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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试探

    姓白的庸医不肯走, 临渊宗的老头儿们个顶个的听不进人话,杨心问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拦下那一次他便已是黔驴技穷, 眼下站着都头晕,三个老头老太在他眼里都像有九个,烦得他头更晕了。

    反观对面, 除了姚老头的胡子受了点损伤, 还有他估计很是受伤的情绪, 连衣袖都不见乱, 捏死他不比捏死只蚂蚁难。

    “几位长老,如若白先生真要害我师父,方才手起刀落不是更快?干什么还专门养条蛇来, 不嫌麻烦吗?”

    关华悦寒声道:“星纪长老魂魄坚如磐石, 元神又成金玉本相,肉身千秋不朽,除非是他自己砍的,你以为寻常兵器哪里要得了他的命!”

    杨心问:“……”

    失敬, 倒是第一次听说师父有掉了脑袋还不死的绝活儿。

    “掉脑袋都不怕,难道还会怕条蛇吗?”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后退, “那小蛇可咬不断千秋不朽的脖子。”

    “双头黑蛇自相残杀, 分明是医蛊的手段!”关华悦再不留手, 已是踏步向前, 巨啸境的灵力铺天盖地地压来, 周遭的空气都弥漫着她元神之中碧荷莲叶的芬芳。

    若非天罡阵顶着, 杨心问已经就地跪下, 被压成一滩肉泥。

    可不过这一点威压, 天罡阵却已显出裂缝, 剑意在那磅礴灵力面前退却,杨心问再支撑不住,把心一横,怒道:“蛊毒已成!叫你们临渊宗现下就瞧瞧‘雾淩剑仙,临渊一剑’的厉害!”

    众人面色巨变,连屋外的弟子也霎时惊惧万分。

    庄才和姚不闻齐齐后退——偏偏关华悦拼着身消道陨的可能,非得要斩了这妖道,眉间生荷瓣,竟是要祭出元神全力相搏!

    杨心问的天罡阵在这杀意下比纸还薄,眼见死到临头,他心里的忌惮却疏忽间退了,反倒涌起了一阵无比的快意。

    “要活”和“要杀”的念头相交,恐惧与怒恨在他心里生出了磅礴的力量,那力量如万具枯骨托他扶摇而上,血腥吞没了他本就混沌的灵台。

    去他妈的求仙问道。

    我连人的日子都过得这般憋屈!

    他剑锋一转,杀意已如寒芒乍现,恨意似尸山血海般要吞没他五脏六腑,就要没过他那颗鲜红的心脏。

    微剩心尖那一点红殷,低吟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谓。

    “无论前路如何,万般罪孽,我与他连坐同诛。”

    临渊宗的磬音乃是当年圣人所成,半具神魂方激得杨心问灵台一点动荡。

    可只此一句话却削得杨心问一颗溺在魔气里的心猛地清醒过来,

    他浑身正要四散的魔气骤然一收,先杀三长老再斩白晚岚的念头已扎根在他心上,也叫他带着血肉连根拔出。

    要在这群巨啸境高手面前露出魔相的后怕还未来得及细品,关华悦的莲心万苦针已经逼至他门面。

    杨心问刚压下魔气,当真是连闭上眼睛受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早知道就由着这群老头砍了白晚岚算了。

    我死了肯定比白晚岚死了更叫师兄伤心不是?

    哦,可是师兄认识白晚岚比较久。

    久又怎么样,久就了不起?

    我定然是师兄最喜欢的人。

    我——

    “你们干什么?”

    一声高喝,宛如罡风般自背后袭来。

    那声音很一般,不动听也不难听,但声中的灵气却有如实体般呼啸而过,天矩宫内一时地面震颤,飓风平地起,莲心万苦镇化为粉末,而三位巨啸境高手被逼退十数步,险些被掀飞出门。

    门外境界更低的弟子更是四仰八叉地倒成了一片,天龙飞天一般的响动甚至飞掠了整个临渊宗的树海,惊鸟乍飞,林涛呼啸。

    那灵压唯独绕过了颤颤巍巍站着的杨心问。

    饶是如此,杨心问依旧感到了被群山压着脊骨一般的不得动弹。

    “真是岂有此理,关华悦你要不要脸,一个长老现元神来打一个小弟子!”

    此间天地,光是怒吼便能有这般威能的人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李正德一张眼便看到三长老围攻小豆丁的奇景,哪怕他不大待见这小弟子,一时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紧接着他又感到身后的气息,回头先被白晚岚那红脸骇得一愣,紧接着才皱眉道:“白晚岚?你在这干什么?”

    白晚岚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蛇的两头,平静道:“给你回魂。”

    刚回魂的李正德看到了那形容凄惨的双头蛇,险些又把魂吓吐。

    “什、什么东西你也往我身上招呼……”李正德忙捂住后颈,连蹦带跳地撤出几步,“你那乱七八糟的秘术霍霍陈安道就行了,霍霍我干什么!”

    已经差不多要寿终正寝的双头蛇被白晚岚放回盅里,合上盖子,又放回了箱笼。等做完了这些,他才抬起头,越过李正德看向这狼藉一片的大厅,忽而一声冷笑道:“临渊宗别的不大行,内斗起来倒是很有架势。”

    李正德回了魂,又认出了白晚岚,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有姚不闻还要垂死挣扎一下,腆着脸说:“诸位小心,正德有可能是被那蛊医操纵了!”

    其他两人面色复杂地看向他。

    杨心问站直了些,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得太狼狈。

    只可惜他方才数息间便接连受创,天罡阵破,他的剑意被强行打散,此为一击;灵脉被魔气强占,灵台血气不散,此为二击;强压魔气,扼杀意,此为三击。

    三击过后,他喉头血硬吞回去也不会叫他瞧着气色好上几分,偌大的宫内,再加上宫外上百来号人,真正受了伤的,说到底只有他一个。

    “操纵你奶奶个腿儿!姚老头,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操纵我?你祖宗来都没可能!”李正德回过神来,虽然他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头绪,但也看得出杨心问被这群为老不尊的打得甚是凄惨。

    “说!你们干什么揍我雾淩峰的人!”

    刚被问候了祖宗的姚不闻铁青着脸,一时说不出话。关华悦收了针,已是一派淡然道:“这位……大夫,手法诡谲,身份成谜,自称陈家门客,却又拿不出证明,只凭你小弟子一人所言,我们不敢大意。”

    白晚岚却在此时幽幽开口:“谁说我拿不出证明?”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玉牌,那玉牌背刻群鸦栖枝,正面是个行草的“陈”字。

    众人一时无语,唯有杨心问磨着后槽牙,忽然开始后悔刚才没拼着入魔,把这玩意儿给砍了。

    “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杨心问忍无可忍,“你他妈有病吧!”

    临渊宗规,不得用词粗鄙,口出恶言。介于李正德刚说了句“奶奶的腿儿,”三个长老也不敢追究“你他妈”,而且他们其实也忍得很辛苦。

    白晚岚眸色幽深,许久摇头道:“忘了。”

    个破玩意儿连借口都懒得找!

    杨心问的指甲嵌进了掌心,几乎要抠出自己一块肉来,若非自己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然高低要捅他两剑,陈安道来了都只有默默收尸的份。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撑着剑向前逼问,却只往前走了两步。

    接着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

    当晚,大梁长老关华悦亲上雾淩峰给杨心问疗伤,却惨遭闭门谢客,留下了几副汤剂便灰溜溜下了山;玄枵长老遣三弟子夏时带十块天机石慰问,这回倒是见到了人,只是杨心问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依旧言笑晏晏,咧出一口白牙道:“你要是敢把这东西留下,我就敢用它填茅坑。”

    天机石乃请上三仙时才可启用的先天灵石,填进茅坑,来日把上仙也请进茅坑,此等创意恐怕有扰人间太平。

    夏时就这奇思妙想感慨了一番,还是为了大局着想,把天机石完璧归赵。

    那日门外众多弟子围观,有的人站得近看得清,有的人站得远只能猜,于是诸多传闻便甚嚣尘上。

    有说雾淩峰三弟子挟持师尊威慑三长老的。

    有说杨心问触犯门规被三长老责罚,却又被星纪长老拦下的。

    甚至有说杨心问天纵奇才,剑骨丹心,把三长老打得落花流水的。

    杨心问半梦半醒,在床上躺了三日才能坐起来。

    姚垣慕看着杨心问对着疗伤苦药一脸灰败,有些担心把最后一种流传甚广的传言说出来,会气得杨心问一下上不来气,飞升了。

    “最妙的说法是——”没曾想还有雾淩峰大弟子叶珉这样的棒槌,“你和那白晚岚断袖,长老要罚你,谁知你跟师父也有一段情,师父心如刀割,却仍不忍心见你受难,挺身而出护住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夫”

    杨心问面色惨白,听完这话却像是听到了此生最可憎的鬼故事,灰败的脸上一时姹紫嫣红,半晌偏头一呛,竟是生生气出了一口瘀血。

    虽然认识的时日不算长,但姚垣慕已经面露不忍:“真是岂有此理……这、这杨道友才十三岁,怎能、怎能传这样乌七八糟的事!”

    杨心问被气活了不少,终于端起碗把药给喝了。

    “他传我跟后山的猴儿有一腿都行。”杨心问阴恻恻道,“传我跟白晚岚——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

    叶珉好奇道:“传你跟师父也行?”

    杨心问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李正德和后山的猴儿,感觉半斤八两,遂大度地点头道:“无所谓。”

    叶珉扇了两下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日以来,杨心问头回这么有精神。他终于想起了那位便宜师父的离魂症,遂不是很关心地问道:“师父的病是怎么回事?”

    他的药碗被挪到了一边,换上了几个橘子。他也没急着吃几个冲冲嘴里的苦味,而是看向似乎还在走神的叶珉。

    “大师兄?”

    “……师父那病症,具白先——白晚岚所说,没什么大碍,也跟那恶咒无关。”叶珉合起扇子,转过眼来“离魂症乃是因为师父锤炼内在有余,锻体强身却不足,这强劲的魂魄与元神看他□□看不上,就离家出走了。”

    他说着指了指窗外——

    李正德正扛着俩满水的大缸扎马步,虽然已是夏末,可日中的太阳还是把他晒得汗如雨下,他脸上一派生不如死,瞧着气色比杨心问的还差。

    “缸是千钧缸,水是死域的重水,加起来能有一个小山头重,他一边扛还要一边用灵力托住自己,以免把地踩塌了。”

    放在往日,杨心问必然要没心没肺地乐了一下。

    可眼下他却半点笑不出来。

    那日他被放水的关华悦几针便打成重伤,苟延残喘都残喘不了多久,哪怕逼出魔相,最多也就只能打个平手。

    可李正德不过是一声怒斥,便掀翻了整个天矩宫。

    从富宁镇出来,他本自觉小有所成,数次生死之战皆有感悟,收拾几个临渊宗待选弟子不比切菜难多少。

    可这又哪里足够?

    二十多年前的季闲就已经叫他看到了修为的天堑,二十多年前的邪祟妖物互相斗法,他却如被殃及的池鱼那般狼狈逃窜。

    如今呢?

    如今他招架不住医修的针,斗不过命修的手杖,临渊一剑的声音都能让他的元神惊惧不已。

    杨心问伸手猛搓了一把脸,压住了自己心中升起的焦躁,看向叶珉又正色道:“那恶咒……宗门可有遣人去富宁镇查看?”

    叶珉了摇头:

    “本是要去的,不巧,平罡城封城了。 ”

    第62章 璞玉

    杨心问一愣, 忙问道:“谁封的?”

    “猜猜看。”叶珉把扇子放到了一边,很是温柔解意地帮他剥起了橘子,“不过你十有八九猜不出来。”

    杨心问抬眼看向缩在他床尾的姚垣慕, 为了防止回客栈挨打,杨心问收留他住在了云韵观,而那姓白的则住在了闲置的茗至观。

    姚垣慕当小弟当得很周道, 这几日端茶倒水勤快的连个眼神都不用, 就差没给他捧尿壶了, 此时见杨心问看过来, 连忙答道:“是天子封的。”

    叶珉摇头道:“唉,没意思,怎么还有假手的。”

    杨心问骤然听见“天子”两个字, 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别说现在, 就是当年在山下当正儿八经的老百姓时,杨心问都不清楚他们北岱的皇帝姓甚名谁,年号是什么。

    仗打得厉害,皇帝也换得勤, 百姓的年号又是跟天座莲历走的。每逢新的天座莲降世,仙家便会有新的年号, 他们这群平头百姓也跟着用这套计时, 要换算成皇帝那套年号还颇为麻烦。

    乍一听见“天子”二字, 杨心问甚至下意识想着这又是哪位大能的尊称。

    “说是平罡城内有人私铸银元, 封了城在查。”

    哪有那么巧的事?

    杨心问忙问:“长明宗可有什么反应?”

    平罡城算事长明宗的地界, 他忽然提到长明宗, 倒也不算突兀。

    “好像……没什么反应。”姚垣慕眨了眨他的小眼, “长明宗和我朝的皇亲国戚关系紧密, 这样的事自然是会给他们行个方便的。”

    杨心问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儿。

    “临渊宗是三宗之首, 大多的仙门世家子弟都会想办法塞进临渊宗来。”叶珉认真地扒着橘子上的白丝,却像是脑门上长眼睛样的瞧出了杨心问的困惑,“而一些小世家,还有人间的世家贵族皇亲国戚,钻不进临渊宗,便只能往长明宗和雒鸣宗里塞人,其中长明宗是塞得最多的,连现今的长老里都有位是国姓,自然算得上是关系密切,打断骨头连着筋。”

    白丝扒地七七八八,叶珉把橘子略微举起来,一双桃花眼含情注目,发现确实连一点不干不净都没有了,才安心地掰开一半——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

    杨心问跟姚垣慕齐齐看向他,半晌没说话,

    橘子是大长老遣人送来的,因为寒碜过了头,杨心问连打回去都嫌麻烦,所以任由那小弟子把橘子放到了他门口。

    但他前几天神志不清,卧病在床,自然是没胃口吃橘子的,待醒来时,发现只剩几个了。

    他一开始以为是姚垣慕吃的,觉得以姚垣慕的体型,多吃些也理所应当,并没多说什么。可现在看来,他怕不是冤枉了小胖,眼前这嘴巴不停的高挑美男恐怕才是真凶!

