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又睡了一个素觉。
他很会照顾人。
明明他一身骨头那么硬,被他抱着睡,却一点儿也不硌人,随便翻身都会被他接住。
她想枕哪里就枕哪里。
睡得酣甜了,她的胳膊不知不觉环住他的腰,气息与他交织一处。
清冷厚重的沉水香,渐渐被清甜的花蜜浸染。
他垂下头,薄唇微微发抖,羽毛般的轻吻,落上她的鬓发,额头,脸颊。
动作温存至极,眸色却是深不见底,阴冷又灼热。
他的声线难抑地颤。
“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永远,永远……”
*
翌日。
不死药发作时辰临近,南般若服下了牢狱里换来的那枚解药。
连续睡素觉,她手中再无存货。
她尝试过不动声色引诱蔺青阳,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南般若心下微微焦灼,脸上却不能显出——在蔺青阳眼里,她手里应当还有一枚解药才对。
过了午时,蔺青阳忽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黑战甲,肩上披风猎猎抖动,腰间悬着长剑。
南般若微讶:“是要出门吗?”
蔺青阳大步走近,牵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走:“雾都前线吃紧,我亲自去盯一盯。”
她吃惊:“我也去?”
“不然呢。”他垂眸瞥她,“留你一个人在家,岳父岂不是又要带兵来攻我府邸?”
南般若:“……”
他很不高兴:“上回塌房子修了多少钱,我也只能硬吃哑巴亏。”
南般若气笑:“你不抓我,阿父怎会打上门,你还有脸说?”
她抬手捏他可恶的嘴巴。
他个子高,身躯稍微后仰,她跳起来也够不着。
*
雾都与上京相隔万里之遥。
飞天的战舟已列阵等待,蔺青阳牵着南般若登上旗舰船楼,放眼望去,凛凛一片战舟在身后排列整齐,冷肃、森严、蔚为壮观。
战舟上,一众将士面色如水,披坚执锐。
身处其间,南般若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她穿了一袭流仙长裙,天青玉的色泽,纹绣有银丝莲纹,涟漪摇曳,飘飘欲仙。
她身姿一动,腰间环佩轻鸣,声声悦耳。配套的头饰与耳坠都是蔺青阳亲自设计作图,再交由匠人精心打造。
环视周遭,她好像一朵错误开在了铁血战场上的娇花。
战舟集体浮空。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渐渐远离地表,越过远远近近的屋檐,爬向万里长空。
南般若牙关轻叩,握在舷上的手指越捏越紧。
蔺青阳俯身来看她:“怕高?”
她抿唇摇头:“没有。”
“脸都白了还说没有。”他抬起手指,抚了抚她唇角。
南般若偏头躲开他的手,脸色难看。
“啊。”蔺青阳记起来了,“坠舟。”
他抬手拢住她的肩膀,果然感觉到她的身躯在他手掌下无助地颤抖。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前世那个夜晚,他亲口下令击落了她乘坐的天舟。巨弩刺穿护板,绞锁拽落天舟,把琼楼撞成一片废墟。
她随着天舟栽下来,摔断了腿,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被人随手拎着走。
当时他只作壁上观。
如今再回忆那幕画面,难免心痛如绞,杀欲炽盛——想要把射弩的、抓人的,挨个找出来剁了。
蔺青阳手指无意识痉挛,轻声叹息:“般若受苦了。”
他俯身抱起她,带她走进避风的船屋。
屋内雕栏彩绘,轻纱垂幔,地毯厚暖,绣榻宽敞,乍一看,与陆地上舒适的小卧房没什么两样。
紫玉炉中袅袅飘着安神香,漆金长案摆满茶果小食。
“特意为你安排的。”他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抱着她坐到绣榻里,“若是我一个人来,就待在瞭望台了。”
“嗯。”她垂着头,蔫巴巴的样子。
蔺青阳把她抱到身上,温声细语安抚,又从匣中取出事先为她备下的清凉蜜饮,哄一会儿,喂一口,再哄一会儿,再喂一口。
中途几次有人来禀报雾都前线的军情,蔺青阳只冷淡挥挥手,令人退下。
转头望向南般若,眸中重新盛满温柔。
她抬起手指,无力地推他:“你去办事。”
他不理会,探出手臂取来柔软暖和狐毛毯子,将她裹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
南般若有些着急:“你快去啊。”
他轻啧一声,温热的大手摁住她眼睛,命令她:“闭眼,睡觉。”
南般若眼前蓦地黑沉。
他把她抱得极稳,完全感受不到天舟的晃动,呼吸里交织着安神香和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很暖,很让人安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强势,被他这样搂着,那些与天舟有关的记忆和恐惧尽数被驱逐——只要她愿意乖乖窝在他怀里,闭上双眼依恋他。
南般若却不。
她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喘-息着挣开他捂住她眼睛的手,抬眸怒视他。
“蔺青阳!”她的嗓音湿哑,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激愤的绯红,“正事要紧,你怎能不管不顾?!”
他好笑地挑起眉梢,漫不经心道:“什么正事能比陪你要紧?”
南般若错愕一瞬,眸中涌起恼怒:“我用不着你陪!我待在这里本就不合适,你还……”
她此刻虚弱得厉害,一激动便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蔺青阳赶紧替她拍背,端来茶水喂她吃。
南般若抬手打翻。
“哗啦!铛啷!”
“啊,”蔺青阳懂了,“般若担心旁人说闲话——不会的,我手底下没有多嘴的人。”
见他油盐不进,南般若更加恼火。
她气喘吁吁道:“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蔺青阳,你轻重不分,算什么明主!你太让我失望了!”
蔺青阳蹙眉。
他盯着她苍白脆弱的面容,心疼之余,忽然福至心灵。
“天下苍生?”他缓慢咀嚼这四个字,眸光渐冷,“般若,我思来想去,倘若真是你杀了那个天命子,恐怕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南般若神色微滞。
他迭声追问:“你视我为仇敌,也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认为我取帝皇龙气,掠夺了天下苍生的气运?即便我不曾伤害你的至亲,你也定要我死,就为了所谓苍生?!”
她的瞳孔不自觉收缩。
“原来是这样。”他缓慢重复,“竟然是这样。”
他微微摇头,眉眼之间浮起讽意,仿佛明悟,又仿佛难以置信。
她迎着他冰凉复杂的视线,哑声开口:“你危害苍生,就是罪大恶极。”
蔺青阳沉默片刻,轻而低地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的理由啊。”他抬手捏住她下颌,神情几分讥讽,几分自嘲,“南般若,你竟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天下苍生,哈!”
她睁大双眼怒视他:“哪里可笑了!”
“你不懂。”他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修长五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仁爱大义
,不过只是当权者给自己立的牌坊罢了。”
她皱眉问:“什么意思?”
蔺青阳冷笑:“大道理都是说给底下人听的——口口声声爱民如子,一日三餐哪顿不是民脂民膏?骗骗愚人而已,你怎么也当真了?”
见她不忿,他低笑一声,“你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接触过几个底层蝼蚁,见过几次人性之恶?南般若,倘若你不是出生诸侯家,就你这身子骨早被扔出家门自生自灭了,你一个既得利益者,跟我谈什么天下苍生?”
他眸色冰冷,薄唇勾起了那一抹惯用的、居高临下的弧度。
南般若呼吸不畅,眼角逼出细碎的泪光:“你强词夺理,分明是你冷血凉薄,无情无义!”
她实在不擅长骂人。
蔺青阳冷笑:“说不过就恼羞成怒了?”
“你滚!”她抓起软枕,用力扔到他身上,“滚!我不要你在这里!你给我滚出去!”
蔺青阳起身退开几步。
她继续伸手从漆金案桌上抓来精致摆碟,往他身上扔。
她气喘微微:“我不要你的东西!带着你的东西滚远点!”
蔺青阳摇了摇头,唇角勾起浅淡的失望:“南般若,我对你的好,你全不记得,就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与事,与我这样闹。”
他拂袖转身。
“哗啷!”
身后传来的脆响让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她是真气极了,竟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了案桌。
行出几步,听着窗牖边上传来“嗖嗖”的锐声。
侧眸,见她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都从窗口抛了出去,穿过云层,落向遥远的大地。
他亲自为她设计的耳坠与头饰也未能幸免于难。
蔺青阳沉下脸,大步离开。
*
战舟凛凛前行。
处理完公务,天色已经黑透。
蔺青阳本想在瞭望台待上一晚,目光不经意扫过船屋,见那里一片漆黑,想起南般若把案桌上的烛台也都扔了。
“笨东西。”
他沉着脸踏入船屋,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只见一个柔弱的轮廓伏在床榻上,被褥也没有,怎么看怎么楚楚可怜。
蔺青阳走到近前,冷冰冰垂眸。
良久,伸出手指一探——她的眼角和鬓发果然冰凉濡湿。
哈。
赶走了他,自己又饿又冷又怕,缩在这里哭。
蔺青阳气笑。
他拎住她的细胳膊,把她拽进怀里。
她绵软推拒的力道连蚂蚁也不如。
“好了好了。”他垂头亲吻她可怜的眼角,“怪我,都怪我。”
她忿忿推他,浑身写满了抗拒。
他强行将她桎梏在怀里,温声安抚她:“是我没有说清楚。般若你想想,我身处万丈高空,距离雾都那么远,即便有心,也生不出翅膀飞到前线去——军情再紧,也急不到这一时半刻,对不对?”
她的身躯微微发颤,半晌,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嗯。”
他把她往身上搂了搂:“我就是担心你身体,想要留下来陪你,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惹你生气。”
她轻声道:“我知道了。”
“好般若。”他叹息,“不吵了好不好?与你置气,我心脏揪着疼。”
南般若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他:“你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平常百姓家,真的活不下去吗?”
“是啊。”他垂头轻啄她的乌发,叹道,“就是这样残忍的世道。”
“我就是想着,”她带了点鼻音,微有一点哽咽,“就是,就是希望……倘若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寻常百姓家,也能有活路……蔺青阳,那该是多好的世道啊。”
他扯了扯唇,下意识想要轻嗤一声,却看见了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的双眼明亮炽热,就这样,眼巴巴望着他。
僵滞。
片刻,他喉结滚动,低嗯一声,抬起手指,虚虚抚了抚她的眼睛。
真是……比直视烈日还要刺眼。
*
天舟继续前行。
南般若把船屋里的东西扔得实在太过干净,蔺青阳好不容易在床榻下的暗箱里找到一张毯子。
两个人挤在一张毯子里,倒是别样温馨。
她裹得像只小雪人,时不时歪身撞到他身上,冲他弯起笑眼。
蔺青阳拿她着实没办法,即便这是美人计,也难免令他生起几分慈悲为怀、顾念苍生的诡异情绪。
很是割裂。
苍生……什么东西?
白云如流水划过天舟两侧,日升月落,平静的时光飞逝如梭。
晃眼便是两日。
蔺青阳照例喂食蜜水时,忽然察觉南般若不太对劲。
垂眸,与她对上视线。
南般若恍惚眨了眨眼,抬起手,轻触他冰雕玉琢的侧脸。
“蔺青阳……”她问,“你好怪,脸怎么像木头一样?”
蔺青阳眼角一抽。
“你没吃解药?”他问。
她迟钝地思索了一会儿,轻啊一声:“不死药……时辰到啦?”
他深吸一口气,探手往她身上摸。
环佩、坠饰、簪子、白玉瓶,一件也不剩下。
他气到笑出声来:“你倒是扔得挺忘情啊南般若。”
南般若慢吞吞张大嘴巴:“……啊。”
她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顷刻便转成色厉内荏、凶巴巴的模样,“你从来没有那样凶过我!”
蔺青阳闭了闭目。
他咬牙切齿:“这万丈高空,我上哪里给你弄解药?”
他起身便要下令舰队停止前行。
南般若急忙拉住他:“你不是说快到雾都了?”
“还有几个时辰。”
她道:“上次发作,不也撑了几个时辰?蔺青阳,我口口声声天下苍生,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耽误前线大事。”
蔺青阳蹙眉:“般若,你信我绝无怪责你的意思。”
天下苍生,哪有她一根寒毛重要?
“我的意思是,”她倾身上前,“变成木头,便可以让你全都……”
妖精吐气如兰,“钱货两清。”
第32章 生死着迷瘆人情话。
蔺青阳气笑。
“南般若,你当真是。”
顿了顿,他愠怒又无奈,“不知死活!”
她扶着他瘦硬宽阔的肩膀,雪玉般的手指顺着他衣领探入,掠过他锁骨,往上,摸他喉结。
她凑近,在他耳畔吐出香暖的气息。
“你不想吗蔺青阳?”她妖精似的诱惑他,“真的不想?”
不死药发作,让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中蕴满了薄雾,透过朦胧雾色,她盯着他的眼神显出一种全然不怕死的憨态。
蔺青阳只觉心脏欲炸。
“南般若,你真是天生克我。”他咬牙切齿冷笑,“我真恨不得掐死你算了!”
南般若无辜眨了眨眼。
她微微偏头,唇角含笑,认认真真探究他的神色。
这个男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当他神思清明时,极其冷静,极其冷酷,以至于冷血——整个人无懈可击。
只有动情或动怒,能够让他变得稍微不那么敏锐。
她故意跟他吵。
他半生自负狂傲,却在她身上吃了那样一个大亏,怎么可能不生心病?
果然,为了别的什么人伤害他,正是他逆鳞。
“蔺青阳……”
此刻她觑着他的神色,知道自己丢失解药的事情差不多已经糊弄过去了。
他没起疑心。
倘若借着他余怒未熄,再来一场痛快的情爱,那么日后回忆此事,他也不会再往那方面想,只会记得那些爱恨交织的暴烈情绪。
她扶着他肩膀,爬到他身上。
她很直白地问他:“你这些日子都不碰我一下,不就是觉着,普普通通的‘那个’,太浅,没意思?”
