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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经天眉头一皱, 语气依旧沉着:“丢东西了吗?”

    “没有,但就是被翻了,所有抽屉都打开了——还是放私人物品的边柜, 放文件的没开,”郑予妮委屈得就差扑他怀里哭了, “你周五走的时候有没有注意?我的抽屉有没有开?”

    好家伙,问对人了, 这道题经天很专业对口——他每次去她那里, 当然是会留心观察她的东西的, 她换了个可爱的保温杯,她桌上的绿植叶子黄了, 她的笔筒里什么时候插上了支小国旗,她电脑下的便利贴换了什么内容……

    以及, 她习惯把包放在身旁的边柜上, 还有她用来吃燕麦酸奶的杯子和碗……总之, 不同的个人物品,她都习惯放在边柜。

    根据他观察,他大概也猜到了,她的边柜第一层用来放化妆品, 第二层放日用品, 第三层最宽大, 她拿来放了食物。

    所以, 经天很肯定地回答:“没有。”

    不明所以的冯歆还夸赞道:“这么肯定?记忆力也太好了吧。”

    郑予妮感激地看着他, 眼底闪动着细密的爱慕:“我准备去保安那里看一下监控。”

    经天毫不犹豫:“我跟你去吧, 我回去放一下早餐。”

    经天转身回办公室, 郑予妮无助又依赖地下意识跟着他,坐在里面的姚湘云似乎是听到了一些, 便问:“怎么了?”

    郑予妮说:“我抽屉被翻了,准备去保安那里查一下监控。”

    姚湘云也很吃惊:“啊?你怎么知道被翻?”

    “全都打开了,不知道什么意思,偷东西为什么全都留着,感觉是故意恶心我的。”

    姚湘云说话简直是不过大脑:“追求者。”

    经天看了郑予妮一眼,不出所料她的脸色瞬间臭了。姚湘云本意也许是想调侃他,引起他的注意,但在当下的语境里却十分不合时宜——如此恶心的行为,且郑予妮分明脸色糟糕,她还非要那么说?

    经天也不好说什么,放了东西便叫她:“走。”

    出去之后,郑予妮决定问他:“其实你跟湘云姐也不是很熟对不对?”

    经天一笑:“是啊。”

    他俩心照不宣,全都明白了。

    保安监控室在一楼,两人找保安说明来意,保安第一句也问:“丢什么东西了吗?”

    郑予妮说:“没有,就是被翻了,抽屉都打开了。”

    听她这么一说,保安便放松了,甚至是有些不当回事:“那要是没丢东西……”

    郑予妮好无语:“那乱翻东西也有问题吧?你就看看监控里这两天有没有人去我办公室,从周五晚下班到今天早上。”

    “……那可能得久一点,两天时间跨度有点长了。”

    “不就两天吗?你十倍速看,只要看有没有人去就行了啊。”

    保安在那干笑,明显敷衍。郑予妮正考虑着还要怎么说,就听见经天辞色冷峻地开了口:“你需要看多久?”

    郑予妮微微怔住,她几乎没见过他臭脸——她故意惹火他除外,在机关工作尤其是在基层,自然是要笑容可掬的。

    不知道保安是不是也被他吓到,说话都结巴了些:“呃……尽量吧,是要一点时间的。”

    “明天下班前能不能看完?”经天直接给出了期限。

    听闻此言,保安更是不敢轻言了。经天并没有抬高音量,语气也并不狠戾,只是稍稍端正了些,便气场全开,不怒自威。郑予妮不知道的是,保安的欺软怕硬可不止于此——保安要挪车时给经天打过电话,记得他开的什么车。

    保安只好答应下来:“可以,明天——你们是哪个办公室的?”

    这时,刚从停车场过来的杜慧玲出现了,这里是必经之路,她路过瞥见到了经天——当然是经天,她断然是不会专程停下来看郑予妮的。杜慧玲探进身来,笑意盈盈地问:“怎么了?怎么在这?”

    郑予妮回答道:“有人翻我办公桌,我过来查一下监控。”

    “啊怎么会这样……”杜慧玲应着她的话,眼神却是瞟向经天,似乎在想郑予妮桌子被翻,那他在这又是做什么,可又似乎想明白了,没再多说。

    杜慧玲走了,郑予妮跟保安确定了时间和地点,也和经天一起出去了。

    经天交代她:“今天开始还是锁门吧。”

    她办公室的确一直不锁门,经天是知道的,本来是觉着没什么必要,可眼下看来还是疏忽了防人之心。郑予妮好郁闷:“真是的,大家这么多年也都这样,干嘛就我有事。”

    “说明你比较有价值。”经天在逗她。

    “有个锤。”她笑了,所以他也笑了。

    回去路上,郑予妮又说:“不会是外面的人吧,那也不至于啊,应急办又不得罪人,你说执法啊信.访啊什么的,还有点可能。”

    只跟她一个人说话,他的声线低沉了几分:“先别想那么多,等结果。”

    他凶的时候很震慑人,温柔的时候,也很醉人。郑予妮的声音软下来:“好嘛。”

    这两天要收集各社区的申请材料,就算事先通知得再具体,也永远会有搞不明白搞错搞砸的人。郑予妮一天接了很多电话,只有少数问题是有意义的,大部分都在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

    “郑科,请问我这个情况是要怎么填表呢?”

    “不填表,写个情况说明盖章交过来。”

    “不用填表,写情况说明是吧?”

    “对。”

    ……

    “那我还要填表吗?”

    “……我已经说了三遍了,不填表,只写说明。”

    “哦好的,谢谢郑科。”

    挂了电话,郑予妮实在忍无可忍,挥着拳头爆炸了:“——救命!他们为什么这么蠢啊!我们社区招人最低也是本科吧?我也是本科啊!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蠢!”

    已经被磨炼毒打了近十年的冯歆见怪不怪道:“淡定淡定,你要习惯。”

    第二天上午来了个交材料的女生,她声线特别,郑予妮一听就记得是昨天打过电话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递过来,郑予妮一看,赫然是一张表格。

    “……”郑予妮重重地沉了口气,竭力克制自己,“我不是跟你说要写说明,不填表吗?”

    “啊?”女生仿佛第一次听说般震惊,“没有啊,你说的是要填表啊。”

    郑予妮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我建议你下次给我打电话录音。”

    “哎呀,这……那……”

    “这个收不了,回去写说明吧——你要不要现在录音?”

    女生悻悻然地走了,郑予妮抬眼才发现,经天已经进了门,正含笑看她。他今天穿的低饱和绿衬衫搭配深灰色长裤,不巧,她也穿了低饱和绿衬衫搭浅卡其色长裤——郑予妮突然觉得,他俩去做个情侣穿搭号,没准能火。

    经天先说话了:“郑科,可以。”

    郑予妮知道他听见了,坦然承认:“我真的厌蠢症很严重,我要是坐窗口天天就是被投诉的,我爸妈每次都说我一定要耐心,说他们工作几十年什么人都见过——但你知道关键是啥,他们面对的群众有些没有文化,语言不通啊,这些确实要好好解释的,但是社区这些人——拜托诶,大家都是本科生,凭啥他们啥也不懂啊?”

    其他的经天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你爸妈也要对群众啊?”

    “年轻的时候肯定在基层啊,老了就坐办公室呗。”郑予妮知道他在了解她,可她拿不准得说到什么程度——至少他都没告诉她呢,她总不能什么都先说了:“快退休了也没什么事了。”

    经天又问:“都在澄州?”

    郑予妮点点头,眼神研判着他,他的确很认真在问,很认真在想。

    ——真行啊,都开始打听她的家庭背景了,微信还搁那一个字不说。

    大约是问明白了,经天换了个话:“你该去保安那里看一下了。”

    郑予妮说:“才上午,下午去吧。”

    “你现在不去看,没准他都还没开始,等到下午再去催就晚了。”

    郑予妮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学着他说:“经处,可以。”

    郑予妮立刻起身就去,到了保安那没超过两分钟就出来了。回来时她直接进了经服办,走到经天面前,没好气地说:“他说没看完,不过答应了下午肯定看完。”

    经天眉头一挑,说:“基本就是刚开始看了。”

    郑予妮翻白眼:“反正他说下午肯定给。”

    果不其然,整个下午过去,保安都没有主动来找她——他之前说了有结果会来告诉她的。郑予妮只好自己去了监控室,语气和表情都不再客气:“怎么样了?”

    保安有些愣怔:“呃……看了,但是没看到什么,得再看看?”

    “什么意思啊?”郑予妮都快气笑了,“我又没让你查别的,就看看我走廊那里,有没有人进我办公室而已。”

    “……没有看到。”

    “从周五晚下班一直看到周一上午九点,都没有?”

    “没有的。”

    郑予妮无话可说,正考虑还有什么能问的,就听见门口传来经天的声音:“怎么样了?”

    她回头,他站在那里,看见他的一瞬,她委屈得想哭。经天提步向她走来,一见到他,保安不由得站了起来,跟迎接领导似的。经天直视着保安问:“有结果吗?”

    保安似乎变得更迟疑了:“……没有,看完了。”

    郑予妮无助地望向他,刚想说要不要报警,就听见他沉冷地说:“我们自己看看吧。”

    郑予妮一怔,保安却是大惊失色:“这……要看很久的,我们看完了,确实没有。”

    经天毫不犹豫地说:“要么我自己看,要么我们就只能报警了。”

    惊惧状态极其考验人的应变能力,眼下这位保安哥属于暴露得彻彻底底的,看着他发僵的脸,郑予妮补了一句:“你要下班了?那叫接班的来跟我们对接呗。”

    别无选择之下,保安只好说了实话:“是……是一个保安队的小弟,他也就是好奇嘛,也没有拿你东西,我已经说他了,也调了他到白班……出来工作也不容易。”

    说了半天,开始卖惨,但没有一句道歉。

    郑予妮正思考对策,经天已经开口了:“你不会把监控删了吧?”

    保安大哥又犹豫了,终是承认:“删掉了。”

    本来郑予妮都要被他说动了,这一下,她彻底恼了:“所以现在没证据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了,到底翻了多久,有没有拿东西,都不知道了。”

    保安大哥连连保证:“真的没有拿,我看了的,就是好奇翻而已。”

    郑予妮真是懒得再跟他掰扯了,继续站这也只能被道德绑架。她转身出去,经天跟在她身边,开口便问:“你想原谅他吗?”

    “我真无语啊,”郑予妮卸下坚强,满是委屈地看着他,“他怎么那么能共情那个人呢,就没想想我一个女孩子——哦,不会因为我是公务员吧?所以我不可怜,他是底层人员,他就可怜了。”

    “可以再去跟领导说。”

    “我是这么打算的,”她转念一想,气得跺脚,“可是他删监控了啊,万一口说无凭呢?”

    经天立即就说:“我跟你去说啊,我刚才也在。”

    郑予妮怔怔地看着他,他认真而温柔,她突然好想好想抱他啊,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还仅仅只能维持着微妙的距离,连手都没碰过,偶然碰到,也是迅速别开。

    她竭力把自己扯回正事——他不能跟她一起去说,她心有不安,有种莫名的预感,那会引发她料想不到的后果。

    至少,在他真正承认跟她的关系之前,她绝对不可以跟他一起摆到领导面前。要是别人就算了,潘煜或是周子浩什么的都不要紧,可他是经天,是经天啊。

    郑予妮语气很淡,却很果决:“不用了,我会去说的。”

    她是当事人,经天当然不会勉强她,不再多说。

    第二天一早,郑予妮就去综合办。她想来物业和人事的事,应该是要跟综合办主任说的,但她有点膈应,之前有女同事跟她说过,她因为身体不好想调岗找了主任,得到的回复却是:年轻人不要说自己身体不好。

    综合办主任姓姜,是个男生,和冯歆一个年龄,本以为年龄相近应该能够共情,可没想到那一句话,让郑予妮从此对他也有了看法。

    果然,这件事在姜主任那里并没有得到重视,他对郑予妮说:“我再去问问吧,你先把办公室门锁好,再仔细检查有没有丢东西。”

    郑予妮追问:“问什么?问具体是谁吗?”

    姜主任最擅长“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措辞:“整个情况都得了解清楚。”

    这一等,就是一星期。

    郑予妮在办公室里姐妹们吐槽,她们也很为她不平,冯歆考虑着说:“要不你跟程主任说说,或者去找赵委员?”

    赵委员分管人事,又是妇联主席,这事要有后续的话,姜主任也是要汇报到她那里的。郑予妮说:“这么一来,我就算越级汇报了,姜主任会有意见。”

    王佳音听得头大:“好烦哦,怎么这样,明明你是受害者诶,搞得这么憋屈。”

    郑予妮决定先找程主任说说,毕竟是直属领导,看看他会有什么意见。正想着,抬眼便看到程厚出现在了门口。三人都打招呼:“程主任。”

    程厚走进来,面色有些严肃,不复往日和蔼,就连声音都压低了:“正好你们三个都在,最近工作也放松了些,没有前阵那么紧张了,也不要老是去串门,影响别人工作,别人看到了说我们工作不饱和,会有意见的。”

    程厚平日几乎不说她们,突然来这么单刀直入的一大段,三个女生都有点傻了,还是大姐冯歆带头先应:“噢,好……”

    程厚再次强调:“没事就坐在位子上看看文件,看看别的,佳音不是要考试了吗,好好学习,予妮和小冯也可以把政策再了解一下——不要总是串门。”

    最后一句提纲挈领,三个女生只好赶紧应下来:“知道了。”

    程厚一走,三人面面相觑,都十分诧异。

    冯歆最为匪夷所思:“妈呀,主任从来不说我们的,怎么突然这么严肃,好吓人……”

    王佳音一头雾水:“我们经常串门吗?也没有吧,我怎么觉得别人来我们办公室也挺多呢……”

    看程厚走了,对面的周子浩闻着八卦味儿就过来了,却是让她们仨惊觉,程厚没去提醒周子浩那边,就这么直接精确地对准了她们仨,这更让她们不寒而栗。

    周子浩直截了当:“我靠,谁告你们状啊,针对你们呢?”

    冯歆似乎被点醒一般说:“对啊,应该是有人跟主任说了,他从来不说我们的……”

    一直不做声的郑予妮心里隐约猜到了七八分,但她现在没心情理这档子事——这阵子真是冲太岁了,什么事都撞上来了。

    冯歆实在有些无语,她拿上材料就要出去,忍不住抱怨两句:“呐,我可是要去办正经事的,我去趟保密室啊。”

    王佳音坐回位子自习,周子浩也回去了,经天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郑予妮倚在窗边的桌沿,双手抱胸,正发呆呢——发呆的内容也跟他有关,抬头见他进来,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经天看明白了,走到她跟前,好笑道:“干嘛?”

    两人相对而站,她没站直,与他的海拔又落差了些,经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笑里永远带着从容恣意。

    ——干嘛?她还真得想想要跟他说哪件事,是有人针对她和他交往频繁告状,还是……

    郑予妮很快有了决定:“一周了,姜主任都没什么反馈……我该想到的,他当时就看起来不是很重视。”

    经天没有很快说话,收敛了笑意,似乎在考量什么。

    郑予妮很快又说:“你说,我要不要去找赵委员,她分管人事,就是姜主任的分管领导嘛,所以我找她的话,那……”

    经天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犹豫地就说:“你先别去。”

    在与领导打交道上,郑予妮当然是要听他的,她乖乖应:“哦。”

    经天像是有了决定,笃定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从郑予妮那出来,经天犹豫了片刻,最终没回办公室,转身走进了消防楼梯。他拾级而上,一边往六楼走,一边在手机里按下号码,拨了出去。

    第一通电话对方没接,经天习惯了,他从来都是这么忙的。可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拨通过去,重新将手机贴到耳边。

    这一次,对方接得很快。经天倚在窗前,开口喊:“爸。”

    第32章

    今天是周四, 明天郑予妮就要到段溪芮那边去了。她请了一天假,要连着三天见不到经天。所以下班前,郑予妮特意路过看了看——没打算进去, 她记着程主任的教训。

    可经天不在,一直到下班都不在。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猜测和相思啊,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过上那种见不到他就可以直接微信问他去了哪的日子,甚至他该是要主动向她报备的日子。

    晚上郑予妮早早睡了, 第二天到了那边已是中午。这次她来的是段溪芮父母给她买的房子, 她这两晚都会和父母待在这里, 周六一早新郎过来迎亲,先去他们婚房, 再去酒店开宴迎宾。

    新娘一共三人,一个她发小, 一个高中同学, 一个大学同学郑予妮, 代表了她人生不同阶段的陪伴。之后郑予妮和她们一起帮忙布置婚房,去酒店彩排,一直忙到日暮。婚礼杂事都交由家里人分管,段溪芮给伴娘们都安排了附近的酒店, 之后她们便早早回去休息了。

    选定了上午十一点左右的吉时迎亲进门, 五点就要开始拍摄晨袍, 段溪芮知道郑予妮化妆得快, 便让她睡到七点。郑予妮到家里时, 段溪芮正在化妆, 之后女孩们一起化妆换衣、取景拍摄、演练迎亲游戏, 终于在十点左右听到了新郎团轰轰隆隆的阵仗。

    婚礼这种事,除了女方父母, 每个人都是极高兴的。对于孩子们来说,是许久不见的同学们一次难得的相聚,是远隔山海各自奔忙的朋友们按下暂停回归青春的相约。

    凤凰花落,各奔天涯。同学们虽然多数留在湾州,但也总是聚不齐的。在学校里大家每天最大的难题仿佛就是等会到底吃什么,可工作之后,生活的难处,工作的吐槽,人际的复杂,未来的方向,全部都变得五花八门、因人而异,同学们不再能彼此覆盖全部的话题,许多人之间只剩下了简单的公约数。

    但是,只要大家回来聚到一起,就仿佛回到了盛夏吹着晚风的学校操场,校园围栏之外的一切烦恼都与他们无关了,什么前途命运、工作房贷、交际应酬,都在他们相聚的欢笑中暂时远去,就当他们今天最大的烦恼,依旧是等会到底要吃什么。

    所以,在来这一路的地铁上,郑予妮以为自己会哭着想经天到底会不会如于琛爱段溪芮那样爱她,她和他最终能否走入她梦寐以求的婚礼殿堂。可当同学们一开口还是那副没变的模样,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如回家般返璞归真的自由纯粹,仿佛她从来没离开他们,没考过公务员,没去过河心街道,没上班处理过那些狗屁倒灶事,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经天。

    段溪芮和于琛夫妇俩酒量极佳,宾客们散了大半,他俩留下来陪同学们喝到很晚。

    晚些时候,段溪芮还很清醒地问郑予妮:“你一会怎么回?”

