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道笑道, “我是半梦仙,向来只与真仙打交道,未曾想你一个人却闯了进来, 害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叽里呱啦得在说什么狗屁话,我问你我师兄人呢?”
“既能入这半仙境,想来你也颇有仙缘。来日若能成真仙, 你想要谁是你的师兄, 谁便是你的师兄, 小友, 我见你不曾入门,不若来我十方净土一坐,你给我点东西, 我传你机缘。”
杨心问不再与他废话, 抬手抽剑杀去。
这人不躲不闪,却见杨心问的剑笔直地捅进了他的身体,一箭穿心,血沫横飞, 那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矮下身来。
鲜血给这诡异异常, 如傀儡般的人身上添了一丝人气, 他的眸子此时才仿佛亮了起来, 半晌缓缓地转向了杨心问, 这一眼, 却是跟真正的陈安道一模一样。
杨心问只觉得心脏让人猛地一揪, 手一颤, 险些握不住剑。
“师兄!”
杨心问猛地坐了起来。
【屋内昏暗, 夕阳的残影将屋外老树的影子打在了地上, 那夕阳红得像血,似是掺杂了什么别的东西,屋外隐约有巨兽的红眼在晃动,暗中窥伺着这件破烂的屋子。】
那枯草上的火早已灭了。
他起身,环顾着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房间。他的剑被陈安道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桌子上,那剑柄淌血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这剑上血还热着,尚未干涸。
杨心问做过不少噩梦,可约莫是梦醒时和噩梦里的场景太过相似,他一时有些分不清,于是觉得格外可怖。
犹豫许久,他才拿上了那柄剑,走出了房门。
一出房门,他下意识便扭头看向门旁边,陈安道竟当真在那儿对着墙!
“你究竟是什么人!”杨心问抽剑,却再没敢一剑捅进去,而是将剑架在了那人脖子上,狠声道,“他人呢!”
只见那人浑身一怔,发带叫晚风吹起,落在剑身上,似是在安抚那柄寒光毕露的凶器。
陈安道半晌轻道:“杨心问,你今日便是拿剑架我,这背书的课业也断不会让你跑了的。”
说着转过了头,淡淡地瞧着杨心问惊疑不定的表情。
杨心问猛地收剑,竟一下没能把剑收进鞘中,尴尬地虚捅空气,手抖地怼了两三下才把剑兑进剑鞘里。
再一细看,陈安道并没有在对着墙写画,而是矮着身子在煲药。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汤煲,里头煮着的药汁漆黑一片,闻着那苦味便觉得直冲天灵盖。
“师、师兄……方、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陈安道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转过身去继续煲药。
杨心问现在可怕惨了他不说话,挺了挺膝盖,不至于叫自己就这样瘫软下去。
“魇住了?”
“……嗯。”杨心问勉强一笑,“这般晚了,师兄怎得也不叫我。”
“叫了。”陈安道收了火,“你没醒。”
杨心问心说你大声点叫不就醒了,必然是没舍得。
这样想着,方才的惊惧也慢慢缓过来了。
谁知不等他放松,便听远处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吟唱声: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正人手提着个红灯笼,在镇中小道上一边齐吟,一边打着响板,像是僧侣众在寺庙里晨戒诵经,可又多了些荒腔走板的滑稽。
他们模样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大多穿着破烂,一眼看过去和这里的流民没什么两样,唯独让手里的红灯笼照出了脸上各异的表情,有哭有笑,有怒有哀,叫杨心问猛地想起梦中的猕猴,冷汗霎时布满了他的背。
“怎么了?”陈安道的声音像根铁索样把他栓回了清醒之中,杨心问惨白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做噩梦的劲儿还没过去。”他扯了扯嘴角,“师兄,这群人是谁?”
陈安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过了许久才飘向那火红的灯笼。
“那是万般仙众,没曾想会在这里遇见他们。”
“万般仙众?他们是什么很厉害的修士吗?”
陈安道摇摇头:“那些大多都只是灵脉不通的普通人,偶尔有些有灵力的,也没达到临渊宗入门考校的水平。”
“听着好丢人。”杨心问心下稍安,“可听他们念的倒是自大得很,哪有人自己叫自己仙的?”
“万般仙众相信,只要他们自己认可,那他们就是半仙,离仙只有一步之差。之后只要召集了足够多的同侪,他们就能成为真仙。”陈安道顿了顿,“他们经常到有各种妖魔作祟的地方游荡,因为他们相信这些作祟的就是他们的半仙同侪。”
杨心问留了个心眼,毕竟自己以后成了邪魔也是要在人间混日子:“拿妖魔当同侪,这群人也真是够胆。”
“在万般仙的教义里,世上没有魔、祟、魇镇、走肉、灵修、凡人之分,只有神、仙、半仙和妖道,凡是不认可他们的,都是妖道,凡认可他们的,便至少算是半仙。”
“这群人会和叶承楣的案子有关系吗?”
杨心问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不怎么关心叶承楣那几人之后会怎样,但因为那个诡异的梦,他对这群人总有些在意。
“不清楚。”陈安道拿着那药煲转身往屋里去,“不过这些人经过的地方经常有失踪案发生,有些人认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用修仙当幌子的拍花子,如果我是叶承楣,我必然会追着他们这条线不放。”
杨心问站在门口往里头喊:“需要我现在去盯叶承楣他们吗?”
屋子里点了灯,从里头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沉闷:“不必,这群人不知深浅,小心为上,我先用纸人盯着,若有变故再行动也不迟。”
“那我——”
“进来把清瞑诀背完。”
杨心问苦着个脸进去了。
按陈安道的说法,杨心问前些日子和深渊接触,多少会有些魔气的残留,这清瞑诀能提神醒气,压制魔气带来的狂躁邪念。
杨心问嘴欠道:“那这东西让正儿八经的魔物来念也能有效吗?”
刚说完他便暗道不好,这不是生怕陈安道看不出端倪吗。
陈安道却像是毫无察觉,兀自凉着药:“魔物本也是叫深渊堕化而来的,并非天生魔物,而大多入魔者本就是有意入魔,自然不曾想着压制。这清瞑诀有醒神的功效,静心诀,百忍诀,都各有锤炼精神体魄之能,若心志坚定,木干鸟栖,或许堕化也并非不可逆转。”
这话说的叫杨心问都侧目了。
堕化不可逆,深渊不可违,这两点莫说在修仙者当中,便是在下界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若有人对这两点有异议,那还不得挨个邪魔外道的名头?
只是他刚一侧目,便将这些给忘了。
方才在外面光线昏暗,他不曾看清,眼下在灯下才发现,陈安道的面色惨白如纸,眼底乌青,嘴唇上没有一点颜色,他本就生得白,眼下这模样,叫他闭眼躺棺里都叫人瞧不出端倪。
莫不是又发病了?
是了,他还在这煎药,想来是生了病,却又不曾与我说。
“师兄,你——”
“把药喝了。”
陈安道摸了摸药煲的外壁,觉得已经不烫了,便推到了杨心问面前,正色道:“趁热。”
杨心问大受震撼。
“这药……给我的?”
“你见了深渊,多有冲撞,这安魂汤是我陈家的秘传,你以后每月都需喝一煲。”
还他妈每月?
“不是……师兄,我这皮糙肉厚的哪用得着,你有这能耐不如给你自己号号脉,我现在眨个眼都怕你下一刻便倒地上了。”
陈安道不睬他,仍是道:“莫要多言,快些喝了,喝完接着背书。”
那药汁乌漆嘛黑,还泛着又苦又酸的气味,陈安道像是把世上气味最重的东西给扔进去了,连杨心问那么不讲究的,拿着碗也一时下不了嘴。
可是“太苦了不喝”这种孩子气的话,杨心问却又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他和那漆黑药汁上倒映着的自己四目相对了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喝下去了。
果然是又苦又酸!
杨心问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剪掉,只恨这药太多,难以囫囵一口全闷下去。
咕嘟了两口,他舌头已经麻木了。
喉头却忽然反出了一点甜来。
咦?
杨心问一愣,咂巴了下嘴。
还是那么苦,还是那么酸,可不知为何,他竟从中品出了点好喝来。
这好喝还不是寻常的好喝,像是沙漠的旅人尝到了一点甘露,像沿街的乞儿吃到了一口白面馒头,杨心问没留神便将整个药煲全部喝了个光,末了还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看向陈安道:“师兄,这药还有吗?”
陈安道的神色却是有几分复杂,看他这般饕餮牛饮,半晌别过眼道:“胡闹,药哪里能乱喝的。”
杨心问还要说些什么,陈安道却已经伸手要将那药煲那走。
甫一伸手,杨心问却瞧见了他腕上隐隐有一层白纱,刚要开口,却见陈安道神色一凛,转头看向了屋外。
“这二人当真……”
见他神色认真,杨心问也连忙站起身来,看向门外,低声道:“他们怎么了?”
“他们乔装打扮了一番。”陈安道本就很是难看的脸色现下瞧着更难看了,“混进那万般仙众里去了。”
第42章 天眼
叶承楣觉得想出这个主意的自己简直是天才。
“只要承认他们是对的, 那就是他们的同伴。”叶承楣越想越兴奋,“还有比这更好混进去的团伙吗?”
为生还有些犹豫:“可是这群人不知底细,万般仙众名气这么大, 也是因为各地有许多人接着他们的名头集会闹事,如若他们当真是万般仙众倒也算了,可要是顶着这名头行拐卖修士之事的暴徒, 你我二人这般深入, 怕是会有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为生一听叶承楣拽文就头皮发麻, 这人平时书念的不好, 一般拽不出几句像样的文来说话,一旦叫他拽出来了,那便是心里有了主意, 旁人便难以再左右他的行动。
他打定了主意要去, 为生又不能放他一个人去犯险,只能应了下来,再跟他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无论瞧见了什么撞见了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 见势不对立马就跑。
他们一边在这儿说着,那边彦页坐在桌子上玩他们给买的几块木雕, 都是这里的互市上卖的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但总归比那把剑更适合孩子玩。
“我们二人一同前去, 留彦页一人在家, 怕是不大妥当。”叶承楣走过去, 拿起一块木雕放在彦页的头顶, “不如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为生心道, 真要妥当, 你哪里能提出这样冒进的点子?
他面上不露, 只是伸手拿下了那块积木,递回给快被逗哭的彦页:“这地方乱得很,彦页一人自然是不大安全,所以我打算把剑身留下,做个封阵。”
叶承楣诧异道:“你如今能离剑身这样远了?”
“只要还在这镇子之内便没什么问题,倒是你,少了剑可切莫与人交手,万般仙众里会些邪门术法的人不少,若真起了冲突,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这话叶承楣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眼下整装待发,将身上显眼的法器都往袖子里藏,发现确实塞不下,便往为生的袖子里接着放。
为生长叹一口气:“我们日前那般招摇过市了,这万般仙众略一打听便能知晓你我二人的底细,你现在这般藏着掖着,又能有什么用?”
