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道迎着那满院的樁首根的味道, 走进了前堂。
听白老先生说家主快不行了,那守门的弟子也不敢再拦,又听说他大师兄一时走火入魔, 眼下正让季家长老看护着,更是哆嗦着跑开,像个参与谋反的乱臣贼子, 忽闻兵败, 逃得慌不择路。
陈勉冲那弟子的背影啐了口痰, 被陈勤敲了个暴栗, 扭头正要抗议,却见陈安道看着内室屏风的神色,忽而又红了眼, 再不说话了。
兄弟俩合上了前堂的门, 一左一右蹲在院子里,抬眼望着天上的浮云。
陈安道久久地看着那屏风,半晌合了眼,再张开时, 已不见之前惶然的模样。
他抬脚走进了内室。
陈柏的居所向来清雅简朴,屋子里没什么昂贵的陈设, 素帐之下一张松木床, 一套竹木桌椅, 墙上挂着几张友人所赠的字画, 其中一张画上空白一片。
床边有个小几, 上面放着棋盘和棋篓, 棋盘上摆着一副残局。
白老先生立在床边, 眼里含着无可奈何, 陈安道敛了眼睑, 跪地行礼。
还不等他出言问候,便见白老先生绑起了床帏,搀扶着素帐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陈柏本就清癯,双颊深深凹陷,面色全白,唇色发紫。他深咳了两声,白老先生连忙递上了帕子,只听那声音似是从喉咙一路钻到了肺腑,自脏器的空腔里嗡鸣,叫人不忍细听。
“……安道,你回来了。”他咳完之后,折了帕子,靠坐在床头,如一副体面的骨架架在那里。
“孩儿不孝。”陈安道跪地叩首道,“未能提前归家,在父亲病中伺候左右。”
“无妨,我时日不多,这是喜事。”
“父——”
“安道。”陈柏侧过头,枯槁无光的头发从肩上落了下来,在榻上蜿蜒成一丛深秋的草堆。
他看向桌上的那个瓷碗,疲累地挪动着眼皮:“这个月可喝了药?”
陈安道一顿,眼里一片死寂,半晌哑声道:“回父亲的话,喝过了。”
“那便再多喝一碗。”陈柏说,“我走前,再盯着你喝这最后一次。”
陈安道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嘴角勾了个自嘲的弧度,但也只有一瞬,他便顺从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即一愣。
碗中是空的。
敞开的窗子外,立着一棵银杏树。这个时节,银杏竟已满目金黄,叶片簌簌而下,几片从窗子里旋进,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碗中,陈安道凝望着碗中的那片叶子,半晌轻道:“父亲,这是何意?”
他伸手拿出了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之中。
陈柏在摇曳的素帐中看他,那眼神不似一如既往的沉静,反倒盈着捧不可思议的火,像是那日追着纸蝶奔跑的孩童,正爆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你何时知道那药的作用的?”陈柏微笑着说,“藏得这样好。”
陈安道不自觉地用指甲划破了那叶片。
“少时您送我到关家进修医理,那时我辨出了那药中的味道。”
“既然知道了,为何还喝,为何不问?”
“父母之命。”陈安道顿了顿,“不敢不从。”
“好一个不敢不从。”
陈柏挣扎着直起了身,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漆黑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只刚一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旧薪一般的身体似是无力支撑他这样用力的咳嗽,那声音便慢慢地变得微弱,如溺水的人,分明再发不出呼救,却还要挣扎出水面:“陈安道,你……你长得这般像你母亲,为何却、却生得与我一般懦弱……”
一旁的白老先生连忙给他顺气,陈安道再度跪了下去,俯身道:“父亲息怒。”
“你分明是不敢问。”陈柏喘息道,“你明知那药废了你的灵脉……要你性命……却连、却连问也不……不敢问,不过是掩耳盗铃——咳咳——自欺欺人!”
叶片在陈安道的掌心里粉碎。
他该说些什么。
陈安道心想,他得回答些什么,这是礼仪,是他为人子应当谨遵的道理。
他应当出声询问,这么久,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早该开口询问。
为何要他服用椿首根?
为何几大世家都愿意毫无保留地教他家传秘术?
为何将他一介废人送到李正德身边?
为何那铃铛取名为柩?
为何,为何……
陈安道熟视无睹,陈安道眼盲心瞎。
他教杨心问去问,可他自己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他长久地俯在地上,像是一只白鹤的尸身,静候着盘旋的秃鹫将他分食,虫蚁将他掏空。
像是从出生起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又像是从出生起便在等着这一天。他不想看清这背后的因果,他稀里糊涂地来,也只想稀里糊涂地走。
可是现在不成了。
陈安道握紧了手中细碎的叶片。
“父亲。”他喑哑着开口。
如若世家用药废去他的灵脉,叫他成了千面人口中的骨血。
那被他称作心魄的杨心问,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何为骨血,何为心魄,何为三相?”
陈柏的双眼骤然睁大。
“三元醮,究竟所为何事?”
//
对的上。
杨心问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
十三圣四十年,是在庄千楷被反噬后的第三年。
石狮子说过,这三只邪祟具是他所求之物,而他想知道的是千面人的身份,以及千面人和人身剑鞘的关系。
那日千面人对人身剑鞘说:
【一个心魄,一个骨血,与我们一般的倒霉蛋竟能成对出现,现世荒唐,天机妙哉!】
【庄兄,你瞧瞧,何等玄妙!若非岁时有差,眼下三相却有四相,那群人若瞧见了这一幕,岂不得万般痴狂?】
人身剑鞘,无首猴,海中仙。
庄千楷所谓成大魔的阵,如若是这三人共同经历的呢?
庄千楷遭到反噬成了人身剑鞘那个鬼样,海中仙为何就不可能?
这样的庞然大物如若在此之前便存在,不可能毫无记载,必然是遭逢异变后才出现的。
“可无首猴又是怎么回事?”杨心问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似一片混沌开蒙,分明已经抓住了些什么,可抓住的却又不过冰山一角,其后的谜团依旧浩瀚无垠,“他是十一圣时期的人,而且如果传说为真,他那时就应该死了。”
“除非……除非……”
“除非……死灵成祟。”
千面人同我一样见过深渊!
杨心问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冲天空喊道:“前辈!我看完了,劳您放我出去!”
石狮子没有回他。
他连忙将书合上,那书便成了叶,慢慢飘走。再没有下一张叶子落下,可石狮子久久不曾回应他。
周遭一片寂静,静的让杨心问觉出一丝不安来。
“前辈?”
杨心问可不觉得这地方会有什么“听不到”的说法,这一片寂静之中给他的意思非常明晰。
他被困在这了。
除却桌椅,远处能见群山高天,可那群山高天像是悬在天上的画,瞧着并非实体,再凑近看,一切都像是蒙在云海之中。
他起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周遭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他也看不到路的尽头。
紧接着他又尝试以灵力破坏地面和那副桌椅,甚至那棵分外无辜的树。
树木顷刻间被他拦腰折断,枝叶被分尸成更细碎的粉屑,而在眨眼之间却又恢复了原样,几乎让杨心问以为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心问心念急转,是谁要将他困在这,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根本不是这石狮子的对手,如若要杀他,在他被吞进来的瞬间就该动手了,没必要给他看那几本书。
不是杀他,只是困住他。
这地方是叶珉让他来的,是自己在晨间提出要来此地的,那时候叶珉甚至邀请他——
杨心问一怔:是了,叶珉邀请他踏青。
他拒绝了,而后现在被困在了这里,无论是应邀还是拒绝,他今天都不会在雾淩峰上,甚至不会在临渊宗内。
【我不过是来提醒你,这几日稍微避一避】
杨心问脑海中霎时闪过他在梦里见到的千面人。
“这几日……避一避……”
外面出事了!
“前辈,便是把我困在这里,你也没必要对我避而不见吧。”杨心问咬牙道,“我大师兄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这样忠心?”
“外头热闹吗?”
“大师兄是哪里来的消息?还是他跟他们里应外合?”
“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年纪小,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待着。”杨心问说着,把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下,“怎么办,我吓得活不下去了。”
他当真将剑锋逼近一寸,颈上当下便生了一条血痕。只见微风徐徐,天外传来一声叹息:“我能观你心中所想,你无意自尽,不必诓我。”
杨心问果然将剑放了下来:“可前辈赏脸出来了。”
“受人之托,护你周全。”石狮子说,“见了血,便不算周全了。”
“大师兄要你关我多久?”
石狮子不回答。
杨心问嗤笑一声:“我是不是在套你话,你难道瞧不出来,这般谨慎做什么,难道还能有别人把我关在这?”
须臾,石狮子说:“半月。”
“就在这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待半月,我不如抹脖子算了。”
“外面并不太平,你若无聊,我便给你几本剑谱打发时间。”
杨心问笑着把剑收回剑鞘里,跳到石桌上躺下,看着那朦胧的天空道:“没想到我大师兄跟徐苶遥当真是神仙眷侣,这待人好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他高高地反曲着脖子。
“不可!”
只见狂风大作,那朦胧的云海间骤然幻化出了那石狮子的面相,如天龙般朝他扑来。
但杨心问更快,他的脖子已经带着他的脑袋朝后重重砸下,在桌面消失的前一刻敲在了上面。
他几乎没有感到疼痛,便已经眼前一黑,顺利地晕了过去。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
那诡异的小调,在这依山傍水之处,竟显出了些悠扬来。
杨心问慢慢地张开眼睛,看向水边的妇人。
“就这般想见我?”娘冲他笑道,“头疼不疼?”
第72章 今朝事
入眼是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旁, 水流激荡,自石间落下,飞溅起雪白的水沫, 千面人顶着他娘的模样,坐在瀑布下游处的茵草地上,两只脚踩在水里, 一派轻松惬意的模样。
“帮我个忙。”杨心问单刀直入, “我被人困住了, 你有办法让我脱身吗?”
千面人眯了眯眼, 又伸手将裤腿卷高了些,头也不回道:“此时将你困住,想来是为了你好, 你不若乖巧些, 不要辜负了他人的好意。”
“什么是对我好,轮不到旁人来给我拿主意。”杨心问说,“你到底有办法没有?”
千面人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他将腿收起,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瞬光影而过,杨心问看见他的脸变成了叶珉的。
“我确实有办法。”千面人掀起那双桃花眼上的薄皮儿, “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
“你欲如何?”
“还没想好。”千面人说, “你只说答不答应。”
杨心问信口答道:“我答应。”
千面人摇头:“你这小鬼, 忒没诚意。”
杨心问确实没诚意, 食言而肥有什么难的?这千面人本就是拿他人性命为饵的邪魔, 还曾经偷袭过他, 哪怕在梦里见面说得好听, 杨心问也不觉得这人当真爱重自己, 必定是有所图谋。
有所图谋, 就有交易可做。
“那怎么办,我答应了,你又不相信。”
只见千面人用叶珉的脸,做出了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色,将手中的折扇打了打:“算啦,这次不过是个小忙,你若能活着再见到我,到时候再跟你谈交情,想来也不迟。”
杨心问心道若在梦外相见,他第一件事就是喊人一起把这邪祟给剁了。
“来,坐下,我帮你想想出去的法子。”
千面人盘腿坐在了草地上,杨心问也跟着坐在了他对面。
“困你的是谁?”
杨心问略一犹豫:“我的一位师兄。”
“姓陈的那个?”
“不是。”杨心问看着千面人现下的脸,“姓叶。”
“呵,你身边贵人倒是多。”千面人一开折扇,笑道,“圣女一脉的?”
杨心问点点头。
“用的什么困你?”
“一个石狮子,不过长着羊角人脸。”杨心问说,“他说那是藏经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回神我就已经被吞到不知哪里去的地方了。”
千面人用扇子虚点了他一下:“没见识,羊角人脸,那是饕餮。叶家的石饕餮,内里通十方幻景,小友,你这是着相了呀。”
“十方幻景?”
“幻景不困人肉身,而是困人元神心魂,这倒是不好办了。”
“你也没办法?”
“不是没办法,但比我原来想的麻烦的多,还得劳烦别人,怕是不能平白帮你了。”
话又兜了回来,杨心问皱眉道:“你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
“你如今的道行,我哪里有事要让你做?”千面人说,“只是要帮你,便要劳烦诸位仙众,我愿意助你,旁人可不愿意。”
杨心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他们又要我帮什么忙?”
千面人笑了。
他一半的脸还是叶珉,另一半却成了季铁的脸,两张全然对不上的脸拼凑在了一起,骇得杨心问险些一剑刺过去。
“我虽日日吞人梦魇,可力有不逮,能照顾到的仙众寥寥无几,还是有许多仙友在梦中受苦受难。”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发声,如高低不同的吟诵,环绕在杨心问耳边,“你若愿意时时分担这些梦魇,我便帮你出去。”
杨心问略微一顿:“仅此而已?”
千面人点头:“仅此而已。”
杨心问不相信做些噩梦便能诓这人相助,谨慎道:“这些噩梦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有。万般仙众人数众多,若只做一人的梦,那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恩泽,所以这些梦都是由千百个噩梦杂糅而成的,有时它们各自为政,你会觉得自己同时做了千百个梦,有时候他们交织在一起,又自发地衍生出一个崭新的梦魇。”千面人说,“这差事常人可做不了,一瞬便会疯魔,若非你与我同为心魄,我也不会托你做这件事。”
听到千面人骤然提到心魄,杨心问下意识地坐正了些。
“叶珉”的眼睛动了动,“季铁”的却没有:“怎么,不乐意?”
“什么叫做‘同为心魄’?”杨心问说,“我与你究竟有什么缘分?”