    郑予妮说:“我跟她们说好了晚上去逛逛,不着急。”

    “好啊,那你们去。”

    “你少喝点,别喝醉晚上数钱数错了。”

    “哈哈哈哈……”段溪芮瘫在她肩头大笑。

    郑予妮又问:“什么时候去三亚?”

    于琛因为工作性质不能出境,此时北方正值冬季,他们只好去更南一些的地方度蜜月了。段溪芮说:“过几天,还得回老家摆呢,公公婆婆说老家人多,要吃三天席。”

    “这边习俗很多吗?”这是郑予妮今天第一次想起经天。

    “是啊,”段溪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捧花给你了,你加油,搞定帅哥——我有预感你们快了,他已经开始急了。”

    段溪芮近来忙碌,郑予妮已经有段日子没跟她汇报进展了,她由衷地说:“其实我今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单纯地快乐,暂时忘记一切工作,就感觉自己还在学校,我今天都没想到他。我只是在这里读大学,有大学同学而已,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的同学朋友比我多太多了,所以他一个月油钱五千,约不完的朋友,到处去玩,他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是我这种感觉,因为我也是他工作中的一部分。所以——他这种快乐自由的时候比我多,他不会比我急的。”

    段溪芮算是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

    郑予妮觉得自己变回郑科,是从下了河心广场地铁站开始。

    湾州理工大学与望归区分属市中心两端,吃喝玩乐怎么都能在市中心解决,上学时郑予妮几乎从未涉足望归区。她对望归区的所有记忆,都从她成为公务员伊始。

    出了河心广场地铁站,看到那条通往街道办的马路,郑予妮觉得自己俨然一身班味儿。在学校时熟悉周边街巷,是因为天天走街串巷寻摸好吃的,而她熟悉河心街道的一草一木,是因为这里遍布了她扎实工作的脚印。

    她曾穿着红马甲在街边扫树叶捡垃圾,她曾穿着志愿服站在路口指挥行人过马路,她曾一个下午穿着防晒衣帮企业往返跑政务大厅办事多次,也曾挂着工作证穿梭于企业办公楼和厂房检查登记。

    她在台风来临时为望归区人民守住了安全防线,也在洪涝冲积时为望归区人民保障了后勤物资,看着人们朝自己投来一声声的感谢和微笑,她才明白原来职责与使命感真的可以油然而生。

    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她真的有在为这座城市付出,也被这座城市所需要。

    这一切,都是在学校里所不曾有的。

    郑予妮曾以为自己最无法忘怀校园时光,但不到两年时间,她就已经在河心街道倾注了更多的心血,是河心街道让她真正留在了湾州,成为湾州市民。

    ——在这里买个房子吧。

    看着满街璀璨霓虹,郑予妮忽然想——她得在这里有个家了。无论未来有没有经天,河心街道都是她的家了。

    周一早上,郑予妮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了。

    冯歆一如既往到得最早,搬家之后因为线路变迁,她得负责每天送儿子上学了,小学生上学时间那肯定比上班早太多,因此她每天都早早到单位吃早饭。

    两人刚问好,王佳音也跟着到了。一见到她,冯歆就问:“考得怎么样啦?”

    昨日周末,国考开考,王佳音考点离家远,男朋友还提前一晚陪她出去住了酒店。

    冯歆没能经历考公热潮疯狂内卷时代,不明白现在年轻人奉行的“考公不问结果”,王佳音也理解她,便淡淡回:“就那样吧。”

    果然,冯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郑予妮则根本没打算问。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等有了好消息,她们自然会知道的。

    冯歆突然想起来有好事告诉郑予妮:“予妮!周五你不在,我都没跟你说,我下班的时候帮我挪车的那个保安换了!就是你去问监控的那个!”

    郑予妮一愣:“就换了他一个吗?你有没有发现还有别人?”

    冯歆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其他常见的几个都还是在的。”

    此话一出,王佳音也惊觉道:“你别说,前门的保安也换了,我从来没见过,之前就是那个……那个男的你知道吗?”

    话是对郑予妮说的。街道办的院子分前后,有不同的保安负责,后头是停车场,她们骑驴一族不涉足,日常所见都是前院保安,要不是冯歆开车,她们还真不知道。

    郑予妮大概知道王佳音在说什么了:“对哦,我今早来的时候也发现这个保安没见过,之前好像就是那个……”

    三个女生交换眼神,挤眉弄眼间大致明白了。

    冯歆提了重点:“是姜主任去处理的?那他还挺快啊,一周多的时间,直接就把人换了……”

    只有郑予妮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她当即转身出门,进了隔壁办公室。经天正坐在那里啃面包,见她冲过来,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怎么说?”

    见他吃东西,她突然满脑子都是他了,都忘了自己来干嘛:“你……又起晚啊?”

    “我从家里来的,周一多堵啊。”

    “要不要牛奶?”

    “哦,好啊。”他在笑。

    郑予妮抿着唇,嘴角扯得好甜蜜。她回办公室给他拿牛奶,转眼又到了他面前,这一次开门见山:“歆姐说,她看到那个保安换了。”

    经天没有立即回应,他往外瞥了一眼,说:“微信说吧。”

    郑予妮心头一颤——他跟她终于要有秘密了吗?他终于要给她发微信了?

    “哦。”她乖乖应,然后走了。

    郑予妮回到位子坐下来,就看到了经天发来的消息:换了两个,一个辞退了,一个调到别的单位。

    郑予妮的心砰砰乱跳,指尖颤抖。她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却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她没跟他发过消息,从来都是面对面用嘴说的,这一下竟不会打字了。

    郑予妮最终决定发:我在楼梯间等你。

    点了发送,郑予妮深吸一口气,起身出去。拉开消防门,便入了无人之境。往下四楼有街道领导,六楼一向跟他们没业务往来,要找领导多半也坐电梯,甚少有人走。郑予妮提步上了六楼。

    她紧张地揪着裙摆,还没等站定,就听到消防门开,她探头一看,经天也在看着她,轻轻阖上了身后的门。

    一个关门的动作,她都要被他帅惨了。

    更何况,这是一扇将他们与外界隔绝的门——这感觉不要太像在幽会。

    郑予妮再往上走了几阶,离开五楼的视线。经天的脚步向来很轻,他那双米白色德训鞋平地而走几乎没有声音,但此刻,他一步一重音,缓缓靠近了她。

    经天走到比郑予妮低一阶便停下了,这样,她和他刚好足够平视。

    郑予妮按捺住心跳,试着问他:“你……干嘛了?”

    经天浅浅一笑,也不瞒着:“找文兰书记了,不然谁能这么快搞定。周末他们彻底排查了监控,其他时间段其实还有,不止翻了一次,所以才马上决定辞掉的,那个保安队长虽然没做什么,但包庇也是失职,毕竟这种事确实很恶劣,调去其他单位已经很给面子了。”

    郑予妮怔怔地看着他,惊讶地快忘了呼吸:“你……你自己去找文兰书记的?你怎么说?”

    经天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去找的。”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那……”

    经天决定先问:“你想听吗?”

    第33章

    郑予妮瞬间明白了, 几乎是果决地说:“不想。”

    经天不出所料地一笑,没说什么。

    但这事还是不对,郑予妮试探着说:“那……文兰书记知道你帮我?”

    经天很快回答:“我说是我桌子被翻, 东西乱了。”

    “噢,”郑予妮舒然一笑, “是啊,你每周都要彻底打扫桌面, 每天都要擦桌子, 东西一乱肯定是马上就能发现的。”

    经天在笑:“你就不怎么擦了, 你电脑后面都是灰。”

    两人注视着彼此,微笑间溢满心照不宣的蜜意。太静了, 楼梯间实在太静了,僻静而封闭, 任他们再压低声说话也有轻微回响, 加上他嗓音沉厚, 回旋环绕,犹如伏在她耳边卿卿。

    天知道,她有多想吻他。她打赌,他此刻一定也想。她要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才没让自己开口质问他——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表白?

    可就算是确定的恋人, 上班时间也不可以越轨亲密。这一点,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

    郑予妮怕自己昏了头, 也怕自己羞怯的模样让他过分得意, 决定狠心破坏掉这个暧昧的世界:“那我走了。”

    经天迟了好一会儿, 才应:“嗯。”

    她提步下楼, 经过他,继续往下。蓦地, 她回了头,望着他笑:“你需要我说谢谢吗?”

    经天眉头一挑,漫不经心道:“随你。”

    “哦,那不谢。”

    他们相视一笑,她转身继续下楼,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消防门后。

    经天轻轻叹了口气。她在刻意避免了解他的背景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甚至不止是背景,乃至他的所有,她都没有主动问。那次他问她的家乡,她顺嘴问了“那你老家在哪,为什么又会讲粤语又会讲客家话”,他回答了她,他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后悔。

    同学似乎说得没错:“还真有该有人来治治你的傲慢了。”

    ——谁不跟好朋友提自己的crash啊?

    他来到河心街道已过半年,他们对郑予妮从一开始的“那人家小妹妹不得被你治得服服帖帖”,变成了“还真有该有人来治治你的傲慢了”。

    到底谁治谁,他自己现在也说不好了。

    其实经天很清楚,他自己直接去找文兰书记,就已经足够引起重视了。但那样的话,就是彻彻底底的公事——选调生来到基层锻炼遭遇了这样的丑事,这事一定会被传开,他说是自己抽屉被翻的借口也会被证实是在为她挡箭,流言蜚语便会席卷而来。如果他和她最终没有结果,几个月后他一走了之,她却还要在这里将近三十年。

    所以,他用了一个公私不明的办法。

    他不知道他爸怎么给他搞定的,他能找的人多的是。比如说,让区领导找文兰书记,这是于公;但文兰书记一问,必定知道是他爸发的话,这是于私。让领导找上门来处理这种事,总归不是好事,所以,必定会被按下。

    周末一番暗中绞杀,到了周一雨过天晴,只是默默换掉两个犯错的人,无人知晓,这就是他最想看到的。

    经天知道,郑予妮一定猜到了七七八八,她不想知道,他便也不想说。

    吕新雅说得很对:“你妹妹可不比你笨多少。”——这一点,他无比认同。

    似乎是确定心意相通之后,两个人反而都没那么急了。郑予妮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告诫经天不要串门——多半是没有,谁敢告诫少爷?但经天来她这的频率确实有所减少,不再像十一收假那一周似的在她面前上蹿下跳了。

    每每想起那一周七个工作日,郑予妮都忍不住偷笑——那一周他真的好像个窜天猴啊,可爱死了。

    降温已有一个月了,郑予妮发现了一个新问题——秋冬的确是阶级分明的季节。夏天的经天,几个颜色的立领衫来回换,永远只穿同一双鞋,看起来真的好普通,还以为是什么邻家男孩。

    可自入秋以来,他没穿过重样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每一身搭配都得体,真的完全可以开账号运营男装穿搭。

    二十来度的天,他便是一件白色圆领T恤套新衬衫。降到二十度以下,他身上就会出现一件新夹克。

    倒是降了个身价——秋冬衣袖长,他不再戴手表了,身价直接下降十万。

    有一天郑予妮终于看到了相同颜色的藏蓝色外套,细节却是不同。他来看她的时候,她问:“你是不是有两件这个颜色的外套?”

    “很多啊。”他看起来很臭屁。

    郑予妮说:“我喜欢拉链那里像一个金锁的那件。”

    经天当即明了,恣意地道:“你眼光很挑,那个比这件贵了十倍。”

    郑予妮真是无语。

    据她观察,她目前能发现的他最便宜的衣服是两千块——十倍,行吧。

    他也开始会询问她的衣服配饰了。郑予妮的秋装以学院风和OL风为主,衬衫西裤没什么好说的,一天她穿了一身棕色系学院风——衬衫马甲外套短裙齐全,又在领口处夹了个铭牌配饰。经天见了便问:“你买一套的啊?”

    郑予妮说:“对啊。”

    “这个牌子是买衣服送的吗?”

    “倒也单卖,我不知道会送,多买了一个,又给退了。”她好乐于跟他分享细节。

    等到了他日,她换了身蓝色系学院风,经天见到她又问:“你今天怎么不挂那个牌?”

    郑予妮没想到他这么关注她的细节,一时想不到理由:“因为不是一套的。”

    “那也可以挂嘛。”

    她听明白了,他觉得她今天这一身搭那个铭牌,应该很好看。

    李昭昭的脚伤到韧带,难以行走,在家一趟就是两个月。慢慢终于有所好转,虽然还无法走路,但她实在不好意思,便自请去上班了。好在转正不久她就申请到了人才房,宽敞的一室一厅,她妈妈近来和她一起住着照顾她,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提起来人才房,郑予妮就是羡慕:“区直就是好啊,排得快,好羡慕。”

    李昭昭揶揄她:“你这都是要买房的人了,我可买不起房,人才房一住就到退休。”

    说是这么说,可租金便宜的大房子谁不想要啊。要是夫妻关系,还能一起申请排两室一厅,那样会更快,单位里的年轻小夫妻没几天就排到了——要是能排到两室一厅,郑予妮觉得住到退休不买房也不是不行。

    第四个月,李昭昭的脚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也方便见客了,郑予妮才提了好吃的到家里去看她。

    李昭昭迫不及待问她和经天的进度:“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四个月过去了你钓到我经处了吗?”

    “他……”郑予妮不知从何说起,甜蜜就先堆了满脸。

    “卧槽卧槽卧槽!”李昭昭的嘴跟连环炮似的一键三连,“你这反应肯定有戏!”

    郑予妮不敢妄下定论,她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失望。即便经天已经给了她太多错觉,她始终警告自己,他不说出口,那就当做都在放屁。

    “我只能说,我们很明显,他办公室的姐都在当面说我们,但他也没有避嫌,”郑予妮客观地告诉她,“姐姐会拿我调侃他,他也没有否认。”

    “等等等等等等——”李昭昭举起手掌认真思考,“这是什么剧情啊?我怎么套不进我看的八万本小说呢?”

    郑予妮忍不住要吐槽:“但是那个姐吧,我对她好矛盾,她十分嗑我俩,有时候还挺助攻的,但是她的嘴真的好碎,经天也看出来了都不怎么喜欢跟她说话……”

    “怎么嘴碎?”

    “太多了,我基本每次跟她说话都会郁闷,就她说什么都能精准冒犯到你,”郑予妮突然一拍大腿,“哦!有一次她看我跳舞视频,就说:要是再连贯点就好了。”

    李昭昭迷惑地眯起眼:“问号!你跳舞作为素人已经无可挑剔了好嘛!懂不懂望归第一女爱豆的含金量啊!”

    郑予妮叹了口气:“好家伙,论颜值我还能湾州打头,跳舞就只能落到望归了。”

    “哈哈哈哈哈——”两人一起爆笑。

    “这不是关键,”郑予妮说,“我觉得她实在是太爱发表指点了,我觉得我们95后真的不爱多管闲事,更多的是倾听和鼓励,你要说你会点什么,我肯定:哇好厉害!对吧?”

    李昭昭十分认同:“是的,单位里有些姐就这样,好烦!”

    “下次她哼歌的时候,我也来一句:姐你音准不行,姐你节奏不对,她就知道难受了。”

    “哈哈哈哈哈——”李昭昭真是爱死郑予妮的嘴了,“你干嘛忍!不像你!怼她!”

    郑予妮认真说:“算了,看人下菜。不是得罪不起,人在社会环境里就是这样啊,一辈子的同事,这才开始,怼一两次可以,多了她就会出去说我脾气大惹不起,你信不信?”

    “确实,”李昭昭叹气,“看在她助攻你和经处的份上,忍忍吧。”

    姚湘云这样的脾性,的确是常见的一类人,且多见于上一年代,郑予妮碰到了不止她一个。毕竟隔了岁数,怎么也不会是朋友,又是前辈姐姐,她本身又没恶意,只要减少沟通就能避免矛盾,当然不至于上纲上线。

    田女士常常对她说,公职生涯三十年,她见过所有的魑魅魍魉,又不像在企业,实在不爽拍屁股走人。她的三十年才走过了不到两年,未来还有形形色色的怪人在等着她。

    郑予妮想起来什么:“说到这个,我还真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李昭昭凑过来。

    “单位里有人想我和经天好,也有人不想,”郑予妮很是淡定,却也肯定,“经天才来找我不到一个月,就有人跟程主任说我爱串门。”

    “——啊?什么鬼?什么人啊?”李昭昭简直匪夷所思。

    “我先跟你说,我为什么这么直接确定是我,”郑予妮分条缕析地说,“虽然主任是来跟我们三个说的,而且我们仨确实跟周边办公室关系都不错,之前也有串门——所以啊!控制变量法,谁变了呢?以前为什么不说呢?因为经天来了啊,因为去串门的对象变成经天了啊。”

    李昭昭一向是信服她的,可更是诡异了:“为什么啊?是哪个女生嫉妒你吗?”

