔得叫人头皮发麻。
“还没到我死期。”
“般若在等我。”
“我得把她……找回来。”
*
午后日光照进木楼,落到身上,惹人犯困。
南氏兄妹二人盘膝坐在木窗边,煮一壶养生清茶。
消息传回。
得知蔺青阳被母亲狠狠刺了两刀,重伤垂死,还要挣扎着要去找人,南念一不禁流露担忧之色,小心抬眼观察妹妹的表情。
只见南般若懒洋洋垂着眸,手中捻一根细长的茶匙,专注拨弄汤中浮沉的茶叶。
半晌,她终于慢声细语道:“阿母动手,最合适不过了。蔺青阳是何等敏锐的人,只有阿母,和他有血海深仇。”
蔺青阳屠了长生谷,那是母亲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母亲恨他,他能感受到那份血淋淋的恨意,不会多心起疑。
沉默片刻,南念一挽袖,替她斟了小半杯茶水。
“可惜未能击杀那厮。”南念一略觉遗憾,“他命太硬,到了那步田地竟还能催动本命剑,逼退阿母。”
南般若唇角微抿。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蔺青阳伤成了什么样子,就像亲眼见到一样。
她弯了弯眼睛:“他又下去找我了?”
南念一叹息:“是啊,这厮口口声声说要把你找回来,父亲若是撕破脸皮强行与他决战,恐怕弄巧成拙。”
南般若了然:“杀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杀死,他必定心中生疑,反倒坏事。”
南念一颔首:“正是有此顾忌,父亲按兵没动。”
她笑笑地抬起手中的茶,像饮酒那样与南念一碰了碰杯:“他伤那么重,还要往死瘴里去,说不定自己就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南念一观她神色,在她脸上找不到半分心疼。
再想想那个遍体鳞伤、不人不鬼的蔺青阳,也不知该说他可笑还是可怜。
南念一举杯,一饮而尽。
“那蔺……”
“不说他了。”南般若笑笑地打断,伸出手来,“阿兄,手给我看看。”
南念一唉道:“那么点皮肉小伤,早就没事了。”
“给我看!”
见她坚持,他只好拆开包扎的细布给她看。
一道利落平整的伤口,看着这道伤就知道下手的时候有多果断。
南般若用指尖戳了戳愈合的血痂,抬眼瞥他表情:“不痛?真不痛?”
南念一无奈:“你这就是在给我挠痒。”
她问:“蚂蚁的力气吗?”
南念一摇头:“那倒是不至于。”
出神片刻,她忽地笑了笑:“当然,我可比蚂蚁强壮多了。”
*
这些日子南般若藏身在炎洲老宅,南念一陪着她过起了隐居生活。
饮食起居都有专人侍奉。
午后,南般若用过清淡无味的养生药膳,在院中散步消了消
食,回到屋内,开始动手摆弄自己的瓶瓶罐罐。
每一只竹叶青色的瓶子里都装有十二枚解药,她面前的案桌上足有几十只瓶子,双手都环抱不过来。
阿母日以继夜,给她炼制了那么多解药!
眼睛看一看,都是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这日子过得哪里都好,除了一样——
“阿兄……”南般若从瓶罐堆里抬起眼睛,向南念一抱怨,“能不能别吃那个药膳了?我嘴里又淡又苦,好生无味!”
南念一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我这就让他们给你换个口味。”
南般若幽幽盯他:“我的意思不是换个药膳,我想吃炙肉,想吃臭桂鱼,还想吃……”
“停。”南念一断然拒绝,“你想都别想。”
南般若据理力争:“我明明就可以吃,我都吃过了。炙的炒的煎的炸的,我什么都吃过!”
“南般若!”南念一沉下脸来,“蔺青阳不拿你身体当回事,你自己心里难道也没数?”
见他动了真火叫她全名,她的气焰不禁弱了些,但还是有几分不服气:“阿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南般若,”南念一语气很重,“你要知道,蔺青阳那厮若是真的盼着你好,就不会让你服下歹毒的不死药!”
怔忡片刻,南般若点了点头:“我知道啊。蔺青阳就是个冷血自私的人,他只是为了他自己高兴。”
长久不凋的青春美貌,是她想要的吗?
不是,是蔺青阳想要。
看着她平平静静说出这样的话,南念一的心脏忽如刀绞一样痛。
他心生歉意:“般若……”
南般若扬起脸,冲他笑着摇头:“阿兄我没事的。我就是随口说一说,不是真想吃那些东西。吃那些,虽能满足口欲,肠胃却难受。”
半晌,南念一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嗓音微潮:“般若,委屈你了。”
南般若在他掌心摇了摇头。
她不委屈。因为她吃药膳,家人也一直陪着她清淡饮食,自她记事起,家中就不曾吃过一次大鱼大肉。
要不然南念一也不会清瘦得像根竹子似的。
明明是她拖累了他们。
*
南般若午睡醒来,发现南念一不见了。
她里里外外寻了一圈不见人影,难免心中惴惴。
直到晚膳送来,她总算看见了他。
原来他去了厨房。
“……阿兄,你,去厨房?”南般若心脏莫名漏跳了半拍。
南念一抬手招呼她:“快来,尝尝这个。”
南般若走到桌边,落坐,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兄长也会做菜吗?’
一份份膳食摆到她面前,她狐疑地抬头望向南念一。
他催促她:“吃啊,我特意让他们为你做的。”
“哦——”
南般若抿抿唇,舀起一勺养生糊糊,放进口中。
略一品尝,如遭雷击:“???!”
南念一得意道:“炙肉味的药膳,是不是很解馋?”
南般若眼角抽搐:“……”
她万万想不到药膳还可以难吃到这个地步——淡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夸张虚假的炙肉味,简直就是人间难寻的“至味”。
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南念一指着其他汤碟向她介绍:“这个是桂鱼味,那个是风干腊肠味,还有豆豉味、香葱味……你想要什么味道都能有。”
南般若生无可恋:“哥,亲哥,我知道错了!”
*
平静的时光流逝如水。
转眼便是月余。
这日南念一收到消息,蔺青阳终于离开炎洲,动身返回上京。
这些天,蔺青阳极少露面。
探子望穿秋水,也就隔着人群遥遥看见他一眼。
一身丧衣,瘦到脱相。
“蔺青阳走了。”南念一告诉南般若,“没死,活得好好的。”
她慢悠悠吃着药膳:“嗯。”
“他应当是死心了。”南念一探手摸了摸她脑袋,“山高水远,如无意外,今生你和他再不会相见。放心。”
她乖乖点头:“好。”
南念一认真凝望她的脸。
经历过那么多事,她看上去与从前竟然没有太大的分别。很乖,很善良也很美好,时而有一点点小坏意、小狡黠。
‘般若啊般若,你究竟当真就是这般简单剔透,还是……藏着心事,不想别人为你担心?’
南念一轻咳两声:“这些日子,书法与作画都拉下了吧?”
南般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兄妹二人离开堂屋,穿过实木长廊,来到宝塔形状的藏书阁。
楼阁掩在夏日茂盛的绿荫间,黑漆漆一座楼。
进入楼阁,推开左右木窗,光线便很敞亮。
南念一在宽大的黑檀案桌上铺开宣纸。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眸一看,只见南般若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
南念一挑眉:“往常不是都要抢着磨墨吗?”
南般若恍惚回过神,冲他懒笑:“今日不想。”
“那我自己来。”他冲她皱了皱鼻子,“正好,省得我盼啊盼,望眼欲穿,念几遍清心经都等不到一滴墨。”
南般若怒,伸手夺他砚台:“小看我——拿来!”
*
上京。紫宸殿。
东君令皇帝设宴,宴请百官。
众官员忐忑不安,进了宴殿中,纷纷不自觉靠近南戟河——敢与那个疯子抗衡的,也就他老丈人了。
南戟河正襟危坐,冷眼看着蔺青阳身穿白丧衣走进来,落坐东席。
宣赫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身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死寂片刻,蔺青阳淡淡抬眸。
“都愣着做什么?”他扬起手掌,挥了下。
白袖垂落,露出一截苍白瘦骨。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开始奏乐、歌舞。
热闹是热闹了,殿中气氛却更加沉重。
丝竹管弦听在众人耳中,倒更像是唢呐铜锣。
空气有了质量,压得人抬不起头,每一次呼吸,阴森滴水的寒气冲进肺腑,坠着心脏直往下掉。
一群人眼巴巴瞅着南戟河。
“东君,这是何意?”南戟河沉声开口,打破诡异氛围。
蔺青阳似是恍惚了片刻。
他缓慢转动眼珠,望向老丈人,认真说道:“邀诸君,与我共醉,三日方休。”
南戟河冷笑,拂袖而起:“本君可没空陪你装疯!尔等自便!”
“哎——炎君,炎君——”
众人压着嗓子急切呼唤,终究唤不回这尊镇邪大佛。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夭寿了!
*
京中的消息很快传到炎洲老宅。
南念一冷笑:“这就不装了,还以为他能多演几日深情。丧妻之痛?呵,还有心情载歌载舞,饮酒吃肉,真有你的啊蔺青阳。”
南般若托腮看他发火。
“般若,”他认真说道,“那种人,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费一点心思。”
她弯起唇角,乖乖点头:“我知道。”
她死了,他要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她知道。
他找了这么久,终于信她死了。
*
是夜。
晴朗的天空突然涌来滚滚黑云。
南般若睡下不久,屋上忽然响了个炸雷。
她惊醒,心脏重重乱跳,身体本能往身边人的怀里拱。
她摸了个空。
漆黑的帏帐内,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冰凉的被褥。
她睡得迷糊,恍惚间,双唇微分,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
同一时间。
端着酒樽,载歌载舞的蔺青阳,忽然失足摔下金阶。
“铛啷。”
酒液溅洒一地。
紫宸殿中霎时鸦雀无声,胆小的扔了筷箸,伏跪到案桌边上,浑身瑟瑟发抖。
良久。
只见蔺青阳缓缓翻了个身,平躺在厚绒殿毯上,双目失神,怔怔望着殿顶。
“般若……是你在叫我?”
第42章 鬼像她。
紫宸殿灯火通明,光华璀璨。
金枝烛台照耀满室香雾,蔺青阳跌倒,歌舞惊停,靡靡之息仍然弥漫。
他静静躺在金阶下,形销骨立,旁若无人,像一具苍白冰凉的尸体。
酒樽翻倒在他的左手边,清澈透明的酒水溅得到处都是,他的脸上也不可幸免,浅浅几滴,不是眼泪
,却仿佛比眼泪狼狈。
“般若……般若……”
这些日子,听到她的声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要他略微出神,总能听到她在身后唤他。
——“蔺青阳!”
有时脆生生地娇俏。
——“蔺青阳……”
有时带点委屈的鼻音。
——“蔺青阳。”
有时冰冷平静,似是要与他决裂。
更多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轻如耳语,带着一点抱怨:“蔺青阳,我饿了,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就在耳畔,那么清晰。
可惜每次回头,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
南般若被雷声惊醒,再难入眠。
辗转片刻,她干脆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炎洲的暴雨总是狂烈。
哗啦啦倾盆而下,砸在坚硬的黑曜石地表,回荡着一片金鼓喧阗之声。
她推开窗户,冷不丁被奔涌的水汽扑了一头一脸,呛得她狼狈掩住鼻子,砰一声摔上木窗。
匆匆一瞥间,只见老宅成片木屋木楼浸在大雨中,实心的木材沉甸甸吸饱了水分,看着又重又黑,潮意逼人。
就这么开了一下窗,衣襟全部湿透透。
南般若打了两个喷嚏,忙不迭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床榻,裹着被褥把自己卷成蛹,仍然感觉寒冷。
她身子骨太弱,即便盖着最好的火蚕丝织被,却还是感觉四面八方都漏风,尤其是双脚,怎么焐也焐不热,一丝一丝往外冒寒气,缩起来也没有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睡觉的时候感到冷。
蔺青阳就是个大火炉,有他在身边只会嫌热——大冬天都要踢被子。
*
蔺青阳感觉地上很冷。
他扶着额头坐起身,歪在金阶边上,微眯双眼,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宴殿。
好想把这些人……全杀了。
用他们身体里面流出来的血,暖暖手。
这么想着,唇角倒是勾起了温柔的笑容。
“铛啷。”
宣赫身旁的侍奉宫女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咚、咚、咚。”
一只玉杯顺着金阶滚下去,好死不死竟然停在了蔺青阳的脚边。
蔺青阳低头时,席间传出一整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俯身,捡起那只玉杯。
他望向左右,好声好气地问:“谁的?”