千面人微微一怔,半晌道:“你竟不知道?”
杨心问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心跳越来越快:“什么意思?”
“我们那时他们可没瞒着。”千面人的语气听起来竟有些难过,“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杨心问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叫自己冲上去抓着他衣领,大喊别废话快说。
似乎这世上但凡重要的秘密都难以轻易揭露,每个讲故事的人都要拿腔装调一下,在最紧要的时候故弄玄虚,而后再高喝一声“且听下回分解”,才能骗得人再来听他胡说。
好在千面人是个吃人血肉的邪祟,不靠这个过活,他只是略微顿了顿,信手拿了颗石子,往天上抛,便开口道——
“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的?
竹帘轻摇,纱幔另一侧的人影模糊,陈安道依旧跪在地上,只听得见那全然算不上答案的一句问话。
陈安道垂眸:“机缘巧合。”
“好……好,我叫你多想,你也确实算想了。”陈柏的声音飘渺似此间云雾,他看着那棋盘,心想若是自己与陈安道在此对弈,他可还有胜算。
“了不得,了不得。”
“那你可知,依照盟约,此事非家主不可传?”
到底是秋天,未铺氍毹的地板有些发凉,跪久了之后,那森然的寒意便渗进了膝盖,再久些,便觉得发麻,倒是不疼了。
“你若要……咳——知道这盟约的内容,便是做好了承袭这家主之位的准备。”陈柏慢道,“你明白吗?”
陈安道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似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陈柏微微笑道:“我儿,问吧。”
“迄今为止,三元醮开过几次坛?”
“两次。”
“可都成功了?”
“否。”陈柏答道,拾起一颗白子,朝着棋盘中递出去,“第一次的三相推算不够透彻,骨血身上还留了灵脉,阵眼反噬,整个罗生道上血流漂橹,无人生还。”
抛到天上的石子被千面人稳稳接住:“还能动的只有我们三个。我,海晏,庄千楷,虽都不成人样,但到底是从那里爬了出去。”
杨心问皱眉:“师兄与我说过,五十年前罗生道上万人自焚,引来深渊降临,说的可是此事?”
“焚烧是真,自焚是假。尸体和走肉都太多,事后只能焚烧处理,死无对证,三人之中我离开得最晚,那火我是看着他们亲手放的,若非那大火将走肉烧得模糊,我混在其中跑了,恐怕早就在那散魂了。”
“那是谁放的火?”
“还能是谁?”陈柏自嘲道,“自然是世家的长辈。”
陈安道一动不动,许久才问:“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成了一半。”
“一半?”
“第二次是十五年前,就在临渊宗的雾淩峰上,用万人开坛。彼时三相分别是上官赞,盛衢,还有你母亲岳华兰。”陈柏复攥起了颗黑子,眼神飘忽着,似是被言语牵回了那日,“那次……那次本该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你可知为何?”
万人开坛。
像是被这个血淋淋的数目压得喘不过气来,陈安道的呼吸有些急促,手脚发冷,鼻尖却冒出了些薄汗来,他知道自己的的胸口跳动着一个答案,却连去瞧一眼便觉得那血光刺伤了他的眼。
青瓷碗上的锦鲤衔尾,碗身上粘附的水雾凝结成珠,缀在那鲤鱼的鱼鳍一角。
十五年前是他母亲身死的那年。
十五年前也是他出生的那年。
千面人打开手掌,里头的石子已成粉末:“是因为你那宝贝师兄。”
陈柏说:“是因为你。”
虎头铡悍然落下,陈安道只觉尸首分离,血肉横飞,偏偏还是死不干净。
陈柏轻道:“那天,为了护你母亲周全,关家所有巨啸境以上的医修皆在此随侍,白老先生也陪在左右,若有半分凶险,便去子留母,绝不能让你母亲有半点闪失。”
千面人看着杨心问苍白的面孔,笑得越发荡漾:“只是谁也没想到,你那师兄是百年难遇的先天灵脉,生而天有异象。”
“若是百鸟朝凤,五色光贯紫薇这样的祥兆倒也罢了,偏偏是九道雷劫。”
“我接了四道,元神碎裂。”陈柏掌中的棋子握了许久,却依旧暖不起来,“所有医修拼死接了三道,悉数当场命陨。华兰彼时早已将灵脉剔除干净,又值生产,这最后两道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身受了下来。”
“本该是在三年后才进行的三元醮不得不提前,因为第二代的骨血垂死,叩齿时已经快不成了。”千面人的半张脸又开始变化,杨心问已然知道他这次会变成谁,却连看也不忍心再看。
“那场三元醮又是一场豪赌,但万人的血阵已经压了下去,他们没有收手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千面人说,“那半死不活的骨血倒真是硬气,竟连这都撑了过去,叫这第二次三元醮成了——至少成了一半。”
杨心问的掌心粘了些湿润的泥土,手边的草被他连根拔起,那根系离地的声音同齿臼被生拉硬拽出来的动静一般,疼得他心口发颤。
天高风清,那高悬天际的云彩似从未染尘。
“我想不通。”杨心问的语气平静地可怕,“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才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自然是为了深渊。”
“就为了请深渊?”杨心问不解,“可季铁一个人便能请深渊降临。”
“请祂?”千面人一挑眉,他已变成了陈安道的模样,那下垂的眼角里露出些茫然,苍白的脸看起来格外无辜,随即却又露出了一道诡异的笑容。
“小友,你可太低估这群仙门世家的不可一世了。”
“请来能做什么?”陈柏轻轻摇头,“我们是能伤了深渊,还是能杀了它?深渊其名不可说,其状不可表,其理不可道,那是比太初更古老和原始的存在。”
千面人面露狰狞:“不,他们怎么甘心,他们要一劳永逸的方法,他们要这世间再无堕化,再无邪祟横行于世,一山不容二虎,横行于世的只能是他们。”
杨心问一愣:“那三元醮究竟是为了什么?”
廊下葳蕤兰草生出些暗香,叫风一吹,旋进了内室,裹在浓雾和停滞的空气里糜烂。
陈安道似禽畜般趴在地上,板正的肩背已经叫尸山血海碾碎,只剩一滩腐臭的血肉,淤积在这澄澄日光之下。
千面人话锋一转,忽而问道:“小友,你可知‘人’为何物?”
陈安道不知道是自己的哪部分还在回答道:
“人,所谓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陈柏手指拨弄着那棋子:“贵在何处?”
“知廉耻,明礼义,守孝悌,辨是非。”
陈柏冷笑,那笑声中的嘲弄,像是能将陈安道已经被焚毁的尸骨都悉数吹散。
“所谓人——咳咳——哪有这般高贵,不过是……是有着元神心魄骨血三相之物,有这三相,便是人了。”
千面人:“只要以这三相构筑便可为人,只要为人,便能有实体,有灵智,有贪嗔痴,怨憎会,就能掌控在另一人的手上,不再无敌于世间。”
陈柏:“我们借天座莲和三元醮把深渊召了出来,然后将祂引入三相之中。”
千面人:“他们将深渊做成了人。”
陈柏:“我们将深渊塑成了人。”
“还好,只成了一半。”
“可惜,只成了一半。”
劲风揉碎了白云,又撕扯着枯叶,瀑布飞流直下,裹挟着泥沙坠入水面,锒铛似玉石碎,坚冰裂。
惊诧的银杏叶自树顶一跃而下,降在了杨心问的发顶,落在了陈安道的肩上。
杨心问缓缓仰起了脸。
陈安道慢慢合上了眼。
“成了的那一半,便是当今的‘雾淩星纪,临渊一剑’。”
“你的师父,李正德。”
【作者有话要说】
*《说文解字》
第73章 长生
“师父是……是……是什么?”一时间, 杨心问的脸上只有一片茫然,他下意识正坐起来,膝头往前移了一步, 甚至忘记了在这邪祟面前装乔。
此时的他和寻常的十三岁孩子似是没什么区别。
“他……师父他这件事吗?”
“想来是不知道吧,他现在是个人,人若知道自己是个邪神, 天知道会不会疯。”
千面人的双脚已经干透了, 他提了靴来, 套好浄袜, 穿好了鞋,这才好整以暇的看向杨心问:“如何,有问必答, 可能表我诚意?”
杨心问从这张陈安道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嘲弄, 那是他绝不会在本尊脸上看到的东西,可那嘲弄却在瞬息间扎穿了他的心尖,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邪祟鼓唇弄舌,怎能当真!
即便……即便是真的, 我也不能在此自乱阵脚。
我还得出去。
他深呼了一口气,那点茫然尽数收了回来:“你说了那么多, 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跟你到底有什么狗屁缘分, 心魄到底跟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千面人也如他一般席地而坐, 信手折了根草, 叼在嘴里, 含糊不清道:“所谓心魄, 就是向深渊祈愿而不迷不疯不死之人。”
“祈愿?”杨心问皱眉道, “我可没向祂祈愿。”
“那便是你忘了, 经受那刺激之后不记得也是常事。”千面人不以为然,“深渊吃了你的香,替你办了事,你却还能活蹦乱跳的,说明你同我一般心如顽石,是以后给深渊当心魄的好料子。”
杨心问一愣。
吃香?
他对那天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雨中的那片纸人。
纸人的身上那股隐约的线香味。
那纸人是师兄给他的。
不,绝不可能是师兄。那纸、那纸——
杨心问脑海中似有晴天霹雳一闪而下。
那纸是叶珉给师兄的高琮纸。
一股寒意窜了上来,杨心问忙甩了甩脑袋,他记住了千面人说的话,却并没有全然相信,只是接着打听:“那元神和骨血又是什么?为什么非得剔除骨血的灵脉?”
“元神与修为挂钩,历代都是挑元神可化形之人来当的。盛衢成三相时元神已成金玉本相,坚不可摧。”千面人顿了顿,“而骨血以肉身束缚深渊,若是体内有灵脉,灵力与魔气对冲,三相不稳,成不了事。可世间不通灵脉者众,无灵脉者却是没有的,世家想尽办法搜罗也没能找到,只能拿彼时灵脉枯竭的庄千楷来试试。”
千面人说着竟是盈盈笑了起来:“灵脉与根骨向来成套,那小子灵脉不行,根骨更是差,不仅当场遭到反噬,还因为他根骨脆弱吃不住那反噬,使得方圆百里的人都被卷了进去。唉,我早与他说少捣鼓些乱七八糟的邪术,好好洗髓煅体才是正事,他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好了,我想殓他们的尸骸都这样费劲。相比之下,那岳华兰的根骨当真奇绝,先是被生挖了灵脉,又遭逢天劫,将死之际成的骨血,却能用到现在,岳家女名不虚传。”千面人偏过头,打量着杨心问的脸色,“你那师兄更是了不得,先天灵脉的根骨决计不是凡物,待来日彻底抹了灵脉,必然是个最上等的骨血。”
云翳生如乌纱,灰的部分衬着那白愈发刺眼,杨心问抬眼看去,高挑的眼尾划出了煞气。
他知道千面人是有意激他。
“你五十年前被人当牲畜祭祀,如今还要当你屠户主子的走狗?”杨心问笑得邪性,“你们当年甘愿束手就擒,我可不。”
千面人也笑:“以你如今的修为,世家拿你比拿耗子还简单,由得你说不?”
“我打不过他们,难道还逃不了?”杨心问说,“便是当真逃不过,我先杀了师兄再自杀,谁也别想打我们的主意。”
千面人抚掌,呸出了齿间的草,大笑道:“好好好,这般邪性,这般狠毒,果真是万里挑一的心魄!只是可惜,空有屠龙刀,世上却已无真龙。”
杨心问拍落了头上的落叶:“何意?”
“三相如今只有骨血已见疲态,其他二相具是稳如泰山。”千面人捡了杨心问扫下的叶,拿着叶柄在手上细细端详,“来日只需你师兄一人补上,这人形桎梏便要落封,深渊永不见天日,三相永世不得超生。”
“此间再无邪祟,世上再无魔物。”他吹动那叶,紧接着整个林景都摇晃了起来。
只见那三丈水带忽而成了百丈宽流,如大坝泄洪,咆哮着朝着低地汹涌而来。
杨心问不及细思他说的话,便被那席卷而来的洪流吞没,顷刻间推出数丈之远!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杨心问甚至来不及催动灵力御剑,就猛呛了一口水,随即又险些被一根巨木扫到脑门,堪堪躲过,正要掐诀起身,脚踝却又叫人猛地一扯。
什么玩意儿!
他低头,竟是一窝水鬼拽着他,个个青面獠牙,目中无瞳仁,水蛇一般缠了上来。杨心问抬剑要斩,那水鬼却顷刻间成了一个个小鬼,圆嘟嘟的脸盘似满月,委屈地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喊“娘”。
谁是你娘?杨心问心里暗骂,剑却忽而砍不下去了。
“水鬼最爱吃小孩子,每年被水鬼吃下去的孩子少来也有近千个。有时孩子吃没了,孩子的父母又会到水边去寻,水鬼便仿着这些孩子的声音,再诓他们父母下水,一并吞入腹中,你仔细些,别着了道。”
千面人悬在了他头顶,嬉笑着看他在水里堪堪淹死。
“老鬼!”杨心问怒道,“你又做的哪门子妖!”