    杨心问能干吃不胖,靠的是日夜勤奋修行,苦读经书;李正德能干吃不胖,是因为日日举缸;这叶珉能吃能睡不好动还能这般,也不知夜夜要翻几个姑娘家的外墙?

    不过是多吃了点橘子,叶珉就在小师弟心里留下了越发风流的印象。他再一抬头,打算去拿最后那个橘子时,却迎上了杨心问何其敬畏的眼神。

    那眼神看得他发毛,叶珉讪讪地收了手,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橘子不错,小师弟多吃些。”

    说完才想起这是最后一个了,有些不好意思变成了极其不好意思。叶珉拿起扇子,手腕一抖,开扇遮面,一阵风似的飘走了,只留下满室呛人的熏香。

    待他走了,杨心问脸上又见阴郁。

    “宗门的人没进平罡城?”他看向姚垣慕,“就一个皇帝竟然就拦住了?”

    “白先生说星纪长老的病症跟恶咒无关,长明宗也从中斡旋,现在长老无事,便卖了这个面子。”姚垣慕小声道,“那朝廷里还派人来说,过几日会专程来临渊宗上门致歉,不会是皇帝要亲自来吧。”

    杨心问不关心皇不皇帝的,但长明宗如果跟皇帝老儿是一伙儿的,那由着他们封城,多半是有目的的,甚至封城本身可能就是长明宗的主意。

    可是封来做什么?

    岁虚阵会不会被他们销毁了?

    自己该怎么知会师兄此事?

    见他转眼间便沉下了神色,姚垣慕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缩在凳子上。杨心问余光瞥见这难以忽视的人影,心道师兄一向消息灵通,肯定比他早知道这事,他现在走路都有点瘸,忙是半点帮不上了,不如收收心,老实在这雾淩峰里待着备考。

    他这时才念起了他便宜小弟的弟子大选。

    “五日后便是三试了。”杨心问下意识端起架子道,“你准备得怎么样?”

    兢兢业业当了几天小厮的姚垣慕,闻言立马低下了头,嗫喏道:“一、一般……”

    杨心问:“……”

    他发现了,这人似乎是一谈跟弟子大选沾边的事儿就开始结巴。

    “不是,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杨心问眼下对自己修行的进度很是着急,连带着看这不争不抢的姚垣慕都有几分怒其不争,“如果留不下来,便还得回去收人欺负,你有本事护着自己吗!”

    姚垣慕让他斥责两句,像是已经说不出话了。整个人跟个面团样的任人揉捏,看得人便来气。

    杨心问已经开始后悔拉他这一把了。

    那天这姚垣慕分明还算上道,当着那几个欺凌他的宗族弟子还敢跟他求救,杨心问觉得此人应该不算太过烂泥扶不上墙,才决定出手相助的。

    若早知是这副德行,他决计不会帮的!

    可要命的事,这世上没有帮人帮一半的道理。杨心问当日出手,虽然救下了人,可也叫那几个人更恨这姚垣慕,如果就这样让他滚蛋,势必会叫这受气包受更多的苦,兜来转去,反倒会变成他杨心问害人不浅了。

    杨心问深吸一口气,复又叹气道:“你剑修得不行,会些符箓的手段吗?”

    低等的符修只讲求灵力的多少和对灵力的控制,写刻符箓时都是要以灵力灌入其中,多了少了,轻了重了,都是画不成的。这姚垣慕至少灵力充沛,若是控制得当,那符箓临时抱佛脚便是上上选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

    “你拿张黄纸来,我教你个简单的符,你画来我看看。”

    杨心问揉了揉眉心,自己这被师兄揠苗助长出来的画符本领,连半桶水晃荡都算不上,谁曾想竟然还有教人的一天,真是奇也怪哉了。

    姚垣慕毕恭毕敬地旁边的小几端了过来,又拿了朱砂笔和黄纸来,放在了杨心问最趁手的位置,妥帖像是给人当了八辈子的书童。

    杨心问画了个最基础的“辟邪”符,让姚垣慕照葫芦画瓢来一个。

    画符得一笔挥就,杨心问做好了这人废个三四张纸的准备。

    陈安道教他时,他拿笔都还不利索,第三张便成了,若这姚垣慕五张还不成,他当场给人踹下山去。

    姚垣慕那胖乎乎的手握上笔杆,那小狼毫在他手上显得越发地小,他攥笔又很是用力,叫人担心他把笔都给折断了。

    笔尖触及黄纸时,似还有些抖,杨心问看着他执笔的姿势,忽而有些纳闷:这人世家出身,为何握笔的姿势这样难看,跟我头回拿笔时竟是不相上下。

    姿势不行,字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才一个落笔,便能见功底,杨心问皱起眉,疑虑沉了底儿,刚要再细细琢磨,却见那黄纸忽然爆发出一阵金光,其上的朱砂字迹向外飞溅,紧接着整个符箓竟是忽然炸裂开来,黄纸粉碎,扬了一屋子的碎屑来!

    杨心问看着那慢慢飘落的碎屑,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和那同样茫然的姚垣慕在一片漫天的碎屑里四目相对,半晌谁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刻画符箓时,注灵太多或者太少,符箓都是不成的,可便是不成,也不过成一张写画过的废纸,如何会碎成这幅模样?

    而且这纸还不是寻常黄纸,这可是叶珉不知从哪儿顺来的“高琮纸”,号称自灵泉边掏浆,在福地晾晒而成的,就连陈安道都爱不释手的灵纸。

    “你……”杨心问抓住了一张纸屑,许久憋出一句,“……扫地去。”

    得令的姚垣慕立马便安静退下,去寻扫帚去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杨心问看着掌中的纸屑,此时才明白了一试的甲等第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充沛的灵力,怎么能混成这样一个泥人样的性格来?

    那什么姚家都是死人吗?这种苗子不从小好生培养,反而是由着他被欺负,书画不通,剑招不会,除了成功养出一生膘来什么都不成。

    这样的灵力,若是给了师兄,他人都该飞升了。

    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倒霉碎催!

    倒霉碎催去而复返,手上拿着扫帚,低眉顺眼地在那儿安安静静扫地,像是当个扫撒的童子便是他这辈子最远大的目标了。

    几日下来,杨心问似是隐隐摸清楚了这人的意思。

    姚垣慕被他捡上来,既不求他要些剑谱功法,也不在李正德那正儿八经的峰主宗师面前混眼熟,就跟个小媳妇儿样的粘着他,万事都想叫他觉得妥帖。

    这怕不是真想求杨心问收了他。

    临渊宗上确实没有不让带小厮书童上山的规矩,只是这些闲杂人等不得入天矩宫听学,不得随意在山中行走,也不得偷学功法。

    谁上仙山都是为了求长生仙法的,他一个世家子弟这么努力地想留在山上打杂,这又是哪里来的惊世骇俗的败家子儿?

    杨心问可没打算给自己找个小厮,连他那骄奢淫逸的大师兄都没给自己张罗个丫鬟小厮,他这天生不是少爷命的人,决计不要人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这符箓你画得不行,可你这样的灵力,用着估计还凑合。”杨心问摆摆手,让姚垣慕先坐下,自己画了个“阖天”符。

    “你往这符里注灵。”

    第63章 剑法

    已成的符箓是不会叫灵力震碎的, 越多的灵力,只会让符箓发挥更强的效果。

    杨心问让姚垣慕弄了根结实点的树枝,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云韵观。

    刚出观, 先看到的是在空地上举缸的李正德。此人被庸医诊断,凝神有余,炼体不足, 虽然这具身体已经到了脑袋掉了还能再续会儿的程度, 但是依旧承不住他那彪悍的元神, 需日日锻体, 不得懈怠。

    能有这毛病,便已能看出李正德本质是个好吃懒做的人,现在要这样折磨他, 他已是一副霜打茄子的蔫劲儿, 还在嘴里念念有词,细听过去,此人竟是在骂自个儿的元神魂魄。

    再一抬眼,便看见倚靠在茗至观门边的白晚岚。他每天一大早便在那儿站着, 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监督他的病患锻体。

    两个人都是杨心问当下极不想见的人,只当做没看见, 领着姚垣慕站到那桃花树下。

    他身上的伤愈合得极快, 但元神受损还未能完全平复, 面色苍白, 脑子还在发晕, 拄着根结实的树杈冲姚垣慕抬抬下巴:“就这里, 开始吧。”

    姚垣慕捏着那符, 面色在那桃木枯枝下显得晦暗不明, 粘在脸上那一团和气的笑似乎都有些凝滞了。

    “这符叫‘阖天’, 有帷帐之能。”杨心问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账内可窥账外,账外看不见账内。不过因为这玩意儿只能隔绝视线和声音,隔不了灵力和魔气,所以用处不是很大,也就起阵的阵仗大些而已。”

    姚垣慕点点头,将符举高了些,似是要开始了,杨心问又忽而道:“若是我用全力,应当能盖住这雾淩峰的山头。”

    符纸随着山风飘动。

    “若是你没法罩住整个临渊宗,今日便下山吧。”

    听闻此言,姚垣慕忽而面色煞白,结巴道:“我、我哪里有这种——”

    “我是不知道你因着灵力非凡在那些人跟前受了什么欺凌,也不知道你这样藏拙到底有没有让你自己少挨顿打。”杨心问打断道,“可我知道,世上只有恃强凌弱,没听说过哪路奇葩会逮着强者欺负的。”

    那符纸被一只胖手抓得泛皱,纹路如皲裂的瓷器,他的手脚都不自在地蹭到了一起,像是这样高大的身形,非得缩成个泥丸大小,谁也瞧不见他,才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八月已算入秋,杨心问被这初秋的风吹得头更晕了,索性盘腿坐了下来。

    “你这人瞧着古怪,若我当时便能瞧出,肯定也就不帮你了。”杨心问坐在树下,倚着树干道,“不过既然帮都帮了,怎么都是盼着你点好的,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姚垣慕忙道:“没有这种事……多亏了杨道友,我才有这么几天好日子过……”

    “给人端茶倒水算什么好日子?”杨心问拧眉道,“如果你就这点出息,不如到我大师兄那儿碰碰运气,至少他打赏小厮能比我大方些。”

    见姚垣慕已经为难得像是要练成缩骨神功,把自己彻底攒成团,杨心问略一顿,复道:“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我不一定帮你,但至少不至于害你的,你若能弄出个像样的‘阖天’,有这胆魄叫整个宗门都看到你的能耐,那我也愿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杨心问一番慷慨陈词,却也不见他身上有多少正气,一字一句跟报数样的四平八稳自他嘴里出来,好像也没比寻常闲聊热烈上几分。

    他不想煽动谁,也不想鼓舞谁。

    人各有命,他自己活得已经够呛,便是念着当个好人,也好的很有限度,此生约莫是成不了姜崔崔那种侠义当头的英雄,也做不了叶承楣那样嫉恶如仇的赤子。

    不过是长这么大头回见义勇为,他扔了个石子入潭,听不听得到响,他便管不着了。

    姚垣慕手里的符快被他的手汗给浸润,若非这是叶珉亲批的“上等符纸”,防火防潮,这会儿真不一定还能用。

    他不言语,杨心问也不急。日中的太阳晒得那无花无叶的桃树越发凄凉,跟个晚景悲凉的老鬼似的赖在他们灵气氤氲的雾淩峰上,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匪劲儿,打定主意不等立秋便要将自己剃成个秃头。

    像是久得能熬到这桃树再开,姚垣慕终于动了。

    他再拘谨不过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许,接着在他面前行了个板正的同辈礼,这礼行得不疾不徐,甚至能从中隐约窥见些高人风范。

    “谢过杨道友这几日的照拂。”

    杨心问眸色微微一暗,半晌随意摆了摆手:“不送。”

    姚垣慕行完了礼,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直到他拾阶而下的身影彻底消失,杨心问也没多看他一眼。

    秋高气爽,清风拂山岗,是个顶好的踏青的日子。杨心问枯坐半晌才抬起头,对着那疏阔无云的蓝天叹气道:“师兄,想当个好人也真是不容易啊。”

    在不远处快力竭而亡的李正德,垂死之际竟然还有心看热闹,听见他这般感想,扯着嗓子道:“怎么了?那小子走了?”

    杨心问慢悠悠地答话:“走了。”

    “走了干什么?我都见过他被人欺负得要死,可不止他族内的,还有其他几个不是东西的呢!”

    杨心问闻言一皱眉,这姚垣慕哪怕再窝囊的性格,那也是韶康姚氏的人,哪个不长眼的宗族敢欺负到他头上来?

    “师父认得出那是谁家的弟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

    “听人说好像是方家的小子。”来去如鬼魅的叶珉忽而打开了他观里的窗子,探出头道,“方家不过一个韶康的小氏族,却欺负到了姚家人的头上,倒也真是奇事。”

    偌大一个雾淩峰顶,三个人各居最左,中心,和最右,距离颇远,说起话来还得靠喊,奇的事这样竟然也没人愿意挪一挪尊驾。

    “算了。”杨心问不大想在不通灵脉的叶珉面前用灵力,遂吊高嗓子喊道,“他的事儿我管不着。”

    “然也,人各有路,旁人的路哪里轮得到你来费心。”

    叶珉倚在他窗前的贵妃榻上,又将新鲜的秋果摆在了窗台上,似是就着他师父锻体的风姿赏秋,一派富贵闲人的模样,看得出是一点不费心。

    杨心问沉默半晌,也将此时抛诸脑后,看向李正德,正色道:“师父,我已掌握了《俯瞰》,眼下师兄不在,可否请您代劳,传我下一卷《见我》?”