    郑予妮思忖着,过了半晌,才缓缓说:“我差不多有答案了,但是还需要一点证据……”

    老天听到了她的心思,立刻把证据打包发货,快递上门了。

    早上郑予妮一进门,刚跟冯歆开口问好,就看到了她闪动着八卦的晶亮眼神。冯歆冲过来拉住她,激动不已:“予妮!吃早饭的时候综合办的人问我你是不是跟经天谈恋爱了!”

    郑予妮一听,没多惊讶。综合办都是她的老姐妹了,方璇一手带出的情报集中营,加上几乎全是女孩子,任何八卦最终都难逃综合办。

    倒是冯歆这一脸震惊的,让郑予妮彻彻底底相信,过去这几个月她是真一点没发现她和经天有事——姐,我的姐,你是我唯一的姐,你终于知道了!

    郑予妮淡定地问:“啊,然后呢?”

    冯歆笑得合不拢嘴:“我说我不知道啊,他俩没说,不过经天最近天天来我们办公室,还假装喊姐,肯定不是来看我的!”

    这下郑予妮心头得紧一紧了——姐,我的姐,你这么说,不就等于锤了吗?

    郑予妮已经想象到了,综合办那群姐妹们转头就会奔走相告——冯歆姐说经天天天去应急办看予妮!

    郑予妮没做声,冯歆仍在喜笑颜开:“不过这么一说,我才想了想,你跟经天……确实很配。”

    郑予妮还是没说话,她怕自己藏不住笑意,转身去打水喝。冯歆顺着她看去,想起来提醒她:“早上没水了,我刚给物业打电话。”

    “哦。”她老老实实忍着,回了座位——放在往日,她们是会去隔壁经服办打水的。

    没一会儿,保安推着推车送水来了,他在隔壁吆喝着:“是你们要送水吗?”

    郑予妮还没从刚才的质问中回神,冯歆听见了,说:“是不是我们的水啊?他送错了吧?”

    郑予妮起身出去查看,走到经服办门口,看到经天正在问几个姐姐,她们都摇头说没叫送水。她这才放心说:“是我们要的水。”

    保安转头笑起来:“哦不好意思,我记错了!”

    这时,从走廊尽处走来的杜慧玲扯着大嗓门,笑意盈盈地开了口:“送这间也没关系,她就是想送到这间的,她都想睡到这了。”

    郑予妮心头一惊,顿感不妙。身后跟出来的冯歆在笑,要不是今早刚有人直接问她,她一定不明白杜慧玲在说什么。

    经天站在那里,没说话。姚湘云和丁敏在一旁,姚湘云仿佛CP粉过节,积极附议:“杜姐也觉得予妮跟我们经天很配是不是?”

    所有人都没想到,杜慧玲直接说:“不用我觉得,他们俩已经是一对了。”

    第34章

    在场所有人一听, 除了当事人以外,全部哄堂大笑。

    郑予妮整个人懵了,来不及也不敢看经天的表情, 下意识就说:“没有!”

    杜慧玲看起来热情极了:“什么没有,孩子都快有了吧!”

    经天在这时开了口, 语气一如往日的沉稳:“没有。”

    杜慧玲不依不饶地走近了他,挥舞双手, 绘声绘色:“不用解释了, 太明显了你们!”

    郑予妮和经天异口同声:“真没有!”

    几个姐姐都在一边笑, 姚湘云带头说:“你看连杜姐都看出来了,哈哈哈哈……”

    平日不苟言笑的丁敏也说:“哎, 这两个人生的孩子得有多好看啊……”

    苏婕虽然一直在场,但默默坐在角落里办公, 偶尔抬眼看看跟着笑一声——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的。苏婕是最大智若愚的, 性子沉静, 言谈可亲,看起来很佛系,不太关心别人的事,也很抗拒加班, 一门心思扑女儿身上, 天天就想着给女儿买小裙子。但她思维开阔, 极具见解, 又潜心深耕产业, 在产业发展上没人比她更有话语权, 因此能够久久坐镇核心部门。

    虽然她原则上抗拒加班, 但却能比别人事半功倍,有些领导看不过眼也无话可说——郑予妮愿称她为80后反职场内卷第一人, 打响反领导PUA第一枪的革命先驱。十五年内完成硕士毕业、考上公务员、晋升正科、完成二胎——简直是新时代女性楷模。

    经天被杜慧玲围着,只好否认三连。郑予妮生怕杜慧玲下一秒就要质问她和经天到底怎么回事了,赶紧催保安把水桶推回了办公室——这烂摊子丢给他吧,他的脑袋瓜子更适合应对这种场面。

    当事人走了一个,场子冷了一半,丁敏又跟姚湘云说回党建的事。杜慧玲似乎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专程来这起哄点鸳鸯的,也跟冯歆和苏婕聊两句工作。

    经天淡定地穿过这群看客,打开柜子里翻找茶叶——他原本起来就是要找茶叶的,一直杵那站到现在,接着拿茶饼到沙发坐下,悠然自得地泡起了茶——这大概是粤圈太子爷的必备技能,大概他们出生时喝的不是奶水,是茶水。

    郑予妮把水桶装上,回到位子坐下,刚好看到李昭昭给自己发了消息。她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飞速点击:你都不知道刚才发现了什么!我俩被单位里姐姐们围攻!!!

    郑予妮把刚才的场面跟李昭昭复述一遍,李昭昭只恨自己没穿越到现场围观,说:绝了绝了绝了,你们单位这是全民磕CP啊!

    这场面乍一看是挺甜的,她刚才站在那里也有一瞬间的欢喜——这证明了她和经天这段时间的确过从甚密,大家都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里,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和臆想。

    可冷静下来一想,便觉得烦躁甚至有些怨愤了。郑予妮告诉李昭昭:我一点也不开心,我觉得她们这样逼我们,可能会适得其反。我们有没有事,我们自己心里没数吗?为什么要逼我们?

    李昭昭似乎没想那么多,只好说:可是单位里的姐就是这样的,很容易就传开了,况且你俩跟显眼包似的,那么明显。

    是的,这一点,郑予妮的确疏忽了。她以为她可以和经天一直这样心照不宣,暗度陈仓,直到他们作出决定,就算身边的姐姐们知道,她们也是默认并支持的,不时调侃两句还烘托了氛围,提醒他俩看起来有多明显。

    但是郑予妮忘了一件事——她自己本身站在那里就已经够显眼了,她郑予妮的八卦就足够引人注目了,中学和大学的十年都证实了这一点,她顶着这张脸往那一站,天然就是焦点。

    然后,加上了一个经天——他俩可不仅仅是大美女和大帅哥的组合,他经天是选调生,是真少爷!他跟她站在一起简直仿佛站在演唱会舞台中央,全场聚光灯八面来朝,加倍耀眼。

    可眼下更关键的,是另一件事。郑予妮回复李昭昭:我不是跟你说有人不希望我俩好,但我还需要一点证据吗,我现在有证据了,99%是公服办的科长。

    郑予妮还没说完,冯歆回来了,跟着她进门的还有周子浩。郑予妮一抬头就看到他们满脸贼笑,心里却没半点不悦——起哄这事的确亲疏有别,关系不到位真的很令人厌烦。

    周子浩急得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惊天爆炸消息:“什么情况啊?一大早的怎么都在说。”

    冯歆拉着他说:“大家都说予妮和经天很配,是不是?你觉不觉得?”

    周子浩扑闪着八卦的大眼睛,用劲儿戳郑予妮胳膊:“啊啊啊?什么鬼?没见你们说过几句话啊我以为你们都不怎么熟?”

    冯歆跟找到了同僚般欣慰:“是吗?我还以为就我没看出来呢——我刚还想了想,才觉得真不错,予妮你考虑一下。”

    郑予妮一直陪笑,一言不发——这种事,在男方没开口前,她怎么可能开口。但要她否认跟经天有事,她也做不到,无论从事实上还是私心上,她都做不到。

    还算淡定的王佳音说【关注公众号:橘子推文号,每日获取最新小说】了句客观的话:“我感觉好像是经天来我们这比较多吧,我说怎么最近老看见他……”

    王佳音的尾声都快吞没了,因为程厚刚刚从门口经过,看了他们一眼。周子浩头铁不在意,冯歆却脊背一凉:“完了,不会又要说我们摸鱼了吧……”

    现在只剩自家人了,郑予妮决定坦白一下最近的猜想。她凑近他们三人,压低了声音:“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姐说听到别的科长说我们下班早?其实跟这次一样,串门这种事,只有附近的人才能发现,而且必须是和主任同级别的,那要么苏主任,要么杜主任。”

    “对。”几人认同地点头。

    郑予妮接着说:“之前经服办还没上来,所以只有一个答案。现在还是一样,我不得不说,我跟经天……我办公室的你们都没发现,也没说什么,经服办的姐姐们也没说什么,一个跟我俩都不相干的公服办主任出来说了……”

    郑予妮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冯歆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想宽慰她:“杜主任就是这样比较关注别人吧……”

    周子浩头铁,一语破地:“我想起来了,之前听别人说,杜主任想介绍她侄女给经天。”

    此言一出,郑予妮跟电路通了般浑身一颤,一切都立时了然。

    ——她记得好久之前她就怀疑杜慧玲是不是想给经天介绍自己亲戚呢,这么上赶着套近乎,现在真是一语成谶。

    冯歆比郑予妮先问:“然后呢?”

    周子浩看起来有点后悔当时没太关心这事:“说她侄女是小学老师,也在望归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周子浩看着沉默不言的郑予妮,顿悟似的补上一句:“应该没后续吧,没听经天说,要是有的话,杜主任今天怎么可能公开说这些。”

    周子浩说的在理,也让郑予妮更进一步确定了一件事——杜慧玲今天这一番演说,看似是在磕CP凑热闹,实则是在确定她和经天的关系,甚至说,在逼他们否认。

    单位里的其他情侣,比如刚在一起的小秦和婷婷,是有明显的公开行为的,一起吃饭,一起下班,大家一问他们也没否认,自然就知道了。但郑予妮和经天没有,他俩从来不一起吃饭,也不一起下班,偶然单独走路,也不过是碰见了走一小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二人还未确定,所以只是打听打听,旁敲侧击。这些作为过来人,杜慧玲不会不明白,她如此行事,只为了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王佳音一声讪笑,帮郑予妮说了出来:“啊这,那杜主任今天这么卖力,岂不是让经天很尴尬。”

    似乎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又不好说领导什么,便都散了。

    别人郑予妮不知道,经天肯定是不会尴尬的——她觉得他基因里就不带这种情绪,任何情境局势都能处变不惊,宠辱无畏。有时候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大金毛,生来受宠,天生爱笑,他觉得全世界都是爱他的,他理所当然受尽千宠万爱。

    郑予妮把这些都告诉了李昭昭,她先是对杜慧玲一番鄙夷,而后又说:这样一来,感觉你们也没什么理由拉扯下去了,他不得有点表示吗?不然大家都在说他又一直没表示的话,感觉会有点没担当?光撒网不捕鱼?

    关于这些,郑予妮不是不明白,她认真地回:我觉得我们现在确切来说,是在相互考量,我有我的顾虑,他也有他的。

    李昭昭问:他顾虑什么啊?

    郑予妮说:我心里有数。

    从一开始他们二人的确都是出于试探,肾上腺素作祟,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对甜食一般愉悦的多巴胺,又或者出于该死的胜负欲征服欲,火花便瞬间爆燃了。

    渐渐地,他们发现彼此之间能够持续这种情愫和欲望,并未一时兴起而腻味,甚至日渐增加的时候,便开始慎重考虑,是否该让这种情愫质变成无可回头的深情。这其中的差别,便是恋爱和婚姻的区别。

    经天或许猜不到郑予妮在顾虑什么,毕竟大概不会有女孩会拒绝他的示好。但经天的顾虑,却是能让郑予妮摸个七七八八。

    作为单纯的恋爱对象,郑予妮的条件够格,但身份不合适,如果他们不是在这种情境遇见,不是同事,不任公职,也许他们会迅速展开一段热切的恋爱。但,若是作为结婚对象,郑予妮的条件就不太够了。和诸多土著打交道之后,郑予妮发现,他们归根结底都优先考虑土著,对于外来新晋市民,可以交朋友做同事,但谈婚论嫁是慎之又慎的。经天自己也许不在意,但难保他的父母不在意。

    从这个角度来说,经天是一个对于婚姻情感有着认真考量,并且有着明确主见和目的的人。所以郑予妮从始至终都很肯定——她绝不能做那个主动的人。即便她再不卑不亢,自重坦荡,她和他的差距,从他们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的选择权重,无论如何都是大于她的。

    很多个深夜里郑予妮都在想,她要是能发现经天一个缺点就好了,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缺陷,一个让她失望的品行。可他没有,他优秀得可怕,面面俱到,无从出错,甚至像厄里斯魔镜一样知道她想要什么,展现她喜欢的一切,让她沦陷得彻彻底底——这要她怎么甘心说服自己放下。

    经天,实在是一个过分可怕的男人。这样的人配上傲慢的性格,就如同给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让你看不透,攻不破,击不垮。

    除非,他自己拆掉城墙,从里面走出来,缴械投诚。

    但李昭昭说的没错,郑予妮自己也很清楚,今天经此一番,他是该拿定考量了。

    托杜慧玲的福,今天一整天,经天都没有再出现在应急办。

    也好。郑予妮真心实意这么想,从今天开始,她和他之间一切来往交流都会被人拿放大镜般观察了,冯歆一定会开始注意他来跟她说了什么,与其众目睽睽,左右顾虑,她宁可他不来。

    今天是周五,郑予妮晚上有钢琴课,便准时走了人。她路过经服办时看到经天还在,可到了电梯间没一会儿,他也随后到了。

    两人相视,都没在笑。经天看了一眼电梯数字,试着建议:“走楼梯?”

    ——他在邀请她一起走楼梯。那么她当然会答应:“好。”

    这座楼梯夹在楼间,不似他们说悄悄话的那边有外窗,光线更是幽暗了许多。视线黯了,他沉厚的低音嗓就更显立体浑浊了:“周末干嘛?”

    郑予妮一笑,承认道:“今晚有钢琴课,所以要早点走。”

    经天笑了:“哦,我就说你肯定会。”

    “我学艺不精,弹弹流行曲而已,怎么能在你这种扎扎实实从古典钢琴学起的面前吹啊。”

    经天想了想,才说:“我说过吗?”

    郑予妮很快说:“没有,我猜的。”

    “猜这么准。”

    “是啊,我猜你的事一直很准的,还没出错过。”

    经天嘴角一扯,记恨地说:“个鬼,你之前还说我是gay。”

    郑予妮迟疑之后,决定承认:“我从来没有真的怀疑过你,那天只是……为了套出我想要的答案。”

    “哦,”经天扑哧一笑,听起来不意外,但却又惊喜,“很聪明嘛郑科。”

    两人的脚步声都很轻,确切来说,都很慢,为彼此在这段私密而封闭的空间里留足了时间。郑予妮好喜欢这样跟他边走路边说话啊,她做不到像他那样从容,每次跟他面对面说话,她都觉得他的眼神霸道极了。

    郑予妮也浅浅一笑,故作轻松地说:“经处啊,你很危险,但我也……自有城府。”

    第35章

    经天没有很快作声。

    今天杜慧玲逼了他一次, 郑予妮也要来逼他第二次了。如果他想刻意无视,他全然可以用他最擅长的装傻轻巧脱身,郑予妮见识过那个样子。

    可他没有, 他沉默了。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在认真思考了。

    这段五层高的楼梯, 终究走到了头。

    走进光亮之前,经天闷闷地开了口:“我也就一般危险吧。”

    郑予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走神, 她总觉得他有点发挥失常了。她又奶声奶气地问他:“你要回家啊?”

    “嗯, 我每周都要回的。”

    “真好。”郑予妮真心羡慕他,哪个孩子不希望和父母待在一起呀, 如果她的家乡能够提供她想要的资源,她又怎会希望背井离乡。

    从电梯出来没几步路, 他们就要去往不同的方向了。所以, 经天就那么站在了原地, 至少要跟她把话说完:“因为我爸妈平时很忙,工作日都不会一起吃饭,晚上也是很晚回来,所以我们说好, 至少周末要在家一起吃饭一天。”

    不知是否错觉, 郑予妮觉得, 他变得温柔了许多。所以, 她也温柔似水地望着他:“从小一直都是这样吗?”