蔺青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
额头一下一下突跳着疼,他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眸,一字一顿问她,“地牢里还没给你弄疼?”
她的唇瓣略微分开,恍然:“哦,原来你是心疼我啊。”
蔺青阳深吸气,自己也分不清胸腔里狂暴涌动的究竟是爱欲还是杀意。
他冷冰冰扯了扯唇角:“不然呢。”
她慢一拍点着脑袋,缓声说道:“地牢里,其实也还好啊?”
蔺青阳冷笑打断:“那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南般若:“……”
一片黑暗中,闻着冰冷的铁锈和血腥味,听着遍地濒死的哀嚎,他用杀了人的大手抓着她的腰,那么凶狠地把她撞在木柱上——她神智没有崩溃已经是异于常人了。
她哪里还会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得很大声。
“那我现在都已经变成木头了。”她用自己僵木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喉结,“你真不来?”
他仰头避开,抓起毯子,冷漠无情地把她裹成一只球。
起身,大步往外走。
“蔺青阳!千万不要为了我耽误行程啊。”
*
蔺青阳命令舰队扔掉辎重,全速驶往雾都。
云下一片荒山野岭,即便他想为了她耽误行程,此地也寻觅不到需要的药材。
回到船屋,视线顿住。
只见她乖乖裹在白绒的狐毛毯子里,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天才眨一下,冲他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她又在下意识掩饰她身体不适。
“南般若。”他坐到她身边,探出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气,“有时候真不明白,幼年不幸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
他黑眸微眯,薄唇勾起一抹嘲讽。
生病和受伤都是很大的罪,要被狠狠责骂、惩罚,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初见她时,她断了腿,一身是伤。明明疼得眼泪乱冒、小脸惨白,还要硬撑着说自己没事,不怎么疼。
藏起病痛不能让别人发现?
那个时候,他误以为她是同类。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瞒着病情,是不想让人担心。
他一直搞不明白,生病、受伤,难道不是最讨厌、最麻烦的累赘吗,旁人怎么可能因此而……担心?真奇怪。
南般若偏头看向蔺青阳。
她见他眸色变得漆黑幽森,猜测他可能又想起了某些冰冷的旧事。
她把身体歪到他身上:“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
他喉结微动,侧眸看她:“想听什么,弑父?”
她点头:“也行啊。”
“没什么意思。”他神色静淡,浑不在意,“扮猪吃虎罢了。隐藏实力,一击必杀,简简单单。”
他垂眸,眸底掠过一抹阴暗的微光。
其实也没那么简单——他先是找机会弄死了那对受宠的母子,然后利用他们的尸体,狠狠玩弄、戏耍那个老东西。
一个人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最是愚蠢不过。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父亲像一条狗般趴在地上颤抖抚摸那些尸块,他的心脏不禁冰冷地痉挛,兴奋到不能自已。
南般若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略微带一点喘意。
虽然不明就里,但她了解他——这个状态的蔺青阳很“独”,勾引不动,不过可以和他说些贴心好听的话。
“蔺青阳。”她从狐毛毯子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他的手。
他漫不经心垂眸看她:“嗯?”
她笑着同他商量:“以后你做一个好人行不行啊?”
蔺青阳:“……哈。”
她眨了眨眼,语气认真而憨呆:“你对别人都坏,只对我好,我不敢信。可你若是一个好人,我待在你身边,就可以很安心。”
他视线微顿,瞥着她:“真心话?”
她用力点头——因为不死药发作,一顿一顿点头的样子像个木偶人。
蔺青阳失笑。
思忖片刻,垂下眸子,摇着头,又笑了笑。
“行吧。”他轻淡描写道,“我尽量。”
她不答应:“你好敷衍啊蔺青阳。”
他歪身把她整个抱进怀里,抱着她一晃一晃:“能逼我到这份上的,也就你一个了。知足吧。”
“好吧。”她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把脑袋拱到他身上。
他垂眸看她。
温香暖玉抱个满怀,心口莫名柔软。
她见他心情不错,果断得寸进尺:“你真不打算碰我的话……那么,‘那个一次’给我一枚解药的约定,是不是就此作废啦?”
蔺青阳眯了眯幽黑的眸。
“南般若。”他冷笑出声,“你是不是飘了。”
“……嗯?”
他捏住她下颌,轻轻晃了晃:“但凡你这句话忍到我给你解药之后再说呢?”
她怔了片刻,一脸懊恼:“啊……”
眼珠一转,她凑上前去,用自己僵木的嘴唇吻他:“反正我没感觉,来!多几次!”
蔺青阳:“……”
这是什么霸王花硬上弓。
他抬手推开她脑袋:“少占我便宜!”
南般若:“……蔺青阳!”
*
飞舟落地。
南般若终究没能占到蔺青阳“便宜”。
雾都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糟糕,这一次死瘴来势汹汹,一时没能防住,前线十三重镇竟沦陷了七处之多。
到处都在着火,城中混乱不堪。
身处内城,仍能听见怪物的吼叫。
主城紧闭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大批难民被阻在城外,求救声和哭喊声响彻四野。
“这里无人感染,让我们进去吧!”
“我孩子只有八个月大……他就快要饿死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求求你们了!”
“我们跋涉数十里逃过来,若是感染,早已经变成怪物了,我身上有钱,谁让我进去,我的钱全部都给他!”
“救救老人吧,救救孩子吧!”
守军充耳不闻。
只要放进一个隐藏的感染者,就有可能毁掉一座城——这种事情已经有过太多惨烈的教训,一时心软,全城覆灭。
心不硬的人早就死光了。
蔺青阳捂着南般若耳朵,带她穿过乱糟糟的街道,将她安置到一间安全的府邸。
前线不比上京,环境十分简陋。
南般若伏在带毛毛刺的木窗边,听着蔺青阳与暗卫在廊下说话,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主城里缺了一味制作解药的材料。
蔺青阳打算亲自去取。
“主君,万万不可。”暗卫愁眉苦脸地劝,“东五城已彻底沦陷,蛇虫鼠蚁蚊蝇尽数感染,即便修为再高,也实在防不胜防。主君不如等待收复失地,再……”
蔺青阳竖手打断。
他等得,她身上的不死药可等不得。
“蔺青阳!”她探出窗外喊他。
他回身来到窗畔,抬手摸了摸她脑袋:“老实待着,不要乱走动。”
“从来没有人深入死瘴沦陷区还能全身而退。”她叫住他,语气莫名复杂,“蔺青阳,从来没有人。”
他挑眉失笑:“南般若,你男人能是一般人?”
她的瞳孔不自觉收缩。
这一瞬间他身上爆发的自负少年气,竟晃花了她的眼。
她动了动唇,在他准备转身时,忍不住又叫住他:“你……这次真能做到?”
四目相对,他读懂了她的未尽之语。
那一次,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这般放下大话,说要给她天大的惊喜。
结局却那样惨烈。
沉默片刻,他很用力地推她脑袋,把她推回窗中。
“安心待着。”他轻飘飘说道,“我若死在那里,会有人送你下来陪我。”
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酷的话。
南般若弯起眉眼:“你若死了,我心甘情愿为你陪葬。”
“好。”
他大步离开。
全程旁听的暗卫:“……”
不愧是自己效忠的主君和夫人,能把生死相随的情话说得这么瘆人,也是世间独一份。
*
蔺青阳的身影离开视野,南般若脸上表情一点点消失。
他是何等未雨绸缪的人,此次出远门、赴前线,她就不信他身上当真一粒解药都不带。
*
蔺青阳转身的瞬间,神色已冷。
出行之前,他自是为她准备了足够多的解药——藏在她的簪子、耳坠、环佩里——全被她发狠扔了个干净。
没办法,只好为她赴汤蹈火去冒险。
他若真死了,不敢想象这个坏东西能有多高兴。
“南般若。”他眸色阴冷,唇角含笑,“怎么办,你就是我的命。”
第33章 你惨了,南般若癫狂的爱情。
南般若坐在窗榻,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不死药让她的视线变得朦胧,声音传入耳中也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膜。
“嘎吱。”
院门被人推开,一名身材健硕、面容憨厚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手中端着一只大木盆,盆里盛了热水,盆边搭一块白布巾。
“天哥儿!”
妇人笑眯眯与廊下的暗卫打招呼,语气亲近熟稔。
“二婶子。”暗卫上前接盆,“我来吧。”
妇人拧身避开他的手:“哪能让你干这粗活!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里面,就出了你一个能干大事儿的!”
暗卫赧然:“承蒙东君不弃。”
说话间,妇人稳稳端着热水上了台阶,进到屋内,嗓门洪亮:“热水来咧!夫人擦把脸,暖一暖手足!”
南般若微笑道:“放那儿就行,多谢了。”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妇人飞快地抬眸偷看一眼,“夫人真是天仙般的人儿!冷不丁一瞅,假人似的!”
南般若:“……”
可不,她现在就是个木头人。
妇人自来熟地叮嘱:“夫人缺什么,吩咐天哥儿来我这儿拿!管够!”
她一边说,一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往外走。
“天哥儿,婶子先走啦!”
暗卫抱着剑,嗯一声。
“娘亲!娘亲!”妇人行到院中,外面忽然奔来一个小童,“赵大虎咬我,娘亲,赵大虎他咬我!”
“这孩子真是,怎么乱跑乱闯呢!”妇人连忙躬身迎向小童,作势要拍他屁股,“这么点小事,呜呜喳喳的,吵到夫人怎么办——阿娘看看伤哪儿了?痛不痛?呼呼、呼呼!”
捧起小童肉嘟嘟的手,正要呼气,脊背忽然僵住。
一瞬间院子里静得只剩下小童的抽泣声。
蓦地,妇人身子一颤,猛然回过头,慌乱瞥了窗边的南般若一眼,然后迅速抱起小童,低着脑袋往外疾走。
一股寒意涌上南般若心头:“你等一下!”
妇人充耳不闻,箭步如飞,几乎跑了起来。
南般若心脏怦怦跳,撑起僵木的身躯,不小心撞翻了木盆。
“哗啦!”
热水溅她满身。
抱剑守在廊下的暗卫浑身一抖。
“二婶!你站住!”
来不及了。
踏过门槛时,伏在妇人怀中哭泣的小童忽然呕出一口浓黑的血。
眨眼之间,小童皮肤变成了膏白颜色,一道道乌黑的血管如活物一般在体表攀爬,尖牙从颚部刺出。
他变成了怪物。
这个小怪物张开嘴巴,啊呜一口咬在了妇人肩膀上。
暗卫拔剑冲到近前。
“天、天哥儿……”妇人嘴唇发青,怔怔抬起一双颤抖的眼。
暗卫面露痛色:“二婶!”
妇人扯开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婶子反正已经给咬了,能不能别伤害你侄儿,我、我现在就带他回家,关起门来,咱不害人!好不好,求你了天哥儿!”
她用尽全力把变成了怪物的孩子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尖牙嵌进身体,污血直流。
方才看见孩子手上的牙印,她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只是……
暗卫咬牙沉声:“去吧。”
“多谢你了!天哥儿!”妇人哽咽道谢,转身往外走。
“铮!”
*
南般若经过门槛,垂头看了一眼。
母子二人倒在门后,妇人脸上仍然残留着最后的感激。
那一剑很快,痛苦还没有到来,性命先一步断绝。
暗卫侧耳倾听,面沉如水。
被咬伤的侄儿并不是个例,城中已经乱了,外间惨叫声接连响起。
“城里待不得了,属下这就护送夫人突围。”
“嗯。节哀。”
暗卫一声呼哨,留下来保护南般若的侍卫纷纷现身。
南般若挪动僵木的双腿,跟随众人离开府邸,穿过街巷。
城中已经出现了很多怪物。
人群惊叫、逃跑,处处都是混乱和踩踏。
此刻已经无法追究是谁把感染者放进了城中,也许就像妇人舍不得自己孩子,人之常情,滔天大祸。
路边到处都是被怪物扑倒啃食的人。
多亏了不死药,南般若看不清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听不清那些恐怖的咀嚼声音,也闻不到怪物的腥臭和鲜血的味道。
她走得艰难,却一直咬着牙硬撑,并没有给众人拖后腿。
“夫人请放心,定会将您平安护送到主君身边。”
遭遇的怪物越来越多。
杀至城门下,每一把剑上都沾满了黑血。
这一队人马都是蔺青阳麾下精锐,默契十足,有人殿后,有人动手打开了城门。
“嘎——吱!”
聚在城外的难民轰一声便往门里涌。
“城已沦陷!勿入!”
“勿入!”
“死瘴勿入!”
许多红了眼的难民早已失去理智,根本听不进劝阻,拼了命也要往城里冲。
放眼望去,尽是一张张疯狂的、崩溃的脸。
这是南般若第一次亲眼目睹人间炼狱。身处其中,就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蝼蚁,随波逐流,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
浓烟、哀嚎、混乱、死亡。
从宁静到沦陷,前后不过短短一刻钟。
血与火熏得人睁不开眼,南般若怔怔回眸:“这里怎么办?”
暗卫沉声道:“大军已经集结,只待主君号令,便以净明魑火开道,彻底荡平所有沦陷地。”顿了顿,忍不住多一句嘴,“爆发之初,小型动物还未受到感染,尚且如此凶险。主君只身前往早已沦陷的东五城,真正是九死一生。”
南般若默然不语。
她不信蔺青阳真的去了沦陷区。那个人,最是惜命不过。
*
离开城池,踏上高地。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暴烈呼啸。
遥遥望去,只见东边天幕映满了诡异的紫色,轰隆声不绝于耳,仿佛天火流星坠向地面。
暗卫定睛一眺,忽然惊悚:“东五城?!主君未归,是谁让他们对东五城动用了净明魑火!”
