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死的?”
邪祟相斗?
魇镇陷害?
妖道降灵?
“不……都不是……”叶承楣嗫喏道, “我和为生是……是被几个流民……一刀……捅死的。”
死在他心心念念想保护的那些人手下。
杨心问回过神时,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陈安道身后不远处, 像是从未从这桥上离开过,姜崔崔和季铁的尸首还在那里,日头也不过刚上了三竿。
他们像是一起做了个悠长的噩梦, 有的是梦中人, 有些不过看梦人。杨心问收回了手里的剑, 垂眼看着面前黯然失神的叶承楣。
血腥气在沉闷的盛夏晌午里发酵, 腐臭和脏器中的酸味四处飘散,叶承楣捂着胸口,似是要干呕, 可到底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只是伏在栏杆上,与水中那扭曲歪斜的自己长久地对望。
过了许久,叶承楣才慢慢抬起头。
“为——彦页他,现在何处?”
“被我镇在客栈之中。”
“……我能去看看他吗?”
“请便。”
杨心问见叶承楣捧起了那柄剑, 分明腿软得似是站不起来,也不肯拄着剑站起来。好像那不是柄铁剑, 而是个易碎的琉璃制品, 稍不留神便要叫他弄坏了。
他们默默跟在叶承楣身后回了客栈。
彦页果然还被阵法和傀儡按在地上, 他瞧着倒是分外闲适, 这般形容落魄, 还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抖着腿, 见叶承楣走到他面前, 也只是略略一顿, 而后冷笑道:“你那日说的大话, 如今倒是能成了。”
【你今日有恩于我,可我来日还是要将你除去。】
客栈里生着阴湿的霉味儿,正中午的太阳照进来,反倒叫那霉味儿越发扑鼻呛人。
叶承楣持剑的影子让阳光打在了地上,剑尖不偏不倚地落在彦页的胸腔一点。
除魔卫道,乃是吾辈之职。
二十年前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响,而二十年后的叶承楣只是颓然地低下头,看着地上交织的影子道:“如今我已为祟,早不知杀人几何。除你?我连自己都除不掉。”
彦页冷笑一声:“辗转多年,你他妈还是那么废物。”
叶承楣半分不怒,反倒抬眼冲他笑:“可不是吗。”
他这笑得没有半分气焰,倒是温和得叫人想起了为生。彦页的舌尖滚过了千万句毒言恶语,最终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杨心问自觉半步入魔,无血无泪,如此悲怆感人之景他看得兴致缺缺,憋了这么一会儿已是很给面子。
眼看着他们似乎就要这样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个千八百年,忍不住道:“道完别了吗?”
道完别了是不是就该上路了?
我都在这里困了多久了你们心里有数吗?
叶承楣闻言一怔,随即轻点头,转身看向陈安道:“我夙愿已了半数,待你们出去后,将此事广而告之,我和彦页,以及这人命堆成的阵,便该悉数散去了。”
“你们无辜受累,我……我却无从致歉,到最后还要你们相助,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叶承楣阖了阖眼,再不见从前的少年意气。
如许光阴雕刻在他眼底的岁月,哪怕经由岁虚阵翻转颠倒,到底还是如风浪蚀岩,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再加上他蒙昧之间借这阵吞下的人命无数,连那脊背都已经挺不直了。
“有劳……二位道友除祟了。”
“不必。”陈安道说,“我还没打算除了你们。”
……
“……啊?”
叶承楣痴傻的眼神倒是跟当年一模一样:“你、你不必怜我命途多舛,我无意害人,却到底害人无数,能就此将歇于我来说也是解脱。”
“阁下多虑了,在下不是在体念二位。”陈安道抬手打断,“此地离长明宗极近,前脚阵散,后脚他们便会下山拿人,我们怕是没法活着出这平罡城。”
叶承楣结巴道:“那、那等你们回了宗门再昭雪也不迟……”
陈安道抬眼道:“若是远离此地再散播消息,待有人能前来查证时,此阵早就烟消云散,什么证据都不曾留下,阁下不会觉得我二人能空口指证长明宗和季家吧。”
显然叶承楣真是这么觉得的。
“况且,虽然此岁虚之阵并非长明宗要的三元醮,但在此阵成了之后,长明宗便不曾再大肆掳人做祭品,如若除了你们,长明宗又重操旧业,岂不是妄造杀孽?”
“可、可是维持岁虚阵也需生魂来祭……”
“阁下这些年吃的也够多了,眼下便是戒些口,维持个十几年应当也不难。”
叶承楣不解道:“可、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安道轻抬了下指尖,让那傀儡松开了牵制,他没看叶承楣,而是看向彦页道:“岁虚阵成阵不易。”
“不知二位可否借在下一用?”
//
杨心问面色不虞地蹲在门槛边,和同样蹲在门边的叶承楣宛如一对不大吉利的石狮子。
镇宅不太靠谱,看门勉强凑合,一脸倒霉相辟邪不成,退敌倒是颇具威慑。
“你说他们要聊多久?”叶承楣抱着剑喃喃道,“为何不让我们进去听?”
他自以为和杨心问同病相怜,不曾想正戳中了杨心问的痛处,便听杨心问阴阳怪气道:“大人说话,小孩儿哪配上桌?”
叶承楣:“可我年纪不小了啊。”
杨心问嗤笑:“瞧不出来。”
二人就在那儿等了一个时辰,房门才从里面打开了。陈安道从里面出来,告诉杨心问再休整一晚便出发,杨心问发蔫地点头,满脸写着不高兴。
陈安道见他这般神色,大发慈悲道:“今晚不必背书了。”
杨心问有气无力:“哦。”
眼看收效甚微,陈安道不得不丧权辱国道:“回宗门之前的这些日子,且先休息,都不必看书了。”
“好。”杨心问宠辱不惊,“师兄大义。”
自觉仁至义尽的陈安道抬脚边走,后头受了他大恩惠的杨心问却扭头看向叶承楣,忽而计上心头来。
“喂,这岁虚阵不是归你管的吗?”
叶承楣以为他在讽刺他成祟害人之事,面色惨白道:“确实如此。”
“那你能不能单单让我看看这房间里刚才发生的事?”
“自然可以。”叶承楣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
杨心问打了鸡血般跳起来,把叶承楣推进了房间里,也不管那边还有个被镇住的魇镇,催促他道:“让我瞧瞧他们刚才说了什么!”
叶承楣有几分犹豫:“他们既然赶我们出去,自然是有他们的理由的。”
“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们有我们的道理,难道你要一辈子当个被护在羽翼下的小鸡仔吗,你要一辈子都这样糊糊涂涂地收人庇护吗!”
杨心问字字铿锵,忽悠得叶承楣不着五六。还在阵里不曾被放出来的魇镇见状抱臂冷笑,一脸嘲弄,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杨心问的眼神格外冷漠。
“你说得对。”叶承楣看了眼彦页,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佩剑,“我是该活得明白些了。”
杨心问奸计得逞,面上却不露,还嘱咐叶承楣单单给他看些幻境便可,不然他们藏得麻烦。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周身一轻。
周围涌上一股迷雾,叫他有些许困意,但是自那迷雾深处却又传来了人声,叫杨心问强打起精神循声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了迷雾的尽头。
陈安道坐在桌边,给阵中的彦页倒了杯水。
“你可别给我倒茶。”彦页敛着眼道:“闻着那味儿我都头疼。”
“白水罢了。”
虽然是白水,但彦页也没喝。
“于明仙人张若朝主事三元醮的事宜。”陈安道单刀直入,“要成这岁虚的‘阳关教’又是何人主事?”
外头日头正毒,屋里却是潮气裹着霉气发酵,尘埃密实地压在墙角的青苔上,连落入其中发烫的光线也像是沾上了不干不净的阴霾。
彦页避开那光线站着。
“你倒是不客气。”彦页说,“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陈安道兀自将洗杯子的水倒在了地上:“自然是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彦页耸了耸肩,“你不会让我跑了,眼下又不杀叶承楣,你对我既没危害也没益处,拿什么跟我谈?”
“就拿叶公子身上的拘魂锁。”
像是不欲与他兜圈子,陈安道抬眼看向彦页,恰好捉住了他眼里一霎的动摇。
“拘魂锁能拘魂,但不能养魂。”陈安道说,“在这魔气深重之地,你们是什么也养不出来的。”
彦页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淡了。
“你们二人无论缘由,到底是杀人无数,我不能将此事轻拿轻放,来日必定要有个了断。”陈安道往洗净的杯子里注水,“但为生至死不曾枉杀一人,一个清清白白的剑灵,我还是保得下来的。”
水渍渗进了地缝之中,留下了一滩更深的颜色。
彦页猛地撞上了阵眼!
“清清白白?好一个清清白白,修仙的就是厉害,清白二字不过是你们一张嘴的事罢了!”
“说得这般惨烈。”陈安道寒声,“阁下莫不是觉得自己冤枉了?”
“我不冤枉,我怎么会冤枉?我做梦都想着杀人——可叶承楣屁事儿干不成,祟要吃人,天经地义,他身前身后过得一塌糊涂,不干不净的罪名你也要往他脑袋上安!”
杨心问见旁边的叶承楣闻言神色恍然,担心他一下没把持住把幻境给撤了,忙上前扶了他一下。
“我无意评判此中对错,此事日后也并非由我来定夺。”
“好,那便说些你能定夺的。”彦页的话音里透出比霉点更为阴湿的恶毒来,“你说我们这群邪祟不干净,那你那成魔的好师弟又如何呢?”
第52章 共生
杨心问扶着叶承楣的手骤然收紧, 几乎把恍惚的叶承楣给掐出一声惨叫来。
他知道了。
夏日烈阳,杨心问却觉得如坠冰窖般手脚发凉。
寒气如蛛网般将他缠在其中,任他如何挣动也难以逃脱。
师兄会怎么样?
杨心问几乎不敢想。
他都没有急着除掉叶承楣和彦页, 他会不会也放过我?
我——
“你果然看到了。”陈安道神色平静,四平八稳地将杯子放回了桌上,“你想我说什么?”
杨心问浑身一僵, 紧接着便看见叶承楣用更为震惊的视线看向自己。
“说什么?”彦页拿起了在他面前快要放凉的水, “大家都是魔物, 对我们, 你要利用干净了再杀,对你的师弟,你便又是隐而不发又是偷偷喂血, 何等感天动地的名门正道师门情——怎么不见你分点怜惜给我们?”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落在杨心问耳里都如一声惊雷, 一声声震耳欲聋,一道道晴天霹雳。
他的脸上一片煞白,陈安道那日给他的药里,混沌的苦和甜齐齐涌上了他的喉头。
陈安道抬眼:“我师弟不曾杀过人。”
“总会要杀的。”
“未来之事, 不可定论。”
“成魔者善妒好杀性残忍,本能又叫他们食人精气血肉, 哪怕你现在能把他喂饱, 他也迟早有一天要同我们一样杀人见血, 你这般掩耳盗铃, 跟那群万般仙众倒是没什么分别。”
陈安道寒声道:“他不是魔, 你又怎知他日后必定成魔。”
彦页将那杯子重重砸在桌上, 狠厉道:“你莫不是失心疯?堕化不可逆转, 成魔没有退路!”
“不过是没有先例。”陈安道拍案而起, “他如何就做不了这先例!”