“冤枉,我可是在帮你。”千面人慢慢落了下来,竟是如履平地站在了洪水之上,“思来想去,要助你从石饕餮之中出去,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杨心问被扯进了水里,上空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他咬牙砍了那拽着自己的手,小鬼“哇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嚎啕大哭却像是能震碎杨心问的耳膜。
“那饕餮乃是叶沅飞升之际留下的元神,汇入六指大师的遗作所成的石傀儡,一缕神魂藏书百卷,一目观之可看人心,四目对视便入幻境,若非元神化形者,寻常人可轻易走不出去。”
杨心问距离元神化形差了能有两百个叶承楣,这句话跟“你还是洗洗睡吧”没什么区别。
孩童的啼哭充斥着他的脑子,隐约还有妇人的呼唤在他耳边盘旋,这世间最残忍的爱别离莫过于此,尤其是对杨心问来说,他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孩子在哭,还是自己拽着阿娘的衣袖撒泼耍赖。
“……这究竟是什么!”
杨心问红了眼眶,终于全力相抗,将浑身灵力注入剑中,回身一贯,洪流分浪,鬼尸碎裂,所有的娃娃都发出了惨叫,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妇人呼唤却越来越大。
“这是魇梦蛛网。”千面人老神在在道,“万般仙众的所有教众都在这张蛛网上,只要做噩梦,我便能共梦,吞而化之,现下我便将它分你一半。”
“你少他妈强买强卖!”
妇人的呼唤声开始异化,渐渐变沉,变重,不再像人声,而越发像是某种乐声,他恍惚间朝着周围看去,却是一群敲锣打鼓的礼队,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胸带大红绣花,两侧礼队开路,万人空巷,喜气洋洋。
他好开心,开心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谁知那马却忽然惊厥,撂了蹄子,杨心问猛地一惊摔下马背,随即便见眼前一片阴影,那畜生高高地抬起了前蹄,还在杨心问的腿骨上重重踩了一脚,而后扬长而去。
血雾弥漫,杨心问的腿骨已碎,哪怕高中状元,此生也再无可能入仕为官。
他惨叫出声,他在最志得意满的一天却逢此劫难,他疼得想死,他不要活了。
噩梦还在继续。
十个?百个?千个?
过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杨心问数不清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从出生起便一直在这里。
“石饕餮若想困你在幻境之中,必须与你对视,可它只要看着谁,便会知此人所知,想此人所想。”千面人柔声道,“魇梦蛛网里,皆是些寻常人受不住的噩梦,千百噩梦纠缠在一起,悉数在你心中,你在梦中煎熬,石饕餮也得同你一并受着,待它遭不住这梦魇的折磨,便会放你出去了。”
“只是这石饕餮观人心中险恶已有百年,也是个心硬的。”千面人的语气带了些孩子般的好奇,“也不知你二人在这梦蛊中相争,到底哪个能脱颖而出。”
杨心问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不是能为他人苦楚落泪的人,这泪也不是他的,而是这些噩梦主人的。
这些梦不知是叫他看着,还将他一并拖进了那生不如死的悲伤之中。
会想着加入万般仙众这种邪教的,能有几个日子过得好的?哪个不是被逼得疯魔,被逼的走投无路,才会将此生寄托给梦境和成仙的妄念。
泪眼婆娑中,他自朦胧间看见了千面人蹲在他头顶笑,一边笑着,一边探着脑袋缩着手,挠挠自己的手背,又挠挠自己的后颈,像一只真正的猴子那样嬉皮笑脸地打量着自己。
转眼间,杨心问又囹于如泥沼一般泥泞的水中,沉重的车马过不去,他陷在泥里,与兄弟们一起以身铺路,想将这批军粮运过去。
可是大雨瓢盆,官道塌陷,过了这个泥沼,他们也绝不可能按时抵达。
延误军机,是要掉脑袋的。
他不要死。杨心问喃喃道:“我不要死。”
他的口中进了泥,他的双眼沾了土,他被车马压弯了脊背,他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
“我不要死。”他说,“谁来,谁来替我死,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炸开。
他不需要抬眼看,便知道姜崔崔那纤弱的身躯躺在了他身旁的泥沼里,马车将她一寸寸地按进泥里,她痛苦地呻吟出声,却是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还有生路,却不愿当那把陷人不义的刀。
这是他自己的噩梦。
“那日你袖手旁观。”季闲的声音在杨心问头顶响起,“是知晓岁虚之中不过虚妄,还是没有与我对峙的胆量?”
“我……不是……”
“你当真不记得自己在那时,跟条丧家犬一般地祈求过什么?”
“我没有祈愿……”杨心问喃喃着。
他的手慢慢地摸向剑柄,往颈上重重砍去。
“我没有……”
他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死没死。
“你没有?”季闲的声音慢慢的又变了,变近了,变轻了,杨心问抬起眼珠,自血泊看见了自己。
天矩宫西侧的平台上,藏经阁不知所踪,门前的石饕餮碎成了十几块,散在地上,被银杏叶盖住了少许,天空云层繁厚,竟是要落雨的模样。
杨心问手里攥着其中一根羊角。
“恭喜小友,撑到了这石饕餮神识碎裂,自毁元神。”千面人的声音随着梦境的褪去也飘远了,“也恭喜小友,终于想起了那日究竟许下了什么愿望。”
杨心问茫然地看着那滩血。
血泊似明镜般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首下无身,只有一个整齐的断面,还在汩汩冒血。他无首的身体在不远处跪着着,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羊角,似有所感地慢慢转了过来。
剑上血未干。
他想起来了。
“那日……我对祂说……我对祂说……”杨心问慢慢开口,气音吹跑了那片落叶。
“我活着。”
从那天开始,哪怕断头剖心,哪怕生不如死。
他都得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章和三十八章提及有线香味的纸人
第74章 未葬骨
午后不知怎的, 竟下起了一场晴日雨。
本就湿润的空气更添几分潮意,屋子里的熏香也像是被那水汽粘得飘不起来,那香味出不来, 炉里的香也燃不明亮,沉在炉子里,慢慢地往下飘, 包裹着俯跪在地上的陈安道。
小几上的棋子沾了雾水, 摸起来一片冰冷。
“这些年民间战乱不断, 天灾人祸数不尽数, 邪祟却比十五年前少了许多,这都是……有一半深渊被禁锢的缘故。”陈柏在手上叠着帕子,像是要将这东西折成个特定的形状。
“等时机成熟, 以你的骨血换下你母亲的骨血, 世上便再无深渊,再无邪神,只有一个正道宗师李正德。”
帕子被丢在了地上,就在陈安道的身边, 是个小鸟的形状。
而陈安道像条从水里捞上来的鳗,生来没有能叫他直立起来的骨, 只能这样伏在地上, 借着那袅娜的香隐匿身形, 祈望自己此生都能不必再见天光, 更遑论飞翔。
像是从这沉默里汲取了些许发声的气力, 陈安道张开了眼, 声音沙哑地慢道:“只我一人吗?”
陈柏轻咳了两声, 垂眼看他:“不错, 盛衢和上官赞的双相极佳, 现在看来没有更换的必要。”
陈安道微微勾了唇角。
“只是万事都需有两手准备,世家一直在留意可能的心魄和元神,你日后承袭了家主之位,也当留意些,你是最适合找他们的。”
“为何?”
“骨血是容器的根本,三相融合的仪式就是由元神和心魄分食骨血,所以这二相会有吞食骨血的本能。”陈柏说,“你有一具能承载万魔之源的身体,身上有些许魔气的人也容易被你激荡心神,你要万分小心,时常跟在李正德身边,若有意外,你抽魂入柩铃,叫李正德生食了你的尸骨。”
柩铃,灵柩。
原来这便是这铃铛的另一个用处。
陈安道双手撑着地面,忽而笑了:“父亲分明知道您那大弟子生了心魔,是不是?”
他话里带了难得的笑意,在这阴湿泛潮的房间里竟生了些诡异。
静默侍立在一旁的白老先生闻言抬起头,刚要说些什么,便被陈柏拦下了。
“是。”
“父亲有意将族中事务交予他,叫他生了妄想。”
“不错。”
“您确实病重,但并未神志不清,装作大权旁落的模样叫他篡权,待我上山,让我在此上演这出斩魔。”
“您放陈潮争权十余载,似有似无地给他家主的念想,哄他在弟子寮里当靶子,他好高兴,自少时便日日殚精竭虑,收买人心,自族中错综复杂的权利争斗里杀出一条血路。”陈安道笑得不可自抑,甚至自眼角呛出了泪,“待时机成熟,您便卸磨杀驴,叫我尽数收下他的成果。”
陈柏慈爱地点头:“你瞧得出。”
荒谬几乎将那压垮了他的愧疚都盖过了,陈安道的指尖扣在地面,渐渐收起,指甲将剥未剥的痛楚似乎能叫他的神志清醒些。
“我一个短命的祭品,如何配得您这般为我谋之甚远?”
“你是深渊日后要用的骨血,自然配的。”陈柏越发温和道,“不只是我爱重你,各大世家都愿对你倾囊相授,你是我们共同的理想……虽然我约莫是看不见那天了。”
晴时雨刚下便停了,停了一阵,又像是在远处开始下,风雨云都闹到了远处,就剩寂寥的青山在云雾里长留,盼着下一次再难期许的相逢。
桌上瓷碗空荡。
“父亲既然这般翘首以盼。”陈安道哑声道,方才的狂笑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想死又不能死的疲惫,亦如陈柏欲盖弥彰的诛心之言,“为何要放个空碗在那里?”
幕后的身影似是微微一僵,可随后又传出语气平常的一声:“……你、你这月已经喝过了,不是吗。”
陈安道在那一瞬间很想抬起头看看,看清楚他的父亲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的头颅似有千钧,光是抬起来的这个念头便沉得要将他脖子都给压断。
他没有抬头。
“这副残局。”陈柏半晌轻道,“你还要下吗?”
陈安道的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万人血债压我入局。”他的声音如云雾般缥缈,“未至收官,我不敢抽身离开。”
帷幕里似是传来了一声叹息。那叹息散在了晚风之中,很快便找不见了。
后面几日,陈安道留在房里侍疾,始终不曾就寝。
困极了便在椅上略略合眼,醒了后便又跪回了榻前,间或去听记寮里看看,重新整了一份寮内轮换的规则。
寮内的主司正念着旧主,打着哈哈敷衍他,并不执行,陈安道也不在意,留了手稿便走了。
他又以陈潮入魔为由上了一次弟子寮,清查寮内是否有秽物,弟子们本以为他会顺势接管规训的事务,可他当真只是走了一趟寝室和校场,请了个新的筑基丹师,对其他的事务仿佛一点没兴趣,拢共也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陈勉有些着急:“少主,那群人不老实的,您不趁着现在给按住,他们早晚要闹事!”
陈勤不似他弟弟那般急躁,可也是忧心忡忡:“三师兄本就与大师兄势同水火,四师兄私底下的小动作也多,还有那听记寮里领事的舅伯父,听说他儿子去年拜进了长明宗。”
“就是就是!他掐着听记的脉,东阳府内的银钱和灵石流动都在他眼底,谁知道他敲了那些商贩和修士多少——少主!你这煮的什么药,怎么连千胆参都放进去了!”
药煲里滚着汤药,陈安道在已经散发着一股苦味儿的黑汁里又放了一味千胆参。
“不是你喝的,这般一惊一乍做什么。”陈安道垂眼看着那药,袖里已经翻出了把刀来,“你们没事就先走吧,别扰了我父亲休息。”
他话音刚落,一只灰鸽便落在了窗前,咕咕地大叫着,似是有意跟陈安道做对。
陈安道叹了口气,将刀又隐在了袖中,抬手取下了灰鸽脚上的小筒,自里头抽出了一张纸来。
不过短短一行字,陈安道的脸色却分外古怪。
陈勉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那是白先生的鸽子吧?”
“嗯。”陈安道犹豫道,“师父此前在平罡城被种了恶咒,这恶咒似是某种阵法,白先生将其抄录给我……可我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
陈勉讶然:“连您也没见过的阵?”
恶咒以堕化之气催动,和仙门的道法并不一样,陈安道认不得这咒,却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看不出倒也罢了,为何连玄枵长老也看不明白……”
玄枵长老庄才乃是卜修,最擅推演卜挂,出身小门户却能进临渊宗当长老,博学与数术之才非同寻常,对恶咒也颇有见解,陈安道也曾时时向他请教。
而且这恶咒是以岁虚阵留下的,可留下之后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白晚岚也确信师父的离魂之症并非源自于此,而是骨血已露颓败之相。
那这恶咒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当年阳关教究竟为什么要坑害叶承楣,成这岁虚阵?
他一时心念急转,屋子的门却被缓缓推开。
白老先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陈安道。
檐上滴水,落在了他一侧的肩膀上。
药里的水开了,药盖不安分地乱跳着,那恼人的声音在这片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蔓延。陈安道的胸口像是让人猛锤了一下,叫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分明早有准备,这一刻他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少主……”陈勉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叫他,陈安道叫这一声唤回了神,敛了敛心神,回头平静道:“你们二人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有要务交给你们。”
“我——”陈勉话说一半,便让陈勤捂住了嘴。陈勤向来比他弟弟机灵,此时已是眼眶通红,对陈安道说:“少主……少主放心,我们二人就在这里等着。”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跟在白老先生的身后进了屋。
听说将死之人的身上会有股特殊的气味,像是某种腐烂的木材,陈安道无从在这满室苦药味里闻出那种味道,他只是跪在了榻前,隐约能听见陈柏喃语的位置。
陈柏能感到有人跪在了他榻前,他已无力再转头,嘴唇吸嗡道:“安……安道?”