    他难得这么客客气气跟李正德说话,李正德受宠若惊,可许久一皱眉,困惑道:“见我是什么?”

    杨心问一愣,又听他追问:“俯瞰又是什么?”

    这话就是让玉阶上扫地的外门弟子来都问不出来!

    连他们山脚下的小孩儿都能拿树枝比划个一两式呢!

    见他一副要炸的表情,另一头的叶珉忙道:“小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是真不知道!”

    也没有很老的李正德扭头看他,不悦道:“不知道怎么了,天下剑法千千万,我哪能都知道?”

    叶珉以扇掩面,扇上“曲高和寡”四个大字此时贴在李正德脑门上显然更加应景。

    “师父,这《俯瞰》是临渊剑法的第一卷 。”不学无术如叶珉也像是觉得这师傅丢人,“《见我》是第二卷。”

    李正德一愣,随即从脖子红到耳根,半晌恼羞成怒道:“《临渊剑法》很了不起吗,我就是不会怎么了?”

    他说着又看向杨心问:“你要学剑法,跟着我学就行了,名字根本不重要,能打赢就是好剑法,明白吗?”

    这番论调倒是深得杨心问的心。

    “打住,小师弟,你跟谁学剑都不能跟师父学。”叶珉扳着窗台,伸出扇子指着李正德道,“师父哪里会什么正经剑法,全靠力大砖飞,别瞧他整日里拿着把剑,他的元神里根本就没有剑!”

    叶珉难得拿出了一副正经大师兄的模样,眼下陈安道不在,避免小师弟误入歧途的重担就落在了他肩上。

    李正德听得很不高兴:“元神无剑又怎么了。”

    杨心问讶然道:“元神无剑?师父竟不是剑修?”

    “师父的元神乃是金玉所成的剑形首饰入的道,看着有点像剑,实则半点不相关,平日里用剑也不过是觉得剑修潇洒倜傥。””金玉怎么了?我此生持剑,可还未尝一败!“

    叶珉斜眼看去:“师父便是手持秤砣,想来也是没差的。”

    “叶珉你有完没完!”李正德忽而自体内爆出一股灵力,将手中千钧缸猛地粉碎,那重水也在他掌中倏忽间蒸发,“谁打架用秤砣啊,挫死了,难看死了!”

    在他掌风外围的杨心问竟觉出一丝惊悚来:这样一掌,自己若是在李正德三尺之内的距离,还能有全尸吗?

    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一阵轻飘飘的警醒自茗至观传来。

    “时辰还没到。”

    三人齐齐抬头,便见那跟入定一样安静的白晚岚忽然开了口,用下巴示意那一地的碎片。

    “你,再去弄三缸重水回来。”

    李正德正在气头上,哪里受得了白晚岚那言语间自带的嘲弄,气势汹汹道:“我不!你能拿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白晚岚耸耸肩,“陈安道让我来这给你看病,我依言来了,也给你治了,你不乐意魂魄跟肉身挨一块,我也没什么办法,陈家小子总不能这也赖我头上。”

    “至于之后你的魂魄去哪儿逍遥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着转身回屋,竟是要收拾行囊离开了。

    李正德其实有些慌,但他面子上一点过不去,只能梗着脖子站在那儿。

    杨心问听说白晚岚要走,嘴边笑意都遮不住,哪里会去拦?

    第64章 叶氏

    一圈下来, 只有叶珉长叹一口气,不情不愿地从他那贵妃椅上下来,走到茗至观门前讨好新来的大爷, 好说歹说一番,就差没把李正德的人头都抵押出去,总算是劝住了。

    劝完这边, 叶珉又笑眯眯地凑到李正德身边, 自袖子里摸出了块磁石过去, 小声道:“师父, 这玩意儿可好玩得紧,等你那离魂症大好了,我教你玩。”

    李正德不大乐意:“我下辈子都不想见到那破缸了。”

    “诶, 这磁石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可你若好不利索,我也不敢给你,只能送给小师弟去。”

    李正德更不乐意了,没坚持一会儿, 就老老实实地去寻新的缸了。

    伺候完这两大爷,长袖善舞如叶珉也筋疲力尽。

    他在屋里端了杯花茶, 而后慢腾腾地移驾至桃花树边上的石凳上, 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杨心问, 长叹一声:“真是苦煞我也, 二师弟怎么忍心留我操持这雾淩峰上下, 要我哄姑娘还成, 哄这俩大老爷们儿我是真遭不住, 我连我爹都没哄过呢。”

    杨心问乍然听见叶珉提及他父亲, 立马就想起了日前陈安道提及圣女一脉的秘辛, 连忙正色,小心翼翼打探道:“我还是头回听大师兄提到你父亲。”

    叶珉一手支颐,一手端杯子,似是真的被累着了,眼睛微眯着,抿了口茶,轻轻“嗯”了一声,不疾不徐道:“没什么好提的,家父家母去的早,我也记不得多少了。”

    他说得直接,果然如陈安道所言,没有半分避讳,反倒叫杨心问不好意思别有用心地试探。

    “大师兄。”杨心问干脆开口道,“这话问来有些唐突,不知令尊令堂是如何故去的?”

    这话何止一个唐突了得,叶珉微微睁大了眼,扇子都停了,一时微怔地看着杨心问一本正经的表情。

    杨心问垂眼,自知此话说得无礼又冒犯,便是让人骂一顿也是活该的。可他又不愿意背着大师兄乱打听他家里人的事,所以这骂他非得受着不成。

    半晌却听忽而笑道:“你是真不客气。”

    确实很不客气。

    叶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中敲扇,他的身体总是松的,不如陈安道那样板正,可这松弛里却又始终有一根支着他的脊骨,叫他浪荡而不猥琐,连这没有靠背的石凳也能叫他坐出龙椅的架势。

    “知道我家那点破事儿的人不少,当面问我的,你还是第一个。”叶珉的脸叫日光晒得不太舒服,便又把扇子支到额顶,“怎么不去跟旁人打听?”

    “师兄说不得背后议人私事。”杨心问顿了顿,继而认真道,“换做我,我也不愿意熟人在我背后讨论我爹娘的死因。”

    叶珉闻言浅笑,他杯中的茉莉花叫他一点气音荡出去了好远,水雾凝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氤氲出两处深千尺的桃花潭来。

    “我母亲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病故了。”他轻轻摇了摇茶杯,缓缓开口,“父亲在三年后入了魔,被神使肃清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几乎让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绪,唯独字句触目惊心。

    “他们……怎么……”

    “我父亲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十几岁时与家传的宝剑一同失踪,再没找回来,我父母视他如亲子,那会儿正逢我母亲生我姐姐,听闻这噩耗,坐月子时便日日惊厥,伤了根本。”叶珉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节轻叩茶杯,“幼弟失踪,我二伯也坐不住,只身去寻人,结果寻人没寻到,回来时却是又疯又痴,修为全废,日日念叨着些疯话,后来有一日,家里人没看住,他便悬梁自尽了”

    杨心问一愣:“什么疯话?”

    叶珉眯着眼,思索片刻道:“此间人食人,非我梦中乡。”

    “家姐降生之时,新的天座莲也生在了临渊宗里,刚有新的传承,圣女一脉便生了这样多的事端,临渊宗立马拨了三个长老去追查此事,其他的宗门世家也不曾袖手旁观。”叶珉顿了顿,“可还是什么也没查到,我那三伯去了哪里,二伯是怎么疯的,始终无人知晓。”

    怎么无人知晓。

    杨心问抿了抿唇,忽而有种强烈的欲望将富宁镇的是和盘托出,可那言语尚未涌到舌根,便又让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再后来,我二姑——也就是上一任圣女飞升,家姐便被神使接走,侍奉在天座莲左右,家里只剩我们一家三口,没多久母亲也病故了,我父亲再受不住,将我托付给了临渊宗的宗主不省君,自己去追查此事。”

    “那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日头毒辣,叶珉的脸似是也被晒得泛了红,那红在他扇子的阴影下便渗出些黑来,叫杨心问想起腐肉的颜色。

    “再听到我父亲的消息,已经是我姐传天座莲的神谕诛魔之时。”叶珉移开了扇子,却是朝着杨心问的方向扇了扇风,“我不曾见过,却听说我父亲那一架打得好威风。他入魔前不过兴浪境,入魔后却单枪匹马杀上了长明宗,失心疯地剑指他三弟的师尊霈霖仙人。”

    “那霈霖仙人可是静水境的剑修,我父亲竟与她打得不分上下,而且要死不死,当时被天座莲指派过去的人里还有师父,师父下不去这个手,反倒还装傻充愣地拦着长明宗其他长老助阵,若非我曾祖父彼时出关亲手将我父亲降伏,那霈霖仙人恐怕不止是重伤了事。”

    杨心问听得茫然:“你曾祖父?”

    “彼时的长明宗宗主,叶百青。”叶珉说,“人已经飞升,便也不算我曾祖父了,得称一句北冥星宿。”

    一段话,不过三代人,杨心问便已经听到了两个飞升,一个入魔,一个疯癫,这圣女一脉的族谱怎一个传奇了得?

    只是无论飞升还是入魔,具是阔别尘世,留活人一生孤寂。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杨心问一清二楚,叶承楣的父亲要跟霈霖仙人过不去,必定是他查到了些什么,而非失心疯。阖家上下的血海深仇,到头来却是连大仇都不得报,就被自己的父亲降伏,以妖魔论处。

    杨心问手里的树枝都快叫他自己捏碎了,过了许久,他才抬眼问道:“大师兄,你不恨吗?”

    叶珉讲着自己的故事,却比说书的先生看着更事不关己,说到高潮处,竟还能开的出玩笑,似是浑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怎么恨?”叶珉一哂,“说来听听。”

    “将当年事查个水落石出。”

    叶珉点头:“听着不错,然后呢?”

    杨心问眼里晦暗不明,半晌轻道:“昭雪沉冤,大白天下。”

    “有些道理,再然后呢?”

    茉莉花香渐淡,那茶约莫是有些凉了。

    叶珉放下了杯子,架起条腿来,侧过身,偏过头,一只手指节托着下颌,饶有趣味地看着杨心问。

    “当年仙门为了追查此事,几乎是倾巢而出,却到底什么也没找到,这下面的水必然深不可测。”叶珉说,“且不论此事凶手是谁,也不说有多难查,便是查出来了,我一介凡常,怎么奈何得了他们?”

    杨心问没有半点犹疑:“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堕魔成祟,不死不休。”

    他说这话时,已是叫自己全然代入了叶珉的处境。待说完了,杨心问才警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二人一时无言。

    半晌,似是为缓解尴尬,叶珉笑了两声,端着杯子站起身,绕到了桃树后面,用那茶水浇树根。

    “你二师兄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

    他们两人隔着树,见不到对方的脸,这尴尬似才有所缓解。

    “师兄没这么教过。”杨心问想起陈安道领他上山时说的话,“师兄说的是‘修身为人,更是为己,睚眦必报乃是恶狗相争的畜生本性,被狗咬时不至于当街一口咬回去,才算受了教化的人’。”

    “说的很好,你怎么没学会。”

    “正在学。”杨心问顿了顿,“可学得不大好。”

    “你心性与二师弟这般不同,却总喜欢粘着他,倒也是件奇事。”叶珉看着那落在土里的茉莉花,“你与他在一起说这些话,岂不是讨骂。”

    杨心问下意识便说:“我哪里有粘着他?”

    “你除却练功就寝,无时不刻不赖在轻居观中,就连扎马步也非要拉着二师弟在一旁看,人间夫妇新婚正月,蜜里调油也不过如此,你竟不认?”

    不知怎得,杨心问听叶珉这样形容,莫名生出了些不自在来。

    我在这雾淩峰上一人也是无聊,与师兄待在一块又怎么了?

    可是我为何时时想着与师兄一块,而不是大师兄呢?

    大师兄不叫我背书,为人风趣,还知晓许多玩乐的路子,我怎得不去与他玩在一起,反倒日日想着去师兄面前讨嫌?

    他越想越不自在,索性便不想了,待回过神才发现,方才所谈之事,已经叫叶珉轻轻揭过了。

    叶珉不欲提及,杨心问自然也不会再行追问。

    此时,恰逢李正德去而复返,又开始他的煅体大业。看着李正德,杨心问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师兄,如今各峰峰主,大多不是剑修,可弟子却以剑修为主,他们平日里又是如何学习剑法的?”

    叶珉从树后绕了出来,在杨心问旁边蹲下,两人一同看着生不如死的李正德。

    “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为期四年。姚老头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和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师父什么也不教?”杨心问说完又兀自点头,“也是,师父哪个都教不明白。”

    “你上山上的很是时候,正好是在这四年的新周期。弟子大选每年一次,大部分人都得筑基几年才能去听学,待这次大选结束,你便能与其他人一起去天矩宫。”

    叶珉谈及此事,却是一脸的艰难困苦。

    “当年我听学时当真是遭罪,不说每日要徒步翻过山头,那每天要背的课,温的书,比翻的山头还要高。”

    杨心问伸长脖子:“这般幸苦?”

    叶珉深深叹息道:“我虽免了武演,却还是拖了一轮才卒业,当时实沈长老——也就是你二师兄的父亲还在山上,掌罚,他见我的次数估计比见他亲儿子还多。后面若非你二师兄拜入雾淩峰,日日抓我课业,我怕是今时今日还能当你的同窗。”

    第65章 阳关教

    叶珉说得凄凉, 杨心问也听得一阵心慌。他虽不像叶珉那般害了“看到字儿就头疼”的病,可也着实不算爱读书的。

    若只是学些剑法剑谱的倒还成,小山一样高的阵法推演, 祟物生息,他没那奇病怕也要被逼出奇病来了。

    甫一生出退意,杨心问又连忙摇摇头:我是要飞升成圣的人, 怎么能连书都读不好?大师兄这般懒散, 都能在师兄的教导下卒业, 我若是不成, 岂不是还不如大师兄?

    这般想着,杨心问便拄着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叶珉见他忽而目放精光,一副慷慨激昂之相, 不禁一愣:“你做什么?”