窗叶震颤。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如松柏般侍立一侧的傀儡忽而转过了头,看向了它不可能看得见的杨心问和叶承楣。
杨心问转身靠在了门上。
“……你他妈是真荒唐……”彦页被陈安道眼中的笃定骇得不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像是出了口浊气,陈安道敛了敛眼睑,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我知道。”他攥着杯子,艰难地喝下了一口,“我再清楚不过。”
像是被方才那一声厉喝抽干了力气,陈安道的声音听起来轻如鸿羽。
“他父兄战死,母亲早亡,颠沛流离贫穷困苦什么都经历过。”
“宗门中人对他处处刁难,他这样的年纪,却从不与我闹着要去峰外玩,就是怕与人起了冲突,给师门添麻烦。”
那杯中映出人面千层,水纹道道,层层具是人世凄苦,道道皆为人心难测。
“……待随我来了此地,我思虑不周,害得他……害得他与那渊落对峙。他魔气入体,日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蝉鸣不歇,这短命的虫一生不过十数载,不知此间岁长,不知己身命浅,只执着地在这天地间啸鸣,将眼前的每日谱成绝唱。
可盛夏何其短暂。
陈安道再抓不稳那杯子,放了下来,出神地看着杯中縠纹。
“饶是如此,他却与我说——‘这辈子是个顶好的命数,想来是不亏的’。”
问好在哪里,陈安道一个字也说不出。
问坏在哪里,他却觉得这人不过十三岁的人生尽是苦楚。
杨心问偏过头,踉跄着自敞开的窗户里钻了出去,险些被低矮的窗框绊住。
叶承楣犹豫片刻,跟着他一起跳了出去,齐齐跃上屋顶。
“……那又如何?”彦页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堕化毁人心性,什么样的圣人都顶不住,来日他同我们一般杀人放火,你又当如何?”
叶承楣看了眼旁边抱膝团坐的杨心问。
“不会有那一日,在那之前我便会与他一同赴死。”陈安道说,“无论前路如何,万般罪孽,我与他连坐同诛。”
彦页闻言一晒:“他的罪孽,你背得动吗?”
屋顶刺眼的日光晃了叶承楣眼。
“背不背得动,我都是要背的。”
这话有意刺了彦页的心尖,叶承楣的眼前则恍然浮现了那日口出狂言的自己。那时的他虽万般狼狈,手上却没有沾血,为生也尚在身侧。
朗朗乾坤,目下无尘。
他信自己此生言出必践,也信这世间公道自有分说。
屋下沉寂许久,衬得周遭蝉鸣越发震耳欲聋。
“……他当真养得回来吗?”像是叫那蝉声惊醒,彦页的声音滞涩,轻得怕扰乱谁人安息。
“若是残魂当真在这拘魂锁中,可以一试。”
“要多久?”
“养魂耗时,器灵尤甚。”陈安道说,“此生难再相见。”
叶承楣呼吸一滞,半晌却听彦页笑道:“也好。”
“省的两个邪祟平白污了他的眼。”
//
休整半日后,陈安道晨间便来了客栈,再行加固了困住彦页的禁制,又送了叶承楣几张符,叮嘱了他几句话,最后拿走了为生的剑身和拘魂锁,半为胁迫半为温养地将其带走了。
回到屋子里时,杨心问已经收拾停当,正靠在桌边默背着心经。
昨日晚间归来,此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亲自撕毁辱国条程,自发地在那里读书。
陈安道疑心是魔气作乱,一整晚翻来覆去得担惊受怕,眼见杨心问没什么走火入魔的趋势,反倒将日前背得磕磕绊绊的心经顺了下来,才稍稍安心下来。
叶承楣将二人送至出口,在井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最后摸了摸那把剑,而后对二人拱手道:“为生就有劳二位了。”
陈安道颔首:“此诺必践。”
叶承楣略一抬手,眼前的枯井便隐约成了道门。
“此门通现世,你们若要来,自现世井边徘徊我便能知。”
陈安道点了点头。
“江湖路远。”叶承楣忽而拱手,冲他们深深一拜。
他沉下的肩与群山相平,那没来得及成型,也永远没有几乎再长成的单薄胸背如载千钧,似负山岳。
“二位珍重。”
两人相缀走了进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定睛,眼前却是写着“平罡城”的大门。
周围商旅不绝,往来络绎,不远处的成衣铺掌柜又在偷懒瞌睡,炸苞谷的味儿萦绕在鼻尖。
长梦初醒,方见人世。
奔闹的孩子险些撞在他们身上。
杨心问下意识便要一脚踹去,略略一顿,还是侧身让了开来,甚至不曾口出恶言。
陈安道瞧了他一眼:“一番经历,心性倒是长进不少。”
杨心问摇头晃脑道:“这不是快要采英关了吗,多少得长进点,才不会丢人。”
“之前我也日日与你这般说,怎么不见你有所顿悟?”
杨心问挠了挠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之前被那群人说得烦,现在想明白了,哪怕人人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我也不能真把自己当烂泥,我心性如何,我造化如何,若是那些恨我的人若是说了算,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又白白辜负了看重我的人。”
“我日后要成仙,要成圣,哪怕……哪怕路途艰险,困难重重,我也不能叫那群人乱了我的道心。”
陈安道听了他这番感慨,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杨心问难得说这样正儿八经的话,却没人接茬,闹得他尴尬了起来,脸上“嘭”得一红,原地跺了两下脚,钻到了个卖茶具的铺子里去了。
铺子里没什么人,掌柜的瞧见是个孩子便眉头一皱,可看到后面跟来的那个一身不像便宜货,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杨心问有意叫陈安道忘了他方才的慷慨陈词,对着一个茶盘长吁短叹了起来。什么“这茶盘又大又圆”,什么“这茶盘不似凡品”,乱七八糟地点评了一遭,叫那掌柜的下定了把他俩轰出去的决心。
“不过是寻常瓷器,你若真喜欢,买下就是。”陈安道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你大……哥早说要送你一套茶具了。”
掌柜的闻言足下猛刹,赶忙换作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走来:“二位小公子,这是第一次来平罡城玩儿啊?”
杨心问点点头,又说:“来了有几日了。”
“怎的不进城看看?”
“迷路了。”
“平罡城内道路交错复杂,倒的确容易迷路。”
杨心问心念一动,又问:“这平罡城里可是有个叫富宁镇的镇子?”
掌柜的说:“不错。”
“那镇子怎么样?”
掌柜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二位要去那镇子上玩?那可不是个好去处,那儿又穷又脏的,以前好像还出过不少事儿,上头的也一直放着不管,由着他们去,瞧着是越来越乱了。”
“听说前阵子有仙师进城除祟。”陈安道也拿了个茶壶详看,状似不经意道,“似乎是个大人物。”
“唉,是有,那个什么临渊一剑嘛。”掌柜的摆摆手,又塞了个更贵的茶盘到杨心问手里,“就是去的那富宁镇。这城里的人因为圣女那事儿最讨厌的就是修士,那仙师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想来是有些本事。”
杨心问歪头道:“什么圣女的事?”
掌柜闻言面露戚色,刚要开口,陈安道却抬手一拦:“吾弟年幼,这些事不要说与他听。”
“哥。”
杨心问抱着那茶盘,显出些稚气,但音调平缓,字字清晰,却叫人莫名觉得他沉静。
“我听与不听,这些事都发生过,捂住眼,堵住耳,不会叫这世道好一些,只是叫我越发眼盲心瞎。”
他目光澄澈,如清泉石上。
“我不要与那群人一般溺在梦中。”杨心问说,“也不愿一生活在荫庇之下。”
陈安道与他对视,那眼里的自己稍显呆愣,倒是不如他那般心无旁骛。
半晌,陈安道松了手,轻轻叹了口气。
于现世不过几日,他却觉得杨心问已经长成了他护不住的成鸟,盖不住的松柏,称不上成熟可靠,可在他膝上耍赖不念书的孩子,却已经若隔世。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字。
“我去驿站送封信。”他半是欣慰半是惆怅,转身出了店,“你在这慢慢看,我送完信便回来寻你。”
掌柜的不知道这俩兄弟在打什么哑谜,他自个儿的神情也飘忽着,
当年他也不过在城外帮忙的店铺伙计,事发时他自然不曾目睹,只是在次日清晨,瞧着那日日人来人往的城门竟许久无人经过,再思及前一日进城的那些修士,方觉出些异样来。
此事他已许久不曾与人说,现在再想来,依旧叫他觉得不寒而栗。
第53章 血鸳鸯
“那人我认识, 是罗家的小子。能识字认书,长得一表人才,家里条件也不错, 跟他一辈的,多少都担心心仪的姑娘看上他。”
掌柜的略一顿,约莫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心仪的姑娘。
“但他一直没娶妻, 那几年又逢战乱, 无处考取功名, 他门前的灶也就冷了下来。”
“他时常出城, 做些生意,倒没什么读书人的架子,生意也赚了些钱。后来听人说他终于要讨媳妇儿了, 大家都替他高兴, 他这样的人,无论跟什么样的姑娘都是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
掌柜的微微出神,瞳子散了些,隐约像是能映出那日的情形。
“他成亲的娘子谁也没见过, 婚礼也办得古怪,这么个体面人家, 却没请几个人, 还防贼样的查来宾的身份。我没去上, 但听朋友说那婚礼瞧着比葬礼还憋闷, 之后小半个月也没见她娘子回过门, 一个月过去, 整个城里连个知道他娘子究竟姓甚名谁的人都没有。”
“若是换个人, 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猜疑了。可那罗家的小子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干得出拐卖良家妇女这种事, 他自个儿被悍妇拐了听起来都靠谱些。”掌柜的说,“所以大伙儿也不说什么,只当他娘子身体不好。”
他叹了口气,明亮的茶盘映出他富态的脸颊。
“当时怎么就没多想想呢?”
“哪怕多问两句,罗小子兜不住事儿的性格,哪里真招架得住?”
掌柜盘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道:“那群人进城时是在傍晚,围住了平罡城包括水路的四个出口,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找。掳掠圣女可比谋反的罪要重得多,诛九族哪里能相提并论,但凡答不上的,不愿答的,多说一句的机会也没有,直接就地处决了。”
“平罡城闭城闭了三天,桡河的水却红了十几日,等再有人进去时,已是小半个月后。所幸时逢寒冬,才不至于满城的尸身腐坏,再生疫病。”
掌柜的碍着杨心问年幼,说得已算轻巧,血腥味儿最重的部分三言两语地过去了,反而叫人徒生想象。
杨心问抱着手里的茶盘,倒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他实打实的血流成河都已见过,不至于叫这语焉不详的旧事给唬住,只是思及此事说的是叶珉的姐姐,便难以全然以看客的心态去听,一时沉默了下来,倒叫掌柜的有些不知所措。
“咳、咳咳……唉,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小公子听听便算,别往心里去啊。咱们这平罡城早就大不同前了,虽然因为这事儿对灵子灵娘格外刻薄,但这与我们这些寻常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又回到杨心问手上的茶盘:“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瞧瞧公子手上的茶盘,那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寻常人要摸一下我都是不让的,今日看二位公子有缘,我才拿出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杨心问意下不如何,他极其讨厌欠陈安道的债不还,也不乐意欠其他人太多,他平日都在陈安道那儿蹭茶喝,自己一个人是泡都不泡的,买这么个东西纯属浪费。
他没有什么“听了故事便该给些茶钱”的觉悟,又觉得说“不买了”很丢面子,一时机上心头,忽然“哇”得一声把茶盘一放,飞扑过去,钻进了去而复返的陈安道的怀里。
陈安道才刚进门,险些让他撞飞,踉跄了一步好歹保住了身后一墙的茶具。
他震惊地看着怀里的杨心问,继而敬畏地看向掌柜:他不过送封信的功夫,不知此人究竟讲了个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才能将杨心问这等胆大包天之徒吓哭。
掌柜的一时大汗淋漓,自兜里拿出手帕分外尴尬地擦汗。
杨心问自陈安道怀里扬起了脸,叫陈安道此时才看清,此子光打雷不下雨,还挤眉弄眼地暗示那茶盘。
难为陈安道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在此刻通悟了他师弟寒酸得颇具想象力的念头,一时如鲠在喉,过了许久方艰难道:“家弟受了惊,我二人先行告辞了。”
掌柜哪里敢留人,孩子哭得这样惨烈,他哥不找他算账都算宽宏大量,忙将二人送出了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只同客人聊些八卦艳事,这倒霉故事他说什么也不再提了!
陈安道拖着身上沉重的包袱出了门,走出了挺远,才放缓步子,同他身上干嚎着的八爪鱼说道:“……你便是再大声,人也听不见了。”
杨心问想象力丰富的同时又心细如发,谨慎地又放大声量嚎了两下,才在陈安道已然被围观得薄红的脸皮下撒开了手,略显心虚地掸了掸对方被自己扯皱的衣角。
几个瞧他哭得凄惨,驻足围观想要帮忙的路人,眼见着他六月天样的变脸,啧啧称奇,神色越发探究,看得陈安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若是不想买,直说又有何不可。”陈安道咬着下唇,声若蚊吟道,“他难道还能把你扣在那里不成?”