叶承楣思虑片刻,又让这不学无术的想出个成语:“财不外露。”
见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为生一时无语凝咽。
那万般仙众游街召灵大多是从黄昏时开始,日出前结束。二人小憩一阵,养足了精神,便准备前去卧底。
临走前二人还对彦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能踏出这剑封之外。彦页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对他们说的却能听得很明白,眼下便死抱着为生的剑,一边冲他们点头,一边高举着自己两只脚丫子在踏上学臭屁虫翻滚。
“这邪祟装得倒是挺像。”杨心问双手抱臂,站在屋顶上嘀咕,“真是豁得出去。”
“这魇镇成祟的时日约莫并不算久,眼下这模样,或许也有几分天性使然。”陈安道在这屋顶不敢站得太高,只能这么侧身坐着,抬头对杨心问说,“他们眼下离开,这魇镇势必会有所行动,你我二人需分头探看。”
杨心问本能地觉着那万般仙众邪门,却又觉得魇镇生得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曾目睹陈安道将颜为生降住的场面,陈安道也只与他说是操傀镇压,眼下那只傀还在外头镇着颜为生,陈安道又一副病发的苍白面孔,放他去哪边杨心问都不大安心。
没曾想陈安道却先说:“这魇镇乃是兵匣所成,招式诡谲多样,若被发现,你怕是应付不来,此番你先跟在叶承楣二人身后,去探一探这万般仙众的虚实,我点一纸——”
话说一半,他神色一僵,垂眼看向自己的柩灵,只片刻又抬起头,四平八稳道:“你借我些灵力,柩铃里的不大够了。”
杨心问目瞪口呆,忽而觉得叶承楣的计划似乎也没那么匪夷所思了。
“……师兄,你现在一没灵力二没体力,病发成这样你还想一个人去对付那魇镇?”
陈安道皱眉:“我没发病。”
杨心问都快气笑了:“你没发病你脸能白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不答,反而转到:“我并非去对付那魇镇,不过是暗中窥探罢了。你借我些灵力,我便可用仿影藏身术跟在他后面,哪怕是静水境的高人,也破不了我这术。”
这听着似乎略微靠谱了些,但也没有靠谱多少。
“若是被他发现了你怎么办?你根本跑不过他。”
“我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叫他发现。”
杨心问见他半点听不进自己说的话,心下没由来的一股邪气蹿了上来,一句“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已经杀到了喉咙,又让他硬生生憋了下去。
不成不成,自己这入魔还没两天,心气就成了这样,以后哪还得了?
杨心问拧过头,心里默背着刚学会的清瞑诀,一边背一边分神跟陈安道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师兄,实不相瞒,我看着那万般仙众便觉得诡异,方才做的噩梦里也有个自称什么什么仙的人,眼下着实不想跟他们混一起,反而是那个魇镇,大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哪怕被他发现了,且不论打不打得过,逃命的本事还是有的,不若你我换换,我去追魇镇,你去跟叶承楣他们?”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意,通篇下来没有一个字说了谎,只是最重要的部分叫他隐而不发。
陈安道闻言果然犹豫了。
“万般仙众形迹确实可疑。”陈安道琢磨了一会儿,“尤其是这些人,此时来此,万不能等闲视之。”
杨心问忙不迭地点头,瞧着甚是乖巧听话。
“这样吧。”陈安道说,“我与你同去探探那万般仙众的虚实。”
杨心问一愣:“同去?那魇镇该怎么办?”
“无妨,你且借我你额头一用。”
杨心问闻言蹲了下来,把额头探了过去,没曾想陈安道伸手便抽他的剑,食指在剑上轻抹了一下,霎时便留了道血口子。
“你——”
“别动。”
陈安道一手支着他下颌,一手在他额头上就着那血口子写画。杨心问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愤愤道:“你在身上多备只笔会怎么样吗?”
“符箓阵法都乃上请诸仙援手之法,寻常笔墨丹砂,如何比得了真血。”
“那也不过是效果差一些,没必要——”杨心问话说一半,那股血味儿忽而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他的鼻腔之中。
稀薄的,鲜红的,带着些许药香,在淡淡的苦味后是叫人血脉偾张的甜腻与勾魂。
一滴自他额顶流下,从鼻梁处蜿蜒,自他嘴边经过,最后悬至他下颌,半晌,轻轻滴落在杨心问的手背上。
杨心问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两眼发直地盯着手背上的那滴血。
“尽人事,听天命。”陈安道没有注意到杨心问的异样,一边写画一边说,“此术名‘天眼’只要你用其锚定一人,之后的六个时辰里,你便可随时动用灵力开天眼,一窥其当下的模样,只是此术极耗灵力,你需想好开合此眼的时机和时长。”
杨心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平息……静气……
定、定此身,安魂灵,忌……忌悲喜——好香——不、不是……好香好香好香好香——不对,舒……
绝对不可以!
杨心问死死地咬着牙,恨不能当下给自己两巴掌,把自己扇清醒了。
杨心问,你要不要活了,现在就想被他发现拿下吗!
拿下?他现在真拿的下你吗?
血腥气已经化作了实质的诱惑沁入杨心问的四肢百骸,连带着他灵魂深处都在共颤。
陈安道对你毫无防备,就在此时,就在此刻,一口吃了他。
别想,别去想。
舍不得?那便断了他的手脚,把他关起来,养着他,一点一点地吃掉。
闭嘴。
这是岁虚之中,没有旁人会来坏你的好事。
日沉西山,晚来风急。日间的那点余温像是倏忽间便被山岗上吹来的风涤荡殆尽,盛夏似鬼魅的骗局,唯有透骨的冰冷是此间唯一的真实。
陈安道在他额前画好了天眼术阵,刚放下手,便见杨心问蜷缩着身体,牙关紧锁,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指甲竟已深入了皮肉!
“你这是做什么!”陈安道忙伸手要去掰开他自残的手指,杨心问却猛地起身,兔子见了狼样的惊惧地后退。
“你……”
“师兄。”杨心问艰难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我晕血。”
……
陈安道:“……你什么?”
话一出口,陈安道却想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将自己渗血的食指掩进了袖子里。
杨心问将自己手背上那滴血狠狠地擦干,陈安道也将伤口遮了起来。再看不见那鲜红的颜色,杨心问稍稍平复了些,但是额上尚未干涸的血阵依旧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依旧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神志不清。
这血阵是万万不能留,可自己该怎么跟陈安道说,才显得足够自然呢?
刚刚脑子里进水说了句晕血,已经实属离谱,若寻不到个好说法,我怕不是要被就地正法。
“抱歉,没曾想你……晕血。”陈安道却忽然开口,随后便贴了张涤秽的符在他额间。
血腥味倏忽间便散去了。
杨心问长舒一口气,浑身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也猛地松了开来,险些双膝一软便跪在瓦上,一时间竟也没多想,陈安道怎么会真信了他晕血的鬼话。
陈安道借了块碎瓦,在黄纸上重新画了天眼术阵,贴在了杨心问的额头上。
杨心问心有余悸,有意摆出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模样,吹了吹那纸片,对陈安道说:“我这样瞧着倒真像被镇压的走尸。”
陈安道略微一怔,随即道:“别胡说。”
杨心问奇道:“怎么,师兄觉得不像吗?”
“不像。”陈安道的右手始终缩在袖子里,“噤声,他们来了。”
万般仙众自黄昏起便在镇上游街召魂,眼下终于到了客栈附近。
那片通红的灯笼宛如破碎的夕阳,映照着黑夜里的一角天地,也照亮了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第43章 走肉
叶承楣和颜为生的潜入几乎毫无阻碍, 他们事先准备的“在门派之中郁郁不得志”之类的说辞一点没用上,才刚透露出想要加入万般仙众的意愿,一个背着小孩儿的老妪便笑眯眯地问他们:
“二位仙友往后想管什么呀?”
那老妪上着缝补多处的碎花对襟短衣, 下着满是泥点的长裤,浑身上下透着些农妇的质朴,尤其是那始终笑眯眯的模样, 光是瞧着那眼角的褶子便能叫人想起家中慈爱的老人。
叶承楣略微一顿道:“管……管什么?”
她颠了颠身后的娃儿:“以后成了仙, 当然要管人间事。我们之中呢, 已经有管财的, 管学问的,管粮食的,管姻缘的……唉, 太多了, 老婆子点不过来,你说你们以后要管什么,瞧瞧有没有撞了的。”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试探道:“若是撞了呢?”
“哎, 撞了便撞了呗,这世上管粮的神仙难道还有人嫌多的?”老太太一笑, “但是给自个儿取的仙名可就撞不得了, 不然日后信徒拜神便要拜混了。”
这群人“高瞻远瞩”的程度令一人一剑灵大开眼界, 叶承楣七岁时苦恼自己日后成宗师时该取什么封号之事, 为生迄今都时时拿来打趣他, 这群人发梦却已经发梦到仙名上去了!
若非此情此景太过诡异, 叶承楣怕不是已经笑出了声。他顿了顿, 半晌也顺着他们的思路异想天开道:“那……我想管时辰。”
为生也福至心灵:“那我想管寰宇。”
这俩东西听着都虚头八脑的, 那老妪似乎没大明白, 但她听清楚了这两东西跟其他人的不一样,于是高兴地将灯笼提高了些,照着二人的脸道:“好,好,都是还没主的物什,眼下终于等到管他们的神仙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她身后的二三十号人闻言鼓起了掌,也说着“可喜可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一脸哭相,怒相,叫他们这声祝辞带上了些滑稽和诡异。
“那二仙友,又想取什么仙名呢?眼下咱的仙得先加个半,待得道升了天,咱们便能将这‘半’字给摘掉,成个真神仙了。”
叶承楣随口道:“那就半时仙。”
为生思虑良久:“我便叫半合仙。”
“好好,仙友,来拿灯笼吧。你们二位,再加上今夜我们还要另寻的一位仙友,我们便凑齐三十七人了。”
叶承楣知道他们要找的“另一位仙友”就是那凶命在外,可早几十年就被诛灭的凶邪。他一边提防着这些人胡言乱语的是想放松他的警惕,一边却又打从心底觉得这群人疯得不清。
分到了用细竹竿挑着的灯笼,他们便缀在了这游街的队尾,跟着其他人一起在这镇子上寻找“仙友”。
黑夜之中,远处的矮舍林立似墓碑交错,山间野兽的嗥叫回荡在风中,时而能见一点冰冷的绿光闪过,消失在苍凉如水的月色之下,小巷间亦时而能见黑影晃动,却叫人分不清是人还是过街的老鼠。
“那老妪背上的孩子,会不会就是他们拐来的?”为生将声音压得极低,混在那一片诵辞之声中,“我方才数过,包括她背上那个,这里总共有四个孩子。”
“通了灵脉吗?”
“没有。”为生顿了顿,配合拿诵辞声的停歇,待他们又开口时,才接着说下去,“不仅他们没有,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没通灵脉。”
叶承楣微微皱眉道:“当真?”
“不曾直接触碰,探得不一定准,但——应该没错。”
“若是连一个通了灵脉的都没有,这三十几个老弱病残,如何能拐得了修士?”叶承楣迟疑道,“我们莫不是探错了方向?”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至少先过了今夜再说吧。”为生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客栈,“彦页眼下应当也睡了,我们总没有现在回去吵他好梦的道理。”
“来都来了,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叶承楣说着,忽而转头道:“你说是吧,半合仙。”
或许是意识到这万般仙众里并无什么正经修士,二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为生见他一脸揶揄,显然是笑他给自己取的正儿八经的“仙名”。
为生先是尴尬地挪开眼,随即又针锋相对地接道:“正是如此,半时仙。”
“哦不,失敬,失敬,是‘北风擎天,沧澜可平’的长明剑首——破霸真君。”
叶承楣险些左脚绊右脚,直挺挺摔下去。
“……就这么个破名字,你都快念我十年了!”