    杨心问沉痛道:“读书。”

    “读书?你如今字儿都还不算认得全, 那些书你自己读来也不过一知半解,能有什么用?”叶珉自个儿不读书,还爱打击别人的积极性,“难得你二师兄不在, 你又受了伤,不如安生玩几天吧。”

    他说话时带着些懒洋洋的倦意, 听得就让人犯困, 杨心问心志坚定, 悍然拒绝道:“不必, 师兄若是在采英关时回来, 我怎么能叫他看我出洋相?”

    况且, 若是采英关时没能夺魁, 自己便也不能留在这雾淩峰了。

    叶珉知他打定了主意, 是断然不会与他结伴去寻乐子了。半晌叹了口气, 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玉佩,顺手扔给了杨心问。

    杨心问单手接了过来,仔细一看,那玉佩是个枫叶的形状,其上却刻了祥云行雨,繁复异常,入手温润细腻,似是和田玉的质感。

    “天矩宫西面是藏经阁,那儿的书多,比你师兄那一架子晦涩难懂的书好看多了。”叶珉冲他抬了抬下巴,“莫说大师兄不疼你,这藏经阁可只有持长老令者,或者持我叶家信物的人才能出入,寻常人可是进不去的。”

    杨心问看着手中的玉佩,没什么反应。

    叶珉刚给了厚赏,却没听见谢恩,一时侧目:“藏经阁里书卷浩如烟海,便是你喜欢的剑谱都成千上万,怎么,看不上?”

    “大师兄你去过吗?”

    叶珉揉着太阳穴:“诶呦,我晕字。”

    杨心问心道果然如此。

    他看着这玉佩,心道倒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只是确实不怎么想去。

    一是因为眼下腿脚不便,不是很想跑这样远。

    二是临渊宗里看不惯他的人太多,跟他迎头撞上倒没什么,牵连了雾淩峰那可就不好了。

    三是这几个月陈安道填鸭填得丧心病狂,又借着岁虚阵中的时日非比寻常,已经叫他拍马赶上了富贵人家十三四岁的少爷水平,认字认得七七八八,那些阵法经书他大多都已经能读得懂。

    所以他对这藏经阁着实没什么念想,觉得还不如窝在云韵观里看书。

    可叶珉一副刚送出传国玉玺的模样,杨心问也不忍叫大师兄丢面子,忙道:“竟有这样的宝地,我之后定要去看看!”

    叶珉这才满意地点头,这少爷在外头晒得早就不舒服了,打着扇子便踱回了屋里。

    杨心问把那玉佩揣回了兜里,又回到树下坐了会儿。

    这夏天虽然已经快过了,但秋天的日光半点不比盛夏的差,疏朗的天上见不到几朵云,那阳光便如金乌展翅,将这崇山峻岭都覆在了身下。

    杨心问闭上了眼,一会儿觉得这日光刺得他面皮疼,一会儿又觉得这热度让他浑身上下都落到了实处,身上的单衣似是都有些过厚了。

    他乱了几天的灵台,眼下也似是渐渐平稳了。都说灵台清明者方能元神育灵,而后再化形,杨心问已见过千面人的元神,那是一口巨鼎,亦瞧见过大梁长老的元神,是一汪莲叶荷田,又据说师父的元神是金玉首饰,却还不曾见过。

    以他现下的修为,想元神育灵都有些太早了,更遑论元神化形。可他想起他见过的这些,便觉得透过这千奇百怪的形状,便能一窥此人的本质和生平,再素昧平生的人,一旦见过了其元神,便不算一无所知。

    “若我来日元神化形,会是何等样子?”杨心问的手肘压在了袖中那玉佩上,冷硬传了上来,他却并不移开手臂,“若大师兄能有元神化形的一天,又会是何种模样?”

    血海深仇,刻骨崩心。

    若换做他,此生若不能生啖仇人血肉,死后也要做厉鬼久去不散,下辈子,下下辈子,此仇若不得报,魂魄便永无宁日。

    大师兄游戏人间,莫说报仇,似是连追查的意愿都没有。

    杨心问自知以己度人不妥,更晓得无凭无据便对他人心生犹疑不对,更何况是对自己好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小池塘里衰败的莲叶,忽然猛地搓了把脸,一手扶树一手拄拐地站了起来。

    回了观中,他推平纸张,在上面奋笔疾书了一会儿,写了一会儿却又像是不满意地换了张,又铺一张纸,不过几个字,又成了废纸,来回了几遍,他脚下已经团了十几个纸团。杨心问自己都看得肉疼,遭不住,把笔一撂,不写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冲到陈安道面前问,做什么要让他亲口来问叶珉的事,又做什么告诉他不要多想。

    他如何不多想,如何能不问。

    莫不是那日自己大言不惭,说“不愿溺在梦中,不愿眼盲心瞎”,竟在何处惹到了师兄,才叫人把自己抛到了这样的境地?

    “师兄啊师兄。”杨心问将手里那玉佩反扣在了桌上,“你可当真是瞧得起我。”

    //

    酒铺的老板,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先是有人闹事砸店,再是有人聚众斗殴,本就是小本生意,叫人成天搅和,都快做不下去了。

    莫不是“闲云”二字犯了仙人的忌讳,才叫他连日水逆,倒霉成这样?

    他正琢磨着给店铺换个名字,那边的门帘便被掀了起来。老板立马脸上堆笑,搓着手迎上前去:“铺中好酒,应有尽有,几位——”

    进店的几人都是寻常布衣的打扮,布衣短褐,上头有几个补丁,但并不破烂肮脏。打头的是个红衣女子,后面跟着三个男子,具不是打眼的长相,但那女子脸上有块从额角一路划到颧骨的伤疤,叫老板疑心这几人是便衣出行的衙门走吏,不然就是乔装打扮的土匪。

    眼下已近亥时,店内店外都没什么人了。老板不欲生事儿,心里的疑虑半点不放脸上,只是寻常问道:“几位可有瞧上的酒啊?”

    那女子冲他笑了笑,也是奇怪,那张普普通通的脸,这样一笑,却同时生出了温婉和英气,叫人不由自主得觉得她亲近,似是多年未见的旧友一般。

    “可有菱兰酿?”女子轻声道,“此地不常见,我寻了好多家店都不曾看到。”

    “有!”掌柜的闻言忙道,“客官这可是找对地方了,整个镇上,也就只有我这家酒肆买得到上好的菱兰酿了!”

    女子闻言挽了挽自己耳边的发,双手轻握在一起,露出些少女的神态:“浮图岭离东海这样远,竟也有菱兰酿卖,我都好些年没喝过了。”

    老板回身去给她打酒,一边打一边回道:“可不是,而且那酒带些酸味儿,不合咱这儿的口味,姑娘,你是东海那边来的?”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

    “那可真是远,来这儿不容易啊,是走生意,还是办事儿?”

    “办些家事。”女子叹气道,“家中幼弟早些年被领上了临渊宗,好些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家父病危,我得将他带回去。”

    一听临渊宗,老板手上一顿,随即讶然道:“仙、仙家子?”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可真是了不得!”老板将酒坛封好,再用细麻绳捆了两圈,递过去,“能叫仙君亲自带走的,必然是有大造化的娃儿啊。”

    “什么大造化,就是个瞎胡闹的小崽子。”女子接了过来,“他啊,生得好,丹凤眼,薄情唇,人群里一打眼便能瞧见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便惹不少姑娘喜欢,仙师说他资质也好,什么剑术剑法一点就通,家父家母因此都把他惯坏了,教得他嘴上不饶人,还成日里喜欢逞凶斗恶,不知好歹,这上山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苦头。”

    她越说,老板的眼睁得越大。

    这姑娘口中的幼弟,他怎么听怎么耳熟。

    这不就是前几日在他这铺子里见义勇为的临渊宗弟子吗!

    真是无巧不成书!老板闻言忙要开口,却忽而瞥见那女子身后的一个矮个儿男子。

    那男子戴着斗笠,原是垂着头的,老板本以为他是个子矮。

    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后,男子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像是懒觉中被异响扰了清梦的动物,老板这才发现那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人,模样平常,只一对招风耳格外显眼。

    那少年的视线很快又落了下去,像是睁着眼睛便又进入了沉睡。

    老板猛地一顿。

    这少年他认得,身坠金蟾带,乃是韶康姚家的人,前些日子还在他这儿砸了坛酒。

    紧接着一阵寒意便从他脚底爬上他的脊背。

    这小仙君为何会在这里,为何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何会跟在这女子身后,还打扮成了个寻常百姓的样子?

    他一点都想不通,但只这一瞬的疑惑便能叫他冷静下来细想:临渊宗何时会管到东海去了?便是有仙缘,也该是收到东海的雒鸣宗里,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

    这女子自称那临渊宗弟子的亲姊,可二人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且那弟子的口音分明就是他们浮图岭的口音,哪里有什么东海的影子?

    老板一时冷汗直流,再不敢多攀谈一句,强笑道:“这酒客官拿好了,今夜小店便该打烊了,客官好走不送。”

    女子接了酒,方才的笑意却淡了。

    老板此时才发现,这女子貌不惊人,但鼻子生得格外高挺,叫这张脸生出些刚毅和桀骜来。当她不笑时,瞳色似乎也深了些,额角的疤痕也似在此刻才截断了这张脸上女子的温婉,彰显了它的凶狠与暴戾。

    “客、客官……可还有什么……”

    “老板。”女子叹气道,“你还没收钱呢。”

    此话一出,女子身后的另外两个男子也骤然觉出不对,酒肆里一时落针可闻,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门前的布帘起而又落,原处隐约传来犬吠,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又遭了贼。

    老板的腿都在打颤,当即跪了下来:“女侠!好汉!我、我就一个卖酒的,我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女子微微低下头,在他头顶道:“你见过我弟弟?”

    老板连忙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道:“见过,见过,那小弟子前几日来过我家店,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认识他啊!”

    “他果真是临渊宗的弟子?”

    “是!我见到了他的腰牌,姓杨,就是临渊宗的!”老板不知该磕多久的头,但他断然不敢停下,只听一声又一声“砰砰砰”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

    “多谢。”女子说完竟后退了一步,拿着那酒坛,在鼻尖闻了闻道,“好久没喝过菱兰酿了,这气味真叫我难得的想起家来了。”

    这退后的一步,叫整个酒肆里气氛忽而一松。

    老板不敢抬头,依旧跪伏在地上。

    “老板,你住在这宗门脚下,可有受他们欺负?”

    老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仙门的人,吃不准该怎么答,只是讷讷地磕头。

    女子轻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有不被欺负的普通人,就是被欺负得紧了,连心头一点火都叫人熄灭了,才连求援都不敢。”

    “今日是我对你不住,不曾想叫你竟认得那走肉的模样。”

    老板忙道不敢,究竟不敢什么,他也分辨不清。

    糊涂间,他似是闻到了一股骚味儿,待那黄液淌到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失了禁,裆里一片软和的湿意。

    他忽而笑了起来。

    好个命根子,他心想,比爷爷我还更清楚,今日是不成了。

    “几位是什么人?”掌柜的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横流间自己张嘴吃下了不少,“为何偏生要与小老儿过不去?”

    那女子神色温柔,半分不嫌弃他满脸的秽物,自袖中拿出了帕子,给他轻轻擦了眼泪。

    “我身今日破天阁,天道何曾入阳关。”她轻声道,帕子上有股兰草的香味儿,“仙狗当道,欺贫欺弱,我等壮志,你应当明了。”

    待擦干净了他的脸,那帕子也脏得不能要了。女子慢慢站起身,后头持刀的男人走了过来,光亮的刀锋映着自己被蹉跎得满是沟壑的老脸。

    老板这辈子给有钱人当过奴才,给官家当过狗,给仙家当过垫脚石,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板,不过是窝在“贪生怕死”四个字下的蝼蚁。不是没气过,不是没恨过,不是没说过“迟早要他们好看”。

    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就是活得长些。

    “女侠啊。”

    他抬起头,不曾想这辈子临死前竟有这般胆色,抬起的刀里映着他脸上的痴态一闪而过。

    “这世道不是富压贫,官奴民,仙欺凡。”

    “今日杀我的,非仙非富。”

    而落刀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什么。

    他只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滚落在地,在地上卷落数圈,喷洒的献血溅上了他那一排的酒坛,冲的这铺子里的酒味儿都淡了。

    未合上的眼睛看着那女子,像是说着最后的遗言。

    “分明是人食人,你杀我呀。”

    动刀的男子甩了刀上的血。

    另一个耳戴珠环的男人则上前,拿出了针线,又细细地将老板的脑袋和身体缝在了一起,一边缝一边抱怨道:“姓牛的你能不能下次小心点,别他妈的砍脑袋,还得我动手再缝一次,回头再起的走肉还得盖住这条颈子上的缝,你这不纯找事儿吗!”

    “废什么话呢,不砍脑袋他喊出来了怎么办?这附近人可多着呢。再说,不是你非要把那世家的小子留下,我能杀这个人吗!”

    “其他做成走肉的都给送上山参选了,再不留一个,我们怎么上山?凭你的刀吗?还是凭你嗓门大?”

    “都给我闭嘴。”女子冷喝道,“同胞遗体在此,你们还敢放肆!”

    她一出声,两人立马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接着便见她退后数步,膝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朝着那老板的遗体叩拜三下,沉声道:“为谋大计,情非得已。来日功成,我必一命还你。”

    那两个男子也有样学样地叩首三次。那耳戴珠环的男子随即速速缝上了伤口,又拔了尸体的头发,生吞下去,半晌又借那牛姓男子的刀,划开了自己的肚子,从中取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巫偶来。

    那巫偶无头,只颈上绑着一根黑发。

    男子搓了搓那巫偶,随即那软倒在地上的尸身竟颤抖了一下。

    须臾,只见尸身的膝盖收了起来,一路收到了屁股后面,而后整个人如弹簧一般,就着这仰躺的姿势,骤然立了起来!