“若是直说,那掌柜的铁定给我们脸色看,觉得我们穷酸出不起钱——我们刚进店时我便瞧见他一副要赶人的模样了!”
杨心问自觉也非常要脸,只是他要脸的方式和陈安道截然不同。陈安道觉得这样迂回着打肿脸充胖子是丢人,而他觉得充不起胖子才是丢人,两个都自觉十分要脸的人狭路相逢,脸皮厚的那个方能胜者为王。
称王的杨心问抬眼看着羞得发抖的陈安道,一时间愧意与促狭之心齐飞,他拉着陈安道的手,又凑上去拿他城墙般厚实的脸皮去蹭人的胸口,一派稚子天真的模样说:“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不知道。
真错了?不觉得。
但是道歉是管够的,他仿佛天生便有当坏人的本领,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自成一派柔情蜜意,小小年纪便可窥见将来累累情债的冰山一角。
若换个不相熟的,或者心再软些的人,此时便已被他哄得不着五六。
可陈安道与这妖孽斗法数月有余,不说心如磐石,至少练就了火眼金睛,略一眯眼,就从此子状似诚挚的道歉里同时品出了“我没错”和“师兄逗着真好玩儿”的大逆不道来。
他一拂袖子,冲杨心问正色道:
“站直了说话。”
杨心问迅速调整体态,见“稚子天真”不管用,他便立马启用“老实巴交”的新策略。新策略策如其名,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力求以真心换真心。
“好的哥。”
他站如松柏,唯有脑袋垂着,一副任打任罚的乖巧模样。
陈安道本来也没多生气,不过是看他油腔滑调成了习惯,有意敲打,没曾想还没开敲,杨心问便以退为进,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陈安道一炷香前还觉得杨心问长大不少,叫他心安又怅然,眼下却又觉得这成长如未经修剪的枝叶,左一根右一根的,究竟是长好了还是长岔了,根本难以分辨。
“……若不觉得自己有错,便不要随口认错。”陈安道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提那茶盘的事,“这样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他人失礼。”
杨心问觑着他的神色,心里头又翻出了千百句动听的软话,精挑细选了一番,却觉得说哪句都只会叫陈安道不高兴,最后只干巴巴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
听他老老实实说了这句话,陈安道倒是一副悬着的心落回实处的模样。
“方才那掌柜的与你说了什么?”
杨心问耳聪目明——这便是翻篇了的意思。
“说那圣女跟个姓罗的人成亲,惹得满城腥风血雨的。”杨心问借坡下驴得快,人从陈安道面前绕到了身侧,“哥,这是真事儿吗?”
陈安道点了点头。
“那他姐姐现在……”
“自然是回了临渊宗,守在天座莲旁边以传神谕。”
杨心问踢开了路边的石子儿,小声道:“现在算来,这圣女一脉的风水是不是不太行,怎么有一个算一个的倒霉成这样?”
陈安道闻言侧目看他:“圣女一脉……确实命途多舛。”
杨心问听出他话里有话,放慢了步子,跟陈安道凑得更近了些,便听陈安道极轻地开口:“大师兄的父母,算来也是叶承楣的长兄,在大师兄出生不久后也亡故了。”
杨心问一愣,似是一时难以将他那没心没肺的纨绔大师兄跟父母双亡联系在一起。
“跟那人有关吗?”
“谁?”
“脸特别多的那个。”杨心问对那半梦仙始终心有余悸,也不知是因为他千变万化的脸,还是他那些说得煞有介事的胡话。
“……当年叶承楣的事,或许对大师兄的父母确有影响,只是和那千面人应当是没关系的。”
“什么影响?”
陈安道轻叹口气:“这毕竟是大师兄的私事,我不便与你说,只是他向来不避讳这些,你若想知道,不妨回去问他。”
杨心问点点头,并不追问叫人难做。
陈安道又道:“至于那千面人——据彦页所说,那千面人既非于明仙人那一派,也非霈霖仙人那一派的,但他却对两方势力都颇有了解。他说自己此来为着两件事,一是要那两方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是要见他的旧友,对其余都不感兴趣。”
“那万般仙众……”
“确是他的手笔,是他用来吸引人身剑鞘的诱饵。”
杨心问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他……他到底是谁?他说得什么心魄骨血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还有他做什么老跟我攀关系?
攀关系没攀成还要杀我,杀我没杀成还咒我,路上算命的都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弄得我现在做噩梦还听见他在唠叨“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
第54章 请傩
陈安道虽然也被他连带着咒了几句, 但到底不如杨心问这般被重点照顾,对千面人的印象并不比对人身剑鞘的深。
饶是如此,一个能跟人身剑鞘称兄道弟, 且行迹诡谲,意图拐骗他师弟的人,总是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
他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 已做好将此人祖上八代都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但面上依旧淡淡, 似是并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杨心问被陈安道四平八稳的态度影响, 心里头惴惴不安之感也稍微淡了。
“师兄,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吗?”杨心问这才想起他们下山本是为了查师父手指上那点小伤的,眼下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可回首一看发现萝卜不知所踪。
“他们利用岁虚阵之力伤了师父, 那伤口恐怕不如瞧着那般简单,我得替师父再寻个大夫看看。”陈安道说,“此事彦页知道得也不多,传话的人只叫他在那时起阵, 为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以霈霖仙人为首的阳关教的主意。”
“长明宗为什么要害师父?”
陈安道摇摇头, 神色越发深沉:“如若只是歹人临时起意倒也罢了, 可若是有意设计, 那传此神谕叫师父下山的圣女和神使——怕是也不干净。”
刚听完圣女的血腥爱情故事, 杨心问对这素昧平生的大师兄亲姐已生出些许忌惮, 眼下又见陈安对她有所怀疑, 不禁悚然, 下意识道:“师兄你……怀疑大师兄的姐姐吗?”
这样大的事, 如若圣女当真参与其中, 那她最亲的弟弟,会一无所知吗?
光是猜想,便已叫杨心问觉得手脚发冷。
似是察觉到了他脱缰野马般的猜疑,陈安道微微和缓了语气,轻声道:“不过是些无凭无据的想法罢了,圣女常年独居天座阁顶,平日里接触不到外人,便是有心勾结恐怕都不容易,你不必多想,这事更攀不到大师兄身上,师父对我们毫无防备,如若真是要害师父,大师兄偷偷下手岂不简单得多?”
杨心问回忆着师父平素里的傻样,又在脑海里温习巩固了叶珉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做派。
如若叶珉是坏胚,那他潜伏十余载,干的主要坏事儿是带着师父不学好,包括但不限于教会师父骄奢淫逸、斗蛐蛐、抽签躲懒等行径,不能说不歹毒,但也迂回得叫人扼腕,对师父造成的直接伤害恐怕还不如对陈安道造成的伤害大。
废物是坏蛋最好的皂角,杨心问温习完叶珉的事迹,心里头那点疑虑很快便烟消云散。
“无论如何,平罡城内的水都太深了,只你我二人再探,怕是探不出什么。”陈安道说,“眼下采英关将至,你先回宗内备考,不必为旁的事情分心。”
杨心问两眼一眯,听出了不对。
“师兄不与我一同回宗门吗?”
陈安道说:“姜姑娘的尸骨不知被客栈的人埋到了哪里,城里人多眼杂,眼下是没办法收殓的。可她在梁州的父母尚不知她究竟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既知其下落,此番便要回府遣人去报丧。”
他顿了顿,又看向腰间的剑:“还有这柄剑,剑上有铭,断然不能让长明宗和季家的那些人发现,可非灵气充沛之地难以养魂,我也得为他寻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杨心问歪着脑袋:“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吗?”
“路途遥远,你随我一起去,怕是要赶不上采英关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杨心问在心里“哦”了一声,没意识到自己没说出口,瞧着还是一幅有些发愣的模样。
他从上山之后,和陈安道分开最久也不过三天。
采英关大约在两月之后。
杨心问在心里算了算。
那会儿都该秋天了。
//
他们回程仍是走水路。
四日后的傍晚,船行到了柳山湾,此处是浦江与桡河交界之处,离兮山最近,陈安道便要在此处下船。
船夫也落了套,今夜要在此处休息,明早再启程。
杨心问坐在甲板上,看见岸上一片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
船上的旅人匆匆下了船,也不在街上逗留,着急忙慌的像是屁股后起了火,没一会儿就剩他和陈安道两人站在岸边,望着这空旷的借道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两个刚从混乱的时序里出来的人,看着地上飘过的纸钱,才后知后觉今个儿已经是七月半了。
“师兄,我们这运气也真是……”杨心问对这宛如万般仙众再临富宁镇的场面,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怎么鬼节都能给我们撞上?”
陈安道的肩上卷了张纸钱,细看材质跟他的黄符纸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跟晦气之事于冥冥中的缘分着实妙不可言。
“先寻个落脚处吧。”陈安道想了想又补充道,“需得找家正经客栈。”
客栈着实不少,但正不正经就不好说了。
他们一路看去,竟发现许多家客栈在门前挂了纸扎的死人头,又用红灯笼做出鬼眼,将纸钱粘成串儿,一长条地贴在纸人的头上,给他当辫子。
杨心问都看傻了,一眼望去,这般装潢的店铺人家竟还不在少数,这哪里有退让群鬼的样子,分明是恨不得有鬼来家里做客!
“师兄,咱们不会又一脚踏进什么阵里了吧。”
“不是。”陈安道摇摇头,脸色却不大好看,“柳山以前便有鬼节招魂的仪式,名为‘谢傩礼’,只是没想到当地人竟然迄今都保有这个习俗。”
杨心问难以理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习俗?”
“我之前便与你说过,几十年前,有不少邪修开宗立派,彼时的柳山一代便有个盛家,善赶尸驱鬼之术。此地归他们管辖,自然也养出了不少邪修,每逢七月半,盛家便带头放他们驯养的走肉上街,其他邪修有样学样,久而久之便成了本地的习俗。”
杨心问乃是在临渊宗山脚下根正苗红长大的,哪里听过这般大逆不道的故事!
“那、那邪修都已经没了,他们还会有走肉上街吗?”
“应当不会了,最多便是弄些纸扎的伪物游街。”陈安道说得犹犹豫豫,想来是也吃不准这里头的水深。
由于一路下来每个店家都不正经,他们也就不挑了,随便进了一家,要了件上房。那店里的伙计也个个来劲儿,人皆带着个鬼面具,青面獠牙的也不怕把客人吓跑。
再细看那菜单,更是应景,什么“水鬼重豆腐”,“恶咒覆骨汤”,“三尸聚鼎护心肉”,一溜下来就剩个“夫妻肺片”瞧着是最吉利的。
杨心问着实好奇水鬼重豆腐是个什么玩意儿,点了个看看,发现只有豆腐,没有水鬼,大失所望。
陈安道则疑神疑鬼,把小二叫上来,再三确认这菜里没有酒。
“师兄,喝酒伤身。”杨心问以为陈安道想喝酒,摆起了架势劝道,“况且你还时时喝着药,那酒是要中和药性的,你可不能学大师兄那般贪杯。”
他们的师父师父人称雾淩剑仙,却不曾真正和临渊宗门人一一比试过,而他们的大师兄叶珉人称雾淩酒仙,却是货真价实把各峰代表喝趴下去过的。
相比之下,陈安道长到今日滴酒不曾沾,却要被一个被菜里的花雕料酒放倒的小孩儿训诫,着实憋屈。
“我不喝。”陈安道干巴巴道,“你也少喝。”
杨心问抬手一笑,自认潇洒道:“贪杯误事,我自然不会喝的。”
可陈安道已经从杨心问被花雕放倒后的放肆劲儿里,隐约窥见了他将来和叶珉同桌拼酒的放荡人生,所以心底里不大相信,默默咽下了一句“你最好是”。
两人就着没有水鬼的水鬼重豆腐吃了一顿,时辰尚早,此时回房也是无聊。
外头随着天色渐晚,却是越发热闹了起来,傍晚时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隐隐有了人声鼎沸之势,中间夹杂着几句鬼哭狼嚎,勾的人格外想去张望两下。
杨心问白日里已经在船上背过了书,晚上本打算先预着明日的功课,可被外头的热闹吵着,他也有些坐立难安。
陈安道瞧出他是真想去看,考校了他几个问题,便颔首道:“这谢傩礼的来历虽然不正,但这礼本身也算小有名气,不少人远道而来,专程观礼。机会难得,一会儿我们也去瞧瞧,便当长些见识了。”
杨心问闻言,面上按住不动,淡然地接了句“确实能长见识”。
脚下却已经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还时不时往陈安道的碗里瞧去,偷瞄陈安道还剩多少才吃完。
陈安道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发笑,简单吃了两块豆腐便放下了碗筷,冲杨心问道:“走吧,去看看。”
杨心问纠正道:“是去长见识。”
“……行。”陈安道憋得好辛苦,“长见识去。”
二人在店伙计“出棺二位”的吆喝声里走出客栈,迎面而来的便是三四个身着白衣,面带小鬼面具的孩子。
他们身上的白衣显然是大人的旧衣,套在他们身上太大,像是披着已然溃烂的寿衣的小儿鬼,叽叽喳喳地在街上横行,见到一个长得和善的,便要说些威胁的话,喝令对方拿出些零嘴。
拿出来了,便能得些吉利话,拿不出来,便要被叨上些“出门被狗咬”,“没伞淋大雨”的晦气话。
好死不死,没曾想有个小孩儿格外没有眼力见儿,打秋风打到杨心问头上来了。
第55章 百尸蛊
“七月半, 鬼相伴。”小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些骄纵的调子,“百鬼游街,留财化劫!”