“十年过去,这名字依旧不减我初闻时的震撼。”为生摇头望天,“破霸——听着便像是流星锤使得很好的仙师。”
叶承楣气急败坏地用灯笼去戳为生,当然——不能叫灯笼中的蜡烛熄灭,也不能叫旁人看见,所以要出招出得又快又稳;为生不肯叫他戳中,也不能大跳着躲开,叫其他人发现端倪,便也用手中灯笼格挡,同时顺势反击。
二人仗着一身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连拆五十多招。
为生到底化形时间太短,实打实地过招还是输人一截,三十招后便已经落了下风,待到第五十招,笼中烛火一晃,险些熄灭,叶承楣抓住破绽,将竹竿瞬间抽出,轻敲了一下为生的手腕,然后迅速串回灯笼上,期间灯笼下落不到半寸,属实是水平不明,花活层出。
若是真刀真枪,为生这会儿手腕已经受了重创,剑都要拿不住了,自然算输。
他收了手,老老实实道:“我输了。”
“承让。”叶承楣眉飞色舞道,“这样便是一百二十七胜三十一负十四平了。”
为生略显无语:“我化形第一天你拉我打的那三十场也算,真不要脸。”
“赢了便是赢了。”叶承楣浑不在意,刚打算说些“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之类的话,便觉行进的队伍慢了下来,连忙按下了打闹的心思,凝神注意着周围。
他们此前一直在这镇子最中间的大道上来回游走,这时却忽而停在了西面的空地上。空地是一处废弃的大宅前院,约莫是以前的乡绅所住之处,门前挂了牌匾,隐隐能看出一个“童”字。
院里还有些不曾搬走的假山石和盆栽,边上插着根铁杵,上面系着绳儿,绳儿的末端套着个圈,应该是用来拴狗的。
“这是块富贵地。”那老妪瞧着瘦小,没曾想背着个孩子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却一点不见疲态,“咱们方才叫了仙友,眼下便该请他入我们道众,老婆子瞧着这片地就不错。”
一位怒面青年走上前道:“是了,这宅子是童老爷的家,他从他太爷爷开始,便是这镇上最有钱的人了。”
二人闻言具是一愣,正在他们踌躇此时发问是否妥当之时,便听人群中另有一人问道:“半秤仙,你怎么知道这屋子里住的是谁?”
怒面青年答道:“因为我以前住在这镇上。”
“这镇子里的人不是全被毒死了吗?”
这问的忒不客气,叫那两个竖起耳朵听的居心叵测之辈都心惊肉跳了起来。
“……那阵子我与家人闹得不大愉快,当晚恰好逃了出去。”
人群便纷纷“哦”了起来,竟没有再行追问的,像是多问那两句不过是例行客套一下,实则本就没有多在意这事。
为生此前虽说不该查的太宽泛,但这送上门的情报,哪里有不用的道理。二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在今日散去之后,便抓住这个怒面青年好生详查一番,看看那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整个镇子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好了,咱这以后要成仙的人,俗世的事情少问少想。”老妪抚掌,“这片地大,大家按规矩,围坐到一圈,子时已至,莫要误了时辰!”
众人按着她的吩咐坐成了一圈。她也将自己背上的那个孩子放在了身后,似是没有将这孩子算作圆阵的一员。
叶承楣他们有样学样地盘腿坐下,将红灯笼放在身前。
“仙友,我们二人初来乍到,还不知这仪式要做些什么。”叶承楣有意坐在了那怒面青年身边,套近乎道,“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青年迟疑片刻:“不过就是接风宴的一些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
“接风宴?”
“吃些菜,喝些酒,再玩些助兴的,左右不过这些,待结束了,便有人能成真仙了。”
叶承楣心道你放屁,尤其是看着这青年一脸怒相地胡说八道,越发觉得荒诞。
“这位仙友,我方才便有一事不解。”为生轻声道,“你们为何人人脸上都一副夸张的表情,而且变也不变一下。”
青年眨了眨他愤怒的眼:“有吗?”
二人奇道:“你们竟没发现吗?”
青年摇头:“没注意,可能大家天生便长成这幅样子吧。”
哪有人天生长得一副讨债鬼的模样?叶承楣直觉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说不定刚才也是谎称自己是这镇上的人的。
“而且说什么宴饮,难道有谁带了酒菜不成?”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看向为生,却见为生惊疑不定地目视前方,脸色发白,鬓边隐隐发着冷汗。
叶承楣心里一紧,顺着为生的视线看去——却见那老妪方前背着的“孩子”,已然自己从包袱里走了出来,却是一对唇红齿白,圆脸细眉的龙凤童子!
男童面带笑相,扎着个冲天揪;女童面带哭相,梳着两羊角辫,二人正拿着一壶酒和一坛子咸菜,逐个分放在他们的面前。
“请仙宴,贪吃鬼,囫囵一口,吃着根刺儿。”
“刺儿长,刺儿尖,刺得喉咙两面穿。”
“穿得好。”
“穿得妙。”
“麻绳一串,钩上挂。”
“挂一个。”
“挂两个。”
“嘻嘻,嘻嘻。”
“挂成一串。”两童子的脸蛋上涂着的圆形腮红相对着,像是四个红通通的灯笼,“钓大鱼儿。”
第44章 巫偶
那俩童子一边唱着诡异的民谣一边上着酒菜,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快被他们唱没了。
“这些是什么?傀儡?你不是说没有通灵脉的人吗?”叶承楣整个人都有些许发慌,手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摸了。
越是灵活的傀儡,越考验操纵者对灵力的控制。这两具傀儡的动作比真人也不少了, 甚至还能完成“唱歌”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就算让霈霖仙人来都未必能做到。
“等等,别轻举妄动。”为生抬手扯住了叶承楣的袖子, “你冷静些, 那不是傀儡。”
叶承楣紧盯着那龙凤童子抹了一层石灰的脸:“那总不可能是俩真人吧?”
为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脸上的凝重丝毫不减:“那是两具走肉。”
走肉乃无灵之尸骸堕化所成。因为深渊只会被灵魂吸引, 所以走肉都不过是“顺带”堕化,一般多见于战场和饥荒之地。
可这两个走肉,模样只有五六岁, 显然上不了战场, 又圆脸肥腮,跟饥荒更是沾不上边。
剑灵天生灵体,对堕化之物最是敏感,为生的判断决计不会有错, 叶承楣不得不接受这个结论,而这也意味着, 他要接受另一个可怖的事实——
走肉会听从一个普通人的指挥。
从方才开始, 这两个走肉便在依照那老妪的吩咐, 给众人上酒端菜。老妪似乎挺心疼那坛咸菜, 见他们谁分多了, 还要“唉呀”两声, 让那俩童子快扒拉回一点来。
二人看着自己面前的咸菜和一盏兑了水的酒, 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布好菜后, 老妪也并未收回那两具走肉, 而是让那两个童子随侍一旁,而自己则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捧着酒盏起身道:“诸位仙友,今日是个顶好的日子,我们不仅又多了二位同侪,还请到了赫赫有名的人身剑鞘加入我们。”
“今夜在座的三十七位半仙,便要有人飞升成真仙,无论是我们中的谁叫了这好运,老婆子都打心底里高兴!这咸菜和女儿红都是老婆子亲手做的,当年逃难的时候都一路带着,今日眼瞅着要有大喜事,老婆子也不藏私,分给大家尝尝看!”
说是不藏私,其实藏得还挺多,且因为东西实在少,这顿“酒宴”没半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了。
其他人大多早有准备,又掏出了些窝窝头和馒头就这咸菜吃两口,只有叶承楣和为生跟那点咸菜干瞪眼,心说这群歪门邪道可真是穷酸得厉害。
吃自然是没什么可吃的,他们趁着这机会向那青年打听四年前的投毒案,可那青年只是摇头说:“那天我早早便趁着下雨离了家,我是在外面听闻那投毒案之后才回家奔的丧。”
叶承楣无法从他那仿佛粘在脸上的怒相之中窥得说谎的痕迹,只能又迂回到另一个问题上。
“我还听说,这镇子在投毒案之前,还陆陆续续发生过失踪案。”叶承楣觑着青年的脸色,“不知仙友可知此事?”
青年将手上的酒盏放到了地上。
那怒金刚样的脸上,终于有所变化——
那是一股更深的怒意。
“我知晓。”他说,“都是人身剑鞘干的!”
叶承楣和为生几乎同时开口:“人身剑鞘?”
这是怎么才能跟人身剑鞘勾搭上关系的?
“那、那人身剑鞘被诛灭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怎么会跟失踪案扯上关系?”
青年冷冷道:“那只是其他人以为它被诛灭了。”
连躲在暗处的杨心问和陈安道都忍不住侧目:他们可是亲眼看见了当年的失踪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来的什么人身剑鞘?
叶承楣:“难道他没有——”
青年熊熊烈火一般的怒容里生出了些泥泞的怨毒,就像是被火烧化后的胶质,被熏得漆黑,还带着恶臭,自火堆里慢慢流出,滴落。
“当然没有,它还在那儿!”青年捏紧了酒盏,“它控制了镇上居民的心智,逼迫他们去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杨心问纳闷道:“有这事儿?”
陈安道摇摇头:“没有。”
“那他瞎激动个什么劲?”
“思及故人,不愿忆之丑陋不堪,便横加掩饰,自欺欺人罢了。”
“他自己信吗?”
“约莫是信了。”
杨心问一乐:“真行,骗自己骗得那么真情实感。”
他们隐身在童家前院的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这寒碜的酒宴。就像为生所说,他们之中连个通灵脉的人都没有,跟踪和监视都格外简单,让杨心问都开始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群人叫人害怕了。
“魇镇那边还没有动静吗?”陈安道抬头问道。
杨心问眨眨眼,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符箓,半晌闭眼静神,诱导身上的灵力往这张符箓里钻,半晌轻喝:“开!”
符箓上的刻痕迅速开始变化,如银鱼在纸上游走,眨眼间便成了一只闭着的独眼的形状,随着杨心问的一声口诀,那独眼猛地睁开,杨心问的双眼则忽而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看见”彦页正坐在桌边,一只脚蹬在桌沿,另一条腿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手肘支在膝盖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着门口。
“如何?”
“还在屋子里。”杨心问说,“就是看着有点像死了婆娘的老大爷。”
陈安道无法对这个比喻感同身受,只能说:“没有离开屋子便不用看他,这术极耗灵力,先合眼吧。”
杨心问依言照做。待他收回来时,符箓上的眼也随之消失。
下面那桌“酒宴”已经进行到了饭后助兴的阶段。几人手上拿了快板,那老妪从那包袱里拿出了个破旧的巫偶,光是看着便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的玩意儿,童子将巫偶拿在手上,在众人的身后转圈。
“师兄,那两个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杨心问看着那两张一悲一喜的娃娃脸,“真是走肉?”
陈安道点了点头。
“走肉竟然能听人调配?”
“寻常自然是不行,我也只见过那些循着本能食人血肉的走肉。”陈安道蹙着眉,像是不大愿意提及一般,“可世间也确实有邪术能驱策魇镇和走肉,多年前以这邪术在仙门辟宗立派的也人也不少。”
杨心问吹着额前的符箓:“还有这种事,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那些人要不成了魔,要不成了祟。”
杨心问一口气险些吹岔了。
他干巴巴道:“这邪术……还有这种奇效。”
“事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因为邪术才成的魔,还是因为成了魔才去暗自钻研这等邪术。只是当时仙门肃清此派,应当已经将叫此术断了传承才对。”陈安道扶着屋脊,两眼紧盯着下方,“万般仙众却又是如何到手这失传之术的?”