    死了的老板又站在了店里,脸上逐渐调整出了平时那市侩的笑。

    “万般仙众会的倒是多。”牛姓男子啧啧称奇。

    “这有什么,那群疯子堆里,能人异士数不胜数。”珠环男子道,“我在那儿待了两年,也不过是学着搓了个傀儡,那万般仙中里头,甚至有人能借这巫偶让这尸身成走肉,供人驱使。”

    “这么看来,万般仙众还算靠谱,那心魄果真在临渊宗上。”牛姓男子道,“要不就趁着这次办事儿的时候一道掳来,省得夜长梦多。”

    珠环男子一边缝合自己肚子上的伤口,一边嗤笑:“掳来?你当临渊宗上是什么人啊。莫说长老,连弟子中都有几个巨啸境的,弟子大选的四试还会有宗主不省君亲临,我们赶上去给人当菜切啊。”

    “到时候一片混乱,未尝没有机会。”

    “不可轻举妄动。”女子摇头道,“此番北岱朝廷以致歉为由遣了人来,不知是何用意,我们需要更加小心。”

    “哼,那群锦衣玉食养大的玩意儿,能指望个屁,我早就猜到他们靠不住了。”

    那刚起的走肉正在收拾店里的血迹,他们站这儿似乎有些挡着了,便出了门,身形隐匿在了夜色之中。

    随着夜风一吹,那女子才觉得周身的血腥味儿淡了些。

    手中的酒坛里散着她怀念的味道,她有些贪婪地闻了闻,似乎能从这酒里再感受那咸腥的海风,听见那唱晚的渔歌,还能看见那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的海中仙。

    那是她此生回不去的家乡。

    那是她此后久远的梦。

    “花儿姐。”珠环男子叫了她一声,“你若真喜欢那酒,咱们再找找有没有多的——”

    “不必。”花儿拨开了酒坛上的顶花,仰头喝了一口,而后悍然将整坛摔碎在地。

    这动静不算小,几家屋舍的看门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花儿眯眼看着这逐渐点起灯火的千家万户,又回首看向那高耸入云的仙门高山。

    “待来日,此间再无修士欺人,仙门不再临于人间之上。”花儿的声音潜入夜风,吹进了街巷。

    “袍泽坟前以酒祭我,我在黄泉之下,再当痛饮。”

    【作者有话要说】

    花儿首次被提及是在46章,海中仙

    第66章 代家主

    兮山地处东阳, 虽不是座巍峨高山,但逶迤连绵,与柳山属一脉, 将半个东阳都笼在怀中,常年云雾遮天,难见日光。

    陈家座落在山阴向的半山腰处, 自府邸至东阳府边境辐射, 每二十里便有一处督所, 督所内管事的司正都是陈家的门生, 督察管理境内一应事务,一旦发现有异,所间通传, 直达陈府内的听记院。

    这套督所体系几乎叫陈家废了当地的知府的一应权力, 连再往上一级的巡抚都管不了这东阳的事务,那管制当地俗世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陈家身上,每年的税收、户籍、交通、官司、乃至平匪的俗务,都要陈家负责。

    三宗七门四十二家, 各自分属领地,却独有陈家有这套监察管理的体系。

    倒不是人家不会, 只是少有如陈家这般闲得慌的。

    现有的管制大多是仙俗并行的两套, 当地官僚管寻常俗世, 当地世家则负责除魔平祟, 若那魔物是天座莲神谕所指, 便静候神使和选派的仙君前来镇压。

    仙门世家的一应用度, 都自当地税收里拨出, 名“敬税”, 俗称“神仙钱”。

    若两套体系偶有摩擦, 向来是当地官僚退步,以仙门为尊,毕竟仙家能杀人,凡人却除不了祟。

    吃着供奉,不需办事儿,真有分歧又不怕这些凡俗官僚,这种情况下插手人间事务,可不就是闲得慌吗?

    不仅吃力不讨好,还多少跌了仙家的颜面。好在陈家势大,当时整理出这套体系的陈思濯又早已飞升,于是大家只能称其为高人的奇思妙想,最多只敢在私下嘲笑。

    也因着这管制,陈安道回家从不需要提前报备,他踏上东阳的那一瞬间,便应当有一道消息传回了陈家。

    可直到他行至山脚,也不曾见门人来迎。

    此前请白晚岚下山的信里,其实早有言及他此番回家,到了这里却依旧不见人影,陈安道的眉已经微微落了下去。

    他拾阶而上。

    平日走这些仙家前阶,陈安道都多少要借些柩铃的力,眼下这柩铃被榨干,他凭自己一步一步向上,其实有些吃力。

    可他知道现下他不能露怯。

    乌鸦可食腐肉,若不愿叫人分而食之,他便不能倒在这里。

    近了府门,他已能望见宅院前的竹林,那里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再近了些,便见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在那对招,二人他都认得,是他父亲的门生,陈勤陈勉。

    这招式是陈家祖传的剑法——纵天椋,乃群攻之术,一人难成其意,非得聚少成多,成群结队之时,才能一窥这椋鸟阵的威力。

    陈勉一记“惊飞”不中,被陈勤的“寻群”回身寻到了破绽,陈勤连追两招,正要再刺一记“非我”时,余光便瞥到了后头的陈安道。

    他眼睛一亮,连忙收了剑,抱拳道:“少主!”

    “你当我会再上当?”陈勉半分不停,又是一剑前送,捅得陈勤呲牙咧嘴的也没动一下,方觉得不对,一扭头——便见陈安道已经站在他旁边。

    “少、少主……”陈勉也不知怕,眨了眨眼,欣喜道,“你何时回来的?”

    见胞弟这般无礼,陈勤忙肘他一胳膊,陈勉这才收了剑,抱拳行礼。

    “早晨便已到了渡口,方才上了山。”陈安道冲他们微微一笑,“小勉,你动作开合太大,破绽百出,以前你能仗着力大略胜小勤一筹,现在如何?”

    陈勉闻言挠了挠头,嘿嘿傻笑。

    “小勤,方才‘寻群’的时机很是精妙,可那击‘非我’却太过冒进,小勉已经站住了脚,你这剑下去,反倒露了下盘的破绽,得不偿失。”

    陈勤立马在脑海里过了方才的剑招,发觉确实如此,连忙正色道:“少主说的是。”

    陈府就在眼前,万种波澜皆在门后,陈安道指点了几句门生的剑术,又领着二人往家门口走。

    二人叽叽喳喳地与他说近日的情况,他垂眼听着,瞧不出这些事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宗主半月前病倒后,大师兄就频频找别家人上山吃茶。”陈勉嘴上没个把柄,脸上更是不着掩饰,“迎来送往的,也不知道当家的是谁。”

    “小勉!”陈勤厉声喝道。

    陈勉瘪了瘪嘴,不乐意道:“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以前少主回家,宗主都会叫我们下山去迎,这回大师兄管这听记院,却叫少主一个人上了山,自个儿在那接待上官家和季家的家主,这不那什么之心路人皆知吗!”

    那什么之心的人物是陈柏的首徒,陈家这一代的大弟子,陈潮。

    陈安道进了门,扫地的道童见了他,才着急忙慌地行了礼,进府里通报,想来陈潮确实没有与人说他此番回府的事。

    陈宅与弟子的修炼处并不在一地,陈宅在半山腰,校场和弟子的寮所却在山顶,除却陈勤陈勉少时做过陈安道的贴身童子,其他弟子与陈安道并不相熟。

    这陈潮算是见过几面,陈柏近年身体不好,拨了不少事务到陈潮手上,在宅中偶有见面,没有深交。

    陈安道常年住在临渊宗里,对府内事务一概不知,反倒这陈潮与弟子们相熟,又接了不少府内的事务,议论纷纷的人不少,陈安道也听过,只是没太在意。

    他自己活不长,家主之位换来换去也是麻烦,若这位族内的大弟子靠谱,确实是比他更为合适。

    只是他父亲不过是病倒,便已经这般迫不及待。

    陈安道心想,这人怕是个急性子。

    通去内院的廊道曲折,间或吊着苍幽绿萝。檐高飞翘,被日头照出的影子,似起伏的山峦映在院里的池塘里,与池塘里的落叶交叠,如载着崇山峻岭的扁舟。

    落叶不扫,自有一番意趣。

    不过陈柏向来不喜欢。

    陈安道收了视线。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稍事理了理形容,陈安道便要去探望他父亲。

    刚入主屋的院子,却见一个门生手持长枪在屋前站岗,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震,喝道:“代家主有令,除白老先生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放肆!”陈勤怒道,“少主在此你也敢拦!”

    门生握紧了长枪,面色不动:“代家主说,只有白老先生能出入。”

    云雾满布,今日的光穿不透这层迷帐。主屋房檐下的鸟巢早已闲置了下来,陈安道看着那鸟巢,心想来年那窝燕子是不是会再来。

    “操你大爷的!”陈勉气得七窍生烟,抬脚就要去踹那门生,陈安道连忙回神,抓着他后领把人给提溜了回来。

    “弟子私下斗殴成何体统。”陈安道严肃道,“怎么这样大了,还记不住规矩?”

    陈勉还要撸袖子:“他欠揍!”

    “陈勉。”陈安道沉下了脸来。

    陈勤忙把陈勉架了回去。

    “白老先生现在在里面吗?”陈安道复看向那守门的门生。

    那门生犹豫许久才点了点头,像是生怕泄漏了什么要事。

    “我闻到了樁首根的味道,这味药材用量大,家里的存货不算很多。”陈安道顿了顿,“若是白老先生需要这药,烦请你让他来寻我,我手上有些门路。”

    说完竟当真不打算进去了,转身离开了院子。

    还在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的陈勉被一路架了出来,见他们还想跟着,陈安道捏了捏鼻梁,客气道:“ 不必跟着,你们去练自己的剑吧。”

    陈勤斟酌片刻,仰起头对他说:“少主,你是要去前厅吗?大师兄现下在那里会客,怕是又要叫人拦你。”

    虽然是双胞胎,出生前后不足半刻,可陈勤却像是个大了陈勉许多岁的长兄,怕不是在娘胎里匀了弟弟的脑子。

    就如同陈勉在娘胎里匀了他哥哥的灵脉那般。

    陈安道点点头:“无妨,他拦不住我。”

    “那我们先行告辞。”陈勤一边说着一边踹了脚陈勉的膝盖后窝,拖麻袋一样将人拖走了。

    他们刚离开,陈安道便从小路下了游廊,走到了池水边。他捡起了池水上的一片枯叶放在一旁,又伸手去摸那用灵泉水养出来的祝生锦鲤。

    祝生锦鲤与寻常锦鲤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在鳃盖边上生出了两条红须。但它们不仅有漫长的寿命,化形灵兽一般的心智,还有那几乎由纯粹的灵力构成的鱼身,光是摸两下,便能供陈安道风一般在兮山跑上又跑下的灵力了。

    他摸的那条祝生锦鲤是这池塘里的“老资历”,灵力最为醇厚,陈安道摸上去时,手掌里有些刺痛。

    锦鲤比他更明白,慢悠悠地绕开了他的手掌,从远处推来了他的曾曾曾孙。

    曾曾曾孙还是个小鱼苗,这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很是卖力地蹭着他的手,左面蹭完蹭右面,背上蹭完蹭腹部,连鱼鳍都要在手上狠狠地扫来扫去,弄得陈安道掌心有些痒。

    他看着那不断翻滚的小鱼苗,没由来的想起了杨心问。

    池水映出了他挂着点笑的脸,陈安道瞧见了,连忙压平了唇角,收回了手。

    小鱼苗觉得这还不是自己的最佳表现,在池塘里不停地来回游动,以示抗议。陈安道用那只已经沾满灵气的手在枯叶上写画几笔,枯叶便慢慢立了起来,走到池边看了眼那小鱼苗,接着便乘着一阵风飞走了。

    陈安道慢慢站起了身,沿着园林中的鹅卵石小路,朝着前院走去。

    枯叶顺着风,一路飘到了空中,险些挂在它以前待过的那颗树上。它很想念在这棵树上的时光,但枯叶来去一春秋,没有掉下来的叶子又飞回去的道理,所以它狠狠心,又飞高了些,自树梢边掠过,飞上了屋顶,又飞过了屋顶,寻到了那间门前种着桂花树的屋子,

    它和秋风告别,一跃而下,飘飘扬扬地落进窗内,落在了屋内一个青年的肩上。

    青年的打扮很是古怪,身着百衲衣,一件袍子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后脑勺扣着一张木质面具,面具是个木偶的脸,他手上玩着一条红绳,一边听上座的人说话,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花绳。

    它甫一落地,青年便发现了它,没急着扭头,而是微微偏过了耳。

    枯叶会意,在它耳边小声道:“陈安道在外头。”

    青年面色不动,先是扫了眼上头絮絮叨叨的陈潮,又以灵力传音入耳道:“跟我什么关系?”

    “陈安道说他已经寻到了庚丑序的傀儡发声方法。”枯叶说,“你要是不要?”

    “哼。”青年冷笑,“我们上官家都搞不定的傀术机要,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傀儡师,怎么可能弄得出来?”

    枯叶没回答。

    “再说,我们虽然一时没弄明白,但族中长老已有眉目,不用多久便能叫那批庚丑序的傀儡发声,哪用得着外人?”

    枯叶还是不说话。

    半晌,那青年猛地将手中红绳塞进了袖子,站起了身,对着话说一半的陈潮抱拳道:“在下身有要事,来日再叙。”

    说完竟不待对方回答,扭头就往门外走。

    陈潮和一旁的季家长老具是一愣,眼看着他快走到门口了,陈潮才猛地站起来,着急道:“巧灵大师,何事这般匆忙啊!”

    “要事!”

    外头侍立的门生都来不及给他开门,青年便已经推门而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外的陈安道,此人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儿,像是个被地主家为难的穷书生。

    可青年眼力惊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出这人密密麻麻的心眼,祖训机巧匠人手要巧,目要明,心要清——啊呸,陈安道要是心清,他上官见微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一路风驰电掣地杀到了门口,随手推开挡路的门生:“你真有办法?”