    经天微怔, 有些无奈:“是啊。”

    “好吧, 那你是得早点回家。”

    话说完了, 该走了,可没人先动。

    两人就这么看着彼此, 较劲儿似的,没人肯认输,又或者,没人先舍得。许是她今天气焰爆发,经天破天荒先避开了她的目光,道:“走了。”

    “嗯。”郑予妮利落地转了身,走得头也不回。

    今晚的琴总弹得不顺。不知是因为挑战了颇有难度的Golden hour,还是十指连心,指尖跟着心一起乱了。她把节奏弹得杂乱无章,断断续续,轻重不分,就像和他这半年多来时近时远、似是而非的拉扯。

    “嗒——”地一声,她弹脱了手,手指砸在木槽上,撞得生疼。

    ——算了,放过自己吧,郑予妮。可是她又不甘心,她总是这样要强,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要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所以就算是手指弹得麻木,她也没有停下休息。

    直到下一时段的学员到来,老师委婉地提醒她,时间已经到了。不仅是到了,还超时了将近半小时。

    郑予妮拿包走出琴室,手机连上流量,微信泄了闸一般涌出了几十个小红点。她点开一看,除了常规的朋友外,还多了几个不太联系的同学,这其中最不寻常的,是段溪芮的妈妈——她暑假去过段溪芮家里,便和她妈妈加上了微信。

    郑予妮心中警铃大作,迅速点开她妈妈的对话框,当即触目惊心——“予妮你在哪,溪芮出车祸了!”“阿姨现在过去湾州,九点多的高铁要很晚到。”“予妮,阿姨手机是……你看到了给阿姨打个电话……”

    郑予妮当头如遭雷击,僵直着身子定在原地,颤抖着手立即拨通电话,不过一声“嘟”,那头便传来阿姨微弱的哭腔,她立刻大喊:“阿姨我是予妮!对不起刚才我没看手机,发生什么事了?”

    阿姨哭得快喘不过气了:“予妮……予妮啊……”

    “阿姨你先别急,溪芮去医院了吗?于琛呢?他们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阿姨竭力让自己把话说清楚:“溪芮本来是去接于琛下班,路上就出事了,好像说别人酒驾误踩了油门……她今天开于琛的新能源,一撞就起了火……”

    阿姨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郑予妮捂着嘴惊恐地大叫一声,眼泪当即簌簌下落,她惊惧交加几乎是吼着问:“人呢?人呢?人去医院了吗?”

    “还在抢救……于琛已经在医院了,他父母也正在老家开车过去……”

    郑予妮先问了医院地址,一边疾步冲出马路拦车,一边再跟阿姨打电话。事发已过将近两小时,人还在抢救,什么情况没人知道,送医时她全身烧伤陷入昏迷,其他伤势程度还未知。肇事者已被警方控制,酒驾加撞人,也难逃全责。

    阿姨说着说着,又着急给于琛打电话探听最新情况,便匆匆挂了郑予妮这边。既然阿姨要打给于琛,那么她便不去占线了,一切等她到了再说。

    今晚从段溪芮老家过来的直达高铁已经没有了,阿姨要先到省城转车,周转过来也得到凌晨。至于于琛父母,从老家开车过来理论上不到三个小时,可今天偏偏是周五,湾区大桥的拥堵程度,是每一个跨城出行人的噩梦。

    不光是湾州外围,从望归区快环路下去之后,市中心一路爆红,十分钟都没能过一个红灯。郑予妮根本无心理会计程表上跳涨近百的数字,闷头在后座失声痛哭。

    ——段溪芮如果有事,她觉得整个湾州都失去了意义。什么工作,什么责任,什么爱情,都比不上有她这个家人在来得重要。

    师傅见她哭得可怜,又知道她去的是医院,心里明白了几分,建议她从最近的地铁口下去,坐地铁到医院兴许更快。郑予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了车直奔地铁口,不出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

    段溪芮还在急救,于琛和他几个亲友已经在那里了,于琛一见到郑予妮就说:“对不起我准备要给你打电话的,我实在是……”

    “没事,”郑予妮拍拍他的肩,吞在哭腔里的声线弱得难辨,“怪我没看手机。”

    郑予妮到的时候,于琛在强忍着打电话,见到她哭,情绪也跟着再次崩塌。但他没能消沉太久,护士不时过来喊他签字,警察也还有事找他,父母放不下心不时来电跟进,单位同事也来表示关心和帮助。不久后又接待了位贵客——于琛父母在湾州总有些显赫的同僚,这位恰好又分管公安,过来之后先帮忙联系了医院专家,接着便帮着去督肇事者进展了。

    事情本无可争议,又有领导督办,相信很快会有结果。可眼下至亲谁也没心思去想追责,和段溪芮的安危相比,怨恨赔偿都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小事。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医生,于他们极其度秒如年。于琛了解的朋友的安慰他道:“见不到医生是好事,说明比较顺利,等后面住院也是的,医生不找你说明你没什么要管的。”

    另一位朋友也想让他轻松些:“就跟坐飞机一样,空姐说话说明没什么事,最好不要听到机长说话,那就……”

    几位哥们都笑了,于琛和郑予妮也跟着一笑,算是给自己的鼓励。

    后来终于等到医生出来通报病情,外科手术很成功,撞击伤都顺利处理了,她的烧伤集中在右半身,背后、腹部和手臂最为严重,具体方案还要等专家会诊结果。

    于琛倒是无所谓,郑予妮急着问:“有烧到脸吗?”

    医生说:“有部分,没有身上严重,后续可以恢复的。”

    郑予妮想,于段溪芮而言,这一定是最大的安慰。可她却立刻听到于琛说:“没关系,只要她能活下来,都没关系……”

    这是郑予妮第一次对段溪芮羡慕到骨子里。

    甚至她在想象未来会不会出现一个人也爱她至此的时候,她都不敢去想经天的脸。

    晚些时候,段溪芮终于被推着出来了。麻醉未过,她还睡着,一见到昔日漂亮的她被纱布缠得雌雄难辨,郑予妮再也没忍住嚎啕大哭,反而于琛还要安慰她几句。

    段溪芮转入ICU,家属不予探视,护士交代了一些需要的日用品,让回去准备,郑予妮揽了这活。烧伤科的楼道里挤满了支着小床的家属,根据他们的建议,家属得留守以备医院随时联系。于琛打算从单位里把午休用的折叠床搬过来,他一个兄弟和同事也揽了这活。

    郑予妮去了趟他们家又去了商店,辗转回来已是凌晨。于琛让她先回去,她摇摇头说:“溪芮妈妈快到了,她肯定会想在医院陪溪芮的,你在不方便,还是我留下吧。”

    “不好吧,”于琛感动欲泣,可也不好太麻烦她,“妈要是觉得不方便,我让我妈也留下来跟她一起。”

    说了几句也没定论,郑予妮又说:“我们最好去高铁站接阿姨,我不会开车,你朋友能不能开?我跟着去,我认识阿姨。”

    这倒是让郑予妮想起来,夏天的时候跟爸妈说好等天凉了她就学车,怎么光顾着跟经天腻歪倒给忘了——果然还是得学车,像现在这种时候她又拖后腿了不是。

    接到段溪芮妈妈的时候,她和郑予妮抱头痛哭。所幸郑予妮带给她的都是好消息——段溪芮情况稳定,手术顺利,暂时没别的危险。

    阿姨流着泪,紧抓郑予妮的手不住地说:“还好有你在啊,还好有你啊……”

    郑予妮发自肺腑地说:“阿姨,我也很需要溪芮在,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琛的父母果然在外环高速被堵到深夜,和段溪芮妈妈前后抵达。她父母已经离婚,郑予妮只好试着问:“那……溪芮她爸爸知道吗?”

    阿姨说:“我通知他晚了,已经没车了,他明天过来。”

    父母们在医院相聚,大人们都让郑予妮先回去,于琛妈妈主动提出陪段溪芮妈妈在医院。郑予妮很坚持:“今晚我陪着阿姨吧,等溪芮爸爸明天到了我再回去,刚好今天周末,过两天上班了我晚上也没办法待了。”

    她再三坚持,长辈们都感激涕零,便也没再拒绝。

    于琛送父母回家,郑予妮也跟着过去洗漱。路上他父母打趣道:“予妮有男朋友没有啊?”

    郑予妮笑言:“还没有。”

    他妈妈积极说:“我们想想有没有谁合适介绍给她呀,予妮又漂亮工作又好,人还这么好,得好好给她找。”

    于琛轻咳一声:“人家快有了,你们先别操心。”

    这一句调侃,让紧张了一夜的郑予妮扑哧而笑:“我最好真的快有了。”

    之后于琛又送郑予妮回医院,又揶揄她:“你怎么还没搞定啊,我都听了半年了。”

    郑予妮叹气:“可能搞不定了吧,谁让你这个标杆立在这里,他可能审查不过。”

    于琛嗤之以鼻:“你对标我?那是很难了。”

    郑予妮瞪他:“哥,咱能想着点我好吗?”

    于琛笑了笑,算是这一夜紧绷的稍稍放松。然后,他冷不丁地说:“温彦前阵还跟我问你了。”

    郑予妮跟突然见鬼了一样脊背一凉,张口就骂:“我靠,你吓我一跳。”——她怎么忘了,于琛跟温彦在学校还是球友。

    于琛主动说:“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了吗。”

    “你说什么?”

    “我肯定说不知道啊,溪芮交代过。”

    “哥,您真好!”郑予妮竖起了大拇指。

    于琛故意地说:“你没有想问的吗?”

    “没有。”郑予妮想也不想就说。

    “也是,你现在新欢正浓。”

    “主要是这样,”郑予妮很乐意承认,嘴角已经挂不住笑了,“其次,既然他问了,说明过得也就那样,不然谁过得好还打听前任啊。”

    于琛也笑了:“确实,他好像一直没有女朋友。”

    郑予妮捂住了耳朵:“救命,我耳朵脏了,我不想知道!”于琛肯定早跟段溪芮说了,段溪芮也知道她不想听,所以才没传到她这。

    等到能够休息下来,已是下半夜。医院很早就开始查房,送饭送菜的,化验检查的,人来人往,所以她们眼没合上多久又起来了。于琛父母也早早到了,他们按照其他家属的建议做了小米粥送过来,护士送餐出来时给他们报喜,段溪芮醒了。

    他们哭成一片,段溪芮妈妈托着护士的手说:“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救我女儿,她那么漂亮……”

    段溪芮爸爸搭了最早的高铁过来,午后方至。之后家长们都劝郑予妮回去休息,想来他们自家人也有事要商量,她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又放心不下,这一夜郑予妮还是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昏昏沉沉地醒来,她察觉到自己发烧了,体温计一量,果不其然。

    段溪芮妈妈知道她病了,让他爸留守医院,自己过来看望郑予妮,给她做顿饭。阿姨把饭菜做好去床上叫她,她闻到满屋子饭菜香时,“哇”地一下就哭了。

    中国家长做的饭菜,总有一股不一样的味道,是记忆中小学放学时家的味道——和小伙伴们走进院里,闻到这味道就能肯定地说:“是我妈妈做的饭!”又是中学时某个做功课的傍晚,闻到这味道就饥肠辘辘,接着是妈妈的吆喝:“吃饭了——”

    等到了大学,这味道就从家变成了家乡,从每日咫尺寻常,变成了只有冬夏的远方。郑予妮寒暑假在家睡懒觉时闻见,都以为自己在做梦,自己还躺在学校宿舍里那张九十厘米宽的小床上,一睁眼就会失落,原来爸爸妈妈离自己很远很远。

    见她哭,阿姨也忍不住了,搂着她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我当初是反对溪芮远嫁的,出点什么事,爸爸妈妈在家里胆战心惊,昨天阿姨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吓得腿软了……你看看,你在这里生病了,爸爸妈妈也都不在,怎么好照顾你呀……”

    段溪芮老家高铁车程四小时,郑予妮则需要五小时。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孩子们习惯了以时间做计量,两千公里也不过是三小时飞机,哪里叫远,不曾想对于从车马很慢的年代走来的父母,坐上了车,便是遥不可及的远方了。

    郑予妮一边吃饭,阿姨又是叹气:“唉,你现在又考了这里的公务员,肯定也是不会回去了,平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爸爸妈妈担心啊。”

    郑予妮哭着点点头。

    如果说因为想买一架钢琴而想买房是为了经天,那么这欲望能达到百分之三十;接着因为看到河心街道熟悉的城景而有归属感想买房子,这欲望达到了百分之六十;而现在,为了父母能够随时来看自己,在这里有一个能和父母偏安一隅的屋子,在这里能在一个睡到自然醒的周末吃到父母做的饭菜——这欲望达到了百分之百。

    周一上午,经天要和苏婕一起去区里开会。

    走之前他想去看她一眼。他一上午都没见到她,她本就不常来吃早饭,可——但凡她从他门口路过,他都是能看见的,可今天一直没有。

    但经天迟迟未动。虽不是顾忌杜慧玲,可她那一番吵闹质问,的确也令他有所愠怒——这明明就是他跟她两个人之间的事,她领导没意见,他领导也在看热闹,一个毫不相干的杜慧玲跳出来舞个什么劲儿?

    本来两个人都想按着自己的节奏走,什么时候发生什么,要不要发生什么,他们俩自己心里有数,现在被人强行拨乱,实在令人怒烦。就像你本来打算要做家务了,你妈喊了你一嘴让你做家务,你立刻就不想做了。

    原本只要大家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暗搓搓磕糖,他每天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找她。可他没想到杜慧玲来这么一招破釜沉舟,他现在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去看她,于他名声不利,无论她作何反应,于她更是不利。

    本来舆论对女性就不公平,更何况他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些,经天都知道。

    经天正走着神,苏婕过来提醒他,她去个卫生间就该走了。

    临到关头,他突然不再犹豫,起身去了周子浩办公室——曲线救国嘛,路过看一眼也行啊。

    可郑予妮不在。她位子空着,放包的位置他又看不到。

    他只好跟着苏婕走了。开完会就到了中午,赶回来食堂只有剩饭剩菜,往日他都会在外面解决的,可今天……经天回到食堂时,刚好看见周子浩和王佳音出来——这两位是郑予妮的固定饭搭子。

    她今天没来吗?

    午休时他刻意细听,隐约听到王佳音和冯歆说话,却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们请假向来不会请全天,办点什么事或者去医院看个小病,半日也足够了。经天等到了下午,却一直都没见到郑予妮。她平时叽叽喳喳的,喊对面的周子浩也是一嗓子喊过来,今天没了她的声音,整条走廊都显得安静了。

    一直到下班时间,郑予妮都没有出现。即便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她也还未出现。

    经天有些坐不住了。他琢磨着找个借口去问问,想了一上午,想到自己车里放了几盒鲜花饼。

    午休时他去把饼拿上来,下午先招呼办里的几位姐姐吃,接着端上两盒出了门——没去另一个经服办,而是直奔周子浩那,分了他们一人一个,调头去了对面的目的地。

    经天先给了王佳音一个,接着往里走——郑予妮的座位空空如也,包不在,电脑也没开。

    他先给了冯歆,再往郑予妮桌上放了一个。冯歆一看,善解人意地开了口:“予妮这两天请假了。”

    经天听起来像是随口一说:“请这么久。”

    “生病了,好像从周天开始就病了。”

    第36章

    经天一怔, 语气却无波无澜:“病这么久啊。”

    冯歆扯着嘴角笑,是那种八卦的笑:“我也问她了,她没说怎么了——你问一下?”

    冯歆本意是想探听经天和郑予妮有没有私联方式的, 可经天又怎会让她轻易看穿。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着急走, 不紧不慢地拆掉鲜花饼的包装,在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还跟冯歆聊了两句——总之就不是刻意来打听她的。

    休息两天倒也还正常, 上次内涝时他发烧也是休息了两天。要是超过三天, 不免就要让人担心一下了。

    上帝听到了,所以, 周三的时候,经天也没看到郑予妮。

    上午他在工位发了好久的愣, 手指反复戳开她的朋友圈, 无望地等待着什么。可她也不爱发朋友圈, 更不会发日常碎碎念,要么出去玩的时候发好看的照片,要么转发纪录片链接——全是跟野生动物相关。

    是啊,加她第一天他就把她半年的朋友圈翻完了, 也就那么十来条。这两个月以来她只发了两条, 最新一条是当朋友的伴娘, 新娘他见过, 她说是她的大学同学, 感觉她们是很好的朋友, 所以他记住了照片里她的名字——段溪芮。

    从她的朋友圈退回来, 就是和她的聊天界面,上一句停留在——我在楼梯间等你。他记得那天他看到这行字时, 没能克制住地弯起了嘴角。

    她就是倔啊,太倔了。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所以,他最终说服了自己,往郑予妮的对话框里敲了四个字:不舒服啊。按下发送。

    这个时候,郑予妮正在医院里,和于琛他们一起把段溪芮从病房转移到手术专用电梯——经过专家会诊,植皮手术就在今天。

    入院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转至ICU时一见,今天是第二次见到她,也终于能跟她说上话了。大家左一句右一句地鼓励她,段溪芮笑着笑着,突然又哭了。

    手术室的门一关,提示灯亮起,哭得最伤心的还是段溪芮妈妈。于琛扶她到椅子坐下,郑予妮也往外走走找地方待着。这时她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弹出的微信消息来自“JINGTIAN”时,喜出望外地湿了眼眶。

    “不舒服啊。”她想象到他的语气了,淡淡的,低低的,好醉人啊。

    郑予妮没来由的一股勇气,干脆利索地按下了语音通话。她的心刚刚悬起,很快他就按了接听:“喂?”——沉厚有力,藏了些难抑的惊喜。

    隔着电话,她在笑,可鼻子又是酸的,于是笑泪交加:“在干嘛?”

    “我……今天还挺忙的,上午要交一个报告。”

    他说着说着,她听到了“咿呀”一声,有所猜测,求证道:“你在哪啊?”

    “消防楼梯。”经天一说,她就听到他的声音犹如加了立体混响。

    “哦。”——天呀,她已经是他的秘密了呀。

    说了好些,她都还没回答他呢。经天又问:“你生病啊?请假这么久。”

    “也不是……前两天是发烧了,但是……”郑予妮说着又开始哭,鼻酸吞没了发音,她没办法很快再开口。

    经天揪紧了心,忍不住又问:“怎么了?”

