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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驰援

    “三短四长……”姚不闻听着自远方传来的磬声, 怆然道,“玄枵是真的……真的叛了吗?”

    姚垣慕已经急哭了:“大长老!您那鸟笼就要撑不住了,咱先别忙着伤感, 干点正事儿行吗!”

    春时柳生出的藤蔓鸟笼已经被外面那群世家傀儡们凿出了个洞来,他还在不断地催生出新的树芽,可那树芽眼见着越发娇嫩, 姑娘的手都能给它徒手折了, 已是一幅黔驴技穷之相。

    外面那群玩意儿不是纯粹的走肉, 灵力削过去依旧能被那珠环男子用丝线操控, 那男子倒是好收拾,偏偏周身裹着层诡异的网,那网灵力透不过去, 肉身又钻不进去, 一时之间竟真奈何不了他!

    命修可真不行啊,姚垣慕在心底想,日后如果我真拜了山门,说什么也不要学这个。

    “你以为是我不想干正事儿吗!”姚不闻怒道, 胡子都吹直了,“眼下我们出不了山, 庄才又敲了封山音, 老头子我这泽及群山术乃是探测之术, 本就不是与人斗殴用的, 我能怎么办?”

    “那、那您可是巨啸境的高手啊!”姚垣慕道, “那人不过涛涌境, 您怎能奈何不了他呢?”

    “他周身那网诡异至极, 我的灵力根本穿不透!”

    “那、那那那那……”姚垣慕心念急转, 半晌病急乱投医, 想起杨心问教他的取巧之术:“那您、您会不会画符!我灵力充沛,您教我画一个!我来!”

    姚不闻头顶一柄剑挥过,险些削了他的发冠!他连忙抓着姚垣慕一齐蹲下,一口老牙咬得结实:“我自然会画符!可是我身上没有黄纸!”

    姚垣慕对符箓一点研究没有,试探道:“那您随便找个地方画不行吗?我听杨道友说,黄纸只是增幅,并非必要,只要能画出来,隔空画都是行得通的。”

    “杨道友?谁?杨心问?啊呸!那杨心问就是被陈安道带坏了!你真以为人人都是陈安道,咬口血出来说几句话都能成诀!”姚不闻恨铁不成钢,“你若日后能拜在雾淩峰上,切记少跟那群人晃悠!跟他们学还不如自学!”

    姚垣慕心中凄楚:真的还有日后吗?”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好好努力些。

    杨道友好心教他,他却一心念着落选回家,可落选了难道就真能回家了?

    他是被真金白银买进姚家的,是他爹亲口说同意卖的。后娘给爹添了四个,就那点薄田哪里养得起五个娃儿,仙家给的钱是够他们家吃到下辈子的银钱,除了奶,一家人没有一个摇头的。

    他小时候天天饿,进了姚府后便往死里吃。天天都在吃,天天都害怕吃不饱,久而久之成了这幅体态,却依旧改不了那吃了这顿忧心下一顿的毛病,这饭量若是回了家,后娘哪里肯叫他上桌。

    这世上只有恃强凌弱,没听说哪路奇葩挑着强者去欺负的。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却临到死了还没琢磨透。

    “早知道那天就该把那符给……”

    姚垣慕耗子样的小眼睛猛地睁大。

    他蹭得一下跳起来,伸手进袖子里一阵乱抓。姚不闻吓了一跳,以为这娃儿要冲出去和那尸山血海拼了,连忙伸手抓他,谁知姚垣慕从袖中抓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符箓来!

    【这符叫‘阖天’,有帷帐之能。账内可窥账外,账外看不见账内。】

    “大、大大大大大长老!”姚垣慕激动道,“这符箓您看能成吗?”

    姚不闻连忙探头过来,脖子有着不符合他年岁的灵活,看完皱眉道:“这符箓自外看来是个黑色的帷帐,可这整个霁淩峰都被禁制掩在了障眼法之中,哪怕你灵力充沛,也最多能遍及整个霁淩峰,出不了这迷阵的范——住手!你是要把庄才他们引过来吗!”

    只见姚垣慕二指夹符,周身平地生风,衣袍碎发都跟着飘了起来,嘴唇打着抖,浑身灵力磅礴汹涌地往指头灌,那二指一时吃不住这灵力,竟变得青紫,里头的骨头也发出了断声,姚垣慕倒吸一口凉气,颤抖道:“杨道友跟我、跟我说……若能以阖天盖了这整座临渊宗,他便收我做小弟……”

    姚垣慕茫然道:“啊?”

    “我那日不知好歹,今时今日也不知这约定还算不算数。”

    网中男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操控着那些走肉越发狂暴地破开那鸟笼。

    “开!”

    姚垣慕暴喝一声,额角爬满了青筋,浑身憋成了酱紫色,紧接着风云骤变,只见天上纵生一个漆黑的穹顶,如入水的黑墨一样迅速向周围扩散,眨眼间便吞没了霁凌峰,而后半分不停,汹涌似海啸般朝着远处奔腾而去!

    浮图岭的上空生出的阖天帷幕方圆百里都看得一清二楚,山脚的镇民纷纷驻足,纳闷这临渊宗的入门山考怎得弄出这样大的阵仗?

    陈安道一只手抱着“一日千里兔”,一只手持乌木杖,看着这遮天蔽日的阖天,眉头紧锁,念了道疾行诀,从山门口拾阶而上;天座阁里忽然暗了下来,关华悦拎着香炉盖的手一抖,四人齐齐看向了窗外;庄才一行人猛地驻足,暗道不好;还在山顶徘徊的夏时震惊地看着天空,连忙低头掐算,纳闷道:“今个儿怎么会有日食?”

    可那阖天仅仅起了一瞬,随即便如泡沫般消散在晴天之下。

    姚垣慕脱力倒地,浑身剧痛,尤其是捏符的两指,里头的骨头都像是碎了。

    他无比后悔方才为了耍帅非要二指捏,两只手一起抓着分摊一下这灵力可能就不至于这样了。

    “好小子!”姚不闻喜道,“不愧是我姚家人!这下可好,有此等异动,不省君他们必定有所察觉,我们只需——”

    一只狼爪自鸟笼破开的口子外突入,爪间魔气凝如实体,竟在瞬息间腐蚀了春时柳所成的藤蔓,直取姚垣慕的咽喉,姚不闻连忙从侧面一掌荡开那狼爪,再借草木拖着姚垣慕后退,踝下却忽然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去,一条蛇从地底里钻出,正死死地咬着他的脚踝!

    珠环男子掌中丝线再变,已是网出了一条长蛇的形状,他身后不知何时聚起了一批魔物,个个青眼红爪,面露凶光,由着他丝线变换的指挥向前,以破竹之势攻陷了春时柳的屏障。

    “坏了坏了,玄枵长老选来考校弟子的这些魔物果然有问题!”姚垣慕疼得倒抽气,他一动不动,光是让身下的草木托着走都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玄枵……何仇何怨!”

    姚不闻捶胸顿足,灵台间山石乍现。

    他与玄枵共事数十年,一直觉得那是个没城府的傻小子,出身小门小户,除却在卜挂上确实有些天赋,着实是叫人看不起的。

    春时柳整个地钻进了土中,刹那间搅动着周遭的山土震荡,石裂树摇,松落的泥土压着那些矮小些的魔物往下滚,可堕化之物何其凶邪,顷刻间便又冲了上来。

    珠环男子手中丝线不停,兔、狼、蛇、虎……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在他指尖闪现,成群结队的魔兽便如训练有素的畜生不计生死地涌上,鸟笼已毁,操持的走肉亦提剑围剿,人兽难分的杀阵之中,姚不闻灵台间的山石愈发黯淡,顶冠歪斜着将落未落。

    他想起那日与庄才季闲同赴阴山除祟。

    阴山以北,灵气薄弱,没有世家久居,又八方不通,人迹罕至,久而久之便养出了大魔来。

    他们到时,便见十万枯骨悬挂树梢,乱盘改命,连方位吉凶都与周遭隔断,已是半步岁虚,若非天座莲降下神谕,后果不堪设想。

    因着命盘已乱,需要人来重新将其拨正,姚不闻和庄才一个命修一个卜修难得出山,与季闲共赴阴山。

    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人间。

    十几万的尸骸捆在树梢之上,血肉精气都被吸食殆尽,连一丝血腥气都闻不到,远看那累累白骨,如落雪覆山岗,梨花一夜漫山开。

    “我本以为三元醮已是至阴地府。”姚不闻捧着枯骨哑声道,“可这世间妖邪不尽,哪里又不是地狱?”

    季闲不语,彼时他元神剑形已成,此间魔气再难侵染他神魂。

    “很快就会没事了。”庄才一边埋头推算此地灵脉的方位,一边红着眼落泪道:“待这次三元醮成,必不会再有这等惨剧!”

    他看向庄才,此子佝偻如瘦猴,满脸苦相,举手投足都不见半分仙风道骨,他平日看着都觉得跌了临渊宗的份。唯有那跪俯在皑皑白骨之上,拨盘破阵,似要为这天下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叫他记了许久。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姚不闻的春时柳自土间一横,山开地裂,一道天堑自峰中乍起,数十走肉魔物堕入其中,珠环男子面色一动,手间不停,冷笑道:“泽及群山,山神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此间早无神祇,你个地老儿又能如何!”

    “泽及民者即为神!”姚不闻喉中一阵咸腥,“仙家尊荣,岂容你妄口巴舌!”

    “你们泽及百姓登了仙位。”只听一声鸟鸣如长虹贯日,珠环男子手中已成飞鸟绳形,一只翼展数十尺的巨鸟从天而降,“那你们杀人无数,怎么却不用下地狱!”

    春时柳已露出枯相,姚不闻奋力在头顶合盖以抵挡那猛禽的俯冲,却摇晃着跌坐在地,自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方才那蛇吻带毒,半合的树冠立时散开!

    “大长老——”

    姚垣慕撕心裂肺的呐喊戛然而止。

    巨大诡异的鸟首已然落下。

    只见一抹红色身影踏着那半合的树冠登高凌天,紧接着一剑贯入那巨鸟喉下,借力荡上了它的背,再拔剑起势,冲着鸟颈上奋力横砍,一时血柱冲天,两翼骤降。

    那人却半分不停,接着鸟身的高度再度踏高,凌空翻滚,旋成了一把红色的锋刃,口中念剑诀,控出了十三道剑意,三道定住了冲着脱力的姚不闻而去的走肉,三道在姚垣慕周身盘旋,穿刺前赴后继的魔兽,自己和剩下七道剑意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珠环男子!

    “杨道友!”姚垣慕的叫声情真意切,地动山摇:“大哥!”

    第82章 以身破局

    姚垣慕的亲大哥头也不回, 冷冷道:“少给我乱攀关系。”

    姚垣慕被骂回了魂,忙道:“杨道友!这人周身的网不是凡品!别碰!”

    他话音刚落,便见杨心问的剑意撞上了那千千结心网, 立马便散了,杨心问连忙一个拧身,用剑在背后一挡, 止住了攻势, 掠到了一旁的树枝上。

    那珠环男子似是一个照面便看出了他的深浅, 神色晦明不定, 半晌笑道:“这位小弟子,封山音都响了,你怎么还上山来?”

    杨心问没睬这人。他现在心情奇差, 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了阖天后就跑到这里来了。

    姚垣慕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杨心问侧身躲过朝他扑来的三个走肉, 顺手截了他们手里的剑,扔到了姚垣慕身前:“这群人傀没了剑成不了事,你把剑处理了。”

    姚垣慕刚刚才把灵力耗尽,想再把这些剑给震断肯定是不成的, 立马就用剑刨起土来。他浑身乏力,手更是疼得要命, 可半分不敢懈怠。

    “真当你们撑得到来援?你那巨啸境的长老都已经躺下了。”珠环男子冷笑道, “我此行只是为了截住姚不闻, 你们听话些, 把那老头给我, 我放你们下山。”

    杨心问微微皱了眉, 没回答。

    “杨道友!别信他的, 这人阴险奸诈至极, 和玄枵长老里应外合杀了圣女, 调走了宗主他们!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把人交了他肯定会杀了我们!”姚垣慕难得说那么顺畅地说一长串话,杨心问都微微侧目瞧了他一眼。

    “你觉得我骗你们?”珠环男子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拨弄着手中的线,“我连姚不闻都拿下了,杀你们难道还需要耍诡计?”

    姚垣慕闻言心里一阵慌乱,他知道杨心问跟姚不闻有仇,眼下便是见死不救也合情合理,可大长老刚刚才救过自己,自己能跟着这么跑吗?

    跑了,自己跟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不跑,留下来给长老陪葬吗?

    他惶惶地看向杨心问,却见杨心问挽剑一退,神色平静道:“说得有些道理。”

    姚垣慕一怔,随即咬咬牙,痛下决心道:“杨道友你先走,我——”

    “你虽然自己修为不怎么样。”杨心问压根没留意到姚垣慕在说话,歪着脑袋看向那珠环男子,“但既然能拿下姚老头,杀我不比废这几句话容易?”

    珠环男子面色微变。

    “你对姚垣慕倒是没留手,我一来却说要放了我们?”杨心问顿了顿,他空洞的眼里映着那珠环男子露了破绽的神色,半晌笃定道,“你认得我。”

    杨心问微微一笑,骤然提剑前刺,剑气如巨浪滔天,瞬间荡开一圈人傀。

    “这可有意思了,我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总能引得你们这种大人物注意?”