“孩儿在。”
“安道……安道……”陈柏的神志已经模糊了,他不担心,他要说的在几天前就已经交代了。
陈安道甚至以为对方不会叫自己见这最后一面。
“跑吧……”
那声音模模糊糊地自帷帐里传出,陈安道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不能跑……”陈柏又喃喃道,“不成啊,是要死人的啊……”
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手在眼下一揩。
“对不住啊安道,我不如、不如你祖父聪慧……也不如你母亲果敢。”陈柏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坐起来,可白老先生背过了身去,并未看见。
陈安道看见了,却没有动。
“我陈如松……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一件事。”
“父亲……父亲比不上,妻子护不住……就连儿子都要……都要生来去给人杀的……”
那声音里隐隐带了些哭腔,垂死的人如一个孩童那般委屈,说着他从不与旁人说过的最隐秘的苦楚。
“你与我不同,安道,你与我不同……告诉我,告诉我你想不想跑,如果想跑——就跑,从柳山、乘船——咳咳乘船离开,你有本事,你若想跑,没人能、没人能找得到你的……”
陈安道闻言,在地上拜了下去。
“不必了。”他说,“我不想跑。”
陈柏挣动着的手指忽而便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陈安道约莫是感到了狠毒的快意,他又说:“我只想死。”
“安道,安道啊……”陈柏哭了出来:“你不要死,不要死……让父亲瞧瞧你,让我再瞧瞧你……”
那声音越发微弱,越发叫人心疼,可是陈安道的心就像是已经被那千胆参给浸成了黑的,直到最后也不曾抬起头,只是那样跪在床前,听着他父亲最后的吟语落地。
池塘上枯败夏荷在水中糜烂,高树上轻落一滴朝露,打在了荷上,惊动了叶下的鱼苗,倏忽地游走。
水静了。
许久,久得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陈安道直起了身,却是扭头看向了窗外。
那久远的浓雾是终日不散的阴翳,那绵延的青山是压在这大地上的一条巨虫,破晓的日光照不进来,日中的太阳也不过叫给这天地里落了些白灰,积重的泥垢早已在那里盘踞,在这世间无处不在,可他陈安道高居仙门之中,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纤尘不染,目下无尘。
他那日对杨心问说了什么?
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修仙不当为己,乃是为天下苍生。
当真是大言不惭。
陈安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白老先生不忍道:“少主,由我去发丧吧……”
“不必。”陈安道敛下眼睫,“方才我接到白先生的传信,师父身上的恶咒古怪,平罡城也被封了。”
白老先生一愣:“这是怎么了?”
“仙门之中已有人生了异心,不愿看深渊稳稳当当地被封在三相之中,近来起阵,必有异动。”陈安道说,“我本想叫那些人在继位的混乱里浮出水面,逐一清除,可事急从权,我现在就要立刻接过陈家上下所有人手,此时发丧只会成我掣肘。”
“那,那家主的尸体……”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
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跨出了门槛,那一瞬似是踉跄了半步,白老先生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倒下去,连忙要上前搀扶。
可他的腰只略略一弯,半晌直起来,到底立住了。
“封禁长澜居,用寒窗阵保住尸身不腐——你们过来。”他看向蹲在院子里落泪的兄弟,身形飘渺如世外仙,冷然不识何为人情。
又似是世间流离徘徊,不得坟塚的一副枯骨。
第75章 夏莲败
“少主, 您……您节哀——”
“陈勤。”陈安道打断道,“我要你立刻启程去平罡城,潜进城内, 在富宁镇上寻一口古井,对那井说我的名字,之后你会见到两人, 告诉聪明点的那个, 无论如何不可再起阵, 否则为生剑必折。”
陈勤一个字都没明白, 但是全部都记住了,他看得出陈安道眼里的肃然,一句也不多问:“是。”
“城内封禁, 对修士尤为严苛, 若是不成,保命要紧。”陈安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看向陈勉,“你去传听记寮, 以我父亲的名义直接给几家送口信,就说陈安道得了传承, 惊惧之下逃跑了, 对姚、岳、关家说我往长明宗方向跑了, 对季、闻、上官家说我逃回了临渊宗, 寻求师父李正德的庇护。”
“啊?”陈勉茫然道, “为——”
“他记住了。”陈勤猛地一踹他弟弟的屁股, 冲着陈安道拱手道, “少主放心。”
说着便抓着还想再问的陈勉匆匆离开。
陈安道回了房间, 割破了手, 在陈柏的尸身上画阵。他向来觉得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阵,比寻常朱砂的威力强上不少,现在看来并非错觉。
陈柏的尸身周遭一片冰冷,发上挂霜,面上结冰,这张清癯的脸自陈安道记事以来便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是早就斩了七情六欲,不过是逗留人间的神仙。
他不让陈柏临死前看到自己,却在此时久久地望着这张冰封的脸,他们亲缘浅,父慈子孝得近乎君臣有别。
可他唤了他父亲十余载。
所以他到最后也说不出哪怕一句埋怨的话。
他就这样看了半晌,忽而觉得胸中有些淤塞,半晌偏头咳了起来,胸腔震鸣,喉头甜腥,咳得他自己喘不过气来,扒着小几深喘了许久,才慢慢拿开捂嘴的帕子。
帕子上见了红,他折进袖中,心道浪费了,方才不如拿这血画阵。
小几上的残局还放在那里。陈安道垂眼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棋子,
对面无人,可他还是能想象出这样的一个人影。
世家要封禁深渊,成一个李正德。
他落下一黑子。
阳关教打散了一次三元醮,成了岁虚阵,又以岁虚阵戕害李正德。
白子跟了下去,在右上角做劫。
为了什么?
季铁的血阵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黑子的气眼不够,阵型已乱。
阳关教和世家对冲,究竟是为了阻止深渊被封禁,还是为了将深渊封禁在李正德以外的人身上?
这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差异。如果是前者,他们只需要杀了陈安道,待李正德的骨血撑不住之后,深渊自然会被释放。
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他们绕过了轻易便能杀的陈安道,反而想尽办法去加快李正德三相分崩的时间。
而如果是后者,便能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仅不会杀了陈安道,还需要再找到一个心魄和元神,在李正德崩溃之后,用新的容器承载深渊。
白子几乎将右上角绞杀殆尽了,黑子只能转战左上角。陈安道思索了片刻,手指夹着一颗黑子,在指尖略一拨弄。
若是如此,那杨心问与深渊的相遇绝不会是意外,可是这就意味着从他们下山之时,便已经被算在了局中。
杨心问被他激得张口咬他是在遇见深渊之前,可他是在何处沾染了魔气?
民间,还是雾淩峰?
白子已经追上左路,与退守的黑子交缠。天色愈深,陈安道在微弱的烛光下打量着这盘棋,觉得白子未免太过冒进,右路形势虽好,可还没有完全吃稳,若是自己,应当会将右路几个彻底压制下来,再去追——
灯花迸溅,棋子在盘上落下的影子微微颤动,其中一颗白子染了灯火的色泽,不扎眼地悬在上边路,似是叫人遗弃的孤魂。
它孑然一身,离群索居。
陈安道指尖一顿。
随即举起黑子,悍然落到了那白子旁边。
“既能知晓深渊的降临,又清楚我们二人的动向,甚至有机会让杨心问身上染上魔气——甚至从一开始,奉天座莲神谕,指使李正德下山。”
“从那时起吗。”陈安道黑如点漆的眼里映着那颗白子,“从你送给他那陶埙之时?”
“不,那太早了,那时的你还并不知道杨心问会有这样的心性。”
沉默半晌,陈安道微微摇了头。
“原来如此。”
他不再犹豫,白子眼见这连通两路大盘的暗棋被发现,也骤然撕开了假面,黑白在这无人之处骤然展开了厮杀,陈安道面前那人的身形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为你生死守了三日的门,没让任何人进去。”
“你却看出他心志坚定,是个当祭品的好材料。”
棋至终局,他官子算目。
白子输了两目半。
他与尸身共处一室,与山外之人于盘上对弈。整地出的黑白两阵整整齐齐,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彼此的影子交叠,黑白都不复分明。
“师兄。”陈安道轻声道,“承让。”
次日清晨,他推开了院门,看见白老先生站在门口。他像是在这里站了一整晚,惨白的皮肤起了皱,像张货真价实的纸落在那儿,手上抱着块黑布。
“少主这是要走了吗?”
白老先生生得异常矮胖,腿短腰长,是当年岳华兰作画的又一处失误,虽不及白晚岚那一对大小眼,但也着实扎眼。
“我不放心宗内。”陈安道冲他颔首,“劳烦白老先生帮我看护一二,待我了了宗门事,再回来为父亲发丧。”
白老先生闻言憨厚地笑了笑,将抱在怀里的东西递给了他。陈安道接过来,发现是一件黑色大氅,背绣银纹满月,月下黑鸦成群,栖枯枝而立。
“家主两月前便叫我备下了。”白老先生说着又从门边拿过了一根乌木仗和他的柩铃,“都是正好合您身量的,这柩铃也已在玄枝上挂足了时辰。”
陈安道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神色看不出喜怒。
那柩铃盈满了灵力,如温养的美玉那般莹亮,拿来当他这种人的棺材,说来还有些委屈了。
“有劳了。”陈安道将柩铃戴上,披上了氅衣。
他灰色的发带落在了那氅衣的明月之间,如一缕天上云,向那群鸦落下,邀他们共赴仙都。月明星稀,枯枝黑鸦,这世间最是不详之物也欲乘风,去那凌云绝顶之处。
白老先生目送着那远去的人影。
云雾飘渺,风动林海。
他想起小姐抚摸着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时说的话。
“我总想着,陈家郎,岳家女,若是不生个旷古烁金的奇才来,岂不是浪费了?”她的眼如鹿目,笑起来时能叫人闻到林间朝露的清香。
“可是怀着这孩子时,却又不想这么多了。”她拉过陈柏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粉腮云鬓,眉间溢出了一旁伺候的画人理解不了的慈爱。
“我只愿他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不要如我这般,日日想做个万人敬仰的英雄。”
“不要再为旁人活一辈子。”
//
今日天晴,万里无云,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圣女架了妆奁,取出台镜,就着今日明媚的阳光,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翡翠的坠子落在她颈边,随着天座阁上的风轻轻荡着,衬着她雪样的肤越发白净,整个房间都都像是叫她照亮,还盈着些女子的芳香。
这坠子她很喜欢,可是头上那玉镂银兔簪却并不相称,这般想着,她抬手取了,换上了一只长尾蝶簪。
可论及最不相称的,恐怕还是她眉间的花钿。她看着那金边红艳的天座莲,眼波似水的桃花目便冷了下来,忽而没了打扮的兴致,将妆奁一合,推到了一旁。
已是秋季,她却只在里衣外裹了一层薄纱,对着窗口附身趴着,枕在玉臂之上,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睡莲,在山风里沉醉着,静待那招展的日子。
她听到了脚步声。
房门打开的时候,她便匆匆地抬了头,眼里冷下去的火苗蹭得又亮了,睡莲成了向日葵,朝着日光处盛开,她起了身,踩着木屐迎了上去,笑道:“阿珉,怎的今日才来?”
门外来客赫然是叶珉。
这倒并不难猜,能出入这天座阁的只有圣女一脉和神使,今日天座莲无神谕,圣女一脉又只剩了两人,来者除了叶珉还能有谁?
天座阁在整个临渊宗的最高处,房门一开,山风传堂而过,掀起了圣女的裙角和叶珉的袖袍,这对相貌相似的姐弟像是就要这样乘风而去。
圣女的脚下略一踉跄,叶珉伸手扶住了她。他们如同照镜般四目相对,在那风中静立,过了许久,叶珉才慢慢收了手,自腰间取了扇,露出些笑意道:“近来宗内热闹,抽不开身,叫阿姊久等了。”
“宗内日日热闹,我这儿却日日冷清。”圣女嗔怪道,“热闹处不差你这点柴,我这冷灶烧不起火,却是要死人的。”
叶珉回身关上了门,叫那呼啸的风再进不来,才温声道:“阿姊教训的是,再不敢迟了。”
“今日是个好日子。”圣女说,“我不与你置气。”
叶珉扶着圣女在屋里的花篮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了桌边的小凳上。
屋里点着白木香,海蓝纹香炉里袅袅地升着烟。圣女挽着衣袖亲自焚香,又看向桌上的九霄琴,略一偏头,叫那翡翠坠子歪了下来:“你弹琴给我听。”
叶珉神色之中略有些凝滞,半晌还是答道:“阿姊要听什么曲子?”
“听你近来新谱的。”
叶珉苦笑道:“近来思绪纷乱,不曾谱曲。”
“为何要乱?”圣女今日的心情似乎确实很好,平日里约莫都该发脾气了,眼下却还是巧笑道,“谁惹我弟弟不高兴了。”
叶珉略一拨动那琴弦。弦音滞涩,音调偏低,想来是多日不曾碰过了。
“谁敢惹我?惯来只有我去惹别人的。”叶珉紧了紧弦,不急不慢地调着音,“只是我左思右想,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何天座莲会有那样的神谕。”
“仙上的神谕,我们如何能善加揣测?”
叶珉的眼神微微暗了下去。
他调好了音,缓缓拨动了琴弦。
那曲调婉转悠扬,在这满室熏香里缓缓荡开,从窗外飘远。里头却杂了些突兀的琮音,叫人想起落在水间的玉石。
圣女闭了眼,这是从未听过的曲子,她却已经无师自通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三月春燕,不与她一同囹圄在这一阁之内,而是跟着这琴声一起翻过了窗,飞过这临渊山的万顷林海,掠过那山下人间无垠,去向了更温暖的南方。
“好难听的曲子。”一曲毕,圣女叹息道,“你果然心绪不平。”
叶珉笑道:“我本就草包无用,只会些附庸风雅的纨绔手段,如今这音律也不成了,怕是越发不招姑娘喜欢。”
圣女闻言站起身来,坐在了他身边的凳子,伸手拿过他放在桌上的扇子,展开细细端详上面的字。
“那阿姊该如何让你高兴呢?”圣女似是无奈道,“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弟弟,日后若是娶不到妻,岂不是要断了家里的香火?”