两侧官员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底下。
宣赫骇得不轻,他眼珠一转,撩起衣摆,一脚把那个闯祸的宫女踹下了金阶——死道友不死贫道!
“咚、咚、咚。”
宫女和玉杯一样,骨碌碌滚到了蔺青阳脚边。
她惊惶抬眸,没喊饶命,而是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地望向他。
蔺青阳黑眸缓慢眯起,转动玉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从上往下看,这宫女的眼睛竟有三分像南般若。
“啊。”他躬身凑近,轻笑,“这双眼睛,像我亡妻。”
宫女脸上有隐晦喜色一闪而过。
听闻东君丧妻,起心动念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蔺青阳望向宣赫:“我要带回去把玩。”
宣赫急忙点头:“哦,哦哦,东君自便,东君自便。”
蔺青阳啧道:“这是你的人。”
宣赫连忙谄媚笑开:“东君要,那自然便是赠给东君了!”
蔺青阳:“你挖。”
宣赫一头雾水:“什、什么?我什么?”
旁边的公公轻嘶凉气,掩唇小声提醒:“东君看上的是眼睛。”
宣赫浑身一麻:“嘶——”
说几句话的工夫,蔺青阳已经意兴阑珊。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去。
没回头。
看着这道高挑瘦削、身穿丧服的身影踏出殿槛,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满殿官员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喝、喝酒!喝酒!”
赶紧压压惊。
*
炎洲。
南般若病了。
当她发现眼皮沉重,怎么睁也睁不开,她心中便知要糟。
挣扎起身,扑通一声摔下了床榻。
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南念一赶到时,她已经烧得意识模糊,满嘴胡言乱语了。
“要……火炉。”她含糊地嚷嚷,“抱火炉,睡觉。”
夜里冻着了,她本能地想着,要是抱一个火炉睡,那就不会生病。
生病,真糟糕。
她不要生病,不要家人受累,不要他们为她担心。
所以,得要火炉。
南念一喂她喝下药汤,扶她躺下,听着她嘴里一直嘀咕火炉。
他赶紧令人送来几只梅花暖手炉,塞到她的手里。
“大的!要大的!”
南般若神智迷糊,力气却大,呼嗡一下把暖手炉全扔了出去,咣铛咣铛掉一地。
南念一:“……”
这病猫,从前生病的时候都是文病,如今怎地变成了武病。
“难受!给我火炉!”
她双眼紧闭,眉心蹙成一团,嘴里含糊不清,偏生还有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儿,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南念一又心疼又好笑。
他上哪里给她弄一只能塞进被子的大火炉?
“快睡吧般若,服了药,睡一觉,发发汗,很快便会好起来。”
他轻轻拍她,哄她。
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南般若蓦地睁了睁眼,视线艰难聚焦到南念一的脸上,仔细看清他。
“阿兄……”
“阿兄在,放心睡。”
“哦……”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我没事。好多啦。”
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赧然的神情,把手缩回被窝,闭眼睡觉,不再闹人了。
南念一失笑:“不要火炉了吗?”
她顶着沉重的脑袋摇头:“唔,不。”
南念一摸了摸她脑门,替她掖好四个被角。
照顾生病的南般若,南念一也算是经验丰富。
她生病了就喜欢睡觉,没日没夜地睡,只需要定时把她扶起来,轻轻拍醒,喂她饭食、水和药。她都会张嘴配合,乖得不得了。
果然,她老实躺下之后,再也没有变成武病猫。
*
上京城。
蔺青阳离开宴殿,独自一人去了那处烧毁的庭院废墟。
“喀嚓、喀嚓。”
这里无人动过,焦黑的地面看似坚实,踩上去却时不时突然塌陷,脚踝陷落进炭灰之中。
蔺青阳丧衣飘飘,恍若未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建筑物残留的轮廓,越过一桌桌扭曲凝固的冷蜡宴席,看见灰烬中残留了半角烧焦的红木牌。
他认出了自己的残字——亲家席。
“啊。”他道,“原是我给亲家准备的席面。”
他闭上双眼,这一片黑白灰的废墟一点点渲染上了鲜艳色彩,耳畔也渐渐浮起了喧嚣热闹的声音。
接亲,大婚,该是这样的。
噼里啪啦,那是一串串鞭炮在身后炸响。
锣鼓咚锵,喜庆满堂。
蔺青阳面露微笑,虚虚抬起手,牵住自己身旁娇艳动人的新娘,一步一步往前走。
道贺声不绝于耳。
他笑吟吟望向左右,冲着一桌桌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不错,新婚大喜,新婚大吉。
过了前庭,来到大堂。
喜娘吊梢着眉眼,在一旁扯着嗓子呼喊:“一拜天地!”
他微笑,牵着新娘,缓缓拜下。
“二拜高堂!”
她的父母端坐松鹤堂,他带她转身,面朝二老,端端正正拜了拜。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在一片吉祥喜庆的色彩之间,找到那一抹最灿烂的容颜——不对,错了,他看不见她的脸。
她顶着红盖头。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四
个角上缀有铜钱彩珠,刺绣有并蒂莲花。
“啧。”
她的绣花手艺,简直不敢恭维。
他笑吟吟与大红盖头对拜。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欢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牵着她,很有耐心地走完了冗长复杂的各种仪式,竟不觉得烦。
身体里有种奇怪的酥痒,令人沉溺麻痹,懒洋洋不想思考。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让他甘心停留。
他这一生都在往前奔跑,为了活命,为了野心,为了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践踏于足底。
他每一次驻足,似乎都是因为她。
南般若,他的新娘。
耳畔忽然响起喜娘的呼喊:“送入——洞房——”
啊,该进洞房了。
他抬手牵着她往里走,越过一对对金红龙凤烛。
洞房他熟,他不会再弄错顺序了。
坐帐、撒帐、揭盖头、共饮合卺酒、结发为夫妻。
烛火光芒刺出一个个漂亮的十字,熠熠光华之间,他的新娘美到不像话。
他拥着她,缓缓倒进大红帐。
一片暖融融的光晕漫向他和她。
白色丧衣顷刻沾染大片黑灰,周遭布满刺鼻的焦味与浮尘。
蔺青阳恍若未觉,在废墟之上缓缓翻身。
他忽地皱了皱眉。
“般若冷不冷?”他问。
他平静地自问自答,“该是冷的,连我都感觉冷呢。”
风吹着焦黑废墟,呜呜宛如鬼泣。
他的皮肤霜白如死尸,说话时吐出青碧的寒气,唇角倒是浮起了灿烂的笑容。
“奇怪。”
他抬起手,虚虚抓了抓。
“这么红,这么暖,怎么就……这样冷?”
他不解,蹙眉。
翻身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探手,摸到她冰块般的足,攥进掌心,催动真息,替她取暖。
*
上京城中闹鬼了。
起夜的孩童亲眼看见一片烧焦的院子废墟里面在闹鬼。
白衣男鬼抱着一根焦黑的木柱,嘴里一直碎碎念叨个不停。
两个更夫以为是酗酒的醉汉,围上前去吼叫驱赶。
然后他们就被鬼杀了。
孩童没能看清那个鬼的动作,只知道那鬼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一手一个,捏碎了更夫的脑袋。
孩童以为自己也会死,不料那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幽幽盯着他挂在腰间的草药包,盯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鬼说:“病秧子一个,像她。”
第43章 疯子鳏夫。
南府闹贼了。
南戟河夫妇闻讯赶回,看清眼前的屋子,不禁瞳仁震荡,良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什么家徒四壁的偷法?
只见女儿住过的卧房整个被人搬空,除了干干净净的墙壁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日光顺着窗户照进来,一透到底,一道道光栅之间上下翻飞着细小浮尘。
南戟河气到呵呵笑出声:“蔺、青、阳!”
天枢秀眉紧蹙:“这真是……招疯子了。”
此刻,偷东西的疯子正躺在南般若睡过的床榻上。
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褥,放下帐幔,呼吸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味道——她一个人的味道。
那一股纠缠他多时的冰冷死气终于滚出了他的身躯。
他深吸气,感受暖融融的甜香漫入肺腑。
眼睫颤了颤,缓慢阖下,盖住乌青发黑的眼眶。
他终于能睡着了。
*
蔺青阳闭门不出,宣赫派人送了眼珠子过去,被拒之门外。
宣赫亲自登门也连续吃了闭门羹。
东君府的老仆态度谦卑,嘴里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敷衍话:“东君还在睡。”
宣赫:“……”
他都来几次了,次次都是睡睡睡,蔺青阳是个睡神吗!
宣赫慌啊。
南般若死了,南戟河看自己的眼神明显不对劲,蔺青阳的态度更是让人害怕。
“都怪宣姮自作主张!都怪她!”
宣赫抓住身边宫人迭声诉苦,“寡人都劝过宣姮了,她非不听,偏要干,我早就知道会出事!这下好了,真出事了,怎么办!寡人要是杀了她的话,炎洲君和东君会不会原谅寡人?”
宫人吓得伏地叩首:“陛下三思,陛下三思!长公主怀有身孕啊!”
“喔——!”
宣赫竖起手指一点一点,“对,对对对!”
他缩着肩膀,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
他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光。
“来人啊!”宣赫叉腰挺腹,“给寡人把所有御医通通叫来,替长公主诊脉安胎!”
宫人震惊:“……”
长公主未婚先孕,难道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情?整个御医院都搬来,这这这…这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宣赫挥手:“愣什么,去办!”
皇帝意已决,不容他人置喙。
*
长乐宫。
宣姮死里逃生,成了惊弓之鸟。
看见宣赫带领一群人冲进来,她吓得抱住脑袋滚到了床榻里侧。
宣赫劝了几句便不耐烦了,命令几个宫女把宣姮拖出来,无视她的挣扎哭喊,示意御医们上前,轮流替她号脉。
“寡人必须知道,她怀的这一胎,究竟是不是帝火儿?”
“这……”御医面面相觑,强行按捺住异色,谨慎回话,“月份尚早,怕是难以……”
宣赫挥手打断:“寡人不听废话,谁也休想敷衍寡人!今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给寡人一个确切答案!”
“这个……”
一名年轻御医站出来:“得取胎血。”
宣赫大手一挥:“取!”
*
日暮时分,御医们一致认可,宣姮这一胎怀确实是帝火天命子。
宣赫大喜,当即奔出宫门,径直去了东君府。
不出意外又被拦在了府外。
老管家说辞不改:“东君还在睡。”
宣赫跺脚:“寡人真的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情!事关这江山社稷啊!东君!东君!”
他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号啕大哭。
“呜哇……呜哇……东君,寡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寡人真的好无助……你不能不管寡人啊……少了你这根主心骨,寡人日后,何去何从……呜哇!”
老管家眼角抽搐,心说,这个世间终究是疯成了看不懂的样子。
*
宣赫哭着离开东君府,目击者众。
很快,京中便起了流言,朝夕之间飞遍大街小巷。
坊间都在议论,长公主怀上了帝火天命子,只不知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要找东君商议,东君却始终闭门不出,说是一睡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在炎洲受了重伤,是不是……身子不大好了。
皇帝彻底乱了阵脚。
一日竟在朝堂上公然放出胡话,声称只要找到帝火天命子的生父,他便会主动禅位,此乃天命所归。
宣姮闻讯,吓得瘫软不起。
她痛哭失声:“宣赫这么逼婚,是想害死我啊!蔺青阳不是人,他是恶鬼!宣赫怎么敢这样逼他,啊,我命休矣!”
宫人连忙劝道:“殿下慎言!”
宣姮已经无法慎言了,她的情绪彻底崩溃:“宣赫他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他以为把我推出去,他就可以脱身吗?他以为蔺青阳会放过他?父君一世英明,怎么就能生出宣赫这个没用的废物啊!”
宫人伏跪一地,心丧若死。
*
蔺青阳这一觉睡得久。
睡醒,外面已经沸反盈天。
麾下纷纷进言。
“主君,皇帝小儿这是吓破了胆,把那帝位当成了烫手山芋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主君,该进则进!”
