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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万般仙众

    陈安道笑道, “我是半梦仙,向来只与真仙打交道,未曾想你一个人却闯了进来, 害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叽里呱啦得在说什么狗屁话,我问你我师兄人呢?”

    “既能入这半仙境,想来你也颇有仙缘。来日若能成真仙, 你想要谁是你的师兄, 谁便是你的师兄, 小友, 我见你不曾入门,不若来我十方净土一坐,你给我点东西, 我传你机缘。”

    杨心问不再与他废话, 抬手抽剑杀去。

    这人不躲不闪,却见杨心问的剑笔直地捅进了他的身体,一箭穿心,血沫横飞, 那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矮下身来。

    鲜血给这诡异异常, 如傀儡般的人身上添了一丝人气, 他的眸子此时才仿佛亮了起来, 半晌缓缓地转向了杨心问, 这一眼, 却是跟真正的陈安道一模一样。

    杨心问只觉得心脏让人猛地一揪, 手一颤, 险些握不住剑。

    “师兄!”

    杨心问猛地坐了起来。

    【屋内昏暗, 夕阳的残影将屋外老树的影子打在了地上, 那夕阳红得像血,似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屋外隐约有巨兽的红眼在晃动,暗中窥伺着这件破烂的屋子。】

    那枯草上的火早已灭了。

    他起身,环顾着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房间。他的剑被陈安道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桌子上,那剑柄淌血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这剑上血还热着,尚未干涸。

    杨心问做过不少噩梦,可约莫是梦醒时和噩梦里的场景太过相似,他一时有些分不清,于是觉得格外可怖。

    犹豫许久,他才拿上了那柄剑,走出了房门。

    一出房门,他下意识便扭头看向门旁边,陈安道竟当真在那儿对着墙!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心问抽剑,却再没敢一剑捅进去,而是将剑架在了那人脖子上,狠声道,“他人呢!”

    只见那人浑身一怔,发带叫晚风吹起,落在剑身上,似是在安抚那柄寒光毕露的凶器。

    陈安道半晌轻道:“杨心问,你今日便是拿剑架我,这背书的课业也断不会让你跑了的。”

    说着转过了头,淡淡地瞧着杨心问惊疑不定的表情。

    杨心问猛地收剑,竟一下没能把剑收进鞘中,尴尬地虚捅空气,手抖地怼了两三下才把剑兑进剑鞘里。

    再一细看,陈安道并没有在对着墙写画,而是矮着身子在煲药。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汤煲,里头煮着的药汁漆黑一片,闻着那苦味便觉得直冲天灵盖。

    “师、师兄……方、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陈安道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转过身去继续煲药。

    杨心问现在可怕惨了他不说话,挺了挺膝盖,不至于叫自己就这样瘫软下去。

    “魇住了?”

    “……嗯。”杨心问勉强一笑,“这般晚了,师兄怎得也不叫我。”

    “叫了。”陈安道收了火,“你没醒。”

    杨心问心说你大声点叫不就醒了,必然是没舍得。

    这样想着,方才的惊惧也慢慢缓过来了。

    谁知不等他放松,便听远处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吟唱声: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正人手提着个红灯笼,在镇中小道上一边齐吟,一边打着响板,像是僧侣众在寺庙里晨戒诵经,可又多了些荒腔走板的滑稽。

    他们模样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大多穿着破烂,一眼看过去和这里的流民没什么两样,唯独让手里的红灯笼照出了脸上各异的表情,有哭有笑,有怒有哀,叫杨心问猛地想起梦中的猕猴,冷汗霎时布满了他的背。

    “怎么了?”陈安道的声音像根铁索样把他栓回了清醒之中,杨心问惨白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做噩梦的劲儿还没过去。”他扯了扯嘴角,“师兄,这群人是谁?”

    陈安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了许久才飘向那火红的灯笼。

    “那是万般仙众,没曾想会在这里遇见他们。”

    “万般仙众?他们是什么很厉害的修士吗?”

    陈安道摇摇头:“那些大多都只是灵脉不通的普通人,偶尔有些有灵力的,也没达到临渊宗入门考校的水平。”

    “听着好丢人。”杨心问心下稍安,“可听他们念的倒是自大得很,哪有人自己叫自己仙的?”

    “万般仙众相信,只要他们自己认可,那他们就是半仙,离仙只有一步之差。之后只要召集了足够多的同侪,他们就能成为真仙。”陈安道顿了顿,“他们经常到有各种妖魔作祟的地方游荡,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作祟的就是他们的半仙同侪。”

    杨心问留了个心眼,毕竟自己以后成了邪魔也是要在人间混日子:“拿妖魔当同侪,这群人也真是够胆。”

    “在万般仙的教义里,世上没有魔、祟、魇镇、走肉、灵修、凡人之分,只有神、仙、半仙和妖道,凡是不认可他们的,都是妖道,凡认可他们的,便至少算是半仙。”

    “这群人会和叶承楣的案子有关系吗?”

    杨心问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不怎么关心叶承楣那几人之后会怎样,但因为那个诡异的梦,他对这群人总有些在意。

    “不清楚。”陈安道拿着那药煲转身往屋里去,“不过这些人经过的地方经常有失踪案发生,有些人认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用修仙当幌子的拍花子,如果我是叶承楣,我必然会追着他们这条线不放。”

    杨心问站在门口往里头喊:“需要我现在去盯叶承楣他们吗?”

    屋子里点了灯,从里头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沉闷:“不必,这群人不知深浅,小心为上,我先用纸人盯着,若有变故再行动也不迟。”

    “那我——”

    “进来把清瞑诀背完。”

    杨心问苦着个脸进去了。

    按陈安道的说法,杨心问前些日子和深渊接触,多少会有些魔气的残留,这清瞑诀能提神醒气,压制魔气带来的狂躁邪念。

    杨心问嘴欠道:“那这东西让正儿八经的魔物来念也能有效吗?”

    刚说完他便暗道不好,这不是生怕陈安道看不出端倪吗。

    陈安道却像是毫无察觉,兀自凉着药:“魔物本也是叫深渊堕化而来的,并非天生魔物,而大多入魔者本就是有意入魔,自然不曾想着压制。这清瞑诀有醒神的功效,静心诀,百忍诀,都各有锤炼精神体魄之能,若心志坚定,木干鸟栖,或许堕化也并非不可逆转。”

    这话说的叫杨心问都侧目了。

    堕化不可逆,深渊不可违,这两点莫说在修仙者当中,便是在下界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若有人对这两点有异议,那还不得挨个邪魔外道的名头?

    只是他刚一侧目,便将这些给忘了。

    方才在外面光线昏暗,他不曾看清,眼下在灯下才发现,陈安道的面色惨白如纸,眼底乌青,嘴唇上没有一点颜色,他本就生得白,眼下这模样,叫他闭眼躺棺里都叫人瞧不出端倪。

    莫不是又发病了?

    是了,他还在这煎药,想来是生了病,却又不曾与我说。

    “师兄,你——”

    “把药喝了。”

    陈安道摸了摸药煲的外壁,觉得已经不烫了,便推到了杨心问面前,正色道:“趁热。”

    杨心问大受震撼。

    “这药……给我的?”

    “你见了深渊,多有冲撞,这安魂汤是我陈家的秘传,你以后每月都需喝一煲。”

    还他妈每月?

    “不是……师兄,我这皮糙肉厚的哪用得着,你有这能耐不如给你自己号号脉,我现在眨个眼都怕你下一刻便倒地上了。”

    陈安道不睬他,仍是道:“莫要多言,快些喝了,喝完接着背书。”

    那药汁乌漆嘛黑,还泛着又苦又酸的气味,陈安道像是把世上气味最重的东西给扔进去了,连杨心问那么不讲究的,拿着碗也一时下不了嘴。

    可是“太苦了不喝”这种孩子气的话,杨心问却又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他和那漆黑药汁上倒映着的自己四目相对了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喝下去了。

    果然是又苦又酸!

    杨心问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剪掉,只恨这药太多,难以囫囵一口全闷下去。

    咕嘟了两口,他舌头已经麻木了。

    喉头却忽然反出了一点甜来。

    咦?

    杨心问一愣,咂巴了下嘴。

    还是那么苦,还是那么酸,可不知为何,他竟从中品出了点好喝来。

    这好喝还不是寻常的好喝,像是沙漠的旅人尝到了一点甘露,像沿街的乞儿吃到了一口白面馒头,杨心问没留神便将整个药煲全部喝了个光,末了还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看向陈安道:“师兄,这药还有吗?”

    陈安道的神色却是有几分复杂,看他这般饕餮牛饮,半晌别过眼道:“胡闹,药哪里能乱喝的。”

    杨心问还要说些什么,陈安道却已经伸手要将那药煲那走。

    甫一伸手,杨心问却瞧见了他腕上隐隐有一层白纱,刚要开口,却见陈安道神色一凛,转头看向了屋外。

    “这二人当真……”

    见他神色认真,杨心问也连忙站起身来,看向门外,低声道:“他们怎么了?”

    “他们乔装打扮了一番。”陈安道本就很是难看的脸色现下瞧着更难看了,“混进那万般仙众里去了。”

    第42章 天眼

    叶承楣觉得想出这个主意的自己简直是天才。

    “只要承认他们是对的, 那就是他们的同伴。”叶承楣越想越兴奋,“还有比这更好混进去的团伙吗?”

    为生还有些犹豫:“可是这群人不知底细,万般仙众名气这么大, 也是因为各地有许多人接着他们的名头集会闹事,如若他们当真是万般仙众倒也算了,可要是顶着这名头行拐卖修士之事的暴徒, 你我二人这般深入, 怕是会有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为生一听叶承楣拽文就头皮发麻, 这人平时书念的不好, 一般拽不出几句像样的文来说话,一旦叫他拽出来了,那便是心里有了主意, 旁人便难以再左右他的行动。

    他打定了主意要去, 为生又不能放他一个人去犯险,只能应了下来,再跟他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无论瞧见了什么撞见了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 见势不对立马就跑。

    他们一边在这儿说着,那边彦页坐在桌子上玩他们给买的几块木雕, 都是这里的互市上卖的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但总归比那把剑更适合孩子玩。

    “我们二人一同前去, 留彦页一人在家, 怕是不大妥当。”叶承楣走过去, 拿起一块木雕放在彦页的头顶, “不如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为生心道, 真要妥当, 你哪里能提出这样冒进的点子?

    他面上不露, 只是伸手拿下了那块积木,递回给快被逗哭的彦页:“这地方乱得很,彦页一人自然是不大安全,所以我打算把剑身留下,做个封阵。”

    叶承楣诧异道:“你如今能离剑身这样远了?”

    “只要还在这镇子之内便没什么问题,倒是你,少了剑可切莫与人交手,万般仙众里会些邪门术法的人不少,若真起了冲突,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这话叶承楣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眼下整装待发,将身上显眼的法器都往袖子里藏,发现确实塞不下,便往为生的袖子里接着放。

    为生长叹一口气:“我们日前那般招摇过市了,这万般仙众略一打听便能知晓你我二人的底细,你现在这般藏着掖着,又能有什么用?”