    郑予妮缓了缓,让自己平静些,才说:“我朋友嘛,她上个月刚结婚,她老公在海关,周五的时候她开她老公的新能源车去接他下班,路上有人酒驾撞她,然后车就起火了……”

    “啊……”经天微微一惊,“是段溪芮吗?人怎么样了?”

    郑予妮跟着一惊,她没想到,他记住了她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对,”她可怜巴巴地说,“周五晚上抢救,她妈妈从老家过来,我就一直在医院陪着,其他伤都稳定了,主要是重度烧伤。我周末回家休息了一下,周天起来发烧了,周一就请假休息。本来想周二去上班,但是医院突然通知今天要做植皮手术,周二有很多准备工作,还要跟病人通话,所以我就赶过来了,现在刚刚送她进手术室……”

    经天轻轻一叹,问:“手术要做多久啊?”

    “不知道,”她无力地说,“烧伤面积太大,真的很严重,还好没怎么伤到脸。”

    听她说完好友,他该问问她了。经天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晚上也在医院吗?”

    “也就周五晚上在,因为医院不让探视,又最好有人24小时等着,我们拿了折叠床过来,”郑予妮考虑着,有些用意地说,“她爸爸妈妈都来了,然后她老公和公公婆婆也都想轮流守着,就叫我回去了。”

    “那还挺好的,”经天客观地评价,“家里人都来了,你也不会太累。”

    经天的反应,郑予妮算是满意。如果他有所惊讶,那么说明他并不认为公婆如亲生父母般对媳妇儿好是应该的。

    ——天呀,她都开始想着试探他的父母了。她是说……她的公婆。

    郑予妮在这边长叹口气,很累的样子,经天听了就问:“那你还发烧吗?”

    ——他又问回她了。她心河蜜意满载,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嗲软:“我就烧了两天,周一晚上已经没事了。”

    “那,明天还要在那边吗?”

    “看看手术情况吧,顺利的话我今晚就回去了。”

    经天轻轻一笑,给她鼓劲:“会顺利的。”

    听起来像是到了结尾,她怕她回答之后,他们便要挂了,于是过了半晌,才迟迟地应了声:“嗯。”

    电话里头静了一会儿,却没人要挂。她在等,在等看看他会不会再跟她说些什么。然后,他没有让她失望地开了口:“吃饭了吗?快中午了。”

    “还没,我应该和溪芮爸爸妈妈一起去吃。”

    “她老公和爸妈等着?”

    “嗯,等我们回来他们再去。”

    “哦。”似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可就算是这些琐事,多说几句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而后,郑予妮轻轻一笑,说:“你今天……事情不是很多呀?”

    经天也一声哼笑:“很多,开头就跟你说了,上午要赶一个报告,下午也还有材料要写。”

    “哦,”她立刻就说,“那你去写吧。”

    经天没做声。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舍不得?

    良久,她才听见他低沉迟缓的声音:“好,你去吃饭吧。”

    他的声音真要命地好听啊,要是能在一个朦胧的清晨从枕边传来,真是再动听合适不过了。那一定像是最强唱将遇到了最好的音响,将这副天籁之嗓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嗯。”那么她也极致发挥,一声应答也用上了最最撒娇的语气。

    挂了电话,郑予妮蹲下来,埋头在臂弯里笑。

    今天,她是不是终于可以确定——他心里有她了?

    段溪芮病情危重,手术时间的确长了些,每分每秒都折磨着人心。一直到过了午后,出来的都只是护士,也不是找家属的,这让所有人都放心了几分,说明手术还在顺利进行。

    段溪芮妈妈不忍地叹:“唉,医生也是太辛苦了,一台手术这么久,午休也没有。”

    午后刚过不久,手术室的大门便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们探见里头推了床出来,便一拥而上,当听到医生告诉他们手术很顺利时,段溪芮妈妈哭倒在她爸爸肩头,叔叔也激动地揽过她,两人相拥而泣。在这一刻,他们只是一对可怜而欣慰的父母。

    段溪芮继续被推回ICU,麻醉未过,护士交代他们去准备些吃的。既然手术顺利结束,家属总算能松了口气,好好休息。手术只是治疗的第一步,之后段溪芮还要在ICU住上很长一段时间,父母们得保持体力打持久战。

    段溪芮爸爸主动先看守,让于琛和父母回家做饭,郑予妮和段溪芮妈妈一同回去休息。到了家里,郑予妮累得倒头睡着,做母亲的自然是难以入眠。阿姨知道她发烧刚好,又一连奔波,等到去医院时便没叫醒她。

    等郑予妮醒来,暮色已沉,她一看时间都快六点了。她当即给阿姨打电话,阿姨宽慰她道:“溪芮已经吃过了,今天她胃口还可以。于琛带了你的饭,要不让他送到家里给你吧,阿姨知道你这几天生病也很累了,家又远,来回跑很辛苦,吃完饭你就先回去吧,好不好?”

    郑予妮当然还要去医院看一看,问一问详细情况。打车过去的路上,她才有闲心看一看手机,然后惊喜地发现经天又给她发了微信。有多惊喜呢,比小时候过了一年在冬装口袋里发现一百块钱还要欣喜若狂。

    经天说:怎么样了?手术结束了吗?

    郑予妮直接给他回的语音:“中午就做完了,很顺利,然后呢她继续住ICU,家属还是不能探视,反正要住好久。”

    她故意没说自己的情况,在等他问。爱情里的小把戏,总是充满心机的。

    经天没有让她失望,他同样给她发了语音:“那你还要在那边吗?”

    他周身有些微噪响,她猜他在开车,这个点的确是下班时间。郑予妮决定再耍个小把戏:“我再陪陪阿姨吧,晚点看看情况,情况好的话我再回去。”

    手术顺利结束,段溪芮进入恢复期,家属也不必24小时陪护,她自然明天也是要回去上班的。可是——她可不能让经天也这么认为。

    经天如她所愿地中计了。一听她明天可能还不回来,他有些失落。过了好一会儿,郑予妮才收到他下一条语音:“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送个外卖。”

    ——天呀。郑予妮捂住了嘴,咧嘴而笑的褶子却溢出了掌心。间隔的空白里,她想他一定在犹豫,就连他决定按下语音之后,也没能把话说利索。

    ——郑予妮,你今天赢了,你让他说服了自己,让他承认了,他想你了。

    按下语音的那一刻,她没藏住蜜意——不,她根本不想藏,语气全糖去冰,明明白白地让他听到:“好啊,我想喝糖水,热的。”

    经天立刻就回:“好,我去找一下。”

    到了医院,郑予妮才知道段溪芮发烧了。严重烧伤,身体大面积炎症,发烧是难免的。听她难受哀嚎,父母们也心如刀割,于琛一个大男人也几次落泪。

    不久后,郑予妮就接到经天的电话。她跑远些接起来:“喂?”

    “喂我到了,刚从电梯出来,然后怎么走?”他的语气轻快爽朗了些,听得出来他很开心。

    郑予妮一路往电梯走,一路笑。一过拐角,经天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穿着那件她说过喜欢的贵十倍的藏蓝色夹克。

    一见到她,他就笑起来,拎着给她买的糖水,大步朝她走来。

    这是郑予妮第一次在工作之外的地方见到经天——那夜的暴雨,也算是工作范围。也就是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在工作之外的地方产生了交集。不是偶然,不是意外,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哪有意外偶遇,只有刻意去见,专程去见,才能制造出双向奔赴。

    他高大颀长的身影渐走渐近,她望他的视线也随之抬高。待近了他看仔细她,才皱起了眉:“瘦了这么多啊。”

    郑予妮肆意撒娇,跺跺脚,扭扭身子:“真的好累呀,本来也还好,就是每天坐地铁好久,偏偏又发烧了。”

    经天一变方才轻快的语气,又沉闷起来:“就是太累了才发烧的吧。”

    “可能是吧,可能也跟情绪有关。”

    经天把糖水递给她:“还是之前那家,我搜了一下看附近也有分店,就过去了。”

    郑予妮心满意足地把袋子抱过来,再含着隐忍的笑意望向他。经天也注视着她,不似在单位里那般笑容可掬,眉间多了些凝重,冷冽的模样却是增添了几分英气。按照经天的配置,放小说里大概会是个不苟言笑生人勿进的高冷霸总,可他不,他像个大金毛,一天到晚晃着尾巴咧嘴大笑,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爱自己。

    郑予妮蓦地扑哧一笑。经天好笑地问她:“笑什么?”

    她不瞒他:“笑你像个大金毛。”

    “啊?”

    “就像大金毛,”她越说越好笑,“你怎么不养金毛呢?伯恩山犬爱笑吗?”

    他大略明白了她,无语地白她一眼:“像个鬼。”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郑予妮便转了身,带他去寻找一处座位。经天跟了上去,他们过了拐角,远远地看见于琛他们在ICU房前,郑予妮便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经天也在她身边坐下,他们好像很少这么挨近,近到郑予妮感觉到他的冷乌木香如此强烈。

    她问:“今晚回家吗?”

    经天说:“都到这了,应该回吧。”

    “哦,那kiki会很开心。”

    经天一笑,抬眼望去,问道:“那是你朋友的父母吗?”

    “对,她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还有老公。”

    “也是你们大学同学吗?”

    “一猜就中啊?”

    “结婚早的一般都是同学吧。”

    郑予妮看向他:“所以你会结婚晚咯。”

    经天眉头一皱:“哪来的推理?”

    “结婚早推同学啊,否同学否结婚早,你行测不是91分吗经处?”郑予妮好笑道,转念又改了口,“不对喔,你不一定否同学啊,万一你肯同学呢?”

    “……”经天很无语,“你想结婚早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祸水东引,经天很擅长这一手。郑予妮喝了一口他的糖水,悠悠地答:“好啊。”

    经天一怔,只得顺着问:“你想找什么样的?”

    郑予妮看向于琛,说:“比我们琛哥高,比他帅咯。”

    经天循着她看了一眼,再看回她眼中,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道:“那刚好,只有一个了。”

    郑予妮愣住。

    ——他太牛了,她完全无法应付。他没说是自己,她便无法说他臭屁。可他不说是自己,她便也无法确定他的心意,无法顺理成章地冲他撒娇。

    ——让她陷入两难,陷入他的迷魂阵,简直是他的拿手绝技。

    但好在,郑予妮悟性颇佳,邯郸学步,他现场教学,她立马学会了反将他一军。她也不紧不慢地喝着糖水,然后愉快地问他:“我问你呀。”

    “问什么?”

    郑予妮转头看向经天:“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没上班的?”

    第37章

    “……”经天一时说不出话了。一向不可一世的人, 只会被所在意的人拿捏,有了在意的人,便就有了弱点。

    ——说实话么, 等于明明白白承认了;说谎,却又拙劣得他不屑一顾。

    而她, 还在得意地盯着他,学着他的傲慢, 等待着一个她明知会让她如愿的答案。

    即便破绽明显, 经天也不得不说:“你请这么多天假, 大家都发现了。”

    郑予妮当然能抓住破绽,乘胜追击:“所以, 你用了多久发现的?”

    轮到经天倔强地看着她,良久, 他终是像认输那样说:“很快。”

    “哦。”郑予妮心满意足, 低头吃起了他的糖水, 不再继续逼问。

    因为,经天恍然意识到,他人都到这了,今天便再也没有了赢的余地。他无奈地沉了口气, 抬头看向病房门口, 随口一问:“他们家是哪里的啊, 都过来了。”

    郑予妮正在吃东西, 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琛是你老乡啊, 他也是长州的。”

    “啊?这样啊。”经天笑起来, 又仔细地看了看那边,似乎在辨认不认识。

    长州是一个县, 还未通高铁,开车过去得三个小时,碰上节假日则无限延长。和段溪芮至交多年,郑予妮当然多少了解了长州的方言、饮食以及习俗,比如婚前段溪芮就说过,于琛老家那边习俗多,亲戚多,得回去摆个三天宴席。

    正因如此,在经天告诉郑予妮自己是长州人后,她更懊悔自己问出了口。从此以后无论段溪芮跟她说什么长州的事,她都会自然地代入经天;无论说什么要经历的礼仪习俗规矩,她都会自然地代入自己以后。可要是她和他最终没有结果,更让她觉得久久以来的祈愿落了空,那么多的巧合都是上帝的捉弄,那么多的记忆里都烙下了他的影子,要她怎么轻易释怀。

    郑予妮故作轻松地说:“他跟我们同年,又在长州长大,你又不在,不认识也很正常。”

    经天说:“确实。”

    “不过你好像很会说客家话诶,我都不会讲我家方言,”郑予妮出奇地问他,“在家里跟爸妈讲吗?”

    “倒是不讲,但是他们会跟家里人讲,而且也经常回去。因为我们那边比较重亲族文化嘛,习俗多,就比较看重跟亲族之间的联系。”经天耐心地告诉她。

    这些,段溪芮都跟郑予妮说过了。她想,于琛也是这么告诉段溪芮的吧,因为她是他确定的挚爱了,他一定在想,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她回到老家,让她认识自己所有的亲人,所以才要告诉她这些。

    那么现在呢,经天也是这么想的吗?她不敢猜,她害怕这是他的烟雾弹,她害怕这种美好缥缈的错觉,她怕烟雾散尽,她终将失望落空。

    郑予妮轻轻一笑,又扯了些话:“那你可能也认不得他爸爸了,你们长州的二把手。”

    “是吗,”经天循着望过去,辨了辨才说,“那我爸妈可能认识吧。”

    郑予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就该闭嘴的!

    经天做了个总结:“他在长州读书,然后去湾工,现在在海关啊?”

    “对啊。”

    “很强啊。”他向来不吝啬于夸赞别人。

    “谢谢经处。”

    “你谢什么?”

    郑予妮别有用心地看着他:“现在我们才是一家人啊,于琛怎么也算我姐夫吧,当然得帮着谢你了。”

    一句话就把他当外人了。经天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

    ——你看你看你看,他就是贱。说他心里没你吧,他跑来看你;说他心里有你吧,每次试探他就装傻充愣。

    郑予妮郁闷得很,懒得再理他,低头专心吃东西了。

    她吃东西,他默默陪着,没看手机,没干别的,就这么坐着陪着她。不一会儿他又问:“现在手术完了,后面怎么说?”

    郑予妮扑哧一笑,说:“你的口头禅还真是很固定呢。”

    “什么啊?”

    郑予妮学他的语气说:“怎么说,怎么搞,很强啊……”

    她学得惟妙惟俏,经天忍住没笑出来,不想让她太得意。然后又说:“我最近的口头禅是——damn!”

    就是那种,拖长尾音,拉低嗓音的直男式感叹。郑予妮想象到了,他一定是用在打球失误时,和兄弟们对着比个手势,顺嘴一说。

    今天的经天好可爱哦,没像工作时那样端得彬彬有礼,也没像在同事领导面前客气地言笑晏晏,就是很……大男孩,臭屁,随性,不羁,却又秉持傲慢。

    他怎么能让她这么喜欢呀,说句脏话都让她好喜欢好喜欢。

    ——退一万步说,他就不能也这么喜欢她吗?

    郑予妮低头缓了一会,才告诉他:“继续住ICU嘛,她情况比较严重,应该要住很久,家属还是不能探视,但是要每天送饭送一些东西。于琛最近也没上班,她妈妈肯定是要留在这里看她的,她爸爸生意比较忙,有空才来。于琛他爸也很忙你知道的,今天早上才赶过来的,他妈妈这几天也是请假在这里。”

    经天肯定地说:“挺好的,长州过来开车也要三个小时。”

    “好像说明年通高铁?”

    “对,到时候就一个多小时,我爸肯定很开心。”

    “这么经常回去哦?”

    “是啊,奶奶还在那边嘛,我节日也都回去的。”

    果然是很注重亲族关系呢。郑予妮又试着打听:“那……你奶奶对你妈妈也很好吗?”这个“也”,类比的是于琛的妈妈对段溪芮。

    “好啊,”经天老实巴交地说,“她们都是脾气很好的人,我小时候在望归跟我外婆住到二年级,后来我爸回来了搬到市里,奶奶也跟着来照顾我。我爸比较忙,那时候我妈上班比他规律,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跟妈妈和奶奶在家。”

    又是外婆又是奶奶照顾的,母系主导下的成长,难怪他温柔又开朗,真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啊。郑予妮笑了:“所以你像大金毛。”

    她怎么又来了。经天哼了哼,没打算反驳她。

    郑予妮当然不会忽略他话里的细节,便问:“那你妈妈后来不规律了吗,怎么现在周中也不常回家吃饭?”

    经天考虑了片刻,认为她应该不会抗拒知道这些,便说:“她是法官,年轻的时候就那些工作,比较规律,后来要管的多了,事情复杂了,时间就不固定了。”

    哦,听明白了,升官了。郑予妮知会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不学法?”

    经天惬意地一笑,郑予妮猜他要臭屁了,果然他说:“当时招生组的老师来找我,给的专业里面肯定是经济分最高,状元最多啊,法学比较一般吧算是。”

    “那你自己的喜好呢?”

    经天又是一笑,认真告诉她:“我是理科,对法学肯定没有那么感兴趣,而且也觉得就业面比较窄,总体来说围绕法律服务。但是经济学的范围就比较大,去企业可以做市场交易或者战略投资;公务员的话,产业部门我还可以选工信、住建,偏管理的财政啊、组织部什么的也可以,反正方向是比较多。”

    有实力的人才能做选择,他可真是名副其实。郑予妮有些惊讶:“这些是你高三的时候想的?”