“虽然夫人新丧,但大事当前,不该拘于小节!”
“既然皇帝小儿搭好了台阶,主君不妨娶宣姮,受天命!”
蔺青阳淡淡瞥过一眼,底下立时噤声。
这些人也是放肆了。
大抵是以为,他这个鳏夫,失了智,丢了权柄。
“啊,你们真聪明。”蔺青阳抬起手,给众人鼓掌,“真是很会替我着想,如此激进,一定不是为了自己封侯拜相吧。”
众人大惊,纷纷跪下:“主君明鉴!属下
绝无私心啊!”
蔺青阳语声和煦:“权欲熏心,最容易露出蠢相。都回去照照镜子,动动脑子。”
众人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蔺青阳提步离开府邸。
他道:“想问就问。”
两名暗卫悄然现身,落后半步,挠了挠头:“主君,属下其实也觉着这几个人的样子挺蠢,却说不出个道道。”
“宣赫此人。”蔺青阳嫌弃道,“既懦弱,又冒进,蠢货还自以为聪明。闹这一出,是想驱狼吞虎。”
暗卫一点就通:“原来如此!难怪最近有风声说主君虚弱,皇帝小儿这是想引十八路诸侯来战主君啊!危机当头,这些人,居然还贸然劝进!”
蔺青阳问:“你说他们是不是蠢?”
暗卫认真点头:“确实!”眯了眯眸,抬手,往脖颈凶狠一划,“主君,这些个有了异心的蠢人,是不是……”
蔺青阳漫不经心摆摆手。
睡了个好觉,他精神不错,趁着太阳好,要去一趟郊外紫竹苑。
亡妻的东西,每一件都要收到身边来。
他平静地想着。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等到南般若病情好转,可以离开床榻稍微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她有些吃惊。
这些年待在那个人身边,她一次没有生过这样重的病。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个吹不得风、受不得寒、吃不得美食的病秧子。
“真奇怪……”
“奇怪什么?”南念一大步走到她旁边,给她披上厚绒外氅,“怎么就下床了?病没好全,歇着才是。”
南般若叹气:“阿兄,我哪有那么娇贵?”
南念一没说话,只用无情的眼神嘲笑她。
她嘀咕道:“大约是离开炎洲太久,水土不服。”
“没错。”他同意,“到炎洲,不服炎洲水土。到上京,不服上京水土。在东院,不服东院水土。去西院,不服西院水土。井水不服,溪水不服,河水不服,江水不服。晴天不服,阴天不服,雨天不服……”
南般若恼羞成怒:“南念一!”
*
皇帝大张旗鼓给帝火天命子找爹的事情也传到了炎洲。
南念一道:“坊间都传,蔺青阳大约是要娶宣姮——兜兜转转,终究与你前世所见无甚区别。”
南般若沉默片刻,笑了笑:“这样啊。”
南念一小心打量她脸色,看不出一点难过,但是笑容也轻飘飘地虚浮。
难免令人忧心。
“不然这样,”他心一横,“等到蔺青阳二婚时,你的病也该好全了,我带你去泡个热汤泉,吃上一点炙肉,怎样?先说好不可贪多。”
南般若失笑:“阿兄,我真不难过。蔺青阳他知道宣姮怀的是帝火天命子,他需要那个孩子。”
她微微偏着头,笑吟吟看着他。
大病初愈,她看上去就像朵琉璃花,剔透、脆弱、易碎。
看着她,南念一只觉心脏隐痛。
这样好的姑娘,该被人捧在掌心,置于心尖。
蔺青阳那厮,他怎么敢!
*
南般若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她再不敢淋雨吹风,大多数时候躲在屋中。
睡睡觉,看看书。
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闷也没办法——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却还有个严厉古板的南念一。
他自己是个捧一卷兵书就能看一整天的人,她晃一晃小腿,他都要觉得她心不够静。
每日吃着一样的饭食,按时睡,按时起,今日宛如昨日复刻。
恍惚回神,竟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日,南念一早晨出门,过了午时仍然未归。
午后太阳好,南般若慢悠悠游荡到院子里,隔着斑驳的、碎金般的叶影晒一晒太阳。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
南般若转头望去,只见南念一皱着眉头大步走进来。
他从外面回,带了一身暑气。虽有事,还是按捺住性子停在了廊下,等待身上那阵熏人的暑热消减下去,这才慢慢走到她身边。
“京中来了消息。”南念一沉声道,“宣姮她……”
“大婚啦?”南般若轻快地打断,“那阿兄什么时候带我去泡温泉、吃炙肉?”
南念一眸光晃了晃:“般若……”
她恼道:“阿兄答应我的事,不会是要反悔吧?”
南念一叹了一口气:“不是。宣姮她不是大婚,她死了。被毒杀。”
南般若唇瓣微微分开,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心。
“死了?怎么会?”她不解,“宣姮怀着帝火天命子,蔺青阳怎么会让她死?”
南念一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探子说,那鳏夫每天穿一身白丧衣,走到哪都像在上坟。
天命子没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下。
第44章 她的东西南般若,危。
宣姮死了。
怎么会死了呢?
南般若很难相信,但此事确定无误。
宣姮真的死了,在宫中遭人毒杀,尚未查出凶手。
南般若怔忡:“那她腹中胎儿……”
南念一随口回道:“一个没成型的胎,自然是死了。”
她的呼吸短暂停滞。
“嗯。”她轻轻颔首,转身往屋内走,“晒久了有点热。”
南念一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跟上她,劝道:“不必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伤神。”
“我在想,是谁杀了她。”她跨过门槛,低着头,沉吟道,“总不会是蔺青阳?”
南念一虚虚探出手,护着她顺利过了门槛,收回手来。
“应该不是。”他道,“据探子称,蔺青阳他……”
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南念一继续说道,“重伤未愈,深居简出,此事不像是他做的。”
南般若笑:“也是,他杀人,用不着偷偷摸摸。”
那一日在悬崖上,若不是阿父阻止,宣姮都已经被扒皮抽筋了。
蔺青阳行事,肆无忌惮得很。
进入屋中,两个人在窗边对坐,南念一自觉动手煮起了夏日养生茶。
替她沏上茶汤,发现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眉眼缥缈,脸色白到透明。
“般若。”南念一唤她回神,开门见山问,“你有心事对吗?”
视线相对,南般若知道瞒不过,便道:“我想起了宣姮生的那个孩子。”
南念一微微蹙眉。
她告诉他:“那个小太子,是个很好的孩子,沉稳,早熟,小小年纪就很懂事。”
南念一冷脸问:“蔺青阳和宣姮的孩子吗?”
“不是。”南般若摇头,“宣赫的。”
南念一:“……???”
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想明白的瞬间,一双狭长的竹叶丹凤眼蓦地睁成了杏眼,差点喷出一口茶。
他咽下震愕,平复呼吸,端出最正经的姿态向她确认:“宣赫与宣姮?”
南般若点头:“对。”
南念一额角青筋乱跳,唇角微抽,颇有几分缓不过劲来。
兄长与妹妹……
目光无意识落到南般若身上,他险些失手打翻了一只茶杯。
不能再想了,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
他竖起手掌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怎样了?”
南般若轻声告诉他:“被我杀了。”
南念一冷笑:“那他一定该死。”
南般若偏了偏头,惊奇地望进兄长眼底:“阿兄是这样帮亲不帮理吗?”
南念一正色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清楚得很。”
南般若怔忡一瞬,匆匆
低下头,捧起茶水来喝。
“嘶!”
烫到了嘴巴,眼眶都发红。
她缓了一会儿,轻声告诉他:“蔺青阳利用帝火天命子,进入秘地,强夺鼎中龙气助他飞升。那个孩子不愿助纣为虐,但是蔺青阳一手掌控着他,他身不由己。”
南念一的脸色瞬间凝重。
他缓声开口:“自古以来,帝龙鼎镇守天下地脉,龙气压制死瘴,不使其蔓延。蔺青阳夺鼎,便是在夺天下人的命!”
南般若勾了勾唇角:“他不在乎。”
她微微垂下头,掩饰眸色。
她早就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运气能爱上一个好人。
蔺青阳是一定要飞升的,在他看来,为了所谓天下苍生放弃大道,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他对她有真心,也有深情。但他绝不会为了她放弃飞升,他只会带着她一起飞升。
他厌世人。
世人化为枯骨,铺他踏天之路,只会让他愉悦到身心战栗。
蔺青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南般若微微地笑,轻声重复:“他不在乎。”
南念一闭目压住情绪,良久,呼出一口长气。
他望向她,目光几分心疼,几分叹息。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她的“心硬”。
她笑笑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继续说道:“那个孩子很聪明,他一心求死,他知道谁能帮助他。”
南念一蹙眉:“他找了你?”
“对,那孩子找了我。”南般若语气平静,“我帮了他,请他喝了一杯毒酒。”
天命子死了,蔺青阳未能夺尽龙气,拖了近百年才终于飞升。
南念一缓缓点头。
很快,他也和蔺青阳一样意识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情:“你身处深宫,哪来的剧毒?”
“来福给我的。”南般若直言不讳,“他暗中帮助我,给过我不少情报,我问他原因,他不说。”
蔺青阳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那个“神秘人”就是来福。
“来福?”南念一沉吟,“父亲说,他是跟随过先帝的老人。先帝在世时,与父亲相交莫逆。难道是这个原因?”
“为父亲报仇吗……”
南般若思忖片刻,摇摇头,觉得不像。
小太子死后,来福就不再有任何存在感——来福帮助她,仿佛就是为了终有一日借着她的手杀死帝火天命子。
……嗯?!
南般若双眼微微发亮:“阿兄,你让人打探清楚,宣姮死状如何?是不是宛如熟睡,姿态如生?”
南念一蹙眉:“你怀疑杀宣姮用的正是杀那个孩子的毒。”
“对。”南般若点头,“凶手只要没重生,他就不会想到要换一种毒。”
南念一神色微震:“倘若是,那么,来福就有最大的嫌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猜了!”南般若起身推他,“先去问,快点去!”
南念一失笑:“我们家慢吞吞的小蜗牛,什么时候变成了急脾气的小炮仗。”
*
上京城。
宣姮的死法,与前世那小孩如出一辙。
听到消息的时候蔺青阳正在做菜。
暗卫立在厨房外,垂着头,等待主君回应。
“欻、欻、欻!”
蔺青阳颠勺,灶上的火焰蹿入锅中。
手腕一翻,一搅。
热腾腾一盘菜,带着浓浓锅气出炉,滋一声香满庭院。
暗卫不禁咽了咽口水,咕咚。
蔺青阳端起菜盘子,越过暗卫身边,走进竹制小饭厅,一一摆盘。
两碗米饭,两双竹筷。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椅温声说道:“自己先吃,我和人说句话。”
转过身,耳畔幻听她的回应——“嗯”——敷衍的、迫不及待要动筷的鼻音。
蔺青阳带着暗卫踏出院子。
“别让她听到了。”他带着点无奈,“她不想我查到那个人是谁。”
暗卫人:“……是。”
主君近来简直神了。说他糊涂,他比谁都清醒。说他清醒,他比谁都疯魔。
蔺青阳点着额侧,微微沉吟。
前世帝火天命子在他掌控之下,除了南般若,旁人还真没机会下手——即便他以为她被人陷害,也很清楚旁人就是借她的手下了毒。
如今么……
宣赫既然大张旗鼓让所有人知道宣姮怀了帝火胎,他早就在等着宣姮死。
果真死了。
今生他尚未入主皇城,身边几个心腹的手还伸不进后宫,可以排除嫌疑,不需要宁杀勿漏。
他淡淡瞥了眼跟在身边的暗卫:“运气不错,恭喜。”
暗卫憨笑:“多谢主君!”
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但主君都恭喜了,肯定大喜!
“诶?”眼见蔺青转身要走,暗卫赶紧出声,“主君,那凶案……?”
“查宫中老人。”蔺青阳很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指,“没点眼力,菜都要凉了。我不在,她又不肯先吃,信不信一筷子都还没动?”
暗卫:“……”
可不,要是动了,岂不闹鬼?
*
探子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
来福被抓了。
南般若正在廊下小心地晒晒手心和手背,闻讯,动作顿住。
“这么快啊,”她叹气,“不愧是蔺青阳。”
只是……
宣姮母子已经死了,就算抓到凶手,帝火天命子也不能死而复生。
他还怎么飞升?