    眼见人傀人剑分开,姚垣慕一咕噜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了那人堆里,趁着他们还没爬起来,手疾眼快地捡了一圈剑,一个人傀转头便要咬他,叫他瞧见了,立马一脚蹬过去,在杨心问的剑意护卫之下连滚带爬地奔了回来。

    珠环男子一点眼神没分给他,而是死死地盯着杨心问。他面沉如水,下巴和上唇竟生出了些许错位,杨心问比划着俯瞰第四式——横眉,冲着珠环男子周身盘踞的魔兽而去。此招剑成矛式,先刺后挑,再接回身□□,杨心问见□□不中,并不停步,竟是接上了三下踏步,轻巧地翻上了那魔兽冲他扫来的巨尾,径直冲着那男子冲去!

    “杨道友不行!他那网削铁如泥!”

    那男子当下急退两步,杨心问从他周身擦过,略略偏头,发梢被那网削去了一截。

    杨心问甩过了被削齐的长发,眯眼道:“真有这么怕我死?”

    珠环男子咬牙,齿间和下颌竟已经生生裂了开来!随着那下颌错位,他却忽然咧开了个笑来,笑得花枝乱颤,两只眼球突了出来,像是随时都能被笑得掉出来。

    “小子,要是换花儿姐跟牛存来,可能还真要被你架住了!”珠环男子的吐字随着他的下巴生裂而模糊起来,“可我阿寅最看不得你们这些仙狗得意!”

    姚垣慕一边悚然地看着这一幕,一边埋着那些走肉的佩剑。

    眼下已有差不多一半的走肉身上没有了剑。寻常的走肉哪怕没有剑也有一身魔气可用,可这些走肉却不知为何不见魔气,失了佩剑之后便开始用他们修剪整齐的指甲来企图伤人,哪怕是脱力的姚垣慕也能与之一战。

    他的眼睛轱辘了一圈,发现没了走肉配合的情况下,那些魔兽组成的包围网并不严实,只是胜在有人指挥。

    如果有办法让那珠环男子分神,他们或许真能跑得出去。

    问题是怎么让那人分神呢?

    姚垣慕浑身的肥膘都开始想办法。

    那网灵力进不去,对实体又锋利无比。

    拿不注灵力的剑刺进去呢?

    可那网寻常不可视,连孔有多大都不清楚,剑真能捅进去吗?

    姚垣慕觉得自己毕生所学在此一役,奈何他毕生所学也没有三瓜两枣的,除了刨坑埋剑以外,便只能在心底默默出点馊主意。

    而在他不远处的杨心问已经被七只魔物包围,打头阵的那条蛇头呈三角,尾巴尖细,一张口便是两根长牙,想来成魔之前也是个盘踞一地的魔头。

    “又是花又是牛的,你们阳关教里头倒是热闹。”

    珠环男子听到“阳关教”后神色一凛:“你倒是机灵。”

    “不机灵,我拢共就知道两个邪教,诈你一下而已。”杨心问翻身齐断那蛇头,蛇头落地竟还不死,跳起来要咬他,杨心问左手一抓,狠狠地把那头捏成了烂泥,横撒到那朝他冲来的狮子眼上,趁它失明的瞬间提剑割喉。

    谁知背上却一阵剧痛——一头豹子竟藏在树上,此时才扑下来咬住了他的背,眼看着要咬断他的脊骨,杨心问竟顶着那剧痛,将剑咬进嘴里,猛地回过头来,剑身便砍进了豹子的脖子里!

    那豹子连忙松口,杨心问不给它活路,松口让剑落在了自己手心,从后抡起把它一劈两半,势头不断,抡了个完整的圆,将面前送上来的狮子也一同斩了。

    一片血雨在他周身降下,他的外衣本就被他自尽时喷出来的血给染得通红,眼下更是没一点干净地儿了。

    他喘着粗气,几个翻身落回了姚垣慕旁边,靠在了树上,不着痕迹地用左手提着剑。

    杨心问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

    那豹子方才那一下咬到了他的脊骨。

    用灵力杀死的魔物不会复生,但剩下的还是很多,要让他一个兴浪境的剑修挑战巨啸境没打过的邪修,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心问深吸了一口气,却没觉得半分恐惧苍凉。

    也是,他毕竟死不了。

    他咬着剑柄,单手脱了血红的外衣,斜眼看向还在那跟没有剑的人傀斗智斗勇的姚垣慕。

    这珠环男看起来是个会杀红眼的性子,连自己这个心魄他都敢杀,必然不会放了姚垣慕。他那日对姚垣慕说,这阖天阵若开,他便帮他一把。

    姚垣慕运气不错,杨心问心想,在他最想死的时候给他寻了件找死的事。

    “东南角。”杨心问甩了甩剑上的血,偏头对姚垣慕说,“一会儿你盯着那剑意,它领着你往那飞,你便带着那姚老头一起冲。”

    姚垣慕闻言一愣:“你、你呢?”

    杨心问懒得跟他来来回回“你先走”“我殿后”地废话,说到底他也不是为了姚垣慕,主要是他自己想试试。

    试试自己到底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杀了你,我对不起花儿姐。”那珠环男子似闲庭散步般朝着他们走近,“可我就是见不得你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所以对不住便对不住吧。”

    杨心问站直了些,他现在不太能保持平衡,右边总是空落落的。

    “阳关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杨心问也不惧,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漫不经心地问道,“还跟万般仙众联起手来了。”

    “万般仙众可不跟人联手,他们就是一群疯子。”

    “那是谁杀的圣女?”

    “自然是那群疯狗乱咬人。”

    俯瞰二十四式中,没有一式是可以在右臂不动的情况下完成的,那是入门的招式,最重平衡和统一。

    杨心问闭眼,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日在桥头看见的季闲的招式。

    他没有伞,只有这把剑。

    所幸他要的不是赢。

    丝线骤然绷紧!

    杨心问的身形忽而消失,地上只余几根断草轻飘,尚未落地,杨心问便已经用剑鞘钩住了一只秃鹫的脖子,回身一荡,踹开了另一只飞鹰的脑袋,同时转动了剑柄,调整方向抹了那秃鹫的脖子,随即踩着秃鹫未落的身体,朝天再送出一剑,捅死了飞鹰。

    双鸟齐落,正在那珠环男子的头顶,杨心问的身影被秃鹫庞大的身形遮挡着,珠环男子躲也不躲,径直站在那,紧接着那秃鹫的尸体瞬间成了七零八碎的残块,血雨浇头盖下,珠环男子下意识拿手一挡,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闪过。

    杨心问竟是扔出了自己的剑,叫那剑追在尸块后面自孔洞里钻了进来!

    姚垣慕一怔——是了,尸体在被切碎的一瞬间可以描摹出了那千千结心网的形状!

    他周身剑意一动,随即便朝着东南面如流火般飞去,姚垣慕不敢耽搁,立马背着姚不闻狂奔。姚不闻似是被这动静弄醒了,模模糊糊间睁开了眼,气若游丝道:“正德……正德他们来了吗……”

    “没有!但是杨道友来了!”

    “杨……心问?”

    “没错!”姚垣慕激动道,“就是我大——”

    “叮——”

    一声清脆的剑鸣自身后响起,姚垣慕转过了头。

    剑断了。

    并非一刀两断,那剑还未停下前进的势头,剑身却被一寸一寸地绞断。

    那网竟并非静止,每条线,每个结,竟是每时每刻地在高速转动着!

    这样的速度下,那渔网大的孔洞根本算不上破绽!

    可在剑之后的杨心问却半步不停,依旧朝着这网飞身而来!

    “道友!”

    姚垣慕尖叫着,仿佛那一瞬要被割成了千百个碎块的人是他,可他的惨叫唤不住如投林飞鸟般冲向那网的杨心问。

    他隐约看见了杨心问脸上近乎疯狂的笑意,但也只看到了一瞬,下一刻,千百条丝线割碎了那估计还没他姚垣慕一半重的瘦小的身影。

    他甚至没能听见一声惨叫。

    血雾弥漫。

    早就已经被血污染尽的山林里,再多一个人的血或者再少一个人的血,似乎都并不值一提。可姚垣慕已经被血腥冲的麻木的鼻子,却像是忽而闻到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味道,叫他双腿猛地一软,连带着背上的姚不闻也重重摔了下去。

    “……道友……杨道友……”

    杨心问的血块在网里跌落,珠环男子拧了拧眉,转过头对姚垣慕说:“唉,都怪你,害得我把心魄给杀了。”

    姚垣慕茫然地抬起头。

    “你瞧瞧你,好端端的弄那么大阵仗做什么?本来要死的只有你们,现在搭进来一个心魄,花儿姐都不知会怎么骂我。”

    珠环男子操着手中的线,朝着姚垣慕一步步走来。

    只见姚垣慕脸上的茫然逐渐变成惊惧,他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惊悚的一幕,两眼几乎要翻出眼白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着,甚至把长老丢在一旁给忘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他结巴着,胸口供不上气,“你到底是……是是是是什么?”

    “我?”珠环男子的脸早就七零八碎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了根针,穿了手中的线,开始在脸上缝补起来,“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人,活人。只是被人从平罡城里捡起来的时候,脸烂了,肠子跟胃都烂了,所以用了点别的替代,算人也行,算傀儡也差不多——这些小弟子也是这样,如何,我手艺不错吧。”

    “你别过来……”姚垣慕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吓破了胆样的嚷嚷,“鬼……鬼……”

    “我可不是鬼。”那珠环男子说着,从姚垣慕缴了的那批剑里提溜出了一把,对准了姚不闻。

    “在你们面前,我怎敢自称——”

    珠环男子一顿,他忽而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略略低头看去,却是一只手夹着剑身的碎片,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背上一沉。

    “你到底是什么?”地上那小胖子颤抖着双唇,看向了自己——或许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那个人。

    已经被切得粉碎,却不知何时又聚成了人形的心魄跳到了他的背后,割开了他的喉咙,随即是他手上的线,再接下来是心脏。

    他像是夜里走在山岗上的人,不知何时背起了一个尸鬼,那鬼浑身赤裸,双腿绞着他的腰背,一手勒着他的脖子,尖锐的齿爪要了他的命,唯有颈边的呼吸欺骗着他,叫他觉得这还是个活人的小孩儿。

    “哈哈。”

    这笑声已无法再从他裂开的喉管中发出,可珠环男子还是自敞开的胸膛里震颤出了一丝笑意。

    他是对的。

    这仙门早就已经邪祟横生。

    跟他们没什么两样。

    魔兽和人傀在顷刻间停了下来,他们身上缝补的丝线化为粉尘消散,一具具倒了下来。

    杨心问松开手,跳开了几步。那网眨眼间便彻底消失,珠环男子在地上了无生息,杨心问随即捡起了自己刚才脱下的血色外袍,重新穿上。

    “好饿。”

    想那堕化之力重塑肉身也不是做白功。杨心问只觉得自己一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面前被他吓得魂不附体的姚垣慕面前,他竟觉出了这肥头大耳的东西肉质鲜美,看得他口中生津。

    “你问我我是什么东西?”杨心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小猪仔,“我还想知道呢。”

    姚垣慕尖叫着往后爬。

    杨心问没追上去,他近来很讨厌听见尖叫声,因为他的梦里时时萦绕着这玩意儿,姚垣慕脸上那副吓破胆的样子他也讨厌,倒不是觉得狗咬吕洞宾,只是这脸也是他梦里见到的蠢样。

    人人都这般害怕,人人都这般惊惧。

    可这些人分明是能死的,怎么不找把刀自尽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嫌弃地抽了那珠环男子身上的腰带往自己的身上系。才杀了个活人——至少自称是活人,他竟一时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饿。

    肚子好饿。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这副样子要去哪儿怕是都不好走,要是跟师兄学了那个什么仿影藏身术就好了。

    或者自投罗网一番,让李正德这什么天下第一来剐两刀,瞧瞧能不能——

    日已西沉,晚风荡开了些许浊气。

    杨心问正可惜着这“酒池肉林”里全是魔物不是人,没东西给他下嘴时,却忽而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

    他愕然地抬头,便见一只长得壮实魁梧的兔子朝着他奔来,黑毛红眼,乍看像只黑犬,长得跟魔兽是一卦的,若非杨心问现下饿得没力气,已经要一脚踹过去了。

    香味是兔子身上的,却又是兔子从别处带过来的。

    杨心问心尖一颤,抬眼看向那兔子奔来的方向。

    隔着这满地的尸骸,他和那一手拄着乌木杖,一手提着灯笼的身影四目相对。

    杨心问在夜间也能视物,此时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那人穿着白衫,却又披着与往日不同的黑氅,如一缕袅袅升起的轻烟,被沉沉雾霭压了下来,扣在这肮脏不堪的人世,叫衣角染上了血色。

    似是匆匆而来,此时气还没有喘顺,却已踏过累累尸骸,追在兔子身后向杨心问奔来。

    杨心问的脑子一时空了。

    第83章 何相逢

    他真有出息, 一时间竟然还舍得跑……

    自己方才被切成臊子还能拼回来的样子让他看见了吗?

    自然是看见了,太阳刚落下去,他又提着灯笼, 人不瞎。

    看见了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杨心问方才被分尸的心脏这下又快跳了出来,他的本能勾着他朝着骨血前进,可更强而有力的胆怯却吓得他转身就跑。

    他连自己在怕什么都没想明白, 两条腿就已经倒腾了起来, 只是肚子饿得他发虚, 倒腾得不够快, 还险些被姚不闻那个缺德玩意儿搞出来的树根给绊倒。

    踉跄了一下,便听身后厉喝道:“杨心问!”