    叶承楣思虑片刻,又让这不学无术的想出个成语:“财不外露。”

    见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为生一时无语凝咽。

    那万般仙众游街召灵大多是从黄昏时开始,日出前结束。二人小憩一阵,养足了精神,便准备前去卧底。

    临走前二人还对彦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能踏出这剑封之外。彦页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对他们说的却能听得很明白,眼下便死抱着为生的剑,一边冲他们点头,一边高举着自己两只脚丫子在踏上学臭屁虫翻滚。

    “这邪祟装得倒是挺像。”杨心问双手抱臂,站在屋顶上嘀咕,“真是豁得出去。”

    “这魇镇成祟的时日约莫并不算久,眼下这模样,或许也有几分天性使然。”陈安道在这屋顶不敢站得太高,只能这么侧身坐着,抬头对杨心问说,“他们眼下离开,这魇镇势必会有所行动,你我二人需分头探看。”

    杨心问本能地觉着那万般仙众邪门,却又觉得魇镇生得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曾目睹陈安道将颜为生降住的场面,陈安道也只与他说是操傀镇压,眼下那只傀还在外头镇着颜为生,陈安道又一副病发的苍白面孔,放他去哪边杨心问都不大安心。

    没曾想陈安道却先说:“这魇镇乃是兵匣所成,招式诡谲多样,若被发现,你怕是应付不来,此番你先跟在叶承楣二人身后,去探一探这万般仙众的虚实,我点一纸——”

    话说一半,他神色一僵,垂眼看向自己的柩灵,只片刻又抬起头,四平八稳道:“你借我些灵力,柩铃里的不大够了。”

    杨心问目瞪口呆,忽而觉得叶承楣的计划似乎也没那么匪夷所思了。

    “……师兄,你现在一没灵力二没体力,病发成这样你还想一个人去对付那魇镇?”

    陈安道皱眉:“我没发病。”

    杨心问都快气笑了:“你没发病你脸能白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不答,反而转到:“我并非去对付那魇镇,不过是暗中窥探罢了。你借我些灵力,我便可用仿影藏身术跟在他后面,哪怕是静水境的高人,也破不了我这术。”

    这听着似乎略微靠谱了些,但也没有靠谱多少。

    “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怎么办?你根本跑不过他。”

    “我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叫他发现。”

    杨心问见他半点听不进自己说的话,心下没由来的一股邪气蹿了上来,一句“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已经杀到了喉咙,又让他硬生生憋了下去。

    不成不成,自己这入魔还没两天,心气就成了这样,以后哪还得了?

    杨心问拧过头,心里默背着刚学会的清瞑诀,一边背一边分神跟陈安道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师兄,实不相瞒,我看着那万般仙众便觉得诡异,方才做的噩梦里也有个自称什么什么仙的人,眼下着实不想跟他们混一起,反而是那个魇镇,大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哪怕被他发现了,且不论打不打得过,逃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若你我换换,我去追魇镇,你去跟叶承楣他们?”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意,通篇下来没有一个字说了谎,只是最重要的部分叫他隐而不发。

    陈安道闻言果然犹豫了。

    “万般仙众形迹确实可疑。”陈安道琢磨了一会儿,“尤其是这些人,此时来此,万不能等闲视之。”

    杨心问忙不迭地点头,瞧着甚是乖巧听话。

    “这样吧。”陈安道说,“我与你同去探探那万般仙众的虚实。”

    杨心问一愣:“同去?那魇镇该怎么办?”

    “无妨,你且借我你额头一用。”

    杨心问闻言蹲了下来,把额头探了过去,没曾想陈安道伸手便抽他的剑,食指在剑上轻抹了一下,霎时便留了道血口子。

    “你——”

    “别动。”

    陈安道一手支着他下颌,一手在他额头上就着那血口子写画。杨心问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愤愤道:“你在身上多备只笔会怎么样吗?”

    “符箓阵法都乃上请诸仙援手之法,寻常笔墨丹砂,如何比得了真血。”

    “那也不过是效果差一些,没必要——”杨心问话说一半,那股血味儿忽而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他的鼻腔之中。

    稀薄的,鲜红的,带着些许药香,在淡淡的苦味后是叫人血脉偾张的甜腻与勾魂。

    一滴自他额顶流下,从鼻梁处蜿蜒,自他嘴边经过,最后悬至他下颌,半晌,轻轻滴落在杨心问的手背上。

    杨心问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两眼发直地盯着手背上的那滴血。

    “尽人事,听天命。”陈安道没有注意到杨心问的异样,一边写画一边说,“此术名‘天眼’只要你用其锚定一人,之后的六个时辰里,你便可随时动用灵力开天眼,一窥其当下的模样,只是此术极耗灵力,你需想好开合此眼的时机和时长。”

    杨心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平息……静气……

    定、定此身,安魂灵,忌……忌悲喜——好香——不、不是……好香好香好香好香——不对,舒……

    绝对不可以!

    杨心问死死地咬着牙,恨不能当下给自己两巴掌,把自己扇清醒了。

    杨心问,你要不要活了,现在就想被他发现拿下吗!

    拿下?他现在真拿的下你吗?

    血腥气已经化作了实质的诱惑沁入杨心问的四肢百骸,连带着他灵魂深处都在共颤。

    陈安道对你毫无防备,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一口吃了他。

    别想,别去想。

    舍不得?那便断了他的手脚,把他关起来,养着他,一点一点地吃掉。

    闭嘴。

    这是岁虚之中,没有旁人会来坏你的好事。

    日沉西山,晚来风急。日间的那点余温像是倏忽间便被山岗上吹来的风涤荡殆尽,盛夏似鬼魅的骗局,唯有透骨的冰冷是此间唯一的真实。

    陈安道在他额前画好了天眼术阵,刚放下手,便见杨心问蜷缩着身体,牙关紧锁,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指甲竟已深入了皮肉!

    “你这是做什么!”陈安道忙伸手要去掰开他自残的手指,杨心问却猛地起身,兔子见了狼样的惊惧地后退。

    “你……”

    “师兄。”杨心问艰难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我晕血。”

    ……

    陈安道:“……你什么?”

    话一出口,陈安道却想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将自己渗血的食指掩进了袖子里。

    杨心问将自己手背上那滴血狠狠地擦干,陈安道也将伤口遮了起来。再看不见那鲜红的颜色,杨心问稍稍平复了些,但是额上尚未干涸的血阵依旧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依旧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这血阵是万万不能留,可自己该怎么跟陈安道说,才显得足够自然呢?

    刚刚脑子里进水说了句晕血,已经实属离谱,若寻不到个好说法,我怕不是要被就地正法。

    “抱歉,没曾想你……晕血。”陈安道却忽然开口,随后便贴了张涤秽的符在他额间。

    血腥味倏忽间便散去了。

    杨心问长舒一口气,浑身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也猛地松了开来,险些双膝一软便跪在瓦上,一时间竟也没多想,陈安道怎么会真信了他晕血的鬼话。

    陈安道借了块碎瓦,在黄纸上重新画了天眼术阵,贴在了杨心问的额头上。

    杨心问心有余悸,有意摆出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模样,吹了吹那纸片,对陈安道说:“我这样瞧着倒真像被镇压的走尸。”

    陈安道略微一怔,随即道:“别胡说。”

    杨心问奇道:“怎么,师兄觉得不像吗?”

    “不像。”陈安道的右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噤声,他们来了。”

    万般仙众自黄昏起便在镇上游街召魂,眼下终于到了客栈附近。

    那片通红的灯笼宛如破碎的夕阳,映照着黑夜里的一角天地,也照亮了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第43章 走肉

    叶承楣和颜为生的潜入几乎毫无阻碍, 他们事先准备的“在门派之中郁郁不得志”之类的说辞一点没用上,才刚透露出想要加入万般仙众的意愿,一个背着小孩儿的老妪便笑眯眯地问他们:

    “二位仙友往后想管什么呀?”

    那老妪上着缝补多处的碎花对襟短衣, 下着满是泥点的长裤,浑身上下透着些农妇的质朴,尤其是那始终笑眯眯的模样, 光是瞧着那眼角的褶子便能叫人想起家中慈爱的老人。

    叶承楣略微一顿道:“管……管什么?”

    她颠了颠身后的娃儿:“以后成了仙, 当然要管人间事。我们之中呢, 已经有管财的, 管学问的,管粮食的,管姻缘的……唉, 太多了, 老婆子点不过来,你说你们以后要管什么,瞧瞧有没有撞了的。”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试探道:“若是撞了呢?”

    “哎, 撞了便撞了呗,这世上管粮的神仙难道还有人嫌多的?”老太太一笑, “但是给自个儿取的仙名可就撞不得了, 不然日后信徒拜神便要拜混了。”

    这群人“高瞻远瞩”的程度令一人一剑灵大开眼界, 叶承楣七岁时苦恼自己日后成宗师时该取什么封号之事, 为生迄今都时时拿来打趣他, 这群人发梦却已经发梦到仙名上去了!

    若非此情此景太过诡异, 叶承楣怕不是已经笑出了声。他顿了顿, 半晌也顺着他们的思路异想天开道:“那……我想管时辰。”

    为生也福至心灵:“那我想管寰宇。”

    这俩东西听着都虚头八脑的, 那老妪似乎没大明白, 但她听清楚了这两东西跟其他人的不一样,于是高兴地将灯笼提高了些,照着二人的脸道:“好,好,都是还没主的物什,眼下终于等到管他们的神仙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她身后的二三十号人闻言鼓起了掌,也说着“可喜可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一脸哭相,怒相,叫他们这声祝辞带上了些滑稽和诡异。

    “那二仙友,又想取什么仙名呢?眼下咱的仙得先加个半,待得道升了天,咱们便能将这‘半’字给摘掉,成个真神仙了。”

    叶承楣随口道:“那就半时仙。”

    为生思虑良久:“我便叫半合仙。”

    “好好,仙友,来拿灯笼吧。你们二位,再加上今夜我们还要另寻的一位仙友,我们便凑齐三十七人了。”

    叶承楣知道他们要找的“另一位仙友”就是那凶命在外,可早几十年就被诛灭的凶邪。他一边提防着这些人胡言乱语的是想放松他的警惕,一边却又打从心底觉得这群人疯得不清。

    分到了用细竹竿挑着的灯笼,他们便缀在了这游街的队尾,跟着其他人一起在这镇子上寻找“仙友”。

    黑夜之中,远处的矮舍林立似墓碑交错,山间野兽的嗥叫回荡在风中,时而能见一点冰冷的绿光闪过,消失在苍凉如水的月色之下,小巷间亦时而能见黑影晃动,却叫人分不清是人还是过街的老鼠。

    “那老妪背上的孩子,会不会就是他们拐来的?”为生将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那一片诵辞之声中,“我方才数过,包括她背上那个,这里总共有四个孩子。”

    “通了灵脉吗?”

    “没有。”为生顿了顿,配合拿诵辞声的停歇,待他们又开口时,才接着说下去,“不仅他们没有,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没通灵脉。”

    叶承楣微微皱眉道:“当真?”

    “不曾直接触碰,探得不一定准,但——应该没错。”

    “若是连一个通了灵脉的都没有,这三十几个老弱病残,如何能拐得了修士?”叶承楣迟疑道,“我们莫不是探错了方向?”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至少先过了今夜再说吧。”为生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客栈,“彦页眼下应当也睡了,我们总没有现在回去吵他好梦的道理。”

    “来都来了,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叶承楣说着,忽而转头道:“你说是吧,半合仙。”

    或许是意识到这万般仙众里并无什么正经修士,二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为生见他一脸揶揄,显然是笑他给自己取的正儿八经的“仙名”。

    为生先是尴尬地挪开眼,随即又针锋相对地接道:“正是如此,半时仙。”

    “哦不,失敬,失敬,是‘北风擎天,沧澜可平’的长明剑首——破霸真君。”

    叶承楣险些左脚绊右脚,直挺挺摔下去。

    “……就这么个破名字,你都快念我十年了!”