没有人能给他回答,而下面的宴余助兴也已经准备好了,赫然是酒宴上最常见的击鼓传花。
唱词便是方才那召人身剑鞘的词,传的是童子手上的巫偶,那几个快板也正好用上了,瞧着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击鼓传花,只是这场面略微寒酸了些。
但叶承楣却没由来得觉得四周变暗了。
这废宅里本就没有光,他们视物,端看的是这灯笼里的烛光,眼下蜡未燃尽,如何会暗下来?
“仙友。”坐得离他们很远的老妇此时却忽然叫了他,“要成仙了,现下可不能分心。”
叶承楣茫然:什么成仙,现在不是要玩击鼓传花吗?
他和为生感到了这种隐秘的恐惧,二人下意识想挨得近些,却连动也没能动一下。
周围很安静,除了那唱词和快板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每个人的脸在红灯笼的映照下,都透着奇异的祥和,以及这祥和之后的死一般的平静。
孤月疏星,红光摇曳。
阴风借道,声如鬼泣。
叶承楣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正放着那形容古怪的巫偶。
这巫偶以稻草扎成,又裹上了一层麻布,草草地画过几笔,全然看不出人样,只隐约看出它狗搂着身躯,身后的一根稻草疑似是尾巴,比起人更像是只猴子,但难以确认,尤其是它还没有头。
他接过了巫偶,然后按顺序给了旁边的为生。为生拿了巫偶,却许久没有再传下去。
“这玩意儿瞧着就瘆人,你别拿那么久,快传。”叶承楣见他竟然拿着不放,忙推了推为生的胳膊,“别看了,这粗制滥造的有什么可看的?”
为生面色凝重,半晌还是把巫偶传出去了。
“你怎么了,那巫偶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生摇了摇头:“没有,那巫偶上干干净净,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只是它那个形状……”
“形状?”
又传出去了两个人,童子的唱调停了,巫偶落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手上。
“承楣,你可有听说过无首猴?”
第45章 梦不醒
“鼎中猴乃是陇州一带的祭礼, 将六只猕猴,和一个与猴子一起长大的孩子分放进鼎中,以薪火煮之, 因为周身太烫,他们便会不受控制地蹦跳起来,形似舞蹈, 专事解舞的坛婆能读懂这舞的意思, 他们相信, 这种舞蹈能预言来年的收成。”
“为何要往里掺个孩子进去?”
“这个孩子正是要害之处, 他自小与猕猴混在一处,不知自己是人,见其他猕猴在鼎中尖叫起舞, 他也会以为自己受了这样的折磨, 一并跳起来,实则只有他所处的鼎里温度烧不死人。惊惧之中,他的口耳便能通灵,知晓天道之事, 又将这事经舞蹈让坛婆知晓,坛婆解舞, 便能知来年收成了。”
陈安道说完, 神色却越发凝重:“你怎会做这样的梦?”
杨心问尚且没把自己梦中看到的假陈安道, 以及自己一剑捅了假陈安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这鼎中猴一事, 便已叫他觉得格外心惊。
“师兄。”他只觉心中不安, 在他的灵脉里盘桓的那股浊气也像是有些躁动, “这万般仙众……可是和深渊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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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见那拿着拿到巫偶的大汉眼里一阵狂喜, 几乎要将他面上的悲相都破了。
“成、成了?”大汉颤抖道, “这么多年……婆娘……儿子……瞧见了吗,我终于要成了!”
为生难以将视线从那人眉宇间的喜庆里抽出,像是微微移开眼,便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般。
而在场的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他有这种感觉,连叶承楣都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无首猴是什么?”
为生犹豫片刻,回答道:“无首猴……是我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怪物,传说他无头而能活动如常,夜夜生梦,其梦乃预知梦,能言吉凶。”
“你是说那巫偶扎得是你说的怪物?”叶承楣困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用意吗?”
那大汉脸上的痴态愈盛,几乎叫为生觉出了一丝害怕。
“那小说里,无首猴本是有头的,不仅有头,还能通人言,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并且与一位刀客是至交。他那朋友侠肝义胆,不愿明知有灾而冷眼旁观,于是每当它的梦中生祸,刀客便想尽办法去阻止这祸事,虽偶有力所不能逮的,还是救了绝大多数的人,人人感念这猴和刀客,一人一猴在当地也逐渐有了些名气,那猴更是被当作灵物看待。”
为生说得又快又急,不知是在说给叶承楣听,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没多久,便开始有人觉出不对。”
“不对?”
“虽然那刀客按着猕猴的梦救了绝大多数人,但死的人还是太多了,没能预知到的祸事,预知到却没能救下来的人,镇子上死的人比往年更多了。”
“当地的居民很快就发现,发生在他们身边的各种天灾人祸,是别的镇子的千倍百倍,而且许多灾祸格外离奇,根本不是寻常会发生事情。”
为生一边说着,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滴在他青翠的外衫上,然后迅速晕开,将那翠绿染成藏青,在红灯笼的光下,瞧着却成了暗红色,似一点干涸多年的血迹。
“于是镇上的人便不再将他们当吉兆,而是灾物,甚至绑了那只猕猴,要驱邪三日,再将它于驱邪鼎中煮成烂肉。”
“第一日,猕猴滴水未进,又被跳大绳的泼了满脑袋的香灰,它做的噩梦里,土地干涸,田里长不出水稻,只长出了如香灰样的毒虫。”
“梦中场景果然在第二天便实现了,镇民惊惧,要剪了它的舌头,它的刀客朋友拦了下来,愿以身代之,在它面前被剪了舌头。猕猴当晚又做了噩梦,梦见一妖异,千手千足,一颗头生了几十张脸,在镇中肆虐,凡是让他抓到的,都被剪了舌头,寻常人大多没有挺过来,镇子里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叶承楣:“世间哪里会有这种怪物?”
“这梦却又实现了。”
叶承楣终于听出了不对劲,骇然道:“难道那梦——”
为生点了点头。
“刀客也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于是第三日,他亲手点着了火,要将那猕猴杀死。猕猴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逐渐升温的水里,迷迷糊糊做了最后一个梦。”
“它梦见自己在鼎中被煮,手上却还有一个鼎,鼎里有它的刀客朋友。它担心刀客被和它一起煮了,于是将手中的鼎高高举起,哪怕自己快被活活烫死,也不肯松手。但是刀客的手里还有鼎,鼎中还有其他的镇民,猕猴要撑不住了。”
“梦里的刀客对它说,拿他们这些鼎和人当作台阶,你自己爬出去。”
“猕猴不愿意。刀客又说,我们是要杀你的人,我们之间有天大的仇怨,我们不愿与你这个妖邪死一块,更不要被你搭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不要闷得我们一身猴骚味儿。”
“猕猴崩溃大哭,它的眼泪滴水成冰,竟生生哭凉了沸水,却又将刀客和其他人哭得冻成了冰雕。它在荒唐的梦里醒来,便见眼前当真是一块巨大的冰雕,那些冰人被冻得失心疯,有人笑有人哭,形态各异地冻在其中,它的刀客朋友也在那里,神色平静得跟它梦里的一模一样。”
“虽然只有七八岁幼童的心智,猕猴却也终于明白,它从来不会做什么预知梦,而是它做的梦全都会成真,它害人无数,还害死了自己的刀客朋友,终于再受不住,不愿再做任何梦,便抽了刀客的刀,砍了自己的头。”
语毕,为生长出一口气。
他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在看到那巫偶的一瞬间便想到了这个故事。
“万般仙众的人在做的事,就像在仿着这猕猴所为。他们不要修炼,不要通灵脉不要吃仙丹,只盼着心诚则灵,想跟那猕猴一般,将梦中事当了真,便能飞升成仙,尽斩凡尘。”为生揉搓着自己的衣袖,“如若……如若真叫他们成了——”
眼见他又要陷入深思,叶承楣忙伸手拉住他:“为生,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老妪的童子蹊跷,方才拿了巫偶的人也言语癫狂,这群人恐怕不是泛泛之辈,你凝神静气,不要再想些不相关的了。”
不相关?
为生抿着嘴唇。
当真不相关吗?
那拿着巫偶的大汉端着酒盏,嘴唇轻颤,颠三倒四地说了好久,才像是终于顺了气,找回了些说人话的灵感,嗫喏道:“我、我等这天,已有、有十几年了……”
“我曾居萧阳,是忘泉门的地界。那里气候湿毒潮热,常年瘴气环绕,我祖上有罪过,被流放到那儿开垦荒地,若开不出百亩田地,便永不可离开。可那丘陵小山之地哪里开垦出百亩良田?于是祖上的债代代传下来,要我们学愚公,学精卫,要我们望山跑死马,这辈子不得翻身。”
“我日子过得没有盼头,还连累着婆娘儿子都过得苦,眼见着这驴拉磨的畜生日子总有一天也要落在我儿子头上,却遇到了个忘泉门出来的修士。他与我说,我儿子只要能成修士,拜入忘泉门,那便算脱了凡籍,再不用偿祖上的债。”
大汉目露精光,一双牛眼在红光下如裹了血的珠子,他的脸上那悲戚肃穆像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生死债,眼里的狂喜却又像是这生死债利滚利出了个泼天富贵,他孙子的孙子都不用再愁了。
“修士要带走我的儿,带他去寻大造化。家里婆娘不懂事儿,硬要挡我乔家的仙缘,修士告诉我,我婆娘不是我婆娘,是让妖怪李代桃僵的,我一眼便知她是妖怪,抄起板凳把她打死,那妖怪死了也不曾露出真身,真是好邪一玩意儿,好在我乔家有机缘,不然当真着了它的道!”
他一边说一边腾挪着双手,破烂的衣衫是他信念的旌旗,迎风招展的每一缕布条都写满了他的“绝不回头”,每一点污垢都盈满了他的“不敢回头”。
为生和叶承楣都面露悚然与沉痛,但那大汉不要沉痛,他要他的大造化。
“我儿一走便走了许多年,想来是已经成了真仙,再难下凡瞧瞧他老子。我心里高兴,只有周围一群心怀妒忌的烂货不知消停,天天跟我说那修士不是仙人,我的儿子是让人拐了,眼下说不定早死了。我气得紧,恨不得抽烂他们的嘴,那之后便日日夜夜想要带儿子回来给他们看看,我的儿子是成仙了,他梦里都告诉我了。”
“那些人不信,我儿子也不入他们这些俗人的梦,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成仙,待成了仙,我就能给他们托梦,告诉他们少他妈狗眼看人低!”
大汉的眼此时却也像是要哭出来般通红一片,他好糊涂,他好清楚,再没有比他更会装疯卖傻的高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庆祝他就要得道升天,庆祝他就要脱离苦海,为生在那片掌声中听到了诀别的声音。
接着,那大汉仰头看天,乱发迎风狂舞:“我为半命仙,不是乔家郎!今生前程在天,不在那山陵毒瘴之地,儿啊,我上天来寻你了!”