总不能做一辈子鳏夫吧?
南念一拍拍她的手背,道:“别多想。此事左右与我们无关。蔺青阳得不到帝火天命子,也就无法染指帝龙鼎,往好了想,也不坏。”
南般若点头:“嗯。”
*
上京城。
南戟河在朱雀楼下的长巷子里堵到了蔺青阳。
他依旧穿着白色麻布丧衣,眼底两道弯月青色。
见到南戟河,蔺青阳下意识想绕路。
“东君。”南戟河沉声打招呼,“欲往何处?”
蔺青阳强行定住脚步,恭恭敬敬作揖:“岳父。”
南戟河冷眼睨着他。
蔺青阳面色略有几分心虚,不打自招道:“听闻府上遭了贼?近日城中确实不太平,我手上也有一桩大案。”
南戟河皱眉:“在本君面前,就不必装疯卖傻了吧?”
蔺青阳垂眸笑了笑,笑容轻飘飘地虚浮,他笑叹:“岳父恕罪。”
“我今日找你,是因为来福的事。”南戟河直言,“他杀长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半晌不见动静。
南戟河冷笑:“怎么,本君听不得?”
蔺青阳眉眼谦恭:“不然我让人与您细说?岳父见谅,小婿有要事在身。”
南戟河并未打算放过:“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亡妻还有东西遗落在外,不寻回来,我心难安……”蔺青阳低叹,“罢,既然岳父问起,小婿知无不言——来福不仅杀了宣姮,先帝之死,也与他有关。”
南戟河眸光微凛:“哦?”
蔺青阳道:“他一生奉行的命令,就是杀死帝火天命子。”
南戟河蹙眉:“谁的命令?”
蔺青阳摇头:“不知,他身上有蛊,逼死了也说不出来。不过他透露了一件事,先帝似乎有一个私生子流落在外,不知岳父可有头绪?”
南戟河沉默摇头。
相顾无言。
蔺青阳提起精神笑了笑:“岳父若是不怕我埋伏,可以自去牢中见他。我让人放行。”
南戟河沉吟不语。
“我可以走了吗?”蔺青阳好声好气,“我怕去迟了,遗物被旁人捡走,总归是麻烦。”
万丈高空扔下去的,想找回,还得花些工夫。
第45章 白玉瓶嗯?
阴森地牢。
南戟河见到了来福。
一支烧红的烙铁斜插在火盆之中,火光在墙壁投下诡谲晃动的影,来福被缚在刑架上,囚衣残破,血迹斑斑。
南戟河侧了侧眸。
麾下
将士开始动手清场,把蔺青阳的人全部清离,并且牢牢把守住地牢内外通道,以防被堵在牢里变成瓮中之鳖。
南戟河道:“来福公公,你受苦了。”
在这个地方,说话总会带上潮湿阴晦的回声。回声幽幽荡过冰冷霉黑的墙壁,盘旋在通道之间。
来福垂着脏污的脑袋,一动也不动。
南戟河盯了他一会儿,负起手,转身面向墙壁:“先帝早就猜到了,宣氏三代不出天命子,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叮一声轻响,身后传出微不可察的铁链碰撞声。
南戟河径自说道:“先帝着手探查,却发现处处受阻,查到哪里,哪里线索断绝——相关的人死得太干净,全是意外,毫无破绽。”
他不动声色侧耳,听见刑架上的人呼吸变重,像是在笑。
“先帝虽未查出头绪,却已经知道有一股势力如庞大阴影,深植于宫廷。”南戟河不紧不慢抛出一个大秘密,“先皇后受人暗害,难产血崩,先帝悲恸之余,心中已有计较——在宣赫、宣姮这对双胎生出之时,先帝果断换走了其中一人。”
刑架方向,呼吸骤停。
“那个婴孩,正是我亲手抱走的。”话音未落,南戟河蓦地转身,双目炯炯,盯向来福。
来福睁大了双眼,来不及掩饰眸中的震惊和恍然。
四目相对,眼神碰撞出火星。
“原来……那个流落在外的帝火天命子,是……”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来福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错。”南戟河直言,“那个孩子,正是养在我的名下。他身负帝火,真息为金色,为了掩人耳目,我故意纵容他自幼修炼焚金诀。”
来福长长地“啊”了一声。
半晌,他苦笑道:“世人都说炎君愚忠,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南戟河面无表情注视他。
“唉——”来福叹一口长气,“炎君把深藏多年的秘密告诉我,是想从我嘴里换到真东西吗?可惜了,蔺青阳应该告诉过你,我身上有蛊,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
南戟河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不需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来福瞳仁震荡:“你……”
“帝火天命子,是帝龙鼎的守护人,身上的血脉便是打开秘地的钥匙。”南戟河直视对方眼睛,憎恶道,“你能知道民间流落了一位‘私生子’,是因为你的主子感应到自己身上的帝火变得稀薄了,对吗?”
来福说不出话来。
南戟河并不需要他回答,冷笑一声:“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与蛊王彼岸香尸妃有旧。先帝正是因为触碰到这个禁忌,所以被匆匆灭口?”
虽是问句,其实已经笃定。
原来南戟河才是知道最多内情的人。
“私生子”与“蛊毒”,正如拼图的最后两块,将他所知的线索拼接成了完整真相。
南戟河垂眸轻叹:“从古至今,一代代天命人进入秘地,炼化帝龙鼎中的龙气,反哺地脉,压制死瘴。世人奉宣氏为尊不得僭越,正是为了防止天命子落到宵小之辈手中,危害整个天下,此为共识。”
“不曾想,蠹虫终究出在了宣氏之中。”
诈死,盘踞秘地,窃夺龙气,狙杀新生的帝火天命人,已有整整三代人时间。
也不知养出了好肥一条大蠹虫。
来福目光灰败,嘴唇隐隐颤抖:“炎君,对我说这些是……”
“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南戟河道,“先帝是我知己,我为知己报仇,要报得明明白白。”
抽刀,断喉。
看着来福的颈血汩汩流尽,彻底气绝,南戟河还刀入鞘,转身大步离开地牢。
“奉贤(先帝),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
“放心吧,那个孩子像你,终有一日,定会拨乱反正,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炎洲老宅。
南念一问:“你是说,前世蔺青阳进入帝龙鼎秘地,总是受伤?”
“一开始是。”南般若沉吟,“有一次伤得极重,像是被什么野兽伤的。在那之后,他的修为便开始一日千里。我那时以为,帝龙鼎旁边是不是有什么守护兽,他杀了那兽,便可以窃夺龙气。”
南念一听出她话中之意:“如今你不这么想了?”
南般若轻嗯一声:“如今知道有那样一股势力盘踞宫中,专杀帝火天命子,我思来想去,谁获利,谁便是真凶——帝龙鼎秘地里面,恐怕藏的是一只吸血大蚂蟥。”
她抬起手指,像爬楼梯一样往上数。
“杀了整整三代天命人啊……一、二、三,天元年间,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有最大嫌疑。”
南念一眯了眯眼睛:“如此说来,蔺青阳在秘地,便是与之相斗。”
南般若晃着脑袋,一下一下慢慢点头。
“我这就把你的推测告知父亲。”南念一起身,“如此说来,那蠹虫的实力正与蔺青阳相当。虽然天命子已胎死腹中,但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南般若乖巧点头:“嗯。”
她身子骨太弱,除了出出主意之外,也帮不上别的忙。
*
天舟。
那一日吵架的情景历历在目。
蔺青阳眼睫长垂,微偏着脸,幻听她在耳畔与他吵嘴。
笨嘴拙舌,吵架都不会,尽讲些没用的大道理,自己把自己气半死。
“笨东西。”
心口忽地传来钝痛。
他抬手掩心,只觉胸膛又空又冷,风透过去,似千万枚刺骨寒钉。
早知今日,又何必与她置气,平白浪费大好时光。
他闭上双眼。
空荡荡的船屋里渐渐添了色彩,多了一道鲜活灵动的身影。
她骂他:“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
蔺青阳弯起笑眼:“你说是就是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
他火速改口:“知道了,般若爱苍生,往后我也会多多顾念。”
她不动了。
像个木头一样呆呆望着他,好看的唇瓣微微分开。
她应该说什么呢?
蔺青阳思来想去,她始终没能动起来。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自然不知道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蔺青阳心口渐渐浮起了躁郁的阴火,呼吸错乱,眼眶痉挛。
“咔!”
手指一颤,捏碎了身下的硬木榻。
良久。
“般若啊般若,你本该飞升成神,而不是找死。”他发出一阵轻而低的笑声,“这下好了,死无全尸,孤苦伶仃,感受如何啊?”
“呵,呵……”
“很好,你很好,你死了,我再不得飞升,你满意了吗?”
“呵呵,哈哈哈,呵呵呵哈哈!”
他笑得在地上打滚。
忽一霎,他脸上表情消失,起身,提步,走出船屋。
竖手,命令天舟减速下降。
穿过云层,遥遥可见一条深涧。
到地方了。
蔺青阳立在舷边,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飘动。
不等天舟降落,他倏然翻身而下。
丧衣在空中翻飞,好似一只瘦骨嶙峋的孤雁。
“主君哪日殉情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暗卫天叹气。
“应该不会吧,”暗卫人挠了挠头,“主君还说贺我大喜来着,大约是准备给我娶个媳妇。哎,你们说媳妇是漂亮的好,还是温柔的好?”
“呆子,当然是既漂亮又温柔的啊!”
“不行不行,水满则溢,哪有处处完满的好事?万一天妒红颜……我可不想变成主君这样,不人不鬼,又哭又笑。”
三个人一起叹气。
*
“嗵!”
蔺青阳坠入深涧。
水体阴寒,到了涧底,能见度极低,黑暗间隐约泛着深绿,好似到了幽冥黄泉。
他嘴唇微动:“般若,你在这里吗?”
他在水下摸索。
这里并不见鱼虾存活。
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坠落时的震荡让伤口撕裂,透骨的寒气直往身躯里面钻,像活物一般,拼命噬咬他的生机和血肉。
蔺青阳恍若未觉,一心一
意在水下寻找。
黑暗中浮过记忆画面。
她扔那些东西的样子,恍惚就在眼前。
她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翻了桌子,然后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从窗口了扔出去。
真不容易。竟然都没有大喘气。
蔺青阳弯起唇角,失笑时不慎呛了水。
他一边闷咳,一边发笑。
潜游许久,一无所获,胸口逐渐因为窒息而开始刺痛。
蔺青阳继续往前。
双手一寸寸在涧底乱石之间摸索。
有锋锐处割破了他的皮肉,血液冷冷渗出,滑过口鼻,带着水腥。
蔺青阳不以为意,手指用力探寻,全然不避伤处。
一种奇异的直觉驱使着他,即便濒临窒息,也要继续往前游。
“叮。”
水底无声,他却微妙地感应到,翻开的石块碰到了一样东西。
他伸手抓去,水流荡出,那个东西微微浮起,翻了个滚,落向前方。
蔺青阳不假思索追去。
胸腔已经不自觉开始痉挛倒气,他的身躯像打嗝般颤动,阴寒彻骨的涧水无视他的意志冲入肺腑。
前方是一处涧底断崖。
那个东西落了下去。
错手而过的瞬间,他看清了它的形状——装解药的,白玉瓶。
一股熟悉的死气氤氲在这处水底断崖。
这里竟然也有死瘴!
难怪潜游许久,不见鱼虾鳖。
白玉瓶悠悠坠落,像她一样,脱离他的掌控,落向他看不见的未知深渊。
蔺青阳冷笑。
他深吸气,放任冰水浸透肺腑。
纵身掠下!