    “十年过去,这名字依旧不减我初闻时的震撼。”为生摇头望天,“破霸——听着便像是流星锤使得很好的仙师。”

    叶承楣气急败坏地用灯笼去戳为生,当然——不能叫灯笼中的蜡烛熄灭,也不能叫旁人看见,所以要出招出得又快又稳;为生不肯叫他戳中,也不能大跳着躲开,叫其他人发现端倪,便也用手中灯笼格挡,同时顺势反击。

    二人仗着一身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连拆五十多招。

    为生到底化形时间太短,实打实地过招还是输人一截,三十招后便已经落了下风,待到第五十招,笼中烛火一晃,险些熄灭,叶承楣抓住破绽,将竹竿瞬间抽出,轻敲了一下为生的手腕,然后迅速串回灯笼上,期间灯笼下落不到半寸,属实是水平不明,花活层出。

    若是真刀真枪,为生这会儿手腕已经受了重创,剑都要拿不住了,自然算输。

    他收了手,老老实实道:“我输了。”

    “承让。”叶承楣眉飞色舞道,“这样便是一百二十七胜三十一负十四平了。”

    为生略显无语:“我化形第一天你拉我打的那三十场也算,真不要脸。”

    “赢了便是赢了。”叶承楣浑不在意,刚打算说些“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之类的话,便觉行进的队伍慢了下来,连忙按下了打闹的心思,凝神注意着周围。

    他们此前一直在这镇子最中间的大道上来回游走,这时却忽而停在了西面的空地上。空地是一处废弃的大宅前院,约莫是以前的乡绅所住之处,门前挂了牌匾,隐隐能看出一个“童”字。

    院里还有些不曾搬走的假山石和盆栽,边上插着根铁杵,上面系着绳儿,绳儿的末端套着个圈,应该是用来拴狗的。

    “这是块富贵地。”那老妪瞧着瘦小,没曾想背着个孩子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却一点不见疲态,“咱们方才叫了仙友,眼下便该请他入我们道众,老婆子瞧着这片地就不错。”

    一位怒面青年走上前道:“是了,这宅子是童老爷的家,他从他太爷爷开始,便是这镇上最有钱的人了。”

    二人闻言具是一愣,正在他们踌躇此时发问是否妥当之时,便听人群中另有一人问道:“半秤仙,你怎么知道这屋子里住的是谁?”

    怒面青年答道:“因为我以前住在这镇上。”

    “这镇子里的人不是全被毒死了吗?”

    这问的忒不客气,叫那两个竖起耳朵听的居心叵测之辈都心惊肉跳了起来。

    “……那阵子我与家人闹得不大愉快,当晚恰好逃了出去。”

    人群便纷纷“哦”了起来,竟没有再行追问的,像是多问那两句不过是例行客套一下,实则本就没有多在意这事。

    为生此前虽说不该查的太宽泛,但这送上门的情报,哪里有不用的道理。二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在今日散去之后,便抓住这个怒面青年好生详查一番,看看那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整个镇子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好了,咱这以后要成仙的人,俗世的事情少问少想。”老妪抚掌,“这片地大,大家按规矩,围坐到一圈,子时已至,莫要误了时辰!”

    众人按着她的吩咐坐成了一圈。她也将自己背上的那个孩子放在了身后,似是没有将这孩子算作圆阵的一员。

    叶承楣他们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将红灯笼放在身前。

    “仙友,我们二人初来乍到,还不知这仪式要做些什么。”叶承楣有意坐在了那怒面青年身边,套近乎道,“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青年迟疑片刻:“不过就是接风宴的一些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

    “接风宴?”

    “吃些菜,喝些酒,再玩些助兴的,左右不过这些,待结束了,便有人能成真仙了。”

    叶承楣心道你放屁,尤其是看着这青年一脸怒相地胡说八道,越发觉得荒诞。

    “这位仙友,我方才便有一事不解。”为生轻声道,“你们为何人人脸上都一副夸张的表情,而且变也不变一下。”

    青年眨了眨他愤怒的眼:“有吗?”

    二人奇道:“你们竟没发现吗?”

    青年摇头:“没注意,可能大家天生便长成这幅样子吧。”

    哪有人天生长得一副讨债鬼的模样?叶承楣直觉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说不定刚才也是谎称自己是这镇上的人的。

    “而且说什么宴饮,难道有谁带了酒菜不成?”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看向为生,却见为生惊疑不定地目视前方,脸色发白,鬓边隐隐发着冷汗。

    叶承楣心里一紧,顺着为生的视线看去——却见那老妪方前背着的“孩子”,已然自己从包袱里走了出来,却是一对唇红齿白,圆脸细眉的龙凤童子!

    男童面带笑相,扎着个冲天揪;女童面带哭相,梳着两羊角辫,二人正拿着一壶酒和一坛子咸菜,逐个分放在他们的面前。

    “请仙宴,贪吃鬼,囫囵一口,吃着根刺儿。”

    “刺儿长,刺儿尖,刺得喉咙两面穿。”

    “穿得好。”

    “穿得妙。”

    “麻绳一串,钩上挂。”

    “挂一个。”

    “挂两个。”

    “嘻嘻,嘻嘻。”

    “挂成一串。”两童子的脸蛋上涂着的圆形腮红相对着,像是四个红通通的灯笼,“钓大鱼儿。”

    第44章 巫偶

    那俩童子一边唱着诡异的民谣一边上着酒菜,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快被他们唱没了。

    “这些是什么?傀儡?你不是说没有通灵脉的人吗?”叶承楣整个人都有些许发慌,手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摸了。

    越是灵活的傀儡,越考验操纵者对灵力的控制。这两具傀儡的动作比真人也不少了, 甚至还能完成“唱歌”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算让霈霖仙人来都未必能做到。

    “等等,别轻举妄动。”为生抬手扯住了叶承楣的袖子, “你冷静些, 那不是傀儡。”

    叶承楣紧盯着那龙凤童子抹了一层石灰的脸:“那总不可能是俩真人吧?”

    为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脸上的凝重丝毫不减:“那是两具走肉。”

    走肉乃无灵之尸骸堕化所成。因为深渊只会被灵魂吸引, 所以走肉都不过是“顺带”堕化,一般多见于战场和饥荒之地。

    可这两个走肉,模样只有五六岁, 显然上不了战场, 又圆脸肥腮,跟饥荒更是沾不上边。

    剑灵天生灵体,对堕化之物最是敏感,为生的判断决计不会有错, 叶承楣不得不接受这个结论,而这也意味着, 他要接受另一个可怖的事实——

    走肉会听从一个普通人的指挥。

    从方才开始, 这两个走肉便在依照那老妪的吩咐, 给众人上酒端菜。老妪似乎挺心疼那坛咸菜, 见他们谁分多了, 还要“唉呀”两声, 让那俩童子快扒拉回一点来。

    二人看着自己面前的咸菜和一盏兑了水的酒, 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布好菜后, 老妪也并未收回那两具走肉, 而是让那两个童子随侍一旁,而自己则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捧着酒盏起身道:“诸位仙友,今日是个顶好的日子,我们不仅又多了二位同侪,还请到了赫赫有名的人身剑鞘加入我们。”

    “今夜在座的三十七位半仙,便要有人飞升成真仙,无论是我们中的谁叫了这好运,老婆子都打心底里高兴!这咸菜和女儿红都是老婆子亲手做的,当年逃难的时候都一路带着,今日眼瞅着要有大喜事,老婆子也不藏私,分给大家尝尝看!”

    说是不藏私,其实藏得还挺多,且因为东西实在少,这顿“酒宴”没半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了。

    其他人大多早有准备,又掏出了些窝窝头和馒头就这咸菜吃两口,只有叶承楣和为生跟那点咸菜干瞪眼,心说这群歪门邪道可真是穷酸得厉害。

    吃自然是没什么可吃的,他们趁着这机会向那青年打听四年前的投毒案,可那青年只是摇头说:“那天我早早便趁着下雨离了家,我是在外面听闻那投毒案之后才回家奔的丧。”

    叶承楣无法从他那仿佛粘在脸上的怒相之中窥得说谎的痕迹,只能又迂回到另一个问题上。

    “我还听说,这镇子在投毒案之前,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失踪案。”叶承楣觑着青年的脸色,“不知仙友可知此事?”

    青年将手上的酒盏放到了地上。

    那怒金刚样的脸上,终于有所变化——

    那是一股更深的怒意。

    “我知晓。”他说,“都是人身剑鞘干的!”

    叶承楣和为生几乎同时开口:“人身剑鞘?”

    这是怎么才能跟人身剑鞘勾搭上关系的?

    “那、那人身剑鞘被诛灭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会跟失踪案扯上关系?”

    青年冷冷道:“那只是其他人以为它被诛灭了。”

    连躲在暗处的杨心问和陈安道都忍不住侧目:他们可是亲眼看见了当年的失踪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什么人身剑鞘?

    叶承楣:“难道他没有——”

    青年熊熊烈火一般的怒容里生出了些泥泞的怨毒,就像是被火烧化后的胶质,被熏得漆黑,还带着恶臭,自火堆里慢慢流出,滴落。

    “当然没有,它还在那儿!”青年捏紧了酒盏,“它控制了镇上居民的心智,逼迫他们去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杨心问纳闷道:“有这事儿?”

    陈安道摇摇头:“没有。”

    “那他瞎激动个什么劲?”

    “思及故人,不愿忆之丑陋不堪,便横加掩饰,自欺欺人罢了。”

    “他自己信吗?”

    “约莫是信了。”

    杨心问一乐:“真行,骗自己骗得那么真情实感。”

    他们隐身在童家前院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这寒碜的酒宴。就像为生所说,他们之中连个通灵脉的人都没有,跟踪和监视都格外简单,让杨心问都开始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群人叫人害怕了。

    “魇镇那边还没有动静吗?”陈安道抬头问道。

    杨心问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符箓,半晌闭眼静神,诱导身上的灵力往这张符箓里钻,半晌轻喝:“开!”

    符箓上的刻痕迅速开始变化,如银鱼在纸上游走,眨眼间便成了一只闭着的独眼的形状,随着杨心问的一声口诀,那独眼猛地睁开,杨心问的双眼则忽而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看见”彦页正坐在桌边,一只脚蹬在桌沿,另一条腿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着门口。

    “如何?”

    “还在屋子里。”杨心问说,“就是看着有点像死了婆娘的老大爷。”

    陈安道无法对这个比喻感同身受,只能说:“没有离开屋子便不用看他,这术极耗灵力,先合眼吧。”

    杨心问依言照做。待他收回来时,符箓上的眼也随之消失。

    下面那桌“酒宴”已经进行到了饭后助兴的阶段。几人手上拿了快板,那老妪从那包袱里拿出了个破旧的巫偶,光是看着便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童子将巫偶拿在手上,在众人的身后转圈。

    “师兄,那两个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杨心问看着那两张一悲一喜的娃娃脸,“真是走肉?”

    陈安道点了点头。

    “走肉竟然能听人调配?”