这般规模的火攻之下,便是大罗金仙身处城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众人皆惊。
“当然是蔺青阳他自己。”南般若不以为意,“谁能越得过蔺青阳给他的军队下命令?他那种控制狂。”
她根本不相信蔺青阳去了沦陷区。
说是“舍身取药”,不过是把事先备好的解药交给她,演一出深情戏码。
暗卫天眼角跳了跳。
他小声提醒:“主君以身犯险,若是出了事,夫人您也……”
南般若笑:“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给他陪葬!”
暗卫:“……”
如此癫狂的爱情,恕他一个正常人无法理解。
忽然间!
漫天净明魑火猛烈摇晃,只见一道诛天灭地般的剑光划过苍穹,火海短暂一分为二!
旋即,一道身影冲天而起,破火而出!
遥遥能见他衣袂沾火,身后追逐的怪物汹涌如潮,铺天盖地追咬。
众人神色皆震:“主君!是主君!”
南般若怔忡,瞳孔一点点向内微缩。
蔺青阳他当真去了沦陷区?
即便一万个不敢相信,她也一眼认出了这道身影。
是蔺青阳。真是他。
地面的怪物已经深陷净明魑火的海洋,追着他的应当是虫鸟,乌泱泱似一片黑云,远远看着都让人惊心。
更多的净明魑火呼啸掷出。
一道道火线撕裂天空,红绿二色炽焰融为末日般的紫,毫不留情地浇扑向追在蔺青阳身后的怪物。
南般若怔怔看着这一幕。
她误会了他,他真的去了。
他人还陷在里面就下令火攻,是为了不把城中的怪物带出来。
此情此景,当真是在赴汤蹈火了——他怎么敢的?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蔺青阳,你也是个怪物!”
南般若恨声呢喃。
*
:=
蔺青阳受伤了。
他衣袍残破,焦黑带血,身上还沾着些没有灭尽的净明魑火,颇有几分形容狼狈。
但是看到他的眼睛,所有人不禁心神一凛,疾疾垂下头。
杀意冰凉,眉眼冷酷。
看见南般若在场,蔺青阳神色有一瞬意外,旋即恍然。
“主城沦陷了。”他大步到她面前,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怕不怕?”
她动了动唇瓣,没能发出声音。
“啊。”他轻叹,“般若快要变成木头了。”
他还没有彻底脱离战斗状态,整个人看起来极其冷血,仿佛没有生而为人的感情。
他俯下身,带着血与火的影子轰嗡一下罩在了她的身上。
他凑近观察她的眼睛。
南般若本能心惊,想要掩饰神情,僵木的身体却慢了半拍。
“嗯?看到我,般若貌似很意外。”
他缓慢盯了她一眼,弯腰把她抱起来,疾步掠往大营方向。
“让我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目视前方,似笑非笑。
南般若心脏发紧。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好多地方都在流血,向来炽热的身躯渗出一股透支过度的凉意。
“你不对劲。”他断言。
极度冷静的蔺青阳同时也会变得极度可怕。
“嗯……”他略微思忖,薄唇轻启,带着笑意问她,“天舟上,你是故意扔的瓶子吗?”
他垂眸看向她,背着光,不像一个人,而像深渊在凝视。
南般若几乎忍不住要战栗。
心脏发抖,身体深处漫起了冰冷的绝望,她尽力不让它们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怀疑了?他猜到了?
不……不对……不对……不要慌……不要慌……
他不确定,他不可能确定。
他只是在试探。
不可以自乱阵脚,那样才是真正会暴露。
南般若迅速定下心神。
终于,在空气中那根无形之弦绷紧到极致,蔺青阳即将移开视线、发出失望的叹息时,南般若木然开口:“对啊。我故意扔的。”
他抬眸的动作略顿了一下。
“哦?”他道,“般若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原因是什么呢?”
她闷声道:“我不相信你身上没带着解药,我就是想看看你把它们藏在哪里了。我好偷。”
蔺青阳重重垂了垂头,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叹:“那你现在信我了吗?”
一双大手坏意地捏了捏她,示意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好好看一看,为了给她弄药材,他付出多大代价。
她望着他,朦胧的双眼更添几分迷茫。
“我还是不信啊蔺青阳。”她怔怔开口,“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带着解药才对,不然不像你——你这种人,明明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精明过头……”
蔺青阳气笑打断,承认道:“是,我确实带着解药。”
“嗯?”她不禁睁大双眼。
他把她往身上掂了掂,低下头,像一只野狗似的,恨恨咬了一口她的脸颊。
南般若:“……”
变成木头了,不疼,但是好怪。
“哈。”他松开嘴,咬牙切齿道,“我是准备了解药,只是都藏在你的簪子里,耳坠里,环佩里,被你忘情扔了个一干二净!”
南般若慢一拍张大了嘴巴:“啊……?”
居然是这样?这她是真没想到。
蔺青阳深吸一口气:“南般若,我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在当我唱戏?”
她怔怔地望向他满身血火。
没有人可以深入死瘴沦陷区,还能全身而退。
他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太多的血。
那样多的怪物与瘴毒,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她无法想象他究竟是对自己下了怎样的狠手,才能活着出来?
片刻,南般若垂下眼睫,把脑袋埋进他怀里,闷闷发出声音:“蔺青阳,是我错怪你了。”
“怎么补偿?”
“随你。”
“真随我?”
她认真点头:“嗯。”
蔺青阳装模作样沉吟。
“行吧。”终于,他挑起眉尾,恶声恶气吓唬他,“你惨了,南般若!”
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灿烂,竟比任何时候都耀眼。
第34章 爱爱死了我。
南般若五感已经极其模糊。
她被安置在一张硬木长榻上,感觉自己飘浮在一片灰色虚无之中,四顾空茫,没有声音,没有冷热。
她用力把手抬到面前,睁大双眼去看。
怎么也看不见。
蔺青阳无意间瞥过一眼,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她快要把指尖扎到眼珠上去了。
丹在鼎中,仍未成型。
他不得不腾出手来抓住她,撕碎一件袍子,用长布条将她手脚分别缚在床榻四根角柱上,这才放心继续去炼药。
南般若感觉不到自己被束缚。
她“望”着面前的虚空,倒也不觉得害怕,神思飘散,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细碎往事。
她身体太弱,小时候常常卧床不起。
有一次得了风寒,差点熬不过去。
她清晰记得当时感受——也像这样躺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轻薄的棉被盖在身上,却好像山一样沉,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发不出声音,也推不开棉被,感觉糟糕透顶。
阿父是个粗人,生怕她冷,还硬给她再加一床被子。
然后阿父就挨揍了。
二伯伯正好来看她,见她被捂得面红耳赤,始作俑者南戟河竟然还在一旁乐呵(看女儿脸色终于红润了),二伯伯一怒之下抡起老拳,一拳怼在那个无良父亲的腰眼子上。
阿父起先不服。
二伯伯挪走了她身上小山一样的棉被,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几只胖枕,然后问她:“小般若,你说你爹该不该揍?该揍,你就眨眨眼!”
她用尽全部力气眨眼,眼睫毛都挥出了残影。
于是那一顿胖揍,阿父挨得心甘情愿。
二伯伯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而三伯伯就不同了。
三伯伯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上最新炮制的补药,背着人,偷偷骗她喝。
若是效果好,他就跑到阿母面前去邀功;若是效果不好,他就让南般若闻迷香草,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总之三伯伯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四姑姑喜欢动针,每次过来,都用针把她扎成一只小刺猬。
每次被针灸,年幼的南般若总要连续做上好几天噩梦,梦见四姑姑走的时候没把银针拔干净,有那么几根针钻到她身体里面,顺着血液流啊流,流到五脏六腑。
还有六叔,七姑……以及糟老头。
这些人临走时都要特意交待一句:“不准告诉任何人老子/老娘来过这里!”
其实每个人都来过。
她这只弱不禁风的小病猫,从小就被许许多多的人看顾,养到这么大一只。
*
蔺青阳喂药的时候,发现南般若眼角滚下一颗小小的泪珠。
他将药丸抵入她口中,伸长手指探到她咽喉,稍微用力,迫使她本能发出吞咽反应。
“咕。”
解药入腹。
他倾身,薄唇覆到她眼角,小心吻去那滴泪。
“般若不哭,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要一直陪着我,永远、永远……”
鲜红如信的舌尖掠过冰冷的牙齿,卷走那颗衔在他唇间的泪珠。像她这样香甜如蜜的人,眼泪竟然也是苦味的。
良久,南般若眼睫终于颤了颤。
她睁开双眼,视线仍然模糊。
蔺青阳的轮廓距离她很近,近到呼吸相闻。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没听清,凑得更近了些,把冷白的耳朵尖贴到她的唇瓣。
她气若游丝:“你不是说我惨了?我没惨啊?”
她没有更多力气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她以为醒来会像上次那样,被他抱在身上,肆意摆弄,梗到心口。
蔺青阳笑出声来。
“慌什么。”
他佯装受不了她,抬手轻轻推她脑门,“有你这样迫不及待?”
她的视线悠悠落到他的身上。
他换掉了那件血火交织的破损战甲,松松套了件宽大的白袍,腰带系得随意,透过半敞的衣襟,能看见几处简单的包扎。
这几处伤得重,伤口还在渗血。
其余小伤他都没管。
他的气息落在她身上,是凉的。
“哦——原来是你惨。”她迷迷糊糊说道,“你这么惨,我就不惨了。”
蔺青阳低低笑起来,手指抚过她的乌发和脸颊:“别急,药效还在,你等着呢。解药?想要多少有多少。”
南般若:“哦。”
此刻药效未褪,她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像个木头美人。
木头美人闭了闭眼睛。
片刻,她突然叫他:“蔺青阳。”
“说。”
她的唇瓣微微抿紧:“为了我,你命都不要?”
他冷笑:“还没到你该死的时候。”
她缓慢点头:“这样啊。”
她又问,“那我几时该死?”
没等他答话,她拖长了声调,自问自答,“等你厌啦,腻啦,就送我上路。”
蔺青阳一阵无语,挑眉道:“你说对了,就是这样。”
木头美人弯起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骗人。我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她的视野一点一点逐渐变得清晰。
蔺青阳的轮廓也从模糊到锐利——一种冷酷的锐利。
他轻笑,微眯长眸,像个致命的猎手:“是么。”
他侧眸瞥她,对上她视线。
他眉眼间那股淡漠冷血的劲儿一瞬间消融,轻嗤一声,一只大手摁住她整张脸,“又要开始自作多情了啊南般若。”
“唔……”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挪开他这只讨厌的手。
胳膊一动,察觉到束缚。
她后知后觉,自己两个手腕竟然被他缚在左右床柱上,脚踝也是。
“蔺青阳!”
“嗯?”
“你绑我干什么?”
“玩。”
“……”
蔺青阳没解释为什么要绑她,也完全没有要给她松绑的意思,他闲闲斜靠在她身边,好整以暇,等待她身上不死药消失。
然后跟她玩。
南般若试着挣了挣。
他绑她的手法熟练而老道,不伤她肌肤,也不勒人,就是越挣扎、缚得越紧。
她有一点心惊。
“蔺青阳你……”
“你不是说随我?”他恶劣地勾起唇角,“这才哪到哪。”
他坏意凑近,与她呼吸相闻。
一只大手探进薄衾。
南般若身躯微微绷紧。
四肢被缚,她没办法推他,也没办法并拢膝盖。
他的手很冷,激起一片冰凉的战栗。
“蔺青阳。”她轻声嗔他,“你手太冰了。”
他动作微顿,倾身,吻她唇角。
“那正好。”他嗓音低哑,因为负伤,染上了带血的磁性,“般若很烫,为我焐暖。”
缚住的身躯没有一丝抵抗之力。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易沉入叫人迷醉的温柔。
她唇边溢出的呜音被他薄唇封回。
亲吻间歇,她断断续续地抗议:“蔺……青阳,手,不要……”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样的“交易”换不来解药,她白白吃亏。
他低低笑出声:“偏要。”
她无力地瞪着他,只能随他去。
反正药效还未褪尽,感受也不是太过分明。
*
蔺青阳玩过一阵,察觉她的身上渐渐溢出甜暖的气息,便知药力走得差不多了。
“般若真香。”
他倾身,像野兽一样覆在她身上,利爪摁住她,低头细细嗅闻她的颈侧。
香,甜,醉人得紧。
世间再无第二种味道能够让他如此着魔,再无第二个人能够让他如此心动。
犹如饮鸩止渴。
他的吻落向她雪藕般的颈子,辗转用力,吻她急促跳动的颈脉,逼迫她仰头大口呼吸。
握住纤腰,吻渐游移。
他的薄唇冰凉,南般若闭上眼时,恍惚以为他是一条色泽鲜艳的毒蛇。
衣袍从肩头落下。
他的亲吻紧随其后。
南般若仰身自投罗网,细细密密的齿痕刻入心脏。
“蔺青阳。”她挣扎着问他,“你身上的伤,没事吗?”
他牙尖衔着她,很不高兴瞥过一眼,语声含糊:“还有余力分心?”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你为我赴汤蹈火……我想你了。”
蔺青阳动作顿住,片刻,轻嗤一声。
他还能不知道她?