第46章 哈!南般若啊南般若。
南般若午睡时,突然梦魇了。
意识清醒,身体却像灌了冰水一样。
冷……好冷……
她仿佛回到了前世冰狱,身躯浸在水里,周围浮满碎冰。
那时她牙关紧咬,没人知道她的舌底藏了一枚灵姜片——半道上一名小太监偷偷塞给她的——来福的人。
灵姜散发的热意护住她的心脉,令她不至于冻死,受罪却是无可避免。
寒冷像冰针,密密麻麻刺入骨缝,令人苦不堪言。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蔺青阳在叫她。
‘南般若……南般若。’
他来救她了。
她虽然冻僵,却牢牢记得自己的计划——用绝美破碎的美人计迷惑他,骗他心疼。
她用力冲着他笑。
他果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
涧底昏暗无光,冰寒彻骨。
蔺青阳任凭冷水灌入口鼻,冲进肺腑,将胸腔里的空气尽数排挤到体外。
每一口空气倒出,他的身躯都会濒死般抽搐痉挛。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的面容苍白破碎,肌肤比他周围这些深涧水还要冷。
那一次她被关进冰狱,他找到她时,她被缚在一片碎冰之间,脸和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冲他笑,骗他怜惜。
她并不知道,有些话本子是骗人的,冻得面青唇白的美人,并不楚楚可怜,也不似什么花朵破碎绝美。
冻成那德性,丑死了。
他能中计给她法衣,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她是她。
‘南般若……南般若。’
她在他的眼前笑。像一朵好丑好蔫巴的花。
蔺青阳张口,倒出最后一口气。
他进入了死障区。
死亡距离他那么近,每一次探手划水,仿佛都有无数枯骨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撕咬他的魂魄,要将他拽进炼狱深处。
耳鸣,双目充血,脏腑剧痛,神智摇摇欲坠。
他不眨眼,盯着那只白玉瓶。
亡妻的东西,每一样,都要找回来。
一股冰冷的杀机锁定了他。
黑暗中有暗流涌动,他惊动了某个潜藏的大东西。
水体与死瘴交织,涧底有了颜色,危机四伏,光怪陆离。
理智告诉他必须回头了。
可是眼前恍惚再一次看见她的笑靥。
她盈盈负手,回眸望着他。
“蔺青阳,你来,来啊。”
她在水底下呼唤他。
‘般若。’他的心中浮起一个极其清明的念头,‘你想我死。’
她笑吟吟偏头,眉眼天真无邪:“对啊,那你来不来?”
幽旷的涧底缥缈回荡着她带笑的声音。
那你来不来……
你来不来……
来不来……
美人乡,英雄冢。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杀意,美好、甜蜜,就像死亡本身,温静而诱人。
她是他再世重生的执念所在。
她死了,他再也不可能飞升,只会永远留在这个世间,终究化为枯骨一堆。
死在今日,死在明朝,似乎没有太大分别。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也没有找全她的遗物。
‘般若,我知道你想我,但还不是时候。’
他目光冰凉,倏地掠入死瘴深处,探手,抓向那只白玉瓶。
几乎同一时间,一条浑身腐烂流脓的蛟怪陡然对他发动了袭击!
深涧之下,浊浪翻涌!
*
岸边。
众人停好天舟,抵达深涧附近,在周遭密林之中仔细搜寻。
很快,有人找到了一只尖脚嵌进泥土层中的香炉。
看清炉底的纹样,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是府中的东西!
当即兵分两路,以香炉为中心,沿着飞舟行进路线前后寻找。
盘碟、锦枕、钗环……
除了糕点小食被虫鸟啄尽,其它东西倒是逐一被找回。
两队人马返回深涧碰头。
将手上拾回来的失物一拼一凑,堆成小山,惊觉那船屋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君实在心细如发,就连按摩用的玉器也是带全了整套。
——可惜都碎在匣子里了。
暗卫天叹气:“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东西尽然还能得见天日。”
暗卫地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暗卫人老实道:“夫人还想不到她死了呢!”
其余众人:“……”
虽然这是大实话但是你这么口无遮拦是真当主君死了吗?
“轰哗!”
深涧忽然发出一声闷响。
水面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一股浓郁不祥的死水自涧底直直奔涌而上,好似地龙翻腾。
林中一震,飞鸟虫豸齐齐腾空而起,向着远处惊逃。
乌泱泱遮天蔽日。
众人咽喉发紧,祭出兵器,催动修为,全神贯注盯住涧水。
那翻涌的浊浪越来越近。
阴寒,血气冲天。
混乱中可以看见大蓬的污血以及无数剔下来的鳞片。
“轰!”
忽然有一巨物破水而出!
这涧中,竟藏了一头体型巨大的蛟蛇,只见它遍体鳞伤,出水的霎那,恐怖的吼叫几欲震破耳膜。
它长身蹿起百尺来高,污血和水花溅向四面八方。
一道极其嘶哑怪异的声音传来:“死瘴。退。”
众人心下一凛,连忙端起刚捡回来的那一座金玉小山堆,疯狂后撤。
只见涧水溅落之处,一缕一缕阴寒似活物的瘴气缓缓在乱石之间蔓延。
死瘴!
这要是猝不及防盖一脸……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蔺青阳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他翻身摔上岸,面青唇白,身躯微弱抽搐,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个淹死多年的水鬼爬了上来。
“铮!”
剑尖拄地,他摇晃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拖着浓长的水迹往前走。
他的脚步看似沉重缓慢,其实每步踏出,都能诡异地飘出数丈。
即便是相熟的手下,见了这一幕也难免毛骨悚然。
在他身后,那蛟怪引颈长嘶,身躯在半空重重抖动,等到力竭,“轰嗡”下坠,“砰”一声砸起了千丈巨浪。
踏出水瀑范围,蔺青阳随手撕下衣袍,“啪”一声沉沉扔在地上。
他低下头,躬起瘦高的身躯,开始呕吐。
灌满肺腑的冷水哗啦啦倒出,仿佛无穷无尽,吐到后面,水混着血,当真是一点人样也没有,看得旁人后背发寒。
他
双目猩红,吐毕,抬起手背,擦了下嘴角。
一抹血色曳在唇畔,与他缓缓勾起的笑容浑然一体。
他提步上前,走到那堆遗物旁边,低下头,认认真真清点。
片刻,他抬起紧攥的左手,将藏在掌心的一对耳坠、一只白玉瓶放了进去。
“辛苦。”
众人赶紧拱手:“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蔺青阳轻嗤一声。
他的嗓子辣得宛如刀割,懒得说话,挥挥手,示意众人回。
终于,把她东西,全都找回来了。
他微微阖上眼睫,压制不断涌上额头的眩晕感,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至死方休。
*
南般若好不容易挣脱梦魇。
望着窗外艳阳,她恍惚了好一阵。
噩梦中,那股阴寒、冰冻、血腥和疼痛交织的奇怪感受,令她感觉陌生。
她抬起手,触了触心口。
她忘记了梦境,只记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好奇怪。”
她起身下榻,穿好鞋袜,出门,到藏书楼去找南念一。
他最近每日都在那边处理公务。她没事便会过去,给他磨磨墨,涮涮笔,听听最近上京有没有新消息。
此刻南般若刚从大梦中苏醒,人还有些迷糊,行在实木长廊间,遥望四下,忽然心中感慨:炎洲老宅,是真的很老了!
木头饱经风雨,色泽已然沉淀,廊柱、木壁、门窗都盘了厚浆,颜色积得极深。
藏书楼周遭绿荫重重,本身又是座黑木楼,更是有一种奇怪的光线都完全照不进去的错觉。
她抬头望了望天。
真奇怪,明明烈日高悬,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一朵云,却有种沉闷的、风雨欲来的昏暗感,像黑色纱幕,笼罩在宅子上方。
*
天舟。船屋。
蔺青阳坐在软榻上,微偏着头,苍白瘦削的手指拿起一样样物件,将它们放归原处。
他的神情隐有几分恍惚,时不时要抬手掐一掐眉心,强行令自己清醒。
船屋一寸寸复原,好似时光倒流,覆水能收。
他喉结微动,耳畔又一次幻听她的声音。
大约是知道他冰冷伤重,随时都有可能死,她不跟他吵嘴了。
她乖乖坐在他对面,嗓音轻而温柔:“蔺青阳你是真不要命啦?这些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道:“你用过的,不一样。”
她不信,随手拿起案桌上的东西,左左右右翻看:“我用过也没有不一样。”
蔺青阳放空视线,幽幽凝视面前虚幻的身影。
她死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感受。
就是心里空。
那是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填补的空洞。
就连杀人也意兴阑珊。
这些日子旧伤叠着新伤,身躯又冷又重,甚是无趣。
好歹是把遗物找齐了。
他该回到摆满她旧物的房间,随便躺在哪里,睡一个长觉,醒,或者不醒,都无所谓。
他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哑声笑道:“般若,去吧,说不定很快就能见面了。”
“行吧。”她学着他的样子说。
然后她笑吟吟放下手中白玉瓶,化成细碎光点,在他面前消散。
蔺青阳将视线投向窗外。
随手拿起她刚放下的白玉瓶,单手拨开瓶盖。
“叮。”
他给她的药瓶自然不可能进水。
他反手想要倒出药丸。
动作忽然凝固。
白玉瓶中,空无一物。
“吃了?”他微微蹙眉,旋即否定,“不。没有。”
她身上的不死药确实发作了。
所以……她不是弄丢解药,而是丢了一只空瓶子。
为什么她要故意扔掉一只空瓶子?
那枚解药,去了哪里?
他阖上双目,眼角掠过一抹冷静到极致的寒光。
记忆画面倒流。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忽一霎,时光定格,眼前浮起她满是碎星的眼睛。
凤天鼓楼。
她急匆匆拉着他,远离那面敲破的鼓。
那样大的动静,整个上京城都会被惊动。前世她家人死在凤天鼓楼,今生她会不会与他们约定过,要敲破那面鼓?
解药。
长生谷的漏网之鱼,被小白脸拐走?
南戟河身材虽然魁梧,面容却俊秀,年轻时应当与南念一差不多,当得上“小白脸”三个字。
蔺青阳唇角一点点勾起。
南般若并不擅长说谎。非说谎不可时,她习惯加上些条件。
比如——
“告诉我,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若是还有藕吃,我便回来。”
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回来,她还要狠心杀了他。
又比如——
“你和我,算不算是重新来过?”
“只要我亲人安好,那就算。”
所以在送出解药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想好了退路。
蔺青阳的身躯忽如犯了急病一般抽搐颤抖,握住白玉空瓶的指骨难抑痉挛,他喘-息剧烈,倏然睁眼,眸中绽出骇人的精光。
“南般若啊南般若。”
他唇角的笑容不断扩大,越扩越大,几乎咧到了耳根之下。
“哈!”
第47章 沉水香遇人不淑。
蔺青阳变了。
虽然还是那副病骨支离、行将就木的模样,身上却明显有了一股……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应当称为精力旺盛的阳亢之气。
但在他身上,倒像阴火炽盛。
若他是个鬼修,此刻当是大成。
暗卫们悄然对视。
最老实的人忍不住问同伴:“主君这怕不是回光返照了?”
蔺青阳显然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他大步进书房。
落坐太师椅,身体后仰,瘦削苍白的脖颈青筋醒目、喉结嶙峋。他双目微阖,指尖无意识地急促叩击黑檀木书案。
心脏跳动得太过激烈,每一次撞击肋骨,喉咙里都会返上腥甜的血气。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烦人的心跳声,震得他脑袋嗡嗡乱疼,神魂摇摇荡荡。
一名探子小心靠近。
“主君。”探子垂目,视线只敢视他黑靴,双手挑起一卷密信奉到他面前,“南府那边来的消息。”
蔺青阳缓慢眨了下眼,探手接过,挥开。
他头疼,眼睛也疼,心跳膨胀鼓噪,一下一下刺痛着颅脑。
他虚起视线,瞥下一眼。
【宣稷|彼岸香尸妃|帝火天命子南念一】
密信上的字样忽近忽远,映入他眼底,剧烈闪烁着红绿交织的光,晃得他眼更疼了。
蔺青阳只看了一眼就扔开密信,抬起苍白瘦硬的手指,死死摁住额头。
良久,他懒懒挥了下手,哑声道:“棋子废了,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探子心中惊跳,脸上不敢显露,低声应是,快步退下。
心说:这颗棋子埋在南戟河身边已经许多年,探得一次秘密消息,竟就被弃了。
探子离开之后,书房中的空气渐渐阴冷下来。
“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南念一?”
蔺青阳缓声自语。
“啊,”他轻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是宣家的人。宣家的男人,与我的般若,走那么近。”
几根冰冷修长的手指覆住眼睛,他勾着背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乱抖,身体前后摇晃。
指缝之间,隐约透出几抹幽冷漆黑的光。
*
炎洲。
南般若踏进藏书楼之前,下意识转头望了望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近日的天色总让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仿佛风雨欲来。
“阿兄,”她眉头微蹙,“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消息?”