    杨心问哪敢回头,连滚带爬地跑着。

    他饿得发飘, 这一路还全是姚老头弄得地陷;身后那累累魔骨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可陈安道贴着疾行符,那柩铃里灵力也尚且充沛,追他竟是追得毫不费力。

    天老爷,杨心问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跑不赢陈安道!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追上时, 却听身后一道喊劈叉的尖声喝道:“杨道友,快跑!”

    杨心问回头一看, 却是那姚垣慕跟个球样的滚了出来, 猛地拦在了陈安道身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刚刚刚刚刚那一幕……比较、比较有争议——”姚垣慕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仅拦了路, 还伸手攥住了这位不知名道友的小臂, 就地一坐, 利用体重优势拉住了陈安道, “但是杨道友真的是个好人!你你你你你你别杀他——”

    陈安道不知此人是谁, 也不防他忽然这么一抓, 想要抽符出来,手臂却被这人给制住了,只能咬牙喊道:“杨心问你给我站住!”

    杨心问决计不会站住的。他被切碎又组起来的模样已经被陈安道看见了,陈安道约莫不会杀了他,可陈安道究竟会怎么看他,杨心问这会儿胆小如鼠,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而且那骨血的气味直冲他脑门,真站住了,他怕自己囫囵把陈安道整个人给吞了。

    “杨心问!你——咳——咳咳……”

    眼见着拉开了些距离,陈安道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姚垣慕一怔。这位不知名的道友刚一出现,敢跟长老动手的杨心问就跟耗子见了猫样的抱头鼠窜,想来此人功力深不可测,自己悍然跳出来拦人,乃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意。

    没曾想这人不仅没能三两下砍了自己,反倒当真被他拖住了,不仅拖住了,眼下这人还偏头咳了起来。

    这咳声极深,气却接不上来,像是有口瘀血滞在心肺之中,只有微弱的气息自那瘀血旁穿过。

    “好机会!”虽然不知此人为何看着这般虚弱,但姚垣慕面露喜色,回头对杨心问道,“杨道友,这里交给我,你快——”

    他回过头,却见那刚才还在手脚并用地跑路的杨心问竟是停了下来,皱紧了眉头看向那文弱的道友。

    “……师兄。”杨心问沉声道,“你别拿这套诓我。”

    师兄!

    姚垣慕心下一惊,他在雾淩峰上那几天自然听说过陈安道的大名——星纪长老一提此人便面露戚戚;白大夫张口陈安道闭口陈安道;叶公子每每感慨若是二师弟在此自己何必这般操碎了心;杨道友口中的师兄更是拳打不省君,脚踢大长老的绝世高手。

    他心中已有了身高八尺,三头六臂的高人画像,一时间跟这咳得气若游丝的兄弟不是很能匹配得上。

    “你……你跑呀……”陈安道深喘着,拎着灯笼的腕子都在抖,“仔细着别让我逮到……”

    姚垣慕觉得他说得对,转头附和:“杨道友,快跑吧。”

    可杨心问就跟被那咳嗽声钉在了原地样的,表情越发阴沉,愣是没动一下。

    他很快被兔子追上了,那壮实的兔子跳到了他的肩上,抖着耳朵还想往他头上跳。

    “师兄这身我以前没见过。”杨心问把兔子拎回了地上,抿了抿唇,“乌鸦黑袍……是家主袍吗?”

    陈安道又咳了起来,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三元醮的秘密在家主间传承。

    杨心问别过了脸道:“那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不安全。”

    陈安道挣了挣被姚垣慕抓着的小臂,有气无力道:“让开。”

    姚垣慕的脸在灯笼微黄的光下跟个太阳似的,正气凌然道:“不行!”

    杨心问斜眼看过去:“让开。”

    姚垣慕立马给自己盘圆了退下,去瞧那大长老的伤势如何。

    大长老在蛇毒里又昏迷了过去。陈安道看着周遭,轻轻叹了口气,割了手指在那剑坑上画了一道蕴灵诀,数十把剑骤然腾起,在下弦位汇成了剑阵,土地山林间的灵气应招而来,自地底弥漫,将地上的人傀和长老包裹其中,蕴养他们的伤势。

    整片山林泛起幽蓝的光。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半晌没头没尾说:“我只杀了几只魔物。”

    陈安道落好了阵,看了眼杨心问,口中忽而念了句什么,随后骤然朝着他这边疾行而来。

    杨心问立马后退:“说了叫你别过来!你手还破了,味儿都快给我熏晕了你知不知道!”

    本以为他们在那沉默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谁曾想陈安道这么不讲武德,方才还一幅“我们好好说话”的气氛,转眼间又要来逮他!

    杨心问忙看向姚垣慕——这龟孙儿看着那剑阵眼都直了,压根没想到再来支援!

    杨心问虚的就差左脚拌右脚,没跑两步就让捏着疾行符的陈安道追上,乌木杖落地,陈安道死死地攥着了他的手腕。

    好死不死,还是破了的那只手抓着的!

    “师兄……”杨心问咬着牙,“你听不听得懂人话!”

    陈安道似是铁了心找死,平静道:“你说,我听。”

    “我叫你离我远点!”杨心问猛地伸手把陈安道反推到树上,单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凑到陈安道颈边,恨声道,“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不会成魔?你有这自信我可没有,我现在就想把你的脖子咬断!”

    陈安道一手还提着灯笼,被他压压得轻喘了一声。

    蕴灵诀幽蓝的光如漫山遍野的萤草,灯笼里透出的火红却将他们二人拢着,似网在一片鎏金之中。

    而魔物倒插在树枝上的尸身却不干净,不知是哪个脏器被刺穿了,正汩汩地流出血来,有一滴顺着叶片落下,就要落在陈安道肩上。

    杨心问余光瞥见,正要把人挪开些,却忽然感到自己被人轻轻一揽,不由地向前一步,却是被陈安道抱进了怀里。

    “你想咬就咬。”陈安道的气息和味道萦绕在杨心问的鼻尖,“我几时不准你咬了?”

    第一滴魔物的血滴了下来,打在了那黑氅背后的明月之上。

    杨心问身上的血腥恶臭被悉数揽进了那苦药香里,而下一刻树上的魔尸血崩,他们二人悉数被浇了个兜头,却没有一人想着稍微避一避。

    “说得好听。”杨心问不知怎的卸了力,腿软,再跑不动了。

    “我将你咬死了怎么办?”他的声音闷在陈安道怀里,“我控制不住。”

    陈安道温声道:“那你便将我吃干净些,尸骨都不要留。”

    “你少诓我。”杨心问说,“你分明是想叫李正德吃了你。”

    “我生下来便是要叫师父给吃了的。”陈安道并不问他是自哪里知晓这些的,只是在他头顶轻声道,“可如若有的选,我想选你。”

    此间隐秘有如这尸林间没了声息的魔物,亦如那与漫天星辰相映的灵阵。

    杨心问赖在这怀抱里,饥肠辘辘得脑子都不清醒,只知道眼下若是从了这饥饿,便再没有这怀抱,他不舍得,只呆愣地站在那儿。

    忽而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是带着他喜欢的味道,杨心问略一抬头,才发现那是陈安道的眼泪。

    他还从没有见过陈安道哭。

    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滴滴分明的泪水,眼边和鼻尖已是一片通红。杨心问见着那双朦胧的泪眼深深地望着自己,唯有那哭声还是压抑着,像是怕吓到了谁那样小心。

    杨心问松开了装模作样压着陈安道颈子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我还没下嘴呢,你怎么就已经哭上了?”

    是了,陈安道比他也不过大了两岁,那惊天的秘密砸下来,师兄怕是比自己还难过。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慰知晓了自己命数的陈安道,便感到自己的脸叫人捧了起来。

    陈安道不知何时松了那灯笼,双手捧着他脏兮兮的脸,泣不成声地道:“方才你疼不疼?”

    血水与眼泪一同拍打在青草地上,万钧的痛楚似乎都比不过这一句话。

    杨心问眼眶猛地一红,强笑道:“疼什么,一瞬间便过去了,就是有点心疼那件衣服。”

    陈安道的眼泪一滴滴流出来,落在了杨心问脸上,又再度蜿蜒而下,竟一时分不出究竟是谁在落泪。

    “撒谎。”陈安道捧着他脸的指尖都在发抖,“你撒谎…”

    灯笼的火光与萤光相交,夜风摇曳着火光,亦吹拂着地底深处而来的灵气,那两色自尸林中来,朝着天际而去,在苍凉里无声地荡出相依为命的温度来。

    杨心问以为自己的心当真如那无首猴所言,质如顽石,无血无泪。

    可被陈安道这样视若珍宝地捧着,他却觉得那顽石开裂,露出了里头鲜血淋淋的碎肉来,疼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抽。

    “……疼。”

    杨心问再撑不住,那没完没了的梦魇,那望之不尽的算计,那没有尽头的苦痛被陈安道一句问话给撬了开来,泄洪般洪涌而出。

    “师兄……我快疼死了……那线跟刀子样的……比砍头还疼……聚起来的时候也疼,没完没了得疼……”

    他像个三岁的孩子那样紧紧抱着陈安道痛哭,陈安道的眼泪亦如决堤。

    那交缠得已再分割不开的命数压得他们一夜间长大,敲碎了两具年幼的身躯,将他们的断骨碎肉拌在了一起,却不曾想那早该没了声息的残骸里,竟兀自生出了两颗长在一处的人心来。

    他们的嘴里能尝到咸腥,那是谁的眼泪,却已经分不清了。

    风过群山,林间叶动似野兽的嚎哭。当那风止树息,过境的悲痛吹起了灰烬里的一点火。

    “师兄啊……”

    杨心问血衣飘飘,他仰着头,吸了吸鼻子,愈发紧搂着陈安道的腰身。

    此时此刻他竟忽而生出了种勇气,什么烂世道,什么破人间,什么仙啊凡的干他屁事,他不要当祭品,也不允许陈安道当祭品,旁人遭的孽凭什么算在他们头上。

    现在还来得及,杨心问听着陈安道的心跳声,他们还活着,还有一双完整的腿,可以去往远方。

    “师兄。”他发丝上凝了血块,却还是叫夜风吹得如旌旗烈烈,“我带你走好不好?”

    陈安道一怔,随即却含泪笑道:“你要带我去哪?”

    荧光点亮了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似乎只要一点希望便能再生出热烈的火来。

    他许久不曾做过一场美梦,可那咫尺的梦眼下却在他胸膛里闪烁。

    “去哪里都行,我会的很多。”杨心问自知荒谬,一双手用了死劲儿,像是担心陈安道被吓得推开他,“我可以给人算命,给人搬货,哪怕去收破烂也一定养得起你。师兄,明早我们便走,你信我,我带你逃。”

    “明早?”

    杨心问点点头,他感到陈安道的发带拂过他的脸颊,他自那微弱的光里听见了眼泪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可是日出还有这样久。”陈安道俯下了身,冰凉的额头与他的额头轻轻碰到了一处:“为什么不现在就带我走?”

    第84章 梦中讯

    日出还有好久。

    分明知道陈安道是哄自己的, 杨心问依旧不可自抑地雀跃着。

    他的心已经随着这句话飘远,落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

    那小镇里有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在邻里之间并不惹眼, 院子里养着群鸡鸭,屋子里有一副干净的桌椅,房间里有两张床, 若是捡破烂的生意确实不景气, 一张床也是可以的, 他不打呼, 他们可以睡在一起。

    每天早上他出门赚些银钱,师兄便在家里看书写字。待到了日中,他打杂打得赚够了钱, 便去买些吃食和药回来, 晌午过后便不出去了,他不想离开师兄太久。

    一日十二个时辰,他们能有八个时辰在一处。不会有人惦记着他们,他要想办法摆脱那些该死的噩梦, 师兄的灵脉也得养回来。

    他们闲散着偶尔修修仙,能成成不成就算, 寻常人的一辈子和修士的一辈子都不过一辈子。

    只要他们能在一处活, 在一处死, 其实就没多少分别。

    师兄怕冷, 他得找个暖和些的地方。

    南地, 南地有什么好居所呢?

    杨心问的思绪如飞远的飘絮, 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无处可依, 却又轻巧地随风越过了远山高城, 抵达那尚且不明的将来。他无比的沉静, 那沉静并非之前已然死寂的念想,而是他在这依偎之间寻到的安宁。

    他要带陈安道走。

    哪怕现在的他们哪里也去不了,无首猴在他的梦里如影随形,陈安道不会真的丢下万人开坛的血阵与他离开。

    杨心问微微仰起头,鼻尖与陈安道的鼻尖碰到了一起,嘴唇上能感到尚且鲜活的吐息。

    “可总有一天我要摆平这一切。”杨心问心想,“然后带他离开。”

    他已经答应我了。

    那便决计不能再反悔。

    萤光幽幽,星光点点。

    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踮起脚,掀开了陈安道覆在颈上的衣物,唇齿靠了上去。

    他能感到齿下的皮肉微微紧绷了起来,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害怕。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陈安道的后颈,轻轻摩挲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安抚里却又带着些压迫的动作,又收了锐齿,只用嘴唇抿着那块绸缎样的皮肤。

    “这是做什么?”陈安道不免觉得好笑,这人上次发酒疯的模样他还记着,现下这磨磨蹭蹭的倒是稀罕,“品茗都不如你这步骤多。”

    杨心问说:“越紧张越疼,我想叫你放松些。”

    “没多疼。”陈安道说,“你咬就是了。”

    杨心问没好气道:“绷得太紧,咬不进去。”

    “你这口尖牙,我便是练了金刚铁布衫你都咬得动。”陈安道只觉得自己面前这毛茸茸的脑袋动来动去的,有意思得紧,笑道,“你不咬我,我也不会准许你去伤旁人,你可是要饿死的。”

    杨心问装可怜很有一套,闻言失落道:“我这样疼师兄,师兄竟舍得我饿死?”