杨心问兜里其实有几颗浆果, 要他给也不是不行。只是好声好气地讨要,他杨大爷心情好确实有赏,若是威胁——
他呲起个牙, 阴森森地笑道:“七月半, 谁相伴?”
那小孩儿愣了愣:“……鬼?”
杨心问脚下踏步, 倏忽间飘到了小孩儿身后。小孩儿只觉眼前人忽然消失, 而后头顶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隐约有轻飘飘的东西扫到了他的后颈,叫他浑身一僵。
他颤抖着抬头, 便见方才消失的人咧开嘴, 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地笑:“唉,娃儿,叫我呢?”
小孩儿惊魂惨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将满身的零嘴都掷了出来,一边往后爬着一边说:“留、留财化劫……你、你不要吃我, 我不好吃的……”
“细皮嫩肉的, 能不好吃?”杨心问舔了舔自个儿的虎牙, 邪笑道, “娃儿, 你莫要诓我。”
杨心问向他寸步逼近, 眼见那小孩儿惊呼一声“爹娘”, 接着二轮变四轮, 朝着身后一骑绝尘地爬了出去, 身手之矫健有千里良驹之姿,一溜烟便没影了。
吓哭小孩儿的另一位小孩儿捧腹大笑,缴了那一地的战利品,一派得胜归来的嚣张气焰,瞧着的确有些阎王过街的邪气了。
他拿着不义之财,冲陈安道递了个果脯。
陈安道郑重推辞:“不必了,你吃吧。”
杨心问闻言便把果脯高抛,仰首接住,在嘴里嚼了两下,点评道:“不太新鲜,估计是陈年的果子晒出来的。”
他带着一身的赃款游街,倒是没再遇到第二个不长眼的小鬼。
刚转过街角,却是陈安道被一群孩子拿下了。
陈安道身上有些银钱,但零嘴是一点没有的。他看向杨心问,便见这人老神在在的,头发丝儿都写着“叫你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得意劲儿。
“师兄啊。”杨心问不怀好意地笑,“我身上倒是吃的不少。”
求求我,我便分你一些。
陈安道硬生生拧回了脖子,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可垂眼看着眼前这一干嗷嗷待哺的小鬼,到底是不忍叫他们空手而归。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在手上翻折几次,折出了个蝴蝶的形状。
而后轻放在掌心,自柩铃里榨出最后一丝灵力,双手一拢,再一张开。
黄纸倏忽间亮起,而那纸蝴蝶竟在他掌中翩然飞起!
“哇啊!”
小孩儿们立马忘了打劫的事儿,痴痴地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纸蝶,眼见纸蝶翩然飞走,便一个个地追在后面去抓。
那蝴蝶如梦似幻,在黑暗的街巷中似仙魂般摇曳飞舞,领着一群小鬼们飞向宽阔的大道上。
待那群孩子追着蝴蝶离开,陈安道略显造作地轻咳一声,向杨心问递去一个隐约可见得意的眼神。
“师兄。”
陈安道昂首挺胸,做好了听落败感言的准备。
“你从没有这样哄过我。
却见手下败将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怀里打劫来的零嘴,落寞道:“没有,一次都没有,我功课做得再好你都没有这样哄过我……”
陈安道挺直的肩背略略一松,茫然地看向杨心问。
他想说“你这般年纪如何要这样哄”,可又忽而想到方才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瞧着比杨心问还年长些。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没曾想对手中途看上了比赛道具,飘飘然的胜利感霎时化作了哭笑不得。
“你若想要——”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响彻云霞的唢呐声,自大道传来。
二人连忙转身,杨心问抽剑前压,陈安道二指捏符,未曾看清来者便已严阵以待。
跟在唢呐声之后的,是密起的鼓点。
一辆宽七尺,高八尺的无盖花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进,车辕两侧各坐着牛头马面。
车上的平台群魔乱舞,一位血衣披发的女子在最高处起舞,舞姿曼妙又诡异,时而冲围观的群众展示她画的拟真的鬼面妆。
花车两侧是随行的乐礼众,吹唢呐的一身白衣,敲鼓的一身红衣,间或穿插着走位,再有四个小儿鬼在四角撒着白纸钱和鲜红的石蒜花瓣,红白交错,似落英缤纷,一时晃得人眼晕。
大道上观礼者见这花车,便知“请傩礼”的最高潮——百尸蛊来了!纷纷高声叫好,冲着车队扔着纸元宝和冥币。
一边吆喝着“水鬼永不言败”,另一边又不服气道“小儿鬼才阴气最重”,“不若无头鬼”,“都不及我吊死鬼半分”!
杨心问在这满是人气儿的吆喝声里放下了剑,对面色惨淡的陈安道说:“师兄,他们花样好多。”
“……盛家炼凶尸时,确有驱百尸相斗的过程。”陈安道艰难道,“不曾想叫当地人演变出了这样的仪式。”
有些话陈安道没与杨心问说。
自盛家被铲除后,柳山便算陈家的管辖范围,他父亲陈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邪魔外道,如今这请傩礼再起,想来是他父亲又病倒了。
杨心问瞧见陈安道似是有些低落,没吭声,绕到了一旁的铺子边,鬼鬼祟祟地跟小贩买了两张鬼面具,又偷偷溜回来,对陈安道说:“师兄,那里热闹,咱们去看看吧。”
陈安道有些走神,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脚下跟着他一起往那花车走去。
那百尸蛊周遭很是热闹,方才站最尖儿的女鬼眼下换成了一只吊死鬼,在上面鬼哭狼嚎的,虽然凶煞有余,可美感不足,观众的反响并不是很热烈,眼看着便要被旁边有些绝活的无头鬼顶替了。
“这玩意儿瞧着人人都能上去。”杨心问在陈安道耳边说,“师兄,我们也上去玩玩吧。”
陈安道摇摇头,刚转过头要说话,便见一个红面牛眼,獠牙七寸的小儿鬼在他身侧,发出了疑似学狼嚎的狗叫:
“嗷呜……”
“嗷”的音量不够,“呜”得倒是很久,不留心听,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在那儿委屈地呜咽。
“……”
“……鬼哪里是这样叫的。”陈安道拢袖道,“你这样的走肉,连盛家都是不收的。”
杨心问将面具掀到头顶,嬉笑道:“他们鼠目寸光,哪里窥得破我的能耐?”
他好大的口气,眼里瞧着那花车也像是跃跃欲试。
“我瞧他们这百尸蛊,跳上去的人非得得了叫好声才能登上高层,你要去试,我不拦你,只是若没能登顶,你可不许与我哭鼻子。”
杨心问闻言一笑,将面具扣上,已是飞身上了那花车,只留下一句“师兄你且看着”在风中回荡。
陈安道依言看过去。
红白交织里,少年纵身一跃,顺手折了根柳枝,方落在花车上,身形似鬼魅,落地了无痕。
众人见上来个有些功夫的小儿鬼,立时鼓起掌来。
杨心问方落地,却是扭头一拧,发上丝带坠悬,那脖子拧出了个常人不可及的弧度,惊得下方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而后便见他背身抽枝,将柳条抖落出一条蛇行般的曲线,而他自身也沿着这曲线穿行在众鬼之间。
脚步不疾不徐,身形翩若游龙,却又与那柳枝相和,平生出一种无骨妖异的非人感。
纸钱纷飞,花瓣飘落,他所过之处肉眼难追,但平地生风,托着那红白二色久久不落地,描摹出了他行径的轨迹。
“好!”
观众大喝,那卖力藏头的无头鬼此时也笑了,竟是兀自将缩在衣领里的头探了出来,自行下了车顶,冲着杨心问笑道:“好小子,好功夫!”
“承让!”杨心问飞身跃上车顶,此地平坦无人,他用柳枝拴住剑柄,抽出剑来,在颈下作势一抹,而后将方才偷藏的石蒜花瓣骤然撒出,恍若血溅三尺——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陈安道几乎都要看入迷,却听那杨心问吊起嗓子,尖锐可怖道:“我怨仇深重,不甘一人入冥府,谁人相伴,何人殉我!”
好个厉鬼!死到临头了还要拖人下水!
立马便有捧场的应道:“我!我陪小兄弟走一遭!”
“我来我来!区区地府,可笑可笑!”
“还有我!”
陈安道已生出些预感,正要后退,却觉得腰身一紧——那倒霉玩意儿竟用柳枝竟缠在他身上,而后猛一抬手,他只觉天旋地转,乱飞的纸钱险些撞进他嘴里!
“我瞧着这位公子眉清目秀,很是气派。”
陈安道心里头已生出戕害同门的念头,却因为惧高半晌睁不开眼,待杨心问在他耳边大放厥词时,他才睁开眼睛,想要用眼神给杨心问一顿好骂时,却发觉这没他鼻尖高的人一手揽着他,一手用剑鞘挑他头发。
漫天红白落英之中,杨心问的面具不知何时掀开了一半:只见他一半红面牛眼,怪极丑极,一半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弯翘的眉眼里如有星月辉映,飞散的青丝上缀着花瓣,一派少年风华,却又一股邪魅诡谲。
他收回了剑,从身上拿出了另一个鬼面,戴在了陈安道脸上。
“入我鬼道,你还想往哪里跑?。”
观众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小儿鬼不仅演出了形,还演出了厉鬼到死也要再拖一人的恶魂,跌宕起伏,颇有意趣。
陈安道却觉得自己一时真离了魂,许久说不出话。
末了,抽了他魂的恶鬼凑在他耳边,却是一声讨巧的软话。
“师兄,怎么又偷偷难过?”
恶鬼轻言,宛若妖魅惑人。
“瞧得我心都要碎了。”
第56章 白晚岚
陈安道起初约莫是有八分替父担忧的不快, 待此番过后,倒像是生了十二分的气,一晚上再没跟杨心问说一句话。
杨心问全然不知道自己这番大费周章地“哄师兄开心”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是那鬼面太丑?还是把师兄带那么高吓着他了?
没道理的呀。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榻上也何其板正的背影, 深感师兄心海底针。
“师兄啊。”杨心问试探道,“你今天晚上为何忽然不高兴了?”
陈安道不理他。
杨心问脱了鞋袜和外衣,一溜烟滚上了榻, 想偷瞄一眼陈安道现下的脸色, 却只瞧见一张略显恍惚的侧脸。
发现他在偷瞄, 陈安道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盖住了小半张脸,就剩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露在外面,越发显得懵懂茫然, 像只走丢的小鹿。
这瞧着也不像生气了啊?