    陈安道跟那片枯叶一样不答他,眼睑不高不低地悬在那儿,半晌看向了他身后。

    上官见微转过身,只见陈潮和季家长老都追了出来,正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季家家主到底老道些,此番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族中大长老路游子,与这位崭新的“代家主”商讨今年司仙台人手的问题,观望的意思摆得明白。

    上官见微脸色不大好。

    其他世家都找理由推拒了,独独诓了他上官家,来了个正儿八经的家主。

    且还是个热乎的家主,两个月前刚上任的,被狗头军师撺掇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他年纪轻,容易叫其他世家看轻,这样的家主聚会要积极些。

    结果来了才发现这位“代家主”啥传承都没有,净跟他们唠些自己都不明不白的事儿。

    “后生见过路游子长老。”陈安道冲季家长老规规矩矩行了晚辈礼,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人是来探他爹死没死干净一样。

    路游子是个正经长老,脸皮还不够厚,知道自家做得不太地道,只能在一旁讪笑,心道这陈家小子早不回家晚不回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家了?难道是那大弟子没掐住往外送的书信?

    那也忒没用了吧!

    路游子心里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冷脸站在一旁的陈潮。

    陈潮模样端正,身形高大,身上的群鸦栖枝暗云纹黑氅,和手上的乌木文人杖,均是陈氏家主的派头。

    他不是没用,也自认担得起这身服饰。

    陈潮四岁通灵脉,七岁入縠纹,十岁成涛涌,十五岁便摸到了兴浪的边,迄今已是兴浪大圆满,不与世家门徒相比,便是和三大宗的内门弟子相比也不差。

    他接手陈家的督所网已有一年,虽然在俗世上略有怠慢,但对于东阳境内天地人的灵脉都能如数家珍,灵丹交易,法器贩卖,修士行踪,全部都尽在掌握。

    他当然知道陈安道回了家,不仅知道,还很期待。

    他很想看看这不过投了个好胎的废物看到如今的陈家作何感想。

    少主又如何,亲子又如何?不通灵脉的玩意儿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当年如果没有陈安道,拜在李正德门下就应该是自己。

    如果没有陈安道,陈家就该是他的。

    不……陈潮想,哪怕有陈安道,陈家也是他的。

    所以他挑了这个日子请诸家前来商讨司仙台的事务,他就是想陈安道看着他端居家主之位,而自己连院门都进不了。

    可几大世家纷纷下他陈潮的脸,来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甚至不是家主。

    而唯一一个家主——陈潮的眼淬了毒样的看向站在陈安道旁边的上官见微。

    “巧灵大师。”他竟还能笑得出来,又转头看向陈安道,讶然道,“却不知师弟也回来了?”

    陈安道不曾拜在陈柏门下,门内其他人向来都唤他少主。

    甫一听到“师弟”这个称呼,陈安道险些皱了眉:此人难道想听自己喊大师兄?

    他大师兄是谁都能当的吗?

    第67章 五石

    陈安道其实并不像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毕竟对方有可能是将来的家主,眼下在其他世家里落了面子,也是在丢他们陈家的脸。

    他不过送了张枯叶进去略微敲打, 这人便在外人面前稳不住,慌慌张张跑出来了。

    接触了这点时间,陈安道便开始琢磨, 或许这人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得体。

    “道友说笑了。”陈安道说, “在下师承临渊宗星纪长老, 不敢妄称道友师兄弟。”

    陈潮的脸霎时便冷了。

    旁观的两人自然觉出了尴尬, 就连一心扑在傀儡上的上官见微,也骤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家主身份,不好意思在两人之间嚷嚷着“庚丑序的傀儡到底怎么发声”。

    雾气朦胧, 远山晦暗, 日光被散在了山脊之上,描摹出一道暧昧不清的分界线。

    陈安道站在线的这边,目光轻飘飘地向远处看去,陈潮站在另一边, 似是想这大雾愈发浓烈,揉碎面前这条高不可攀的界限。

    “这……老头子今日便先行告退。”路游子品出了这陈家要闭门内讧的意思, 连忙告辞, “这司仙台人手的事, 还是择日再议吧。”

    上官见微也知道自己应该趁着路游子开道, 赶紧跟着一块圆溜地滚了, 可对于这傀儡一事他着实心痒难耐, 许久下不定决心。

    陈安道看他一眼, 知道今日自己拿人当刀使不大厚道, 遂温声道:“那秘法我择日便传书给巧灵大师, 今日招待多有不周,来日必登门谢罪。”

    听他保证,上官见微才长舒一口气,追着路游子的背影跑了。

    陈安道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山风渐起,吹得那成片的竹林沙沙作响,雾气如素纱般摇曳,钻进了林海之中,将那青葱的竹叶润得越发苍翠。

    “家父病重,为人子的却不能常侍左右,有赖道友照拂。”陈安道回过头,迎上陈潮怒目圆瞪的眼道,“多谢。”

    陈潮冷笑道:“公子不知,家主病倒前任我为代家主,全权负责府中上下,便是你,也该叫我一声代家主。”

    陈安道从善如流:“见过代家主。”

    他说的语气和顺,轻重平缓,可陈潮却觉得他这“代”字咬得重,而且重得百转千回,九曲连环,如山间蛇行的溪流,每一滴水都在嘲弄他不过是个“代”,将来这“家主”是要物归原主的。

    自陈潮七岁时,从分家来到这宗家,他便日日盯着陈安道,白日盯,晚上想,便是被领到山顶弟子寮长住,他也像是能透过这满山的雾,茂盛的竹,结实的屋顶,瞧见这生来便占了他位置的小萝卜头。

    那天夫人生产,天生异动,九道天雷直取兮山,他吓得浑身发抖,以为夫人肚子里那个竟是个先天通灵,那方起的野心几乎被这几道天雷都给劈焦了。

    可随即他又得知,那雷劈的并非陈安道,而是夫人的一幅画。

    那画由静水境的夫人梦中所成,得天独厚地养出了魂,成灵之日赶巧撞上了生产日,劈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姓白的大夫,而那陈家独子——何等可笑,就像是被那副画抢走了灵力一般,竟是个天生灵脉不通之人!

    他爹告诉他,事事都是自己挣来的。自从陈安道出生后,陈柏便越发频繁地自族内宗亲里选人做弟子,这摆明了就是动了另立家主的心思!

    他不能只盯着陈安道,族内的师兄弟都是敌人,周遭群狼环伺,每个人都心怀不轨,他陈潮势必要从中脱颖而出!

    就在他几乎要忘了陈安道这人时,临渊一剑亲上山门,领走了这个不通灵脉的废物。

    世上剑修没有不憧憬李正德的。

    李正德的“第一”并非什么临渊第一,北岱第一,当代第一,而是震古烁今的第一,古往今来的真正第一人。

    之所以修士的顶峰是静水境圆满,那是因为裁定这规矩的渡舟仙生在了几百年前,如若是今时今日,他便该知道静水境圆满之上至少还有两个大境界,那两个大境界之上站着李正德。

    那是修仙者的最高峰。

    这样的人,却领走了不过六岁的陈安道。

    一个连剑都提不动的人。

    宗亲之分何等荒唐,血脉高低可笑至极!

    陈潮在那天奔上了后山,削平了半座竹林,同时顿悟非我一式,一举突破了兴浪境。

    可灵台中却混沌不堪,渐生出了个虚影。那虚影如阴湿暗处的青苔,每每被他见不得人的嫉恨羡妒喂养,终于成了个清晰的人形。

    “陈安道。”陈潮的声音沙哑难听得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安道几乎生出了些茫然来。

    他与这陈潮,拢共也就见过十数次面,说过的话更是不超过五句,哪怕此人对家主之位有意,那也没道理愤恨至此。

    这幅睚眦欲裂,青筋外露的入魔之昭,不知道的以为他陈安道跟他有什么杀父夺妻之仇。

    “家父病重,为人子哪里有在外逍遥的道理?”陈安道端详着陈潮的面色,“我观道友气息不稳,灵台混沌,恐有走火入魔之忧,不若也让白老先生看看,以免——”

    “你个凡人,又看得懂什么灵脉?”陈潮骤然打断他的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着什么来的!”

    陈安道此番回家确实是有别的目的,但他可不觉得这疯疯癫癫的人能知道。

    “敢问,我是为着什么?”

    “师父时日无多,你自然是为了——”

    “道友。”陈安道眉峰一蹙,沉声道,“口下留德。”

    而陈潮却像是对自己说了什么无知无觉,反倒因为陈安道的威吓而更加愤怒:“为了陈家家主之位!”

    疑惑如藤蔓般缠上陈安道的思绪,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水汽里弥漫。

    “道友,你——”

    “凭什么事事都是你的!”陈潮喝道,脚步已经朝着陈安道迈进,“凭什么!”

    灵压自陈潮周身排山倒海而来,陈安道在眨眼间便被按着跪在了地上,呛出了一口血来!

    他是疯了不成?

    在这里杀人,他难道觉得自己能逃得了?

    不——陈安道跪趴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身下以血画阵,眼睛却看向面前陈潮,霎时间便已有了定论。

    这人已经不在乎了。

    “从你出生那天我便恨你。”陈潮寒声道,“不过是投胎在夫人的肚子里,你就事事压我一头。”

    “上官家、季家、姚家、李家、闻家……名门世家赶着趟来传你族中绝学,连李正德也要收你为徒,你一个连灵脉都不通的玩意儿,你凭什么?”

    陈安道心下冷笑:我倒是想来个人告诉我呢。

    可他面上还是痛苦地伏身在地,像是再没力气站起来。

    陈潮飞起一脚直往他胸口踹去,阵法未成,陈安道不敢暴露身下血阵,只能生受这一下,胸腔里钝痛难忍,像是从心脏里涌出了血,涨得他肋骨都快断开。

    如果说在他回来之前,陈潮都不过是在背后做了些小动作,哪怕在他回来之后,也不过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刁难他,可是在见到他之后,陈潮却像忽然疯了一样,几十年的蛰伏隐忍说不要就不要,简直就跟——

    陈安道手上祝生锦鲤的灵力只够他用一次这个法阵。

    他咬紧牙关,身如鸿毛般覆在那阵上。

    他鲜少出门,也很少下山。

    此番下山,他便觉得人心易怒,叶承楣彦页陈潮乃至杨心问,似乎在言语上稍有冲突,便与他一副生死世仇的模样。

    如若问题并不是出在他们身上,而是出在他陈安道身上呢?

    “你就是该死!”见了他的血,陈潮越发癫狂,竟是抽出了腰间刀,以雷霆之势向陈安道刺去。

    陈安道眼里血光一闪,随即骤然拍阵:“给我起!”

    满山的竹林忽而剧烈摇动,如潜蛇出洞般骤然扑向陈潮,陈潮却依旧不躲不避,双足踏步前压,抽剑便是一招“集群”,向扑来的竹阵疏忽间便如离鸟入群,骤然转向,盘桓在他剑周,一齐刺向陈安道。

    此等声势,刚到山脚的上官见微和路游子都感受到了。

    他们对视一眼,四目惊惧,接着同时转身回奔,一路朝着半山腰御剑而去!

    “我的傀儡!”上官见微心急如焚,随即又发现言行有失,连忙找补“陈家子不能出事!”

    路游子狠狠剐他一眼:上官家的家主怎么代代选个瓜皮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操心他们那几个破机巧!

    “日子已经近了,如若陈安道有事,我们上哪儿寻人替他!”路游子眼见那声势浩大的竹阵疏忽间断了,他自个儿的气也快断了,险些从剑上直接栽下去。

    季家善阵卦,这草木阵是他们季家家主当年手把手交给陈安道的!

    阵已破。

    人还在吗?

    入眼一片狼藉,那四散的竹子几乎把陈家前院尽数掩埋,四下毫无声息,连上官见微都后知后觉得意识到比庚丑序傀儡更迫切的危机。

    他恍然地站在其中一根翘起的竹尖上。

    “路游子长老……”上官见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曾注意的颤抖,像是那批说不明白话的傀儡。

    “我们……难道要再起一次三元醮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当时写心问看到牙印的时候就有小天才看出来是伏笔了()为了防止剧透当时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终于可以猛猛夸那位小宝儿了,太牛了吧!

    第68章 病危

    这哪里是路游子一人答得上来的问题?

    “……眼下还是先寻人吧。”路游子合了合混沌的老眼, 几乎不敢去细思这个问题。

    “如果真出了事。”他放开神识,朝着周围扩去,“便急召几家再议。”

    上官见微闻言便知这是走投无路的意思。

    他不再深想, 自袖中拿出红绳,取下了扣在脑后的木偶面具,将红绳穿过面具的双眼, 又穿过嘴巴的空洞处, 随即便见那面具自他手上跳了下来, 蹦跶着去寻人了。

    “癸序的傀儡, 都是打听的好手,眼力耳力格外出众。”上官见微瞧见路游子一副“什么时候你还玩”的视线,解释道, “陈安道不通灵脉, 元神无形,魂魄又轻,以神识寻他,未必有我这傀儡奏效。”

    路游子信不过上官家的家主, 这群日日宅在家的玩意儿一代更比一代不靠谱,但论及他们的傀儡, 那还是有些指望的。

    他刚放下心来, 却见那没长腿就瞎蹦跶的面具忽而原路折返, 停在了他们面前。

    路游子:“……”

    路游子:上官家到底是为什么还没完蛋的?

    上官见微对于自己傀儡的信任几乎可以说是盲目的, 当那面具停在他面前时, 他甚至扭头去看路游子, 困惑道:“陈安道你怎么易容成了路游子的模样?”

    路游子险些气得把外放的神识震碎!

    可这小子竟然还不死心, 甚至朝他伸了手, 作势要扯他的老脸!

    “巧灵大——”

    “哗!”