    陈安道陪着他玩儿,摇头:“确实不舍得。”

    “那你放松些。”

    “如何放松?”

    杨心问想了想,抬手在陈安道腰间挠了挠,陈安道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杨心问趁人来不及反应,一下便咬了下去。

    甘露琼浆一般的鲜血霎时间涌入了他唇齿之间。他没有闻到血腥味,只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已经身处太虚之间。

    杨心问此时无比清楚何谓本能。

    那是不同于饥饿感的另一种东西,丛生的黑暗将他的五感严丝合缝地引向了陈安道,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处是他的容身之处。

    咬下去,吃进去,这是生命的必须,是道法自然的一环。世间万物在此刻都在为这个本能雀跃于欢呼。

    可是他不明白。

    邪神成人分明是有违天理之事,为何他却会有这样的本能?

    他四肢百骸都被这难以言喻的舒畅给浸染,与那些吃五十散的人同他描述得差不多,半点集中不了不心神,整个人都沉醉得有如灵魂出窍,可身体却并觉得无力,反倒觉得筋骨血肉都充盈着生气,似乎略用些力,便会将手里搂着的人整个勒断。

    陈安道却在此时轻道:“你是从何处知道三相之事的?”

    杨心问衔着那点皮肉,口齿不清道:“……梦里,那只猴……”

    刚说一半,杨心问牙间一用力,反应道:好啊,原来在这等着他!

    陈安道吃痛闷哼了一声,杨心问恋恋不舍地在那伤口处又舔了两下,松了口,顺手掏了陈安道衣袖里的乾坤袋,找出了“祓”字符,念咒清创。

    待念完了诀,杨心问体贴地帮陈安道拢好了肩上的衣物,才舔了舔牙间的血,与人算账:“师兄若想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我难道还会瞒你不成?”

    他见陈安道面色如常,便知方才那点量陈安道还是受得住的,心下稍安,却又气这人被他咬着时还能见缝插针地耍心眼。

    陈安道避而不答:“这诀你记的不错,想来近日很是用功。”

    “我一向听话。”杨心问说,“可师兄总不信我。”

    见这事混不过去,陈安道只能深吸一口气,同样沉下了脸:“你若当真听话,怎么会现在才将此事说与听?”

    杨心问气笑:“我都才刚知道这件事,如何能早早说与你听?”

    陈安道犹疑道:“你在岁虚阵之内时便已常常梦魇。”

    “我那时只当自己被他吓到了,所以才梦到他,我哪里知道他是真在梦里与我说话?”杨心问偏过头,笔直地望向陈安道,“都说以己度人,师兄总觉得我有所隐瞒,我好冤枉,怕不是师兄瞒着我什么,才总觉得我也不真诚吧?”

    杨心问想诈他一诈,可陈安道哪能这么容易叫他看出端倪来,闻言只是笑了笑,柔下了声道:“是我不好,不曾想到这层。你且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梦中与你说话的,我还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把戏。”

    眼见着话题又被轻而易举地岔开,杨心问面色不虞,可还是老实将那千面人的事儿说了出来,只略去了那蛛网里自己见到的成千上万的噩梦,和被那梦逼得砍了头的事。

    “魇梦蛛网……”陈安道琢磨着这几个字,“若是这样,那圣女便可能是万般仙众的人。”

    杨心问茫然道:“这是为何?”

    “你可还记得,在平罡城外我便怀疑过圣女。”陈安道说,“可我那时觉得,圣女出入不便,从不与神使和叶珉以外的人接触,想参与这样细致的布局,怕是不易。可若有这蛛网——”

    杨心问回过了神来:“他和无首猴能在噩梦中接触!”

    “不错。”

    “那、那圣女之死……”

    “这倒还不好说,毕竟天座阁的三层禁制中,神使、司仙台、庄才各有一层,庄才极善阵法推演,若是他动的手也不无可能。只是眼下瞧着,确实是她自绝于此的可能性更大。”陈安道顿了顿,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自怀里拿出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奇奇怪怪的图案。

    杨心问从地上捡起了陈安道的乌木杖和灯笼,将乌木杖递了过去,又拿着灯笼凑上前看:“这是什么?”

    “师父手上的恶咒。”

    “这恶咒是做什么的?”

    陈安道摇摇头道:“我看不出。”

    杨心问回忆起那日庄才在天矩宫见到这恶咒时的模样,刚想开口,耳尖却微微一动,双眼微眯,轻声道:“有人来了。”

    草丛后面,姚垣慕忧心忡忡地看着大长老半死不活地呻吟。

    按照常理,眼下形势危急,姚垣慕自觉有义务去打断这对师兄弟互诉衷肠,搂搂抱抱——还疑似亲上了!

    可他没胆。

    不仅没胆,还担心大长老忽然醒来看见了这一幕,只能谨小慎微地望着风,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能是几天下来各种各样的冲击太大,姚垣慕竟并没觉得多震惊。只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这杨道友那日被人传和白晚岚以及李正德分别有一腿,不是全然瞎传,只不过对象弄错了,人是跟自己的二师兄暗通款曲。

    “大长老,您再撑会儿吧。”姚垣慕叹气道,“杨道友心情好点了可能就愿意走了。”

    他正琢磨着这蕴灵剑阵治不治蛇毒的,便听到小石阶那边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姚垣慕连忙站起身来,朝着杨心问的方向“噗呲噗呲”了两声。

    用不着他噗呲噗呲,杨心问的耳力惊人,那脚步声他早听见了。他和陈安道已熄了灯笼,转身隐在了树干之后。

    “可听得出来者何人?”陈安道轻声问道。

    “不是师父,也不是庄才,他二人的脚步声我记得。”

    杨心问眼下长发散乱,腰间无剑,一件血衣披身,被山风一吹,便格外像个红衣厉鬼。那便噗呲完的姚垣慕正猥琐地往他们这便爬过来,抬眼见杨心问这副模样,心下咯噔了两下,吞了口唾沫,还是爬到他们脚边,小声道:“杨大哥,是不省君他们来了吗?”

    树干挺大,但想再藏一个姚垣慕多少有点挤,杨心问皱眉轻道:“不是——还有你干什么来这边,挤得很。”

    第85章 金莲半遮面

    姚垣慕努力吸腹, 不敢说自己一个人待着害怕,只能捏着嗓子,用气音小声道:“我、我是想起了些事, 觉得该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儿一会儿说不行?”

    “是要紧事……”姚垣慕缩在他们身边,自觉扰了他们亲密,只低着头说, “我、我求白大夫送的信……陈道友可看过了?”

    杨心问一拧眉:“什么信?”

    “噤声,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脚步声已迫近, 陈安道也不收阵, 那阵在夜色中惹眼,来人必定早就瞧见了,眼下收阵不过自投罗网。

    他们借着那阵的幽光看去, 却是身量相仿的一男一女走了上来, 都穿着临渊宗弟子的衣服,腰上挂了牌子,杨心问眯眼看去,竟看得清上面具是一个“唐”字。

    “师兄, 这两弟子你可认得?”杨心问贴在陈安道耳边说话,那热气吹得陈安道偏头躲了一寸。

    杨心问见他躲, 忙伸手捞回来, 担心他从树干的隐蔽里出去, 复又瞪了眼姚垣慕——要不是他非要挤进来, 哪里会这样逼仄。

    姚垣慕没瞧见他的神色, 他正两眼打着转, 哆嗦着往树干上靠, 半晌嘴唇抖出来两个字。

    “……是他……”

    没头没尾的, 杨心问听不明白, 陈安道却忽一扬眉,矮下身问:“信中之人?”

    姚垣慕捣蒜样的点头。

    杨心问不急着问他们打什么哑谜,抽了姚垣慕腰上的剑来:“是友是敌?”

    这话姚垣慕答不上来,他还等着问别人呢。

    “此人言及的传音傀儡,没有上官家的十正序,也没有散修的十二偏序。无名无序,乃是民间作坊里出来的东西。”陈安道说,“听他言语间,又似是与衡阳公相熟,恐怕不是仙门中人。”

    “不是仙门中人怎得也能混上山?”杨心问小声道,“我上山那会儿他们都快把我剁了。”

    “瞧他们的腰牌,黑底,是未入门的弟子,与这位……”陈安道看向姚垣慕,他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

    “鄙、鄙姓姚,姚……垣慕……”

    陈安道脸上已带上了礼貌的微笑:“……与这位姚道友应当同为待选的弟子。”

    待选弟子百来人,姚垣慕自然不可能都认得,但想到这人出现在三试里,便不由点了点头。

    杨心问偏头看着陈安道脸上的笑,没由来得觉得违和。他一时说不出这违和在哪,眼下也不好去细想。

    那两人已经走近了,三人不再开口,杨心问将自己的视线从陈安道那盈着笑意的脸上撕了下来,看向那两人。

    这阵时日以来,他的五感愈发敏锐,不仅敏锐,还带些奇怪的直觉。这人什么水平,什么能耐,他似乎能闻的出来,什么要命,什么不要命,眼往那一掀就有数,不知是不是梦里见识太多,有了经验。

    这两人没什么了不得的。

    他已有了直觉,可也不敢掉以轻心。之前那珠环男子也不过涛涌境,身上的邪物却这样厉害,这些人有备而来,决计不是什么好像与的。

    那两人在珠环男子的尸身边站定。这一地的血腥,似是冲得他们也格外难受,男子抽出了帕子捂在口鼻前,女子强忍着不快,蹲下身去探那人的死状。

    “这是被人从背后割了喉。”女子比划了下伤口,“脖子上先划了一道,然后是心脉,肠子——好歹毒的手,生怕他死不干净。”

    杨心问微微攥紧了袖口。

    “阳关教自己便是一窝的毒物,活该被下黑手,四皇子敢跟他们联手,也真是狗急跳墙。”那男子用鞋尖掀了掀那尸首的胳膊,“这周围的剑阵,也是他们的手笔?”

    女子摇摇头,也认不得蕴灵阵。

    “啧,不管是不是,这阳关教的躺在这了,就说明没拦住那姓姚的。”

    姚垣慕一哆嗦,姚不闻被他放在草丛边躺着,那两人若是有心去找,一下便能瞧见。

    “殿下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知从蝉这里就出了差错,眼下李正德关华悦和不省君同在一处,圣女又出事了。”那男子唉声叹气的,“殿下吩咐我们见机行事,我觉得眼下最好的行事,便是装作我们从没来过,由着那群人的人胡来。”

    “那若是让他们成了怎么办?”

    “成了便成了。殿下只派我们两人来,衡阳公又在临渊宗的人面前做足了脸,那便是不约而同的打了观望的心思,说到底这事儿还是那群神神鬼鬼的在打,据说神使连真仙都已经请来了,叫我们来帮忙,只是给个态度,若是事态不明了时被揪了尾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女子犹豫道:“那我们怎么办?”

    “打道回府。”男子认真道。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们——”

    男子神色一凛,树后的三人也骤然吊起一口气。

    杨心问提着剑的指尖一颤,星夜此时在他眼里变得黯淡了些,合盖的树冠似乎压得更低,低得他透不过气,可脚下的草地也渗着透骨的寒意,又叫他无从匍匐跪地。

    他压着自己的心神,只能从齿间挖出这一个字来。

    “跑。”

    姚垣慕正好奇草丛那边是什么动静,便听见杨心问这么一声指令。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恍惚,可在他转身的瞬间,那一道有开山之势的金光已经骤然逼至他面前。

    生死原来离得这样近。

    姚垣慕在那一刻只能想到这个,而后一股能把他踹死的劲道冲着他屁股来,踹得他凌空飞出。

    他今日似是一直在被这样如球般拍来踢去,每每还是在自己的生死关头,这种飞行感几乎让他感到了下意识地安心,可随即他重重落地,却发现与自己一齐滚落的竟还有条小腿。

    小腿从膝盖处被截断,断面整齐干净,腿上的肉似是还在收缩。他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这小腿的主人趴在地上,身下压着另一人,他不仅少了一条小腿,手肘处也被那势不可挡的金光给砍过,削掉了一半,小臂便也抬不起来,只剩一点皮肉还连着大小臂。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一人从林间走出,身形高大无比,身着白袍 ,头戴金莲半罩面,看不见上半张脸,唯有一双红瞳亮得诡异,叫人想起密林间穿行的鬼魅。

    他头发规规矩矩地用金莲冠竖在头顶,耳旁却各簪了朵海棠花,那娇艳的花与此人很是不相衬,生出了别样的诡异。

    那唐姓男女见了他,连忙行礼道:“见过神使。”

    神使略一抬手,并不回礼,而是直直地看向三人藏身之处。

    杨心问的心跳如擂鼓。他仓促之间救下了二人,各断了一只手和一腿,手是左手,没了就没了,可偏偏还丢了腿。

    他直觉在此人面前他毫无胜算,唯有拼死跑路才有一线生机,可霁淩峰的禁制未解,他们没有下山的手段,只能在山间与此人迂回。

    断条腿是怎么迂都迂不明白的,自己要想把这人从陈安道身边引开,至少得有两条腿。

    他不敢看被他护在身下的陈安道。

    剑已出鞘,他的余光只能瞥见对方匆忙向他伸出来的手,但他的剑太快了,快得那双手只来得及触碰他颈间喷溅的鲜血,而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骤然停住。

    师兄这身家主袍当真是糟了瘟,才穿多久就被各种各样的血糊了个全,好在是黑色的,瞧着没那么显眼。

    杨心问意识中濒死的朦胧只有一瞬,他整个人向下倒,却在倒在陈安道身上之前便已复原如初。他错开了那二人的视线,回头看那面具男,用完好的双腿站起身来,又言简意赅地对他们说道:“快跑,我拖住他。”

    没有人回应他,也似乎没有人动。

    杨心问觉得有些许尴尬,他不敢看被他颈间血糊了满身的陈安道,只能找姚垣慕发作,冷喝道:“还傻站着干什么!”