    “寻常自然是不行,我也只见过那些循着本能食人血肉的走肉。”陈安道蹙着眉,像是不大愿意提及一般,“可世间也确实有邪术能驱策魇镇和走肉,多年前以这邪术在仙门辟宗立派的也人也不少。”

    杨心问吹着额前的符箓:“还有这种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那些人要不成了魔,要不成了祟。”

    杨心问一口气险些吹岔了。

    他干巴巴道:“这邪术……还有这种奇效。”

    “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因为邪术才成的魔,还是因为成了魔才去暗自钻研这等邪术。只是当时仙门肃清此派,应当已经将叫此术断了传承才对。”陈安道扶着屋脊,两眼紧盯着下方,“万般仙众却又是如何到手这失传之术的?”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而下面的宴余助兴也已经准备好了,赫然是酒宴上最常见的击鼓传花。

    唱词便是方才那召人身剑鞘的词,传的是童子手上的巫偶,那几个快板也正好用上了,瞧着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击鼓传花,只是这场面略微寒酸了些。

    但叶承楣却没由来得觉得四周变暗了。

    这废宅里本就没有光,他们视物,端看的是这灯笼里的烛光,眼下蜡未燃尽,如何会暗下来?

    “仙友。”坐得离他们很远的老妇此时却忽然叫了他,“要成仙了,现下可不能分心。”

    叶承楣茫然:什么成仙,现在不是要玩击鼓传花吗?

    他和为生感到了这种隐秘的恐惧,二人下意识想挨得近些,却连动也没能动一下。

    周围很安静,除了那唱词和快板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每个人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都透着奇异的祥和,以及这祥和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

    孤月疏星,红光摇曳。

    阴风借道,声如鬼泣。

    叶承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正放着那形容古怪的巫偶。

    这巫偶以稻草扎成,又裹上了一层麻布,草草地画过几笔,全然看不出人样,只隐约看出它狗搂着身躯,身后的一根稻草疑似是尾巴,比起人更像是只猴子,但难以确认,尤其是它还没有头。

    他接过了巫偶,然后按顺序给了旁边的为生。为生拿了巫偶,却许久没有再传下去。

    “这玩意儿瞧着就瘆人,你别拿那么久,快传。”叶承楣见他竟然拿着不放,忙推了推为生的胳膊,“别看了,这粗制滥造的有什么可看的?”

    为生面色凝重,半晌还是把巫偶传出去了。

    “你怎么了,那巫偶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生摇了摇头:“没有,那巫偶上干干净净,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只是它那个形状……”

    “形状?”

    又传出去了两个人,童子的唱调停了,巫偶落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手上。

    “承楣,你可有听说过无首猴?”

    第45章 梦不醒

    “鼎中猴乃是陇州一带的祭礼, 将六只猕猴,和一个与猴子一起长大的孩子分放进鼎中,以薪火煮之, 因为周身太烫,他们便会不受控制地蹦跳起来,形似舞蹈, 专事解舞的坛婆能读懂这舞的意思, 他们相信, 这种舞蹈能预言来年的收成。”

    “为何要往里掺个孩子进去?”

    “这个孩子正是要害之处, 他自小与猕猴混在一处,不知自己是人,见其他猕猴在鼎中尖叫起舞, 他也会以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折磨, 一并跳起来,实则只有他所处的鼎里温度烧不死人。惊惧之中,他的口耳便能通灵,知晓天道之事, 又将这事经舞蹈让坛婆知晓,坛婆解舞, 便能知来年收成了。”

    陈安道说完, 神色却越发凝重:“你怎会做这样的梦?”

    杨心问尚且没把自己梦中看到的假陈安道, 以及自己一剑捅了假陈安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鼎中猴一事, 便已叫他觉得格外心惊。

    “师兄。”他只觉心中不安, 在他的灵脉里盘桓的那股浊气也像是有些躁动, “这万般仙众……可是和深渊有关系?”

    //

    为生见那拿着拿到巫偶的大汉眼里一阵狂喜, 几乎要将他面上的悲相都破了。

    “成、成了?”大汉颤抖道, “这么多年……婆娘……儿子……瞧见了吗,我终于要成了!”

    为生难以将视线从那人眉宇间的喜庆里抽出,像是微微移开眼,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连叶承楣都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无首猴是什么?”

    为生犹豫片刻,回答道:“无首猴……是我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怪物,传说他无头而能活动如常,夜夜生梦,其梦乃预知梦,能言吉凶。”

    “你是说那巫偶扎得是你说的怪物?”叶承楣困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用意吗?”

    那大汉脸上的痴态愈盛,几乎叫为生觉出了一丝害怕。

    “那小说里,无首猴本是有头的,不仅有头,还能通人言,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并且与一位刀客是至交。他那朋友侠肝义胆,不愿明知有灾而冷眼旁观,于是每当它的梦中生祸,刀客便想尽办法去阻止这祸事,虽偶有力所不能逮的,还是救了绝大多数的人,人人感念这猴和刀客,一人一猴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些名气,那猴更是被当作灵物看待。”

    为生说得又快又急,不知是在说给叶承楣听,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没多久,便开始有人觉出不对。”

    “不对?”

    “虽然那刀客按着猕猴的梦救了绝大多数人,但死的人还是太多了,没能预知到的祸事,预知到却没能救下来的人,镇子上死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当地的居民很快就发现,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各种天灾人祸,是别的镇子的千倍百倍,而且许多灾祸格外离奇,根本不是寻常会发生事情。”

    为生一边说着,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滴在他青翠的外衫上,然后迅速晕开,将那翠绿染成藏青,在红灯笼的光下,瞧着却成了暗红色,似一点干涸多年的血迹。

    “于是镇上的人便不再将他们当吉兆,而是灾物,甚至绑了那只猕猴,要驱邪三日,再将它于驱邪鼎中煮成烂肉。”

    “第一日,猕猴滴水未进,又被跳大绳的泼了满脑袋的香灰,它做的噩梦里,土地干涸,田里长不出水稻,只长出了如香灰样的毒虫。”

    “梦中场景果然在第二天便实现了,镇民惊惧,要剪了它的舌头,它的刀客朋友拦了下来,愿以身代之,在它面前被剪了舌头。猕猴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一妖异,千手千足,一颗头生了几十张脸,在镇中肆虐,凡是让他抓到的,都被剪了舌头,寻常人大多没有挺过来,镇子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叶承楣:“世间哪里会有这种怪物?”

    “这梦却又实现了。”

    叶承楣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骇然道:“难道那梦——”

    为生点了点头。

    “刀客也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于是第三日,他亲手点着了火,要将那猕猴杀死。猕猴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逐渐升温的水里,迷迷糊糊做了最后一个梦。”

    “它梦见自己在鼎中被煮,手上却还有一个鼎,鼎里有它的刀客朋友。它担心刀客被和它一起煮了,于是将手中的鼎高高举起,哪怕自己快被活活烫死,也不肯松手。但是刀客的手里还有鼎,鼎中还有其他的镇民,猕猴要撑不住了。”

    “梦里的刀客对它说,拿他们这些鼎和人当作台阶,你自己爬出去。”

    “猕猴不愿意。刀客又说,我们是要杀你的人,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我们不愿与你这个妖邪死一块,更不要被你搭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不要闷得我们一身猴骚味儿。”

    “猕猴崩溃大哭,它的眼泪滴水成冰,竟生生哭凉了沸水,却又将刀客和其他人哭得冻成了冰雕。它在荒唐的梦里醒来,便见眼前当真是一块巨大的冰雕,那些冰人被冻得失心疯,有人笑有人哭,形态各异地冻在其中,它的刀客朋友也在那里,神色平静得跟它梦里的一模一样。”

    “虽然只有七八岁幼童的心智,猕猴却也终于明白,它从来不会做什么预知梦,而是它做的梦全都会成真,它害人无数,还害死了自己的刀客朋友,终于再受不住,不愿再做任何梦,便抽了刀客的刀,砍了自己的头。”

    语毕,为生长出一口气。

    他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在看到那巫偶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故事。

    “万般仙众的人在做的事,就像在仿着这猕猴所为。他们不要修炼,不要通灵脉不要吃仙丹,只盼着心诚则灵,想跟那猕猴一般,将梦中事当了真,便能飞升成仙,尽斩凡尘。”为生揉搓着自己的衣袖,“如若……如若真叫他们成了——”

    眼见他又要陷入深思,叶承楣忙伸手拉住他:“为生,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老妪的童子蹊跷,方才拿了巫偶的人也言语癫狂,这群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辈,你凝神静气,不要再想些不相关的了。”

    不相关?

    为生抿着嘴唇。

    当真不相关吗?

    那拿着巫偶的大汉端着酒盏,嘴唇轻颤,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久,才像是终于顺了气,找回了些说人话的灵感,嗫喏道:“我、我等这天,已有、有十几年了……”

    “我曾居萧阳,是忘泉门的地界。那里气候湿毒潮热,常年瘴气环绕,我祖上有罪过,被流放到那儿开垦荒地,若开不出百亩田地,便永不可离开。可那丘陵小山之地哪里开垦出百亩良田?于是祖上的债代代传下来,要我们学愚公,学精卫,要我们望山跑死马,这辈子不得翻身。”

    “我日子过得没有盼头,还连累着婆娘儿子都过得苦,眼见着这驴拉磨的畜生日子总有一天也要落在我儿子头上,却遇到了个忘泉门出来的修士。他与我说,我儿子只要能成修士,拜入忘泉门,那便算脱了凡籍,再不用偿祖上的债。”

    大汉目露精光,一双牛眼在红光下如裹了血的珠子,他的脸上那悲戚肃穆像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生死债,眼里的狂喜却又像是这生死债利滚利出了个泼天富贵,他孙子的孙子都不用再愁了。

    “修士要带走我的儿,带他去寻大造化。家里婆娘不懂事儿,硬要挡我乔家的仙缘,修士告诉我,我婆娘不是我婆娘,是让妖怪李代桃僵的,我一眼便知她是妖怪,抄起板凳把她打死,那妖怪死了也不曾露出真身,真是好邪一玩意儿,好在我乔家有机缘,不然当真着了它的道!”

    他一边说一边腾挪着双手,破烂的衣衫是他信念的旌旗,迎风招展的每一缕布条都写满了他的“绝不回头”,每一点污垢都盈满了他的“不敢回头”。

    为生和叶承楣都面露悚然与沉痛,但那大汉不要沉痛,他要他的大造化。

    “我儿一走便走了许多年,想来是已经成了真仙,再难下凡瞧瞧他老子。我心里高兴,只有周围一群心怀妒忌的烂货不知消停,天天跟我说那修士不是仙人,我的儿子是让人拐了,眼下说不定早死了。我气得紧,恨不得抽烂他们的嘴,那之后便日日夜夜想要带儿子回来给他们看看,我的儿子是成仙了,他梦里都告诉我了。”

    “那些人不信,我儿子也不入他们这些俗人的梦,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成仙,待成了仙,我就能给他们托梦,告诉他们少他妈狗眼看人低!”

    大汉的眼此时却也像是要哭出来般通红一片,他好糊涂,他好清楚,再没有比他更会装疯卖傻的高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庆祝他就要得道升天,庆祝他就要脱离苦海,为生在那片掌声中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接着,那大汉仰头看天,乱发迎风狂舞:“我为半命仙,不是乔家郎!今生前程在天,不在那山陵毒瘴之地,儿啊,我上天来寻你了!”

    言毕便自腰里取出一把刀来,利落地抹了脖子。鲜血如泉涌,周围掌声如雷鸣,酒盏坠地,喝干的底儿没有一点残留,干净得不给这大地留一丝酒气,碎裂的刹那,敲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的一点动静。

    第46章 海中仙

    叶承楣和为生根本来不及阻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流向他们的血迹,掌声渐息,那自刎是何其精彩的幕间余兴, 可也不过是幕间余兴,他们的酒宴还有很长,巫偶在再度响起的快板声里, 自血泊中被捡起, 递给了下一个人。

    为生把成剑百余年的力道都用在了拉住叶承楣身上。

    “他们……他们这是诱杀……这群邪魔外道——”叶承楣的眼红成了兔子, 他被为生拉着, 险些要搭上一切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恶人拼命。

    为生恍然间觉得自己犯了错,犯了个大错,谁都可以来查这个案子, 但是叶承楣不可以。

    叶承楣这个人天生见不得苦难, 谁的苦难看在他眼里,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难,他学不会落井下石也学不会事不关己,蚂蚁死得惨他都要猛擦一把眼泪, 如若不是生在圣女一脉,那他便是个该参禅诵经的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见这世间丑恶, 如何能叫他卷进这人吃人的阴谋之中?