南念一从案牍间抬起一双清秀凤目。
“奇怪?”他沉吟片刻,将近期的消息逐一排查,“来福死在狱中,父亲对外说是病死。”
南般若懂:“阿父杀的,不奇怪。”
南念一又道:“当日跟随父亲进入牢狱、见过来福的都是老人,事后有两个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哦?”南般若挑了挑眉,“难道是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不惜暴
露身份也要传递消息给自己的主人?”
她思忖片刻,摇头,“也不奇怪。”
南念一问:“般若是想听什么样的奇怪消息?”
南般若叹息,托着腮,拖声拖气道:“我也不知道啊——”
她恹恹垂下眼睛。
南念一觉出细微异样,唇角紧抿,沉声问:“和姓蔺的有关?”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南念一心道是了,放下手中的笔,认真道:“放心罢,你诈死之事,就连北斗几位叔伯都不知道,绝无可能走漏风声。”
南般若颔首,语软温软却坚定:“只要蔺青阳相信我死了,那就不会有事。”
若是他知道她没死……恐怕藏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他信得很!”南念一冷笑叹息。
蔺青阳都把自己弄成了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形销骨立,终日穿着白麻丧衣,偷空了她的闺房,大张旗鼓掏了郊外一处荷塘,据说还在疯疯癫癫到处找她的“遗物”。
这种事,说出来平白污了她耳朵。
不过是些疯事,也算不上奇怪。
南念一微笑安抚:“蔺青阳伤重,实力大大折损,眼下是他躲着父亲。若是此刻有机会与他狭路相逢,凭父亲全盛的实力,定能将其斩于刀下。”
探子原话说得更加严重——蔺青阳已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
“般若,那厮是必死的人了。”
“我知道。”
她笑吟吟挽袖帮他磨墨,慢条斯理道,“阿兄,我知道你在担心我。阿父阿母那么忙,从小到大,就你跟我待得最久了,我有心事都瞒不过你去。”
南念一眸光微震:“般若……”
她眉眼弯弯:“阿兄,心悦一个人,和想要他去死,一点儿也不冲突啊。”
看着她这副模样,南念一心疼到不行。
他的妹妹是这世间最美好最乖巧也最善良的姑娘,怎么偏生就遇人不淑。
南般若倒是当真无所谓。
这种事,在她漫长的前世早已经想通了。
她笑笑地说起正事:“蔺青阳一死,父亲便可以着手应对藏在秘地里的大蠹虫。若能成功拨乱反正,让这世间回到没有死瘴的时候……也不知那是什么样子。”
南念一也收敛了情绪,正色说道:“那就得等帝天火命子再次出世了。”
此刻说这个为时尚早,蔺青阳不死,绝不可以贸然行事。否则南氏与蠹虫两败俱伤,反倒是便宜了他。
“不是说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吗?”南般若好奇地问,“阿父与先帝交好,这件事他也不知情?”
南念一眉心微拢,迟疑片刻,摇头道:“父亲不提。”
“哦——”
藏书楼里沉寂下来,只剩下一圈一圈悠然清越的漉漉磨墨声。
南般若很快就累了。
对于她来说,磨墨可以排名“重体力活”的前五。在它之前有走路、洗澡和吃饭。
“我回去歇息了。”
“去吧。”
南念一起身将她送出藏书楼,转身踏进门槛,他抬起手,运功,凝视指间金灿灿的真息。
焚金诀。
小时候调皮,在父亲书房里翻到了这本禁忌功法,他偷摸学着捏个手诀,盘膝练习,竟然真的修炼出了金色真息。
‘难道……’
他陡然掐断思绪,不再乱想。
至亲若不是至亲,那比剜心还难受。
*
南般若穿过长长的实木廊道。
一片云遮住阳光,视野唰地暗下,顷刻便落了雨。
今日的雨并不暴烈。
她望向四周,老宅仿佛笼罩在朦胧烟雨之间,古朴,沉厚,历经千百年风霜。
行走其间,人显得渺小。
她走一走停一停,坐在廊下,看着云后太阳影影绰绰的惨白轮廓一寸寸往西面沉降。
等到她慢悠悠返回院子,已到了晚膳时辰。
南般若颇有几分无语:“……早知道就等兄长一道了。”
她先走这许久,竟是白白抢先。
话音未落,后来居上的南念一便也踏进了门槛。
他并不知道她才刚进门,见她站在门旁树下吹风,不禁皱眉道:“自己先吃就行了,等我作甚?下次不用出来接我,看看这天气,风这么大!”
南般若哑然失笑:“知道了。”
兄妹二人相携进入屋中。
膳食一一摆上饭桌,南般若面前是一只大瓦罐,盛着她的补气养生药膳。南念一饮食也极其清淡,一份清茶泡饭,一碟豆腐,一盘时令蔬菜,一碗葛汤。
南般若幽幽叹气:“阿兄,你年纪轻轻,吃得像个和尚。”
南念一笑道:“早也惯了,肠胃经不得那些大油大腻。”
“那得分人。”南般若告诉他,“若是大厨手艺好,荤腥也能做得不油腻。”
南念一明显不信。
东君府的厨子,与南府的厨子能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油腻!
南般若笑笑低头,用白瓷汤匙舀起一勺药膳,置入口中。
她吃这个早就习惯了,不必尝味,只囫囵咽下。
吞下一口,再舀第二匙时,她忽地惊疑!
“……嗯?”
南念一抬头:“怎么了?”
南般若回味口中残留的味道,眨了眨眼,小心地吃下第二口。
她发出惊奇的赞叹。
“阿兄!”她的眼睛熠熠发光,“换厨子啦?!”
今日的药膳,虽然看起来与往日无甚区别,可是入了口,却绵密香甜又滑凉,似乳糕的口感和味道,一抿即化,又像云朵一般。
“药膳有不妥?”南念一问。
“没有没有,特别好吃!”南般若笑,“往后都这么做!”
她埋下头,大口大口把瓦罐中雪白的膏状药膳吃了个一干二净。
南念一欣慰万分:“行!我会吩咐厨房,就按这个来!”
她自幼吃饭如上刑,难得见她大快朵颐——有也是勉强装出来的。
南般若一边刮罐壁,一边猛点头:“嗯嗯嗯!”
南念一失笑:“行了行了,饿死鬼一样。”
他忍不住探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
南般若又一次遭遇梦魇。
她睡下不久,忽然感觉四肢浮起寒意,心头也莫名生了恐惧,仿佛正被一道阴冷的目光注视。
她想睁眼,睁不开。
耳畔忽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潮湿、黏腻,越来越近。
南般若深深吸气。
‘假的,都是假的,再逼真也是假的。小小梦魇,能奈我何……’
到了距离床榻一丈左右,脚步声停了下来。
突然停下的动静,最是吓人不过。
南般若屏住呼吸,暗自挣扎。
她自幼体弱,对付梦魇早有经验——摇晃手指,左右摆头。
忽一霎,身体松动,被桎梏的感觉离开了她。
几乎同一时间,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冷笑,闻见一股熟悉的沉水香。
“哈。”
南般若浑身血液冻结成冰。
她战栗不已,蓦地睁开双眼!
夜风拂过窗棂,树影在窗纸上摇曳。安宁、静谧的夜晚。
南般若踉跄爬下床榻。
“来人,来人!”
南念一闻讯匆匆赶来。
不过一盏茶工夫,他成功破案——今日她屋中燃的宁神香中,添了一味沉水香。
他笑道:“放心睡,我在外间看着。”
南般若恍惚躺下。
一夜无梦。
第48章 生病和撞鬼明天见。
翌日。
南念一病了。
南般若来到他的病榻前,惊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阿兄!”她双眼睁得溜圆,震声道,“你竟然也会生病!”
南念一:“……”
她学着他平日的样子,伸出手去,想摸他通红的脑门。
南念一急忙拉高被褥挡住自己的脸。
他闷闷道:“别碰我,你走远点,当心染上风寒。”
南般若跺脚气道:“都怪那梦魇吓我,大半夜害得阿兄爬出被窝!这下可好,着凉了吧。”
南念一失笑:“没错,都怪它。”
她只要不责怪她自己就行。
片刻,他听着她脚步走远
了。
南念一拿开被褥,只觉头颅好似一只沸腾的蒸锅,鼻孔便是那出气口,呼呼往外冒出滚烫的白色水蒸气。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若不是老宅尽是可靠的人手,他都要疑心自己被下了毒。
他尝试运转真息,只觉头昏脑涨两眼发花,真息还未成型就散了,好似一盘无力的沙。
他望天叹气,身躯沉沉陷进床榻。
正难受时,忽见南般若脚步轻盈地进来了。
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时,分明很有几分欢快,绕过屏风进入他的视野,立刻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见她手中捧了一只药罐。
冲天的药味,浓稠漆黑的汤汁,不必入口就知道极其涩苦。
南般若一脸关切殷勤:“阿兄!起来吃药了!”
南念一:“……”
这是报复吧?一定是报复吧?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她眼睛里装不住的笑意都快要滴到药罐子里面去了!
南念一扶额坐起,挥挥手:“放榻旁,你远点。”
南般若放下药罐,并不走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南念一无奈,喷着热气哑声道:“我还能逃避吃药不成?又不是小孩子。”
一边说话,一边端起药罐。
一口浓黑药汁入喉,双眼一鼓,差点喷出。
余光瞥见她紧紧盯着他,像个背后灵。
南念一:“……”
咬牙咽下,酸苦麻涩直抵天灵盖。
抬手再饮第二口之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踟蹰。
“阿兄,”南般若幽幽道,“我每次生病,都是这么吃药的。你堂堂七尺儿郎……”
南念一:“……”
心一横,牙一咬,干!
放下药罐,神智恍惚。
南般若甚至都不需要上前检查,她道:“你把药根都剩在罐子里啦!”
南念一:“……”
不得已再次捧起药罐,把罐底最后一口浓汤饮尽。这一口“精华”,滋味远胜全部,当真是冲得他魂魄直冒青烟。
南般若愉快地带走了药罐。
还没绕过屏风,她已经忍不住蹦跳了起来。
南念一:“……”
好一个感天动地的兄妹情。
“等下!”南念一哑声纠正她,“八尺。儿郎。”
七尺多矮啊!
南般若:“噗嗤。”
*
食楼。
蔺青阳漫不经心煮一壶茶。
也不知放了些什么花果,茶汤浓蕴,清香鲜甜得很,闻着便叫人心旷神怡。
“还没查到?”他眉眼浮起几分不耐。
探子深深叩首:“那蛊王彼岸尸香妃,最后一次显露踪迹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属下无能,查找线索还需一些时日!”
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终于听他轻啧一声。
“三日。”
“是!”
探子捡回一命,抹着冷汗匆匆离开。
*
午膳与晚膳,病人南念一吃的都是药膳。
“阿兄,”南般若假惺惺地说,“虽然我的药膳不治风寒,但它养人啊,养好了身体,你才会尽快好起来。”
南念一:“……”
他嘴里涩,吃这又淡又苦的药膳,简直要了老命。
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忽然间记起一件事。
他问:“你昨日不是说,新的药膳味道还不错?”
这都什么鬼味道!
只见南般若笑吟吟捧着一盏清香扑鼻的果茶,微偏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阿兄生病,我当然要叮嘱他们不可标新立异,一定要按照往日的来做。”
南念一:“……”
好好好,这么报复是吧?
她弯起眼睛,杀人诛心:“今日的花果茶倒是极好,清清凉凉,甜津津的!可惜阿兄喝不得!”