    “那肯定没了解得这么细啊,可能我爸妈说过但那时候肯定也不太理解,”经天跟废话似的看她,“我只是认为经济的范围更广,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好的。”

    轮到经天问她了:“那你没填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

    “没有,”郑予妮跟讲笑话似的说,“当时可想去修飞机了,但是航空航天类的专业基本只有985。语言类倒是也有点兴趣,可是理科都报不了。剩下的理工类也只能由分数决定了,我一志愿和二志愿冲了211的较好专业和一般专业,都掉档了。湾工是三志愿,还好求稳填了这个,要是再冲你同学那个专业,我就又得掉——哈哈,真是被自己菜笑啦。”

    经天被她逗笑了,顺着问:“那四志愿是什么?”

    “老家省会的211,填了个更冷的专业,好像是什么畜牧林业?”郑予妮冲他笑,“是可以进的,后来出分的时候我妈就一直抱怨,要是掉到四志愿就好了。”

    “为什么?因为211?”

    “也有部分原因吧,主要还是因为可以在家,如果那样的话,我应该就不会考湾州了,毕业就在老家啦。”

    “哦,”经天像是松了口气般,说,“还好没掉。”

    郑予妮一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经天倏然间反应过来了,可已来不及。看着她心满意足的笑颜,他突然想——是啊,明明他坦诚些,她就会这么开心的。

    郑予妮对他说:“我很相信天意的,顺其自然,老天不让我走的路,一定是在保护我。”

    ——所以,哪怕最后我们没有结果,那也注定是一条我不该走的路。

    也不知道经天领会到了没有,他扑哧一笑,用手背敲了敲她的胳膊:“谁跟我说她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

    ——哦,记她的话记得挺清楚啊。郑予妮理直气壮地说:“当代年轻人是这样的,该拜的该求保佑的,一个都不能少。”

    两个人一起笑了。

    也和那天值班一样,俩人没聊一句工作——谈情说爱为什么要聊工作,工作多恶心啊。郑予妮有时候觉得自己和经天能持续下来,主要还是因为业务往来不多,想想那些频频对接的男生,她没一个看顺眼的,常常按下语音就是破口大骂。

    她还真想过什么时候想彻底放弃经天了,就想办法跟他多点工作往来,牵扯到了工作,他一定会变恶心,变得让她万分嫌弃。

    突然地,郑予妮的脑子里有段死去的记忆复活了一般,她不由地喃喃出声:“不对,她还真说过……”

    经天顺着就问:“什么?”

    郑予妮好笑地看着他,不介意他知道:“我一个区发改的同事啊,对接你们处的,她还真吐槽过你诶,说你要东西很急,又很凶,浑身透着傲慢,哈哈哈哈……”

    经天气定神闲,十分乐意地点了点头:“我是这样的。”

    郑予妮笑弯了腰,仰着脖子看他:“哦,我想起来了,她还说之前给你们的征求意见复函,你直接回复说:你不觉得你们区提这样的意见很可笑吗?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声更比一声高,经天纯粹是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话倒还是理直气壮:“好像有印象,确实很可笑。”

    果然,人与人之间,尤其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一旦涉及工作关系,便绝无可能了。要是她和李昭昭互换,她变成了那个天天被经天折磨的下级,那么她一定只会和李昭昭一样,转头就跟闺蜜吐槽:市发改那个傻逼经天……

    这么说来,李昭昭还挺给面子,至少真心夸他声音好听,还夸他长得帅,还义气地磕她和经天的糖——天哪,这是真讲义气。

    经天陪着她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已经到了晚上快九点,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那边于琛他们早就发现了,家长们眉眼间传递着笑意,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过去传个话。

    看到于琛走过来,郑予妮主动先问:“怎么了?”

    于琛在笑,先安抚道:“没事。”

    没急着说什么事,那多半就是想过来见见了。郑予妮笑有涩意,但很乐意分别介绍道:“于琛,经天。”

    于琛冲他点了点头问好,经天还是得走个过场,公里公气地说:“河心街道的。”

    于琛对经天的自我冠名词有点意外,便帮他补充了:“知道,发改委紫微星嘛。”

    经天看向郑予妮,真是惊喜:“你还能这么夸我,真是谢谢啊。”

    郑予妮大言不惭:“主要是因为我在街道,我要是在区发改,肯定没好词。”

    几人都笑了,经天又问于琛:“你在哪个海关?”

    于琛抬了抬下巴:“海湾口岸,过去不远。”

    “挺好的,过来也方便。”

    于琛点点头,开口便跟他说了句客家话,经天笑着回了句,两人使用加密语言,留下一头雾水的郑予妮:“什么啊?”

    经天说:“没什么,打个招呼。”

    男生熟络得快,闲聊两句,又是方言,便算是认识了。郑予妮心里复杂,不知该不该欢喜。

    ——经天,你最好真的给我个说法,别让我觉得你来见我的朋友是种错觉。

    于琛要说正经事了:“爸妈说你最近也累了,刚好他来,你先回去吧。手术完了也是恢复期,还要住院很久,你周末有空来一下就行了。”

    经天看向郑予妮,他当然是希望她回去的。可郑予妮像是躲避什么一样说:“他就来一下,我们回去不同路,他回市里,我地铁回去方便。溪芮不是还要换药吗?今晚是第一次换药吧,我再她换完再走。”

    这一两句直接将两人的去向撇清了。经天有些怨气地盯着她,他回不回市里都可以,如果她要回家,他可以送她回去就住在望归了啊,反正明天要上班——但这么直白的话,少爷断然是不会说的。

    于琛大致知道他俩在互斗,不想搅局,便由她了:“行,应该也快了。”

    于琛走了,既然她赶客,那么经天就遂她的意站了起来。郑予妮送他去电梯口,说了句废话:“回市里啊?”

    经天闷闷地说:“不然呢?”

    郑予妮偷偷笑了。她知道他看出来了,可她非得这么做,她不能让他觉得,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在她朋友这边认定了——他还没有过关,他还没有亲口承认,绝不可以。

    但是嘛,再拉近一下关系,还是可以的。郑予妮背着双手,傻乎乎地左右摆动,奶声奶气地说:“那……我想看kiki。”

    经天听明白了,答应道:“回去给你拍。”

    “好嘛。”

    电梯口到了。两人都站着没动,没人去按电梯。好像待在这里,他们就只是经天和郑予妮,是一对……暧昧而试探的男女,可他进了电梯,他们下一次在单位里相见,便又多了一层欲盖弥彰的身份。

    现在,他站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借口理由地来到她面前,本就是一种赤.裸。

    经天又跟她确认一遍:“明天上班?”

    郑予妮笑了,好好地答应他:“嗯,明天上班。”

    “好。”他像是放心那样,终于转身去按电梯。

    然后,他又回头看她,没别的事,没什么话说,目的就是好好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太温柔太眷念了,郑予妮想,她此刻要是突然扑过去吻他,想必他不会拒绝。

    ——再等等吧。她说服自己。似乎慢慢由她掌控了局势,她反而不那么着急了。

    电梯到了,经天对她说:“走了。”

    “嗯。”她轻轻应。

    然后他进去,两人一直相视,直到电梯门将他们的视线隔断。

    郑予妮回去的时候,四位叔叔阿姨的眼神都在看热闹。还是段溪芮妈妈先发了问:“男朋友啊?”

    第38章

    看着叔叔阿姨们期待的眼神, 郑予妮羞赧地笑了,中肯地说:“还在考察。”

    于琛爸爸发扬领导作风,点头肯定道:“是要好好考察, 别看人家长得那么帅就什么都相信了。”

    于琛妈妈要打他了:“哪有你这么说的,予妮和溪芮一样, 都很聪明的。”

    段溪芮妈妈殷切地问:“同事吗?”

    “现在是,”郑予妮放心地告诉阿姨, “他是选调生, 市发改的, 来我们街道基层锻炼一年,过几个月就回去了。”

    郑予妮说着自己也一惊——经天来河心街道已过半年, 现在已至年底,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他就要回去了啊。一开始方璇说来日方长, 慢慢考察, 这一转眼,一年时间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段溪芮妈妈由衷地高兴:“那很厉害呀,长得又那么帅,好好考察。”

    于琛爸爸点点头:“可以啊小伙子, 又优秀又帅, 不多见的。”

    这时候唯一的“外人”郑予妮就得懂事了:“是不多, 我们于琛刚好是稀缺的一个, 哈哈哈哈……”

    果然, 家长们听了这话都是高兴的, 都和她一起笑。但经此一遭, 段溪芮父母也对于琛更肯定了,是得趁这个机会在他父母面前夸赞。段溪芮妈妈由衷地说:“你和溪芮都是好孩子, 找男朋友其他都先放,最重要的是对你好,像于琛这样,阿姨就很放心了。”

    郑予妮乖巧地点了点头。

    护士过来提醒,段溪芮该换药了。大家又变得紧张起来,烧伤植皮,换药的痛苦程度不忍猝想,段溪芮妈妈苦苦拜托护士,让她多开导和劝慰段溪芮,告诉她爸爸妈妈都在外面陪她。可这的确是不可忍受的,听着她痛苦哭嚎,阿姨又跟着心痛流泪,郑予妮抱着她,觉得自己留下来是没错的。

    换完药,郑予妮也可以放心回去了。于琛送她出去,愉悦地说:“进展不错啊,都舍得跑来看你了,肯定是看你几天不上班很担心。”

    “说实话我也很震惊,”郑予妮甜蜜地承认,“他肯低头迈出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

    “毕竟从小被捧着。”

    “你不被捧着吗?就他一个真少爷啊?”郑予妮愤愤道。

    于琛笑了:“比不了,他那种成绩,从亲戚到老师同学,都会舔着他。”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大金毛啊,不是他以为而已,是真的全世界都在爱他。

    所以郑予妮很怕,她怕他不会珍惜她的爱,她怕这样的爱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唾手可得。她并不是看轻自己,只是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于琛又问她:“你刚才怎么不说他也是长州的,不是说他家里挺牛吗,说不定我爸妈认识,帮你打听打听。”

    “不要,”郑予妮果决地说,“我就是知道你爸妈可能认识,才故意不说的,我不想太了解他,太了解他的家人——我现在知道的就已经很吓人了,他来我们街道前,他家里跟我们街道领导吃过饭。上次水灾他生病,他爸妈想给书记打电话让他不要这么辛苦。还有,我好像没跟溪芮说,之前我办公桌被一个保安翻,但是监控被删了,又没丢东西,办公室主任就不是很上心嘛,他好像是跟他爸妈说了,然后就找到我们书记,就周末两天,那两个保安直接就走人了。”

    于琛反应倒是不大,平静而肯切地说:“那至少是厅级以上了。”

    郑予妮烦躁地捂住了脑袋:“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

    于琛觉得好笑:“你怕什么,这哥条件比温彦好太多了,这不得高兴一下?”

    “……你怎么老记挂他,你好爱他,你离婚了去跟他过吧。”

    于琛笑了起来。这可能就是直男脑吧,下意识就想跟前任比,比他牛逼就爽得要死。

    工作日夜间的地铁人倒是不多,郑予妮找到位子坐下,长长地沉了口气。一来,是为段溪芮的手术顺利转入恢复治疗而放松,二来,是为终于能确定经天对她的在意。

    她脑子里信息量有些混乱,能理顺的一条让她现下想做一件事——她打开了湾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官网,在领导班子简介里,看到了正副两位院长皆为女性。她心下一震,但很快排除了正院长——经天说他从小一直和妈妈在湾州,而市法院院长不可能由本地擢升。

    湾州是副省级城市,市法院副院长位同副厅,而列表里六位副院长只有一位女性了。郑予妮接着去搜这位副院长的百科,可看下来从籍贯到履历,没有任何可对质的信息——她一直避免知道他父母,还真是避得彻底啊,除了一个神秘的级别,什么也不知道。

    郑予妮关掉网页,决心再也不查了。她要知道,就等到他亲口告诉她的那天吧,偷偷地查,从别处打听,她统统不要。

    老天怜他们二人相思——是的,现在是两个人了——让他们一早上班便碰见了。郑予妮一走进楼里,就看到经天在等电梯,电梯间还有很多同事,可他偏偏目不转睛地望向她,冲她笑,等待她走近。

    那么,她也主动走到他身边好啦,哪怕他并没有站在最前头,她也明目张胆地绕过别人,径直走到他身边。然后听他笑着说:“来了老铁。”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太熟稔,那么她也旁若无人地嗲软:“吃什么?”

    经天说:“点了麦当劳。”

    “早餐套餐啊?”

    “对。”

    郑予妮开始套路他:“你要不要牛奶?”

    “不用,有豆浆。”

    “你喝牛奶嘛,我想喝豆浆。”她眨巴着眼睛望他。

    经天无奈地皱了皱眉,恍然大悟一般地:“哦。”

    他每次“哦”的时候,都显得又鸡贼又傻瓜——他是怎么把这两种极端感觉糅合为一体的?反正……就很可爱。

    郑予妮被他可爱到了,低头偷笑。

    电梯来了,看了一圈同事基本都是三四楼的,郑予妮便率先进去,经天紧随着她,俩人站到最里头,郑予妮在角落,经天与她并肩靠外。片刻后,电梯厢里便挤满了人头,比肩接踵,经天便也再挤一挤,往郑予妮这边近了半步。

    门关上了,没人说话,俩人站在最后,所有人都背对着他们,突然郑予妮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别人的指尖捉弄似的戳了戳,她嘴角弯起,不必去猜那是谁。

    她光顾着笑了,没搭理他幼稚的游戏,他像个捣蛋的小孩,用关节骨敲打她手背。她好无奈,反击地往他手背一拍——劲儿没控制好,“啪”的一声,在一言不发的电梯厢里尤为清晰。

    前排有同事侧目看看什么动静,两人就像被抓包的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站直了背。

    五楼到了,俩人前脚刚出去,就先后接到了外卖电话。经天便原地等电梯,郑予妮理所当然地拍了拍他:“你顺便帮我拿吧,写了郑小姐,是一碗粉,谢了啊大兄弟。”

    说完,她懒得看他的反应,转身走了。关于“老铁”这个称呼,她一直很不理解,为此郁闷了很久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谁家好人管暧昧对象叫老铁啊?可经历了医院这一趟,她只能认为是直男的恶趣味了。

    总之,他喊她老铁,她就喊他大兄弟,谁膈应不死谁呢。

    到了办公室,冯歆一见到她就欣喜:“予妮你终于来了!”

    王佳音大喊:“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大病呢!”

    郑予妮锤她:“你才有什么大病呢!”

    郑予妮正跟她俩说段溪芮车祸的事,经天进来了。她背对着门口,冯歆一见着就拍了拍她——现在谁还不知道经天来应急办是找谁啊?

    郑予妮转头看见他,便中断了说话,回到位子上接她的外卖。经天给她放下,好奇地问:“是什么啊?闻起来怪怪的,味道好冲。”

    郑予妮十分热心介绍:“我们家的粉啊,我超爱,在家的时候每天早餐都是这个。”

    经天乖乖地站着等她打开,盖子一揭,味道更香浓了。他仔细地看了看,说:“看起来不错,是不是很辣啊?怎么有些红红的。”

    “不辣,是西红柿。”郑予妮瞪了他一眼,埋怨他没记住她也不吃辣。

    可下一秒,经天就说:“我就说,你不是也不吃辣吗。”

    冯歆可要趁机起哄了:“哎呦,口味都这么像。”

    王佳音脑子真是长包:“也没有很像吧,予妮喜欢吃螺蛳粉,经天都不吃。”

    这更让经天不解了:“对啊,螺蛳粉不是辣的吗?”

    “我吃不辣的啊,”郑予妮解释这个都解释烦了,“不要被网红吃播骗了,我们真的吃不辣的,干嘛非得加那么多辣啊。”

    冯歆说:“我也觉得不辣啊。”

    王佳音说:“你个重辣区的,没有发言权。”

    这一头,经天像是放心了一样,愉悦地说:“那我下次试试。”

    郑予妮怔怔地看向他,看见了他满眼的期待。天知道她有多爱他此刻的眼神,原来他明显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是这副模样,不遮不掩,明目昭彰。真的好像大金毛啊,叼着自己最喜欢的球球来你面前,哈赤哈赤地吐舌头冲你笑,把对你的爱全写在脸上。

    郑予妮的心墙被撞塌了一片。她不得不承认,她最初跟王佳音一样,以为经天会是个温雅自持生人勿进的人设,毕竟身份高贵,长得又帅惨了。谁能想到……是全世界最爱笑的大金毛。

    郑予妮学着他,甜甜地乖乖地应:“哦。”

    他该走了。所以他朝她伸手。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牛奶。”

    “——哦。”郑予妮从抽屉里拿出牛奶,放进他手里,才发现他早就把豆浆给她放好了。

    经天拿着牛奶走了,冯歆后脚就蹿过来,贼兮兮地问:“你们俩什么情况?”

    郑予妮决定学经天装傻:“什么?”

    “帮你拿外卖,还交换上早餐了。”

    “我们在电梯口碰见了,他说下去拿早餐,我就让他顺便拿我的。牛奶的话……他觉得这个挺好喝的,刚好我也想喝豆浆。”

    见她不想戳破,冯歆便也不勉强了——冯歆这点可比姚湘云好太多了,姚湘云完全就是不会察言观色。

    没几天便是元旦了,每逢节假日都是高压线,安全检查任务加重,郑予妮时常不在办公室。到了有一天她待在办公室了,经天又没了影儿。建模世界跟设定好了似的,让他俩并未刻意避嫌,却的的确确减少了来往。

    下午王佳音请了假,冯歆也不在,郑予妮自己待着,突然门口进来个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问道:“请问程主任在哪个办公室?”