不过就是被他亲得受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
想他?哈。
虽说看破了她的小小诡计,但是淡淡瞥过一眼,见她双颊泛着迷人的红晕,檀口微张,不断吐出诱人的甜香,娇声软语,惑人沉沦。
罢了。
他反手扯掉那件挂在身上的松散白袍,倾身,覆下。
“唔!”
南般若很快就发现蔺青阳状态果然不对。
他的身体也很冷,动作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似有一点点迟钝。
“蔺青阳,”她问他,“你是不是伤很重?会不会死啊?”
“……哈。”
他咬住她的唇,闷声发狠。
南般若锲而不舍:“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他偏头来盯她,目光警告。
她傻乎乎冲着他笑:“今日你若死了,那你就是为我而死的,我从此信你真心。那我就……原谅你。”
蔺青阳冷笑出声:“谁要你信。谁要你原谅。我不杀你,你就该谢天谢地。”
掐住她的腰,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囫囵话。
时间点滴流逝。
南般若发现蔺青阳的身体并没有热起来,反倒越来越冷。
他动作很慢,温存得极不正常。
他的脸抵着她,不停与她亲吻,她看不见他身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但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在失血。似乎很严重。
“蔺青阳……”
若是双手没被缚着,她此刻便要抓住他的头发,推开他来看。
他真的很不正常。
“般若。般若。”
蔺青阳叹息,声线低沉暧-昧,“你的身体,爱死了我。”
不等她说出口是心非的话,他咬住她花瓣般的唇,抵开她牙关,寻到她舌尖。
辗转,轻挑,勾缠。
待她喘不过气,他轻笑着退离,一下一下啄吻她唇角,身体动作缓而沉。
“承认吧南般若,你爱死了我。”
“说啊。”
“说你爱我。”
“除了我,谁还能给你如此极致的欢愉。”
“怎么可能不爱我。”
“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
忽一霎,他目光顿住,用力蹙了蹙眉心,挣扎着从她身上爬起来,翻倒在一旁,身躯沉重地陷进被褥中。
硬木床榻被他压得“嘎吱”一响。
他不动了。
南般若错愕,转头望向他。
这个人即便昏迷,五官仍然漂亮凌厉,身上气息攻击性十足。定睛细看,他青白至半透明的肤色、紧蹙的眉心、失去血色的嘴唇,终究暴露了一星半点隐藏得极深的脆弱。
反差太过强烈,竟有破碎感。
他就这么突然昏过去了,把她不上不下撂这儿。
一阵长长的沉默。
“极致……欢愉?”
南般若挣了挣被缚住的手腕,语声幽幽,“我也没到啊蔺青阳。”
第35章 嘴硬鳏夫。
南府。
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南戟河端坐堂上,视线一刻不离手中那封军情,完全没把宫中来的大太监放在眼里。
大太监作了作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嘴里拿腔拿调:“今日前来,是专程给炎洲君您透个风。”
南戟河置之不理。
大太监自顾自说道:“长公主身怀有孕,陛下欲将她嫁与东君为平妻,倘若炎洲君父女愿意促成此事,那便是皆大欢喜。”
南戟河眼底滑过一抹冷笑。
“若是不成……”大太监来福拖声拖气道,“就怕最后倒霉的,只会是令千金哪。言尽于此,奴婢告退。”
只见这大太监鼻孔朝着天,不等南戟河发话,自己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穿过前厅、踏出门槛,双手一掂,撩起衣摆疾步走下台阶。
南戟河的目光总算离开了手中的信报。
抬眸,定定瞥了一眼大太监的背影。
大太监身体突然一抖,左脚绊到右腿,一骨碌顺着堂前石阶滚了下去,“哎哟”一声摔到了底。
囫囵爬起来,不敢往回看,连滚带爬逃离南府。
堂中。
南念一收回视线,眉眼微微压低,沉声道:“天佑帝身边的老奴,何时竟然猖狂至此了?父亲,是否有些蹊跷。”
南戟河颔首:“他叫来福,是当年跟随过先帝的人,不是蠢物。”
“如此……”南念一手指轻敲膝盖,眸光渐凝,“他看似张狂,倒是确实透露了隐秘消息。难道说……宣姮有孕,急于出阁……这宣氏兄妹,欲对般若不利?”
视线相对,面露厌恶之色。
南念一定了定神,沉声道:“般若曾经告诉我,宣姮会生下身负帝火的天命子。莫不成就是这一胎?!”
南戟河冷脸蹙眉,迟迟不语。
“父亲?”
良久,南戟河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帝火天命子。”他抬眸望向南念一,目光复杂而沉重,“宣氏已经三代不曾出过天命子。”
南念一不解其意:“是啊,此事人尽皆知。父亲的意思是……”
“先帝与我相交莫逆。”南戟河双眉紧皱,凝视南念一半晌,终究只是无声叹了口气。
“主君。”
立在一旁的天权拱手进言,“宣氏欲行险招,属下倒有一计顺水推舟,或可助姑娘脱身。”
闻言,南戟河与南念一双眼不禁发光:“军师请讲!”
*
半个时辰后。
南戟河与南念一负手立在石壁前,眸光时而轻微闪动。
“文曲叔这计策……”南念一脸上掠过苦笑,“虽然土得好像狗血话本子,但是应该行得通。”
南戟河摆手:“不拘什么计,能用便是好计。”
南念一正色颔首:“父亲,我明白的。般若冒险送出解药,为的不就是那一刻!”
二人整齐转头,望向面前的石壁。
南戟河皱眉叹息:“阿狼这次闭关也太久了。”
“父亲不必太过忧心。”南念一劝道,“不死药如此神异,即便母亲医毒之术独步天下,破解也非易事,是要些时日的。”
南戟河沉默刻,缓缓开口:“有事让她忙着,也好。”
闻言,南念一也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忙点,也好。”
一个人在专注忙碌的时候,往往顾不上伤心。
“蔺青阳以为灭了长生谷中的药者,世间再无人能制出解药,却不知母亲才是其中佼佼。”南念一嗓音愈发低沉,沉至发哑,“般若假死,必定可行。”
南戟河闭上双眼,脑中浮过陈年往事。
想当年,他带阿狼离开长生谷,被人追着一顿好打,唾骂他小白脸儿以色事人。
那些人懂个屁。
阿狼明明就是看中他英武!
提及天枢,南念一想到了另一件事:“母亲说,般若故意涂抹在解药上面的胭脂色,正是东皇法衣的色泽。”
“阿狼有绝对色感。”南戟河双目微眯,“她说是,那便是。”
南念一沉吟:“所以般若是想要告诉我们,蔺青阳并没有那么强,那一日,他身上其实穿着东皇法衣?”
“不错。”
“如此……”南念一眸中浮起狠色,“若是计成,或许可以尝试诛杀此獠?”
南戟河垂眸,轻抚指间厚茧,杀意敛于内,不形不显。
*
雾都前线。
硬木榻上,蔺青阳忽地抬起手,重重摁住了额头。
“终于醒啦?”南般若声音幽怨。
有一瞬间,蔺青阳仿佛被点了死穴。
昏迷之前他只来得及硬撑着身躯,从她身上爬起来翻到一边,生怕把她这个娇弱的花骨朵压死。
当时顾不上思虑那么多,此刻却不得不想——所以他是,行事中途,撇下了她?
最后一幕画面浮上脑海。
她仰在枕间,满头青丝散落,肌肤绯红,神态娇丽,眸光迷离,轻喘微微。
这世间最极致的香浓,待他采撷。
正待他将她,送上神魂颠倒的天外九天。
他却……
蔺青阳的手掌终于从额头上挪开。
他缓慢转动漆黑的眼珠,一寸一寸,与她对上视线。
嘴,说点什么。
立刻。
“般若。”他扯动薄唇,轻笑出声,“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杀了我?”
南般若:“?”
“怎么,”他姿态慵懒,眉尾微挑,“没看出来我装晕?还是舍不得?”
南般若:“……”
她晃了晃身体向他示意——她被绑着呢!
蔺青阳没有一点窘迫。
他倾身,抚她脸颊迫她分心,另一只手探向床柱,尾指一勾,悄然松开了缚住她手腕的布条。
“般若真老实。”他在她颈侧轻笑,“都没试着挣脱。”
他扣住她右手五指,带着她轻轻一拽,束缚应声而落。
“你看看你。”他厚颜无耻,“错过了多好的机会!”
南般若懒得理他。
她默默给自己另一只手松绑,然后坐起身,解掉了脚腕上的布条。
回眸望去,见他斜倚床头,一副浪荡懒散相。其实他眸光有点飘,眉心时不时不自觉皱一皱——他还在晃神。
“蔺青阳。”她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伤重。”
不等他嘴硬反驳,她低低又道,“你是为了我伤成这样的,我不会笑你。以后也不笑。”
她垂下眼睫,余光瞥见他的喉结滚了好几下。
“你想吃什么?”她笑笑抬眸,“我给你做,好不好?”
蔺青阳神色滞了片刻,啧一声,懒懒挑眉道:“你能做什么?火烧灶房?南般若,放火烧营是重罪,要杀头的知不知道?”
南般若:“……”
他轻笑着,手掌一撑,跳下床榻。
探手,拽她起来。
两个人衣裳凌乱,倒是都挂在身上。
院中没有外人,蔺青阳劈柴点火,用炼丹的黑铁大鼎把水烧开,单手抓下灶,倒入粗制大木浴桶中,兑凉,示意南般若去洗。
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他来来回回忙活。
他习惯只用一只手做事,散慢的、游刃有余的样子。
“去洗啊,傻了?”
“没傻。”南般若慢吞吞起身,不经意道,“就是一时恍惚,好像回到从前。”
他哼笑了下,转身,淘米洗菜去了。
“赶紧洗。”他很不耐烦地催促,“洗完换我。”
南般若嘀咕:“洗澡水洗澡,什么毛病。”
需要自己烧水洗澡的时候,他要么跟她一起洗,要么用她洗过的水应付了事。
蔺青阳在厨房笑:“洗澡水不洗澡,什么毛病!”
南般若:“……”
*
蔺青阳处理军务也把南般若带在身边。
他行事狠绝,没有半点慈悲心。
只要疑似感染死瘴的地方,尽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虽然极其冷酷,却也极其高效。
沦陷区一处接一处被扑灭,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疫,竟不蔓延。
南般若忍不住感慨:“蔺青阳,你比死瘴都可怕。”
他笑:“谬赞。”
她发现他在下属面前绝不会露出一丝疲态,哪怕几个心腹也不知道他此刻虚弱。
蔺青阳冷不丁瞅她一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闲闲将手中处理好的公文抛到一边,漫不经心道:“般若不懂男人。”
南般若挑眉:“嗯?”
他笑:“男人总是愚蠢自大。自身野心勃勃,随时随地想要取代上位者。”
南般若心说:你不就是?
他
缓慢眨了下眼睛:“却总有一种误解,以为自己的手下便是永远忠心耿耿的工具。你说可不可笑?”
她翻书的动作一顿。
半晌,失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啊蔺青阳。”
他自己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自然也是以己度人——倒是个清醒的坏蛋。
蔺青阳解决了手头的事,起身,偏偏头。
“营账里待一天,闷坏了吧,走,带你出去晃一晃。”
南般若小步跟上。
大营后方是一只小山包。
她很早就注意到,漫山开遍了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远远望去,像是铺在战火之间的一张彩色毯子。
蔺青阳果然带她上了山。
她赏花时,他随手薅了不少野菜根:“晚间炸着吃。”
南般若忍不住笑话他:“你不是说再也不给我做饭!”
蔺青阳冷笑:“我给我自己做,你就是个蹭饭的。”
南般若:“……”
她冲他皱了皱鼻子,拎起裙摆跑上山。
*
没逛多会儿,南般若便累到不行。
蔺青阳伏下身,示意她跳上来,他背她走。
她坏意地推了他一把,给他推个踉跄,转身跑到不远处阴凉干净的小鼓包下,往地上一坐,闲闲躺在松软的山土堆上。
蔺青阳眼角一跳:“起来。”
南般若笑:“偏不。”
“行吧。”他虚虚指了下她鼻子,“你别后悔。”
她撇撇唇,把视线移走。
蔺青阳懒散跳上来,蹲在她身前,挑挑眉:“南般若,你猜猜你背后……”
话音未落,斜面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敢欺侮我妻!死!死啊!”
南般若吓了一跳,抬眸望去,只见一个面青唇白、神情恍惚、瘦削若鬼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了出来,手中举着一把弯刀,径直杀向二人。
晃眼便到了近前。
只见这男人眸中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一束,在眼眶里混乱地颤。
南般若吓得不轻:“鬼?”
“不是鬼。”蔺青阳依旧气定神闲,“你压了他亡妻的坟。”
南般若:“……”
他拎住她,往后一跃,轻飘飘躲过了男人的攻击。
南般若定睛细看,确实是个人,只不过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赶紧双手合十:“对不住,是我没留意,冒犯了!”
蔺青阳轻笑:“你给他道什么歉!”
男人幽幽转动眼珠,盯向蔺青阳:“等你女人死了,你便知道我有多痛……”
蔺青阳脸色骤变!
袖中手掌一翻,便要置此人于死地。
南般若及时抓住了他。
幸好他此刻虚弱,堪堪制止。
她急道:“别伤人!我要是死了,你比他还像个鬼!”