叶珉温声道:“若是阿姊能告诉我,你这几日为何这样高兴,我或许也能高兴些了。”
圣女摇了摇扇:“为何?”
“知道阿姊为何高兴,我便有办法照葫芦画瓢,日日叫阿姊高兴。阿姊高兴了,我自然也高兴。”
“就你嘴甜。”圣女用扇子轻敲了叶珉的头,“有这张嘴,怎么还不给阿姊领个弟媳回来?”
叶珉便笑:“来日方长,阿姊急什么?”
圣女闻言却垂了眼,眉间的天座莲揉了些愁情:“你又如何知晓来日方长?”
叶珉的笑也淡了,伸手握住了圣女的手腕,轻轻揉着那玉样的腕骨:“你是此间圣女,我是唯一能延续圣女血脉的人,世间再没有比你我姐弟二人过得安全舒坦的闲人了。”
“阿姊,你还求什么?”
圣女拍了拍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温声细语道:“当年二伯父离家时,约莫也是这般想的。”
楼外传来磬声。弟子大选的四试前,宗主不省君亲临霁淩峰,焚香开坛告天,亲敲警山音九下。
宗内弟子齐聚霁淩峰上,待四试结束,宣布入门弟子的名单,而后由大长老姚不闻揭幕采英关,一并组织抽签。
除却霁淩峰外,宗门上下别处一片静谧,飞鸟的蹄鸣也显得格外突兀。
叶珉望着圣女耳边的坠子,哑声道:“我与二伯父一般天真,你与父亲一般倨傲,可他们兄弟二人最终都是疯魔不成活,你我也要如此吗?”
圣女抬起食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刮:“胡说什么,阿姊最疼的就是你,怎么会舍得叫你受伤?”
“待这事成了。”圣女又捏了捏叶珉的耳垂,似是小时候那样安慰魇住了的幼弟,“我不再如笼中鸟般困在此地,你也不必如家畜般叫那些世家盯着浪荡,生怕你留不下圣女的血脉。”
叶珉强笑道:“若阿姊当真能飞得出去,为何不将事情告知于我,难道我会不帮你吗?”
“我是你姐姐,自然用不到你帮。”圣女笑道,“我们家的男人向来没用,父亲也好,你也罢,离了我都是不成的,你要乖些,莫给阿姊添堵。”
叶珉攥着圣女手腕的手,慢慢移到了她的袖口,一派可怜道:“是了,我何等草包无用,离了阿姊一天都活不下去的。”
圣女闻言一怔,却是红了眼眶,忽然抬手扇了叶珉一掌。
“世上怎能有你这般靠着女人过活的烂骨头?”圣女气道,“你没有血性,没有仇恨,你是世上最能活的一滩烂泥,没了我你就要寻死觅活?你敢!”
“我有何不敢!”叶珉愤恨道,“我无父无母,我孑然一身,我不过是个配种的猪狗,被世家的毒药拿捏着性命,此间血亲唯有一个阿姊!连你也要弃我而去,我凭什么非得活着!”
“阿珉!”圣女豁然起身,双手拢住了叶珉的脖颈,翡翠的坠子如碎星般摇晃,眼角的泪滴已然落下,“人人叫我圣女,你也只唤我阿姐,世上早已没人叫我叶斐,我不要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要寻那些唤我阿斐的人!”
“你那时年岁小,记不得恨,我不怪你,可我要那些杀我父母亲长的人的命,我又有何错处,你要这样逼我?”
叶珉被她掐着命脉,也不见半分慌乱。
“你拿我当刀,陷我师弟于不义,我认了,来世给他们做牛做马,生生世世还这笔债。”叶珉双手覆在叶斐的手上,叫她越发收紧那手,“可你拿我当刀,要杀你自己,我凭什么照做?”
“世上人若不为刀俎,便只能当那鱼肉!我当年当过刀,害死了罗子城和那平罡城的百姓,今时今日便轮到了你。”叶斐勒紧了叶珉的脖子,似是要从这窒息里教会此后天地孑然的活法。
“季闲用心青叶试你,必定已是对我们我们起了疑心。拉弓没有回头箭,阿珉,九声磬音已响。”
她忽然松了手,叶珉的喉管里终于透了气,他趴在一旁急喘。
叶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伸手抹去了额间的花钿,那是如飞鸟剪羽般的耻辱。
接着她取下了那长尾蝶簪,没有一丝犹疑地扎进了自己颈子!
她不害怕,只是有些忧心,忧心她这不懂事的弟弟是不是能活得好。
可再忧心也冲不平她心里的苦痛,她晃荡着身子,慢慢地走向了窗口。
叶珉慌忙追去,连身体都没站直,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
她见窗外阳光明媚,山间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着,有一只自窗前飞过,是只白羽的灵鸟。
“我是半鸟仙。”她伸手攀住了窗框,身体里的血似要流干了,叫她感觉从未有过的轻盈,“此生命数由我不由天。”
叶斐追着那白鸟,从窗上一跃而下,这是她第一次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出这囚笼之中。
翡翠染血。
似青叶上开出的最艳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陶埙部分见第五、十六章
第76章 四试
如若妖魔二字有具体的模样, 那大概就是杨心问此时的样子。
他的头与身体分隔两处,半晌却见那已经软倒的身体直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头的面前, 捧起了头,安回颈上。
血肉和骨骼在顷刻间合拢,内里生出千丝万缕的细肉来交相缝合, 杨心问在意识到自己再度拥有了身体之前, 便已经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
至于到底算不算人, 或许他说的不算。
没有多犹豫, 杨心问又将长剑捅进了心脏,狠狠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流喷溅而出, 像是山涧湍流的水。他如愿地感到了身体越来越冷, 越发无力,半晌倒在了地上,痉挛了起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死去的瞬间,他胸口的伤再度抽出了无形的丝线, 新肉如膨胀的苞米一般迅速覆盖了那致命的伤口,他的心肺重新涌入了温暖的鲜血, 他倒在地上, 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泡, 掉了脑袋, 捅了心肺, 却如没事人一般地静卧在那里。
半晌, 他翻了个身, 咸鱼一般将自己晾晒在血泊之中。
轻飘飘的枯叶被他的血粘在了地上, 轻易飞不起来了, 那星星点点的黄叶与他逐渐变黑的血窝在了一处,似黄昏红日下漫山遍野的雏菊。
山风荡不平他鼻尖的血腥味儿,
他松开了剑柄,一把连自己都捅不死的剑已经无法给他任何的依仗。他茫然地伸出手,朝着那灼目的日光,日光能照亮这世间所有的阴霾,可为何独独不能烧死他这个邪祟。
噩梦还在他脑海里回荡,此后的日日夜夜都将如此。
都说与深渊对视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了,可那分明是假话。再苦的药如何苦得过人生百苦,在可怕的邪神又怎能与人心诡谲相提并论。
杨心问的双眼干涸,里头的眼泪已经叫别人流干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重新拿起了剑,游魂般不知该去何处。
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开始觉得腹中饥饿。很快他便意识到那饥饿并非是他人的那副肠胃,而是魔的本能。
“我饿了。”他自言自语道,“好冷啊。”
山间无人回他,唯一能说话的石饕餮已经碎了道心,神识不保,就剩他一人,死也不能死,活也活不像。
太安静了,以至于他这般失魂落魄竟也感觉到了些不对。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头,冲着今日举行四试的霁淩峰看去,这般距离实则也看不见什么,只觉得今日的云雾似乎格外浓重。
他已无心再理睬旁人的事,只是走着眼前的路,他不认得这路是通往哪里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
“我该去哪里呢?”
杨心问看着这瞧不见尽头的小径。
他刚迈出一步,天空骤然黑了下来。
并非乌云遮日的黑灰,而是自霁淩峰上,猛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穹顶,穹顶刹那间变大,如辽阔的草原那样肆意生长,先是遮住了霁淩峰,随后又吞没了兀盲峰、雾淩峰、云凌峰——将整个临渊宗拢入了这遮天蔽日的黑暗之中!
杨心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这阵仗像是天灾,可应当是阖天的作用。
“……姚垣慕?”
//
奶说得不错,这世间但凡说话说得云里雾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姚垣慕自三试时瞧见了那奇怪的考生与传音傀儡后,整日的做噩梦。他不想生事,只想安安稳稳地考完了最后一试便下山,叫姚府对他失望至极,把他赶出府门,放他回家。
天知道这样与世无争的盼头都能叫人横插一杠!
他听不明白这些人说的话,分明是正儿八经的北岱腔,一个字一个字的都听得懂,怎么合起来就这么古怪?
什么叫做扮成修士的样子?
什么法器什么阵?
他奶奶说他大智若愚,除了他奶奶以外的人,便都说他愚,姚垣慕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只能动用他那不太机灵的脑瓜盘算了一下,自己无凭无据,去长老那里无端指控他人,长老必是不信的。
他们连自己门下正儿八经的弟子杨心问都不信,更不可能去信他一个考生。
可除了长老,他能仰仗的似乎也就只有杨心问了。
姚垣慕想到这便觉得越发紧张。他这样不识好歹,让人赶下了山,现在又腆着脸上去,真能行吗?
行不行的他似乎也没有选择了,没曾想鼓足勇气上了山,却没挑到个好时候。
杨心问的伤还没痊愈,那会儿正睡着,那个天天眯眯眼笑的叶公子倒是在,可不知怎得,他看着那叶公子和善得叫他头皮发麻的目光,他忽然便觉得这事儿不能叫他知道。
奶奶似乎还说过,桃花眼的男娃都不是好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就要出口的话在嘴边拐了个弯儿,咽下去了。
回到客栈时,同他一间房的姚莘正在叠被子。
这快要睡觉的点,他却在叠被子,而且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叠一次,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姚垣慕伸进自己衣领里,攥着他奶给他的玉佩,低声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他们家不是信佛,而是诸天神佛都会拜,佛家的玉佩,道家的桃木剑,他身上都有,让人带进仙门里学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是那个寻常农户家的胖小子。
夜里他蒙着被子,不敢探出头。
只盼着天快亮起来。
四试的那天早上,他打定主意再去一次雾淩峰找杨心问,可峰上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大小眼的大夫,一问才知道,李公子和杨道友一大早便出去了,星纪长老则是去准备弟子大选的事宜。
大小眼大夫看任何人都是一副鄙夷的神态,姚垣慕在这鄙夷的神态里寻到了些安全感——奶奶有言:一个人若是看不起你,那多半也懒得害你。
又听人说这是陈家的天生灵物,姚垣慕心里的忌惮又少了些许,捏着自己的袖口,支支吾吾地将三试时见到的画面告诉了他。
那大夫听完摸了摸下巴。
姚垣慕恭敬道:“白先生可知那人的身份?”
白晚岚泰然道:“我怎么知道,陈家又没教过我这个。”
姚垣慕惶恐:“是、是我多嘴了……”
白晚岚略一摆手,大度地原谅了他,转身进屋又拿了他的箱笼出来。姚垣慕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见白晚岚将那箱笼一掀,里头猛地蹿出了一只尖嘴背甲的怪物,吓得姚垣慕当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倒腾。
倒腾出了几尺,才发现那怪物是只犰狳,白晚岚徒手一抓,又给塞了回去。
“奶、奶奶说这犰狳脏得很,摸了要生病的……”姚垣慕小声提醒道,说完又发现自己竟然在对大师指指点点,立马捂住了嘴,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白晚岚看着他这蠢样,本就鄙夷的神情似乎缺乏了再进一步的空间,于是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伸手进去接着摸,许久抓出了只兔子来。
那兔子长得好怪,腿又长又粗,拉长了看竟然能到寻常人小腿的地方,黑毛红眼圈,眼睛却是白的,跟蒙了层翳一般。
“我的‘一日万里鸽’之前放出去送信,现下还没回来。”白晚岚不动神色地炫耀道,“只能用这匹‘一日千里兔’凑合一下。”
一日千里!姚垣慕悚然,这是什么兔,赤兔吗?