    郑予妮抬头道:“在隔壁,他现在有客人呢。”

    “噢这样啊,是刚到的吗?”

    “好像聊了有一会儿了,您跟主任约好了吗?”

    “对,说这个点过来找他。”

    郑予妮起了身:“那您坐一下,我去帮您说一声吧。”

    男子笑意更深了:“好好好,谢谢啊小姑娘。”

    等郑予妮回来,男子还是站着,她告诉他:“主任让您等他一下,他快结束了——您坐吧,我泡个茶。”

    “诶不用不用,不打扰你工作!”

    “没事。”

    郑予妮烧水的时候,男子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又回来,问她道:“我想问一下,那个经……天……经天是在这附近办公室吗?”

    郑予妮一怔,说:“对,他在隔壁办公室,但他出去了。”

    男子随和地笑言:“噢,我说应该是在的,他是我同学的小孩,说过来顺便看看他。”

    郑予妮更是愣住。男子念经天的名字时有些掺了粤语的磕绊,看来平时都是用粤语喊他,果然是父辈的朋友啊。郑予妮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缓缓加深:“噢,他今天有党员活动,下午就出去了。”

    “这样啊。”

    程主任的客人,又与经天父母是同学,想必也有点身份。以往郑予妮是不太理会的,客气地给人倒完茶,就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可今天——他可是经天的叔叔啊!

    郑予妮便又问:“您是?”

    “我姓李。”叔叔说着从皮夹里取了张名片,递给她。

    原来是他们辖区一家规上企业的总经理。郑予妮笑了,说:“喔,你们企业我去过的,去了几次了,有一次和主任一起去,后来也有过去检查。”

    “这样啊,”李叔叔像是错过了什么般惋惜,想了想说,“你是小郑吗?”

    “对啊,一般是我跟另一个男生去检查,他姓周。”

    “哦哦,知道知道,听下面的人说了,一直没见到,”李叔叔笑逐颜开,“哎呀,原来小郑这么年轻啊,就在这里上班,好厉害呀!”

    郑予妮谦谦一笑:“没有没有。”

    “他们都说街道的郑科年纪小又很专业,人又耐心幽默,有什么问题都会及时跟我们说的。”

    “那还是你们企业员工认真负责,而且素质也蛮高的,”郑予妮要认真吐槽了,“有些企业的人真的是态度很差,什么也不懂,那种我会很暴躁。”

    “理解理解,每天对这么多企业这么多事,要是不配合确实很烦。”李叔叔笑了,接而主动问:“小郑一毕业就来街道吗?”

    “算是吧,也没去企业待过。”

    “在湾州读书吗?”

    “我是澄州的,读大学才来湾州,在湾州理工。”

    “这样啊,很厉害呀,湾工很不错的,”李叔叔笑意盈盈,“澄州也不错,我们有项目在澄州,之前跟市里组织的招商团过去看的,觉得那边很不错就签下来了。”

    郑予妮这下更惊喜了:“哇,这么好啊,谢谢您啊,多给我们澄州一点机会,多带点投资过去。”

    “哈哈哈,还是心心念念家乡的呀。”

    “那肯定呀,要是我也在招商部门,肯定想办法多带些企业回去的,这样我在外面就更有意义了,”郑予妮轻叹口气,“唉可惜我专业太冷了,没什么选择。”

    李叔叔又问:“学什么专业?”

    “工科,能源类的。”

    “女孩子学这个不容易呀。”

    “是啊,工作很不好找。”

    “我们湾州对口的企业也不是很多,好像也不太适合女孩子。”

    郑予妮哭笑不得:“对啊,不考公务员真不知道去哪里打工。”

    李叔叔跟她一起笑了,很快又问:“有读研究生吗?”

    郑予妮觉得他问得太密了些,不过嘛——经天的叔叔,指不定日后还得相见呢,可不得好好答人家话。她乖乖说:“没有,这个专业读研也没什么意思,换专业又没有方向,能考上有工作就不考虑了。”

    “是呀,早考上好啊,”李叔叔像是等了很久一般,终于说,“你看起来应该比经天小吧?”

    郑予妮稍稍一怔,笑答:“他比我大两岁。”

    “哦,好啊。”李叔叔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终于稍稍歇了歇,喝她泡好的茶。

    既然说到了,郑予妮顺便告诉他:“这是经天上午泡的茶,我们办公室都是女生,不怎么喝茶,我就去拿了他的茶壶。”

    “哦?”李叔叔有些惊喜,“是啊,他跟他爸都爱喝茶——你们很熟吗?”

    郑予妮模糊地说:“经天跟大家关系都很好的,他很随和,也很幽默。”

    看她对经天印象不错,李叔叔欣慰地笑了。

    郑予妮稍稍住了嘴,才发觉刚才话说得有点密了。

    怎么整得跟查户口似的?

    ——不会真在查她户口吧?

    第39章

    快五点的时候经天回来了, 李叔叔也早就见完程主任离开了。郑予妮路过看见他在,便拐了进去,走到他身边蹲下, 他开口就是一句:“怎么说?”

    郑予妮仰着脖子望他:“刚有个人来找程主任,主任有客人, 他就在我那里待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也在这里, 说他是你爸的同学。”

    经天很快问:“是姓李吗?我们辖区企业的总经理?”

    “对。”

    “噢, 是的, 他跟我爸是大学同学,我爸之前跟他说了我来望归挂职一年。”

    郑予妮双手托着腮帮子, 别有用意地斜视他:“他一直在问我,哪里人, 哪里读书, 哪年生的。”

    经天心里当即有了数,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他跟我爸关系很好。”

    他说到这份上,她明白了。郑予妮内心无比抓狂,不知道作何反应, 怕他看出来, 猛地一下起身回去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那个叔叔真要一键转发给经天他爸啊?救命啊!

    她赶忙一遍遍地筛查刚才的对话信息, 她有没有说错什么?有没有哪里不得体, 有没有哪里不礼貌——救命!就……就要这么提前暴露了?

    郑予妮坐着一动不动, 心乱如麻。

    ——出身外省小城市, 湾工本科。她真的不知道这些摆到他那对神秘的父母面前, 到底够不够格,如果李叔叔真的提前告知, 如果她真的被他父母否定,那么他又会作何反应,眼下一切的郎情妾意,是不是会随之戛然而止。

    她正失神,经天过来了。见她情绪有异,他问:“干嘛?”

    郑予妮闷闷地答:“没干嘛。”

    “我刚好想跟你说,你元旦可不可以帮我去看kiki,喂喂饭,有时间带他走走,我元旦要跟我爸妈回老家,家里阿姨也要回老家。”

    这一番话,给郑予妮游走九天的神魂瞬间归了位,她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我……我可以吗?”

    经天的声线暗哑了几分,是温柔了,也是不那么想让旁人听见:“是有点麻烦,你过去我家要倒地铁。”

    郑予妮一时傻掉了——什么?去他家?去他在市中心的大别野?他的家?

    知道她高兴傻了,经天要刺激她一下了:“不然的话,我发小会比较近,她开车到我家几分钟就到了。”

    郑予妮立刻就说:“有什么注意事项,你得告诉我,东西得准备好,我……我没养过大狗诶,真的可以吗?”

    经天轻轻一笑:“你可以的。”

    经天说后续把定位和其他交代发给她,还有他家的密码,她直接去就可以了。这些话冯歆和王佳音都听着,等他一走,她俩的脑袋立马凑了过来,王佳音先说:“天哪,你要去他家啊?大别野啊?”

    就连郑予妮也还没回过神来,语气里透着不确定:“应该是吧,他给我看过监控里的狗狗,应该就是在市里的家。”

    对于经天和郑予妮,王佳音还只是纯粹的喜闻乐见,而冯歆只恨自己入坑太晚,竟没早发现这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暗送秋波。最可气的是,她将回忆一页页往前翻,才惊觉竟都不是蛛丝马迹,不需要她掘地三尺,他俩根本就是彻彻底底的明目张胆!

    这阵子经天过来的频率是低了些,可之前两个月他往这跑得真是勤快,走个过场似的跟冯歆聊两句,最终都会去郑予妮那里。冯歆一是忙,二是不过度关注别人,自然没细听他俩说了什么,现在想来,那些话语总是细碎的温柔的日常,旁人听了的确觉得无奇,可这不正正说明了——他不就是专程来看她跟她说些废话吗!

    上次说到经天之前是长头发,明明就是从郑予妮嘴里说出来的,经天还说给她看过照片,当时在场的姚湘云都听出来了,说了句“怎么予妮什么都知道啊”,而冯歆竟就只傻傻地想到“帅不帅”。该死的姚湘云!有情况也不知会她一声!不知道姐妹的八卦嗅觉迟钝吗!

    还有!之前郑予妮生气地说经天管她叫姐,冯歆当时说什么来着——“哎呦同事而已嘛搞得跟小……”,冯歆真的好想一巴掌扇醒自己!人家真就是小情侣!

    更别提,郑予妮告诉经天她抽屉被翻,经天直接就陪她去看监控了。

    冯歆真是要被自己蠢笑了。但经过杜慧玲逼问一事,后来郑予妮也有表示对此反感,冯歆也能猜到,她和经天并不想明着声张,又或者,确实火候未到。

    所以,冯歆现在也只是贴心地暗暗一戳:“怎么什么都给你发,什么时候加上微信了?”

    郑予妮想了想:“也不是很久吧。”

    “他加你的?”

    “嗯。”

    郑予妮大方承认,王佳音和冯歆交换眼神,都懂了——同一个科室的,她们当然知道她和经天没什么工作往来,再说了工作问题都只发湾政通,加微信就是直截了当的私下交情了。

    郑予妮有些心不在焉——别说她们了!她自己都还没缓过神来呢!

    去他家啊!经天的家!还不是他在外面自己租的房子,是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地方!那里有他从小到大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气息,有他最私密的一切,相当于把他整个人平铺展开,让她走进来看!

    郑予妮真给吓傻了。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冒进了呢?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跟他已经可以到这个程度了。

    她还在诚惶不安的时候,经天就发来了微信。第一条便是他家的定位——香湖美墅9号,瞧瞧这别墅区多高贵,独栋都有自带的地图定位。湾州人都不会不知道这里,old money的挚爱住宅,业主既富又贵,只富不贵的new money一般是新湾州人,诸如于琛和段溪芮,更偏爱海湾沿岸的住宅。

    接着他又发:我晚上回趟家,给你拍点视频,教你怎么弄。

    郑予妮回:好哦。

    可一转头,她就在网上搜起了大型老年犬饲养攻略。养大型犬的确相对麻烦了些,kiki又是一只身体不好的老年犬,她全无养狗经验,不提前做点功课怎么放心。

    晚上下班的时候,经天特意来她面前走了一道,像给她报备那样说:“我先回家了,回去给你发。”

    她在笑:“哦。”

    他临别留下这么一句话,她之后所有时间的意义都只剩下了等待他。还好,他没让她等太久,七点刚过不久,她就收到了经天接连涌现的消息。

    她细细计算着时间,还用地图搜了一下路线求证,晚高峰他回家需要将近五十分钟,减掉一些琐碎的过程,那么他几乎是一进门就在给她做准备了。

    ——他心里惦记着她耶。

    这时候郑予妮才从电梯下去准备回家,她抬眼从门框的镜面中瞧见了自己笑得过分甜蜜的眉眼。

    经天接连着说:“老年犬吃的会麻烦一点,平时都是阿姨给他做饭,到时候阿姨会提前做好放冰箱,然后你拿出来得蒸一下加热,热完得等不烫了才能喂,kiki老了肠胃比较差,现在天气凉了不会很久的。然后还要加一些营养品,kiki喜欢吃水果,我当天会买新鲜定量的,你直接一袋全部喂完就可以。”

    “他有个专用厕所,在负一楼。”——配了一个视频,郑予妮点开,开头便是经天走进电梯按了下行负一楼,他一边说:“走楼梯也可以,不过我觉得他上楼比较吃力,还是少走一点——厕所在这里,就这个垫子,尿在这里,冲掉就好了,清洁喷雾和消毒剂放在这里,你不弄也行,也就两天,阿姨第三天回来。”

    他似乎真的没打算让她弄,并没有示范清洁和消毒,可她怎么会就此偷懒呢?其实他和她心知肚明,这无论如何都是一次试探——试探她是否用心,是否能照顾kiki,是否合适日后跟他和kiki一起生活。

    她没忘记他提到kiki时眷念和心疼的神情,那是他养了九年的孩子,就现在来说,kiki一定是比她重要的。那么,她当然也要好好对他的孩子,毕竟将来……也是她的孩子。

    她回复他:没事,你教一下我怎么清洁。

    于是经天便补了一个视频,教她怎么使用清洁剂和消毒剂。

    这是郑予妮和经天的对话框里,第一次出现他这么多消息。他说kiki喜欢在落地窗后面趴着看他们回家,所以就近在客厅后面给他装了小房间,他的一切用品都放在柜子里。经天拍了照片,在照片里用文字标注好所需的各类用品,事无巨细。

    他说带kiki散步半小时就可以了,出门回家需要一些清洁,她可以带kiki就在院子里走走,前后院的空间也足够了。她主动说没有问题,问他怎么清洁,他便又教她怎么使用捡屎夹,回来之后怎么擦脚,梳毛。

    kiki的事经天交代得事无巨细,最后他问她打算什么时间过来。郑予妮想了想说,她下午去看看段溪芮,之后傍晚时间过去。经天便说,那就喂一种营养品,另一种午前喂比较合适,同时喂会加重肾脏负担。

    郑予妮考虑之后,给他发了语音:“那我差不多中午去一次吧,中午喂一次,然后我就去医院,回来的时候差不多5点左右,再喂一次,你看行不行?”

    经天也回了语音:“好啊,但是医院过来地铁要转,你打车吧,我给你报销。”

    郑予妮说:“没事啦。”

    除此之外,郑予妮还心机地考虑到了一个问题——穿什么。若是在他自己租的房子,那她必定会穿得性感火辣,她知道他一定会看监控的。可,这是他和父母居住的地方,她就得穿得跟上班一样乖了,保不准他爸妈也会看监控呢……

    她挑衣服时,经天又发来语音:“二楼是我爸妈房间和书房,我房间在三楼。”

    郑予妮脸红了。她对着空气,轻轻“哦”了一声。

    无论他是否在暗示,她都没有打算去他房间——多不礼貌啊,万一他爸妈真看了监控,那更是失仪了。

    郑予妮捶胸顿足,自言自语:“你就不能在租房里养狗吗?那就只会你一个人看见啊,那人家就可以穿得婊里婊气了啊,你肯定想看的!你肯定想!”

    她真是气死了,要真是那样的话,得多甜啊。

    即便经天都交代全了,郑予妮还是紧张地到处搜索功课,一晚上都在看大型犬博主的日常vlog。理论归理论,要上手起来还是不那么轻松的,可偏偏没有任何演习机会给她,她一去就是实战,还是绝对不能失态出错的实战。

    离元旦放假不到一周,郑予妮觉得自己真是时间紧任务重。

    段溪芮的左手和嘴都能自由活动,便也能随意使用手机了,即便家属不能探视,她也能每天跟他们视频聊天。可一打视频她就会看到自己缠着纱布的肩颈,以及蔓延至耳根下颚的烧伤,不时触目惊心,失声哭泣。所以之后他们就不敢给她打视频了,只打语音,可那也无济于事,只要她想看,她自己可以打开前置摄像头。

    于琛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他不在乎,郑予妮和她妈妈也鼓励她之后可以做修复整形,所以段溪芮忙得很,已经开始琢磨整形医院哪家强了。

    晚上郑予妮一个电话跟她汇报要去给经天家里的事,上来开口就大声尖叫,结果段溪芮听她说完,也复刻了她的爆炸尖叫。

    “牛逼啊姐妹!我在医院躺了两周,不知不觉成了你的助攻!”段溪芮激动得快哭了。

    “那我肯定也不想你这样的,可是真的……”郑予妮措辞为难,不得不承认,段溪芮这一进医院,直接将她和经天的距离拉到了咫尺之近。

    段溪芮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说辞安慰她:“那都是因为你好啊,这么照顾我,又照顾我妈妈,自己都生病了,老天看你这么好,不忍心再拖下去,就让他想通了啊。”

    郑予妮真是爱死她了:“那可以。”

    第二天一早,郑予妮刚到办公室不久,正在那扎头发呢,经天突然闪现门口,悠悠地走到她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绑这个头发。”

    郑予妮给自己扎了个双马尾丸子,都不得空看他:“要戴贝雷帽,这样会比较搭。”

    “哦。”他傻乖傻乖的。

    经天就这么站着看她梳头,看得她都害羞了。她弱弱地睨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又是她没见过的米色针织外套,衬得他身板宽厚硬挺,衣着面料多了,视觉上便显得人更为修长,难怪都说秋冬是让人气场开大的季节。秋冬不仅阶级分明,也最为考验衣品,他怎么可以这么会买衣服啊,好想看看他的衣柜啊。

    郑予妮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过两天还真有这个机会。

    她像在挤兑他,语气却很甜:“你一来就没事啊?”