杨心问越发不理解, 干脆膝行几步,整个人趴在了陈安道上方,盯着那双不断躲闪的眼睛:“你做什么又不理我?”
他垂落的头发都扫到了陈安道脸上。
陈安道脸上被扫的痒,干脆用被子蒙住了头,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无事。”
杨心问道:“这‘无事’在何处,我怎么瞧不见?”
“说了无事。”这下连语气都带了些幼稚, “你不要凑得这么近。”
杨心问一时愣在原地, 眼里透出比陈安道更甚的茫然。
“不是……师兄你是不是生病了?”杨心问想掀开被子偷看, 又怕被骂,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担心你。”
被子里良久传来一声闷闷的“不必”。
“可是我们明天便要分开了。”杨心问嗅到了松动的痕迹, 立马乘胜追击, “师兄都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陈安道一时答不上话。
“你这一走我们至少一个月见不上面。”
“我会想你的师兄。”
一句一句的软话连铜墙铁壁都透的过去, 更何况薄薄一床布衾。
杨心问便见那被子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悉悉索索,陈安道慢慢地坐了起来。
在里头闷得热,陈安道的脸有些泛红,玉样的脸上像抹了胭脂,额上颊边的碎发又因为薄汗粘在了白皙的皮肤上,墨色衬出这张脸越发浓烈的艳色,偏生眼里含着些懵懂和恍然。
杨心问没由来地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饿了。
刚分明刚吃完饭没多久。
杨心问一愣:我莫不是又想喝他的血了?
他几日前才用药哄我喝过他的血,我怎得又饿了?若是这般频繁,师兄还要不要活了?
似是瞧见他忽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安道忙定了定心神,拍了拍杨心问的手背,轻声道:“你不要多想,我今日心里不大痛快,不是冲你的。”
杨心问神色愁容满面地抬起头:“那是为着什么?”
陈安道松了手,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此地近兮山,算是我陈家的管辖,我父亲向来对这些歪门邪道很是厌恶,平日里对辖地内此等邪术的管制也颇为严格。可眼下这请傩礼却办的红红火火,想来是我父亲近来……身体抱恙,无暇顾及这些了。”
听见这话音间的担忧,杨心问方才的饿意竟是散了不少,他无心顾及怎么是何等莫名其妙的“饿”来势这般奇怪,追问道:“伯父身体不太好吗?”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便总是三好两歉,但因为修为高强,乃是半步静水的修士,我也不曾担心过。”陈安道顿了顿,“可近些年来,他分明未受重伤,也不曾行错功法,却莫名境界跌落至巨啸境,灵力紊乱,灵脉还有枯竭之相,身体也越发差了。”
杨心问一时讶然。他入门不久,却也知道纵观整个仙门,静水境的高手寥寥无几,皆是有飞升之姿的大能。虽然这种憧憬因为目睹了那俩邪祟斗法而变淡了不少,却怎么也无法和个病秧子联系在一起。
师兄的父亲这般体弱,师兄也是个病秧子,莫不是什么血脉相传的疾病?
杨心问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这样,静水境的高手都招架不住的病,师兄这种不通灵脉的又怎么受的住?
“那……师兄你时常喝的那药,伯父可也会喝?”杨心问强笑道,“那药有用吗?”
提及那药,陈安道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杨心问只见他一时似是入了定,眼里竟有一丝灰败的倦意。
晚风入屋,素纱轻飘,烧香的烟味随风潜入夜,迷雾般笼在那寂静之中。
“那药……”陈安道半晌喃喃道,“我喝的那药……他自然是不会喝的。”
杨心问看不懂陈安道眼里一霎的悲戚,只觉得陈安道现下瞧着无比的可怜。
他膝头前移,伸手抱住陈安道的腰,脸塞进了陈安道的颈窝里,小声道:“伯父没事的,你明日便能见到他了。”
我们明日便也要分离了。
本以为自己这样抱上来,师兄肯定又要推开他说什么举止不端,言行无礼,可杨心问等了许久,只等来了陈安道轻轻拢住他肩背的手。
外头还吵闹着,那些在恐惧和热闹中醉生梦死的人就像夜行的妖物,等到日出东方,黎明将至,才会从混乱的迷梦里清醒,回望身后的狼藉和之后寻常的日复一日。
鬼影张牙舞爪,锣鼓喧闹不息,连蚊虫也在这夏夜里横行霸道,搅得这世间不得安宁。
这群魔乱舞的人间,房中榻上,一隅之地,两个少年紧紧依偎在一起。
如亲如友如情,如一朵并蒂莲,唯有这样依偎着,才能寻到和这世道相抗的希望。
“……我会早些回来的。”陈安道说,“尽力赶在采英关之前。”
“嗯。”
“若一个月回不来,我会遣人送药给你,你万不可偷偷倒掉,要尽数喝下去。”
杨心问收紧了手臂,像是想将这纤细的腰肢揉进自己的肚子里。
“好。”
“我们此番的行踪不可与任何人说,更不能和别人提起你遇见过深渊,在宗门与季闲相遇,也千万不能露了怯,叫人看出端倪来。”
“我知道。”
“我不在时,你也不能懈怠了功课和修行。”
“嗯。”
交代完了这些,陈安道轻轻摸了摸杨心问的脑袋。
“早些休息吧。”他说,“明日还要赶路。”
杨心问最后“嗯”了一声。
魑魅魍魉影影幢幢,人鬼难分凶厄难辨。
他却像是睡了这辈子最安心的一觉。
//
次日清晨,二人一齐去了渡口。
船夫尚未来,他们沿着水道走了一会儿。清晨迷雾四散,浦江上似是笼了一层轻纱,美人遮面般在眼底落不到实处。青石板路上还有昨日留下的纸钱和花瓣,叫晨雾润湿沾在了地上,一片姹紫嫣红的狼藉。
已有早起的摊贩在岸边支摊,只是还没开始叫卖,倒是难得的有些人气儿却尚且清净。
杨心问昨夜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自从那日与千面人梦中相遇后,他几乎是夜夜都会做噩梦。
且那些梦一个比一个逼真,叫他每次醒来时都要恍惚好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昨夜一夜无梦,闻着那股苦药香醒过来时,自己还跟个猴儿样的扒在陈安道身上,着实是神清气爽。
就是不知道被他扒拉了一整晚的陈安道有没有做噩梦。
似是发现了杨心问打量着自己的视线,陈安道忽而开口:“我日前给家里书信一封,请了人来送你回宗门。”
杨心问一挑眉:“我回个宗门还要人送?”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毕竟年纪小,一人在外,恐惹人生歹心。”陈安道说,“且那人是我陈家的大夫,此行要去宗门给师父问诊,再探探他那日受的伤,也算顺路。”
杨心问应了一声,但心里觉得陈家两个病秧子,那大夫一个都没治利索,想来水平不怎么样,已是生了三分轻蔑。
亏得他小小年纪已是半步人精,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功夫很是了得。半个时辰后,他们在渡口瞧见那位白姓大夫时,杨心问已是一派天真热忱,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师兄说的大夫吗?”
白晚岚天生一对大小眼,寻常看人时便有几分睥睨的意味。
杨心问让这阴阳眼阴阳了一番,脸上笑意却更甚,像是丝毫不在意对方没把自己看在眼里的态度。
“小子姓杨,雾淩峰三弟子杨心问。”杨心问行礼道,“不知这位大夫如何称呼?”
白晚岚没说话,抱臂冷哼了一声。
陈安道介绍道:“他姓白,你叫他白先生就好。”
“这就是你那师弟?”白晚岚一个正眼都不给杨心问,“瞧着就不大聪明的模样。”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挠挠头。
“白先生,这毕竟是我师弟,还望你一路善待于他,不要这般……”陈安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晚岚的嘴,“言辞锋利。”
“我爱说什么说什么。”白晚岚翻了个白眼,杨心问惊奇地发现,这人因为两眼大小不一,连翻白眼竟也是小点的那只眼睛先翻上去,瞧着着实令人发笑。
他将这嘲笑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自己眼下的傻笑里,任谁都瞧不出端倪,偏生陈安道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也要与人和善些,恪守晚辈之礼。”
杨心问和白晚岚同时别开了视线,没曾想狭路相逢撞在了一起,一人的眼里七分轻蔑三分烦躁,一人的眼里九分装傻充愣一分不怀好意,疏忽间便错过,却已经擦出一阵风雨欲来。
“……时候也不早了,在下就此拜别。”陈安道各给了二人一道眼神,“还望二位此行看在陈某的面子上,少生事端,便是有些冲突——也不过几日行程,各退一步,莫要伤了和气。”
“我这辈子还没有给除你之外的人问过诊呢,你要我跑这一趟,不纯粹折磨我嘛,还想我给你脸面?”
“师兄说的哪里话?”杨心问舔了舔他那口尖牙,一双星目璨璨,“听闻这位先生医术高明,我崇拜还来不及,哪里敢与先生起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
宝儿们可能都不太记得前面的内容啦,白晚岚第一次出现指路16章
第57章 开瓢
也不知陈安道究竟信没信。
时辰差不多, 杨心问和那大夫相继上了船,船夫收了套绳,船身缓缓离岸。
杨心问站在甲板上, 冲岸上的陈安道挥手。他不想叫人看出自己的离愁,却又盼着陈安道能瞧出自己的不舍,来日早些回宗门。
那单薄的人影在他视线里逐渐远去, 隔着晨间的浓雾, 慢慢瞧不清眉眼, 又渐渐摹不出轮廓, 最终连身影都看不见时,渡船已行出了很远。
杨心问转身回了船舱。
舱里那位新来的大爷,高高在上, 目下无尘, 很不把这一船的凡愚贱民看在眼里。
杨心问疑心此人这般做派,怕不是不只有大小眼,还患了斜视的病痛。
离了陈安道,杨心问便也收了那副讨巧卖乖的模样。
他向来对人不对事, 与他好的,他心里念着, 与他不好的, 他心里恨着, 与他一脸鄙夷的, 他也决计不会给好脸色。
而且这白晚岚模样不过二十出头, 和杨心问想象中能妙手回春的大夫差之甚远, 想来在医治陈安道一事上也没什么贡献, 只能算是无功无过, 长得也一般, 脾气还不好。
瞥见了杨心问打量的视线,那白晚岚立马耸起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异味一般,面色不虞道:“小孩儿,瞎打量什么呢?”
杨心问不咸不淡地收了视线。
这幅“不与你一般计较”的神态,和方才岸边“久仰先生大名”的模样天差地别。
白晚岚觉得后者蠢得叫他生厌,可前者更是叫他火冒三丈,一时阴阳怪气道:“你这小鬼,生了两张面孔,陈安道那厮自诩聪明,竟是没瞧透你的皮相来。”
见这人有意找茬,杨心问也不客气:“白先生可真有意思,你不让我打量你,我便依言不看,这刚挪开视线,你又不高兴上了。到底是给看不给看,还请明示,师兄叫我敬你三分,我可不敢阳奉阴违。”
“你现下岂不已是阳奉阴违?”
“先生血口喷人,小子好生委屈。”
杨心问架起一条腿来,靠着舱壁闲适地坐着。
白晚岚深吸一口气,将身后的箱笼放在一旁,正了正头顶的方巾,接着闭目冷笑,再不言语。
回宗门的这十几日无聊透顶,莫说心经背得熟练,就连陈安道留下的那本《九仙奇门卦推演及其反卦演示》也被他磕磕绊绊地看了下去。
杨心问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个巨大的阴谋,世上那么多大夫,陈安道偏生叫个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玩意儿与他同路,莫不是就想诓他一路看书?