    姚垣慕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半晌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友,你真觉得我是会这种时候逃跑的人吗?”

    “我管你是不是?”杨心问一边说一边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带着陈安道跑,“少在这给我碍手碍脚。”

    姚垣慕闻言看向陈安道,由衷希望这位道友的师兄能及时给杨心问一耳光,让他知道这世上决计不该有这么邪性的打法。

    哪怕自己已经二度被这种手段给救了,这也不意味着他能眼看着救命恩人就这样继续用下去。

    奶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哪来的八百条命来谢杨道友的救命之恩?

    可令他失望的是,杨道友的师兄兼相好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面色如常地站起了身来,可能是方才撞到了哪儿,身子微微晃了晃。

    但很快又站直了,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杨道友就在他身上自尽,可陈安道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拜那黑衣所赐,身上都不太看得出脏来。

    “你一人是拖不住的。”陈安道的语调听起来依旧平淡,“金莲半遮面是上位神使的殊荣,至少也有巨啸中期的水平,静水境的也不在少数,凭你一人决计奈何不了他。”

    杨心问说不出自己心里什么滋味,本来是提心吊胆的,生怕陈安道就刚刚的事凶他,可这样平淡得揭过,似是一点不在意,他又似乎有些郁闷。

    他觉得自己好矛盾,他以前分明不是这么矫情的人。

    都怪师兄将他宠坏了!

    杨心问半晌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扫干净,集中道:“我们三人分开跑,放他风筝能拖多久?”

    “想放风筝,至少需要已经拉开一定距离,且他时时顾着我们三人。若换做我,必然是从修为最低的开始,先杀了再找下一个,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杨心问压根没想放风筝,只是想找个借口让他们先跑,陈安道条理清晰地拒绝了这个方法,也不知是看出了他撒谎还是单纯地觉得这方法不可行。

    眼下是没时间再犹豫了,那神使已经踱步而来,杨心问一咬牙,率先从草丛里走了出去。

    第86章 川冶宿仙

    他眼下形容如同厉鬼, 那白袍神使看了足下也是一顿。

    “什么人!”唐姓女子骤然喝道,“竟偷偷摸摸躲在这里!”

    她这喊得多少有些贼喊捉贼,杨心问冷笑, 看也没看她,只死死盯着那金莲面具的男子。

    “是谁这样顽皮,竟藏在树后面。”那金莲面具说着, 下意识用手转了转衣裳的流苏, 红瞳流转间有着说不明的娇俏, “报上名来, 我不杀无名之辈。”

    杨心问一边在身后给姚垣慕打手势,一边道:“那我要是死也不肯说,你难不成就不杀我了?”

    这似乎确实是个难题, 那人一愣, 竟一时没接上话。另一旁的唐姓男子忙道:“前辈,此人截杀了阳关教的人,还在一旁偷听了不少,我们断然不能放过他!”

    那金莲面具歪头想了想, 复道:“方才的手感,应当是砍到了人的, 可你浑身浴血, 为何却不见伤口。”

    杨心问说:“你劈到了块木头而已。至于我身上的血, 那都是这群魔物的, 怎么, 你也想往上添一笔?”

    男子手中剑略一动, 杨心问此时才发现那剑极短, 比起剑, 更像是把长匕首, 剑鞘是葛布所成,剑柄上还有些兽毛缀在周边,一时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剑,匕首,还是刀。

    “好坏的嘴。”男子已然前冲,杨心问竖剑格挡,同时点地左撤。

    男子的剑尚未出鞘,袭来的是他带鞘的剑气,隐隐能听见剑鸣,这是元神生剑的标志,此人俨然已达到了巨啸境大圆满!

    可杨心问反倒觉出了一丝诡异。

    他和巨啸境的小打小闹了不少次,和静水境的也不是没过过招,可偏生这人剑锋未至之时他便已经生出了恐惧,甚至毫无战意地想着逃跑。

    他心里疑窦丛生,手上却不怠慢,顷刻间已是躲过了这人横劈的一剑,就在他瞧见这人肩后一点空隙时,却忽然听见陈安道喝道:“不够,再撤!”

    杨心问气得要命,怎么这人能这样不听话的!

    陈安道不听话,但他是听的,虽然压根不知道什么不够,可杨心问已经立马运气仰身再撤,也就在此时,男子手上的剑骤然出鞘。

    月华自剑身流过,盈盈似川带流水,却在中间遭逢断崖,一跃而下。

    那竟是把断剑。

    杨心问一惊,紧接着还见那只有半截的剑在他眼前忽然碎了,无数的碎片随着男子的剑势挨个相接,疏忽间便成了个寻常剑身两倍之长的细刃,自杨心问的鼻尖堪堪削过!

    什么玩意儿!

    杨心问连忙拉开身位,接着就地一滚,起身再跳,几步里便回撤到了他们藏身的树干旁边。

    那金莲面具并不急着追,而是站在原地,一双血瞳遥遥看过来,半晌道:“这又是谁在藏头露尾,却又识得川断剑?”

    杨心问几乎是幽怨地看向陈安道:“为何不跑?”

    “我何时答应你要跑了?”

    确实没答应,可这样显得打算拼死殿后的我格外不聪明。

    正郁闷着,杨心问却感到手被人牵住了。他绝不相信陈安道会主动牵他,一时间已经想给姚垣慕一脚问他干什么恶心人,可握住他的手纤细修长,带着些冷玉样的冰凉,分明就是方才宝贝样得捧着他脸的那双手。

    杨心问愣愣地看向陈安道,却见陈安道一手牵着他,一手将乌木杖往地上轻敲三下,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他不知道陈安道在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头没由来的惧意稍稍散了。

    如果能这样牵着手,便是一起死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恍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下一刻又连忙摇头。他们就算一起手拉着手跳河,自己也不会死,陈安道想把他丢下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自己却没办法追上去。

    他已经求不得共死,他们必须要同生。

    这样想着,他越发绞紧了陈安道的手指,陈安道吃痛皱了皱眉,却依旧平稳地念着诀。

    那金莲面具负手朝这边走来,他的步子轻而小,重心高,衣摆轻晃,像是姑娘家走路。

    姚垣慕左看右看,发现就剩自己能出去顶个事儿了,提了提裤头走了出去,冲那男子扬了扬下巴,腿肚子打颤道:“识得又如何?”

    “好胖的孩子,你又是谁?”

    姚垣慕咬牙道:“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姚家……姚莘!”

    “姚姓……没曾想五上家之中,竟还有小辈识得此剑。”男子笑着一合掌,“不错,不错,我好高兴。”

    这男子心情似乎格外好:“你既识得此剑,可又知这剑的原主是谁?”

    姚垣慕连忙看向陈安道,陈安道没空理他,他便只能遗憾地摇摇头。

    金莲面具说:“可曾听说过川冶宿仙的名号?”

    姚垣慕这回倒是听说过,他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过了文考的:“川冶宿仙,人间尊号乐知君,第十一任实沈长老,符修飞升,掌濯秽去咒。”

    杨心问同样知道这个名字,不仅知道,他还想起那日天矩宫里李正德离魂之时,那群长老便想过要开坛请川冶宿仙临世。

    这断剑是川冶宿仙的?可乐知君不是符修吗?杨心问正想着,却听见陈安道的口诀声已停,他偏头看去陈安道手中的乌木杖骤然化成了一滩黑水,接着猛地逆流而上,如游蛇般自向上窜去!

    他一吓,却不敢动,生怕乱了陈安道的阵,那黑水倒冲,不仅上了陈安道的身,还经由他们相扣的十指,游上了杨心问的手臂,一路盘旋向上,最终从他的颈边到右手臂上,转出了一条纹身样的黑带来。

    这又是什么花样?

    杨心问能感到那黑水在动,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抬眼看向陈安道,却见陈安道也与他一般,自左手臂到颈边生了这样的一条黑水带。

    他忽而生出了些微妙的感觉,仿佛他和陈安道忽而被这条黑带连接在了一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弥漫在他心尖,那钝痛却不似他自己的情绪,杨心问的喜与悲总是格外张扬尖锐的,这样且深且钝的疼,不似他的,反倒像是陈安道的。

    “这断剑便是她的。”那男人娇笑着,他身形高大,声音也粗犷,可举止形容都带着些非常不相称的柔美娇俏,姚垣慕与他说话只觉得头皮发麻,生怕对方嗔怒着递来一眼,骂他一句“死鬼”。

    “世家之所以能百年传承,经久不衰,除却垄断灵石法器,占据灵气充沛之宝地,最要紧的原因,便是有飞升成仙的先人。”陈安道忽然开口,他睁开了眼睛,杨心问却忽然发现他那双漆黑的眼瞳此刻却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如鎏金般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你已见过季铁和万般仙众的‘请仙’,却不曾见过仙门规制的请仙。”

    杨心问心念一动:“请仙……要做些什么?”

    “夜观星象,择吉日焚香开坛,以子嗣血脉为证,引仙者为人时的信物作供奉,可请仙识,或请仙身。”陈安道牵着他从阴影处走出来,那对金瞳闪烁比群星更耀眼,“陈家世代有剑修升仙,惭愧的是我辈凋零,我灵脉不通,请不来仙人临世。”

    “这是什么污糟话!”杨心问怒道,“你的灵脉是叫人药没的,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来!”

    陈安道笑着瞧他,半晌摇了摇头,接着说:“我虽然请不来前人,但这请仙的手段却是会的,你用了我的血,来日或许能叫你试试,能不能开坛请来仙人。”

    杨心问攥着他的手,问道:“那眼下呢?”

    “眼下无坛无祭,也不曾备好信物,仙是请不来的。”陈安道说着,垂眼看向杨心问的颈子,那是刚才杨心问在他身上自尽时割开的地方,眼下已经完好如初,方才的一切似乎不过是他的梦,“你只能拿我将就一下了。”

    陈安道含笑的眼神叫杨心问没由来得觉得难过,可他又想不明白这难过是为何何事的。

    他只是紧盯着那双眼,而后忽然发现,金瞳里倒映着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生出一双血瞳来了。

    杨心问恍然大悟,刚要说些什么,却听陈安道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白瞳请仙身,血瞳请仙识,他手中又持川断剑,想必是有川冶宿仙仙识在身,你只会《俯瞰》这种筑本培元的剑招,决计是斗不赢他。眼下你我心念合一,你凭我意念挥剑而动,或可一战。”

    “往日里叫师兄教我剑招,师兄都是不肯的。”杨心问心花怒放,在心神中也是格外聒噪,“现在竟是肯教我了,还要心念合一的教我,我怕不是在做梦!”

    陈安道说:“我会的剑法不过纸上谈兵,且多而不精,自己又锻体不足,比划都比不好,平日教不了你。眼下得了这家族里请仙上身的乌木杖,才有可能手把手地教你,只是灵力耗费极大,这柩铃能撑多久,我也说不来。”

    他虽说得可怖,但神色间并无惧色,杨心问能感到他心里也一样波澜不惊,手上已是挽出个剑花,笑道:“师兄好客气,你我二人合力,今日便把这娇俏男人给剁了,从哪儿请的仙,便劳他送回哪里!”

    “对攻之时,你要听话。”

    杨心问道:“自然。”

    “莫要觉得自己不会死,便频频冒进。”

    杨心问敷衍道:“不会的。”

    陈安道便笑:“那便好,这请仙乃是心念合一,你伤到了哪里,我也与你一般疼痛,你若冒进,我与你是要一起痛得死去活来的。”

    杨心问浑身一僵,连忙转身,不留神踢到了灯笼:“那不成!”

