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辞恳切, 倒是少有的真诚。不省君不怕亲上司仙台,正如他李正德不怕一人守山。
唯有关华悦心中那不安愈盛。
李稜和李正德高居云端这样久,这样远, 远得叫这世上的其余人拍马都赶不上他们。
可怕的并非他们因此生出骄纵,而是连自己也想象不出有怎样的阴谋诡计能叫他们束手无策。
她惶然间生出这样的不安,甚至让她开始困惑, 临渊宗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们曾经有着不输司仙台般严密的秩序, 从宗主、长老、一代二代弟子人人各司其职, 周转的禁制、巡查和监督体系完备, 那时的他们绝不会让阖宗上下的禁制都由一人负责,以至于当这人背弃之时,他们竟是这般措手不及。
从实沈长老因病挂职?还是从每月的长老议事取消开始?
不, 还要更早。
一切都从李正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天起。
她不知道李正德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的大能在此之前绝不可能默默无闻,可他就是如天火般乍现,天下无双,旁人莫能望其项背。
无论是谁都对他的出身讳莫如深, 只说是李家的孩子,可是李家谁的孩子, 他们又说不出来了。
哪怕是谎言也应当编个完整的, 可他们偏偏像是有所避讳一样, 不敢冒认李正德父母的身份。
也就是在他出现之后, 临渊宗——乃至整个修真界, 仿佛都被泡在了一坛好酒之中。邪祟骤减, 人间祸事战乱不断, 却不曾有哪怕一个岁虚阵现世, 但凡危险的邪祟只需交由李正德便万无一失。
好酒叫人醉生梦死。
好酒叫人忘乎所以。
“不成, 决计不成。”关华悦艰难道,“他们有恃无恐,必然有万全的准备,宗主,星纪,我们不能明知有诈还以身入局!还有星纪手上的恶咒……你的离魂之症!”
李正德闻言看了看自己手上那道疤道:“这恶咒上确实有些东西,不算小,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若我要压制,不难。”
“可你的离魂之症——”
“离魂之前是有所预感的,眼下我并没有这感觉。”李正德平静道,“世上没有人能生抽我的魂魄。”
多么猖狂,你如何见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呢?
可关华悦却无比愤恨因此而感到安心的自己。
不省君沉吟半晌:“訾诹长老现下如何了?”
“自然是先行被扣住了。”庄才拱手道,“兹事体大,若其中有所误会,还请不省君亲上司仙台一谈。”
“谈?”不省君冷道,“我若前去,可就不止是谈了。”
庄才不语,似是并不把他说的当回事。
不省君脸色愈沉。他自然知道庄才有意激他,可他似是也没有什么选择,霁淩峰的弟子性命捏在庄才手上,大长老一介命修并不善战,怕也是凶多吉少。
而季闲修为虽然高,但也不过静水境初期,司仙台上静水境不少,季闲一人是决计不敌的。
哪怕司仙台要与他们临渊宗撕破脸皮,他也半分不惧。便是司仙台倾巢而出,将三百年内的飞升大能一个个地全请下来,也要看看是他不省君先死,还是他们先撑不住爆体而亡!
他目露桀骜,再不犹豫,甩袖御剑,示意庄才引路。
“宗主……”
关华悦还是觉得不妥,可不省君已有决意。
况且他说得对,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霁淩峰上的弟子。
她只能目送这不省君离开,又面有戚戚地看向李正德。
屋里已经暗了下来,李正德起了个火诀:“大梁长老,麻烦你去殓了圣女的尸身,再去请世家把叶珉的解药拿出来……这南山云雀卵还有多久会发作?”
他难得一本正经地叫她“大梁长老”,而不是关华悦来关华悦去的。
“最晚三个时辰,最快一个时辰。”关华悦警惕地盯着叶珉的喉咙,“可如果九华籽吞下去,当即便要没命了。”
李正德点点头,对叶珉说:“听到没,别吞了。”
叶珉很是乖巧地应了。
“我先带他回雾淩峰收拾收拾东西。待拿到解药了送上来,他服下后我再送他走。”李正德说,“放心吧,有我在,叶珉不会有事。”
关华悦一点放心不下来,心道这群人是不是真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交给她就一定能成?