言毕便自腰里取出一把刀来,利落地抹了脖子。鲜血如泉涌,周围掌声如雷鸣,酒盏坠地,喝干的底儿没有一点残留,干净得不给这大地留一丝酒气,碎裂的刹那,敲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的一点动静。
第46章 海中仙
叶承楣和为生根本来不及阻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逐渐流向他们的血迹,掌声渐息,那自刎是何其精彩的幕间余兴, 可也不过是幕间余兴,他们的酒宴还有很长,巫偶在再度响起的快板声里, 自血泊中被捡起, 递给了下一个人。
为生把成剑百余年的力道都用在了拉住叶承楣身上。
“他们……他们这是诱杀……这群邪魔外道——”叶承楣的眼红成了兔子, 他被为生拉着, 险些要搭上一切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恶人拼命。
为生恍然间觉得自己犯了错,犯了个大错,谁都可以来查这个案子, 但是叶承楣不可以。
叶承楣这个人天生见不得苦难, 谁的苦难看在他眼里,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难,他学不会落井下石也学不会事不关己,蚂蚁死得惨他都要猛擦一把眼泪, 如若不是生在圣女一脉,那他便是个该参禅诵经的命。
这样的人如何能见这世间丑恶, 如何能叫他卷进这人吃人的阴谋之中?
万般仙众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齐齐扭过那一张张表情分明如假面的脸看向他们, 蹦跳着的两具走肉也停在了他们身后, 从他们头顶探过脸来, 脖子拧成了陡峭的崖壁,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拉扯。
“怎么了?”
童子的声音稚嫩清脆似银铃。一个问完, 另一个又问, 而后那些万般仙众也问了起来, 巫偶还在传递,唱词却俨然成了一声声的“你们怎么了”。
“承楣,算我求你。”
为生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不要管这群人是谁,不要管那些失踪案到底是谁犯下的,他只想带着叶承楣安安全全地离开,带上客栈里的彦页,他们三人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约莫是他脸上的神色过分怆然,甚至带上了些惨烈,叶承楣再不敢挣动,害怕再一乱动会把他的剑灵扯得支离破碎,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已经流到他面前的血。
这群人决计不能留。
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一群狂人聚在一起,以疯魔养疯魔,以癫狂养癫狂,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旁人的命当命,为着可笑的人事去死,为着可耻的癔症害人。
他绝不能叫这些人再去祸害他人!
为生与叶承楣靠得很近,几乎是个相互依偎的姿势,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
而那巫偶不以他们的心志转移,它还在众人的手里穿着,这次停下时,它落在了一个妇人手里。
妇人惊喜万分,脸上的惧相也淡了些。
她伸手挽了挽自己耳边的碎发,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带了些热汗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俺、俺是住西岸口的渔村的……”妇人说话颤颤巍巍的,带着些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话的拘谨,“俺爹、俺男人、俺儿子,都是搁哪儿出海捕鱼的渔夫,鱼捞上了,俺就拉着去卖,每月的两次集市都能卖好多,咱家不富贵,但日子过得也是很好的……”
她的脸上是惊惧不已的表情,似乎无时不刻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过境的候鸟西斜的风,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在雕刻着她的恐惧,只有这段往事能叫她稍稍感到一丝的心安。
也就是这如柳絮般飘渺的心安,也在倏忽间飘散了。
“可是后来,官差来赶俺们村的人,说是有仙家要圈这片海来修炼,咱们不能再待那儿了。村里的男人没有答应的,咱们靠海吃海,拜的是海里的神仙,会的本领跟营生全是这海里头的,哪能离开呢?咱们人多,官差劝了两次便再没来了,俺、俺那时……还以为是他们怕了咱呢……”
妇人的手抓着她自个儿的衣角,一开始原是用来擦汗的,但是眼下却已像是再松不开手,略一松手,她那颤生生的魂魄便要随风飘远去了。
她低着头,只敢看着自己泥泞的鞋尖。
“然后他们就来了。”
“一个个的,能飞天,能御剑,捞鱼都用不着沾水下网,往海里一指就是一声巨响——真气派啊。”
真气派啊。
真了不得啊。
“我们都在那儿看傻了。那天本就是出海的日子,男人大都不在,主事儿的就只有一个村长和李家的小花儿,村长也跟我们在一块看,只有小花儿觉出了不对,叫我们赶紧跑。”
“小花儿能干,懂事,还是我们村里最会操船的女人,平时都跟男人一起下海的,只是那天来了月事,才留在了岸上。”妇人摩梭着手,仿佛那双手沾了淮山的皮,瘙痒难耐,扣挠的声响连坐在远处的为生都能听见。
“她说天色不对,风向不对,海流也不对,要各家的人都带着细软跑。俺们都想听她的,可那天家里的男人都在海里,俺们跑不远,只是让花儿赶着上了附近的小山头,从那儿还能看见家,看见不远处的海面。”
“俺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大的浪。”
她的手停了下来。
“跟天倒了样的,几十个人垒上去都不如那浪的一半高。那浪又高又长,朝着整个海岸铺天盖地而来。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怕,也不晓得叫,只有小花儿气疯了,她说那群修仙的在杀咱们的海中仙,护佑了咱们祖祖辈辈的海中仙。”
“俺没出过海,也没见过海中仙,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事儿,海中仙大如小岛,从不近岸,但能保海平,保天气,从俺太爷那代,就没怎么出过大海难,都是海中仙保佑的。”
“他们要杀海中仙,那就是要咱们的命。俺那会儿还没想明白,却看见密密麻麻的船往海岸边漂,俺瞧见了,大伙儿的都瞧见了,那些船有的烂了,有的翻了,有的还规规矩矩地像是没事儿,但里头没一个还有人的。”
妇人顿了顿,声音越发尖锐了起来。
“那时候俺才终于明白生了什么事儿。”
巨浪擎天,乌云密布,海流湍急,那翻了船的哪里还有活路。她们就站在那小山坡上,看着自己的家人葬身海浪之中,看着自己安稳的人生被撕扯出一道再补不上的裂缝。
“带着孩子的女人大多跑了,留下来要跟他们拼命的,都是些一无所有的女人。”妇人双手捂着脸,颤抖道,“俺也啥都没有了,但是俺不敢,俺好怕那浪把自己卷进去,好怕那些人金光闪闪的剑,俺没胆量跟他们拼命,只敢跑。”
“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那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渔村,每月的集市都要赶好远的路才能去,俺跑得比驴子要快,比其他带着孩子的女人都要快,等俺停下来时,连浪花的声儿都听不见了。”
“俺逃出来了,再听见俺故乡的事儿,便是说海怪作祟,那群修仙的前去镇压。可闹事的分明是他们,如何就成了海中仙的错了呢?俺想不明白,俺不聪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可俺想村子恢复原状,俺想回家,大师说成了仙就能回家,今日俺终于要回家了。”
她说得越发急切,那巫偶被她捧在怀里,上头鲜血淋漓的,她也不嫌弃,像是想要将它缝进胸口那般珍视。
妇人擦了擦手——她似乎一紧张便要流手汗,这是她这辈子最要紧的一刻,她怕手心滑腻得刀都拿不稳。
她自衣襟里拿出了把刀。那刀又旧又脏,还隐隐有些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用来杀鱼的刀。
“俺、俺是半海仙……”她抓着那刀,先是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害怕力气太小捅不进去,又在自己喉咙上碰了碰,似是被那凉意吓到了,最后伸出了手腕,刀子在手腕上滚了两滚,连点血都不曾见。
她害怕了。
恰在此时,周围又响起了掌声。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那鼓掌的人为的是什么。
但掌声如雷,将妇人高高地架在那里。没有人要她自戕,更没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可那掌声连绵不绝,每一下都仿佛鼓点般敲进人的心里,敲碎她的退路。
她惨白着脸,夜间的风吹得她生冷。
内陆的风不比海边,那么轻柔,却又那么阴冷。
她怕了大半辈子,如今该成仙了,如今要回家了,怎么还能这么胆小。
哪怕就一次,她想跟小花儿一样勇敢。
“俺是——半海仙——不是、不是窝囊废——”
她的胸中像是忽然涌进了万般豪情,连手都不颤了,抓着那把刀,与刀上自己那锋芒乍现的眼相对,接着猛地往自己胸口扎去——
“锵!!”
只听一声刀刃相撞之音,她手上的钝刀猛地飞出,在空中旋了十几圈,扎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中。
“你若真不是窝囊废,就去寻了当年的仇家,鱼死网破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叶承楣眼中怒火滔天,他再忍不住,也不打算再忍,自袖中掏出雀骨扇,只一下便扇得那钝刀飞了出去。
“捅自己算什么本事。”
他骤然发难,万般仙众具是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妇人没了刀,一时怔在了原地,方才鼓起的勇气本就是打了气的皮球,倏忽间便要散了。
夜里的风越发大了,犬吠狼嚎自远山翻来,吹的那灯笼里的光也似鬼魅般摇曳。叶承楣一手执扇,一手开始从袖中接着掏法器,一一佩上,而后才睥睨着眼前这群人,恶狠狠道:“一群蠢货,被拐了还帮人数钱,她说成仙就成仙,世上若有此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你们!”
第47章 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走肉童子自茶案下翻出两柄银刃,手腕一抖便已冲他杀来。
叶承楣和为生早防着他们,为生也自袖中落出根毛笔, 那毛笔是叶承楣的法器日月鉴天笔,其实是用来指路的,但眼下形似长剑的法器也只有这个, 为生没得挑, 只能执笔与那两道银刃相交, 笔尖甩出的墨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们已是起了决一死战的念头, 谁知那群人却只是略略一顿,由着他们和两具走肉相斗,扭头却继续鼓掌。
还有人将另一把刀递到了那妇人手上——赫然是那老妪。
“你啊, 就是胆太小了。”老妪瞧着妇人脸上已经鼓不起半点自刎的狠劲儿, 连她的刀也不肯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好的事儿轮到你头上,你竟也接不住。”
“好什么好!真要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难为叶承楣百忙之中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说教一句, 他一个剑修,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 已是他平日纨绔作派的日积月累, 真说要打出什么名堂, 那是纯粹的强人所难。
眼下他不仅要对付冲自己来的那个走肉, 还要一边掩护拿个指路笔勉力招架的为生。那俩走肉还要死不死的配合默契, 踩了个双人剑阵来围他们, 叶承楣头上的芠冠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杀招, 再来两下这祖传的法器就该寿终正寝了!
“这样下去不成!”叶承楣当机立断, “你带着那妇人走, 我来收拾这俩邪祟!”
为生不会说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当下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需要叶承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护着,他只在周围扫了一眼,便抢出个空荡冲着那妇人奔去。
走肉扭身便是一枚追魂钉,为生将手中笔一转,在身后化力推出,而后足下不停地抢至那妇人身前。
看着那妇人面前的老妇,为生心念一动,抬手夺下老妪手上的刀,一手扣住老妪的咽喉,冲着那朝她奔来的走肉一声厉喝:
“给我站住!”
那走肉果然足下一顿,不动了。
“承楣!”眼见这挟持有效,为生忙冲叶承楣喊,叶承楣立马会意,引着另一个走肉也往这边冲过来。
场上一时形势剧变,为生挟持着那老妇,两个走肉便站在一旁不敢上前,那要成仙的妇人瘫坐在地上,再没敢说一个字,其他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算没有接着玩他们那遭瘟的击鼓传花,唯有那个怒面青年还在兀自唱着。
“清风过岗……”这世上像是没什么能阻止他一样,“拜狐狸仙……”
而在他们打得生生死死时,杨心问也沉下了声,自天眼看见了彦页的异动。
“师兄,他拿着剑往北去了。”
“北边并非镇子的出口,也不是长明宗的方向”陈安道心念一动,“他是去见人了。”
“见谁?”