    灯笼沿着山路滚了下去。里头的芯子早灭了,闷闷沉沉的,叫人误以为是滚落的头颅。

    响音渐远,杨心问此时才发现,陈安道虽然笑着,但那双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胸腔里的钝痛连绵不断,可那疼里竟又生出了一丝畅快来,那不是他杨心问的畅快。

    那畅快真正的主人伸了手,温和地抚上了他的颈间。

    “若是伤疼了,我与你一并疼。”陈安道的指尖纤细又冰凉,叫杨心问想到了自刎时的剑锋,“你若敢自尽,我便送你一双白瞳。”

    血曈请仙识,白瞳请仙身。

    山间不闻夜枭啼鸣,陈安道也剩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是揉进了他那比月色还温柔的目光里,渗进了杨心问的眼底,砸在了他轻颤的心头。

    “叫你亲手杀了我。”

    第87章 共济

    杨心问让陈安道的指尖抚着颈子, 只觉得伤口又被生生割了开来,陈安道一字一句将他的血肉生生往外挖,一点好皮肉不给他剩下。

    好精巧的折磨, 好狠毒的刑罚,分明是将他的心肝都挖出来了,却又将那心肝泡进蜜里, 叫他心头剧痛, 却又满盈着柔情蜜意。

    这是报复。杨心问想, 师兄是在报复我。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杨心问反手抓住了陈安道点着他颈间的手, 在齿间一咬,没有咬破皮,只留了一点齿印。

    “这不公平。”杨心问说, “我疼你能感觉到, 你疼我却无知无觉。”

    陈安道抽了手,轻声道:“这是罚你。”

    “怎么这样记仇?”杨心问委屈地抓着衣角,“你以前可宠我了。”

    “就是以前太宠你了,你才这样胡作非为。”陈安道看他一眼, 金瞳流光溢彩,很是威严, “你再敢自伤试试, 我非要你知痛不可。”

    杨心问心想, 他已经疼得要心碎了。可随即便耍小孩子脾气, 不理人, 转头提着剑便往前, 可他二人心念一处, 跑了多远都像是拥在一处, 陈安道说的话就像在他耳边轻语:

    “川冶宿仙是符修飞升, 但她在人间为乐知君时,乃是和她的亲妹……”

    “我不要听这些。”杨心问抗议道,“你先给我把这什么请仙给解了!”

    “……她的亲妹,临渊宗第十代宗主——乐合君夏时雨,以夏家姊妹剑成名的。”陈安道以不变应万变,全然不理睬杨心问的耍赖,“只是乐合君身殒之时,乐知君亦折了剑,改修卜命两术。”

    坚持了能有半炷香功夫的姚垣慕见杨心问提剑走来,长舒了一口气。

    可那话痨的神使似乎还没说够,看着他继续问:“既然知道川冶宿仙,你可知道她在人间时的名字?”

    “乐知君,夏听荷。”杨心问站在了姚垣慕身前,他的靴子早让人片了,眼下赤脚站在地上,披头散发,言语间还带着些被陈安道气出来的怒意,像谁家没看好放出来的癫子。

    “怎么,川冶宿仙难得下凡一趟,还要再行长老之责,考校考校我们这些弟子?”

    神使笑道:“我一醒来,人人都唤我川冶宿仙,可我什么也不记得,自然好奇,便想多问问。”

    杨心问一愣,随即便听陈安道说:“飞升不记前尘世。”

    这句话叫杨心问觉得苍凉,他脚指头在泥里蜷了两下,半晌道:“那这跟死了投胎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前尘尽忘,伶仃一人吗?

    “飞升之后,可享永寿,再无五阴炽盛之苦。”

    “当真?”杨心问说着看向那神使,又问,“天上白玉京当真这般好?”

    神使对他显然没有对姚垣慕那般亲切,已是抬手横断剑:“小子没规矩,没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嘛。”

    “前辈好说是临渊宗的长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杨心问防着他那柄可长可短的断剑,不敢贸然接近,只在他周身绕圆伺机而动,“是不是不大合适?”

    “吃了人的香,自然要尽心尽力。今日有人请我来镇峰,这山间是不许有活人的。”神使说着抚了抚自己鬓边的海棠,那花儿已经有些蔫了,可他的手指这样拂过,那垂落的瓣片竟又饱满鲜艳了了起来。

    在外围蹲着装鹌鹑的唐姓男女见状猛地抱头趴下,陈安道双眼一睁,金瞳如琼脂滴落,杨心问眯起双眼,剑在地上急急刻字,绯红的血目里荡着二人的重影。

    他分明不曾见过这剑诀,却似已写过千万遍那般流畅。神使的鬓边海棠已达盛极,随即花瓣骤然旋出,他手中断剑同时分散,千百碎片追在花瓣之后成五股涓流,走向神鬼莫测地从杨心问四面八方袭来!

    杨心问剑诀骤起,当天一个“聚”字,随即自发地抖剑前送,剑风破开冲他门面的两道花剑细流,剑尖急旋,将那破开的细流再聚,拧身压胯回送,借力打力,使前后四股细流相撞。

    一时碎剑如落英漫天,锒铛声四起如银珠落玉盘。

    “红枫城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陈安道的声音适时响起,“此剑法以太极接化发为基础,紧要处便是这接化之力,你可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杨心问艺高人胆大,刚上手了一遍的招式他便已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有意化力不全,叫那后头来的细流得了势,他再轻转手腕,竟是将四股花剑流齐齐上送,裹挟了自上而来的那最后一股!

    四股对一股,便如大河对窄溪,苍龙吞山蛇,一条缀着艳红绯鳞的银龙直冲天际,突破了合盖的树冠,似要向悬月而去!神使见状,眉眼一低,方才那轻佻的笑淡了,只见他二指在剑上一抹,随即甩着血剑在空中直画,再起落阵,要召那远去的断剑碎片归来,杨心问见状舔了舔唇,眼角已蕴出一丝得意来。

    只见他再度飞身抖剑,却是下压之势,正在那神使起的落阵之上。归来的断剑流直冲他而来,杨心问在空中旋身,竟是凌空再捻一招孤影成双人,叫那神使召回的断剑流冲神使身上再送去!

    落阵与杨心问的剑法相叠,剑流回冲之快非比寻常!神使生红瞳,并无川冶宿仙的肉身和修为,肉眼竟是追不上这剑流,只能急退格挡,可碎剑如大雨,哪里挡得全,只能防了要害处,一阵剑雨之后便已生出个落汤鸡一般的血人来了。

    已过寅时,眼下便是最深最暗的夜色。

    杨心问自高空落下,顺道折了根树枝。

    他落地时将剑倒插进地,山风吹得他一头乱发狂卷,他就用那树枝信手束发,眼里一派肆意狂傲,分明已心神合一,他还要回头看人,笑道:“师兄,我学得如何?”

    陈安道过了许久才轻道:“不错。”

    “只是不错?”杨心问按着自己的胸腔,臭不要脸道,“我分明觉得心跳如擂,竟不是师兄被我的潇洒迷得神魂颠倒?”

    便是十二分的帅气也要被这城墙般厚的脸皮给挡没了。

    陈安道被他的自鸣得意逗得想笑:“你方才连套两招伴生无我,现在累得气息不稳也是应该的,莫要怪到我身上。”

    只有姚垣慕极其捧场地欢呼道:“杨大哥!身若游龙!翩若惊鸿!”

    杨心问得意地一仰下巴:“识货。”

    “集中。”陈安道说,“胜负未分。”

    神使吃了一记自己的花剑碎流,身上虽然看着狼狈,可也并未伤到要害。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处,似是不理解这样的攻势如何就能伤到他的皮肉。

    “川冶宿仙无后,此人应与她血脉疏远,她用起来并不算称心如意。”陈安道说,“必须速战速决,待她适应了便麻烦了。”

    杨心问束得不伦不类的发还垂下了条长尾来,叫他转剑时的剑风扫得摇荡:“得令。”

    “都说宝剑认主。”神使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断剑熟悉得紧,可它怎么不认识我呢?”

    “您这用的不是自个儿的身体。”蜷缩在另一角的唐姓男子适时拍马屁道,“这是您那断剑拒不另择明主的忠贞啊。”

    神使略一歪头,打量着自己的剑:“这样。”

    他还没有想出个结论,杨心问便已欠身以攻,他如贴地的爬蛇般落地无声,近了身,才骤然腾跃,似毒蛇出洞,剑尖直取那神使的眉心。

    神使并不惊慌,这样的偷袭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过略一旋身便躲过了剑,那一地染血的碎片同时拔地而起,自下方攻向杨心问,心道这小子心狠手辣,却很是冒进,谁知眨眼间那人影便不见了!

    “忘泉门吞形步法,以敏捷隐蔽著称,配合忘泉门的蛇游泉剑法,是最快最好的起手势。”

    不过几个眨眼,杨心问便已绕了那神使三次背,期间刺出十一剑,四剑落空,三剑被挡,四剑得了手。神使被近身的瞬间便下意识要徒手成符,却被那四剑频频打断,叫他一时连阵也画不出来。

    “虽然威力一般,但对出招慢的符修极为克制。”陈安道顿了顿,“尤其是对未提前备好符箓,托大之人来说,更是奇招。”

    “原来如此。”杨心问融化贯通,便用这忘泉门的骚扰剑法,上蹿下跳地猛断那神使的起手,“手中无符箓的符修最怕近身。”

    “不错。”

    “怪不得师兄会那样可怜兮兮地被我按着咬。”杨心问忽然道,“我还以为师兄那哭得厉害的模样是我在做梦呢。”

    陈安道静默了下来。

    剑身几度交锋,铿锵出的兵刃之音似能显得此间更为静谧,那相接的兵刃时而擦出火花来,照亮杨心问坏笑的脸。

    杨心问已然自那静默之中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羞耻,他自己又被那羞耻催出了无边的促狭之意,又羞又坏的情绪交织在他心里,好容易定住心神,险些散了剑意。

    “……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方才师兄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杨心问说,“我见到那牙印后便日日辗转反侧,到底是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咬了你,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方才忽而觉得师兄哭起来的模样有一丝眼熟,便觉得那梦或许是有据可循的。”

    “你还很得意。”

    “不得意。”杨心问笑得荡漾,“只是发现没有旁的人咬过你,我为师兄高兴。”

    “哎呀,好动人的故事。”那神使眉眼弯弯,身上已经被杨心问的骚扰战法添了不少口子,却依旧不见半分慌张,反倒叫杨心问说的话给吸引了,“你这孩子牙尖嘴利得要咬人,怎的却不让旁人咬?”

    第88章 背水一战

    杨心问知道现在要紧的是拖出其他长老上山搭救的时间。

    他嘴上说的杀这个砍那个, 整个人外放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可心里算得精,什么危险什么安全让他分的清清楚楚, 连会破皮的危险他都不敢碰。

    他师兄好手段,跟套了个狗链子在他脖子上样的。

    这川冶宿仙是个话多又八卦的,她乐意说, 杨心问可是求之不得, 最好就两个人和和气气地对坐聊个一宿, 等李正德来了给这神使连人带魂一并送回天上去。

    “我咬我师兄, 师兄是乐意的,旁人咬那便是在欺负我师兄,自然不成。”杨心问提防着此人发难, 不敢漏看他的动作。

    神使面上还是那样兴致勃勃, 对自己身上的伤口浑不在意。

    说来也是,这身体不过是借来装她仙识的容器,她不放在心上也是寻常。

    杨心问自顾自得被“容器”二字刺了一瞬,眉头压了下去, 陈安道便提醒道:“不要走神,他尚且游刃有余, 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

    神使发现了杨心问的剑中攻势渐猛, 言语间却越发轻松道:“我许久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了, 可惜你二人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我是真想将这故事的后续听完。”

    他说着, 忽而扭头, 笔直看向潜行到他身后的杨心问。

    无需旁人提醒, 两双血瞳四目相对的瞬间, 杨心问便已经向后急撤, 同时朝着那探头探脑凑得越来越近的姚垣慕急喝:“快退!”

    灵压似天外而来的山岳落地。

    被春时柳割出的地裂再颤,千百具人傀和兽骨在瞬间被压得粉碎,山间树海乱舞,长空不见星月。

    杨心问是第三次受巨啸境以上的灵压威慑,第一次是被千面人和人身剑鞘波及,好歹逃出来了,第二次是关华悦把他的灵台激荡得卧床三日,这下他可没处躺,脑子里还有个陈安道跟他一起受罪。

    他急得要发疯,几乎是求着陈安道速速断了他二人的心念。

    可陈安道一点不听话,反而温声道:“闭眼。”

    神使的断剑已再成涓流,夹杂着千万林中叶朝他扑来,杨心问一边要扛着那灵压,一边要躲闪着这攻击,哪里能闭眼。

    陈安道又说:“闭眼。”

    断剑湍流已杀到他面前,杨心问却当真松了剑,闭上了眼。

    就在闭眼的一瞬,周身的灵压却疏忽间褪去了。

    “今时禅宗心法——盲视观心*。”陈安道的声音如另一股涓流流进他才激荡起来的灵台,“此法可破心迷万障,你睁眼视物,所见并非所得的全部,乐知君以符修飞升前所创最后一阵,名曰席露一朝,是世间最美的幻象阵。”

    杨心问闭着眼,却似乎从眼皮的黑暗处看到了旁的东西,那并非是单纯的“看”,他正在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方式,接受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神使还站在那里,浑身浴血,却并没有那滔天的灵压,地上横陈的人傀与魔兽尸首都安然无恙,甚至那断剑都稳当地窝在他手上,并无一丝异动,他只是用那对血瞳深深地看了过来,仿佛注视着自己最要紧的珍宝。

    “……席露一朝……可我不曾见他起阵。”

    “席露一朝乃是她元神化形所成。”陈安道说,“无需起阵,没有口诀,只需心念一动,便能置身其中。她当年自创此阵,是为了骗她自己乐合君尚在,在她们昔日的青坞旧居起阵,阵里虚实相生,院落房屋都叫人分不出真假。元神位于灵台之上,按理来说是万没有破阵的法子,可她在那生活了一年,却最终自破此阵,通悟符阵一道,飞升了。”

    “哈,我还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法子也就骗骗万般仙众那群缺心眼的呢。”杨心问咬着牙,努力适应这莫名其妙的感知方式,“怎么仙人也这般俗。”

    见杨心问闭上了眼,神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同于之前的讶然来。他像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儿,笑便是笑,惊讶便是惊讶,并不装腔作势地掩盖自己的情绪,此时已是露出了十分的震惊来,还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怎的我的拿手好戏都能叫你勘破,你小小年纪,怎么连那群秃驴的招都学去了!”