“叶珉的事不是小事,世家到底吃不吃这套还未可知,你不要想得这样轻松。”便是御剑飞行,要见到几个世家家主都要耗不少间,刻不容缓,关华悦也不再耽搁,对着窗外一声急哨。
一道白影自天外而来,定睛一看,那是只白鹤悬飞在窗前。
关华悦从窗口翻身而上,那是她的灵兽百田,身形巨大,据说能在半日内载一板车的新鲜药材,从浮图岭直抵朗道山。
“星纪长老。”关华悦道,“万事小心。”
虽然她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
李正德点点头,十有八九是没听进去。待屋子里再度静下来,他自光下看向叶珉,自己这名义上的大弟子。
叶珉似是总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自有一派风雨不动的轻佻和闲散。
那也是李正德曾模仿过的特质。
眼下却似是没什么必要了。
李正德闭目行宫,一股灵压自他周身骤然荡开,他的神识随着漫无边际的灵场一并散开。方才那阖天绝非寻常,他很快便感知到了霁淩峰上异常的灵力和魔气。
“你和他们是一边的吗?”李正德开口,他的神识还在蔓延,眼里并不视物,却还是将眼珠转向了叶珉,“和霁淩峰上的那群人。”
叶珉点了点桌面,他确实思如泉涌,又有一首新曲浮现在他的心头,他闭着眼,指间轻点着自己的膝头:“霁淩峰上的人怕不止是一群。”
“确实不止一群。”李正德说,“我能感到杨心问的灵力。”
在叶珉的心里流淌的曲音露出了个杂音,他的指尖微微一顿,半晌轻轻摇头道:“怎么连石饕餮都关不住他?”
“石饕餮?”
“……与师父你倒是颇有缘分的东西,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吧——我本以为哪怕关不住那玩意儿,关个小弟子还是不难的,没曾想竟这都能失手。”
李正德见他神色间似有一丝颓唐:“另一股灵力约莫有巨啸境。杨心问是不可能在巨啸境手下活下来的。”
他意有所指,可叶珉已经慢慢站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还劳烦师父跟我回雾淩峰吧。”
外放的神识被收回。
李正德忽而很想问问叶珉,他看起来往日里和杨心问那样好,究竟有多少是真心。
可是问旁人的真心很不识时务,李正德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问问题。
他从来不问问题。
二人在夜色里走下了兀盲峰,朝着雾淩峰走去。
夜色渐深,枝叶间能看见今夜的月华时隐时现,瞧不见星星,明日可能是要落雨的。
这场雨落了,秋日三伏就该过了。
林间小道上枯叶繁乱,雾淩峰上闲人不少,但没有一个愿意出来扫落叶的,平日里都是陈安道的纸人和傀儡在这里干活,眼下人不在,这路便几乎叫枯叶埋没了。
踩在上面,便能听见细碎的响声,叫李正德想起油条下锅的声音,那玩意儿脆得很,香的很,只山上是吃不到的。
这条路李正德其实没怎么走过。
正如白晚岚所说,他这人不喜欢锻体,能飞绝不走,能坐绝不站,而且他其实不需要剑、法器、灵兽这些东西才能飞,只要他想,他便能乘扶摇直上九万里。
九万里之上有些什么呢。
他抬起头,视线掠过前方叶珉的背影,穿透这遮天合盖的树冠,去往遥远无垠的天穹。
世人都称他为仙,仙人高居天上,他会是从那里来的吗。
可星月不语,夜色之中没有答案。
而地上的人也不曾开口问过。
他们一路无言地回到了雾淩峰。
峰顶的桃花谢了很久了,池塘里的鲤鱼最近被白晚岚养出了凶性,个个饥肠辘辘,时刻准备着为几口吃食生死相斗。
叶珉果真走进了轻居观里,是要收拾包袱的样子。这屋子是他和陈安道一起住的,左右各一个耳室,装潢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出一个包袱来了。
“就这些?”李正德问道。
叶珉点了点头,半晌又像是想起什么,转头钻进了云韵观里,去而复返之时手上拿着一个陶埙。
李正德只略看了一眼,便微微皱眉道:“什么东西,一股子魔气。”
叶珉没回答,只是把它装进了锦囊,挂在了腰间。
“你还是别带着这东西的好。”李正德说,“待你体内余毒化去,堵塞的灵脉迟早会疏通,到时候染上魔气是有入魔的危险的。”
叶珉点头:“我知道。”
李正德沉声道:“你忘了你父亲怎么死的吗?”