日子难熬,但一日十二个时辰,日头绕一圈,便是一昼一夜,没有自顾自变长变短的道理。
虽然他觉得比在岁虚阵中听课的时日更漫长,七月底的时候,他们还是如期回到了临渊宗门山脚下。
回到这破落的镇上,杨心问才忽而有了些落到实处的踏实。来来往往的人他大都叫不出名字,却认得出脸来,间或有些参加弟子大选,远道而来的修士,他也觉得亲切,以前他可从这些人身上骗过不少钱。
这一趟来去,竟也快到夏末了。
七月半他人不在这儿,没能给家里人烧些纸钱,他便寻了家葬仪铺子,买了些金元宝和纸钱,又出城去烧。白晚岚见他来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脸的不耐烦,不过他不耐烦了一路,杨心问也瞧习惯了。
待烧完纸钱,再拜别了父母兄长,杨心问便寻了家酒铺,打算打些好点的酒给师父和大师兄带回去。
镇上最好的酒铺叫“闲云醉”,多少有些瞎蹭临渊宗云凌峰长老季闲的嫌疑。
但临渊宗和长明宗不同,若非必要,临渊宗中门人几乎从不出世下山,对山脚的镇子也向来不管不问,南昆北岱的兵在这块打了几十年,也从未见他们插手,自然也没人管这些蹭蹭长老名讳的铺子。
杨心问看着那酒肆招旌上的“闲云” 二字,眼底一片冷意,半晌合了合眼,压下了那点煞气,才举步走了进去。
还没走两步,仿佛这取了倒霉名字的酒肆天生与他犯冲,便见一酒坛直冲他门面而来。
杨心问微微侧身,那酒坛便正中他身后那白晚岚的头顶!
……
……天地良心,他还真不是有意的。
那酒坛好死不死,里头是装满了酒的,结结实实给人头顶开花,一时间鲜血横流,血水和酒水混在一起,激出一股浓烈的腥气儿。
杨心问微微一怔,连忙便捂住口鼻,偏过头去,可那血腥味儿还是钻进了他的鼻腔里,吓得他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不可,决计不可,若是再叫这血腥味儿迷了心智——
他皱紧眉头,如临大敌,半晌却又松了松死捂住口鼻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
倒也是香味儿……杨心问透过指缝小心地闻着那味道:可为何这般寻常?
像是本就饱腹过后瞧见的便宜糕点,能吃,但半点勾不着他。
“奇也怪哉。”杨心问盯着白晚岚被开瓢的脑袋自言自语,“是你味儿太差了,还是师兄的味儿太香了?”
白晚岚勉勉强强也算个修士,只是大多医修炼体炼得都不太理想,他更是太不理想,天灵盖自然也不比寻常人硬上多少,这一记下去整个大堂具是一静。
待那鲜血如泉流,铺子里便是一阵齐齐的尖叫,“杀人了”与“救命啊”一时此起彼伏,可人却散得极快,眨眼的功夫,铺子里边只剩他们二人,卖酒的大爷,和那四个肇事的修士。
四个修士人皆身着蓝袍,肩上坠一翡翠玉佩,玉佩下绑蓝底银线金蟾香囊,看着很是招摇,其中三人站着,形容飘逸,却围着中间一个膀大腰圆,浑似个球样的抱头跪地之人。
杨心问扫了眼他们,又看向还在发怔的白晚岚,开口提醒道:“白先生这伤看着很是壮观,当真不处理一下?”
白晚岚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是当即给自己包扎,反倒一抓杨心问的手臂,慌张道:“去、去给我寻个大夫……”
杨心问心说这下确实砸的不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白先生莫慌,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你身后的箱笼里约莫是有些应急的东西,何不去看看?”
白晚岚凄厉道:“陈安道又没叫人开过瓢,我怎么会治开瓢的伤!”
他说得义正言辞,理所当然,连杨心问都一时觉得他说得对。
可不过一瞬后便怒火中烧。
“你什么意思?陈安道没受过的伤你便一概不会治,那岂不是非得他伤着了,你才拿他伤处练手?”
白晚岚脑袋里血都已经不够了,眼下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心问再给他来一坛的心思都有,可陈安道亲手把这人交给他的,要当真见死不救,自己哪里交代得了?
他压着心火,一扭头,看向那四个蓝袍修士,厉声道:“敢问是哪位的好酒砸的人?”
其中一个长着招风耳的修士面上不大好看,被杨心问的眼死死盯住,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一时没留意,对不住了。”
“仙君金口玉言的对不住自然是顶用的,只是此人头上的伤恐怕不够识相。”杨心问阴阳怪气道,“我怕他横死街头,旁人不知是他自个儿不识抬举,反倒以为是仙君的错,那岂不平白污了仙君的名声?”
几人闻言具是一愣,弯弯绕绕的竟叫他们许久才听明白此中讥讽之意。
招风耳勃然大怒,抬剑砍来,杨心问连躲都懒得躲,脚上一滚那空坛,足尖轻轻带起,内化暗劲,冲着那人的胸口送去——那人全然没想到这孩童模样的人会有还手之力,仓促之间连横剑抵挡都没做到,硬生生接了这下,胸口一阵闷痛,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捂着胸跌落在地,连连打滚。
其他两人见状连忙也要抽剑上前,杨心问抬眼一瞧,朗声道:“青天白日,几位仙君是要当街杀人不成!”
“此、此子古怪……”招风耳在地上艰难道,“怕不是……怕不是妖邪、妖邪所化……”
“我是不是妖邪事小,几位眼下的弟子大选事大,这个当口杀人,临渊宗难道还能要你们?”杨心问一边说一边走近了些,对那站着的两人说,“砸人的是地上打滚这位,与二位本没关系,若几位慷慨解难,给那被砸的倒霉蛋一颗灵药,岂不是高下立判,为何偏要同流合污?”
那两人听了竟真面露犹豫,连跪趴着的那小山也悄悄抬了头。
招风耳见状忙道:“你、你们不要被这妖人蛊惑,我们可是同——”
“同族同宗又如何,弟子大选是都是对手,更不用说今年还有个采英关,想寻个好师父,哪里还能挂念着同族之谊?”
那两人眼神犹疑,半晌对视一眼,高个儿的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
杨心问从乾坤袋中取了临渊宗的弟子腰牌,在手上一转,递到了他们面前。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人慌忙跑到了白晚岚面前,给他喂下一颗灵药。
另一人则立马冲他拱手行礼,鼻尖都在冒汗:“不、不知是临渊宗的道友下山,我等——我等唐突冒犯,还请高抬贵手,不要与宗中长老……言及此事。”
招风耳也看到了那腰牌,一时恍然,还想胡搅蛮缠,却被他同伴狠瞪一眼,再不敢吱声。
杨心问面上不动:“几位肩上的金蟾瞧着倒是气派,不知是何方世家出身?”
几人支支吾吾,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姓氏。
杨心问嗤笑一声,懒得理他们,反倒低头看向那哆哆嗦嗦的肉山,问道:
“你呢?”
第58章 姚垣慕
杨心问自瞧见他们时便明白了这几人是何种情况。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见多识广, 但这场景着实是眼熟,几个月前他被那对师徒捡走的时候,差不多也就这狗爬的姿势。
除却没有这身护体的肥膘, 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不是什么“同病相怜”就出手相救的好人,但也打定了主意绝不当个无血无泪的魔头,所以他垂了根丝线下去, 端看此人如何抉择。
若是干脆利落地家族姓氏报上来, 那他便出手相助, 至少不叫此人在临渊宗时再受欺负;若是不愿说, 那便是自己选了和这些欺凌他的人沆瀣一气,杨心问自然不会去犯这个贱。
那小胖子茫然地抬起了头,似是才发现杨心问在问自己。
“我、我吗?”他那双耗子样的眯眯眼自拥挤的脸上挣扎着睁大, “我是——”
旁边一人见状抬脚便要踹他, 叫他收声。
杨心问拿剑鞘一挡,眼也没抬,兀自看着那小胖。
小胖抱头蹲防,生怕让人踹了脑袋, 呜咽道:“我叫姚垣慕!是、是韶康姚家的!”
那两人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再挂不住, 眼里淬了毒样的盯着那小胖子, 又碍于杨心问不敢动手。
“你这丹还不错……”
连酒铺老板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之时, 止了血的白晚岚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满头的血还没擦干净, 颇有尸鬼还魂之相。
“再给我两颗, 这世道白日行凶的狂徒忒多, 谁知何时又落我头上。”
白晚岚一无模样, 二无修为, 连医术也蹩脚,却一派纯熟的上位者姿态。
眼见杨心问是正经宗门弟子,那俩姚家人自然便觉得这大小眼身份不简单,连忙将兜里的丹药悉数奉上。
“那……不敢叨扰二位,我们便先告辞——”高个儿那个给矮个儿的使眼色,矮个儿的连忙从地上拽起那姚垣慕。
姚垣慕像只出栏的猪仔,几乎是在地上被人拖行,却连叫都不敢叫,杨心问踏步拦在那矮个儿身前道:“这位姚垣慕姚道友生得……正气凌然,气势非凡,观之不是池中物,不知杨某可有幸在道友这儿讨口茶喝?”
那高矮二人神色一凛,听杨心问这话的意思,便知他是要管这闲事,当下紧张了起来,忙将那姚垣慕往身后拦。
“族、族中有命,族内弟子外出不可独行。”
杨心问讶然:“那方才那位道友行色匆匆,茕茕独行,岂不是犯了大错?”
两人扭头,才发现刚才还在地上打滚的招风耳不知何时已经兀自跑了!
他们把那招风耳给片了的心都有了!
“他……他是……”
“几位瞧着像是平辈,可为何从方才开始,便是几位在替垣慕兄做主?”杨心问收了笑脸,似是已经厌烦了和他们两个兜圈子,“这来与不来,难道不该听垣慕兄是否答应吗?”
不等那两人威胁,在地上蜷得越发圆润的姚垣慕已经大喊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我与这位道友一见如故,咱们现在就走!”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怪力挑起他衣领——杨心问用剑鞘将他自人堆里挑了起来,将剑鞘搭在了自己肩上,扛锄头样的支着姚垣慕,
姚家的衣服很是结实,拿来当兜这条肥鱼的网竟也不曾裂开,只可怜他颈上一窒,险些成了个吊死鬼!
周围一阵悚然,这人不过孩子身量,却连灵力都不用,便信手拎起个小山样的人,还躲在柜台后头的酒铺老板都不禁惊呼,只见他大摇大摆地出了酒铺,那两人竟连追也不敢追。
行出两条街,姚垣慕眼瞧着都该被勒得过奈何桥了,杨心问才将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你认得此人?”白晚岚正在拿帕子擦自己那满头血,这幅形容竟还能阴阳怪气道,“韶康姚家……倒是名门家风。”
名门家风熏陶下的姚垣慕抖成个筛子,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来,小的叫人找不着准星的眼也不知道在看哪儿,过了许久才拱手讷讷道:“多、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你是来拜山的弟子?”杨心问抬眼看他:“弟子大选的文考考得如何?”
姚垣慕看起来已有十六七岁,可半点不敢拿年岁做乔,有问必答道:“尚、尚尚尚可……能进武考……”
杨心问皱眉:“你是结巴?”
姚垣慕连忙摇头:“不、不是,只是一时紧张……”
白晚岚的讥讽不分对象,不计敌我,逮谁刺谁,闻言立马见缝插针地轻嘲道:“姚家也真是没落了,门生这般唯唯诺诺,哪里有半分世家气派?”
姚垣慕闻言脸色煞白,嗫喏半晌说不出话。
杨心问也不大看得惯此人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的模样,可没表现出来,以免这人说话越发结巴,听着窝火。
“武考可有把握?”杨心问又问,“今年的武考应当过半了。”
提及武考,这姚垣慕的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是……出来了,在雾淩峰和云淩峰的考校已经结束,还剩在雨淩峰和霁淩峰两试。”
“考得如何?”
“一、一试是甲等第一……”
杨心问挑眉,刚想说一句“了得”,便听姚垣慕慌慌张张开口,像是深怕他误会了那样:“二试倒数第一。”
白晚岚将帕子折了一折,换了个面接着擦:“倒是匀开了。”
也不知他是在说姚垣慕的成绩,还是在说他那张被血涂匀的脸。
“怎么会差这么多?”
“一试考的是盘龙问灵,只需将灵力注入那盘龙两眼便可……我、我生来灵力充沛,过此关倒是不难……”姚垣慕绞着手指说,“可二试考四式三十六招,我的剑……舞得不大好……”
白晚岚:“拿的最后一名,想来不只是不大好了。”
杨心问淡淡地看向废话忒多的白晚岚:“白先生这般的……医修,竟在剑道上也有造诣吗?”