“此事最蹊跷的就是那个魇镇,他是于明仙人设下的三元醮祭眼,却自发地跟圣女一脉的人接触,导致最后三元醮没成,却成了岁虚阵的阵眼。”陈安道深思道,“可按他自己的说辞,连那岁虚阵也并非他意料之中的,那这其中——至少还有两方人马,在于明仙人的眼皮底下浑水摸鱼!”
杨心问眼见着那魇镇轻巧地翻过了几户屋顶,踏风般朝着镇北的小破屋飞身而去。那屋子远看破败无人,可从窗子里却漏出了点点微光。
屋里果然有人。
彦页从架起的窗户跳了进去,杨心问借着他的眼,看见那屋里有一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颐,借着桌上的烛光看着手边的书。
尚不曾看清那人的脸,杨心问便已是一身冷汗!
那人一袭白衫,外笼青纱,前额的发让一只鸦冠束在脑后,飘带也规规矩矩地被压在发冠下,水葱样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让微黄的纸称得更是晶莹剔透,像是听到了动静,方慢慢抬眼,看向了来人。
那俨然是陈安道!
杨心问面色铁青地看向面前的陈安道,两者从模样到发饰没有一丝区别,若非那个陈安道坐姿松散,歪歪斜斜地半趴在桌上,他几乎要对面前这个心生疑窦了。
“师兄。”杨心问的脸色难看至极,“我怕不是还在发梦……”
而那彦页坐在了“陈安道”面前,翘着个二郎腿,一副相熟的模样。
“帮个忙。”彦页没有一句客套,径直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两条腿架着,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童家宅子里那两个人是我的。”
“陈安道”合上了书,示意他继续说。
“那两人我要带走。”
“带去哪儿?”“陈安道”问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吃掉?”
“你管我带去哪儿,你只告诉我,你放不放人?”
“陈安道”闻言失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人贩子,我这儿向来是想来的人来,想走的人走,我今日要见旧友,那两人不愿留,走了便是,还来威胁我做什么?”
彦页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打着转,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一时有千百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
“你养的那两个宠物有这么乖?”
“宠物?”
“那两个走肉!”
“陈安道”恍然:“你说金娃和银丫?那我便不清楚了,他们也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我怕是管不好了。”
彦页“砰”得一拍桌子,一时间凶光毕露:“你耍我?”
“在下不曾戏耍于谁。倒是阁下,背叛旧主,投我门下,眼下却又有了别的主意,要救那两个饵料,这叫我该作何感想?”“陈安道”将台上的油灯点得更亮了些,“是信你一介魇镇生的天生祟物大发慈悲想救那两人,还是怀疑你朝三暮四,又要改投旧主比较合理?”
灯花怦然轻炸,碎出了个剑拔弩张来。彦页的眼里显出重瞳,像是两颗并生的蛇头在互相撕咬挤压。
就在杨心问以为这俩邪魔外道要掐起来时,那假陈安道却忽然毫无阴翳,雨过天晴般笑了笑:
“不过,我这人向来不爱勉强。你若是有了别的主意,那便有吧,我总不能强迫你按我的心愿走。”
彦页微眯着眼,手指摩梭着为生的那把剑,脸上的凶相却倏忽间随着对方的语调变了,叫他整张脸都成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端看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来决定是要抽剑还是赔笑。
“我随你去一趟,那俩小娃娃虽然调皮,但见了我,应该还是有些规矩的。”假陈安道说着已经起了身,捻灭了那灯,“况且这时辰也该到了,若我那旧友还在此地徘徊,眼下应该已经叫仙众们请到了。”
二人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便连过街的老鼠都不曾惊动。而童宅门前的僵持却已有了松动,金娃那早八百年便已经该腐烂的脑子里转出了别的主意,他不想叫老妪身死,但他似乎更不想让叶承楣和为生就这么逃出生天。
见为生带着人质要退,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硬生生将脖子扭了一整圈,绑在冲天揪上的红绳忽而就飞了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根轻飘飘的绳子甩得出的力道,叶承楣什么也没看清,只是下意识地抽扇挡在为生面前,却听几声碎响,那红绳上竟是绑了几根银针,其中一根刚好避过了扇骨,刺破了扇面,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扎!
叶承楣吃痛,连忙换了手执扇,可破绽已出,断没有当作无事发生的道理。
两只走肉顷刻间成合围之势,而那老妇也是真真不怕死,对着为生的手就是一通不要命地撕挠,就差下嘴去啃,为生一时间没法在制住老妇的同时去防那夹道的利刃。
叶承楣受了伤的手也抬不起来——只听一声闷哼,为生的侧腰生生被扎出了个窟窿!
“为生!”
叶承楣眼见那走肉还要在为生体内拧刀,直接一头往那走肉身上顶,刚顶它了个措手不及,又一脚踹了出去。
那走肉灵巧,也异常的轻,这一脚直把他踹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径直要往墙外飞。
他那配套的妹妹也不太客气,竟是从反方向踢了他一脚,异常粗暴地截停了他。
方才分明还算高下难分,叶承楣他们甚至还略胜一筹。可一旦挂了彩,形势便大不相同,这俩走肉无生无死,脖子断了都只能算轻伤,可他们不过中了两招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为生的伤势不轻,叶承楣刚才中招的那只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估摸着是针里混了毒,眼下有芠冠镇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可那芠冠怕是全场负伤最重的,随时都能寿终正寝,连带着他们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要一起被人七进七出。
“跑!”
眼下拉开的距离根本不够他们跑的,可至少这样听起来能活久一点。
两人一个抓着老妇,一个拎着那瘫软在地的妇人,冲着反方向奔去,眼前却忽然现了一个黑影,骇得他险些没把那妇人给扔出去!
咔嗒。
咔嗒咔嗒。
叶承楣一开始以为那是牙齿相磨的声音。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
但他很快就看清并非如此,那是人的大腿骨与颅骨相撞的声音。
“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
百具?千具?甚至更多?
到底是多少具碎尸方能拼凑出眼前这巨人的,叶承楣数不清,也不愿再数,他被那扑鼻的腐臭味淹没了心智,叫眼前这仿佛残忍的具象化给撕碎了意识。
那巨人的“脚底”还在叹息,只剩半张脸的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被上方不知谁的大腿骨顶的生疼,在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那是移动的尸堆,是死得不干不净的万人冢。
呼啸的山风终于吹灭了一盏灯笼。
“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第48章 千面人
“这便是……”叶承楣嗫喏着嘴唇道, “人身——”
“是人身剑鞘!”
却见那万般仙众组成的圆阵里豁然跳出了两三个人,紧接着林子里竟也钻出了几人,将那尸堆团团围住!
七人的剑阵显然是早有预谋, 叶承楣虽然搞不清情况,还是下意识开口道:“连灵脉都没通,你们以为自己打得过这玩意儿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个笑面青年喝道, “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的邪术有千百种之多, 哪怕我们能学会其中一种, 也再不用受修习之苦也能万人之上, 怎么,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便是这些修士来这全是死路的镇子的真相!
他们听闻了人身剑鞘出没的传言,便千方百计地掩人耳目进入这镇子, 甚至不惜混进万般仙众里, 也要碰一碰这传闻中的邪术!
叶承楣气急:“你知道如你这般送死的有多少人吗!”
“那是他们废物!”
七人起阵,叶承楣一眼便看出其中只有三人通了灵脉,另外四个不过是学了几个招式,能踩两个步伐的花架子。
哪怕是对上自己, 叶承楣不用十招也能把这破剑阵干趴下,更何况那个浑身邪气的人身剑鞘?
剑阵上压, 那尸堆不躲不闪, 疑似头的部位有四五个下颌, 正在互相挤占着位置, 用嗓子眼“看”向那剑阵。
“是天罡步。”尸堆中不知哪张嘴开口道, “是天罡步。”
“胡说, 分明是九曲连环步!”
“是乱魄剑阵!”
人身剑鞘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而当那剑阵终于杀到眼前, 为首的长髯公猛地将剑捅进了其中一张人脸里——只听噗呲一声, 那人身剑鞘竟是不躲不闪,随即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中了?
长髯公脸上一片喜意,可片刻间又笑不出来了。
他的剑被缠了进去,连带着握着剑的手也被缠住了。
为生忙冲他喊道:“快松手!”
“嘻嘻,中了,中了!”人身剑鞘的几张脸嬉笑道,“他捅坏了一张脸,咱们该有新脸了。”
“他的脸不好看。”
“但他的胡子不错。”
“我不喜欢他的胡子。”
他们嬉笑着,同时从尸堆里伸出了无数只手,抓住了那长髯公。
几人连忙挥剑去砍,却是越砍越多,越砍越密,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脚,有些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甚至有手抓住了他的胡须。分明近在咫尺,可他的同伴却没有任何办法将他带出来!
惨叫声回荡在旧宅之中,而就连那惨叫也很快便如沉入泥沼的石块,再听不见了。
这人身剑鞘竟是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个人!
一时间没有人再动,只有那怒面青年不知死活地跑出来,冲着那人身剑鞘喊道:“是你!是你这邪祟控制了我爹娘的心神!是你要害死那些人,是你杀了我们整个镇子的人!”
叶承楣眼见着人身剑鞘又开始冲他笑,抬手便要去拦,为生猛地一拽他袖子,厉喝道:“趁现在,我们快跑!”
那怒面青年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世上最称职的诱饵也莫过于此。叶承楣哪里能对他袖手旁观,可为生腰上的伤眼下连血都没止住,他更不能让为生继续留在这鬼地方。
不过片刻的犹豫,那俩走肉竟是又要上前!
“你先走!”叶承楣开扇断后,那俩走肉同时拧身冲他身后而去,双手一合,从掌心兀自生出百枚银针,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扇得干净,叶承楣索性拿肉身去挡,一时间被扎了几个眼也数不清,趁着还没全麻,又运出一口气将银针轰出,直追那俩走肉而去。
只见那金娃的嘴一张一合,竟是忽而喊出了:“救我!”
人身剑鞘轰然散去!
千万碎肉在疏忽间迸裂,每一块碎肉却还像是被无形的筋骨相连,空中井然有序地排列成阵,无数张嘴和无数只手脚兀自狂欢着。
他们如一张铺天盖地的血网将夜空都切割成小块,网下却有着如实质的重压,仿佛倾倒了一整座山压在一群虫螽之上。
所有人在此刻都轰然跪地,在那重压之下,他们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银针在瞬间便粉碎成了尘埃,可那尘埃也无法随风而去,而是被一同压在了地上。叶承楣几乎觉得自己的脊骨都要被压断,为生更是紧抱着受了伤的侧腰,连闷哼一声都做不到。
死亡从未这样接近过。
不成,要死,要死!
叶承楣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踩扁了,他四肢开始泛麻,呼吸只出不进。
他抬手取了自己的芠冠,拖着半残的身体往为生那边爬去。
“为生……戴上……你戴上——”
取下芠冠的瞬间,他便感到连脑子都开始充血,眼球被挤压着,方才被压制的毒素顷刻间冲向他全身。
芠冠还没碎,还能撑一会儿。
再撑一会儿就够了,只要撑到为生能戴着它离开就够了。
“快走,为生……”叶承楣的嘴角开始渗血,他分不出那是内脏里被挤出来的还是他齿间咬出来的,叶承楣将为生的发攥在手里,艰难地将这冠给他戴了上去。
“承楣啊……”为生缓缓地将脸抬起来,有些为难地冲他笑,“我已经不成了,你快走吧。”
“剑身不毁,剑灵不灭。”为生腰间的血像是要流干了,“不过再睡个几百年……你带着彦页好好修炼,再等等我——”
“哇啊。”一道童声在他们耳边响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叶承楣猛地抬头,却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他面前。
那高个儿的黑影提前了一盏灯笼,他的面容在灯笼下现出,叫叶承楣连“跑”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矮个儿的赫然是彦页,眼下正双手抱着剑,笑嘻嘻地蹲在他们面前
而那高个儿的却是——
“兄——!”