    杨心问被这不用眼睛视物的心法弄得想吐,估计陈安道现在也挺难受的,只能故作轻松道:“说的对呀师兄,你怎么连秃驴的招都学?”

    “……不得口出狂言。”陈安道在这档口也不忘教他谨言慎行,“今时禅宗是当今第一佛修大宗,门内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于我也有授业之恩。”

    “哦。”也就最后一句话顶点用,杨心问老老实实道,“谢谢大师。”

    神使惊讶,但不急躁,这人间事像是没有能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所以他跺了两下脚之后便安静了下来,转而抱臂胸前,歪着脑袋好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是幻象的?”

    “承仙体所需的灵力磅礴,断无法再分出这等灵力来施压。”陈安道向杨心问解释,却没有让他说给神使听的意思。

    杨心问也装模作样地反手持剑,盈盈地笑开来,很是邪性道:“直觉。”

    “呸,你这后生好不老实,都说我是你们宗门的长老,怎么还敢在长老面前装乔?”神使不高兴道,“你若肯乖乖死在梦里,我说不定还能送你场美梦,现在可没那么便宜了!”

    “好长老,您可行行好,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死在梦中。”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再踏吞形步,“反倒是你,既然这般爱做梦,分明能死在梦里,为何还要破阵出来?”

    神使闻言一愣,竟是忽而放下了剑,伸长脖子道:“你知晓我是如何飞升的?”

    他这样子瞧着格外稚气,却也没影响杨心问若隐若现探出杀招。

    “师兄与我说了些。”

    神使面露喜色:“那你快与我说说。我问了那些人,他们可什么都不愿意说!”

    “那些人?”杨心问忽而觉得不对。

    这人是在唐姓男女之后上来的,看情况似乎是认得。可听那唐姓男子所言,他们既非与阳关教一处,也不知晓万般仙众的计划,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什么人?

    “师兄。”

    “嗯。”陈安道轻道,“请来了川冶宿仙,想来并非民间教派。”

    “那还能是谁?难道又莫名其妙跑出来个什么什么教了?”

    陈安道笑了一声:“难得见你这样不机灵。”

    杨心问不服,想自个儿琢磨,但脑子晕。那边腿快蹲麻了的姚垣慕却自告奋勇,觉得不能让大哥下不来台,挪着麻痒的步子凑到陈安道旁边,斗胆道:“金、金莲半遮面,想来……或许……可能……”

    他搓了搓手,自以为很是妥当地把答案喂到了杨心问嘴边。

    杨心问猛一咬牙,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糊涂了。

    大能飞升后,生前信物都是被司仙台妥善管着的,能请来川冶宿仙的哪可能是什么邪教,这神使又带着金莲半遮面,正大光明地亮出了所属的身份,自己怎么这也想不到。

    “可神使为什么要帮着阳关教打临渊宗?”杨心问不理解,“还这样撕开脸皮地打,竟都不避讳一下?”

    那边的神使久久听不到自己问题的答复,有些着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如何飞升的?”

    心里的疑云之上是滚着闷雷的天穹。杨心问自其中嗅出了种不祥的气息,他的目的是在这里缠住这半仙,等待来援,可为何这样久了,却依旧没有人前来相助。

    姚垣慕放出的阖天大得在山脚下都能看见,李正德和其他长老绝不可能没注意到。

    可为何迟迟不来?

    这世间难道真有能拖住身负半具深渊的李正德的人?

    “师兄……”他心念急转,却是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什么,“你之前说,‘你我心念合一,或可一战’。”

    陈安道略略叹息一声。

    “不是拖来救援,不是撑足时辰,而是‘或可一战’。”

    姚垣慕听不见他们两人心神相交的对话,只是看着杨心问的脸阴沉如水,陈安道方才浮于表面的淡然也渐渐沉了下去。

    天快亮了。

    那隐约的金光镶在群山的边缘,似一条绵长的金线逶迤在天际,切开了天幕尚且深邃的苍蓝与林间未晕开的墨色。

    蕴灵阵的幽光已快不见,这林间的尸山血海却在那朦胧的晨曦里暴露出来,杨心问站在那隐约的光里,如同天亮亦不肯离去的厉鬼邪神,血瞳染金,长剑破风。

    “不会有来援了,对吗?”杨心问深吸一口气,哄骗那神使的嬉皮笑脸随着天光隐没,“我们必须要在这里解决他。”

    “川冶宿仙是我临渊宗的长老,他们若要请,于情于理应当知会宗内。”陈安道说,“一没知会,二不曾隐藏身份。虽然不过猜测,但我想神使众和司仙台有把握。”

    姚垣慕茫然道:“把握什么?”

    陈安道偏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忍落。

    杨心问却已经回头平静道:“今日之内,荡平临渊宗。”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彼得·沃茨的科幻小说《盲视》,顺便给宝儿们推推这本书,好看!

    第89章 咫尺天涯

    “不仅是荡平。”陈安道接着说, “神使与司仙台最重名声,他们必然已经想好了天衣无缝的说辞为自己脱罪。”

    可是为什么?

    又要怎么做?

    “师父身上的恶咒必有疑云。”陈安道苦笑,“可惜我看不透。”

    姚垣慕抱着树发抖, 听到他们这么说已是六神无主。

    这可是临渊宗,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宗,这是有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剑修镇守的仙家至高峰。

    大厦将倾, 他不过一个蝼蚁, 怎么在这大难里寻自己的生路?

    树皮让他还拔下来了两片。姚垣慕看着那自己不慎拔下来的树皮, 他一个凶手竟然还兔死狐悲了起来, 抓着那树皮嗷嗷直哭,一边哭还一边说:“奶啊,孙儿不孝……”

    杨心问瞪他一眼:“还没死呢就在这哭丧!”

    姚垣慕抽抽搭搭, 哭出了个鼻涕泡来:“那、那司仙台……还有玄枵长老, 究竟为什么要叛啊……”

    他问得很是不走心,因为他知道现在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玄枵长老在霁淩峰上,顶着个大眼袋说自己在琢磨星纪长老的恶咒。”姚垣慕哭道,“什么乾坤倒转, 离坎相反的说得头头是道,结果他竟然是在熬夜密谋叛乱……怎么有人做坏事还这样尽心尽力的……”

    陈安道闻言却是微微一怔。

    “你还有心思想临渊宗倒台了怎么办?”杨心问余光瞥见那着急的神使已经踏步朝他们冲来, “我们这会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那神使还在穷追不舍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死因?”

    再耗下去, 先撑不住的是师兄的柩铃。杨心问不再迂回, 已是带了全然的杀意迎了上去。

    “萧山岳家飞声不去三十二式。”

    杨心问乃是冲着直线上前, 神使有意与他说话, 可也不能任人宰割, 不得已也立剑以对, 却见杨心问再接吞形蛇游泉, 神使手中断剑四散, 将他拢在其中,不让杨心问有近身的机会。

    却听身后一阵轻响,神使立马将断剑后聚集,转身突刺。

    那里却只有个两块自相碰撞的残片。

    “第一式,飞鸿踏雪泥。”

    这一转身破绽已出,神使在出手的瞬间便已反应过来,可这具身体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剑自他防备松散的正面袭来,笔直地朝他心脏里捅,千钧一发之际,神使仓促以残片将其荡开,偏了两寸,却是刺进了肩上。

    一击不中,杨心问半分不恋战,生怕被那小刀片蹭破皮样的后撤,神使见追击不成,气道:“哪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修士?”

    “第二式,孤声不见影,第三式,衔果山泉间。”

    杨心问的出招越来越快,神使眼见这样放水不成,终于寻了个气眼,左脚猛一跺地,口中念诀,骤然起坎字!

    无符无阵,空口而来的口诀只能调用五大行的基础,金木水火土,且基本用灵力生召,威力极差,也无法精妙地调遣。

    一道土墙在他面前抬起,不高不低的,模样丑,甚至没有大到能把人完全拦住,但却能把杨心问以快取胜的战法打破。

    “第五式,群鸟衔枝来,合兮山陈氏纵天椋第三式——寻群。”

    谁知这小孩儿没有半分犹疑,竟又忽而从岳家剑成了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骤然见十三道剑意从土墙之后袭来,他要挡,那剑意的轨迹却如椋鸟集群时那诡谲,他竟只堪堪挡下了两下,腹部和大腿都被硬生生刺进了要害!

    “师兄,你这是为难我。”

    杨心问的脑海里不过飞闪而过的招式,寻常人便是要学会这任意一式可能都要十天半个月,他自负已是天纵奇才,可陈安道揠苗助长,竟是杂糅了两种剑招让他即学即用。

    “哪有你这样教的?”杨心问苦着脸道,方才那一下他险些将三圈剑势使少了一圈,让神使抓住哪怕一个破绽可都是要命的,“我这一口都要吃成球了。”

    陈安道却说:“你使得不错,如何算是为难?”

    杨心问心道自己哪有那么好哄,可却已经被这句“不错”给架上了,断然说不出“也就一般”的否定。

    男人怎能说自己不行!

    “姚垣慕!”杨心问眼尖,扫到那蹲守的唐姓男女竟是鬼鬼祟祟要溜,立马喊姚垣慕道,“干活!”

    “干干干干干……干什么活?”

    “把他们给我拦住!”

    “诶,小仙师,这就没道理了吧!”那形容猥琐,趴在地上想跑的唐姓男女连忙站了起来,只见那男子慌忙道,“欺负我们做什么,我们和你无冤无仇!”

    “然也然也,你们神神鬼鬼打架,难道还非得把我们卷进来!”那女子说着看向神使,“大人,我们要做的事都老实做了,老劳您回去在司仙台面前为我家殿下美言几句,我们便先告——”

    尸骸上一球状物冲着他们勇往直前,姚垣慕要拼了,大家都是黑牌待选弟子,怎么就不能打一场!

    “好啊,真当我们俗世子弟一点功夫不会吗?”

    那两人自知是被当软柿子捏了,当下便也找准了对方这最软的柿子打算一顿胖揍!

    “来啊!”

    “谁怕谁!”

    “师兄我们上!”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死——”

    霁淩峰上浮血漂橹,刀光剑影,泥人都要杀出几分血性,草木都要学会恨天恨地,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生巨响自远处传来,将整座临渊宗,乃至整片天地都猛然撼动了。

    天云骤变,日光破晓,磅礴的灵力自雾淩峰荡出,霎时间将方圆百里的群山树海尽数掀翻,高热和罡风一齐袭来,整个临渊宗内的禁制也都在这瞬间如薄纸般破碎。

    杨心问立马回身,一手抓着姚垣慕后撤到陈安道身边将人压下,又猛地以剑插地固定身形。

    陈安道速成一道千钧阵罩在三人周围。姚垣慕头晕脑胀之际还想到了姚不闻,连伸着脖子看去,便见那死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将春时柳筑成一道长坝,企图将这些不知到底还活没活着的人傀给护住。

    一时间似是有两轮烈日凌空——很快便只有一轮了,那雾淩峰上的巨日竟叫星辰日月黯然失色,天地间便只有这一道至尊。

    天穹开裂。

    那裂口凭空出现,杨心问悚然,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在与其共鸣共振。

    祂来了。

    杨心问的眼睛不自觉地去追着那漆黑的天穹深渊而去,此时雾淩峰上光芒灼目,陈安道忙伸手遮他眼睛。

    可杨心问无知无觉地扯开了陈安道的手,单手攥着那两只腕子压在了地上。

    他的血瞳里已生出了火光,眼角泛着血泪。

    陈安道亦感到了那灼目的刺痛,可两手被牵制,人也被压着,他忙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却也遥望着那深渊,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谁。

    只有将心念转移在了旁人身上的陈安道,尚且能在那庞大的渊落面前保持神志。

    巨日越来越亮,终于在最亮的瞬间炸开,粉碎成了千万颗空中飞星划落。陈安道感到了心头一阵悸动,他的胸腔像是霎时间被无形之物贯穿。

    他曾经有过这种感受。

    在平罡城,踏进岁虚阵的那一瞬间。

    陈安道没能解开那道恶咒。可他记得那恶咒的阵图和阵文。

    乾坤倒转,离坎相反。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第一次的岁虚阵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师父第一次被岁虚阵攻击时只留下了那恶咒,却并未被拖进阵中。

    “此间既彼间……”陈安道再等不了,焦急地冲着杨心问的手腕咬了下去!

    他和杨心问同时一声惊叫。到底是和深渊交易过的心魄,杨心问让这一激便回了神,还没品出他二人眼下姿势的尴尬,便听陈安道急道:“那是落在师父身上的岁虚阵!”

    “什么?”

    “那是天涯咒,他们借天涯咒将岁虚阵刻在了师父受伤。”陈安道推开他,狼狈地站起身来,“他们让师父在雾淩峰上起了岁虚阵!”