蔺青阳:“……”
第36章 婚后夫妻饮食男女。
夕阳照着小山坡。
给亡妻扫墓的鳏夫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他瘦成了皮包骨,眼底青黑,双颊凹陷,衣衫褴褛行动笨重,看着似是没几日好活了。
南般若退离那座坟,这鳏夫也不再追。
原地浑噩片刻,他像一只游魂似的飘了回去,扶着冰冷墓碑,缓缓跪坐在地。
碑上已经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
妻子那列芳名描白——李寿娘。丈夫还是活人,名姓描红——温平。
白与红,生与死,泾渭分明,阴阳相隔。
蔺青阳虽被南般若摁住了杀心,周身依旧阴森森渗着寒意。
“走了走了。”
南般若用力拉住他袖子,牵着他步步倒退。
蔺青阳行出几步,不动声色瞥回一眼。
南般若赶紧把他拽走:“别看了!”
他是真能一眼把人给看死。
到了远处,蔺青阳忽地笑了起来,嗓音轻懒:“你错了南般若。等你死了,我定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南般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哈。”
他瞥她一眼,勾起唇角,笑得又坏又好看:“下次矜持点,别再自作多情了。”
南般若:“行吧。”
*
回到营中,蔺青阳第一时间烧了热水,命令南般若洗澡。
“去去晦气。”
他随手把她换下来的衣物扔进灶膛里当柴烧。
南般若双手扶着桶边,探出两只眼睛:“蔺青阳你真迷信!我们炎洲人,才不忌讳这个!”
不就是睡了个坟头?多大点事。
蔺青阳冷笑,抬手摁住她脑袋,把她整个压进水里:“头发也给我洗干净!”
南般若猝不及防:“唔……咕噜咕噜!”
她好不容易挣开他的大手钻出水面,又被迎面而来的烧艾草熏了个倒仰——他竟把点燃的艾草插在了浴桶边上。
南般若气笑:“蔺青阳!”
蔺青阳一身愉悦,大笑着离开浴房。
他到了屋外,闲闲抱起双臂倚在木柱上,神色莫明望着天。半晌,他轻声吐字:“人。”
暗卫悄然翻下:“主君。”
蔺青阳长眸微眯,笑了下,吩咐下去一件小事。
“去,杀掉附近一个名叫温平的男人,尸体扔到河里喂鱼。”
“是!”
暗卫掠走。
“敢咒我。”蔺青阳轻笑,“山高水远,我让你们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相逢。”
眉眼一弯,颇有几分恶劣少年气。
说罢,他懒散行至院中,抓来一张小木凳,坐在水井边,把摘回来的野菜择洗干净,一一晾在竹篾编织的扁圆簸箕里面。
然后起身去厨房。
*
晚膳是野菜宴。
一道香椿炒鸡蛋,蛋色金黄,香椿有翠绿、有紫红,独特的鲜美辛香气味扑面而来,热腾腾勾人馋虫。
“吃,趁热。”蔺青阳替她挟了一块黄绿相间、蓬松软嫩的蛋饼,“凉了气味冲。”
南般若没吃过这个。
小心翼翼咬一口,起初有些不适应香椿辛香微苦的口感,片刻回味,竟颇有几分“上头”。
“唔,好吃!”
另一道是蕨菜炖五花肉。
五花肉切得均匀见方,蕨菜的清香浓浓炖入汤汁,肉质呈现琥珀色,一口咬下,酥烂不腻,鲜香软糯。
蔺青阳用木勺舀起汤汁来拌饭。
南般若瞥过一眼,见那米饭吸足了浓郁的汤汁,粒粒饱满晶莹,咸香诱人。
她眼巴巴等着,他一放下木勺,她立刻伸手去抢。
“不行。”蔺青阳抬手制止,“你肠胃不好,不可以吃汤泡饭。”
南般若一下一下眨眼:“蔺青阳……”
撒娇也没用,他无情地拿走了木勺。
她瞪了他半晌,他不仅不为所动,反倒拎起自己的饭桶,大口扒了整整三桶汤汁饭。
南般若酸道:“蔺青阳你好能吃,当心采到毒野菜,吃坏你的肚子!”
他弯眼笑,下手更加利落了。
南般若只好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挟进碗里,用筷子戳出汤汁来,拌一拌,混一混,解解馋。
除此之外,饭桌上还有一个金黄酥甜的蒲公英花,一个软嫩的不知名野菜汤,一个脆脆的炸槐花。
另有一小盘荠菜饺子。
她洗个澡、歇息片刻,他就做了这么多。
中途趁着锅上水没烧开,他还见缝插针也洗了澡——南般若简直怀疑他把身体沾湿就算是洗过澡了。
吃饱喝足,舒服让人直想叹息。
“蔺青阳,”南般若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真会过日子!”
他哼笑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哎,我帮你洗碗吧?”她小步追在他身后。
“滚滚滚。”
他嫌她碍手碍脚。
*
简单收拾过厨房和院子,蔺青阳收下晒干的衣物,松松搭在臂弯。
往回走,一抬眸。
南般若立在檐下,笑吟吟等着他。
天光已暗,身后一点烛火照着她的轮廓,又美又暖。
蔺青阳喉结滚动,盯她片刻,大步行到她面前:“还不累?怎不去歇着。”
南般若摇头:“等你一起。”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等过他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成了活物,吸入肺腑,搅动心潮。
“嗯。”蔺青阳提步越过她身边,偏偏头,“跟上。”
进了屋,他把晒出太阳气味的干暖衣物叠好,收在床尾。
时辰尚早,眼下这身子骨,早早上床也无用。
蔺青阳揽住南般若肩膀,带她走到窗下书桌旁,打开匣子,取出几根烘好的地瓜干,递给她吃。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若无聊,自去睡。”
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开了手上的公文。
她不走,与他挤到同一条长凳上,慢吞吞咬着手里香甜耐嚼的地瓜干,偏头看他做事。
“我给你红袖添香。”她道。
蔺青阳忍俊不禁。
“南般若。”他斜睨她,“我可不敢叫你磨墨,怕你累死。”
南般若:“……”
她不服气,“你小看我了蔺青阳!从前我与兄长一起练字,他就喜欢用我磨的墨,我比他磨的要香滑润泽多了!”
蔺青阳蘸墨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轻飘飘道:“那么久远的事你还记着。”
她道:“当然记着,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
“行吧。”他笑,“下次让你给我磨。”
南般若弯起眼睛:“没下次了,过时不候!”
他哼笑一声,低头专心写字,不理她了。
时漏沙沙。
好不容易捱到南般若犯困,脑袋开始一点一点,蔺青阳终于搁下笔,起身把她抱回床榻。
他笑着嗔道:“就你这还红袖添香?净会耽误事。”
南般若:“唔。”
这一夜,蔺青阳的身上依旧凉凉的,倚着他,南般若总错觉自己靠在一块玉璧上。
就连那股独特的、攻击性十足的沉水香,也变得浅淡。
她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放进他掌心,一根接一根,与他十指相扣。
*
一连数日,大军摧枯拉朽,荡平一处处失陷地。
雾都十三城迅速收复。
蔺青阳行军风格狠辣无情,杀伐果决。下了值,回到南般若身边,却又变成了一个宜室宜家的贤夫良父。
生火做饭浣衣,将她照料得周到妥帖。
每当他做菜的时候,南般若总会守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盯着他。
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像蚂蚁挠。轻的,软的,甜蜜却危险。
这一日蔺青阳做的是炒山菌。
他端着盘子路过她身边,刚出锅的炒山菌,鲜醇无比,热腾腾带着一股蒜香。
南般若惊奇地发现,滑嫩的菌菇上竟然还有火焰残留——在他单手颠勺的时候,火焰窜入锅中,留下了人间烟火味十足的“锅气”。
“南般若。”蔺青阳出声把她的视线从盘子里唤出来,“看着我灭了一城又一城,怎么也没见你心疼城中众生?”
不等她回话,他阴恻恻凑近,“城里肯定还有幸存者。你说,我要是个好人,是不是不应该攻城?”
南般若艰难抵抗菌子香:“……那不行,错过战机,怪物跑出来,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啊。”他轻叹,“原来你知道。”
南般若用力推着他往前走:“我让你做好人,又不是让你做滥好人——开饭,快点!快点开饭!”
蔺青阳:“……哈。”
*
饭后,蔺青阳端来温水,喂南般若服下解药。
手指相触,她发现他指尖微微有了温热。
她抬眸瞥他,在他眼底察觉到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攻伐欲-望。
她问:“蔺青阳,这些天我吃了多少解药啦?你是不是欠了我好几次?”
他的眸色正在转深,闻言,不禁一顿。
放下碗,抬手捏住她下巴尖,轻轻晃了晃。
“有你这么反客为主?”他挑眉嗤笑,“被你这么一说,倒是叫我兴致缺缺。”
南般若乐了,当即缠住他:“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还?”
“哈。”他推着她脑门把她抵远,“起开,我洗碗。”
她笑眯眯跟在他身后。
“成婚后的男人啊!”她装模作样地叹息,“宁愿躲到厨房洗碗,也不肯面对自己媳妇!”
蔺青阳:“……”
他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看看给她猖狂成什么样。
很不爽。
但是想到她那么顺嘴说出“媳妇”二字的模样,嗤一声,洗碗的动作轻快了三分。
*
蔺青阳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性子。
大军开拔,天不亮就要启程,恐怕不够尽兴。
他问她:“此次取道炎洲,我带你四处走一走——想不想念家乡菜?”
南般若沉默片刻,低声告诉他:“我小时候吃的都是药膳,几乎不碰外面的东西。家里也不做家乡菜。”
蔺青阳:“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真可怜。”
南般若抬眸看他。
她从来都承认,生命中的浓墨重彩,都与他有关。
*
天光微明,大军出行。
途经小山包,南般若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山上遇见的鳏夫。
她道:“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蔺青阳随口道:“死了。”
南般若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你看他那模样,原也活不了几日。”
见她面露狐疑,他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挥手示意大军继续往前。
他带她掠上小山包,寻到那座坟。
墓碑上,丈夫温平的名字也描成了白色,与亡妻李寿娘的名字浑然相融。
坟前供着元宝香烛纸钱,还有炸过的河鱼、干瘪的果子、生米。
南般若一眼就认出有些纸烛之物像是军中祭祀用的东西。
“我让人烧的。”蔺青阳闲闲告诉她,“你不是踩了人家坟?”
他行前一步,一只大手落在她脑袋上,“我迷信,生怕你夜里睡不安稳,替你善后了,安心。”
南般若点头叹息:“你真周全。”
他失笑。
“不然怎么配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第37章 敏锐毒夫。
南般若望着山花丛中的那座坟。
原本坟里只葬着个亡妻,现下已是夫妻双人合葬墓。
这些日子下过几场雨,坟土有没有被翻新过,她看不出来。
心底只是隐隐觉得不对。
蔺青阳大手揽着她的肩膀,带她往回走。
行出几步,南般若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鳏夫,该不会是被你杀了吧?”
蔺青阳哈一下笑出声来:“想什么呢,我有这闲工夫?”
他用坚硬带茧的手指报复似的捏了捏她的肩头。
她侧眸看他,只见他微虚着漆黑狭长的眸子,视线聚焦到远处,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
他嗤道:“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理他作甚。”
南般若如实道:“他咒你变成鳏夫啊蔺青阳。”
“那算什么诅咒。”他勾起漂亮的唇角,懒声道,“都说了,你要是死了,我敲锣打鼓!”
南般若:“……哦。”
行出几步,她又道:“那座坟前,供了只鱼。”
蔺青阳不动声色眯了眯眸。
她真是,敏锐得令他心尖颤抖,手指痉挛。
他漫不经心,语声微哑:“鱼,怎么?”
南般若只觉心里缭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半晌,缓缓眨了下眼睛,摇头:“没怎么,就是来到这儿好多天,一次也没见你做鱼吃。”
蔺青阳垂下头,低闷地笑出声。
“真是见什么都馋。”他嗔道,“成天死人,你知道附近河里的鱼都啃过谁的尸?”
[当然是……啃过这个温平的尸啊!]
南般若转头看他,见他说着瘆人的鬼话,唇角笑容倒是愈发灿烂。
视线相对,他挑眉问她:“还想吃吗?”
南般若老实摇头:“不了不了。”
*
不日,蔺青阳一行抵达炎洲地界。
说来也奇怪。
虽然都是一模
一样的荒山野岭,但到了家乡地界,感受就是与别处不同。
空气里仿佛都有了熟悉的味道。
南般若指着远处一座耸入云端的大山:“那是我们炎洲最出名的神女峰,当地人都会向它许愿。很灵的。”
蔺青阳懒散瞥过一眼,随口问:“你试过?都许了什么愿?”
他很乐意帮她实现一些不曾被满足的愿望。
良久不见回应。
嗯?
他挑眉转头,定睛打量她。
只见南般若身躯微僵,神色凝滞,不动声色把脸转走,望着车窗外。
片刻后,她轻柔的声音缓缓飘出来,生硬地改了话题:“今日天气不算好,要不然可以远远望见清水河。河面很宽,连着天,像海一样。”
蔺青阳手指一下一下敲击膝盖。
他倾过身,将她松松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也不着急回上京。多待些日子,总能遇见好天气。”
“嗯。”她明显神思不属,下意识重复他最后一句,“总能遇见好天气。”
他偏头,目光自上而下,描摹她的轮廓。
倾城绝色,雪肤玉颜,眉间蹙有薄愁,唇瓣欲语还休,最是动人不过。
“般若。”
他叹息着,轻吻她黑缎般的鬓发。
你究竟……许过什么愿望呢?
*
许多年前。
“阿兄!快点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离开炎洲前往上京城的那天,少女死皮赖脸缠着自家兄长,反复追问个不停。
南念一无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南般若狡黠地笑:“那我来猜!我猜到的就不算是你说出来!”
她左左右右观察他神色。
“阿兄是想要建功立业?想要娶个漂亮媳妇?想赚大钱?都不是啊?”