    万般仙众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齐齐扭过那一张张表情分明如假面的脸看向他们, 蹦跳着的两具走肉也停在了他们身后, 从他们头顶探过脸来, 脖子拧成了陡峭的崖壁,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拉扯。

    “怎么了?”

    童子的声音稚嫩清脆似银铃。一个问完, 另一个又问, 而后那些万般仙众也问了起来, 巫偶还在传递,唱词却俨然成了一声声的“你们怎么了”。

    “承楣,算我求你。”

    为生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不要管这群人是谁,不要管那些失踪案到底是谁犯下的,他只想带着叶承楣安安全全地离开,带上客栈里的彦页,他们三人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约莫是他脸上的神色过分怆然,甚至带上了些惨烈,叶承楣再不敢挣动,害怕再一乱动会把他的剑灵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已经流到他面前的血。

    这群人决计不能留。

    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一群狂人聚在一起,以疯魔养疯魔,以癫狂养癫狂,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旁人的命当命,为着可笑的人事去死,为着可耻的癔症害人。

    他绝不能叫这些人再去祸害他人!

    为生与叶承楣靠得很近,几乎是个相互依偎的姿势,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

    而那巫偶不以他们的心志转移,它还在众人的手里穿着,这次停下时,它落在了一个妇人手里。

    妇人惊喜万分,脸上的惧相也淡了些。

    她伸手挽了挽自己耳边的碎发,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带了些热汗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俺、俺是住西岸口的渔村的……”妇人说话颤颤巍巍的,带着些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拘谨,“俺爹、俺男人、俺儿子,都是搁哪儿出海捕鱼的渔夫,鱼捞上了,俺就拉着去卖,每月的两次集市都能卖好多,咱家不富贵,但日子过得也是很好的……”

    她的脸上是惊惧不已的表情,似乎无时不刻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过境的候鸟西斜的风,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在雕刻着她的恐惧,只有这段往事能叫她稍稍感到一丝的心安。

    也就是这如柳絮般飘渺的心安,也在倏忽间飘散了。

    “可是后来,官差来赶俺们村的人,说是有仙家要圈这片海来修炼,咱们不能再待那儿了。村里的男人没有答应的,咱们靠海吃海,拜的是海里的神仙,会的本领跟营生全是这海里头的,哪能离开呢?咱们人多,官差劝了两次便再没来了,俺、俺那时……还以为是他们怕了咱呢……”

    妇人的手抓着她自个儿的衣角,一开始原是用来擦汗的,但是眼下却已像是再松不开手,略一松手,她那颤生生的魂魄便要随风飘远去了。

    她低着头,只敢看着自己泥泞的鞋尖。

    “然后他们就来了。”

    “一个个的,能飞天,能御剑,捞鱼都用不着沾水下网,往海里一指就是一声巨响——真气派啊。”

    真气派啊。

    真了不得啊。

    “我们都在那儿看傻了。那天本就是出海的日子,男人大都不在,主事儿的就只有一个村长和李家的小花儿,村长也跟我们在一块看,只有小花儿觉出了不对,叫我们赶紧跑。”

    “小花儿能干,懂事,还是我们村里最会操船的女人,平时都跟男人一起下海的,只是那天来了月事,才留在了岸上。”妇人摩梭着手,仿佛那双手沾了淮山的皮,瘙痒难耐,扣挠的声响连坐在远处的为生都能听见。

    “她说天色不对,风向不对,海流也不对,要各家的人都带着细软跑。俺们都想听她的,可那天家里的男人都在海里,俺们跑不远,只是让花儿赶着上了附近的小山头,从那儿还能看见家,看见不远处的海面。”

    “俺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大的浪。”

    她的手停了下来。

    “跟天倒了样的,几十个人垒上去都不如那浪的一半高。那浪又高又长,朝着整个海岸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怕,也不晓得叫,只有小花儿气疯了,她说那群修仙的在杀咱们的海中仙,护佑了咱们祖祖辈辈的海中仙。”

    “俺没出过海,也没见过海中仙,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事儿,海中仙大如小岛,从不近岸,但能保海平,保天气,从俺太爷那代,就没怎么出过大海难,都是海中仙保佑的。”

    “他们要杀海中仙,那就是要咱们的命。俺那会儿还没想明白,却看见密密麻麻的船往海岸边漂,俺瞧见了,大伙儿的都瞧见了,那些船有的烂了,有的翻了,有的还规规矩矩地像是没事儿,但里头没一个还有人的。”

    妇人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了起来。

    “那时候俺才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儿。”

    巨浪擎天,乌云密布,海流湍急,那翻了船的哪里还有活路。她们就站在那小山坡上,看着自己的家人葬身海浪之中,看着自己安稳的人生被撕扯出一道再补不上的裂缝。

    “带着孩子的女人大多跑了,留下来要跟他们拼命的,都是些一无所有的女人。”妇人双手捂着脸,颤抖道,“俺也啥都没有了,但是俺不敢,俺好怕那浪把自己卷进去,好怕那些人金光闪闪的剑,俺没胆量跟他们拼命,只敢跑。”

    “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那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渔村,每月的集市都要赶好远的路才能去,俺跑得比驴子要快,比其他带着孩子的女人都要快,等俺停下来时,连浪花的声儿都听不见了。”

    “俺逃出来了,再听见俺故乡的事儿,便是说海怪作祟,那群修仙的前去镇压。可闹事的分明是他们,如何就成了海中仙的错了呢?俺想不明白,俺不聪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可俺想村子恢复原状,俺想回家,大师说成了仙就能回家,今日俺终于要回家了。”

    她说得越发急切,那巫偶被她捧在怀里,上头鲜血淋漓的,她也不嫌弃,像是想要将它缝进胸口那般珍视。

    妇人擦了擦手——她似乎一紧张便要流手汗,这是她这辈子最要紧的一刻,她怕手心滑腻得刀都拿不稳。

    她自衣襟里拿出了把刀。那刀又旧又脏,还隐隐有些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用来杀鱼的刀。

    “俺、俺是半海仙……”她抓着那刀,先是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害怕力气太小捅不进去,又在自己喉咙上碰了碰,似是被那凉意吓到了,最后伸出了手腕,刀子在手腕上滚了两滚,连点血都不曾见。

    她害怕了。

    恰在此时,周围又响起了掌声。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那鼓掌的人为的是什么。

    但掌声如雷,将妇人高高地架在那里。没有人要她自戕,更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可那掌声连绵不绝,每一下都仿佛鼓点般敲进人的心里,敲碎她的退路。

    她惨白着脸,夜间的风吹得她生冷。

    内陆的风不比海边,那么轻柔,却又那么阴冷。

    她怕了大半辈子,如今该成仙了,如今要回家了,怎么还能这么胆小。

    哪怕就一次,她想跟小花儿一样勇敢。

    “俺是——半海仙——不是、不是窝囊废——”

    她的胸中像是忽然涌进了万般豪情,连手都不颤了,抓着那把刀,与刀上自己那锋芒乍现的眼相对,接着猛地往自己胸口扎去——

    “锵!!”

    只听一声刀刃相撞之音,她手上的钝刀猛地飞出,在空中旋了十几圈,扎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你若真不是窝囊废,就去寻了当年的仇家,鱼死网破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叶承楣眼中怒火滔天,他再忍不住,也不打算再忍,自袖中掏出雀骨扇,只一下便扇得那钝刀飞了出去。

    “捅自己算什么本事。”

    他骤然发难,万般仙众具是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妇人没了刀,一时怔在了原地,方才鼓起的勇气本就是打了气的皮球,倏忽间便要散了。

    夜里的风越发大了,犬吠狼嚎自远山翻来,吹的那灯笼里的光也似鬼魅般摇曳。叶承楣一手执扇,一手开始从袖中接着掏法器,一一佩上,而后才睥睨着眼前这群人,恶狠狠道:“一群蠢货,被拐了还帮人数钱,她说成仙就成仙,世上若有此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们!”

    第47章 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走肉童子自茶案下翻出两柄银刃,手腕一抖便已冲他杀来。

    叶承楣和为生早防着他们,为生也自袖中落出根毛笔, 那毛笔是叶承楣的法器日月鉴天笔,其实是用来指路的,但眼下形似长剑的法器也只有这个, 为生没得挑, 只能执笔与那两道银刃相交, 笔尖甩出的墨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们已是起了决一死战的念头, 谁知那群人却只是略略一顿,由着他们和两具走肉相斗,扭头却继续鼓掌。

    还有人将另一把刀递到了那妇人手上——赫然是那老妪。

    “你啊, 就是胆太小了。”老妪瞧着妇人脸上已经鼓不起半点自刎的狠劲儿, 连她的刀也不肯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好的事儿轮到你头上,你竟也接不住。”

    “好什么好!真要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难为叶承楣百忙之中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说教一句, 他一个剑修,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 已是他平日纨绔作派的日积月累, 真说要打出什么名堂, 那是纯粹的强人所难。

    眼下他不仅要对付冲自己来的那个走肉, 还要一边掩护拿个指路笔勉力招架的为生。那俩走肉还要死不死的配合默契, 踩了个双人剑阵来围他们, 叶承楣头上的芠冠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杀招, 再来两下这祖传的法器就该寿终正寝了!

    “这样下去不成!”叶承楣当机立断, “你带着那妇人走, 我来收拾这俩邪祟!”

    为生不会说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当下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需要叶承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护着,他只在周围扫了一眼,便抢出个空荡冲着那妇人奔去。

    走肉扭身便是一枚追魂钉,为生将手中笔一转,在身后化力推出,而后足下不停地抢至那妇人身前。

    看着那妇人面前的老妇,为生心念一动,抬手夺下老妪手上的刀,一手扣住老妪的咽喉,冲着那朝她奔来的走肉一声厉喝:

    “给我站住!”

    那走肉果然足下一顿,不动了。

    “承楣!”眼见这挟持有效,为生忙冲叶承楣喊,叶承楣立马会意,引着另一个走肉也往这边冲过来。

    场上一时形势剧变,为生挟持着那老妇,两个走肉便站在一旁不敢上前,那要成仙的妇人瘫坐在地上,再没敢说一个字,其他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算没有接着玩他们那遭瘟的击鼓传花,唯有那个怒面青年还在兀自唱着。

    “清风过岗……”这世上像是没什么能阻止他一样,“拜狐狸仙……”

    而在他们打得生生死死时,杨心问也沉下了声,自天眼看见了彦页的异动。

    “师兄,他拿着剑往北去了。”

    “北边并非镇子的出口,也不是长明宗的方向”陈安道心念一动,“他是去见人了。”

    “见谁?”

    “此事最蹊跷的就是那个魇镇,他是于明仙人设下的三元醮祭眼,却自发地跟圣女一脉的人接触,导致最后三元醮没成,却成了岁虚阵的阵眼。”陈安道深思道,“可按他自己的说辞,连那岁虚阵也并非他意料之中的,那这其中——至少还有两方人马,在于明仙人的眼皮底下浑水摸鱼!”