他瞪着她,鼻孔呼呼往外冒热气,心说这个家伙真是长不大,没盯住她片刻,她便让厨房给她开小灶。
此刻实在爬不起来,不然定要收缴了她的零嘴茶。
南念一隐忍半晌,悻悻咽下“滚蛋”二字。
*
南念一生病睡得早,南般若盯着他服过药,便也早早上了榻。
迷迷糊糊间,周围温度骤降。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阴森冰冷的注视。
“啪。”
脚步声清晰在屋内回响。这一次,它出现在距离床榻一丈的地方——就好像续上了昨日的噩梦。
南般若呼吸发紧,心中惊悸。
“啪、啪。”
它一步一步,向着她靠近。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潮湿黏重的声响,仿佛深寒涧底爬出来的水鬼一般。
“啪、啪、啪。”
近了……更近了……
南般若喘-息急促,拼命晃动双手和脑袋,嘴里发出断续微弱的求救。
“啪。”
它停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不再动了。
带着幽冷水气的沉水香味若有似无侵入她的鼻腔。
倏而,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冷笑。
南般若心脏剧烈跳动,忽一霎,她挣脱了梦魇,睁开双眼。
扭头望去,只见树影在窗前摇曳,周围静谧安宁。
南般若坐起身来,抱住膝盖抿紧嘴唇,半晌,惊魂未定。
阴森的恐惧感深深萦绕她的心脏。
梦魇里的“东西”,昨日距离床榻一丈,今日三尺……
她急忙打断思绪,头皮一阵阵返麻。
*
次日。
南念一病情没有好转。
他嗓子也哑了,说话像个粗糙的破锣嗓。
南般若见他这惨样,便没提昨夜梦魇,只叮嘱大夫给他下了双倍重药。
南念一挣扎着起身抗议:“风寒,咳咳,吃不吃,咳,药,都要,七八日,咳咳,才能好!”
南般若长长哦一声:“那我往后病了,也无需吃药?”
南念一:“……”
老老实实端起药罐。
盯着他服过药,南般若离开屋子,顺着长廊绕了一个大圈。
视线一寸寸掠过这座饱受风霜的老宅,这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无一处阴暗森冷。
从前她有太多无所事事的时间,院中的台阶、廊柱、窗花,早已经被她数过无数遍。
这里从没死过人,怎么可能会有鬼?
南般若怏怏回到屋中,听见南念一沙哑的公鸭嗓,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阿兄。”她一副老生常谈的样子,“你多病一病,就会习惯了。像我这样,吃药跟吃饭一样简单。”
她摇头晃脑,“你可真难!”
南念一垮着清秀的脸:“咳!滚咳蛋,病都要被你,咳咳,气好了!”
南般若笑得前仰后合。
傍晚时,她盯着南念一喝了药,睡下。
赖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离开他的屋子,返回自己住处。
思忖片刻,让人替她收拾出另一间厢房。
这也是一间大卧房,黑漆雕花的窗户,床榻外面立了一扇大的山水半透玉屏风,看起来很有安全感。
因为梦魇,她已经连续两夜没睡好。
今日换了床,也不认生,辗转片刻就沉入梦乡。
*
再一次被阴冷窥伺感惊醒,南般若毛骨悚然。
这梦魇,阴魂不散纠缠着她,换床都没用。
“啪。”
清晰而潮湿的脚步声落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
一日比一日,更加接近。
南般若胸膛激烈起伏,冰冷的恐惧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僵冷、麻木,后背瞬间密布冷汗。
“啪、啪、啪。”
越来越近。
她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断续的呜音。
“啪。”
它停在了距离床榻一尺之处。
幽湿的沉香味道漫了过来,像绞索缚住她,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阴冷的影子沉沉罩在她的身上。
南般若剧烈喘-息、挣动。
在“水鬼”发出低笑的瞬间,南般若忽然挣脱了梦魇。
她瞳孔惊颤,猛然将头拧向床外——
她看见了!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她看见一道瘦削至极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树影晃动,这道影子也影影绰绰地扭曲、摇晃。
南般若难以置信地掐住掌心,感受到清晰的疼痛。
她醒过来了,这不是梦。
她的屋子里……有人……不对……有鬼……
好浓一股沉水香!
一瞬间头皮麻炸,血液逆流。
她牙关打架,恐惧过了头,化为一种色厉内荏
的愤怒。
她颤声喝道:“什么人!”
在她的意念之中,这当是一声惊天厉喝,然而话音溢出唇畔,却微弱得没什么气势。
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动作停顿。
南般若心脏怦怦错跳,撞得喉咙生疼,浑身血液哗啦直往脑门涌。
她死死掐住掌心,咬住唇。
终于,屏风后面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般若,是我。”
她脑袋嗡嗡乱响,心脏仍然悬在半空:“你谁?”
“咳、咳咳!”屏风上的黑影躬身咳嗽,“南念一。”
南般若的心脏扑通一下掉了回去。
她浑身脱力,瘫在被褥里抱怨:“大半夜的,你吓死人了!”
定睛望去,隔着屏风,只见那影子瘦长摇晃,形销骨立,病骨支离。
兄长本就瘦削,病了两日,都快脱相了。
她的心跳彻底恢复。
他哑声解释:“忘了叮嘱家仆,咳,这屋里,有沉水香,咳咳,半夜想起,给你,换——你别起来。”
南般若又好气又心疼:“你都病成这样,还惦记一个破香。”
他拿起香炉,动作微停:“般若是在心疼我?”
嘶哑的嗓音,因为病气而显出几分幽晦。
南般若虚虚扔出一只枕头:“滚滚滚,滚去睡!”
他无声笑了下。
“走了。咳,咳咳。”
他停顿一瞬,“明天见。”
第49章 惊惧怕你白高兴一场。
次日。
南般若进屋,看见南念一倚坐在床榻上,身后垫着靠枕。
“病没好,又爬起来做什么?”
南般若很不高兴,碎碎念叨着靠近,“怎么就不能学学我?生病了就好好躺着,偏要乱跑乱动!”
到了近前,发现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他抬起眼睛看她,视线摇摇晃晃,眼神昏昏沉沉,一双白皙薄透的眼皮烧得通红,发根耳后烧得冒蒸汽。
一张笑嘴,唇色红得异样。
“你看看你!”南般若恨其不争,“一点儿没有病人的样子!这下可好,病情又加重了吧!”
他没理会她念叨,下颌冲着外面点了点,示意她看小案桌上那封火漆杏黄的密信。
南般若狐疑伸手:“……什么?”
“咳,咳!”南念一哑声告诉她,“上京来的消息,蔺青阳死了。”
密信在手中嚓啦一响。
南般若震撼抬眸:“什么?!”
失神一瞬,她匆匆垂眸,一目十行扫向手中密信。
良久,怔忡抬起头,呆呆地望向南念一。
消息是潜藏在东君府的密探送出来的,信中说,蔺青阳伤势沉重却无心医治,只疯疯癫癫守着她的遗物闭门不出,手下发现不对闯进屋中,发现他的尸体都开始腐烂了。
南般若嘴唇动了动,眉心微蹙,久久无言。
南念一叹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这信中,一字不提殉情,却句句都是殉情。
“别想那么多。”他哑声劝说。
南般若弯起眉眼:“他死了是好事啊。”
“对,是好事。”
“阿兄,你要是没生病,我们就可以买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南念一咳笑:“你啊!”
她把手中的密信放回案桌,指尖不自觉将它推远了一些。
思忖片刻,她问:“消息确切无误?”
南念一笑道:“咳,咳咳!能往,这里送的,咳,消息,怕是搀不了假。”
南般若微微颔首:“也是。”
她的事情才是绝密中的绝密,一般的消息,怕是送不来这里。
所以蔺青阳他……当真……
其实她心中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感。虽然南念一避而不提,但她一直都知道,蔺青阳的状态很糟糕。
“阿兄。”她轻声说道,“我死,他也死,多半不是为了殉情。”
“嗯?”
“我与他同归于尽,再世重生……其中恐怕有些牵绊因由。”她嗓音缥缈,“他若放弃生念,大约是因为没了我,他就无望飞升。我是这么想的。”
南念一缓缓点头。
她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
“无论如何,咳,这厮死了,咳咳,都是,咳,好事一桩!”
“对!”南般若笑吟吟偏头,“我这就去让他们买些红灯笼挂上,再放一放鞭炮。给你冲冲喜。”
南念一:“?”
南般若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屋子。
行至廊间,忽然脱力,扶着廊柱倚坐到廊椅上。
她微微喘-息,心尖隐隐有一点颤抖。
算一算时间,蔺青阳死的日子,差不多便是她开始“撞鬼”。
所以他真的死啦?
他的执念化作厉鬼,前来纠缠?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可以在人间逗留七日。
南般若静静在廊下坐了一会儿,起身,唤来家仆,让他们购置灯笼、炮仗、红绸。顺便让人把她的东西搬回原先的卧房。
*
老宅张灯结彩,鞭炮在地面蹦蹦跳跳。
南念一脑子被炸得嗡嗡响,精神倒是的确好了几分。
望着窗户透进来的喜气红色,他咳笑道:“姓蔺的泉下有知,怕是,咳咳,得气死。”
南般若缓缓眨了下眼睛。
“他知道我还活着,想必就已经气死过了……咦?”她蓦地望向南念一,“阿兄,你该不会是撞邪了吧?要不要喊几个道长来给你驱一驱?”
南念一怒:“滚蛋!”
南般若笑眯眯滚了。
她回到自己屋中,天还没暗,便洗漱上榻,静悄悄躺好,双眼望着帐顶出神。
她有很重要的正事要想。
蔺青阳一死,便可以着手对付秘地里的蠹虫了。
还有帮着那只蠹虫控制来福这些人的蛊王,叫什么来着,对,彼岸尸香妃。
对付这两个人,没错,要对付这两个人。
吸气。
忘了最重要的,得有帝火天命子。
宣赫怕是生不出来,要找那个私生子。
对,私生子。
找到私生子然后……
深呼吸。
然后……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被褥里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夜幕一寸寸降下。
南般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啪。”
这一次,黏湿阴冷的脚步声出现在距离床榻一尺之处。
南般若呼吸微颤,没有尝试挣扎。
她安静聆听,入耳更多细节——一日比一日更加逼近她的这只鬼,仿佛穿着湿漉漉的衣袍,也不知是黄泉水还是尸水,冰冷而沉重。
‘蔺青阳,是你吗?’
她在心中问道。
幽暗的沉水香味渡入口鼻,蕴着极其湿冷阴森的水气。
一尺距离,倏忽便至。
她清晰感觉到身旁的被褥向下陷落。
坚硬尖利的指甲刮擦缎面,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有东西爬上了床榻。
南般若微微颤抖,心脏难以抑制地收缩。
“呵……”
一声叹息般的低笑在她耳畔炸响,阴森湿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她心尖一悸,身躯不自觉战栗。
肌肤密密麻麻浮起鸡皮。
她屏住呼吸,头皮发麻地等。等待某种未知降临。
“啪。”
脚腕忽然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钳住。坚硬,细瘦,力道奇大,完全不似人类的形状和温度,更像枯骨。
南般若惊惧难安。
这个东西
攥着她的脚踝,开始把她往床榻外面拖去。
“嚓、嚓、嚓。”
身体一下一下擦过被褥的感觉让人血液冻结。
“啪。”
随着身躯倾出床榻,她的另一条小腿也垂掉在了床榻边缘——坠落的感觉并没有让她挣脱梦魇。
一阵又一阵湿冷的气息侵袭着她的神智。
她因为恐惧而本能挣扎。
摇头,晃动手指。
攥在她脚腕上的骨手开始向着她的小腿移动。
阴冷湿腻的感觉,好像一条蛇。逶迤掠过肌肤,一寸一寸,可怖的摩擦感沿脚筋往上,湿淋淋的,让她小腿不由自主痉挛。
它握住了她的膝弯。
‘我不怕你……’南般若奋力挣扎着,心说,‘你若是蔺青阳,只管索我命去,与你同归于尽,我死也无憾。’
“噌——!”
半个身体被拽出了床榻。
南般若头皮发麻。
忽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顺着腿骨传来。
她被这个东西翻了个身,脸朝下,伏趴在被褥里。
“哈……”
一道阴影从身后罩住她,冰冷、粘重,像泥潭里没过头顶的淤泥。
南般若胸闷窒息,不自觉张大了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忽一霎,她右边手指在挣扎中猛然握紧。
手指一动,身躯也随之挣脱了桎梏。
她的身躯重重弹了起来,像砧板上的鱼跳身打挺。
“啊……”
她张口吸气,睁大双眼,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被褥里,里衣被冷汗浸透。
良久。
南般若缓缓坐起身。
转头,伸出手,抚了抚被那个湿漉漉的东西爬过的榻缘。
没有水痕,被褥上也没有拖动痕迹。
南般若心脏乱跳,手脚发麻。
天已经亮了。
南般若眼底密布乌青。
因为没睡好,整个人有些神不守舍。
她匆忙爬下床榻,脚步虚浮,踉跄穿过挂满大红灯笼和喜庆绸缎的长廊,去寻南念一。
“阿兄!阿兄……嗯?”