寻常人听了这话,必然是不信的,但姚垣慕“大智若愚”,这副震惊的神色显然取悦了白晚岚,于是白晚岚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陈夫人待产时,听说与这些小兽小鸟一同长大的孩子大多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彼时在家里养了不少灵兽。只是陈安道年幼时便被接上了山,这些灵兽便归我养,我看不得它们那副吃了睡睡了吃的模样,日日盯着它们煅体修炼,谁若是不成器,便抓进蛊里缠斗,斗完了给我当药材。”
“这‘一日千里兔’是平日里最勤奋的,日日丑时三刻起,亥时休,从不松懈,锻炼得腿力惊人。”他颇为骄傲,一边说一边却又想到了他最近训得不大爽利的那位,冷下脸来,“李正德这般性子的灵兽,拿来当药材我都嫌脏了我的蛊。”
高人不愧是高人,连星纪长老都能训!姚垣慕在一旁缩着,看着白晚岚舔化了笔,在一张纸上潇洒地写下了他方才说的话,然后将纸团成了团,递到那兔子耳边,‘一日千里兔’立马折下了一边耳朵,将纸张夹紧,随即便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只剩下一道风驰电掣的残影和扬起的沙尘,供姚垣慕肃然起敬。
了了这心事,姚垣慕才慢吞吞地下了雾淩峰,去了那四试的场地——霁凌峰。
霁凌峰是玄枵长老庄才的主峰,地上刻着星图,周围一圈搭着三种日晷,最前方放置着新搭建的玉台,正中间还有一个简陋的观星台。
听说玄枵长老家境一般,没钱弄观星台,于是便日日去蹭诹訾长老的观星台。而诹訾长老自己那观星台也建得不好,遂出资在大梁长老的雨淩峰上又建了一个,三位长老时时凑在一起观星,关系不错。
和其他几个山头相比,这霁凌峰似乎却是清贫不少,连弟子的服饰都朴素些。姚垣慕听其他人说,采英关之后择师,万万不要入这霁凌峰,做师父的穷得很,在世家里也没有人脉,是最差的去处。
姚垣慕不在乎这个,他只想回家。
他抵达时,大梁长老已经在上面准备说祝词了。姚垣慕寻了个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他身量高大,站在最后也有些惹眼,只能低头驼背,躲过旁人的视线。
霁凌峰上种着不少梧桐树,叶片渐黄,从中生出了些毛茸茸的蓇突果来,有些果落了下来,被人踩成了稀泥。
姚垣慕有些多愁善感,将视线从那果子上移开,却忽而发现人群里竟有不少人也如他这般,面带怜悯地看着那果子。
那些人分明模样身材各不相同,可他们看向那果子的模样却惊人得相似,最可怕的是,他竟看到了姚莘也在看!
还是一副悲悯怜惜的神情在看!
第77章 明珰
姚垣慕吓得肝胆欲裂。
姚莘这人他说不上熟悉, 对方并非姚家嫡系,平日里并不常在宗家出现,他自然也不相熟。
但是自从他们同被派出来参试之后, 他们便几乎日日在一起。
姚垣慕每天的伤痕之中,最重最深的那一条必定是姚莘留下的,因为其他人鲜少会专门揍他, 大多是经过他旁边是不怀好意地踹他一脚, 看着他肥胖的屁股上的黑脚印哈哈大笑。
姚垣慕总是会跟着他们一起笑, 讨好的, 又似乎是毫不在意地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可怜。面对这些人时,姚垣慕的自尊心甚至会有些许的触动, 仿佛他还有余力去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嘲讽。
而姚莘不同, 姚莘的残忍更加浑然天成,他会专门买结实的法器来打姚垣慕,殴打姚垣慕对他来说似乎是吃饭一般重要的惯例,没有一天能少。
姚垣慕面对他时全然无暇顾及体面二字, 他只想活着,他发现惨叫让姚莘变得更激动, 于是他闭紧自己的嘴;反抗叫姚莘越发亢奋, 所以他从不试着还手, 任何属于活物的痛苦姚莘都喜欢, 姚垣慕为了活, 只能把自己当成个死人。
这五年间本就没有人把他当作活人, 他就和其他许多被带进姚家的孩子一般, 被迫丢掉了自己的本名, 戴上了他们给肉狗的枷锁, 在一次次筛选里朝着那“成仙”的屠宰场步步逼近。
大家都是被买过来的,姚垣慕也是,但是卖他的是他爹娘,奶奶必定还是要他的,所以他跟旁人不一样,他不想登仙台,他只想回家。
姚莘就像是一条横在他回家路上的一道天堑。
他时时眺望这道天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天堑的脸上,看见疑似“悲悯”的神色。
这神色几乎让姚垣慕泥一般的性子生出了些愤恨,愤恨此人若能同情踩烂的果子,为何要糟践同为人的自己?
可这情绪也疏忽间便退去,因为姚垣慕已经察觉到不对——姚莘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更何况是和数十人一起。
什、什么玩意儿……
姚垣慕浑身汗毛倒立,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紧接着那数十人又同时扭过了头,从四面八方将正脸朝向他,待齐齐对住了,那落后半步的眼才迅速跟了过来。
仿佛他们并非是用双目视物。
“啊……啊……“
姚垣慕膝盖已经软了。”有、有有有——”
“道友。”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忽而在他耳边响起,姚垣慕就要喊出的尖叫岔了气,整个人都软瘫了下来,双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那少年却猛地一拧他腰上的肉。
“嘶——”
“长老面前失仪。”少年耳边的黄金珠环俗得晃眼,“你找死啊。”
姚垣慕被拧得清醒过来,他被欺负惯了,吃了痛也下意识不喊,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唯唯诺诺地低下眼,不与人对视。
“喏,后山九门都开了,一会儿不省君也要来了,你是要临渊宗上下看你躺着吗?”
顺着那少年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临渊宗上与洛南北道相连的后山之上浮现了九道金印,那金印遮天盖地,山头的雾气似乎都让那光给照得透亮了。
上座的长老看见那光,也纷纷站了起来。
“不省君上一次出关还是七年前,之前的弟子大选都是让纸人代为出席的,你这是碰上了好日子,可别生事儿。”那少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玩着手上一根丝线,那丝线极细,姚垣慕几乎看不清,只能从少年手指上的勒痕来判断丝线的位置。
姚垣慕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拧得青紫的肉,心道你这低头玩绳儿的仪态也算不上端正吧。
正想着,却见天空一道霹雳,银光追金雷,天幕像是被骤然劈成了两半,云间割出一道裂缝,久久不合,再定睛看去——便见一个紫袍金冠的道人从云间瞬身而下,落在了一面日晷的晷针之上。
人群惊诧,几位长老纷纷朝着那道人深深一拜。
“宗主。”
此人正是临渊宗宗主不省君!
不省君站着的日晷正好在人群的最后,姚垣慕身边。
姚垣慕连忙转身,只见这道人长身玉立,宽袖迎风,一副高人之相地背对着他们,与天边巨日青山融成了一副苍茫雄浑的大作,看得人心中徒生豪情万丈。
而画作中人在一声声“恭迎宗主”的呼声里,才慢慢转过身来,自那晷针上轻巧跃下,落地无声。
这动作有着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与潇洒落拓,姚垣慕感动得一塌糊涂,在这一瞬,就连他也生出了些对修仙和强者的向往。
这向往撑死了也就想想,很快就被压下了下去,姚垣慕把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他头低下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少年嘟囔道:“老不死的真他妈造作。”
姚垣慕:“……”
姚垣慕:这位道友怎么敢评价我的礼仪的?
他悚然地看向这耳戴珠环的道友。寻常男子不会戴耳环,但仙门法器众多,不少是做成耳饰模样的,所以耳佩珠环的灵子倒不算很少见。
可这位的耳环怎会俗成这样?黄金为底也就算了,上头还密密麻麻地缀着珍珠,珍珠太多,以至于那环看起来像个恶心的疮生在耳朵上。
这疮连不省君都看到了。他足下略微一顿,看着那少年微微皱起了眉。
临渊宗宗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仙者修为越高,老得便越慢,所以相同年岁的修士之中,模样越年轻的,说明他得道得越早。
不省君少说已经九十多岁,却是这幅年轻的模样,想来也是年少得志,天之骄子,审美也跟着仙门世家走,对这金银烂俗之物很是不喜。
那少年这会儿却老实得很,见不省君看过来,惶恐至极地行礼道:“晚辈见过不省君。”
不省君双手背在身后道:“入我宗门者,形容当素雅得体,不得佩环带珠。”
少年闻言眉眼一低,并未立马接话,待再抬眼时,竟已双目含泪,怆然道:“回不省君的话,这珠环乃是家母遗物,其上的白珠是我母亲的骨灰所成,做儿子的不敢轻易取下。”
姚垣慕一惊:“骨、骨灰?”
想来并非他见识短浅,而是这事确实诡异,周遭的弟子纷纷看了过来。
“为何烧了你母亲的尸身?”不省君皱眉道,“又为何将骨灰做成饰品,岂非对死者不敬?”
少年泪眼婆娑:“家母葬身火海,待寻出来时已经……唉,她生前最大的念想便是看着我长大成人,我亦不忍与她分离,遂用她的骨灰打了这珠环。”
他说着,竟已是泣不成声,在万众瞩目下嚎啕大哭起来,周围人纷纷侧目,面露不忍。
姚垣慕亦心生怜悯,可想到这人之前还说什么“全临渊宗看着你躺着”,现在临渊宗上下看着他哭,岂不更是惹眼?
少年哭得像是不省君在以势压人地欺侮他,其他长老便也坐不住了。只见大长老从玉台上走了下来,站在那少年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无妨,这耳环既有这般渊源,你便戴着吧,不必摘了。”
大长老一边说着一边给不省君递眼色,不省君面色不虞,却到底没再说什么,绕过此人,自人群中自发分出的道间往前面的玉台走。
大梁长老关华悦让出了位置,李正德和玄枵长老庄才齐齐在玉台旁边打瞌睡,站得倒是端正如松,就是眼皮都困成了三层。
不省君带着灵压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那二位瞌睡长老才慢慢地回神,伸手揪了下自个儿的脸,强撑着打开眼皮儿。
“玄枵长老近来休息的不好?”不省君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怎得这般困倦。”
玄枵长老苦着个脸:“宗主有所不知,我近来日日钻研星纪手上那恶咒,那玩意儿乾坤倒转,离坎相反,我茶饭不思地琢磨了小半个月,还是没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
“恶咒?”
不省君闻言看向李正德:“你也会中恶咒?”
姚垣慕竟从这话里听出了些不咸不淡的敌意,下意识便抬头去看。只见不省君和李正德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紫袍宽袖,一个青衣劲装,身量相仿,隐隐有些对立之势。
“什么恶咒,就是让小屁孩儿划了一道而已。”李正德不自在地捂着脖子转了转头。
“那你又为何这般困倦。”
“那白晚岚说我离魂。”李正德小声道,“日日要我早起煅体。”
“煅体?”不省君一顿,“你?”
显然是不相信李正德这种天天混日子的人会起早煅体。
姚垣慕在雾淩峰上住过几天,对李正德有些了解,本以为这暴脾气的长老就要发火了,闻言却低下了头,尴尬地搔起了鼻翼,眼睛跟做贼样的到处乱转,唯独不敢看向不省君。
“嗯。”李正德老实地应了声,不省君不再看他,扭头站到了玉台之上。
“在李正德横空出世之前,最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人便是不省君。”
姚垣慕一愣,转头便看那方才那少年。他刚才还哭哭啼啼,现下已然一副似嘲似讥的样子,挑眉看着台上的人,在他耳边轻道:“仙门世家已有快三百年没有剑修飞升,不省君独领风骚近百年,没曾想就临近飞升的这十几年,却横空杀出了个李正德,想想就知道他心里有多郁闷。”
这珠环少年相当自然熟,两人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人就已经单方面聊了起来。
姚垣慕只觉此人不对劲,不想搭理他,可少年笑得越发荡漾:“瞧瞧,这修真界第一人的胸襟也不过如此。”
不省君站在台上,控出腰间宝剑,剑尖点朱砂,随后凌空舞出一个“开”字。随着这“开”字成型,天矩宫的钟磬乍然作响,敲出一声激荡山间的铛音。
九下过后,四试便要开始,姚垣慕心里一阵紧张,忽然却看见一个青衣弟子自峰间小路跑了上来,匆匆跑到玉阶前的玄枵长老面前,行礼急道:“长老,山下有客人。”
玄枵长老掌临渊宗法阵禁制,他的大弟子夏时平素便掌管人员出入事宜。
“客人?”玄枵长老皱眉道,“长明宗日前不是说事务繁忙,此次没有长老上山观礼吗。”
“回长老的话,来人不是长明宗的客人,他自称是衡阳公,此次是就平罡城闭城一事,专程来给临渊宗一个交代的。”
第78章 万灵悲哭
“俗世之人?”大长老问。
“正是, 弟子对俗务不通,不敢贸然放行。”
玄枵长老的八字眉垮了下去:“上次正德离魂,我们遣人去平罡城查, 却遇到朝廷为私自铸银一事封城,他们那时确实是说来日登门致歉,可没说定过日期。”
弟子试探道:“那这人……”
“到底是人间皇帝派来的人。”大长老姚不闻开口道, “还是该给几分脸面的。”
宗内的俗物向来大长老说得算。
他拍了板, 那弟子便匆匆御剑而去, 半炷香之后, 便见两人御剑飞来,剑上打头的还是那青衣弟子,身后跟着一个着龟纹红底仙鹤袍的矮胖男人, 那男人双手紧紧地抓着弟子的肩, 眼都不敢睁开,腿肚子直打哆嗦,落了地后险些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人群里传出一阵阵轻笑,这矮胖男人虽是一副富贵打扮, 可也不过是个凡人。
凡人的身份再贵重,与他们也没什么干系。
“欸, 这腾云驾雾的感觉可真遭罪。”矮胖男人从剑上下来了, 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扯着自己福耳道, “风吹得我耳朵疼。”
一边说着一边站在玉台边上往山下看:“这山可真高, 我那些随从们日落前能爬上来吗?”
大长老认得他的脸, 微微颔首道:“不知衡阳公亲至, 有失远迎。”
玄枵和大梁长老闻言, 也转过了这边, 颔首示意。
姚垣慕不禁侧目:能称“公”的,必定是大官儿,大官儿向来好面子,在仙家面前都爱摆些谱,可这人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竟不以为耻,大大咧咧得像是生怕旁人拿他当个人物了。
“阁下随行的人马,门中自然会妥善安置。”姚不闻笑道,“平罡城不过小事,怎劳您亲自跑这一趟?”
衡阳公闻言竟点点头:“可不是?要我说,私铸银元这种大事,封城查案本就理所应当,有什么非得我交代一趟的?”