叶承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发梦,那高个儿的竟然是他兄长叶传筑!
“师父?”却见为生先讶然道,“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叶承楣不可置信地看着为生:“你在说什么?”
那重压忽而间变轻,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那人发怔。
唯有陈安道的面色分外古怪,似是不解周遭人为何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小、小花儿?”
连那妇人也伸出了手,猛地攥紧了那人的衣袖,双眸迸发出惊人的热度。
“小花儿,你、你还活着!”
若故人入梦,午夜回魂,当是惊惧亦或是欣喜?
一人千面,生的是谁人的迷梦万千,贪嗔痴三毒入骨。
杨心问只觉那人的模样千变万化,一时是陈安道,一时却又像他逝去的娘,再一眨眼,竟是生出了他那父兄的脸!他下意识起身去看,不曾想一个踉跄,险些忘了自己在屋顶上。
陈安道连忙拉住他,却见一阵阴风吹过,那高个儿男人站在地上,却已偏头看来,隔着浓重的夜色笑道:“小友,又见面了,眼下这情形还想着作壁上观,怕是不妥当吧?”
杨心问猛地回神,几乎不敢去看那张脸。
“今日我与旧友再相逢,心里畅快。”男人话语间竟真像是有几分松快,“你我颇有缘分,下来吧,我不杀你。”
“阁下何人?”
陈安道挡在杨心问身前,虽然连站都不算站得稳当,脸上却不见半分惧色。
“何人何名,又有什么要紧的?”那人回头去瞧那安静下来的人身剑鞘,面上一哂,“你眼里的我是何模样,便将我当成那人,故人旧梦,难得糊涂。”
他说着,竟不再看杨陈二人,眼底情绪似火山翻涌。
少顷,却见他凌空一挥袖,一酒盏便入他手中,他足下轻点,落在了那尸堆面前,高举酒盏,仰天长叹:
“尔来三十余载,不曾想你我还有再相逢的一天。”
他举杯喝尽那盏中酒,两眼竟生出了点滴湿润。
“当年我们三人曾约百年煮酒论道,如今你我成了这副模样,海晏则早已魂飞魄散,想来少年轻狂之语当不得真,便是万般骄纵,也当知人有穷尽,命数难违。”
“可叹你撞了南墙心不死,几十年来在这荒道上寻人追魂,可叹我此生最忌管束,越是不可为之事,我却越要一错到底!”
他对天长啸,将酒盏猛地一砸!
周围的万般仙众眼下大多匍匐在地,少数站着的几个也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寻自己梦中不得见之人,唯有彦页蹲在叶承楣和为生身边,将剑塞进了为生怀里,神色略显不耐烦道:“快钻进去吧,再不钻你他妈可就要凉透了。”
叶承楣还撑着几分清明,眼见彦页这般模样,脑子都不转了,半晌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怎么跑出来了?我不出来你们不就死定了?”
彦页说着抬手点了叶承楣几个穴位,叫那银针的毒暂且缓了些。
“本想吃了你们阴死那个张若朝,可你们着实笨得我倒胃口,更何况我也不想让阳关教那群人太嚣张了,算你们运气好,等到了时候自己跑吧。”彦页的手托着下巴,脚趾在草鞋里乱动,“可别跑回你们那倒霉宗门里去了,阳关教的等着你自投罗网呢,往南跑,往你家跑,记住了吗?”
他说了一半,似是又觉得跟叶承楣说这些不靠谱,转而向借着剑身养魂的为生说:“他不顶事儿,你记住了吗?”
为生气若游丝道:“……阁下高义,我二人没齿难忘。”
彦页闻言不大高兴地哼了声。
“早上还叫我彦宝儿的……”
“阁下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彦页站起身,转头看向那跟尸堆单方面叙旧的男人,“我完事儿了,你还不走吗?”
男人像是已经被那薄薄一盏酒灌醉了,闻言只朗笑一声:“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小娃娃,你不明白!”
“老东西事儿真多。”
彦页皱眉看向屋顶的两人:“那这两个又是干什么的?”
“人是此间人,时非眼下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道,“过客罢了。”
二位“过客”自屋顶飞身而下。那男人笑看二人,半晌道:“你们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冷着脸不说话。
“小友曾叫我‘师兄’,想来便是这位。”男人见杨心问不理他,却也不生气,转而看向陈安道,“你便是他师兄?”
陈安道拱手道:“晚辈临渊雾淩峰陈安道。”
“见了我的脸却还这般冷静,倒是气派,陈家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杨心问心里一咯噔,此人言语状似癫狂,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他成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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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十载相逢酒一卮》欧阳修
第49章 三相
“我师弟自有其机缘。”陈安道神色不动, “不必了。”
“未知苦处,不识好坏,将来你若是头疼了, 我这儿还是能留得下他。”男人一顿,似是见陈安道看着自己的目光过分清明,忍不住道, “你还未曾答我, 在你眼中, 我是谁人的脸?”
陈安道静默不语。
“可有难处?”
“言之多有不敬。”
“你这后生, 诸多推辞,倒是像我一位旧友。”男人叹了口气,“你旦说无妨, 便是我状如猪猡, 也不过你心中所想。”
陈安道微微动了动眼睑,半晌道:“我观前辈,不见眉眼。”
“无首无面,状如刑天。”
男人一怔。
随即便见他负手踱步, 神色隐隐有癫狂之态。
“肉眼识我,非骨血不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个心魄, 一个骨血, 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 现世荒唐, 天机妙哉!”
他振袖复又向那尸堆看去:“ 庄兄, 你瞧瞧, 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 眼下便已凑齐了心魄骨血元神三相, 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他虽然与那人身剑鞘言辞亲昵,但对方看起来根本不认识他,不仅不认识,还因为他甫一露面便破了尸阵所成的重压,眼下对他分外忌惮,
尸块如荒天星陨般在夜空盘旋,余威不减,腐臭味飘出百里有余。
那千面人手中空无一物,连个能与之相抗的法器都没有,却依旧陶醉着自言自语,像是这尸堆把他活埋了他也能甘之如饴。
杨心问只是看着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并非因为他变幻莫测的脸,也不是因为此人疯疯癫癫,只是看着就怕,好像在这里跟个尸堆怪异谈天说地的疯子不是眼前这男人,而是自己一般。
漫天的血腥味压了下来。人身剑鞘乃数十年前被诛灭的魔修,其魂魄早该在万尸阵下湮灭,如今却在这荒镇徘徊,失了神识,不记前尘,唯有以杀止杀的念头久去不散。
“传闻这人身剑鞘生前所学邪术数以万计,随便一纸便能以一敌百,可其人的修为却属下乘,终其一生未能进内门修行。”陈安道沉声道,“未曾想死后成祟竟有这般造化。”
杨心问全力顶着阵,以免二人被这重压压扁,怒不可遏道:“哪个不长眼的宗门不肯收他,搞得他怨气大成这样!”
陈安道面露尴尬:“是临渊宗。”
杨心问:“……我就知道姚老头是睁眼瞎!”
他们勉力支撑,而那千面人却迎风而立,似是半分觉不出那铺天盖地的煞气。
而他身遭的万般仙众也开始频频吐血,筋骨寸断,却依旧如离了壳的蜗牛那样匍匐在地上,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朝着他缓慢爬去。
如万鸟朝凤,却皆身无羽翼。
“爹……娘……”
“孩子,我的孩子——”
“大人,我冤枉,我真的是冤枉的!”
“娘子你要去哪儿?”
“小花儿!小花儿我寻你寻了好久!”
……
那些人像是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累,此生唯一的念想近在咫尺,他们比扑火的飞蛾更坚定,哪怕不曾生出羽翼也要去碰那高悬的美梦。
那男人却不看他们,反倒是猛地朝杨心问一指——这一指如惊雷,凝练成实体的魔气在刹那间便炸出了个惊天巨响。
杨心问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他放松警惕,他刚一转身,杨心问便已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地一滚,几个瞬身躲到了墙沿边,借着墙边古树的遮挡冲那人破口大骂:“我早看你獐头鼠目不似好人!念你老不死这么多年不容易,没曾想你为老不尊,竟然搞偷袭!”
陈安道看他一眼,不知是钦佩于他这些日子文化学得好,还是震惊于他骂街骂得这样难听。
“好孩子,我若不像好人,对你们来说,此方天地可就再没有好人啦。”
那千面人举手投足皆是潇洒,对杨心问的口出狂言也不过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我从不强迫他人,唯有方才这一击,乃是你我同病相怜,我愿最后助你一程。”
“助我,冲我项上人头来的你还要助我?”
“打得中是命,打不中亦是命,待你知晓何为生不如死时,便知我今日好意。”那千面人摇了摇头,朝着那向他铺天盖地而来的尸山血海而去。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连那老妪也抓着他的衣角,浑身肋骨已断,肺里只翻得出血沫翻不出气息来。
她眯缝笑着的眼睛被压出了两道血泪。
而那怒面青年也面露微笑,仿佛卸下了此身最沉的胆子,口吐鲜血对着那千面人道:“爹,你终于……终于恢复原样了,平哥儿——平哥儿幸不辱命,除了那该死的祟物…”
“若无分别,你怎么不死去做这个春秋大梦!”刚能喘两口气的叶承楣看着眼前这一副惨状,他伏在地上,唯有头还能活动自如,像是想蛄踊着去咬断此人的脖子。
“我吗?当真不凑巧。”那男人双手一翻,朝着那尸阵祭出一青铜巨鼎,巨鼎状如小山,他本就变幻莫测的脸在那巨鼎的光下显得变幻莫测。
“好梦三千,不曾有一场是为我准备的。”
彦页神色骤变,他眼见着那巨鼎的精光乍现,猛地咬牙:“不好,那老头发疯,棺材本祭出来要跟那人身剑鞘拼了!为生——你能不能动!”
其实是不能的,但不能动也非动不可了。为生捂着伤口,拄着剑颤颤巍巍站起来,彦页则一手拎起地上的叶承楣,三人在彦页起的阵下一路狂奔。
而不远处的杨心问二人也看出不妙,马不停蹄地跟在身后逃窜。
陈安道被跟个腰鼓样的揽在臂上,因为杨心问身量不够,他总觉得自己要在地上被拖行,遂建议道:“你不若将我扛在肩上,约莫还能省些力气。”
“扛肩上?我肩膀一会儿能给你胃都给顶穿!”
倒是言之有理。
“那便——”
杨心问随手一捞,将陈安道打横抱着跑。
排山倒海的魔气自身后涌起,山林似有所感地摇晃起枝叶。
巨鼎的长鸣声与万千尸块的尖叫在这荒镇上相接,百里之外都能感到这地动山摇,如有上古巨兽在此间鸣啸受困,莫说肉眼直视,光被那余波裹挟便已觉浑身血液翻涌不止。
“庄兄,当年我三人未竟之事,今日你我二人,却该有个了断!”
杨心问的双耳隐隐见血,神志却还清明,陈安道面色无恙,却像是已经被那冲击给震得头晕目眩,抓着他的衣袖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水境圆满?