床榻上空无一人。
“病好了?”南般若迷茫走出屋外,在廊下叫住一个人,“大公子呢?”
身穿深青布衫的小厮躬身答道:“大公子一大早便去了藏书楼,给上京去信。”
南般若气道:“病没好,又乱跑!”
写个信还非得去藏书楼,什么毛病。
她提步往东南行去。
今日天气是真不大好,乌云沉沉压着老宅,遥遥望去,那座漆黑的楼阁仿佛整个陷在黑暗之中,周围茂密的树影也不见青绿,放眼望去,一整片晦暗深黑。
南般若穿过廊道,踏上前阶。
黑木门扇洞开,阁楼里照不进一丝光线。
一股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
熟悉的阁楼,仿佛化为一头阴暗的、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色巨兽。
南般若心中正要敲响退堂鼓,忽见一片昏暗之间,端正坐着一道身穿竹色青袍的身影。
提笔疾书,瘦骨伶仃。
南般若不自觉松了一口长气。
是了,南念一风寒未愈,自然不能开窗。
难怪这么暗。
她一面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一边提裾踏进漆黑的门槛。
“阿兄!”
“般若。”沙哑难辨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他低笑着问她,“一大早怎么匆匆忙忙?有事找我?”
南般若彻底按捺住心底不安,疾步上前。
“阿兄,”进入阁楼的瞬间,她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你病没好,着急写什么信?”
他搁下笔,苍白面容隐在阴影之间。
“啊。”他喘笑,“忘了等你磨墨,不高兴了?”
南般若心头浮起一抹古怪,却来不及细思。
他哑声道:“又是挂灯笼,又是放鞭炮的,这么高兴——我怕你白高兴一场,特地写信确认一下,蔺青阳是不是真死了。”
南般若穿过楼堂,靠近书案。
她眉心微蹙。
昨日不是刚说过,能往老宅送的消息若是有假,那才是真的天塌了。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阿兄……”
这两日他病得厉害,她一直不曾告诉他,“近日,我夜夜梦魇,昨夜尤甚。”
她欲言又止,“我觉得,梦中撞见的鬼,便是……”
说话间她走到了书案边上。
伏案那道清瘦身影,忽地抬起头来。
昏暗中,这一张脸极俊,极白。
他咧唇,冲她笑开:“便是我啊。”
蔺青阳!
第50章 红袖添香磨墨。
南般若只觉脑海里“轰”一声巨响。
她一下一下倒气,双眼越睁越大,瞳孔却收缩成针。
藏书楼里光线昏暗,蔺青阳惨白的面容浮嵌在一片黑暗之间,堪比最可怖的梦魇。
南般若耳畔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发花。
她下意识转身往外跑。
快……要把消息……告诉……
迟了。
一只冰冷坚硬、瘦骨如柴的手掌从身后袭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南般若唇边只得来及溢出一声呜咽。
他手大,从身后绕过来,牢牢握住了她的半张脸。幽森湿冷的沉水香味道直入鼻腔,阴恻恻钻进肺腑,感受似乎溺水。
“唔……”
她被他拖进一片黑暗阴影之间。
回到书案旁,捂在嘴上的大手终于松开,她还没缓过一口气,那只冰冷骨掌蓦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力气极大,她几乎分不清他抓握的是她的头颅还是头发。
不容抗拒的迅猛力道将她狠狠往下一压。
“啪。”
她被他摁在了书案上。
她的右边脸颊紧紧贴着实木表面的黑漆,触感冰凉光滑,眼前是他方才挥笔书写的字帖,离得近,借着朦胧光线,她看见一整片一整片都是同一个字——死。
纸味与墨味沁入鼻腔。
他站在她身后,单手摁着她的头,手很重,任凭她用蚂蚁的力气在他掌下挣扎。
阴冷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指骨浸遍她全身。
南般若伏趴在兄长的书案上,忽地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心跳停顿,颤声问他:“南念一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他人在哪儿?”
脸颊被摁在坚硬的书案上,她虚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变形。
蔺青阳发出一串轻而低的笑声。
他并不回答。
南般若嘴唇发抖,急促的呼吸不停地掀动面前一沓宣纸,密密麻麻的死字在昏暗中好像活物一样蠕动扭曲。
“我死了,不是很高兴吗?”蔺青阳笑着,幽冷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笑啊,怎么不笑了?和他一起,继续笑啊!”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指骨在痉挛。
“南般若。”他阴森笑问,“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她死了,他把他自己折腾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随她去了。
而她呢?
听到他死,她挂灯笼,放鞭炮。
哈。
他俯身逼近。
藏书楼紧闭着窗,光线过了门槛就被黑暗吞噬,到了此处,所剩无几。
他的影子沉沉罩下来,像深渊,褫夺了她周围所有的光亮。
南般若双手在书案上无助地抓握。
她挣不开后脑的桎梏,也无法撑起自己的身体。
整个上半身都伏趴在冰凉的漆面上,像卧着一块寒冰,她呼吸困难,叫喊不出。
她明白了,南念一的“病”,出自他的手笔,他来报复她了。
她心胆俱颤:“我兄长,他究竟……”
阴冷蚀骨的气息拂上她的耳廓,打断了她的气音。
“那当然是——”
他故意停顿片刻,满怀恶意,不紧不慢,一字一顿,“病死了。”
感受到她的僵硬和战栗,他愉悦地笑出声来。
“蔺青阳,”南般若心脏停跳,她吸着气道,“你在吓我,对不对?”
他一瞬一瞬直起身躯。
每一瞬定格,他脸上的笑容都在往下消退,待他彻底站直,漆黑的瞳眸中只余一片死寂淡漠。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珠来盯她。
就像夜里压身的“鬼”一样,他对她的挣扎和哀求无动于衷。
“蔺青阳!蔺青阳!”
兄长生死不知,南般若情急挣扎,“你若伤我家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叮。”
身后传出解玉扣的轻响。
南般若身躯微震,呼吸停滞。
“啊。”他声线冰冷晦暗,压抑太久的狂暴戾气浓如实质,如水滴一般,重重落到她的身上,“来,让我看看,你要如何不放过我!”
“啪嗒。”
一声轻响,玉带被他随手掷在地上。
这样的响动令她头皮发麻。
她的手指在书案上不断摸索。
够得着的地方,只有一张张写满了死字的宣纸,寻不到任何防身之器。
“呲啦——”
身躯忽然一凉。
她的衣袍被他随手掷下。
他仍然单手按着她后脑勺,她右边脸颊紧贴书案,视野极差,连回头看他也做不到。她想看他表情,用尽余光,也只模糊瞥见一个极其瘦挑的阴影轮廓。
他不让她看他!
她半身伏趴,垂在书案下的双腿再如何用力往后踢蹬,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不对,阻碍。
他贴近的身躯散发出阴寒的死气。
南般若心头一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蔺青阳的伤势非常恐怖,他在生死之间大约游走过不止一遭了。
他不再是冬日能为她取暖的火炉,他是来寻仇的恶鬼。
当他逼近,她立刻察觉到了剑拔弩张。
“啪。”
似是绷紧的弓弦,重重击打在她的身上。
“蔺青阳……我兄长真的死了吗?”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口中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书案,在黑漆上留下小团模糊,“你告诉我,南念一究竟有没有事?蔺青阳!”
他张弓,搭箭,昂扬指向长天。
她放软了语气哀求他:“蔺青阳,你若不伤我亲人,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他终于低笑了下。
“南般若。”他的嗓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在意。”
他手掌一握,弓弦勒紧,利箭压下,直指靶心。
“我要的东西,我自会取。”
她的双眼微微睁大。
就好像一朵树上的花,掉落进他掌心里,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轻易拨开每一片花瓣。
他想取便取。
“唔!”
忽地,南般若唇畔溢出短促气音,抓在书案上的手指陡然紧握。
摁在她脑后的冰冷大手并没有放松。
他就这么单手按着她,立在书案后方。
肆意攻伐。
写满死字的宣纸在她眼前一寸寸摇晃,那些漂亮遒劲的字迹变得张牙舞爪,仿佛要破纸而出,咬向她。
南般若感觉寒冷。
此刻的蔺青阳,就像一把冰做的刀。
寸寸将她刺穿。
她呼吸破碎,口中吐出的气息在书案的黑漆上漫成一团又一团不成形状的雾画。
脸颊蹭过,迤出雾水痕。
“蔺青阳……”她颤声问他,“你告诉我,我兄长,他究竟……”
他冰冷一笑。
“唔!”
南般若脑袋里嗡一声响。
双眼不自觉睁大,唇瓣分开,呼吸停滞。
他冰冷彻骨的身躯,如那欢喜障中的金莲,将她……
她伏在书案,难抑颤抖。
有一瞬间,她莫名想到了躺在砧板上的桂鱼,桂鱼被剔了鳞片,剖开肚腹,彻底敞露出素不见光的鲜美无比鱼肉来。
他身体力行告诉她。
他对她,不再有任何怜惜。
南般若一动也不敢动,闷的,沉的,心脏顶到嗓子眼,怦怦在她喉咙里跳动。
未知的恐惧紧紧攫住她。
当下感受,与当初中了不死药变成木头人的时候全然不同。
她听见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来。
似鬼物,吐息幽冷、阴森,溢过耳畔,仿佛是在笑。
“呵……”
她知道他并没有在笑。
他一身阴暗戾气已凝成了寒霜,透进她身躯,深入她魂魄,要将她由内而外冻结成冰。
慌乱间南般若的手指碰到了一角坚硬。
四方砚!
她来不及多想,探手抓住它,就像抓住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她反手将它往后砸。
试图逼退他,摆脱令她畏惧的过分深入。
“啪。”
手腕被钳住。
“啊。”他捏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和砚台一并摁回了书案上,“差点忘了,般若就是在这里,给另一个男人,红袖添香。”
南般若咬唇怒道:“蔺青阳,那是我兄长!”
他在她身后低低地笑。
他单手便轻易制住她,将砚台移到她唇边。
这是一方呵气成水的好砚,借她口中的气息润了润砚台,然后抓过墨条,置入她掌心。
南般若想扔,却被他的大手覆住手背,扣紧五指。
他握着她的手,将墨条抵入砚台,一圈一圈,重重磨起墨来。
他身上动作亦未闲下。
南般若恍惚记起那一日,她轻快与他调笑,说要替他磨墨,让他也试一试红袖添香。
他不让。他说生怕累死了她。
她不服气,告诉他兄长都说她磨的墨最好。
确实是极好的。
香浓,润泽,玉质丝滑。
南般若感受到蔺青阳愈发沉狠。
他定是想起了同一件事。
捏住她手指的瘦硬指骨隐隐颤抖痉挛,他毫不掩饰遍身恶意,气息越来越冷,书案的动静越来越大。
“红袖添香。”
他嗓音轻飘飘地发哑。
“好一个红袖添香。”
“哈。”
她的手被他捏得骨头疼,他带着她在砚台中磨墨,漉漉的声音好似催命的符。
她带着呜咽的气息正好用来融墨。
绝好的墨锭不断融化在砚台中,一圈一圈沁出清香扑鼻的墨。
南般若身上冷,体内也冷,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幽冥黄泉一般的寒气冻僵。
“凤天鼓楼上。”恶鬼在她身后轻轻吐字,“还记得我怎么敲破那面鼓?”
他的姿态极其恶劣,极其放肆。
南般若自然记得。
那一日,她把他骗上凤天鼓楼,让他敲破了鼓,然后她偷偷把不死药的解药藏进破鼓里面,成功送到了南念一的手里。
那天的星光她记得一清二楚。
他将她护在人潮正中,垂下头来看她,漆黑的眼睛里清晰映着她的笑靥。
她骗他说,重新来过。
今日报应来了。
南般若伏趴在黑漆木桌面,她神色恍惚,有种糟糕的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那只鼓。
心跳失控。
腹部紧挨着书桌。
重槌一下一下敲击,发出凶狠沉闷的震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隔着她,重重擂击在书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