    地面一阵颤动, 二人连忙后撤,连带着那面具也跳到了路游子的肩上搭了顺风车。

    陈潮从层层叠叠的断竹下钻了出来,他身上有成片细密的伤口,似是被竹刺给划伤的。

    他发愣地看着二人,像是刚结束冬眠的熊,饥饿又茫然地活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颈椎。

    “陈安道呢!”路游子立在一处空地上,手捻竹叶,冲着陈潮厉声道,“你莫不是当真对他下了死手!”

    陈潮幽魂一般的垂头站在那儿,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不知……二位口中的……三元、元醮……所所所谓何、何……何物?”

    路游子微微一怔,随即惊骇道:“驱魔诀!”

    “长老慧眼。”

    一道虚弱却沉稳的声音自二人身后传来,陈安道扶着那几根残存的竹子,缓慢地自林间巨石后走出。

    他浅色的袍子上沾了不少泥垢血污,发冠散了一半,双手都扶着竹子才勉强站立,唇边的血被他抹掉了还依旧留着触目惊心的痕迹,称得他脸色越发苍白,像一缕幽魂,在阴暗处窥视着他们。

    在陈安道年少时,路游子便记得那双眼睛。

    澄澈似清泉,懵懂如幼兽。

    那双眼睛是何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黑得像是透不出光,看的越久便越看不到深处,如若执意要深究,便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待回过神时,已然与那双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四目相对,惶惶然如一场白日梦。

    路游子心想:是了,这孩子这般聪慧,想必早就看出了端倪。

    他是不是早便已经瞧见,自己要被压赴的那条黄泉路?

    见人没死,上官见微长出了一口气:“妈的,你吓我一跳。”

    陈安道偏头看他。

    上官见微像是又瞎又聋,自顾自说:“唉,你们家这代家主是真不太行啊,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一身魔气?还被你一个驱魔诀给降住了,好歹一个兴浪境的高手,丢人!”

    他装傻充愣装得不怎么样,跟他当家主的水平一样蹩脚。

    “你人没事就好。”上官见微对着陈安道一身姹紫嫣红胡说八道,“那我、我先走了——”

    说完把那面具一捞,生怕陈安道再多问他一句话似的撒丫子跑了。

    陈安道转而看向了路游子。

    路游子低着头,不知是不敢与他对视,还是在想着怎么找别的借口开溜。

    陈安道抬手控着陈潮自行回屋关禁闭,忽而听见路游子开口道:“以草木成驱魔诀,你若是生在我们季家,现下该与老儿我平起平坐了。”

    陈安道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像是已经累得一点多余的情绪都分不出来。

    “长老谬赞。以草木成驱魔诀,不过是我灵力不够才走的旁门左道。”陈安道将陈潮控进屋子,又用地上的断竹再降了一道封,“见不得人的手段罢了。”

    路游子摇摇头,转而道:“代家主如何了?”

    “约莫是练功时生了心魔,沾上了魔气,方才被我激了出来。”陈安道说,“不过并无大碍,之后让白老先生瞧瞧便好,他这不是与深渊接触生出的魔气,要除去并不难。”

    听见那句“被我激了出来”,路游子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半晌杵着拐,笑道:“小子,我知你听见了三元醮的事,必然是心里有所猜疑的。只是老儿我并非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你再怎么试探,我也给不了你答案。”

    陈安道垂着眼,并不言语。

    就在这时,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抬头看去,却是陈勤和陈勉匆匆跑来,面上带着急躁,陈勤跑得踉踉跄跄,陈勉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来的方向是后院。

    陈安道只觉一阵晕眩,方才被踹到的心口此时才像要裂开了一般,疼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少主,少主!”陈勉的声音如林间鸣泣的飞鸟,“白老先生说家主醒了!”

    “要跟您……要跟您最后交代些事,不然就、就来不及了……”

    //

    “小友,又见面了。”

    荒村之中,“杨二狗”坐在屋顶,一条腿从屋檐边垂下来,另一条腿屈膝抱在胸前,他弯着身体,下巴搁在了曲起的膝盖上,微笑地看着站在地上的杨心问。

    他背后是巨大的红日,那巨日像是已经触手可及,却没有一点温度,便如同“杨二狗”脸上的笑容一般。

    杨心问已经习惯了此人时不时出入他的梦境之中。

    一开始他还会纠结,究竟是这千面人当真入侵了他的梦,还是这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场噩梦。

    现在他已经寻到了应对的办法,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杨心问四下看去,寻到了块木板,抬手便要往自己脑门上拍去。

    “诶——诶,小友别急啊,我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呢!”

    邪祟露出了形似他哥的蠢样,杨心问知道他是有意的,手却还是略微顿了顿。

    “有事说事。”杨心问说,“天天来扰人清梦,有病吧你。”

    杨二狗叹了口气,无奈道:“分明是你和你师兄闯进了我这里,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什么意思?”

    “小友听不明白?”杨二狗的脸忽而一变,成了陈安道的脸,“你该知道,我不能做梦,我做梦向来美梦不成真,噩梦必灵验。”

    杨心问看着邪祟顶那张脸,只想把手里的木板拍过去。

    “为了不再做梦,我便给我的仙众们编织梦网,但凡他们做了什么噩梦,便由我收了那梦,这样我只会梦见别人的噩梦,这些不会成真,他们也能免于梦魇惊魂,两全其美,这可是入我们万般仙众才有的甜头。”

    “陈安道”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琢磨现在自己又顶着谁的模样。

    “你擅入我魇梦蛛网阵不说,现在还倒打一耙,我可真是冤枉。”

    杨心问对这人半真半假的话一律当作听不见:“废话忒多。”

    红日如血,衬得陈安道那张脸也似染了血,杨心问攥着木板,心道这人再废话一句自己便把自己给砸醒。

    “唉,罢了,我不过是来提醒你,这几日稍微避一避。”千面人叹道,“别瞎凑热闹,乖乖待在你那师父身边,你修为这样差,我怕你一个没留神便被人碾成渣滓了。”

    杨心问闻言浑身一绷:“阁下还操心起我的修为来了?”

    “你我有缘,我瞧你便像姥爷瞧乖孙,自然是操心的。”千面人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看你这些时日这般急躁,不若下次见面时,我传你一套功法,权当见面礼,如何啊?”

    “不必,阁下的邪功还是自己留着吧。”杨心问冷道,“你方才说这几日避一避是何意,万般仙众要攻上临渊宗吗?”

    千面人仰天长叹:“胡说,我们万般仙众是个成人美梦的正经教派,哪里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只是旁的人参不透我们的道理,尤其是那阳关教,几十年来就没歇停过。”

    “阳关教?”

    “然也,我还托他们给你带了点问候,你到时候可要收好,那是要紧的东西。”

    杨心问已经听出不对:“他们要干什么?什么时候?为了什么?”

    “再详细的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是这群人凶得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可要小心些,别着了道。”

    说着话,那千面人已经转头去看那红日。

    紧接着,杨心问便见那红日骤然震动了起来,方才冰冷的空气一扫而光,火炉一般的热度扑面而来,燃烧着他们的皮肤和屋舍,那红日上出现了一条条金色的裂缝,如破壳的蛋,就要在这瞬间碎裂。

    杨心问已经习惯了这梦境清醒的一瞬。

    只是在被活活烧醒前的这一刻,他忽而想,这又是哪位教众的噩梦,竟生得这般可怖。

    夜夜在这样的梦魇里辗转反侧。

    杨心问最后瞧了一眼千面人。

    还不如做个会成真的噩梦呢。

    杨心问在榻上睁开了眼,他不知何时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浑身都在闷汗,里衣湿了个透,连头发都湿重地垂在一边。

    他慢慢推开了被子,让窗外的风吹着,许久才道了一声:

    “什么鬼梦,真晦气。”

    第69章 观心

    姚垣慕其实不姓姚, 姓易,名也不叫垣慕,而是叫厚福。

    有点土, 但是是他奶奶给他取的,他很喜欢,虽然再也不会有人叫他易厚福了。

    不如说, 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机会活着出去了。

    三试的场地是在云淩峰, 考镇杀走肉, 一群的僵尸正在外头游荡, 有些有头,有些没头,有些长了两个头——鬼知道他们临死前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姚垣慕很识相, 他知道自己没胆量杀这些走肉, 所以一上来就找了个树洞钻,满是淤青的身体被挤得更疼了,他依旧很努力地钻进了里头。

    小命要紧。

    姚垣慕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边小心翼翼地弄了些枯叶掩饰洞口。

    “小命要紧, 小命要紧。”

    他就蜷缩在这树洞里,咬着手指往外打量。这些走肉都是尸骸所成, 有些是人的尸骸, 也有些是动物的, 无论哪种都没有灵智可言, 只会依据本能去袭击活物。

    姚垣慕看着一道道剑光落下, 那些被寻常利刃做成臊子也不会死的玩意儿就不动了。据说是以灵力灌入膻中大穴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可姚垣慕只是听说的, 他连膻中大穴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这是三试。

    他盯着这林间被枯叶铺就的地面, 在心里念着, 过了三试,再结束了四试。

    他就能回家了。

    虽然没能找份有钱赚的活儿来补贴家用。

    可奶奶也不会怪我的。

    一条断肢落在了他眼前,姚垣慕连忙往里头缩了些,不敢看那乌青发紫的玩意儿。

    他在心里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和非礼勿视,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拜哪家的神仙。等那断肢在余光里消失后,他才又转过头,从自己的洞穴里小心地打量着外面。

    堕化之物在夜间更为凶猛,所以三试和四试都是在傍晚才开始,天亮前结束。

    日头渐渐下去,他也越发看不清外面,但其他考生大多带了能照明的夜光石和火折子,再有家底些的甚至有日暮珠,所以每当有人在他面前经过,姚垣慕反而能看得越发清楚。

    他又有些害怕了。狭小的树洞给他带来的慰藉开始淡去,他不仅怕血,怕凶煞,怕利器,怕那些厮杀声,他连黑暗也怕,从黑暗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何其恐怖。

    每一刻都在变得越发煎熬,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捂死,担心错过了什么会要了他小命的动静。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几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往死里揍了一顿,这很可怕,亦如他之前过的五年一般可怕。

    可最可怕的是那个没有动手的人,姚莘,长了一对无比显眼的招风耳,一向是对他下手最狠的,昨天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些古怪的笑容看着。

    那双眼睛和耳朵让姚垣慕想起了老鼠,他好像被一只人那么大的老鼠盯着,他一向很怕老鼠,因为老鼠什么都吃。

    在黑暗里胡思乱想出来的恐惧在渐渐蔓延。

    而厮杀声在后半夜渐渐小了。

    山里起风,腐臭味和血腥味儿混在一起,在这逼仄的树洞里郁积,闻起来格外恶心。

    姚垣慕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身上也浸了这种味道,是好事,这样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这一块的走肉大概都被清理干净了。他几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快点快点,天快点亮,快点结束吧。

    正当他这样想时,却又忽而听见了脚步声。

    林间的脚步声在这寂静之时格外清晰。

    是人,两个人的脚步声。

    姚垣慕听得出来。

    那脚步渐渐近了,姚垣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真奇怪,这考校里没有与其他考生比试的内容,没有人会在此时对他发难,可他还是好怕,他宁愿这是两个走肉。

    “来的是谁?”他听见其中一个人开口,声音很好听,官话说得格外标准,是姚家人一直想让他学会的那种得体。

    “衡阳公。”另一个人回答道,像是个病人气若游丝的呻吟,偏偏吐字一字一顿,没有任何连贯和缓急之分。

    姚垣慕毕竟在大世家里当狗当了五年,眼界比寻常土狗高一些,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个传音傀儡。

    “倒是周全。”那人似是在笑,“这种时候也不碍着他一人一个巴掌。”

    那传音傀儡没有接话。

    “东西都备齐了吗,阳关教那群疯狗已经开始到处乱吠,别叫他们咬住了。”

    “仙器和法阵都已备好,动手的人做了修士打扮,决计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那你还待在这这里干什么?”那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刚才姚垣慕听到的笑意好像是只是他的错觉,“这里是临渊宗,三大仙门之首,你用传音傀儡联系我,谁让你这么做的?”

    姚垣慕几乎颤抖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很轻,跟厉喝搭不上关系,和平日里那些欺负他的人全然不同,可他身上满布的淤青似乎在此刻被这声音勾起了回忆,争相向他诉苦,疼得他快要喊出来了。

    “殿——”

    “退下。”那人的声音忽然在枯叶外明晰了起来,姚垣慕看着一团火在洞外燃起,映出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和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傀儡偶人。

    那火是男子手中的炎火符燃起的,他抬手将符放在了偶人身上,那火寻到了目标,迅速吞噬了那傀儡的身形。

    傀儡不会有感觉。

    姚垣慕瑟缩着。

    可他就好像看着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在他面前。

    //

    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杨心问总算是能行动自如了。

    刚出门,他便看见了在门口收信鸽的白晚岚,这人似乎都天天在晒太阳,倒是一点不见黑,杨心问多嘴问了一句,便听叶珉说:“这人乃是字画所成的先天灵物,应天劫而生,非同寻常。不过习惯倒是跟大多书画差不多,都是要晒晒太阳才不容易发霉,尤其是兮山终年云雾缭绕,估计是习惯了。”

    杨心问一脚踩在门槛上,遥望着白晚岚看信时那都格外大小不一的眼睛,心说,就这还天生灵物?我见过的天生祟物都没这玩意儿邪。

    话说这人前几天便送了信,眼下收了回信,这信会不会是师兄送来的?

    我要不要去看看?

    “你那小弟昨天来找你了。”叶珉忽而开口,打断了杨心问的跃跃欲试,“你刚好睡着,错过了。”

    “他有什么事?”

    “不知道,我说帮你转达,他又说没什么大事,走了。我看他神色不像小事,只是不信我,要不你去找他问问?”