    杨心问眼见着那魇镇轻巧地翻过了几户屋顶,踏风般朝着镇北的小破屋飞身而去。那屋子远看破败无人,可从窗子里却漏出了点点微光。

    屋里果然有人。

    彦页从架起的窗户跳了进去,杨心问借着他的眼,看见那屋里有一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颐,借着桌上的烛光看着手边的书。

    尚不曾看清那人的脸,杨心问便已是一身冷汗!

    那人一袭白衫,外笼青纱,前额的发让一只鸦冠束在脑后,飘带也规规矩矩地被压在发冠下,水葱样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让微黄的纸称得更是晶莹剔透,像是听到了动静,方慢慢抬眼,看向了来人。

    那俨然是陈安道!

    杨心问面色铁青地看向面前的陈安道,两者从模样到发饰没有一丝区别,若非那个陈安道坐姿松散,歪歪斜斜地半趴在桌上,他几乎要对面前这个心生疑窦了。

    “师兄。”杨心问的脸色难看至极,“我怕不是还在发梦……”

    而那彦页坐在了“陈安道”面前,翘着个二郎腿,一副相熟的模样。

    “帮个忙。”彦页没有一句客套,径直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两条腿架着,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童家宅子里那两个人是我的。”

    “陈安道”合上了书,示意他继续说。

    “那两人我要带走。”

    “带去哪儿?”“陈安道”问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吃掉?”

    “你管我带去哪儿,你只告诉我,你放不放人?”

    “陈安道”闻言失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人贩子,我这儿向来是想来的人来,想走的人走,我今日要见旧友,那两人不愿留,走了便是,还来威胁我做什么?”

    彦页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打着转,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一时有千百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

    “你养的那两个宠物有这么乖?”

    “宠物?”

    “那两个走肉!”

    “陈安道”恍然:“你说金娃和银丫?那我便不清楚了,他们也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我怕是管不好了。”

    彦页“砰”得一拍桌子,一时间凶光毕露:“你耍我?”

    “在下不曾戏耍于谁。倒是阁下,背叛旧主,投我门下,眼下却又有了别的主意,要救那两个饵料,这叫我该作何感想?”“陈安道”将台上的油灯点得更亮了些,“是信你一介魇镇生的天生祟物大发慈悲想救那两人,还是怀疑你朝三暮四,又要改投旧主比较合理?”

    灯花怦然轻炸,碎出了个剑拔弩张来。彦页的眼里显出重瞳,像是两颗并生的蛇头在互相撕咬挤压。

    就在杨心问以为这俩邪魔外道要掐起来时,那假陈安道却忽然毫无阴翳,雨过天晴般笑了笑:

    “不过,我这人向来不爱勉强。你若是有了别的主意,那便有吧,我总不能强迫你按我的心愿走。”

    彦页微眯着眼,手指摩梭着为生的那把剑,脸上的凶相却倏忽间随着对方的语调变了,叫他整张脸都成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端看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来决定是要抽剑还是赔笑。

    “我随你去一趟,那俩小娃娃虽然调皮,但见了我,应该还是有些规矩的。”假陈安道说着已经起了身,捻灭了那灯,“况且这时辰也该到了,若我那旧友还在此地徘徊,眼下应该已经叫仙众们请到了。”

    二人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便连过街的老鼠都不曾惊动。而童宅门前的僵持却已有了松动,金娃那早八百年便已经该腐烂的脑子里转出了别的主意,他不想叫老妪身死,但他似乎更不想让叶承楣和为生就这么逃出生天。

    见为生带着人质要退,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硬生生将脖子扭了一整圈,绑在冲天揪上的红绳忽而就飞了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根轻飘飘的绳子甩得出的力道,叶承楣什么也没看清,只是下意识地抽扇挡在为生面前,却听几声碎响,那红绳上竟是绑了几根银针,其中一根刚好避过了扇骨,刺破了扇面,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扎!

    叶承楣吃痛,连忙换了手执扇,可破绽已出,断没有当作无事发生的道理。

    两只走肉顷刻间成合围之势,而那老妇也是真真不怕死,对着为生的手就是一通不要命地撕挠,就差下嘴去啃,为生一时间没法在制住老妇的同时去防那夹道的利刃。

    叶承楣受了伤的手也抬不起来——只听一声闷哼,为生的侧腰生生被扎出了个窟窿!

    “为生!”

    叶承楣眼见那走肉还要在为生体内拧刀,直接一头往那走肉身上顶,刚顶它了个措手不及,又一脚踹了出去。

    那走肉灵巧,也异常的轻,这一脚直把他踹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径直要往墙外飞。

    他那配套的妹妹也不太客气,竟是从反方向踢了他一脚,异常粗暴地截停了他。

    方才分明还算高下难分,叶承楣他们甚至还略胜一筹。可一旦挂了彩,形势便大不相同,这俩走肉无生无死,脖子断了都只能算轻伤,可他们不过中了两招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为生的伤势不轻,叶承楣刚才中招的那只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估摸着是针里混了毒,眼下有芠冠镇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可那芠冠怕是全场负伤最重的,随时都能寿终正寝,连带着他们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要一起被人七进七出。

    “跑!”

    眼下拉开的距离根本不够他们跑的,可至少这样听起来能活久一点。

    两人一个抓着老妇,一个拎着那瘫软在地的妇人,冲着反方向奔去,眼前却忽然现了一个黑影,骇得他险些没把那妇人给扔出去!

    咔嗒。

    咔嗒咔嗒。

    叶承楣一开始以为那是牙齿相磨的声音。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

    但他很快就看清并非如此,那是人的大腿骨与颅骨相撞的声音。

    “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

    百具?千具?甚至更多?

    到底是多少具碎尸方能拼凑出眼前这巨人的,叶承楣数不清,也不愿再数,他被那扑鼻的腐臭味淹没了心智,叫眼前这仿佛残忍的具象化给撕碎了意识。

    那巨人的“脚底”还在叹息,只剩半张脸的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被上方不知谁的大腿骨顶的生疼,在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那是移动的尸堆,是死得不干不净的万人冢。

    呼啸的山风终于吹灭了一盏灯笼。

    “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第48章 千面人

    “这便是……”叶承楣嗫喏着嘴唇道, “人身——”

    “是人身剑鞘!”

    却见那万般仙众组成的圆阵里豁然跳出了两三个人,紧接着林子里竟也钻出了几人,将那尸堆团团围住!

    七人的剑阵显然是早有预谋, 叶承楣虽然搞不清情况,还是下意识开口道:“连灵脉都没通,你们以为自己打得过这玩意儿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个笑面青年喝道, “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的邪术有千百种之多, 哪怕我们能学会其中一种, 也再不用受修习之苦也能万人之上, 怎么,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便是这些修士来这全是死路的镇子的真相!

    他们听闻了人身剑鞘出没的传言,便千方百计地掩人耳目进入这镇子, 甚至不惜混进万般仙众里, 也要碰一碰这传闻中的邪术!

    叶承楣气急:“你知道如你这般送死的有多少人吗!”

    “那是他们废物!”

    七人起阵,叶承楣一眼便看出其中只有三人通了灵脉,另外四个不过是学了几个招式,能踩两个步伐的花架子。

    哪怕是对上自己, 叶承楣不用十招也能把这破剑阵干趴下,更何况那个浑身邪气的人身剑鞘?

    剑阵上压, 那尸堆不躲不闪, 疑似头的部位有四五个下颌, 正在互相挤占着位置, 用嗓子眼“看”向那剑阵。

    “是天罡步。”尸堆中不知哪张嘴开口道, “是天罡步。”

    “胡说, 分明是九曲连环步!”

    “是乱魄剑阵!”

    人身剑鞘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而当那剑阵终于杀到眼前, 为首的长髯公猛地将剑捅进了其中一张人脸里——只听噗呲一声, 那人身剑鞘竟是不躲不闪,随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中了?

    长髯公脸上一片喜意,可片刻间又笑不出来了。

    他的剑被缠了进去,连带着握着剑的手也被缠住了。

    为生忙冲他喊道:“快松手!”

    “嘻嘻,中了,中了!”人身剑鞘的几张脸嬉笑道,“他捅坏了一张脸,咱们该有新脸了。”

    “他的脸不好看。”

    “但他的胡子不错。”

    “我不喜欢他的胡子。”

    他们嬉笑着,同时从尸堆里伸出了无数只手,抓住了那长髯公。

    几人连忙挥剑去砍,却是越砍越多,越砍越密,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脚,有些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甚至有手抓住了他的胡须。分明近在咫尺,可他的同伴却没有任何办法将他带出来!

    惨叫声回荡在旧宅之中,而就连那惨叫也很快便如沉入泥沼的石块,再听不见了。

    这人身剑鞘竟是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个人!

    一时间没有人再动,只有那怒面青年不知死活地跑出来,冲着那人身剑鞘喊道:“是你!是你这邪祟控制了我爹娘的心神!是你要害死那些人,是你杀了我们整个镇子的人!”

    叶承楣眼见着人身剑鞘又开始冲他笑,抬手便要去拦,为生猛地一拽他袖子,厉喝道:“趁现在,我们快跑!”

    那怒面青年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世上最称职的诱饵也莫过于此。叶承楣哪里能对他袖手旁观,可为生腰上的伤眼下连血都没止住,他更不能让为生继续留在这鬼地方。

    不过片刻的犹豫,那俩走肉竟是又要上前!

    “你先走!”叶承楣开扇断后,那俩走肉同时拧身冲他身后而去,双手一合,从掌心兀自生出百枚银针,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扇得干净,叶承楣索性拿肉身去挡,一时间被扎了几个眼也数不清,趁着还没全麻,又运出一口气将银针轰出,直追那俩走肉而去。

    只见那金娃的嘴一张一合,竟是忽而喊出了:“救我!”

    人身剑鞘轰然散去!

    千万碎肉在疏忽间迸裂,每一块碎肉却还像是被无形的筋骨相连,空中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阵,无数张嘴和无数只手脚兀自狂欢着。

    他们如一张铺天盖地的血网将夜空都切割成小块,网下却有着如实质的重压,仿佛倾倒了一整座山压在一群虫螽之上。

    所有人在此刻都轰然跪地,在那重压之下,他们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银针在瞬间便粉碎成了尘埃,可那尘埃也无法随风而去,而是被一同压在了地上。叶承楣几乎觉得自己的脊骨都要被压断,为生更是紧抱着受了伤的侧腰,连闷哼一声都做不到。

    死亡从未这样接近过。

    不成,要死,要死!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踩扁了,他四肢开始泛麻,呼吸只出不进。

    他抬手取了自己的芠冠,拖着半残的身体往为生那边爬去。

    “为生……戴上……你戴上——”

    取下芠冠的瞬间,他便感到连脑子都开始充血,眼球被挤压着,方才被压制的毒素顷刻间冲向他全身。

    芠冠还没碎,还能撑一会儿。

    再撑一会儿就够了,只要撑到为生能戴着它离开就够了。

    “快走,为生……”叶承楣的嘴角开始渗血,他分不出那是内脏里被挤出来的还是他齿间咬出来的,叶承楣将为生的发攥在手里,艰难地将这冠给他戴了上去。

    “承楣啊……”为生缓缓地将脸抬起来,有些为难地冲他笑,“我已经不成了,你快走吧。”

    “剑身不毁,剑灵不灭。”为生腰间的血像是要流干了,“不过再睡个几百年……你带着彦页好好修炼,再等等我——”

    “哇啊。”一道童声在他们耳边响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叶承楣猛地抬头,却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他面前。

    那高个儿的黑影提前了一盏灯笼,他的面容在灯笼下现出,叫叶承楣连“跑”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矮个儿的赫然是彦页,眼下正双手抱着剑,笑嘻嘻地蹲在他们面前

    而那高个儿的却是——

    “兄——!”