她鼓起腮帮子,面色犹豫。
“不会吧……”她迟疑地盯住南念一的眼睛,“阿兄,你该不会和父母亲一样,许那种老古董的愿望吧……希望全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看他脸色就知道猜对了!
南般若蹦了起来:“还真是啊?”她笑得前仰后合,“阿兄你好老土,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年纪轻轻的人!”
南念一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拖声拖气:“那你们年轻人,都许什么愿望啊?”
她冲着他吐舌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想要遇见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要像话本子里那样,和他一见钟情。
这种事情才不能让南念一知道。
*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南般若终于明白,最老土的愿望反而最珍贵。
“般若?南般若。”
“嗯?”
南般若恍惚回神,对上蔺青阳那张俊美逼人的脸。
“到地方了。”他笑着牵起她的手,“累坏了吧?来,下车洗漱歇息。”
南般若随他走进驿馆。
此地闲杂人等已被清离。
在陈旧的黄木大堂用过饭食之后,蔺青阳见她实在疲累,将她打横抱上二楼,替她宽衣解带,放进浴桶。
见她半天不动,他好笑又无奈:“要我帮你洗?”
“嗯……嗯。”
她挂在桶边,神色蔫巴。
蔺青阳挽起衣袖,取来澡豆,搓衣裳似的把她整个揉搓了一遍,又替她仔细清洁满头青丝。
南般若乖乖低着脑袋,任他捯饬。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散在水中好像一大蓬黑藻,探手一抓,滑凉如缎,轻易顺着指缝溜走。
一缕一缕,都要细细漂洗干净。
蔺青阳处理完这个水中妖精,感觉竟比打了一场硬仗还辛苦。
他探手伸进浴桶,环着腰,把她抱出来,放在身上擦干,替她套上干燥舒适的大袍子。
抬眉一看,她神色依旧恹恹。
他抖了抖自己湿透的衣裳,手指点她鼻尖:“这么难伺候呢大小姐?哪儿不满意,说话。”
南般若默了片刻,闷声开口:“这个水。”
蔺青阳挑眉:“水怎么?”
她道:“你烧的热水,比这个舒服。”
“……”
蔺青阳啼笑皆非,“什么毛病!”
*
南般若躺在床榻上,听着隔壁传来水声和歌声。
蔺青阳很会唱歌。
哼着歌,他比平日多洗了一盏茶的工夫。
桶中的水已经温凉,上榻的时候,蔺青阳身体倒是带着热腾腾的水汽。
束带在他腰间挽了个松散的结,方便一扯就掉。
很显然,他没打算就这么睡下。
“般若。在想什么?”
她被他拢进怀里。
宽大的衣袍一蹭就开,肌肤相触的瞬间,榻上空气变得湿热。
南般若:“在想明日吃什么。”
蔺青阳:“……”
垂头准备吻她的动作略微一顿。
她抬眸,视线撞入他黑沉的眸中,问:“我们炎洲,盛产桂鱼——你会做炎洲菜吗?”
“啧。”
蔺青阳压下情火,手指轻敲额侧,认真回忆思忖起来。
他精通烹饪,坊间菜肴,总能轻松复刻。
前世南戟河身死,炎洲最终被他一手掌控,自然是来过的——没带她。
炎洲盛产桂鱼。
当地官员招待他,席上总有清蒸或红烧桂鱼。
他记得味道,略一沉吟,火候、调料、手法,心里大致便有了个数。
“还不简单,明日给你做。”他笑笑地探出手指,轻抚她花瓣般的唇,“馋不死你。”
指尖在她唇上反复流连。
分明是他亲手洗干净的身体,却能弥漫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浓,牵引着他,诱惑着他,难以抑制地靠近。
“般若。”蔺青阳眸色暗沉,嗓音低哑,“明日我会喂饱你,那今日你是不是应该……”
她下意识想要喊累。
抬手推他,手腕被他轻易捉住,摁到枕上。
“唔!”
唇瓣分开是为了说话,不是邀他品尝。
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薄唇覆上她的唇,辗转间,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淹没她的身体与神魂。
在热水中泡得疏懒的身躯提不起半点力气来反抗,瞪人时,眸似春水潋滟,毫无杀伤之力。
蔺青阳举兵攻伐,只觉欲拒还迎。
花瓣、香蜜,寸寸深陷,节节沉沦。
“般若……我的好般若。”
乖得让他下不去狠手。
*
这一夜南般若渡得并不算难。
蔺青阳待她温存体贴。
吻着她,哄着她,处处照顾。
除了……
他定要逼问她到了没有,她不肯说,他就绝不放过,身体力行,手段百出,终究迫使她张开嘴巴,吐尽了醉人的蜜语甜言。
*
次日进入城中,蔺青阳出手阔绰,包下了一整座食楼。
他亲自到后厨给她做鱼。
清蒸、红烧,信手拈来,出锅一尝,味道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
端到厢中,只见南般若老老实实坐在饭桌旁等候,双手放在膝上,乖得都不像她了。
菜肴上桌。
他替她挟起鱼肉,挑干净为数不多的鱼刺,放进她面前的香碟中。
南般若抬眸望他。
蔺青阳扬了扬下颌:“看我干什么,吃你的。”
她目光迷蒙:“这是炎洲菜吗?”
蔺青阳失笑:“这你家乡还是我家乡?”
这只小病猫从前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特色菜也不知道。
南般若低下头,挟起鱼肉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香浓鲜甜。
他替她捡刺,喂着她吃下了小半条红烧鱼、小半条清蒸鱼,一小碗米饭,然后看着她喝下大半碗鱼汤。
“啪嗒。”
水珠溅进了汤碗。
蔺青阳蓦地伸出手,捏住她下巴。
第二滴眼泪来不及藏起来,当着他的面,珠一般滚落玉靥。
“般若?”
蔺青阳眸中浮起阴暗翻涌的躁郁。
视线相对。
他目光如刀,刻进她眼底。
“说吧,究竟何处对我不满?前世的事?”蔺青阳语气平静淡漠,莫名叫人毛骨悚然。
她的眸中再一次浮起水雾。
“蔺青阳。”南般若喃喃开口,“你不知道,炎洲人吃的是臭桂鱼。你竟然不知道。”
她并不躲避他骇人的注视,怔怔直视他,一
字一句重复。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
蔺青阳心头微微一凛。
她扯唇笑了笑:“是因为……你前世接手炎洲时,这里已经没有了炎洲人,对不对?我们炎洲人,全都死光了,是不是?”
不等他蹙眉,她的眼睛里再一次蕴满了水雾,漫出眼眶,扑簌簌往下掉落。
“谁告诉你的?”他问,“武小鱼么?他说我杀光了炎洲人?”
南般若抿唇不语。
“哈。”蔺青阳笑起来,“南般若,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是,前世炎洲的确是十室九空,但那与我无关。”
他倏地沉下脸,神情冷酷。
“那个时候,炎洲正在大乱——造我的反。”他毫无笑意地勾起薄唇,“恰好死瘴爆发,乱军宁愿死,也不肯归降,更不肯受我恩惠,我能怎么办?”
她目光凝固,许久不眨一下眼睛。
蔺青阳抬起手,用力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南般若。”他轻轻摇晃着脸,眉心蹙拢,“有什么事,不能与我直说?这般试探我,究竟有何意义?我为了你可以豁出性命,你未免也太……”
对着她花玉般的容颜、春水般的瞳眸,他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半句重话。
蔺青阳深深吸气,硬生生咽下“令我失望”四个字。
她抿着唇瓣,泪珠还在往下掉。
良久。
蔺青阳叹息,把她拥进怀里。
“前世阴差阳错,铸成惨烈结果,我也不想。”他吻她发顶,柔声安抚,“你信我,今生绝不会再有那样的悲剧,炎洲若是有事,我定守望相助。”
“真的?”
“骗你干什么?”蔺青阳叹气,“般若,我们是一家人,多给我一点信任,好不好?”
南般若抬眸看他。
“还是疑我。”他的黑眸流露伤心,“即便今生我没有伤害你的家人?即便我不曾真正伤害你分毫?”
她的唇瓣默默抿紧。
他垂下眼睫:“罢了,是我自作自受。”
“蔺青阳。”她望着他,轻声重复了一句曾经说过的话,“若是你不曾伤我亲人,我们便可重新来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38章 美人关难渡家。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那是因为他把所有反对他的人,全都弄死了啊。
南般若抬眸凝视蔺青阳。
这个男人,生了一张足够让她一见钟情的脸,他是那么强大,又是那么的冷血卑劣。
他在她生命中留下一道又一道无法抹灭的痕迹。
爱与恨,都有那么浓墨重彩的颜色。
此刻他微垂眼睫,眸中有淡淡的自苦和伤感。
“蔺青阳,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前世我杀你,本就是你自作自受。”
他并不恼,唇角勾起,笑笑地圈住她,赞道:“杀得好!若不是那一刀,或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重新来过。”
南般若问:“你真不恨我?”
蔺青阳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她,语气复杂:“一开始恨。恨不得把你一片一片切下来涮了。”
南般若深以为然。
“奈何中了你的美人计,掉进了你的美人关,拿你没撤。”他啧一声,眉眼间浮起轻嘲和自厌,“前世的教训,果真带不来今生!”
他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扶她坐稳,捡起桌上的筷子,把她剩下的桂鱼一口一口吃干净。
“走吧,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他起身出门,两个人并肩行走在大街上,中间多了半个人的距离。
虽未到冷战吵架的程度,毕竟也是生了龃龉。
气氛微妙冰凉,谁也不想主动开口说话。
“滋!滋滋!”
街边火山石烤肉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油脂滋滋乱冒,肉质鲜嫩爆汁。
南般若有点挪不动步。
她一个土生土长的炎洲人,都没吃过这个。
阿父阿母总觉得她还是幼年时的小病猫,生怕吃一口路边摊上的脏东西就把她毒死了。
“滋——!”
热气腾腾的炙肉出炉,摊主动作利落,用细枝一串,甩着油递向买家。
“承惠三文!”
南般若蓦地转头望向蔺青阳。
“蔺……”
他脸上冷淡的、心不在焉的表情,让她把话咽了回去。
她抿紧唇瓣,大步往前走,把炙肉的香气远远甩在身后——她才不会为了区区一口吃的向他低头。
闷声行出一程。
“郎君!”有摊主招呼蔺青阳,“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买枝珠花送她戴呀!”
蔺青阳瞥向南般若。
首饰都被她扔完了,雾都前线也没得买,这一路行来,她都素着一颗清汤挂面的脑袋。
他挑眉:“南……”
只见她扬起小脸快步往前走,表情比他方才更冷淡,更加心不在焉。
蔺青阳:“哈。”
*
两个人闲逛一路,一样没买,一口没吃。
回到驿馆,南般若径自爬上床榻,面朝墙壁,闭眼假寐。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蔺青阳也没叫她,等她醒来,天色已经黑透。
隐约闻见了炙肉香。
她行到窗前,推窗往下一看,只见四方井里支着火山石烤架,架子上铺了一块块肉,烤得吱吱乱冒油。
三个暗卫围着烤架,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起劲。蔺青阳闲闲抱着胳膊,斜倚在木柱上看他们吃。
肉香四溢。
南般若饥肠辘辘,唇角一点点抿紧。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给她吃,故意让人当着她的面吃——小心眼的男人!
蔺青阳忽地抬头望上来。
她一惊,“砰”一声摔上窗户,心中赌气般想着,今日便是饿死,也不吃他一口东西。
衣袂声响。
蔺青阳掠上二层楼,抬手推门进来,另一只手里提着小金炉,炉子上滋滋冒油的,正是肥瘦相间,炙得正好的雪花肉。
原来他专门替她留了一份。
“醒得正好,来吃。”
蔺青阳提步走进房中,把金炉放到桌上,没抬头,一边招呼她,一边用小剪刀把肉剪成她一口刚好吃下的小长块。
南般若磨磨蹭蹭来到桌边。
不情不愿拿起筷子,挟一块肉,再挟一块肉,又挟一块肉。
“慢点吃。”蔺青阳笑,“没人跟你抢。”
“唔!”
一顿炙肉吃完,南般若彻底没了脾气。
“蔺青阳!”她感慨道,“你若是上街摆摊,整条街的生意都会被你抢光的!”
“啊。”他轻笑,“哪一日我落魄了,就做这个去。”
南般若也笑:“我等着那一天。”
顿了顿,她偏头补充,“帮你收钱。”
他挑眉等她说完,嗤地笑开,嫌弃道:“让你收银,我怕底裤赔光。”
南般若张牙舞爪:“我现在就让你没底裤穿!”
两个人笑闹着滚到了床榻上。
他从袖中摸出一支珠花,放到她面前晃。
南般若惊奇:“你什么时候买的?”
“你在街上盯着炙肉走不动道的时候。”
“哦——”
南般若恍然。
难怪她转头看他时,他装出一副冷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在冷脸给她买珠花。
蔺青阳语声幽幽:“我可不像某人,心那么硬。”
她笑吟吟滚到他身上,搂住他劲瘦的腰,噘起嘴来亲他。
“滚滚滚。”脑门被他用食指抵住,“满嘴都是油。”
南般若:“……”
她不退反进,拱着脑袋扑向他,用自己的嘴唇去抹他衣襟。
后脑忽然一紧。
他抬手把她按在了怀里,南般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此刻正为了她,微微错乱而又沉重地跳动着。
“对我好一点,行不行?”他问。
她紧挨着他的身躯,他的声音似是直接从心脏里出来,低沉的,带着磁,好听到令人腿软。
她晃了晃脑袋,像点头也像摇头。
头顶落下一道气流,蔺青阳坚硬的胸膛闷闷震了下,似是被她的敷衍
气笑。
“南般若啊南般若。”
如今再回忆前生,她在他面前如履薄冰、小心讨好的样子,当真是恍若隔世了。
她是什么时候被宠成了这副骄狂的模样?