    “不去。”杨心问向来只给别人一次机会,姚垣慕那日不曾用“阖天”,而是默默下了山,他们便再没什么关系了。

    叶珉闻言一哂,抚扇道。“也是,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出门踏青的好天气,何必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难得起那么早,十有八九是和不知怎么勾搭上的姑娘约了同游。

    只见他一身镶银边的蓝袍回字衣,腰间落了根玉箫,手上换了把玳瑁骨作小骨,象牙作大骨的折扇,上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正反八字,据说是皇帝玉笔亲题的。

    从他今日这幅穷奢极欲的装扮来看,约的姑娘也十有八九家境优渥,他惯来会投其所好,绝不让同行的姑娘觉得他丢面子。

    “小师弟,你去不去?”叶珉不太诚心地邀请。

    “我就不去了。”杨心问被他发冠上的玛瑙闪得眼晕,“今个儿正好得空,我去……”

    他绞尽脑汁寻了个理由:“我去你说那藏经阁看看。”

    叶珉把他那拆根扇骨就够寻常人家游手好闲到下辈子的折扇在掌中一合,笑道:“妙哉!你读书,我踏青,师父锻体,我三人各得其趣。”

    锻体的那位龇牙咧嘴地听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忍着没把千钧缸往他脸上砸,读书的那个心不在焉地冲他笑了笑,看着他便觉得头疼。

    就“该不该信任大师兄”这个问题上,杨心问显然没有取得喜人的进展。他这几天夜里辗转反侧,再加上千面人时不时不请自来,在他梦里对月饮酒,顺道吹拉弹唱,然后再来几个鬼气森森的梦中梦,让本就困难的入眠越发雪上加霜。

    他揣着那玉佩,晃了晃混沌的脑子,慢慢走下了雾淩峰的台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山内似乎格外安静。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竟未听见一声鸟啼。

    远山已经开始由青转黄,虽还不到萧萧落叶下的程度,但那叶的根部已经开始泛黄,锈蚀了叶片与树枝柔软却富有韧性的连接。

    杨心问走在那小路上,叶间透下的光碎在他身上,那块玉佩也不甚均匀地反射着光。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没有认真算过自己到底欠了大师兄多少钱,天天腆着脸蹭人家的富贵似乎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过。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在天矩宫前的岔路继续往西,间或撞见了不少人,个个手中持剑画符,很是认真地临时抱佛脚,看打扮,大多是考生,里面夹杂了几个临渊宗的弟子在那指点江山,胡吹一通也能引得一圈考生在那儿啧啧称奇。

    杨心问似是出了名,连二代弟子都有几人看着他窃窃私语,杨心问视而不见,只当一群□□在叫。

    说来今日傍晚便该是四试了,也不知道姚垣慕能不能行。

    ……不是,他能不能行关我屁事?

    杨心问越想越烦,那晦气的梦做得他心力交瘁,下次就该立马撞墙把自己砸醒。

    他以前也会为这么点破事儿烦心的吗?

    姜崔崔和叶承楣那老好人的个性,不会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传染病吧。

    他一路埋头走路,周围的人也越发少了,当他从密林里走出来到一处平台,眼前豁然开朗,灼目的日光烫得地面都有些发热。

    杨心问微微抬起头,只见面前一座高五层,径约三百丈的阁楼拔地而起,伫立在平台中间。周围栽满了银杏树,风一吹过,便见鹅黄的小扇随风摆动,落在那阁楼的飞檐上,如一群展翅欲飞的候鸟。

    阁楼的大门乃是朱漆的红,门侧窝着一只石狮子。

    杨心问走了过去,端详着这奇怪的玩意儿,他还从没看过落单了还犯瞌睡的石狮子呢。

    再仔细瞧瞧,这狮子长着羊角,脸还像个人。

    嘿,还睁眼了。

    ……不对,睁眼了?

    只见那石狮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大而外凸的眼球转到了他身上。

    杨心问急退两步,手压在了剑上,心跳如雷:“……不是,这世道连石头都能诈尸了?”

    石狮子睁了眼,但似乎并没打算站起来。

    它慢悠悠道:“入我藏经阁,以令牌示我。此间书卷浩如烟海,为防汝陷迷瘴,我以心观汝心,晓汝心中所求。”

    杨心问半点不敢放松,生怕这形单影只的石狮子暴起伤人:“知我心中所求?我都不知道自己来这找什么书的。”

    “其一,《魔祟志》卷五东阳篇,第十二案——人身剑鞘。”石狮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格外缓慢,仿佛说话本身便叫它疲惫,“其二,《陆岩说精怪》第二十四回——无首猴。”

    刀光一闪,利刃出鞘!

    杨心问已然抽剑,眼中杀意翻腾——此物知他心中所想,那自己成魔之事必定已叫它知道了!

    若不灭口,自己和岁虚阵的事都要瞒不住了!

    “其三,《魔祟志》卷十一东海篇章,第十七案——海中仙。”

    第70章 昨日书

    杨心问提剑的手略微一滞。

    “海中仙?”

    他对海中仙有些印象, 万般仙众里有个自称渔家出身的女人提到过,说是修士以诛杀海中仙为由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死的死逃的逃, 再没回过故乡。

    可是他可没对这不知真假的故事起过兴趣。

    “阁下这观心的水平怕是不太过关,我对这海中仙毫无兴趣。”

    “此三邪祟之事,皆是你心中所求, 只是你尚未明白罢了。”

    杨心问眯眼挽了个剑花, “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可瞧得出来。”

    石狮子依旧不急不慢道:“你心里有鬼, 叫我勘破,眼下想要杀我灭口。”

    “不错。”

    “你杀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石狮子似是叹了口气,紧接着便见杨心问提剑前刺, 直取那石狮子的咽喉。

    那狮子不躲不避, 用它那短得甚至不太看得出来的脖子接了这一击。

    只听锵然一声,注了他三成灵力的铁剑折了剑锋,杨心问手被震得几乎合不拢五指,而那石狮子却依旧巍然不动, 甚至自那两双凸眼里露出了些许慈悲,轻声道:“我与真仙约, 形骸永不灭。窥人心所想, 不与他人言。”

    “你们狮子都这么说话的吗?”杨心问握着自己使不上劲儿的手腕, “非得五个五个的往外蹦字儿?”

    “我并非狮子。”

    石狮子不同这等山野莽夫一般计较。

    “我窥人心, 不过是为了助来者寻书, 这一叶天地中道理和知识浩渺无垠, 智者能窥得世间真理的一角, 只是世间真理大多叫人欲罢不能, 若瞧了太多, 便要寻不到来时的路了。”石狮子缓缓张开了嘴,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将信物放入,我为你引路。”

    杨心问觑着那兽口,半晌稍微凑近了些,小声道:“你不是人吧。”

    石狮子:“自然不是。”

    “那是灵物?”

    “也不算,不过是有神识的一块石头而已。”石狮子心平气和,“你也不必再探,我不会透露任何访客的心念,这是约定。而凭你,哪怕全力以赴,也是杀不了我的。”

    听见自己心里那点念头全都被识破了,杨心问也没觉得尴尬,耸了耸肩,将玉佩放了进去。

    “那便有劳前辈带路了。”

    石狮子的舌中有一块方型的凹陷处,和他手上的玉佩并不吻合,瞧着原来应该是有别的楔子的。

    随着一声沉闷的轰响,地上的落叶和碎石都开始跳脚样的起起落落,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扬起一片尘埃。

    杨心问站在门口,却发现门内一片漆黑,外头的日光竟半点照不进去。

    “前辈,方才小子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杨心问能伸能屈,“您这藏经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像阁楼,倒像是妖兽的肚子,您莫不是心里记恨,要把我诓进去杀?”

    石狮子抬眼瞧他:“此中的确是我肚里乾坤。”

    杨心问险些让自己的口水呛到,勉强维系住了脸上的镇静,抚掌道:“前辈修为了得。”

    “不过细细想来,我好像也没那么好学不倦,要不您——”

    “信物已收,便该忠人之事。”

    “我——”

    杨心问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自那黑瞅瞅的门内袭来,他连忙将剑插在地上,没曾想不过螳臂当车,疏忽间便连着地上的一块土一并铲了起来!

    好家伙,这石头玩意儿话说得慢,感情全紧着动手了吧!

    他眼看着自己被吸进了门,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刺眼的金光袭来,杨心问连忙闭眼,双脚同时落到了实处。

    脚下的地面踩着感觉阴冷坚硬,不似柔软的肠胃。

    石狮子的肚子都这么硬吗?

    杨心问慢慢睁开眼睛。

    此处既不见妖兽血淋淋的肠胃,也不见经楼万丈,藏书百卷,只有一桌一椅,靠着颗银杏树摆着,桌上有一杯清茶,茶上飘着一片黄叶。

    “坐吧。”那狮子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如梵音入耳,缥缈无尘。

    都到了人家肚子里,比粘板上的鱼还要更无力些,杨心问收了他那副“世人皆刁民,个个想害朕”的心肠,老实地坐在了椅子上。

    甫一落座,便觉清风拂面,秋意盎然,银杏叶子簌簌落下,其中唯有一片落在了他面前。

    紧接着,叶片骤然化形成了一卷书册,叫风吹开,书页“哗哗”地翻过,最后停在了第十二案上。

    第十二案——人身剑鞘。

    杨心问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抓过那茶杯,吹开上面的落叶,喝了口茶压压惊。

    “前辈。”杨心问陪笑道,“您这服务可真周到。”

    石狮子似乎不回废话,没睬他。

    “您这儿的消息保真吗?”杨心问一边扫过纸上的字,一边问道,“可别是些野史吧。”

    “前人所著,有真有假。”

    “那这本看起来就够假的。”杨心问读着上头的字句,“庄千楷,广府人士,十三圣十七年生人,曾拜入临渊宗,修为低微,不曾被收入内门,心生怨怼,修邪术,大成。”

    “十三圣三十七年,以元神养大魔未遂,遭千人血阵反噬,形似荒冢,身上死灵经久不散,遇人食人,出没于桡河一代次年夏,由仙门世家联手退治,散魂于平罡城内。”

    杨心问故作讶然:“仙门世家退治?真的假的?”

    联手退治,结果还没治个干净,非得几十年后让另一个邪魔来掐架才掐了个明白。

    不过这究竟是因为当年那些修士太废物,还是有人里应外合在暗度陈仓,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保下了个邪魔来,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还要再翻,却见那书须臾间又成了片叶子,在他指间飘走了。

    杨心问收了手,托腮看天:“前辈还真小气,多一个字也不让我看。”

    “此间书卷无穷无尽,如若心生贪念,求道求真,恐生迷惘。”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了,就刚刚那几行字都给我看困了。”

    正说着,又一片落叶飘下,落地成书,展开的那面却赫然是一张画,正是杨心问在梦中看过的那张鼎中猴相。

    他瞧着一副犯困的模样,却还是在心里莫名打了个寒战。

    那偷窥得正大光明的石狮子说到:“此人行事诡谲,心狠手辣,又与你因缘匪浅,望而生畏乃是人之常情,不必掩饰。”

    杨心问伸手在那书页上的猴首上点了点:“畏有什么用,这老神棍今年都多少岁了,怎么还没人收拾他?”

    岁虚阵内,皆为虚幻。

    可这人却能屡屡入梦,那日四目相对,莫名叫杨心问想起了与深渊对视的悚然。

    只见书页上写着与为生所言相似的志怪传说,在一旁的小字里标示:无首猴志怪取自十一圣五年地方志详载:

    荆湖有男子行采生折割之事,掳掠幼童,以药水使其发肤溃烂,再覆猴毛于其上,待伤愈,毛肤不可分。该男子将幼童与牲畜养于一处,时日渐久,幼童不知自己为人也。

    男子以“人语毛猴”招摇过市,在荆湖一代小有名气。某日,一侠士途经此地,其人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伎俩了如指掌,一眼便洞察此人诡计,怒而斩妖人,挟毛孩离去。

    数年后,陇州夷襄一代盛传一人一毛猴能言吉凶,知古今。

    又数年,夷襄天生异象,一日田中生毒草,两日城中飞妖邪,三日六月飞霜,霜后生雨雹,大过于拳,色白而坚,屋舍牛羊具有损伤,雹后又飞冰,冰封百里,飞禽走兽尽数卷入其中,夷襄一夜空城,无人生还。

    冰雕见日光不化,铁镐难开,千人尸身却不见血色,唯有一猴脑落在雪上,血流不止,不见猴身。

    杨心问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日的情景,万里雪飘,银装素裹,再凄惨的景象都被晶莹剔透的冰给裹在了里头,闻不到一点腥气儿,只有地上滚落的那颗脑袋,到死都不合时宜地发着臭,流着脏兮兮的血。

    “但是时间对不上。”杨心问自言自语道,“十一圣五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熬到十三圣十七年,圣女大多长寿,什么东西能熬死两任圣女?”

    只有邪祟。

    千面人在幻境中唤人身剑鞘为“庄兄”,二人必定是相识的。在千面人已经成祟,而庄千楷尚且没有变成被法阵反噬之前,这两人应当有所交集。

    不……不对。

    那日的回忆历历在目,杨心问几乎能想起彼时那千面人的语气和神情。

    【庄兄,你瞧瞧,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眼下三相有了四相,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庄兄,当年我三人未竟之事,今日你我二人,却该有个了断!】

    不是两人……是三人……

    杨心问猛地合上了手中书页,由着它再度幻化成叶片,下一张黄叶翩然落在了他面前,《魔祟志》卷十一东海篇章,第十七案——海中仙。

    十三圣四十年,东海沿岸遭逢惊天巨啸,海边渔家生死垂危,忽现一岛屿大小的巨鱼,吞水吐雾,救百人性命于危难之间。

    村民感念之际,那巨鱼可言人语,回道:“我非善类,食人血肉而生,吸人精气过活,日后见我,不必留手。”

    村长说:“今日英雄救我阖村百余人,我等性命便算英雄账中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什么时候来取,都是应当的。”

    巨鱼摆尾,掀了岸上人一身的水,回身归海,不曾近岸。

    后村民以水葬代土葬,人死不停尸,气绝即送上渔船,归于海中,以还海中仙之恩。

    渔夫相传,若见海中仙身影,出海无虞,东岸渔村三代无海难。

    杨心问目光一凛: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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