    杨心问愣道:“你说慢点……”

    “富宁镇的昭那将变成雾淩峰上的昭雪。”陈安道的脸上亦是压不住的惊慌,“以师父的灵力起的岁虚阵,整个浮图岭——甚至更多的人都将被卷进其中。”

    李正德此生值得昭雪的只有一件事。

    山脚下,浮图岭的人纷纷抬起了头。

    推着板车的菜农纳闷道:“今个儿的临渊宗真热闹。”

    “可不是,往年弟子大选可没这阵仗。”糖水铺子的老板娘打着扇,奇道,“恁说,要年年有这热闹看,咱这生意是不是还能更好?”

    “我觉得有戏。”

    “诶,是吧,我也觉得成。”老板娘信口说笑着,却忽而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菜农忽然没了,却成了个一瘸一拐的麻子,那麻子衣着褴褛,弯腰驼背的,是叫人一眼就生不出好感的那种人,可若细细看,却发现他其实挺高大,面容也该是英俊的,只是那张脸上不见半点神采,只有叫人恶心的阴鹜和市侩。

    那板车也不见了,变成一路人,那些人个个神色呆滞,脚戴镣铐,如被骟了的猪猡那样乖巧地往前慢慢走着。

    “麻瘸子,这队是最后一批了。”一人凑到那瘸子身边,小声道,“这障眼法靠谱不?”

    “神仙的幻象术,你说呢。”瘸子嘴里咬着杆烟,闻言笑了笑,露出了他一口黄牙,“便是巨啸境的来,乍一眼也觉得不过是一列机巧傀儡。”

    “这样仓促,还是谨慎点好。”

    “哼,他们世家自个儿出了岔子,把日子提前了这许多。”瘸子吐了口烟,阴阳怪气道,“这一次要这么多人,出了事儿也得他们自己担着。”

    “什么岔子?”那人奇道。

    “说是容器出了问题。”瘸子耸了耸肩,“唉,关我们什么事呢,走着吧。”

    他们歇息完了,便领着那一路人接着往前走。

    好奇怪。老板娘看着他们和那一路的人,此时才发现那菜农就站在她身边,同样茫然地看着那一路人。

    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她胸腔里震荡,她望向了那一队如临刑猪仔一般的人,又顺着他们走的方向,看向了临渊宗,看向了那此生可望不可即的仙门。

    那群山之间似有一股划不开的仇怨,冲她喊着自己的悲苦,自己的苦恨。

    叫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放下了自己的扇,站起身来,却是朝着那白玉阶而去。

    她怎能上仙门?

    她怎敢上仙门?

    可她还是踏上了那白玉阶。不只是她,运货的走贩,摆摊的菜农,棺材铺的老板,纸扎店的伙计——就连那连日来神神叨叨的酒铺掌柜也跟了上来。

    他们追着旧日的虚影拾阶而上。

    去看那一场天涯共此时的奇冤昭雪。

    第90章 图穷

    李正德是个识时务的人。

    虽然只是自以为的。

    他看着关华悦打开了香炉的顶盖, 里面烧着黑瞅瞅又发点黄的球状玩意儿,他认不得那是什么,但关华悦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南山云雀卵……”

    李正德刚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便见叶珉又拿出了一片其貌不扬的叶子,单指按在了桌上,仿佛在瞬间按住了关华悦和李稜的颈骨, 叫他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心青叶的药效在闻过南山云雀卵之后更佳。”叶珉笑道, “几位来得及救我吗?”

    “叶珉!你不要胡闹!”关华悦一边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一边从袖子里落出两根针来, 她的起手最为隐秘, “什么事都可以好好说。”

    叶珉却忽然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我怕话说多了,或者忽而晕过去,含在这里的九华籽会不留神掉下去。”

    关华悦指尖一颤, 就要甩出去的淬了麻药的银针连忙又捏回了手中。

    就在此时, 屋外的光线骤然消失,屋内一片昏暗,几人齐齐抬头看去。

    “阖天……”

    那幕天席地的黑暗仅持续了一瞬,紧接着便散了。

    日头已经落入了山谷之中, 黛蓝的夜色铺就了西方的天幕,李正德竟然能在此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些旧事来, 那南去的大雁般自天际排开, 在余晖中时隐时现, 仿佛不在天边, 而是眼前的一小块污渍。

    真是邪门。

    他不着急叶珉的危在旦夕, 也不愤恨叶珉的威胁。

    或许是因为记忆不清, 又或许是因为他冥冥中感到了这天的到来。

    不省君正要飞身急去探勘那阖天的来处, 叶珉却骤然开口道:“几位若是轻举妄动, 吓到了我, 怕是也会叫我把那籽吞下去要命。”

    不省君身形一顿,冷然道:“叶珉,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正德看着李稜,心想这人总喜欢压出这样一副深沉的嗓音,装腔作势地与人说话——尤其是在他继任宗主之后。

    但他的九十岁高龄里,有三十年在乐合君夏时雨门下受教,间续闭关总计约四十年,剩下二十年里合计下山的次数不过十次,年纪是有了,可要说他真有多成熟,李正德是不信的。

    他们都不过是生在山上的一棵树。

    岁月悠长,沧海桑田,他们枝叶新绿又枯黄,却始终伫立在原地,不曾了解半分世外之事。

    李正德慢慢地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走神,半晌轻道:“有人来了。”

    其他两人连忙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不省君才将剑尖掉转,寒声道:“什么人?”

    “是庄才。”李正德没有抽剑,就像叶珉所说,其实拿块板砖还是拿剑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哪怕空手,其实也是没差的。

    来者确是庄才。

    他和一个脸上带疤的女子飞身而上,落在了窗前。

    叶珉摇摇头,轻叹道:“为何一个个都不肯走门?”

    不省君的神色愈利,天座阁内光线昏暗,却衬得他的头冠愈发锃亮,那把剑也自暗处生辉,显得好不威风。

    现在想起来,李正德当时觉得剑修格外潇洒落拓,就是因为李稜摆谱的水平格外高,一举一动都带着有意为之的风流不羁,给当时刚失忆的李正德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玄枵长老……这是何人?”关华悦不解道,“这节骨眼你怎能带外人上山?”

    庄才沉默着,他的倒八眉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愁苦,耷拉着的眼皮也让他和往日一般没精神。

    李正德对自己说,这倒霉老头和平时没什么变化,可他的灵台里中的玉石短剑却已经锋芒毕露。

    他的元神比他的脑子动得还要快,巨日自山间跃下,孤月疏星寻到了一丝喘息的间隙,林间万籁俱寂,飞鸟早已入睡,唯有那似鸟又似鼠的伏翼还在夜色里寻觅,黑影一闪而过——

    庄才掌中十三奇阵同时展开,数不清的傀偶自那女子的周身涌现,似脱兔般前跃,层层叠叠的金光阵于庄才手持的罗盘上骤升,累成高楼钟塔,在昏暗的房内爆发出刺眼断剑光!

    不省君立马挽剑成《君非我》十四式——横眉,那些丹田处带血名的傀偶却前仆后继地挡在他的剑气之前,层层堆叠,杀招难破;关华悦也不敢怠慢,三十六针齐齐出手,想自傀偶的缝隙间直取庄才的命门,可那傀偶身形如电,且数量众多,不计生死地顶上前来,不让那针寸进半分。

    十三奇阵已开,屋内命盘已转,方位大乱,那二人站生门,他们三人站死门,只见那女子眼中笑意浮现:“不过如——”

    “别动。”

    一身轻喝自她身后响起。

    夜风抚窗,窗框发出了些微的吱呀声。

    她有如被冰山压顶般冷而重,眼角亦瞥见庄才手中刚起的十三阵四溢的金光忽而黯淡,湮灭,随即便如散沙般随风飘去。

    她不害怕死,那是她必然要迎来的结局。

    这是超越死的另一种恐惧。

    李正德没有拔剑,也没有出手,甚至连灵力都没有外放,他只是在眨眼间绕过了那群乱七八糟的傀偶,站在了他们身后,像吹了口气那般将十三奇阵给悉数震碎,而后看向了那些傀偶。

    仅一眼。

    那些粗制滥造的傀偶瞬间炸开,其上的血字阵溃散,内里的棉絮如天女散花般在屋内纷乱落下,如早来的雪景,淹没这遍地的血腥。

    这就是李正德。

    花儿想。

    这就是深渊。

    李正德的眼在追那林间腾跃的飞鼠。他不看这两人,甚至连庄才也不看,他不是宗主也不是大长老,李正德没有对他们刨根问底的责任。

    他也不想刨根问底。毕竟就像他自认的,李正德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总想着有一天要试试。”庄才却在此时忽然勾起了唇角,他的胡须干枯又稀疏,与他的头发一般少得可怜,叫风一吹便更显伶仃。

    庄才在李正德印象里似乎总是这样孤苦可怜的老头。

    或许是他不够了解,或许是他太不关心。他不需要关心这些,毕竟人人都叫他少操心。

    “试试看我这毕生所成,在你面前能有几分作用。”庄才伸手摸了摸他的罗盘,许久才叹气道,“这十三奇阵我还是第一次在人前用,没曾想是连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不省君不听他这般幽怨地喃喃自语,他的剑直指庄才的咽喉,寒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庄才看了眼那剑尖,恍然惆怅的神色散去,半晌抬头道:“司仙台问责临渊看护圣女不利之责,请宗主不省君即刻前往司仙台,接受问询。”

    不省君一愣:“你说什么,圣女之死与临渊宗有何关系?”

    “人是在临渊宗死的,自然和临渊宗有关系。”

    “宗主!”关华悦心念急转,忙道,“天座阁的禁制有庄才一份,现在看来,分明是他和司仙台里应外合,要把这圣女之死的罪责栽赃到我们头上!”

    不省君也即刻明白过来,神色越发冷硬:“玄枵长老,宗主有镇山清门户的重则,你里通外敌,我便是现在杀了你,也是合规矩的。”

    “敌?”那女子莞尔一笑,“好个临渊宗,竟称司仙台为敌,何等气派!”

    “玩弄字眼。”关华悦冷道,“你又是何人,浑身上下不见灵力,反倒是一股的邪气,司仙台何时与尔等邪修有所勾结了?”

    “仙师冤枉,我是正经挂了牌的操傀使,那傀偶上是有申字偏序的。”女子看着那一地的娃娃叹气道,“全弄坏了,这可都是银子啊。”

    不省君和关华悦具是面色铁青。庄才和这女子贼喊抓贼不说,眼下落了下风,竟还是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关华悦脑中闪过方才的阖天,最快反应过来:“霁淩峰!”

    三人面色骤变,庄才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张司仙台的百花印来,轻声道:“不错,眼下霁淩峰已落了禁制,其上的所有待选弟子都已经打上了人傀的序,是生是死,不过在诸位的一念之间。不省君若能与我一同远赴司仙台,您抵达之时,那傀序便会自行散去。”

    关华悦怒道:“我们又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若是不信,诸位大可试试。”那女子双手背在身后,却不显得高傲,反倒叫她有了些少女的娇俏,“可几位一旦触了霁淩峰的禁制,那些人傀便会立马自刎,怕是给诸位试错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省君面色沉沉。

    “金莲九座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省君冷道,“真当我临渊宗怕了他不成!”

    “百花印在此,我如司仙上使亲至,不知不省君是接还是不接?”

    “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怕不是用得太过张狂了!”关华悦厉喝,“真当我们瞧不出你心机叵测?”

    庄才闻言却是将他那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了些,他抚摸着手中罗盘,奇道:“调虎离山?司仙台只请了不省君前去,不曾请星纪长老前去,这临渊宗的山中虎何须离山?”

    室内骤然一静。

    李正德装作没听见地把头扭过去,关华悦分明知道此人已是阳谋明牌,却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不省君面色铁青,目露寒光地盯着庄才。

    “这话说得真难听。”却是叶珉忽然开口道,“只要宗主在山,便是司仙台倾巢而出,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吃下。你有胆拿师父比宗主,怎么不敢拿自己出来比比?”

    他开了口,李正德才终于有了些动静,慢慢地看了过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二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果是他那三徒弟在此,会说什么?

    如若是叶珉自己,又会说些什么?

    这世道真奇妙,他李正德在这种时候,想不起养他长大的李家家主的话,也不想着依赖长兄如父的李稜。那些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他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似乎生来就是李正德,他似乎生来就降生在那雾淩峰之上。

    他得过且过的人生里,好像也就只有那么来去几个人留下过足迹。

    “叶珉。”那是李正德理想中的自己,仿佛一个真正的宗师一般的,带着叶珉的风流,陈安道的温雅,杨心问的不羁,垂眼看向了自己的大徒弟,“你所求为何?”

    叶珉略微愣了一瞬,抬眼的刹那凝滞,随即又盈起了笑意,冲李正德轻道:“我姐姐让我从今以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叶珉点点头。

    “那我送你走。”李正德说,“现在就走吗?”

    关华悦闻言神色剧变:“星纪长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然你想怎么办?”李正德回头看她,“不放他走,他便要吞下那九华籽,当场自绝于此。如若放他走,或许有一天他能寻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成家立业,十几年后便再有圣女诞生。大梁长老,劳烦你去世家传讯,叫他们把药方拿来吧。”

    他说着,又慢慢地看向了不省君。

    哪怕在李正德眼里世上就没有修为称得上“凑合”的人,哪怕心里头念着这人跟自己的心智不相上下,他还是觉得李稜光是站在那里便有高人之姿。

    迎着不省君如剑的目光,李正德说:“宗主,季闲……訾诹长老还在司仙台,如果司仙台真的不怀好意,他怕是凶多吉少。这山上我也就跟他能称得上一声朋友,我心中不安,能否劳烦宗主您去司仙台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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