蔺青阳眯起黑眸思忖片刻。
——杀他之后。
杀过他一次,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哈。
*
次日,蔺青阳带南般若前往神女峰。
炎洲多火山,多滚泉。
黑曜石池壁上凝着乳黄色的硫磺沉积物,团团朵朵,像灵芝。
水质泛黄微苦,热雾蒸腾。
南般若怕烫,蔺青阳就把她抱在身上,让她慢慢往水里一点点试探。
她时不时惊呼一声,缩回他怀里。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等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蔺青阳被她挑起了情火,已经来不及后悔。
他抚着她后背,不容抗拒地将她压向他。
“蔺……”
唇被吻住。
好不容易寻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拍着他的肩膀抗议:“烫!”
蔺青阳低笑:“我烫还是水烫?”
“水……啊!你!”
他垂头吻下,封住她的呜声,让她承受远比火山温泉更加炽热的焚身之火。
南般若透不过气,下意识探出绵软的手指,抓住池壁想要逃离他身边。
蔺青阳任她跑。
等到她扒拉着池边滑腻的硫磺沉积石往外爬时,他不疾不徐从身后覆住她。
“般若,般若。”
他伏在她耳畔低低诱哄。
“你告诉我,对着神女峰究竟许了什么愿望,我就放过你。否则……”
他坏意而强硬地凑近,鞭策她继续往上逃。
南般若心尖一悸。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可怕的蓄势以待,她完全可以想象自己的身体落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招了:“我许愿找到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蔺青阳顿住。
覆在她身后的沉重阴影缓缓退离,他直起身,将她拦腰一搂,抱上温热的池壁。
“哗啦”一声水响,他翻身上来,一手将她勾进怀里,另一只手温存摩挲她的脸颊。
他灼灼盯住她:“找到了?”
他的视线太过直接热烈,缠住她的视线,她逃不开也躲不过。
他用的是问句,其实已经无需她回答。
南般若唇瓣颤了下:“嗯,找到了。”
一滴晶莹正好滑过她的眼角,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蔺青阳喉结上下滚动。
“啊。”他轻叹,“是我不好,害般若难过。”
他倾身抱住她,吻住她颤抖的唇,用自己坚硬强壮的身躯,尽可能地安抚她柔软的委屈。
*
两个人重新洗了一遍澡。
看着她伏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的模样,蔺青阳神色动容,咬着她耳朵,说尽了好听的情话。
抱她踏出热汤时,恰好看见有人在山上放起了焰火。
漫天火树灿烂,大红颜色照亮大半天幕。
“好兆头啊南般若。”
蔺青阳笑笑地垂下头,见那喜庆吉祥的光华映入她眼眸,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一扫此前恹恹之色。
见她开怀,他不自觉也弯起了唇角。
“蔺青阳,”她窝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晚上我想吃炙肉,还要你帮我做一道臭桂鱼。你会么?”
他不动声色挑挑眉,尽力压平唇角:“那还不简单。”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再给他一次机会,做炎洲特色菜。
这又何尝不是重新来过?
南般若双手搂得更紧了些,脸颊倚在他精瘦的、伤势仍未彻底痊愈的胸膛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耳畔焰火声未绝。
那是南念一做的烟花,她从小到大,看了许多年。
*
蔺青阳没有吃过臭桂鱼,自然也不会做。
此刻气氛正好,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再提此事惹她伤心。
他把她送回驿馆。
“上楼歇着,我去给你买新鲜活鱼。”
买鱼自然不需要东君亲自出马,但是偷师学艺,旁人却不能代劳。
提步要走,南般若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
“蔺青阳……”
“怎么?”他没转身,只是侧过小半张脸,垂下眼角瞥着她。
她抿了抿唇,垂着脑袋,踟蹰片刻,轻声道:“我等你回家。”
蔺青阳失笑。
他按捺住了回身抱她的冲动,唇角微勾:“这里是驿馆,不是你家。”
她一脸愠怒,抬手推他:“滚滚滚!”
蔺青阳大笑而去。
他懂她的口误。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
第39章 狗血!狗血!死遁。
食楼。后厨。
大厨们被金子砸得晕头转向,取来鲜活乱蹦的桂鱼,从杀鱼开始,向这位一掷千金的客人传授起了臭桂鱼的做法。
反正臭桂鱼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老炎洲人,个个都会做。
这位世家公子模样的漂亮青年简直就是散财童子,给的是黄金啊!黄金!
“啊。”蔺青阳笑吟吟向旁人解释,“内子饮食极为挑剔,非要我亲手做菜,她才肯吃上几口。为她学的。”
“哦——”
大厨们纷纷恍然。
“公子与夫人,这感情真是、真是……”坊间粗人没甚文化,半晌憋出一句,“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蔺青阳偏头轻啧一声。
他眉眼微垂,压住唇角,淡声催促:“快点,回家迟了她又不高兴。”
“明白,明白!”
众人大笑起来,抓起活鱼,操起冰冷的杀鱼刀开始宰杀。
“唰——!”
寒光划过利落弧线,一双双杀气凛冽的眼睛映上刀锋。
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冲杀进驿馆,兵刃相接的瞬间,蔺青阳麾下的暗卫们立刻察觉到,这群突然来袭的刺客并非普通人——要么是内侍,要么是禁卫军。
“宫里的人。”暗卫天冷笑出声,“敢到此行刺,你们主子真是好大的胆哪!”
黑衣人对视一眼,举刀扑杀上前:“杀啊——杀!”
“铮!”
“铿铿铿铿!”
清脆的金铁碰撞之音不绝于耳,大厨手起刀落,鱼鳞片片翻飞,动作利落又漂亮。
蔺青阳长眸微虚:“杀鱼我熟,无需炫技。”
扶在身后长案板上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心脏有细微的、焦躁的痒。离她片刻,竟有些难安。
他出声催促:“快点。”
“嗳!好嘞!”
大厨三下五除二便剔完了鱼鳞,刀背正反一刮,干干净净一条白鱼平铺在砧板上!
“啪!”
血腥味道渐渐在空气中蔓延。
南般若站在窗边往下看。
昨夜放烤架的地方摔了两具黑衣人的尸体,一条小腿叠着另一条大腿,两滩血迹在他们身下洇开。
更多黑衣刺客涌了进来。
他们抓住了最好的时机——蔺青阳不在驿馆。
这一群刺客悍不畏死,发现打不过暗卫,立刻飞身直往刀上撞,不惜用命拖住蔺青阳的人。
一路往前冲,一路不断留下尸体。
昏暗的光线下,横七竖八的尸身好像搁浅在滩边的鱼。
“要是不小心买到滩边捡的死鱼,那可不中了!”
大厨笑道,“待会儿公子回家时,给您从缸里拣几条最大最鲜活的桂鱼带走!”
说话间,手没闲着。
抓起鱼来,开膛破腹,斜切刀花,塞入姜片,然后净了净双手,握一把腌料,将那鱼身翻来覆去涂抹均匀。
蔺青阳横起手指,堵了堵鼻下。
大厨呵呵笑:“公子且放心,这臭桂鱼啊,闻着臭,吃着香!”
“知道。”蔺青阳笑笑地说道,“内子是炎洲人,吃得惯这个。”
“哦——”大厨们善意地起哄,“公子这是陪媳妇回娘家来了!到我们炎
洲可要多走走,多看看!”
蔺青阳笑:“她就好一个吃。这边都有些什么本地菜,说来听听。”
众人七嘴八舌:“那可真就太多了……”
冲进驿馆的黑衣人越来越多。
暗卫们早已经放出了信号烟火,增援赶来尚需要时间。
相互对视,心中焦灼。
蔺青阳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的人,毕竟他自己便是世间最强大的杀器,哪知他离开这片刻就出事了?
而敌人又实在太多。
南般若静静立在窗畔,面无表情地观察战局。
她听见暗卫说刺客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兄长这是要给宣赫甩个大黑锅?
忽见两道身影腾空掠起,踏着风,径直冲向二层楼。
暗卫们眸光一紧,齐齐飞身阻拦。
却不料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屋檐上方不知何时潜了黑衣人,趁着修为最高的几个暗卫身处半空、姿势见老,几道黑影利落翻身跳进楼廊,挟了南般若便走。
“糟糕!”
“成喽!”
蒸透的桂鱼浇上热油,大厨手掌一翻,漂漂亮亮出了锅。
说是臭桂鱼,其实白雾蒸到脸上,是一股独特的酱香。
蔺青阳眉心忽一蹙。
不知为何,心底莫名袭来一股难言的焦躁。
他挽起袖子,挟一筷,放在口中尝了尝。
“行。知道了。”
“哎,公子——鱼,活鱼,多带几条走啊!哎呀,这大笔钱,收得不安心哪!”
蔺青阳身形一晃,彻底消失在街外。
*
夜风扑面,疾行间,南般若闻见了太监身上独特的气味。
果然是宫里的公公。
这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命令其他人:“你们几个,给我把后面的追兵牢牢拖住了。”
“是!”
黑衣人纷纷倒掠,只留下这个为首的太监以及另一人。
这二人修为都很高,带着南般若飞檐走壁,顷刻就出了城。
南般若回头望向留在荒郊泥地的足印。
她出声提醒:“痕迹太明显,蔺青阳很快就会追上来。”
抓着她的太监冷笑一声:“这就轮不着你操心了!”
南般若眉头微蹙,心中生疑。
她望向身边风驰电掣的另一个刺客,察觉她的注视,那人反倒掠远了些。
南般若心脏微沉。
难道不是自己人?
不能有这么巧的事吧,她看到兄长的焰火信号,特意支开蔺青阳,却被旁人截了胡——坊间最最狗血的话本都不敢这样写。
南般若遥遥回望,只见城池内外燃起了无数火把,像一条条铺天盖地的火龙,朝着四面八方逡巡游走。
看来蔺青阳已经收到消息了,正在声势浩大地找她。
*
南般若被带上一处大断崖。
崖下弥漫着可怕的死瘴,那瘴雾似活物一般,蜷曲爪牙,扒着黑曜石山崖往上蹿。
瘴雾深处回荡着怪物的嘶吼,密密麻麻,无休无止,仿佛地狱的回响。
南般若还没来得及惊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熟人。
宣姮。
见到南般若被带到崖上,宣姮开始装模作样在一个黑衣人手里挣扎:“本宫可是怀有身孕,倘若有个什么闪失,东君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断!”
为首的太监冷哼一声:“那我倒是想看看,在东君心中,究竟是你们母子俩要紧,还是这位正牌夫人要紧!”
他扬手一推,把南般若推上前。
南般若如坠梦中,环视四下只觉匪夷所思:“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把我和宣姮摆在蔺青阳面前,让他选一个?”
这到底是什么狗血话本子桥段?讲不讲一点道理了还!
黑衣人沉默无言。
宣姮冷笑道:“你就这么自信他会选你吗?他万一要是选了我怎么说?他若选我,我劝你尽早死心,往后滚远点!”
南般若:“所以你承认这事是你谋划的?”
宣姮吊起双眼:“你少血口喷人,本宫明明就是被人劫持而来!他们才不是本宫的人!”
“……”
南般若脸上浮起了复杂而古怪的表情。
*
看清断崖边上的情形,蔺青阳眉心微蹙,眸间浮起一丝复杂而古怪的情绪。
他其实以为南般若跑了。
那么会挑时机、那么会算计他心思、那么会装恩爱……他都已经激动到心脏痉挛,迫不及待要把她抓回来,狠狠惩罚她,让她知道害怕。
没想到一路追到此处,竟是这样一个乌龙局面。
他微微偏了偏脸,与南般若视线相对。
她脸上的表情和他如出一辙——啼笑皆非,不可思议。
因为太过荒诞狗血,反倒显出一种阴差阳错的真实感。
“东君蔺青阳!”为首的太监把宣姮拉到断崖边,压低了嗓子说道,“你夫人和你女人都落在我手上,今日这两个人里面只能活一个,你选吧!”
同行的另一个黑衣人抓住南般若,也把她挟持到崖边,“铮”一声锐鸣,匕首架上她脖颈。
蔺青阳眸底瞬间结冰。
“东君!东君!”宣姮捂着小腹叫起来,“御医说了,我腹中婴儿有天命火之胎象!你就算不顾及我,也要顾及孩子啊!”
她赌的就是蔺青阳为了帝火天命子可以舍弃南般若。
“哦?是吗?”蔺青阳眉尾微挑。
宣姮急忙点头:“是真的!不信你回去问御医!”
蔺青阳唇角笑容更加和煦:“那我选你,让南般若伤心失望,你是不是会放了她?”
宣姮听到“我选你”三个字,已经喜上眉梢,下意识便点头。
南般若:“……哈。”
蔺青阳:“……哈。”
有宣氏兄妹这样的主子,手下人实在也很难做。
为首的太监只好硬着头皮喊道:“少废话!蔺青阳,你再不选一个,我就把她们两个都——”
“你杀啊。”蔺青阳阴恻恻开口。
太监一愣:“什、什么?”
“杀啊,两个都杀了。”
“……”
蒙面黑巾下,太监眼角猛跳,一时进退两难。
“修为不错,你是来喜。”蔺青阳垂眸失笑,“行了,放人,我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太监被他一眼看穿身份,眸光不禁剧烈闪烁。
“否则……”蔺青阳抬眸,眼睫开合之际,眸底已浸满寒霜,“你以为宣赫宣姮这两个废物哪一个能保得住你全家?”