不,还在这之上。
光是余威便这般骇人,这两个凶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个死老头乱攀关系。”杨心问追着前面不远的叶承楣三人,耳边还回荡着那千面人的声音,“谁跟你这邪祟同病相怜?”
陈安道没听清他说什么。
“师兄,我瞧着那鼎要把尸块都给一锅煮了,我们怕是逃不及了。”杨心问从这儿都能感到一阵高热自身后追来,烫得他身后的皮都在疼,心下不免庆幸,方才决定抱着而非背着陈安道。
“要不趁现在咱俩结拜一下,刚好能混个同年同月死。”
“你……怎的还能这么多话?”
陈安道头疼欲裂,挣扎着在杨心问肩上点阵画符。
“疾行……”他连诀都念不顺,“退邪!”
杨心问立马向符中注灵,随后只觉周身一轻,身后被气烧灼的感觉也疏忽退去。
他再不废话,浑身的灵力都在此时调动至足底,和命搏,和死逐,如被群狼追逐的羊,狼群不疾不徐,可以失手无数次,但他若有半分松懈,便必死无疑。
越是要他命的,他越是觉得欲罢不能。
跑,跑——
灵力似是取之不绝,自丹田里凝不出来,便自周身再取。
周身取不出来,那再借那魔气一用!
他不曾发现自己已然浑身黑气,似披着浓重的黑雾自深渊而来的祟物,抱着一人步行却如鬼魅,眉眼间戾气与邪气相冲,撞出个邪魅得不应在孩童脸上出现的笑。
“珰——”
巨鼎倒转,两方幕天席地的魔气厮杀许久,眼下那尸块的叫声渐平,而青铜鼎中的锒铛钟磬之音却越发清越。
杨心问身上的魔气也似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便见那巨鼎已经将那尸块悍然镇在了鼎下。
胜负已分!
炸开的气流横扫方圆百里,枝折叶落,月夜乌云也被凭空荡开。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运气相抗,依旧被掀起的气流一同扫到了地上,抱着陈安道在地上翻滚了数十圈才堪堪停下。
前面不远的三人也狼狈不堪,彦页的阵被破,本就重伤的二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彦页也嘴角见血,灵台混沌。
放眼所见皆满目疮痍。
“躲起来……跟上他们……”杨心问低头见自己怀里的陈安道声若蚊吟,就剩一口气了竟还能指点江山。
“这闹剧……该收尾了……”
第50章 终幕
“我好不容易救你们出来, 你们可得有点骨气。”彦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抹了把鼻血,接着一脚踹在了叶承楣的胫骨上。
听着叶承楣杀猪样的惨叫声, 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能叫出来就是没死。”
刚才确实还能喘气, 眼下却说不准了的叶承楣挣扎着掀起一边眼皮, 出气多进气少, 不知道是伤势太重, 还是依旧没能接受自己当儿子养了几个月的彦页是个魇镇的事实。
为生比他伤得还重,眼下却因为剑身在侧,已经能勉力站起来。他比叶承楣识时务得多, 摇摇晃晃站起来, 便朝着彦页抱拳道:“多谢。”
彦页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叼着根草在嘴里晃晃悠悠地离开。
叶承楣到底没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开口道:“富宁镇的镇民,当真是你杀的吗?”
彦页足下一顿, 回头看他们,嘴里的草开始转圈圈。
“是啊。”彦页说, “我干的, 有能耐除了我这妖邪啊。”
眼下来条强壮点的野狗都把他二人收拾了, 更别说和彦页作对。叶承楣咬着牙, 眼瞧着眼光破晓, 他却觉得面前从未有过的暗淡。
万般仙众惨烈的死状还历历在目, 他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至邪妖物在他面前斗法, 他连逃出来都要九死一生;心心念念的大案凶手就在面前, 偏偏是他心里要紧的人, 还是刚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叶承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这般无力无用。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彦页笑道,“你问一个堕化之物为什么要杀人?真有意思,你不如问狼为什么要吃肉,人为什么要饮水,这叫什么——哦,道法自然。”
叶承楣微微一顿。
“……我是问你为何要救我们。”
彦页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半晌蹲在了他们面前道:“这可就复杂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你们就当自己太笨,我怕吃了也变蠢吧。”
叶承楣眼睛一片通红,他就这样颇显屈辱地在地上趴着,过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漏出几个字来:“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承楣……”
彦页翻了个白眼:“就你?”
“来日再见,你所杀之人,皆是我今日未能除你之过。”叶承楣一字一句道,“你杀了多少人,我也要背那一半的血债。”
“背我的血债,你背得动吗?”
“背不背得动我都得背!”
叶承楣目光灼灼,哪怕形容狼狈,彦页杀他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他依旧不避不闪。
“你说大话前,至少也该站着说吧。”为生长叹一口气,伸手把叶承楣从地上架了起来,接着平和地看向彦页,就像是还不知道他身份时那样温柔道,“无论来日是何种境遇,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也多谢你前些日子的照拂。”
彦页冷哼一声,没接茬。
二人没有什么能道别的话,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遭逢大难,他们自知宗门已然千疮百孔,再无可信之人,遂朝南出城。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尽头,彦页才转身离开。
“你说,镇上还有多少活人?”叶承楣四肢都还麻软着,难以自行站立,却又不敢将浑身的力气都压在身受重伤的为生身上,于是走得格外踉跄,“那些流民也不知躲没躲过去。”
为生摇了摇头:“南面的应该还好,但东北面的……应该不剩什么了。”
行路苍茫,眼望青山,那青山苍苍,曾是他们以为的故乡。
“此去绵安,路上未必安全。”为生开口道,“听彦页所言,就连你我下山——都并非偶然,宗中推手若知事与愿违,保不齐会派来截杀你我。”
“推手?”叶承楣寒声道,“能让你我突破禁制下山的,不是只有那一个人吗!”
这声怆然凄楚,比寒冬的朝露还要凉上几分。
东方隐隐能见些微红光,星月尚未全然隐没,在那红白一线上暧昧不明地挂着。清凉的夏风吹散了云霞,而他们身前的小道上,也像是被风吹散了阴霾,得见几个靠坐在路边的村民。
四五个流民靠坐在门边,似是在此处乘凉纳风。听见了动静,纷纷睁开了眼,拿着手里的盆便要上来乞讨,可又瞧见他二人这般狼狈的模样,似是有些犹豫。
叶承楣压了压心绪,无论真相如何,都还不到他能肆意发泄的时候。此去绵安多艰,他万不能再轻举妄动,连累为生同他一起遭难。
“这一片倒还算安全。”
他有意转移话题,不让自己被心头的阴翳笼罩。
瞧着这些虽然过得半死不活,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流民,叶承楣还是缓缓地品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待回了绵安,我们把事情都告诉我哥。”哪怕在这种情况下,叶承楣还是示意为生从他兜里拿点东西,送给这些流民。
“嫂子那时候应该也出了月子了,也不知道是小子还是丫头。”
为生看了一圈,摸出了些银两,连着那已经彻底碎裂的芠冠,放到了面前的几只碗里。
“我们这样回去,怕不是要把你嫂子给吓着。”
“唉,也是,怕不是孩子的满月宴都办不好,这么大的事——”
滴答。
叶承楣浑身泛麻,所以当那锐器捅进他身体里时,他甚至并未立刻发现。
他是瞧见了从为生胸膛里穿出的那红刃时,才从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扒拉出一丝神志,一丝清明。
“为——”
他被人自身后猛地推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脚上绑上了麻绳,嘴巴被人以布条塞死,而为生也与他一般,顷刻间便被制住,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嘿,说是修士,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诶,价钱到位就行了,比寻常人贵上好几倍呢。”
其中一个流民扯下了头巾,露出了他的独眼。
“大哥,咱们可得快点,这一刀我是照着心窝子里捅的,麻瘸子说了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带到客栈里,他们得趁着热再扔进井里,咱们可得快点!”
另一个长髯大汉闻言怒道:“你他妈知道那客栈有多远吗!谁叫你往那儿扎的!”
心窝子?
心窝子又是哪里?
我的?还是为生的?
叶承楣浑身冰冷,唯独胸口涌出的鲜血烫得他发抖。
不要紧,剑身没事,只要剑身不断,为生就不会死。
“两位老板啊……”其他几个流民围了上来,“这说好的银子……”
“难道我们还会赖了你们的账?记住,此事可得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大汉同时抽了刀,捅死了面前几个流民。
那捧碗的小姑娘见状转身就跑,也不过多跑了几步,便被长髯大汉自身后砍了脑袋。
叶承楣抬不起头,他只能看见跌落在自己面前的脑袋。
日出东方,破晓的黎明与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面前交叠,万丈光芒普照着大地,那小姑娘的头就映在那光圈之中,宛如佛陀在世,法相庄严。
可这世间约莫是没有佛陀,亦没有神明的。
他们傻人有傻福,不曾死在魇镇手下,亦不曾死在至邪之物手下。他们自以为已经千帆过尽,是历尽磨难的过来人,可不过几个凡人,一柄长刀,便能眨眼间要了他们的命。
“大哥,他这柄剑瞧着不错,咱们要不要留着?”
“少他妈扯淡,这种世家公子的剑都是有剑铭的,道上都没人敢收,一会儿一起扔到客栈让麻瘸子处理,别给我惹事儿!”
“……好吧,我再瞧瞧这剑柄上的珠宝扣不扣得下来。”
你们怎么敢碰那柄剑?
你们怎配碰那柄剑?
为生是三百年前名匠所成的神兵利器,是我叶家世代温养出的灵物。
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承楣的眼前一片昏暗,他看不到为生,也听不见为生的声音。他被扛着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为何世事会这般荒唐?
为何人心会这般诡谲?
这些事怎能就这样沉入黑暗,怎能平白合棺定论?
死了那样多的人啊。
我怎能就这样合眼安息?
他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之中。瞧不见自己的前尘,亦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黑暗中唯有一丝声音叫他无处可去的魂魄感到熟悉,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悲戚、焦躁、愤怒、痛苦,却是此方天地最后能叫他安宁的童音。
“废物!你们两个废物!早知道就我把你们给吃了!”
“该死!该死——剑、剑还在——”
“剑还没断——拘魂锁,你身上还有拘魂锁!”
彦页啊。
叶承楣隐约间似是听见了为生的声音。
可他分不清,他的脑海混沌,此间的一切像是在他面前重演,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唯有要人瞧见这一切的念头盖住了一切。
彦页啊。
承楣心有不甘,酿成大错,我不能陪着他,此后便有劳你照顾了。
“你闭嘴!你的剑身能在兵匣里养,你的魂魄能在拘魂锁里暂且安息,叶承楣又成了祟,你们哪儿也不用去,魂飞魄散了我也能把你们养回来!”
彦页。
彦宝儿。
此后百种,我已再无力回寰,你受了怎样的委屈,我怕是再不能听了。
只是承楣这个人,心性至纯至善,一点苦难见不得,一点委屈都要死要活,他生前已是不幸,此后哪怕成祟入魔,伤了他人,我依旧盼着他能过得松快。
“他妈的叶承楣又不是我老子,他过得怎样关我屁事!”
他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是你的爹娘,日日与我说你大了要去当剑修,要长明宗的灵娘摘遍了山间的桃枝赠予你。
今日我魂消道陨,来日宝剑再成的灵,也不再是我了。
“你——”
“此去经年。”那声音略微一顿,带上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承楣便有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