    经天终于告诉她:“我上午要出去,所以……”

    ——所以一早就来看你啊。

    这一下,郑予妮应得更甜了:“哦。”

    近来多数时候都如此,每天见上一两面,说几句话,各自忙碌,郑予妮也习惯了。他们还是没有在微信聊天,交代完了kiki的事便也就无话了。而这样的心照不宣,她觉得刚刚好,一旦他们开始在微信像当面那样说话,可就是实实在在的情侣行为了,这一点经天也很清楚。

    坚持了这么久,游戏进入了平稳相持阶段,若突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平平无奇地到了结局,分不出个输赢胜负,这都不是他们两人想要的方式。

    他们在等一个契机,他们要有结果,那一定是爆裂的,狂热的,如烟花般璀璨夺目的。

    节前的最后一天,经天过来邀请郑予妮一起下班。他当然没有那么直接,他的说法是:“你要走了没,我再跟你说一下喂狗的事。”

    她当然立马就收拾东西,跟着他一起走了。其实他都交代得很周全了,再说的她都听过了——好嘛,他就是找借口跟她一起走,她怎么会不知道。

    到电梯间时,电梯刚下去,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走向了楼梯。

    郑予妮又听到了他加了立体混响的浑厚嗓音:“我们明早回老家,所以上午我会给他喂好,你明天可以晚点来,喂一次就可以了。”

    郑予妮奶声奶气地说:“好呀,那我明天睡懒觉。”

    经天忽然才意识到要问:“你原本元旦有打算去哪里吗?”

    “没有,”她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答案,“溪芮出事了嘛,一些省会的同学说好元旦过来看她,我们就聚一聚,在市里玩。”

    “她还住ICU吗?”

    “情况好多了,说这两天就可以转普通病房。”

    经天一笑,也由衷高兴:“那就好。”

    郑予妮也问他:“奶奶自己在老家吗?”

    “还有个叔叔,我爸的弟弟。我姑姑跟我哥在省会,也是明天回去,”经天顿了顿,补了句,“我表哥。”

    郑予妮扑哧一笑:“我知道你独生啊。”

    “哦。”经天记得,很久之前姚湘云说过,可他确定不了那时她就在细听他的事了。

    郑予妮又笑:“还真是很注重家族团聚诶。”

    经天问:“你们家不是吗?我们应该都是注重宗族文化的地区。”

    “也是啦,逢年过节都会一起吃饭,而且节日特别多,感觉隔几天就要拜祖宗。不过我们家亲戚都没有出去很远嘛,基本都在市里或县里,团聚比较方便,所以看起来不像你们家一样隆重,要大老远回去一趟。”

    经天笑了笑:“也是噢。”

    郑予妮是有意跟他说这些的。她就是要坦诚地告诉他,她家里没有什么显赫的亲戚,没有像他家那样延伸到省里的权势,只是一个和睦的寻常人家。她想,经天明白。

    她明白地让他知道了,无论他想寻求门当户对,又或者强强联姻,能够给他的父母或是他自己在官场上有所助力的,他都可以早做决断了。至少,她绝不会允许他们真的在一起之后,再来面对这些利益抉择。

    第40章

    办公大楼从三楼到一楼做了挑高, 所以楼梯间多了两处折返,从地到顶的距离也变短,像经天这样的高个子都得弯着腰、歪着脖子过去。

    令郑予妮心悸的是, 她看到经天抬起了手,往她头顶上一挡, 防止她撞到头。

    如果说从前她的心动就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生动却朦胧, 那么从此以后, 她的心动便可名状了, 是冷乌木的味道,是米白德训鞋的颜色, 是855.4米的高度,是经天的冠名。

    她记得很清楚, 他们第一次一起走楼梯是他刚到街道第一个月, 她在楼梯间对他说, “在基层要多些共情能力,不是简单发号施令就行的”,那时他并未为她遮挡头顶。上一次他们一起走楼梯,是杜慧玲当场“质问”他们那天, 她对他说, “你很危险, 我也自有城府”, 那时他也还没为她遮挡。

    可今天, 他这么做了。不是她的错觉, 是他待她, 真的有别于从前。

    是他终于能认清,终于肯承认, 还是他已经能够确定她的心,所以才肆无忌惮呢。

    郑予妮的心跳如大闹天宫般横冲直撞,脑海中不断重播刚才的画面,离出口还有一小段距离,经天又说了几句什么,她胡乱地“哦、嗯”回应,什么都听不清了。

    直到临别前,她才想起来向他确认:“你什么时候回来?”

    经天说:“假期第三天,吃完午饭出发,下午就到了,所以你去两天就好了。”

    “好。”

    他们似乎在节假日前,在这个地方道别了好几次了。从一开始佯装不在意,匆匆道别,各自离开,到近来几次,他们已经习惯了分别前安静地相视一会儿,把彼此看够,也把自己的不舍摆得坦坦荡荡。

    而这一次,郑予妮没有那么舍不得了,因为她要去他家里了呀!所以,她先开了口:“走啦,拜拜。”

    经天都没笑:“拜拜。”

    郑予妮几乎一夜都没睡。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起来看养狗vlog,一会儿又起来查看路线,没一会儿又去查香湖美墅的建设信息啊,周边环境啊,还用地图搜了经天去市发改和河心街道的行车路线……总之,一切和他有关的,琐碎的,无聊的,无关紧要的,她都很在意。

    她明天打算买些水果,拎上见面礼过去。

    公鸡快打鸣了她才睡去,一觉醒来已是近午。郑予妮迷迷糊糊地去抓手机,看到微信里那个蓝色的炸毛手绘头像弹出几个小红点时,脑子里跟响起了Windows开机音乐般瞬间耳目一新。

    经天给她发来一张图片,他给她拍了家里的冰箱,还有一句语音:“早上我喂过了,上午的营养品也吃了,然后外卖叫了水果放冰箱了,你记得不要洗,直接喂就好了。”接着又发了一遍定位,还有他的手机和家里密码,让她有事打给他。

    时间是上午八点多,现在他已经到老家了吧。

    郑予妮用没睡醒的迷糊音给他发语音:“好哦。”

    经天回得很快,发的文字:刚睡醒啊?

    郑予妮也回文字:对,昨晚好晚睡。你到老家了吗?

    经天:到了,正在等吃饭。干嘛晚睡?

    果然,她猜他跟家里人在一起,所以不便回她语音。她决定给自己邀邀功:看一些大型犬攻略啊,注意事项什么的。

    经天有些责怪她了:我都跟你说完了还看那么多。

    郑予妮抱着手机在床上打滚,把放肆的笑颜藏进被窝里,生怕甜蜜溜走了似的。

    ——他能不能快点表白啊,她真的好想好想像现在这样,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他的消息。

    郑予妮给经天发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包,他给她回了一个傻乎乎的猪头。很快又告诉她:我先吃饭了。

    ——倒也不用这么报备,他又没有一整天都在跟她聊天,突然要消失一阵子才要解释。

    所以,郑予妮也有些生气地回:哦。

    经天不再出现了,她重新点开他发的照片,看到那一袋莓果,不禁叹气——她做了功课的,老年犬最好是喂些莓果,蓝莓树莓黑莓桑葚等,她本想今天去买的,结果他都准备好了。

    她还是决定先问问他:我也买了莓果给kiki也,留到明天可以吗,还是你只喂当天的?

    等他消息的时候,郑予起了床。洗漱吃饭,到那边也得两点左右了。她可没打算化妆,谁家好女孩第一次见公婆化妆啊——监控里单方面见也算,未来婆媳也算。

    郑予妮洗漱完了才收到经天的消息,他好乖哦,陪爸妈奶奶吃饭就不随时看手机。他说:可以,谢谢啦。

    ——他怎么跟她说谢谢?她又要生气了。

    这是郑予妮第一次在周末穿工作日的衣服,也是第一次在周末这么正规、端庄、优雅,她站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时候,都要以为自己是准备出门上班的!

    她选了最端庄的一身,绑带衬衫加鱼尾过膝裙,外加小香风外套,优雅十足的office lady,端庄得体的体制内都市丽人。她早就把这身穿搭群发闺蜜团,问:“第一次见公婆这么穿稳吧?”,她们的评价完全一致——稳如老狗。

    郑予妮给自己上了层薄薄的口红,拎上灰蓝色的Lady Dior,穿上六厘米高的miu miu玛丽珍鞋,就连埋在衣领里看不见也得戴上她的卡地亚项链——那可是香湖美墅啊!谁去不得把面子功夫做到位啊!

    她最后站在镜子前深吸口气,出门去了。

    香湖美墅门口的地铁站,简直冷清得不像在市中心——打工人几乎不会在这下车,这里出去的人也几乎不坐地铁。

    更要命的是,从这里抬眼望去,也能看见温彦任职所在的公司大楼——这一刻郑予妮简直要了命地想嫁给经天,她都不敢想发网上那得是什么爽文!

    一过马路,她抬眼看到一辆宾利从小区里出来,没走两步又进去一辆挂了跨境车牌的劳斯莱斯——到底是经天他们家算是这里的穷人,还是他过于低调了。

    但是郑予妮今天得不到答案了。她按经天说的,下了地铁口走小区地下车库通道进去更方便,循着门牌一路往里,最终来到了9号门前。

    私家车库只有两个车位,一辆停着经天的银灰色宝马,另一辆是黑色的奔驰大G,从内饰来看偏于女性使用,应该是他妈妈的座驾。这和外头碰到的那些大排场的宾利劳斯莱斯一比,的确显得朴素了些。

    他们大概是开他爸爸的车回了老家。虽然还没看到他爸爸的车,不过郑予妮猜和他们母子俩的不会差距太大,况且也不是什么民营企业家,总不好过分奢华彰显身份。

    郑予妮前脚才踏进车库,后脚就听到了kiki的一声惊吠,跟车库地上装了警报传感似的。直到此刻她才猛地意识到——kiki是一只大型犬。这几天她光顾着高兴了,完全没考虑过他友不友好、凶不凶人,也不知道经天是默认了没事,还是看她毫不在意自己便也忘了,也没跟她说过。

    随着她走近,kiki又叫了几声,也许是年纪大了,在这种展示威慑或是亢奋的时候,kiki的叫声听起来也没那么清脆高亢了,略带一些沉闷。郑予妮上了阶梯,隔着门,先试着叫他:“kiki?”

    kiki立刻回应了她,许是知道人在近处,又或是感觉到了威胁解除,这一声柔和了些。郑予妮又试着说:“kiki,姨姨来看你哦。”

    kiki再次回应,听起来已经很像一只乖小狗了。郑予妮稍稍安心了些,输了密码,拧开门把,kiki的大脑袋跟着就拱了出来,她吓一跳:“天哪——”

    伯恩山哪是大型犬,分明是巨型犬,这普通人家哪待得住啊,非得大别野不可。

    kiki一边闻着她,她一边继续对他说话:“kiki,姨姨来看你哦,来给你喂饭饭。”

    kiki很快闻到了她手上拎着的莓果味儿,舞狮狮头般巨大的脑袋开心地往上拱,大劲儿地摇起了毛茸茸的尾巴。郑予妮灵机一动,从袋子里抓了一把果子出来,捧到手里喂他,快速拉近距离。kiki吭哧吭哧埋头就吃,大舌头一个来回,果子全下肚了,还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手,接着抬头冲她吐舌头笑,继续讨要果子。

    这下郑予妮彻底放心了,她伸手摸了摸kiki的脑袋,奶声奶气说:“kiki真乖,姨姨带你去吃饭。”

    郑予妮提步往前,kiki紧随其后。郑予妮观察到,他的脚步的确有所迟缓,不像她平时遇见的青年犬总是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所以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

    过了拐角,她看到了一处简易鞋架,她震惊地发现,其中放着两双一模一样的米白色德训鞋,正是经天平时穿的那双。

    ——好家伙,这得是多喜欢啊。原来他不是不换鞋,只是换了一模一样的鞋。

    郑予妮实在觉得好笑,突然就想拿出手机拍个照片搜了搜,很快有了结果——一双五千。好家伙,原来少爷根本就不朴素!就算全身没一个看得见的品牌logo,就算夏天只有几个暗色系的polo衫来回换,就算每天穿一样的鞋,就算把手表摘了,也根本不朴素!

    郑予妮突然给自己气笑了,不知是该怪他穿得低调奢华有内涵,还是该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她有一种深深的被欺骗的感觉。即便他还不是她男朋友,即便他也的确没说过自己家境普通,也从来不装穷。但是!她真的好想到小红书发一条:《家人们谁懂啊!本以为crush是普通邻家男孩结果是个A9真少爷!》

    郑予妮觉得自己有点大病,她人都站在他家了——市中心二十万一平的大别墅,她到底还有什么可震惊可难以置信的。

    经天交代过她不用换鞋,她也确实没看到给她准备的合适的拖鞋,便直接往里走了。一路经过,负一楼可见的是酒窖和台球室。她先去查看了kiki的专用厕所,里面还没有尿,毕竟是大型犬,再怎么清洁也会有些味道,狗狗也需要自己的味道来做标记,但与她去过的其他大型犬家庭相比,这里算得上是几乎没味道了。

    郑予妮低头询问道:“kiki,你要不要上厕所?”

    kiki摇着尾巴往后走,看起来并不需要在此久留。郑予妮便带着他去找电梯了。

    搭电梯来到地上一层,正式进入经天的生活范围。郑予妮时刻提醒自己,他可以看监控,千万别太激动!别失态!

    经天家里的装修并不夸张,也称不上华丽,没什么欧美风中式风,不像样板房那样精致浮夸,也不像电视剧里租来的简单布景,就是——很像一个家。随手放的杂物很多,明显天天有人生活,要不说这是别墅,单独拍一个房间或是一层楼,会让人觉得这是寻常人家。郑予妮就觉得,除了实木和瓷砖品级的优劣,还有一些精细的古董摆件,不识货如她也看不出那些挂画和藏酒的价值,其他的看起来跟她家也差不太多。

    她先往客厅走,亲身感受了才知道,他家客厅比监控里看起来玩具模型似的要宽阔很多,红木家私的尺寸也比她想象的大,kiki这么大的块头往边上一站都略显娇小。

    就算是名贵的红木,气派的别墅,旁边也少不了几张堆叠起来的红色塑料凳。郑予妮没忍住笑出声来——嗯,果然是粤圈太子爷的家,就很家。没来之前把这想成皇宫,看到那几张塑料凳,她心里踏实多了,瞬间有了种回农村老家的亲切。

    郑予妮往沙发上放了包,脱了外套,一转头,望见餐厅对面的宽厅里摆放了一座三角钢琴,不必走近也能辩出琴身上刻印的施坦威logo。

    郑予妮顿时便看傻了。施坦威她见过不少,琴行和音乐会上,又或是高端商场的展示台上,但只有今天这样见到她单独伫立在一座为她而设的殿堂里,才如此震撼地感受到了施坦威如艺术品一般的雍容华贵,气势恢宏。

    放在餐厅对面,经天大概是经历过那种家里来了客人,父母让他弹奏一曲的场面了。她想,他一定自信大方,不辱使命。

    良久,她才意识到了自己走神很久了,往厨房走去。

    kiki摇着尾巴紧随其后,郑予妮一路跟kiki说话:“kiki啊,你是本来就脾气好,见人就亲呢,还是觉得姨姨亲呢?你们伯恩山狗狗也跟小鸡毛一样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吗?会领着坏人去偷东西,还冲坏人笑,送坏人出门?”

    kiki的大尾巴使劲儿晃,一步不落地跟着,好像她说什么他都喜欢。

    到了厨房,郑予妮从冰箱里拿出阿姨准备好的一份狗饭,又打开手机再看一遍经天发的视频。然后她才发现他几分钟前给她发了微信,告诉她:忘了跟你说,kiki性格很好的,不凶人。

    应该是她刚进门的时候,他从监控里看到kiki在叫,而她在小心试探,所以才赶紧告诉她。

    ——他不会正在实时看着她吧!郑予妮心尖一颤,背都跟着挺直了些,就算厨房没有监控也要保持仪态完美。

    她按他视频里的教程把一碗狗饭架上蒸锅,打开炉具开始热饭。

    kiki过来拱她的腿,她低头询问:“怎么啦kiki?饭饭要等一下哦。”

    kiki轻轻叫了一声,用了点劲儿拱她,似乎在推她往前,接着又往外走了几步。郑予妮当即领会,边走边问:“你想去哪里呀?”

    郑予妮被kiki领到了电梯门口,她试着问:“想去尿尿吗?”kiki原地转了个圈,她一打开电梯门,kiki立马钻了进去,抬头冲她眨眼睛。

    “kiki真聪明。”她摸摸他的大脑袋。

    九岁的狗狗并不算年入古稀,所以kiki的毛发依旧光亮,眼睛也没浑浊,鼻子也没褪色,他并没有在吃什么药,经天也只是给他喂保健品而已。但对于伯恩山这种自带基因缺陷而易患病早逝的犬种来说,九岁已算高寿。

    郑予妮在网上看了好些十几岁高龄狗的日常,基本都是行动不便难以自理了,而kiki腿脚还算灵活,对周围也依旧兴致盎然。

    从电梯一出来,kiki就显得有些着急了,直奔厕所而去。大型犬真是大型犬,尿个尿都要花费好长时间。之后郑予妮让他先出去,自己在里面冲水,清洁,消毒,然后打开换气。

    看她弄完了,kiki又急着拱她上楼,心心念念着他的饭。郑予妮无奈地哄他:“kiki,饭还没那么快呢,要再等等哦。”

    饭蒸个十分钟就够了,郑予妮在洗菜池里蓄了水,往里一放,加速降温。

    闲了下来,她拿出手机来看看,就看到经天不久前又给她发了消息:“琴你可以去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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