在他身后,披坚执锐的士兵已将断崖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太监呼吸一颤,咬住牙根,神色挣扎。
“我……”
就在此时,变故突然发生!
只见挟持南般若的黑衣人忽然抓着她疾退一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握紧横在她颈间的匕首,重重一划而过!
“嗤!”
“唔……”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个准备投降的太监身上,这一出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惊呼声响起时,鲜血已经飞溅在半空。
黑衣人纵身倒跃,挟着衣襟染血的南般若,双双跌下死瘴弥漫的断崖。
一瞬死寂,呼吸消失。
“般若——”
蔺青阳口中爆出气音,瞳孔霎那收缩成针。
他飞身扑向崖边,竟被黑曜山石绊了一跤,他没有试图站稳,合身摔到崖壁边缘,探出双手——
“砰!”
瘴气被坠崖者猛烈扰动,翻卷的浓雾间,隐约漂浮着几粒微小的血珠。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气之下,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抓到。
“般若……般若!”
蔺青阳单手撑着崖边便要往下跳。
暗卫们一拥而上抱住了他,搂腰的搂腰,拦腿的拦腿。
“主君,不可!”
“不可啊主君!底下都是死瘴!”
“救不得了,已经救不得了!”
沦陷区再怎么危险,好歹只有怪物盘踞,而这底下,却是世间最恐怖的死瘴蛊场。
南般若掉下去之前就被割了颈,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滚……滚。”
蔺青阳甩开众人,双眸红到渗血。
他深深喘-息,调整气脉。
回眸,钉了一眼宣姮等人:“三日。我若未归。将他们,扒皮抽筋,送下来。”
宣姮惊恐万状:“我没有,我没有啊!南般若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太监来喜面如死灰,嘴唇簌簌抖动:“他……动手的这个,是禁卫军那边的人,不关我事……”
蔺青阳无心听取任何分辩。
他提一口气,纵身而下。
[别怕,我来了。]
第40章 来不及带她回家。
“铮!”
带着血光的匕首从南般若面前晃过。
她惊魂未定,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光滑致密的黑曜石洞壁。
黑衣人冷声命令她:“衣衫,脱了。”
南般若咽了咽喉咙,抿住唇角,二话不说便解开腰带,褪下衣袍。
她这般利落,黑衣人反倒是愣了下,视线猛然避开了她的身体。
只见她动作飞快,脱完外袍,又顺势脱下鞋子与罗袜,一并交给这个黑衣人。
蒙面人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他抬手接过她的衣袍鞋袜,随手一撕,坠上大石块,掷入无底深渊。
封了洞口,回身,来到她面前。
方才他作势割她喉咙,其实划拉的是他自己手腕脉搏,弄她一身血。
翻身坠崖之后,他第一时间捂住她口鼻,帮助她隔绝死瘴,然后带她潜入崖壁上的洞窟。
时间太过紧迫,来不及向她详细解释,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扮凶徒吓唬她,命令她脱下衣衫。没想到她倒是反应极快,配合得如此默契。
“这就知道我是自己人了,”黑衣人笑着摘下蒙面黑巾,“我们般若真聪明!”
南般若倏地瞪大双眼,低声惊呼:“南念一?!”
她脸上冷静镇定的表情不翼而飞,眼珠差点飞到他身上。
南念一揭掉眼角和鼻根处的易容物,扬起笑脸,恢复自己的音色:“正是我——怎么突然大惊小怪。”
她张大嘴巴,抬手指他:“你你你……”
南念一忍俊不禁:“方才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见是我,怎么就露出孩子尾巴了。”
她恍然:“难怪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看你,你就躲,你生怕我认出来?”
南念一笑着点头:“对啊。你要是认出我来,我怕你就装不像了。”
南般若扶额:“……”
连她都没认出他来,蔺青阳自然也不可能认得出。
南念一躬身示意:“上来。”
他背上她,顺着曲折崎岖的洞窟遁向山的另一侧。
周遭一片黑暗,南般若却感到心安。
她问:“宣姮知道你这样坑她吗?”
南念一笑:“怕是不能知道。”
她敲着他肩膀又问:“你这是借谁的身份行事?”
“陆文。”
一个南般若不曾听说过的名字。
*
“陆文?”
从太监来喜口中问出行凶者的名字,暗卫天皱起眉头,回身询问同僚,“谁认识?”
“禁卫军中的陆文?我认得。他有个兄弟,前不久犯事被斩。这陆文怕是心怀不忿,借机报复,害了夫人。”
原来是那件事。
蔺青阳暴揍武小鱼那日,禁卫军中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武小鱼说话,被蔺青阳杀了。
陆文,正是那个倒霉鬼的兄弟。
这是报复蔺青阳来了?
暗卫只觉脑瓜生疼——如此说来,竟是主君自己种下的因果,连个替罪羊都难找。
*
三日之期,一晃而至。
眼看蔺青阳并无归来的迹象,暗卫默算时辰,开始在黑曜石壁上磨刀,准备忠实执行他的命令——主君的命令是扒皮抽筋,刀不够快可不行。
宣姮早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
她失声尖叫起来:“谁敢动本宫!谁敢动本宫!本宫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本宫怀着龙种!不,不对,本宫怀着你们东君的种!”
暗卫不为所动,继续磨刀。
太监来喜也慌了:“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咱家,咱家也是替陛下和长公主办事,没想要伤人!都是那陆文自作主张,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啊!”
另一个被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干脆破罐子破摔,高声叫嚷起来:“东君怕是都死在崖底了!你们这些人没了主子撑腰,还敢得罪陛下?”
“嚓——铮!嗡~嗡~嗡~”
暗卫手腕一翻,刀光凛冽,刺痛眼球。
他持刀走向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宣姮骇得嘶嘶吸气。
刀锋掠过暗卫平静的眉眼,他歪身凑近,左手拎起宣姮发髻,右手比划着要落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第一个是我……你杀他们去啊!”
“呲。”
刀尖刺入皮肉,发出裂帛般的轻响,头顶一小块皮肤落进了暗卫手指之间。
宣姮惊痛交加,白眼汩汩往上翻起,张大了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暗卫刀尖轻轻一撇,眼看就要鲜血四溅、皮肉分离。
“啪。”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血手扶上了崖边。
众人惊呼:“主君?!”
暗卫回头,就见蔺青阳血淋淋地翻了上来。
污黑一片的长剑铮然拄下,撑着他单膝点地,缓缓抬起一双近乎失焦的眼睛。
“主君!”
众人纷纷围上前。
探手一扶,惊觉蔺青阳浑身上下,几无好肉,冰寒如霜。
他一手擎剑,另一只手紧攥着半片碎衣袍,是从怪物腹中掏出来的。
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她半片衣衫。
“我没有找到她。”蔺青阳薄唇微微开合,眼珠激烈颤动,“怎么会没有找到她。那些,肉,哪一块都,不像她。她怎么会死,祸害遗千年,她不会死。”
“主君!主君!”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紧张护住蔺青阳,心痛又心惊。
他的身上不停地往下滴血。
崖底宛如修罗炼狱,受伤无可避免,他只能第一时间动手剜掉伤处血肉,以防感染。
破烂的衣袍粘连在身上,不少地方可见森森白骨。
蔺青阳蹙了蹙眉心,哑声下令:“调天舟过来。”
他还要下去找。
“主君!”暗卫咬牙道,“来不及了,已经过去三日了!”
蔺青阳恍惚不解:“那又怎样。”
暗卫心生不忍,却不得不提醒他:“不死药。”
蔺青阳颤动的眼珠蓦地定住。
三日,早已经过了不死药发作的时辰。
南般若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木头样的活死人。看不见,听不见,不知寒暑,不会疼也不会痒。
她将被困在没有五感的身躯中,生不如死,永远永远不得解脱。
“铛啷。”
蔺青阳支撑身躯的长剑脱手坠出。
暗卫急忙搀住他:“主君节哀!您身上担负重任,千万保重自己!”
蔺青阳抬手推开这几人。
“主君!主君!”
蔺青阳挪动伤可见骨的膝盖,趔趄往前走了两步,堪堪站稳。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沾满血污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般若变成活死人,就不会再挑食,也不会再气我了。没有关系。”
暗卫面面相觑,心中发怵。
“主君……”
蔺青阳闭上眼睛,缓过片刻,睁眼,轻声问左右:“查清楚了吗?”
他的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一种危危欲坠的冷静和清明。
这是要杀人了。
暗卫神色微凛,连忙将这三日查问到的细节逐一禀明。
谋划此事的,确实是宣氏兄妹。
起因是宣姮听见宫娥闲聊狗血话本里二选一的情节,心下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找到宣赫,一拍即合。
来福成了蔺青阳的人,宣赫便找了来喜。
来喜常年被来福压在头上,这次也是想把事情办漂亮,在主子面前长长脸。
他们确实没想伤人,哪知好死不死,队伍里面混进一个居心叵测的陆文,闯下这般大祸。
蔺青阳淡声问:“没有了?就这样?他们这一行人,就这么轻轻松松来到这里,带走了我的人?从头到尾,我竟未收到半点风声?”
他的身躯隐隐有一点晃。
浑身发冷,眼眶好似两个冰洞,不断渗出寒气来,听力也有些失准。
他能看见暗卫的嘴皮在动,却
听不太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好似他也中了不死药。
“罢了。”蔺青阳轻轻抬起手,“无所谓,把他们全杀光就是了。每一个都杀,就不会有人漏网。”
他很冷静也很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行出两步,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住宣姮流血的头皮。
“怎么停了,继续啊。”他说。
暗卫拱手:“是。”
提上刀,逼向宣姮。
宣姮刚逃过一劫,惊魂未定,见其又来,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此刻,许多平日被蔺青阳温润外表蒙蔽的人,终于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只手遮天,什么叫暴戾恣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呼吸声。
“住手——”
一片甲胄声铿锵而来。
蔺青阳晃了晃神,眯眸望去。
大步赶来的人,正是炎洲君,南戟河。
南戟河一面出声阻止暴行,一面示意麾下将士摆开阵势,与蔺青阳带上山峰的人马针锋对峙。
蔺青阳喉结上下滚动,定了定神,端端正正长揖而下:“岳父。”
南戟河手握长刀,寒声喝问:“般若何在?!”
蔺青阳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南戟河定定盯住他,一字一顿说道:“来福公公告诉我,宣氏二人欲对般若不利,我查到宫中有人行迹诡异,即刻追踪而来——”
他转头望向昏迷的宣姮,沉声问,“宣姮在这里,般若呢?她在哪里?”
蔺青阳扯唇:“岳父放心,我定会把般若找回来。”
“主君!”有人喊道,“快看!悬崖边上有痕迹!”
碎石、血迹。
南戟河逼问:“般若坠崖了?这底下,全是死瘴。”
蔺青阳薄唇动了动。
此刻解释那是他自己爬上来的痕迹,已经毫无意义。
“是,她坠崖了。我会把她找回来。”他蹙眉,哑声重复,“我会把她找回来。”
“唰——!”
一道灰影掠过人群,瞬息之间接近蔺青阳,斜斜抬手,一刀刺出。
蔺青阳眼眶微缩。
垂眸,对上一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眸。
“……岳母。”
天枢眸中的血和恨,让蔺青阳晃了晃神。
他只来得及拖动重伤的身躯,略微向旁边侧了一侧,避开致命要害。
“铮——噗刺!”
身躯被刺中,透骨的寒刃距离心脉不过一寸。
天枢眯眸,眸光一凛,便要推刀横切。
“啪。”
蔺青阳抬起手掌握住了刀刃,僵持一瞬,缓缓往外拔出。
他竖起另一只手,制止其他人上前。
“噌。噌。噌。”
刀锋一寸一寸离开他的胸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的身体竟然没有流出多少血。
“岳母恼我,应该的。”蔺青阳说道,“是我没能看好般若。”
天枢哑声冷笑:“那你就去死!”
四目相对。
蔺青阳瞳孔收缩,眼球颤抖。
这样恨。她的母亲,这样恨。这样的恨是装不出来的。这是生死之仇。
如果此事与他们家有关,如果般若出事是他们设计,天枢就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蔺青阳冷静分析,得出结论。
心脏突然结了冰,坠着胃,直往下沉。
握刀的手指越来越紧,刀刃已嵌入指骨,他竟不觉得痛。
“唰!”
天枢弃刀,反手又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蔺青阳颈间。
蔺青阳本能抬起另一只手去挡。
他攥在掌心多时的那块破碎衣袍掉落下去。
他正仰头躲避,瞳仁一缩,下意识低头想捡。
“呲!”
蔺青阳只觉颌底一痛,刀尖穿透他的下颌,刺入口腔。
见此情景,周围众人俱是头皮一麻。
他竟已经虚弱至此!
难道今日当真竟要殒命于此!
天枢眉眼微沉,想要拔刀再刺,却被蔺青阳硬生生用骨骼卡住。
他的眼球慢慢一滚,垂下来,盯向她。
遭此重创,他满嘴是血,形容可怖,表情和眼神却平静到令人心底直发寒。
他认真告诉天枢:“我还没有找到般若。我还没有找到她。”
薄唇开合,声音沙哑空洞。
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细碎微小的震颤顺着匕首传到天枢手上,直叫人毛骨悚然。
“般若一个人在下面,她会饿,会害怕。”
他抬起手,握住锋刃,轻而坚定地往外拔。
“我还不能死啊。”
“我死了,她怎么办?”
污黑长剑在他身后悄然浮空。
“我得找到她。”
“带她……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