四周具是一静。这话姚不闻说,那是客气,他衡阳公来说,便显得格外不识好歹了。
姚不闻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却听这衡阳公又掸了掸袖子,接着说:“圣上跟太子分明也是这样想的,唯独四皇子——唉,我这外甥对仙家向来恭敬,说什么都觉得该给临渊宗的仙长们一个交代。他说仙长们心怀苍生,兼济天下,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仙长们不在意,我们不能不在意,普天下的邪祟都得仰仗诸位,这份天恩哪怕是天子也得记住。圣上觉得对,就叫我来了——唉,这山可真高啊。”
他像是在混不在意地转述,瞧不出谄媚,却把在座的诸位灵子灵娘都哄得很是妥帖,姚不闻脸上也挂了笑,温声道:“四皇子客气了,除魔卫道乃是我等分内之事,朝廷护百姓,仙门佑苍生,各司其职罢了。”
两人都很能打官腔,你来我往一番,李正德和庄才已经快肩并肩地睡着了。眼见那磬音已经响了七下,时辰快到了,姚不闻才请那位衡阳公上座,请不省君开坛。
玉台之上放着一只巨炉,香炉以灵石打造,炉边缀着百年灵兽的牙。坛正中立着根粗香,香周挂了三道封魔诀,分别对着霁凌峰的东、西南、西北三个方向,不省君捏火诀齐齐烧开了那三道封阵。
磬音八响。
三股激荡的魔气立马自各个方向传来,霁凌峰上魔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姚垣慕听着都觉得腿肚子打颤,恨不得捂死耳朵,就地找个缝儿钻进去,从地底一路刨到自己家的田边。
“望诸君全力以赴,旗开得胜。”
磬音九响。
所有考生顷刻间御剑齐飞,朝着几个散发着魔气的地方疾行。
只有几人略慢了一步,其中就包括姚垣慕。
他拖拖拉拉的,刚走到台阶旁,却猛地抬起了头,忽而看向了东北面。
那珠环少年刚好在他旁边,似是被他这拧脖子样的动静一吓,皱眉道:“你看什么,那里可没有魔物。”
姚垣慕没听见他说话。
他只觉得周身的灵力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朝着东北面若有若无地聚集。
仿佛有一根丝线连着他的灵脉,也连着他的五脏六腑,无言的肃穆与悲意在他的心里弥漫,他几乎要落出泪来。
“哎呀仙师,你这是怎么了?”却是那衡阳公骤然开了口,他眨巴着眼,好奇地看着李正德,“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众人齐齐看向李正德,他竟已是泪流满面,金豆大的眼泪自眼眶里溢出,滴滴答答地瞧在那玉台之上。
大长老一惊:“可、可是那恶咒——玄枵你又怎么了?”
只见庄才本就苦大仇深的脸上越发苍凉,似是昨日死了爹今日娘又没了,眼眶微红,神色凝重。
他没有回答大长老的问题,而是漠然垂泪。
不省君也皱了眉,却是看向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你二人还在此做什么?为何不前去退魔?”
那巨大的悲怆将姚垣慕吞没,还给了他包天的狗胆,他竟向不省君递去一个幽怨的眼神,阴恻恻道:“我心里难过。”
不省君:“……”
不省君:竖子敢尔!
但他这话没有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里,他的年纪比其他人大些,经历的也多些。
他感受着这似要沁如肺腑的悲意,脸上却依旧平静,甚至老神在在地看了看哭得不能自己的李正德,从这种高下立判的对比里感到了些许得意,才缓缓开口道:“万灵悲哭,魂牵死门,想来是某位大能陨落了。”
“灵力流动繁复如星盘,非自身灵场强劲辽阔之人不可感知。”姚不闻适时地拍马屁,“不省君此次闭关,想来又是一番进阶。”
不省君微微颔首,客气地受了这吹捧。
“原来如此。”衡阳公赞叹道,“仙法果然玄妙!”
玄枵长老一边擦眼泪,一边看向了站在台阶旁的姚垣慕:“只是不知这位小友又是何许人也,竟也能感知到这悲意?”
庄才是卜修,卜修的灵场大多得天独厚,能在巨啸境便感知到万灵悲哭倒不奇怪。可姚垣慕一个涛涌境都没走明白的人竟然有所感知,关华悦已然侧目道:“这位考生方才说自己难过,难道也是因为这万灵悲哭?”
姚垣慕一愣,他压根没听说过什么万灵悲哭,若是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不、不是……”姚垣慕扭捏道,“我是是是、是因为害怕——”
“正是如此!”姚不闻骤然打断道,“此子是我族中人,自小灵力非凡,灵场也比旁人辽阔些许,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这次在一试里也是拿下了甲等第一的成绩,前途不可限量!”
姚垣慕忙道:“但但但但但是我二试——”
“星纪,这般人才,你看着如何啊?”姚不闻狠狠地剐了他一眼,示意他乖乖闭嘴,又微笑着看向李正德道,“他少时便很是仰慕你,此行上山便是为着拜在你门下,我瞧着你们也很是有缘。”
李正德还在吸鼻子,他哭得最是难看,好在大部分弟子在他哭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他像是压根没听见姚长老的话,兀自啜泣道:“什、什么大能,这线连着的地方哪儿来的大能?”
不省君神色微变:“你能瞧见万灵丝的模样?”
“这不有眼睛都能吗?”李正德把在场众人噎得无话可说,还在自顾自地说,“这线全牵着天座阁,那上头除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圣女还有谁,哪儿来的大能?”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雾淩峰顶,就连那不知为何赖着没走的珠环少年也神色一变,衡阳公捏着他的玉骨扇,皱着眉扇了两下。
“不可能!”姚不闻惊道,“圣女命数乃天道,若大限将至,必有神谕以传,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得殒了!”
“她身子康健,每月都有我关家大夫亲自查看。”关华悦也面色惨白,却还留有一丝理智,“玄枵——今日天座阁的禁制可有异动?”
庄才摇头:“决计没有,天座阁的禁令封石我是时时带在身上的,若有外人破封而入,我必定能知晓!”
“那——”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却是衡阳公骤然开口道,“几位仙师腾云驾雾的本领惊人,不过一个小山峰,不就几步路的事儿吗?”
衡阳公坐在玉石椅上,那椅子要塞下他浑圆的身子似是有些勉强,他坐得不舒服,屁股左摇右摆的,像是要给这椅子给盘圆了:“有言道眼见为实,这近在咫尺的‘实’,诸位为何不去看?”
他浑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是字字戳中了几位仙师的心肺。几位长老不是不信李正德,也不是不知亲眼所见便能知真假的道理,正相反,他们怕是太清楚这道理了。
清楚得他们几乎不敢去看。
新的圣女尚未诞生,如若叶斐当真殒了,天座莲便也要一起枯萎。
在下一个圣女诞生之前,将不再有神谕。那一只俯瞰整片天地的天眼致盲,压住了三成魔气的莲印破封,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事。
“星纪长老,叶珉何在?”关华悦咬咬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李正德还没哭够,断断续续道:“说、说是踏青去了……”
“什么时候了,他还去踏青!”姚不闻乱发脾气,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玄枵!”
庄才会意,抹了眼泪去召集弟子寻人。
不省君看向了其他几位长老,抬手自腰上的宗主玉牌上拂过,深吸了一口气:“大长老,有劳你去盯着四试,如若天座莲枯萎,那山中的魔物这些考生未必应付得过来。”
姚不闻一怔:“为何不取消?”
“天座莲不再,邪祟横生,仙门现下的人手根本无从应对,广招弟子势在必行,此事由你去办。”不省君看向衡阳公道,”宗内事务繁忙,怕是不便待客,一会儿便有人来带您下山,来日再叙。”
衡阳公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理解。
“星纪,大梁。”不省君御剑起势,“随我去天座阁一探究竟。”
第79章 内奸
姚垣慕和那珠环少年站在台阶旁, 在场的弟子只剩他们两个。姚垣慕没曾想不过慢走了两步,事情就变得这样复杂了。
“你们与我一道去考场。”姚不闻叹了口气道,“宗主的话你也听到了, 如果圣女当真——那便是宗中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了。”
他说着看向了姚垣慕。作为族中长老,姚不闻自然知道这姚垣慕是宗族里买来的苗子,姚家已经近五代没有出过静水境圆满的修士, 这姚垣慕灵力何等了得, 他自然是寄予厚望。
姚垣慕跟那珠环少年跟在姚不闻身后往霁淩峰东面走, 珠环少年落后了一步, 姚垣慕回头看,便见那少年与衡阳公的视线一触即分。
他心里疑窦丛生,三试那天, 他在树洞里便听见了“衡阳公”三个字, 如若那人和传音傀儡说的就是这衡阳公,那什么“法阵”“法器”又是准备这些做什么?
也不知道白先生的信送到了没有。
他们很快抵达了东面的封所。封所是个小竹屋,竹屋外放着金刚葫,上头的封印与香炉上的封印是成对的, 不省君破了香炉上的封,这边的也就自然解封, 内里的邪魔已经放了出来, 此时正在山间与人相斗。
不知是不是他们来的晚了, 周遭的邪魔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时之间竟没听见打斗的声音。
“大长老, 这封印在三个方向都有, 您要怎么顾着所有人?”那珠环少年忽而开口, 神色有些紧张, 似是被眼下的异动吓到了, “我、我们能一直跟着您吗?”
姚不闻摆摆手:“无需恐慌,这山里的邪魔是玄枵长老亲自选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魔物,哪怕天座莲——哪怕多了三成魔气,也翻不了天去,仔细着应对,不会有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春时柳往地上一杵。春时柳霎时向四周伸出藤蔓,那蛇尾一般灵巧的藤蔓在地上蜿蜒,而后斜插进土里,如树根般迅速朝着整个霁淩峰蔓延。
姚垣慕认得这是姚家的泽及群山术,能与土地相融,藤蔓所及的地方便是他灵力能感知的距离。
这术他也学过些皮毛,奈何他与艮字相性极差,一直都学得不太好,眼下见到高人操术,也难免有些激动,兴奋地看过去,却见姚不闻的脸上越发阴沉。
他看人脸色的功夫可比他的泽及群山术强多了,心下立时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道:“大、大长老……怎、怎么了……”
姚不闻并不回答,而是冲春时柳里猛地灌入了更多的灵力。巨啸境的灵力压得这周遭的树木都弯下了枝叶,姚垣慕只觉自己本就沉重的身体越发得重,蹲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不可能。”姚不闻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惊慌,“这怎么可能……山上的禁制为何反了过来?”
“什什什什么意思?”姚垣慕的腿肚子打起抖来。
“每个峰上都各有禁制,以挡邪祟入侵——可这禁制眼下却是反的……”姚不闻脸上的皱纹都在微微颤动,“还有那些子弟们——”
他豁然提起手杖转身疾行,姚垣慕忙踏着小碎步跟上,还要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却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他被姚不闻猛踹一脚,飞出了足有一丈远,撞在树上才眼冒金星地停了下来。
“长、长老?”
姚垣慕茫然地趴在地上,身上涌起了熟悉的疼痛,下意识将自己团成了一团,护住了腹部,缩着脑袋,才慢慢地睁开眼看去——一根细丝悬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线上沾血成了红的,姚不闻的腿上也现了一丝血迹。
那珠环少年不知何时跳到了树上,自两边的耳环里扯出了几缕丝线,绕在十指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唉,一个姓的果然不一样。”珠环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在手里绞着那丝线。只见他每绞一次,他的身量似乎就高了一些,面容也随之变得成熟,待他停下动作,那少年俨然成了个二十出头的成年男子!
“有有有有有、有鬼——”
“妖人!你将那些孩子怎么了!”姚不闻怒喝一声,须发朝天,只见春时柳如闪电般冲着那珠环男子而去,眼看就要得手,那男子却忽然笑着往下倒,自树上径直栽下去。
暴起的藤蔓随即也追着他往下,就快触及他足底的一瞬,却忽而停了下来。
姚垣慕一愣:不是停了下来。
而是顷刻间被砍断了!
姚不闻反应极快,当下叫春时柳霎时脱叶,漫天的树叶飘然落下,却在落到一定高度时忽然成了碎块!
枯叶以残骸描摹出了一张罩在那男子身边的网,那网在他周身十尺的距离成一圆阵,网丝锋利无比,连落叶都能被割成两片。
“卑鄙!”姚不闻咬牙道,“阵法不覆金光,何等下作的行事!”
“唉,你们修仙界的规矩那么多,我哪里能都记得住?”珠环男子玩着手中的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而且打架吗,赢了才重要不是?”
姚不闻沉声道:“你区区一个涛涌境,真是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大长老不是已经领教过了。”
“你那网诡邪至极!”
“不错!”男子闻言一哂,猛然一合掌,“我这千千结心网,每一条丝线都是由五具尸身炼成的,丝线削铁如泥,网阵灵力不入,便是季闲在此,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破了它,大长老,你可有办法?”
姚垣慕在地上听着,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五、五五五五具什么?”
男子扭头冲他笑道:“尸身,灵子的尸身。”
姚垣慕险些翻个白眼晕过去了,好在身上还疼着,一下没能顺利睡过去。
“邪修行事,残忍无度!”
“惭愧,都是师父教得好。”男子微笑道,“这拿人命跟邪神交易的祖宗,还得是你们仙门世家当祖宗,我们不过是拾人牙慧,比不得,比不得。”
姚不闻的脸色霎时难看了起来,可也只此一瞬,下一刻他便转过身去——竟是撒丫子要跑!