    叶承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发梦,那高个儿的竟然是他兄长叶传筑!

    “师父?”却见为生先讶然道,“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叶承楣不可置信地看着为生:“你在说什么?”

    那重压忽而间变轻,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那人发怔。

    唯有陈安道的面色分外古怪,似是不解周遭人为何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小、小花儿?”

    连那妇人也伸出了手,猛地攥紧了那人的衣袖,双眸迸发出惊人的热度。

    “小花儿,你、你还活着!”

    若故人入梦,午夜回魂,当是惊惧亦或是欣喜?

    一人千面,生的是谁人的迷梦万千,贪嗔痴三毒入骨。

    杨心问只觉那人的模样千变万化,一时是陈安道,一时却又像他逝去的娘,再一眨眼,竟是生出了他那父兄的脸!他下意识起身去看,不曾想一个踉跄,险些忘了自己在屋顶上。

    陈安道连忙拉住他,却见一阵阴风吹过,那高个儿男人站在地上,却已偏头看来,隔着浓重的夜色笑道:“小友,又见面了,眼下这情形还想着作壁上观,怕是不妥当吧?”

    杨心问猛地回神,几乎不敢去看那张脸。

    “今日我与旧友再相逢,心里畅快。”男人话语间竟真像是有几分松快,“你我颇有缘分,下来吧,我不杀你。”

    “阁下何人?”

    陈安道挡在杨心问身前,虽然连站都不算站得稳当,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

    “何人何名,又有什么要紧的?”那人回头去瞧那安静下来的人身剑鞘,面上一哂,“你眼里的我是何模样,便将我当成那人,故人旧梦,难得糊涂。”

    他说着,竟不再看杨陈二人,眼底情绪似火山翻涌。

    少顷,却见他凌空一挥袖,一酒盏便入他手中,他足下轻点,落在了那尸堆面前,高举酒盏,仰天长叹:

    “尔来三十余载,不曾想你我还有再相逢的一天。”

    他举杯喝尽那盏中酒,两眼竟生出了点滴湿润。

    “当年我们三人曾约百年煮酒论道,如今你我成了这副模样,海晏则早已魂飞魄散,想来少年轻狂之语当不得真,便是万般骄纵,也当知人有穷尽,命数难违。”

    “可叹你撞了南墙心不死,几十年来在这荒道上寻人追魂,可叹我此生最忌管束,越是不可为之事,我却越要一错到底!”

    他对天长啸,将酒盏猛地一砸!

    周围的万般仙众眼下大多匍匐在地,少数站着的几个也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寻自己梦中不得见之人,唯有彦页蹲在叶承楣和为生身边,将剑塞进了为生怀里,神色略显不耐烦道:“快钻进去吧,再不钻你他妈可就要凉透了。”

    叶承楣还撑着几分清明,眼见彦页这般模样,脑子都不转了,半晌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怎么跑出来了?我不出来你们不就死定了?”

    彦页说着抬手点了叶承楣几个穴位,叫那银针的毒暂且缓了些。

    “本想吃了你们阴死那个张若朝,可你们着实笨得我倒胃口,更何况我也不想让阳关教那群人太嚣张了,算你们运气好,等到了时候自己跑吧。”彦页的手托着下巴,脚趾在草鞋里乱动,“可别跑回你们那倒霉宗门里去了,阳关教的等着你自投罗网呢,往南跑,往你家跑,记住了吗?”

    他说了一半,似是又觉得跟叶承楣说这些不靠谱,转而向借着剑身养魂的为生说:“他不顶事儿,你记住了吗?”

    为生气若游丝道:“……阁下高义,我二人没齿难忘。”

    彦页闻言不大高兴地哼了声。

    “早上还叫我彦宝儿的……”

    “阁下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彦页站起身,转头看向那跟尸堆单方面叙旧的男人,“我完事儿了,你还不走吗?”

    男人像是已经被那薄薄一盏酒灌醉了,闻言只朗笑一声:“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小娃娃,你不明白!”

    “老东西事儿真多。”

    彦页皱眉看向屋顶的两人:“那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人是此间人,时非眼下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道,“过客罢了。”

    二位“过客”自屋顶飞身而下。那男人笑看二人,半晌道:“你们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冷着脸不说话。

    “小友曾叫我‘师兄’,想来便是这位。”男人见杨心问不理他,却也不生气,转而看向陈安道,“你便是他师兄?”

    陈安道拱手道:“晚辈临渊雾淩峰陈安道。”

    “见了我的脸却还这般冷静,倒是气派,陈家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杨心问心里一咯噔,此人言语状似癫狂,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他成魔之事!

    //

    *《浣溪沙·十载相逢酒一卮》欧阳修

    第49章 三相

    “我师弟自有其机缘。”陈安道神色不动, “不必了。”

    “未知苦处,不识好坏,将来你若是头疼了, 我这儿还是能留得下他。”男人一顿,似是见陈安道看着自己的目光过分清明,忍不住道, “你还未曾答我, 在你眼中, 我是谁人的脸?”

    陈安道静默不语。

    “可有难处?”

    “言之多有不敬。”

    “你这后生, 诸多推辞,倒是像我一位旧友。”男人叹了口气,“你旦说无妨, 便是我状如猪猡, 也不过你心中所想。”

    陈安道微微动了动眼睑,半晌道:“我观前辈,不见眉眼。”

    “无首无面,状如刑天。”

    男人一怔。

    随即便见他负手踱步, 神色隐隐有癫狂之态。

    “肉眼识我,非骨血不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个心魄, 一个骨血, 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 现世荒唐, 天机妙哉!”

    他振袖复又向那尸堆看去:“ 庄兄, 你瞧瞧, 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 眼下便已凑齐了心魄骨血元神三相, 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他虽然与那人身剑鞘言辞亲昵,但对方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不仅不认识,还因为他甫一露面便破了尸阵所成的重压,眼下对他分外忌惮,

    尸块如荒天星陨般在夜空盘旋,余威不减,腐臭味飘出百里有余。

    那千面人手中空无一物,连个能与之相抗的法器都没有,却依旧陶醉着自言自语,像是这尸堆把他活埋了他也能甘之如饴。

    杨心问只是看着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并非因为他变幻莫测的脸,也不是因为此人疯疯癫癫,只是看着就怕,好像在这里跟个尸堆怪异谈天说地的疯子不是眼前这男人,而是自己一般。

    漫天的血腥味压了下来。人身剑鞘乃数十年前被诛灭的魔修,其魂魄早该在万尸阵下湮灭,如今却在这荒镇徘徊,失了神识,不记前尘,唯有以杀止杀的念头久去不散。

    “传闻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邪术数以万计,随便一纸便能以一敌百,可其人的修为却属下乘,终其一生未能进内门修行。”陈安道沉声道,“未曾想死后成祟竟有这般造化。”

    杨心问全力顶着阵,以免二人被这重压压扁,怒不可遏道:“哪个不长眼的宗门不肯收他,搞得他怨气大成这样!”

    陈安道面露尴尬:“是临渊宗。”

    杨心问:“……我就知道姚老头是睁眼瞎!”

    他们勉力支撑,而那千面人却迎风而立,似是半分觉不出那铺天盖地的煞气。

    而他身遭的万般仙众也开始频频吐血,筋骨寸断,却依旧如离了壳的蜗牛那样匍匐在地上,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朝着他缓慢爬去。

    如万鸟朝凤,却皆身无羽翼。

    “爹……娘……”

    “孩子,我的孩子——”

    “大人,我冤枉,我真的是冤枉的!”

    “娘子你要去哪儿?”

    “小花儿!小花儿我寻你寻了好久!”

    ……

    那些人像是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累,此生唯一的念想近在咫尺,他们比扑火的飞蛾更坚定,哪怕不曾生出羽翼也要去碰那高悬的美梦。

    那男人却不看他们,反倒是猛地朝杨心问一指——这一指如惊雷,凝练成实体的魔气在刹那间便炸出了个惊天巨响。

    杨心问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他放松警惕,他刚一转身,杨心问便已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地一滚,几个瞬身躲到了墙沿边,借着墙边古树的遮挡冲那人破口大骂:“我早看你獐头鼠目不似好人!念你老不死这么多年不容易,没曾想你为老不尊,竟然搞偷袭!”

    陈安道看他一眼,不知是钦佩于他这些日子文化学得好,还是震惊于他骂街骂得这样难听。

    “好孩子,我若不像好人,对你们来说,此方天地可就再没有好人啦。”

    那千面人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对杨心问的口出狂言也不过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我从不强迫他人,唯有方才这一击,乃是你我同病相怜,我愿最后助你一程。”

    “助我,冲我项上人头来的你还要助我?”

    “打得中是命,打不中亦是命,待你知晓何为生不如死时,便知我今日好意。”那千面人摇了摇头,朝着那向他铺天盖地而来的尸山血海而去。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连那老妪也抓着他的衣角,浑身肋骨已断,肺里只翻得出血沫翻不出气息来。

    她眯缝笑着的眼睛被压出了两道血泪。

    而那怒面青年也面露微笑,仿佛卸下了此身最沉的胆子,口吐鲜血对着那千面人道:“爹,你终于……终于恢复原样了,平哥儿——平哥儿幸不辱命,除了那该死的祟物…”

    “若无分别,你怎么不死去做这个春秋大梦!”刚能喘两口气的叶承楣看着眼前这一副惨状,他伏在地上,唯有头还能活动自如,像是想蛄踊着去咬断此人的脖子。

    “我吗?当真不凑巧。”那男人双手一翻,朝着那尸阵祭出一青铜巨鼎,巨鼎状如小山,他本就变幻莫测的脸在那巨鼎的光下显得变幻莫测。

    “好梦三千,不曾有一场是为我准备的。”

    彦页神色骤变,他眼见着那巨鼎的精光乍现,猛地咬牙:“不好,那老头发疯,棺材本祭出来要跟那人身剑鞘拼了!为生——你能不能动!”

    其实是不能的,但不能动也非动不可了。为生捂着伤口,拄着剑颤颤巍巍站起来,彦页则一手拎起地上的叶承楣,三人在彦页起的阵下一路狂奔。

    而不远处的杨心问二人也看出不妙,马不停蹄地跟在身后逃窜。

    陈安道被跟个腰鼓样的揽在臂上,因为杨心问身量不够,他总觉得自己要在地上被拖行,遂建议道:“你不若将我扛在肩上,约莫还能省些力气。”

    “扛肩上?我肩膀一会儿能给你胃都给顶穿!”

    倒是言之有理。

    “那便——”

    杨心问随手一捞,将陈安道打横抱着跑。

    排山倒海的魔气自身后涌起,山林似有所感地摇晃起枝叶。

    巨鼎的长鸣声与万千尸块的尖叫在这荒镇上相接,百里之外都能感到这地动山摇,如有上古巨兽在此间鸣啸受困,莫说肉眼直视,光被那余波裹挟便已觉浑身血液翻涌不止。

    “庄兄,当年我三人未竟之事,今日你我二人,却该有个了断!”

    杨心问的双耳隐隐见血,神志却还清明,陈安道面色无恙,却像是已经被那冲击给震得头晕目眩,抓着他的衣袖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水境圆满?