红头白晚岚冷笑:“陈安道又不会剑,我要那造诣干什么?”
“师兄虽然自己不会剑,但对三宗七门四十二家的招式皆有了解,详略不一。”杨心问斜眼看去,“白先生若是孤陋寡闻,不妨直说,不必次次拿我师兄说事。”
白晚岚一哽,鼻孔哼气道:“你三句不离你师兄,不知道的以为你们何种交情?你们拢共不过认识了三四个月,我可是在那小子出生前便候着他了,我说他几句,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有些人只需一曲便能成知己,有些人相识十数载也不过客客气气一句先生。”杨心问叫他几句话撩动了肝火,也没留脸,手指搭在剑柄上轻敲两下,“哪怕这先生医术能稍微好些,至少也能混个大夫的称呼吧。”
眼见他俩要吵起来,姚垣慕大气不敢出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收拢两只脚,想把自己浑圆的身躯化作一棵小白杨,安安静静地做个妥帖的背景。
白晚岚两眼在杨心问身上兜了一圈,那眼神倒是晦暗得有几分怪,加上他那大小眼便更怪,杨心问已是做好了与此人撕破脸皮的准备,没曾想这刮腻子样的视线来回了几下,却是不吭不响地收了回去。
“你倒是有心。”
得了这类似“你有一只鼻子”般毫无价值的评价,杨心问一时回不上话。
“陈家小子命不好。”白晚岚没轻没重地说了句,又看向杨心问,“你这张嘴也不像是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杨心问大骇,也不知道这姓白的怎么有脸提别人的嘴的。
“倒霉的人多了,也便显得自己没那么倒霉,你二人凑在一处,对他或许也不算坏事。”
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像是这姓白的终于发觉自己医术不行,转而开始打摆摊算卦的主意。
可说得分外不合人心意,杨心问一点听不得别人咒陈安道。
“我师兄命好不好,白先生又知道了?”杨心问嗤笑一声,“江湖术士都还要拿个龟壳出来装模作样,白先生上下嘴唇一碰,倒是把人的命数说得这般笃定,也不知是修为高深还是脸皮够厚。”
白晚岚面色不动,果然脸皮够厚,摆出一副“不与孩子一般见识”的样子,竟当真闭了嘴,任凭杨心问如何冷嘲热讽,他也全当听不见。
与人针锋相对,那叫据理力争,与一巴掌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吵,那便像是流氓无赖,泼妇骂街。
杨心问只得偃旗息鼓,复看向他已经越发不关心的姚垣慕。
“武考取人取一半,便是匀成了中间的,也不算毫无希望。剩下两试是什么,你可有把握?”
姚垣慕已经将自己当做一块上好的石头,见这武僧版“唐玄奘”又看向自己,立马自五指山里自觉钻出,不消紧箍咒便老老实实道:“三试是镇走肉,我不大行,四试是降魔,我也不怎么会。”
思及此子上次说“不大行”时是个垫底,杨心问便知这姚垣慕想过武考怕是不易。
他皱起眉来,觉得此事难办。而那边交代利落的姚垣慕却回过神来,略显疑惑道:“道友……问我这些是做什么?”
杨心问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几人既是你族中兄弟,那离了临渊宗,人该怎么欺你还是要怎么欺你。真要解决,要不你能学着硬气些,拿出些架势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我估计你也不行”的眼神看了眼姚垣慕那怂样,接着道:“——要不,就想法子拜入临渊宗,实在被欺负得活不成了,你给我点孝敬,我也能帮你一帮。”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中间真的隔了好久……
姚垣慕首次被提及是在9章
首次出现是在13章,李正德以为他叫圆木
第59章 长老
姚垣慕愣在原地, 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救苦救难的英雄,还是要敲他竹竿的泼皮。
眼见着日落西山,自觉已经仁至义尽, 在旁安静等候多时的白晚岚开了口:“便是将自己饿死,也不会平白生出叫这小子得道飞升的法门的。”
杨心问半点没觉着饿,他如今已是半步兴浪境, 此等境界已不需进食饮水, 吃着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而几日前他又喝过血, 哪怕魔修剑修分算两副胃肠,他也具是酒足饭饱,谈不上饿。
只是日头确实要落下去了, 杨心问可不打算在山下花冤枉钱住店。
他另寻了家酒铺打了两坛酒, 便领着身后两人进了临渊宗门。
彼时他上这三千白玉阶,乃是跟在陈安道后面,望着人干净得不带泥儿的鞋子都觉得万分气派,如今领着两个人上山——一个膘肥体壮, 每走一步那动静都似是都能将这玉阶压塌,另一个被自个儿的血糊了满面, 那血竟也粘不住他那张嘚吧个没完的嘴, 走出十步能抱怨二十句。
左右两边一个声沉似鼓, 一个声高如萧, 应和得很有节奏, 烦得杨心问恨不得一人一脚给踹下山去。
“待选的弟子夜里都是睡在哪儿的?”杨心问眼瞧着快到天矩宫门口, 回头问道, “姚老头查寝吗?”
姚垣慕没听明白姚老头是哪位, 却也不敢问, 只是老老实实答:“待选弟子不在宗中过夜,都是住在山下客栈的。”
杨心问脚下一顿,拧眉道:“那你跟着我上来做什么?”
姚垣慕:“……”
“不是你不管不顾地叫人跟上的吗?”白晚岚仗义执言。
“……你们在听学时每日晚课上到亥时,早课卯时便开始,竟也不让你们留宿?”杨心问说,“这三千玉阶,你们岂不是日日都得爬一趟?”
姚垣慕连忙点头。
日日爬这一趟,爬了整整三个月,竟还能有这般体态,这人身上的膘也能算是真金不怕火炼了。
眼下都到天矩宫门口了,再叫人原路返回也不太妥当。杨心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那观里再凑合个人还是够的,便开口道:“今夜你先在我观中歇息,待明日——”
“铛——”
就在这时,一声接一声悠长通透的乐声在山间回荡。
磬音十三响,临渊山上上下下的地脉都随着那声震颤。
声声仙气缭绕,荡开这山中树海千层。
这声杨心问此前只听过一次。
“警山音。”杨心问抬眼看向天矩宫,上次听到这声,乃是李正德划破了他金尊玉贵的手指,彼时觉得一群人小题大做,未曾想背后竟有岁虚阵这样大的阵仗。
眼下再听,便觉这磬音果然敲得人灵台激荡,气血翻涌,冬眠的王八都能被敲醒出来看看动静,决计不是等闲的乐音。
杨心问反手将腰牌和酒坛一扔,姚垣慕连忙跳起来接住,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小眼睛茫然地眨了两下。
“拿着我的腰牌上雾淩峰,在那待着别动,看好我的酒。”杨心问说着又看向白晚岚,“白先生若是闲得慌,便跟他一路吧。”
白晚岚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我去哪儿不牢你费心。”
杨心问冷笑一声,也当真不管他了,径直往天矩宫上走。
他离得近,抵达天矩宫时,里头还没几个人。只见多日未见的姚老——姚大长老,玄枵长老,以及宗中唯一的女长老——云凌峰峰主,大梁长老关华悦,三人围在一起,神色具是凝重。
玄枵长老平日里便是一副倒霉相,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恐有大难”,因着说得够多,总有几次能撞上的,所以人人都道他乌鸦嘴,再加上他不是剑修而是卜修,乃是推命断吉凶的高人,说出来的话便更添一分命定的晦气。
他知晓自己不受待见,平素很少离开他那霁淩峰,一旦出现了,那便是有顶倒霉的大事出现了。
除了他们之外,只有门外七八个腰佩金边腰牌的一代弟子,以及三位长老团团围着的一人。
杨心问在门外看不太清楚,却已心生预感,在一细细感受,立马便嗅出了这人汹涌四溢的灵力了!
“师父!”
杨心问忙推开前面挡路的几人,跑进了天矩宫,就在那几个长老侧身看他时挤了进去,果然见到李正德坐在一张木椅上。
神情麻木,瞳孔涣散,周遭吵闹也似全然听不见,竟是一副离魂之状。
一个破口子已经是百条人命堆砌出来的结果,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怕是把富宁镇再祭个千八百回都不够!
杨心问自惊惧之中挤出了一丝对李正德的师徒情,到底没有试着扇两个巴掌看他能不能回魂,而是拎起了李正德的手,细细端详当时的那点小伤。
小伤确实小,早早便已经结了痂。
可这结了痂的伤,却是历时两月,竟还在原处不动,不曾生出半点皮肉来。
杨心问心中一沉,不待他说什么,玄枵长老庄才已是一步踏前,抓着李正德那根手指,活似要给他扯断了样的用力:“要死,要死!正德自哪里染上的恶咒啊!”
姚长老刚提起一口气,想将这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雾淩峰三弟子给提溜出去,没曾想叫玄枵长老这喊劈叉的一嗓子给破了功,气梗得气管生疼也顾不上,忙去看那疤——疤痕鲜红一色,连淤积的黑血都不见,周遭不见半点新生的嫩肉!
“大长老!你可还记得正德之前说是在何处受的伤吗?”
“老朽记得……是被一稚子所伤,至于是在哪儿……”姚不闻一捋他那山羊胡,露出些捉襟见肘的尴尬,“老朽……老朽有些不——”
“平罡城。”大梁长老也在凝神看那伤处,“富宁镇。”
“可有解法?”
庄才摇头:“这恶咒乃邪阵所成,怨念非同寻常,我一人除不干净,除非——亲自去阵成之处解阵。”
杨心问被这几个活似守着媳妇生产般焦急的长老挤到了外头,心念急转。
若是眼下临渊宗大张旗鼓地进平罡城,必定会打草惊蛇,惊动长明宗内的妖人,说不定会直接毁了岁虚阵销毁证据。
岁虚阵一毁,长明宗的罪证荡然无存,富宁镇里的那些或无辜或有罪的亡魂,可就再无人知晓了。
难道要告诉他们富宁镇的事?
这个念头刚涌上来便被杨心问压了下去:不成,如果圣女和神使当真跟那个什么于明仙人是一伙的呢?长明宗里藏污纳垢,临渊宗可也有个季闲在当长老,谁知道这些人可不可信?师兄也嘱咐我决不可将此事外泄,退一万步讲——自己说了,这群长老难道就真能信了他吗?
可要是恶咒不破,难道要放着李正德不管?
“好啊,又是平罡城的那群暴民!”姚不闻像是疏忽间便忘了方才健忘的尴尬,又是一副威风模样,“仙门念他们肉体凡胎,叫妖人所惑并非自愿,由着他们恶意中伤,处处忍让,没曾想竟是养出了这样的暴民邪修,竟连星纪长老都敢伤!”
“敢伤事小,能伤才是事大。” 关华悦眉间有个隐隐的川“字”,所有长老里,除了李正德,便数她的模样瞧着年轻,可因着那眉心三道纹,平白老了十岁,跟季闲瞧着都像平辈。
她说话轻而有力,再配合那一看就是多年操劳诸事烦心的“川”,竟是几个人里瞧着最像话事人的长老。
此言一出,其他两位长老具是沉默。
能在李正德手上留道的,绝非寻常邪修,临渊宗里正经巨啸境及以上的剑修只有三人,分别是宗主不省君,李正德和季闲。
而眼下关华悦是医修,庄才是卜修,姚不闻是命修,全是斩妖除魔时摇旗助阵的,连个能凑活事儿的符修都没有。
真比划起来,别说李正德,他们凑一起在季闲手上都未必能走过百招。
眼下宗主闭关,李正德离魂,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季闲。
“诹訾长老何在啊?”认清形势倒是很快的姚不闻开口问道,“倒是有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他陪着徐家姐弟一同去了司仙台。”庄才面有戚戚,“戕害圣女一脉何等大罪,尤其是那叶珉可是最后一个能传宗接代的了,若是稀里糊涂的真叫徐家姐弟给断——唉,不提了,这事儿闹得大,季闲长老抽不开身,他能不能在采英关前赶回来都不好说。”
提及采英关,几位贵人事忙的长老这才想起了那位被采英关针对的小萝卜头。
他们齐齐转身,看向了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的杨心问。
姚不闻张了张嘴,而后又想到自己和这人分外不对付,不管说什么对方似乎都会给自己下面子,于是给一旁的玄枵长老庄才递了个眼神。
庄才修卜挂一术修得鼻孔朝天,两眼只看星辰日月,强占季闲的观星台时都不曾看过季闲的眼色,哪里看得懂大长老百转千回的心肠,遂投回一个莫名的表情。
眼见俩大龄男长老在小弟子面前眉来眼去,关华悦忍无可忍,遂开口道:“杨心问,你是如何知道关窍在那伤口上的?”