姚垣慕刚想出声,便感到自己贴地飞行了起来,他一低头,就见一颗粗壮的藤蔓自地下而出,托着他一路风驰电掣!
“长老!我们这是——”
“点子扎手!”姚不闻干脆利落道,“他敢叫板季闲,老头我哪里搞得定他!先跑了等星纪来,我看看他这破网能不能撑得了星纪一指——”
身后的密林里人影忽现,姚不闻用极其不符合他年纪的矫捷猛地驻足,藤蔓跟着一停,把猝不及防的姚垣慕投石般扔了出去。
姚垣慕又撞了一棵树,从小到大从未这般感恩自己这一身肥膘,若非肉够扎实,这会儿腰早就断了!
他不敢再趴在地上装死,急急忙忙爬起来,却见面前的密林里走出了一群人。那些人他大多眼熟,都是此次赴考的考生!
虽然没什么交情,可姚垣慕眼下跟见了亲奶一样高兴,迈开步子就要上前,却被那藤蔓拽住了脚踝,又在地上摔了一跤。
他摔不出脾气来,摔蒙了也只是发着楞看向姚不闻。只见姚不闻面沉如水,方才那打不赢就求援的松弛悉数间便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恍惚和难以言喻的凝重。
姚垣慕再偏头去看他亲奶们,他们看起来神色如常,却面白如纸,闭口不言,一双双黑漆漆的眼睛都落在姚不闻身上,如纸人点的睛,透不了一点光。
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这哪里有活人的样子!
姚不闻的须发被山间的风吹动,他转过身,看向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上来的男人,半晌道:“操傀是上官家的手段,以百尸蛊养尸皇,遣走肉的邪术,却是柳山盛家的。”
那男子在他们身后站定。
“你姓什么?”
男子微微摇头:“大长老想的太多了,我不姓上官,也不姓盛,这些手段是我从旁人那里学来的。”
姚不闻看着他,似是想从这男子身上瞧出些熟悉的影子。
“大长老觉得我诓你,可我的确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在平罡城里日日闲散度日的懒汉罢了。”那男子叹了口气,手中的丝线急转,那默然站立的尸首暴起,从四面八方提剑涌来,面无表情地朝着姚不闻杀来。
姚不闻口中念诀,春时柳霎时交缠成一个巨大的鸟笼,将他们二人拢在其中,那些寻常的铁剑竟砍不动他的木头。
“你此番是来寻仇的。”姚不闻自笼中道。
男子摇了摇头:“不是。”
姚垣慕蜷在一旁,忽而想起了些事,开口道:“长——”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姚不闻没听他讲,“是你们对圣女下的手吗?”
“圣女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她死了,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好事,至于谁在后面推波助澜——大概又是万般仙众那群搅屎棍,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男子在掌中翻出一条金鱼的形状来,方才还在呆呆地砍着鸟笼的尸身们停了下来,齐齐后退了几步。
“至于我嘛……”他慢慢道,“早就不沉溺过去了。”
他说着将双手平举了起来,闭上了左眼,右眼自丝线所成的金鱼的鱼肚间看过去。
“点。”
随着这声指令,所有的尸身聚在了一起,剑尖相聚,冲着那鸟笼上的一点齐齐刺去!
姚不闻连忙运气相抗,他本想多说些话跟这人拖时间,只要撑到去敲警山音的庄才召齐了弟子,他们人多势众,这临阵磨枪的邪祟和一群尸身傀儡自然不在话下!
谁知这人竟然说话都不妨碍干活儿的!
“长老!”姚垣慕终于忍不住,浑身都是胆儿地喊道,“长老,这也过去太久了!”
姚不闻一愣。
“这里飞去天矩宫哪里需要多久?便是两条腿生跑都该到了,而且从方才开始,为何我们连一只封魔诀里出来的邪祟都没见到!”
那珠环男子闻言挑了挑眉:“本以为你蠢笨不堪,不曾想竟是大智若愚。”
鸟笼已经被钻出了一孔洞来。
姚不闻嘴唇打着颤:“你、你什么意思……”
大智若愚的姚垣慕豁出去了,干脆空口无凭地攀咬长老道:“偏偏是在霁淩峰上,偏偏是负责禁制和警山音的玄枵长老,偏偏是玄枵长老挑的邪魔——大长老,玄枵长老怕是已经叛了啊!”
第80章 诘问
庄才领着他的弟子夏时走出了些许, 而后忽然驻足,对夏时说:“细想来,留衡阳公一人在山上怕是不太妥当, 你回去,守在那人身边,务必要护他周全。”
夏时回忆了一下那位贵人在剑上, 扒拉着他的肩死不肯张眼的模样, 觉得师父言之有理, 应了下来, 转身便往山顶走去。
他听到身后一片安静,没有任何脚步声。等他走出好远,甚至开始怀疑师父是不是走路没声儿的时候, 忽然回过了头, 却见庄才还在原地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了好久。
庄才是个神神叨叨的卜修,平日里做得莫名其妙的事不少,夏时是个心宽的,只当师父又犯了老毛病, 忍不住提醒道:“师父,眼下乃非常之时, 你仔细着些, 不要再动不动便出神入定了。”
庄才似是已经出神入定了, 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点头, 举步下山。
夏时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师父近来怕不是真有点上年纪了。
他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上了山, 待彻底见不到庄才了, 才转过头去操心山顶的贵人。
可当他登顶时, 却见那山顶已经空无一人。
林间传来了阵阵血腥味, 那气味自知不讨人喜欢,便乘着山风,想要逸出密林,归于这广阔的天地之间。谁曾想一头撞上了一层无形的禁制,立马便不动了,僵直着身体落了下来,淤积在这不知何时被浓雾笼罩的山头。
“那是你徒弟?”花儿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那道小疤被叶间的光一照,看起来像一点银粉落在了额角。
庄才双手揣在袖里,沉默着点了点头。
衡阳公站得比较远,他肚围惊人,不站远点藏不住。这会儿慢慢地踱步过来,手里的扇子扇出了残影,已是秋季,可他走两步还是满头大汗,那扇子竟不是拿来彰显身份,而是实打实有用的。
“好大股味儿。”衡阳公耸了耸鼻子,“你这禁制弄得也忒怪,能进不能出,一会儿有别的山头的上来了怎么办?”
“不会。”
“为何?”
“因为我现下要去敲钟,三短四长,是霁淩峰封山不得进人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直接弄个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禁制?”
庄才幽幽看了他一眼:“因为我的灵力不够封两向的。”
一旁的花儿说:“不省君跟李正德都在,还是要小心行事。”
“还小心行事呢。”衡阳公摇摇头,“你们阳关教的有胆儿,连对圣女都敢下手,还把那一众的世家子弟全都做成傀儡,要不是我那外甥属意你们,我死也不跟你们上一条船!”
“圣女可不关我们阳关教的事,况且你上了什么船?”花儿一哂,“墙头草。”
衡阳公不以为然道:“妇人见识,这叫中庸之道。况且朝廷已经配合你们封禁了平罡城,此事过后咱们可就是一条船绳儿上的蚱蜢了。”
“你们官家断尾求生的方法多的是,我们阳关教不过草芥,哪里敢跟你们拴一条绳上?”花儿笑道,“不过这也无妨,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衡阳公闻言也笑,花儿见状笑得更甚,两张笑面之下暗流涌动,只有前面的庄才在闷头走路。他手里拿着一块罗盘,罗盘是黄铜所制,上面却没有指针,只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盘面上滚动。
庄才看着那水滴,领着两人走进了林子深处。
“眼下情况有变,因为圣女的死,我们没能把李正德孤立出来,现下在他身上起阵,我怕会被不省君破去。”花儿见庄才面色凝重,开口道,“不省君闭关前便已是静水境圆满,眼下出关,怕是更接近李正德了。”
庄才摇了摇头:“李正德没有人可以接近,只要让他将天涯咒中的岁虚阵激出来,再来多少个不省君也拦不住。”
“之所以要分开他们,是因为我们很难越过不省君去刺激到李正德。”庄才继续慢慢说,“李正德在雾淩峰上诞生之后,便一直以李家子的身份活着,不省君李稜对他来说如师如长,哪怕起了阵,如果不省君让他破阵,他约莫也是会照做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衡阳公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面上瞧着有些急切,心底却已经打起了算盘,“怎么圣女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呢,怕不是和太子有关系,他早早就遣人上了山,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庄才手中罗盘上的水滴开始变黑,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水滴逐渐蔓延开来,湿润了整个罗盘,接着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珉”字。
那水成的字缓慢地移动,最后停在了罗盘上的离位上。
他猛地抬头,却是看向了天座阁。
“……既然万般仙众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庄才伸手抹去了罗盘上的字,“那便承了他们的好意,交给他们吧。”
//
关华悦摇了摇头,收回了按着叶斐脖颈的手。
“已经断气了。”关华悦说,“圣女不以修道飞升,并没有灵娘的修为,往自己颈子里插簪子,又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来,无论如何都是活不成的。”
天座阁下,不省君和两位长老落在了那形容可怖的遗体旁边。分明知晓绝无生还的可能,关华悦还是伸手去摸了脉,非得摸到了那已然不动的脉搏,才能真正死了心。
李正德已经止住了眼泪,但眼眶还是红着。
他其实没见过几次叶斐,大多数的任务都是通由神使派给他的。对这圣女的了解,他都是从叶珉那里听来的。
“那小子该怎么办啊……”李正德叹了口气,将落在血泊里的簪子拿了起来,用帕子擦了几下,收进了袖子里。
他忽而想起了他被圣女派去长明宗的那一天似乎也是今日这般的初秋。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他领了个那个晦气任务,说什么也不肯去办事儿。
那会儿陈安道都还没上山,叶珉也还只是沉默寡言的小孩儿,天天闷在观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有去看姐姐时比较积极,回来能跟他唠上两句,唠完了又一个人闷着,显得他李正德分外不沉稳。
李正德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样的,好像他从生下来就是个三十啷当岁的人,对小孩儿一点都不了解,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不省君要他收这个徒弟。
但是收都收了,也不能再扔出去。他们就这样在雾淩峰上过着每天就打个招呼的日子,李正德天天脚不沾地四处驱邪除魔,经常是连招呼都打不上,叶珉也更乐意待在季闲那云凌峰上和那徐氏姐弟玩。
他觉得自己跟这孩子约莫没什么感情,季闲估计都比他更熟悉叶珉。
只有那天早上,叶珉拖着他说了很多话。
先是说了自己小时候在家养过的王八,又讲了用他的王八当镇纸的他爹,李正德便笑:“你在家的时候才多小,能记得这个?”
叶珉微怔,随后便垂着脑袋,说这些都是他姐姐告诉他的。
他对自己父母没什么印象,记得这些的的只有他姐姐。
也就在那天,叶斐传达了诛杀他那个用王八镇纸的父亲的神谕。
李正德无从知道那天叶珉是怎么想的,可能什么也没想,毕竟他对那父亲着实陌生。李正德更无从知道那天叶斐是怎么想的,是觉得王八的大仇得报,还是也想着如今日一般,自高楼之上一跃而下,生得痛苦,死得痛快。
他正恍惚着,却忽而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琴音。三人神色剧变,连忙飞身上楼,自敞开的窗口里先后落入房内。
房间里奇异的香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交融出一股腐败的青草味。案上的茶已经凉了,瓷杯上的莲花苍青翠绿,莲心却溅到了滴血,自那脱尘的圣女莲里生出一丝妖异,与琴上染血的指尖似是出自一脉。
叶珉坐在桌边抚琴,连日来的淤塞似是已经随着清风飘散,他思如泉涌,这首挽歌在他指下如泣如诉,唯有曲名还未曾想好。
“叶珉……”李正德近乎呆滞地往前踏了一步,“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珉抬头看了眼李正德,忽然便有了主意。
“叶珉,怎么回事?”关华悦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家人许久不见,聚一聚又有何奇怪。”叶珉轻声回道,手下琴音不歇,“反倒是几位长老,正门不走走窗户,好雅兴。”
“叶珉!少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圣女玉殒,就是从这楼上跳下去的,你若说不明白,可是要被送上司仙台的!”关华悦已觉出了不对,可下面那尸首她勘察过,圣女身上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应当是自尽。
可叶珉这样神色如常地坐在血泊之中焚香抚琴,又怎一个诡异了得?
“有什么不明白的?”叶珉叹了口气,拨弦奏乐的手却越来越快,“我阿姊再难忍受这人间苦痛,自绝于此,我来不及阻拦,只能在此为她抚琴一首,安她魂魄。”
“这曲子的名字我方才想了好久。”他话音一转,看向了呆站在原地的李正德,“师父能给我想一个吗?”
君子剑剑光一闪,不省君的手未动,剑先到——琴音尚绕梁,琴身却已经锵然断开!
断裂的琴弦抽了叶珉的手,顷刻间便留下了一条血痕,但他手上本就有血,一时看着并不明显,他自己也似是没有察觉,反道伸出手曲起两指,叩了叩君子剑的剑身,笑道:“果然是好剑,比师父的那把好多了。”
“叶珉。”不省君冷冷道,“叶家世代生魔升仙,现在的你是哪个?”
“世家的药悉数压在我体内,阳关大道还是独木桥,我似是都走不了。”
“你欲如何?”
“家姐叫我好好活着。”叶珉拿起了手边扇,“我要解药。”
“不行。”
“好。”叶珉干脆地点点头,似是早就知晓这个回答,转而看向关华悦,“屋里血腥气重,这熏香是我新焚的。”
他桃花眼略一弯,带着几分轻佻道:
“大梁长老,你可闻得出来这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