    不,还在这之上。

    光是余威便这般骇人,这两个凶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个死老头乱攀关系。”杨心问追着前面不远的叶承楣三人,耳边还回荡着那千面人的声音,“谁跟你这邪祟同病相怜?”

    陈安道没听清他说什么。

    “师兄,我瞧着那鼎要把尸块都给一锅煮了,我们怕是逃不及了。”杨心问从这儿都能感到一阵高热自身后追来,烫得他身后的皮都在疼,心下不免庆幸,方才决定抱着而非背着陈安道。

    “要不趁现在咱俩结拜一下,刚好能混个同年同月死。”

    “你……怎的还能这么多话?”

    陈安道头疼欲裂,挣扎着在杨心问肩上点阵画符。

    “疾行……”他连诀都念不顺,“退邪!”

    杨心问立马向符中注灵,随后只觉周身一轻,身后被气烧灼的感觉也疏忽退去。

    他再不废话,浑身的灵力都在此时调动至足底,和命搏,和死逐,如被群狼追逐的羊,狼群不疾不徐,可以失手无数次,但他若有半分松懈,便必死无疑。

    越是要他命的,他越是觉得欲罢不能。

    跑,跑——

    灵力似是取之不绝,自丹田里凝不出来,便自周身再取。

    周身取不出来,那再借那魔气一用!

    他不曾发现自己已然浑身黑气,似披着浓重的黑雾自深渊而来的祟物,抱着一人步行却如鬼魅,眉眼间戾气与邪气相冲,撞出个邪魅得不应在孩童脸上出现的笑。

    “珰——”

    巨鼎倒转,两方幕天席地的魔气厮杀许久,眼下那尸块的叫声渐平,而青铜鼎中的锒铛钟磬之音却越发清越。

    杨心问身上的魔气也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巨鼎已经将那尸块悍然镇在了鼎下。

    胜负已分!

    炸开的气流横扫方圆百里,枝折叶落,月夜乌云也被凭空荡开。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运气相抗,依旧被掀起的气流一同扫到了地上,抱着陈安道在地上翻滚了数十圈才堪堪停下。

    前面不远的三人也狼狈不堪,彦页的阵被破,本就重伤的二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彦页也嘴角见血,灵台混沌。

    放眼所见皆满目疮痍。

    “躲起来……跟上他们……”杨心问低头见自己怀里的陈安道声若蚊吟,就剩一口气了竟还能指点江山。

    “这闹剧……该收尾了……”

    第50章 终幕

    “我好不容易救你们出来, 你们可得有点骨气。”彦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抹了把鼻血,接着一脚踹在了叶承楣的胫骨上。

    听着叶承楣杀猪样的惨叫声, 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能叫出来就是没死。”

    刚才确实还能喘气, 眼下却说不准了的叶承楣挣扎着掀起一边眼皮, 出气多进气少, 不知道是伤势太重, 还是依旧没能接受自己当儿子养了几个月的彦页是个魇镇的事实。

    为生比他伤得还重,眼下却因为剑身在侧,已经能勉力站起来。他比叶承楣识时务得多, 摇摇晃晃站起来, 便朝着彦页抱拳道:“多谢。”

    彦页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叼着根草在嘴里晃晃悠悠地离开。

    叶承楣到底没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开口道:“富宁镇的镇民,当真是你杀的吗?”

    彦页足下一顿, 回头看他们,嘴里的草开始转圈圈。

    “是啊。”彦页说, “我干的, 有能耐除了我这妖邪啊。”

    眼下来条强壮点的野狗都把他二人收拾了, 更别说和彦页作对。叶承楣咬着牙, 眼瞧着眼光破晓, 他却觉得面前从未有过的暗淡。

    万般仙众惨烈的死状还历历在目, 他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至邪妖物在他面前斗法, 他连逃出来都要九死一生;心心念念的大案凶手就在面前, 偏偏是他心里要紧的人, 还是刚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叶承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这般无力无用。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彦页笑道,“你问一个堕化之物为什么要杀人?真有意思,你不如问狼为什么要吃肉,人为什么要饮水,这叫什么——哦,道法自然。”

    叶承楣微微一顿。

    “……我是问你为何要救我们。”

    彦页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半晌蹲在了他们面前道:“这可就复杂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你们就当自己太笨,我怕吃了也变蠢吧。”

    叶承楣眼睛一片通红,他就这样颇显屈辱地在地上趴着,过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漏出几个字来:“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承楣……”

    彦页翻了个白眼:“就你?”

    “来日再见,你所杀之人,皆是我今日未能除你之过。”叶承楣一字一句道,“你杀了多少人,我也要背那一半的血债。”

    “背我的血债,你背得动吗?”

    “背不背得动我都得背!”

    叶承楣目光灼灼,哪怕形容狼狈,彦页杀他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他依旧不避不闪。

    “你说大话前,至少也该站着说吧。”为生长叹一口气,伸手把叶承楣从地上架了起来,接着平和地看向彦页,就像是还不知道他身份时那样温柔道,“无论来日是何种境遇,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也多谢你前些日子的照拂。”

    彦页冷哼一声,没接茬。

    二人没有什么能道别的话,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遭逢大难,他们自知宗门已然千疮百孔,再无可信之人,遂朝南出城。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尽头,彦页才转身离开。

    “你说,镇上还有多少活人?”叶承楣四肢都还麻软着,难以自行站立,却又不敢将浑身的力气都压在身受重伤的为生身上,于是走得格外踉跄,“那些流民也不知躲没躲过去。”

    为生摇了摇头:“南面的应该还好,但东北面的……应该不剩什么了。”

    行路苍茫,眼望青山,那青山苍苍,曾是他们以为的故乡。

    “此去绵安,路上未必安全。”为生开口道,“听彦页所言,就连你我下山——都并非偶然,宗中推手若知事与愿违,保不齐会派来截杀你我。”

    “推手?”叶承楣寒声道,“能让你我突破禁制下山的,不是只有那一个人吗!”

    这声怆然凄楚,比寒冬的朝露还要凉上几分。

    东方隐隐能见些微红光,星月尚未全然隐没,在那红白一线上暧昧不明地挂着。清凉的夏风吹散了云霞,而他们身前的小道上,也像是被风吹散了阴霾,得见几个靠坐在路边的村民。

    四五个流民靠坐在门边,似是在此处乘凉纳风。听见了动静,纷纷睁开了眼,拿着手里的盆便要上来乞讨,可又瞧见他二人这般狼狈的模样,似是有些犹豫。

    叶承楣压了压心绪,无论真相如何,都还不到他能肆意发泄的时候。此去绵安多艰,他万不能再轻举妄动,连累为生同他一起遭难。

    “这一片倒还算安全。”

    他有意转移话题,不让自己被心头的阴翳笼罩。

    瞧着这些虽然过得半死不活,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流民,叶承楣还是缓缓地品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待回了绵安,我们把事情都告诉我哥。”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叶承楣还是示意为生从他兜里拿点东西,送给这些流民。

    “嫂子那时候应该也出了月子了,也不知道是小子还是丫头。”

    为生看了一圈,摸出了些银两,连着那已经彻底碎裂的芠冠,放到了面前的几只碗里。

    “我们这样回去,怕不是要把你嫂子给吓着。”

    “唉,也是,怕不是孩子的满月宴都办不好,这么大的事——”

    滴答。

    叶承楣浑身泛麻,所以当那锐器捅进他身体里时,他甚至并未立刻发现。

    他是瞧见了从为生胸膛里穿出的那红刃时,才从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扒拉出一丝神志,一丝清明。

    “为——”

    他被人自身后猛地推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脚上绑上了麻绳,嘴巴被人以布条塞死,而为生也与他一般,顷刻间便被制住,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嘿,说是修士,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诶,价钱到位就行了,比寻常人贵上好几倍呢。”

    其中一个流民扯下了头巾,露出了他的独眼。

    “大哥,咱们可得快点,这一刀我是照着心窝子里捅的,麻瘸子说了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带到客栈里,他们得趁着热再扔进井里,咱们可得快点!”

    另一个长髯大汉闻言怒道:“你他妈知道那客栈有多远吗!谁叫你往那儿扎的!”

    心窝子?

    心窝子又是哪里?

    我的?还是为生的?

    叶承楣浑身冰冷,唯独胸口涌出的鲜血烫得他发抖。

    不要紧,剑身没事,只要剑身不断,为生就不会死。

    “两位老板啊……”其他几个流民围了上来,“这说好的银子……”

    “难道我们还会赖了你们的账?记住,此事可得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大汉同时抽了刀,捅死了面前几个流民。

    那捧碗的小姑娘见状转身就跑,也不过多跑了几步,便被长髯大汉自身后砍了脑袋。

    叶承楣抬不起头,他只能看见跌落在自己面前的脑袋。

    日出东方,破晓的黎明与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面前交叠,万丈光芒普照着大地,那小姑娘的头就映在那光圈之中,宛如佛陀在世,法相庄严。

    可这世间约莫是没有佛陀,亦没有神明的。

    他们傻人有傻福,不曾死在魇镇手下,亦不曾死在至邪之物手下。他们自以为已经千帆过尽,是历尽磨难的过来人,可不过几个凡人,一柄长刀,便能眨眼间要了他们的命。

    “大哥,他这柄剑瞧着不错,咱们要不要留着?”

    “少他妈扯淡,这种世家公子的剑都是有剑铭的,道上都没人敢收,一会儿一起扔到客栈让麻瘸子处理,别给我惹事儿!”

    “……好吧,我再瞧瞧这剑柄上的珠宝扣不扣得下来。”

    你们怎么敢碰那柄剑?

    你们怎配碰那柄剑?

    为生是三百年前名匠所成的神兵利器,是我叶家世代温养出的灵物。

    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承楣的眼前一片昏暗,他看不到为生,也听不见为生的声音。他被扛着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为何世事会这般荒唐?

    为何人心会这般诡谲?

    这些事怎能就这样沉入黑暗,怎能平白合棺定论?

    死了那样多的人啊。

    我怎能就这样合眼安息?

    他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之中。瞧不见自己的前尘,亦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黑暗中唯有一丝声音叫他无处可去的魂魄感到熟悉,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悲戚、焦躁、愤怒、痛苦,却是此方天地最后能叫他安宁的童音。

    “废物!你们两个废物!早知道就我把你们给吃了!”

    “该死!该死——剑、剑还在——”

    “剑还没断——拘魂锁,你身上还有拘魂锁!”

    彦页啊。

    叶承楣隐约间似是听见了为生的声音。

    可他分不清,他的脑海混沌,此间的一切像是在他面前重演,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唯有要人瞧见这一切的念头盖住了一切。

    彦页啊。

    承楣心有不甘,酿成大错,我不能陪着他,此后便有劳你照顾了。

    “你闭嘴!你的剑身能在兵匣里养,你的魂魄能在拘魂锁里暂且安息,叶承楣又成了祟,你们哪儿也不用去,魂飞魄散了我也能把你们养回来!”

    彦页。

    彦宝儿。

    此后百种,我已再无力回寰,你受了怎样的委屈,我怕是再不能听了。

    只是承楣这个人,心性至纯至善,一点苦难见不得,一点委屈都要死要活,他生前已是不幸,此后哪怕成祟入魔,伤了他人,我依旧盼着他能过得松快。

    “他妈的叶承楣又不是我老子,他过得怎样关我屁事!”

    他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是你的爹娘,日日与我说你大了要去当剑修,要长明宗的灵娘摘遍了山间的桃枝赠予你。

    今日我魂消道陨,来日宝剑再成的灵,也不再是我了。

    “你——”

    “此去经年。”那声音略微一顿,带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承楣便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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