当时参与了雾淩峰“逼宫”的长老有她一个,她和季闲一样是分在“调虎离山”那一组的,自然是知道杨心问此人。
眼下看到这被他们几人架在火上烤的小孩儿,关华悦也多少要点脸,语气和态度都十分平和,甚至带着些慈爱,若是叫她那群关门弟子瞧见了,怕是要失了她半辈子的威风。
不曾想杨心问却根本不知道她这个人,对她这份愧疚也半点没感受出来。
在他眼里,普天之下除了雾淩峰的人,修仙的基本都不是东西,对他张牙舞爪的是豺狼虎豹,对他言笑晏晏的则发配到老奸巨猾那一类,剩下的便是纯粹的废物和蠢货。
对着被他分配到二类的关华悦,杨心问宠辱不惊,摸着剑穗平淡道:“师父受伤,做弟子的哪有不关心的,自然多留心了一番。”
姚不闻狐疑道:“你上山才几天,竟能有这份心?”
杨心问掀起眼皮儿看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长老这是说的哪里话?”
庄才没有感受殿内暗流涌动的敏锐,只是心急如焚道:“平罡城是长明宗的地界,我们不好轻易插手。可如果当真有能伤正德至此的妖邪,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你有主意?”
庄才点点头:“不若……开坛请仙!”
杨心问揪着剑穗的手指猛地收紧,险些给它扯秃噜毛!
第60章 对牛弹琴
杨心问自认年纪不大, 见识也不多,但唯独这请仙是实打实看过两场大的。
一场是季铁血祭请来了深渊本尊,一场是几个苦命人挨个自杀唤来了人身剑鞘, 无论排场如何,具称得上是极其成功的“请仙”。
两场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都不小,他骤然听闻这临渊宗的正经长老,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说这种话, 一剑捅了这妖道的心都有了!
他面色铁青, 可旁边那两个倒是平静, 甚至若有所思起来:“事急从权,这确实是个办法。”
“最擅阵法的玄枵长老这样说,应当是胸有成竹。”大长老犹豫片刻, “近几日的天象如何?”
“昨日观天, 灶神星冲日,不见异象,当请川冶宿仙。”
“降于何处?”
“青坞山水画。”
“不妥,川冶宿仙飞升之前虽曾在青坞小居, 但她飞升前还交代过将那小居烧毁,怕是有些不愉快。”
“不如用我的古琴钺锦。”关华悦开口道, “听闻她喜好音律, 极善古琴。”
三人商量了片刻, 觉得此举可行, 转头便要去开坛请仙。
杨心问虽心有戚戚, 但也知道能这样正大光明请的, 决计不会是人身剑鞘那种邪仙, 而川冶宿仙的名号他也听过, 是个几十年前飞升的临渊宗长老, 乃是正经的符修入道飞升,不至于是什么邪物。
符修飞升,掌濯秽去咒。想来不是要请大能来灭了那叶承楣和彦页,而是去除李正德所中的恶咒。
他转身跟上,不妨前面的人忽然驻足,他险些撞上姚不闻的老腰。
杨心问急停,自几人的缝隙间看去——却见白晚岚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垂眼看着这天矩宫的地板,像是觉得这地污了他的鞋,不愿踏进来似的。
这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模样固然唬人,可叫三位长老齐齐愣住的,还是他那张尚未清理的血脸,像是唱戏的没抹脸便跑出来招摇过市,还对围观的人分外鄙夷。
“这破地儿沐浴的地方在哪儿?”白晚岚下巴看人,“我脸上这血都开始招蚊子了。”
怎么还没把你咬成猪头?杨心问心下咒道,但这会儿眼瞧着有三位“人证”,不敢对白晚岚太过放肆,以免来日在和此人于陈安道面前互吿刁状时落了下风。
“雾淩峰上便有日用的活水。”杨心问客客气气道,“白先生快些休息吧。”
“不早说!”白晚岚抬脚便要走。
姚不闻连忙回神,喝道,“阁下何人!”
白晚岚足下略顿,吸了吸鼻子,竟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了。
不仅转过身,还一路往大长老这边走。
“阁下——”
“让让,让让,别挡道。”白晚岚是一点不客气,左手不敬老,把姚老头推了个趔趄,右手不合礼,堂而皇之地搭上了身为女子的关华悦的肩膀,接着随手一扒拉,给自己自三大长老中刨出了一条狗洞,骇得门外聚众的弟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朝着离魂的李正德笔直走去。
再如遭雷劈,三位长老也不至于让他近了李正德的身。
只见关华悦信手扬出三根针,钉在了白晚岚面前的地面,入木三分,针上还散着丝丝寒气。
白晚岚只略微一顿,接着边抬脚跨过了那几根针。
“入我宗门皆是客,可不报姓名的客人,临渊宗怕是接待不起。”姚不闻说着也自袖中摸出了一段枯枝,枯枝眨眼间长成一杆手杖,手杖却又迅速抽枝发芽,长出的藤蔓如毒蛇般窜出,直逼白晚岚的脖颈。
“且慢!”
杨心问连忙踏步前移,用剑柄压住了那蛇行的藤蔓,大声道:“这人是师兄的客人!请来给师父看病的!”
白晚岚死哪个山头他都不在乎,可决计不能此时在临渊宗出事儿!
他收了玩心,拦在三位长老面前。
心中气得牙痒,那白晚岚当真是个棒槌,关华悦散的针算是警告他不要向前,他瞧也不瞧举步就走,姚长老便已起了退敌之意。
就白晚岚那点能让酒坛开瓢的修为,被长老的“春时柳”抽一下就能躺个小半年,和李正德凑合一张床都不知道谁能先醒。
白晚岚身上有这辈子没出过兮山地界的不知天高地厚,别说几个长老在此,便是宗主亲临他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杨心问没想过自己这破脾气,有一天竟然还要给别人打圆场。
他一时情急,拿剑柄拦了春时柳,甚至没注意这动作行云流水何等轻易。
大长老自然不是全力相击,可也不该让一个引气入体没几个月的小子这般拦住。
姚不闻脸色铁青,好在在场的都被那句“给师父看病”给吸引住了,没人在意他的春时柳已经悻悻地收了回来,都一时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血面妖人。
连关华悦也没多想,只当大长老留手太过,转而看向那已经凑到李正德面前,狗样地到处闻嗅的白晚岚。
“陈家的门客?”
杨心问也不知道算不算门客,囫囵地点了点头。
“他在闻什么?”
约莫是属狗的,杨心问心下冷道,但此时只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又颇显敬畏的表情,满脸“不可说”。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这人看得忒不顺眼,好好的望闻问切一个不干,上来就是狗样的嗅来嗅去,
这人不会给师兄治病也这么治吧?
亏得白大夫满头血腥气,还能从中闻出些端倪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将箱笼放在一旁,随即从中拿出了个针帘。
第一次瞧见此人拿出正经医具,杨心问还有些惊讶。
正当他想看看此人穴位探得准不准,便见那医修精挑细选出了根最粗的针,绕道了李正德身后,以针为笔,兀自写画了起来!
天矩宫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破皮削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玄枵长老最先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关华悦:“大梁长老,这医道……果真这般神奇?”
关华悦紧咬着后槽牙:“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关华悦都瞧不出路数的医修,决计不是什么正经医修。
杨心问也绕到了后头看,便见那白晚岚不仅是在用针写画,还在那针尖抹了些黑不溜秋的泥状物,血和黑泥混在一起,渐成一个暗红色的纸诀。
这显然不是什么刮骨疗伤,而是正儿八经的血符箓。
杨心问毕竟入门不久,修为能靠他天赋卓绝又勤学苦练,可无论陈安道再怎么揠苗助长,他在符箓阵法上也不可能一日千里,再加上这黑红一片的七扭八歪,压根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不明白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几位长老见到这阵仗也具是如临大敌。
再一细想,草率了呀,杨心问一人空口无凭地说那人是陈家的门客,可证据在哪,若他是勾结了邪修来欺师灭祖的,他们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人在行凶?
关华悦已是开始犹疑不定,眉间杀意渐起。
哪怕是医修,巨啸境的威压也非同小可,杨心问搭剑的手已经开始隐隐冒汗,他咬牙看那庸医,小声道:“他们不信我,你有没有什么能自证身份的东西?”
白晚岚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写他那狗爬字儿,写得七七八八,又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个瓷盅。
只见他将盅盖一掀,里头竟是一条双头白吻黑蛇!
蛇生双头,若是其中一头被斩,烂死的肉一样会牵连另一颗头,最终整个蛇身溃烂而亡。可这小蛇没指甲盖大的脑子不明白,它们像是被饿急了,正交缠撕咬着,背上蛇鳞具有损伤,翻出了里头粉白的肉。
其中一头略占上风,已将另一颗头咬得不得动弹,注入的毒液收效甚微,但那口牙已然洞穿了另一头脖颈。
白晚岚徒手将那蛇拎了出来,双手将两头掰开,一手捏开左蛇头,将那毒牙对准李正德颈后的创面,另一只手折起右蛇头,将它被咬穿后流出的血挤在了他的字尾。
“你——”
杨心问不是没见过双头蛇,也不是没见过双头蛇相斗,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拿双头蛇这么玩儿的妖人!
“大胆妖道!”觉得白晚岚邪气的显然不止杨心问一个,关华悦再看不下去,已是迫近身来,“何其放肆!”
杨心问和她英雄所见略同,可眼下难叙知音情,只能有违本心抽剑相抗——关华悦的针与他佩剑相抗,一时间铮镪声四起。
“杨心问,你是要欺师灭祖吗!”
“大梁长老息怒,此人当真是师兄的熟人,我不能叫你一剑剁了他。”
上山以来,杨心问习的剑法便是正儿八经的宗门剑——《临渊剑法》,眼下不过刚刚将入门的第一卷 《俯瞰二十四式》吃透,之后的《见我》《失相》《君非我》《我即君》《得道》,他是看都还没看过。
这《俯瞰》重在炼体入门,夯实基础,莫说这些长老,便是天矩宫扫地的都会全套。
他拿着这入门剑法从岁虚阵里爬出来不过侥幸,真要跟长老过招,哪怕忽略境界压制,关华悦依旧坐着都能把他的招式拆得一干二净。
不过数息,杨心问便被打得连连败退,他退后横剑,八道剑意与十三根银针在面前电光火石间拆了六十招,剑意已是暗淡无光。
几位长老眼见他那八道剑意时已是心下骇然。
自引气入体才几个月?
八道剑意,岂不是已经入了兴浪境!
关华悦越发觉得此人路数不对,招式越发含煞,竟是隐隐有了杀气。
剑意自元神分出,杨心问灵台之内已被那十三根银针打得一片混乱,喉头涌出一股咸腥味儿。
姚不闻轻蔑一笑,春时柳已飞速上前要绞断那白晚岚不干不净的手——却听乌鸦嘴庄才大喝一声:“不成!快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心问那暗淡的剑意猛然爆出了一片金光,不仅是剑意起光,连那剑意方才行经的轨迹也连点成线,汇出张金光阵来!
那金光阵扑面而来,先碎了那几根银针,又削了躲闪不及的姚长老的胡须,生生在白晚岚面前立起一道剑意轮转的剑阵。
“天罡阵!”庄才的八字眉高高飞起,瞧着越发愁苦凄切,“陈家小子识人不清,竟连这都教了你!”
杨心问偏头“呸”了口血沫:“师兄耳清目明,倒是几位长老眼盲心瞎得紧,压根听不懂人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