提及亡父,叶珉的神色依旧平淡:“仙途不好走,人路不见生门,岂不是只有邪道能走了。”
晚间风动,山风似是此夜不会停歇了,那风里隐约夹杂了些潮意。
叶珉话里有话,李正德隐约觉得自己似是被这风抛在身后的枯树,那些落叶和清风都已经开始向前奔去,只有自己驻留在原地,守着这十数年不变的山头。
他们曾经分明是那样默契的,李正德,叶珉,陈安道,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己身上的不幸视而不见,对着一切的异常闭口不问。
或许就是因为有着彼此的存在,他们才能坦然地过着这状似平和的每一日,正是因为人人都是瞎子,才能一齐将那永夜当作白昼。
可是这永夜里闯进个聒噪之人,那人耳清目明,万事都要追究到底,无论谜底是何,他都不躲不避,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股倔劲儿往死里挖。
世上怎会有这般可怖之人。
李正德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你父亲当年究竟为何入魔了吗?”
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问,叶珉略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点头道:“是。”
“何时知道的?”
“我姐从没有瞒过我。”
又是一阵沉默,李正德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般又问:“究竟是为什么?”
叶珉两指捋起那锦囊的流苏,神色却是柔和了起来:“师父,你当真要知道吗?”
李正德问:“为何我不能知道?”
“因为此事与你有关。”
针扎般的刺痛落在李正德的背后,他拧着一口气道:“正是因为与我有关,我才想知道。”
茗至观的窗里不见烛光,白晚岚应当是已经歇息了。他养得那池子鱼这个时候还在逞凶斗殴,一条金色的和一条红的斗得最是凶猛,搅得池水不得安宁。
叶珉合上眼,忽然叹了口气,竟是直言道:“今日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让你自行催动手上的那恶咒。”
他前言不搭后语,听得李正德一愣。
“阳关教和司仙台本是打算以十三奇阵和万千傀偶困住不省君,再以那霁淩峰的人傀来威胁你催动这恶咒的。”叶珉说,“可没曾万般仙众的人插手杀了圣女,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霁淩峰上又出了意外,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我。”
“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诓你开阵,便是骗得你把阵开了,只要你察觉不对,也能轻易把阵破开。不若开诚布公,让师父你——让您这位天下第一人自个儿想想,究竟要不要催动此咒。”
那疤痕本来早就没了感觉,李正德却觉得它忽然变得滚烫,像是有圈烧红的烙铁圈在他指节上,勒得又紧又疼,隐约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此咒名为天涯咒,附了名为‘昭雪’的岁虚阵。”
“只要催开它,你便能让与你有关的最可怖的血案在世间重现。”叶珉的脸上带了些悲悯,“哪怕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岁虚阵也会如实地重现这一切。”
“血案……”李正德喃喃道。
“想看看吗?”
“一个延续了十几代才开花结果的妄想,一个跨越数百年才终于成形的假说。”
“你是那妄想的彼岸。”叶珉忽然展开了双臂,拥抱这永不止歇的山风那样敞怀高歌,“是数万性命哺育出的新生。”
他的语句里带上了律动,那是李正德没听过的曲子,或许是他的新曲,或许就是刚刚还没能想出名字的灵机一动。
云海浪卷,山巅狂啸。
李正德看着他。
像是能透过那桃花瓣艳红的眼,看到最初的一丝狂想。
第92章 百年花
“嗯……瞧着眼熟。”
神使浑身已经被方才的冲击削得七零八落, 手指断了两根,膝盖里扎进了石砾,甚至在胸腹里扎进了断肢, 整个人像是拼得不大好看的尸块。
可他根本没留意到自己身上的伤,无知无觉,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雾淩峰的方向。
就连能看的眼也只剩一只了。
他点点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神使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半晌往前走了两步, 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弹响。
他不太高兴地撅了撅嘴, 目光在春时柳和千钧阵里的人之间转了转去, 忽然纳闷道:“怎么人还越打越多了?”
刚刚才爬起来的姚不闻仓促之间只救下了部分的人傀,其他的人傀和魔骨都不知道已经荡到哪个山头去了。
他浑浊的老眼紧盯着神使和他手上的断剑,嘴唇哆嗦了起来, 脸上的皱纹如沟壑, 地动般颤抖着。
旁边共持一把玉质不求人的唐姓男女一时也心有戚戚,那不求人周遭的地面依旧完好无损,愈发衬托出那没有法器防护之地的残破来,如果不是这“事事不求人”, 他们哪里还有命活?
“川断剑……”姚不闻踉跄地往前一步,眼移不开半寸, “夏师叔?”
神使见又有人认得自己, 很高兴地点点头。他右脸已经被削掉了半块肉, 露出了些牙骨来, 说话时还漏些风:“是我是我, 怎么, 小老儿, 你也与我旧相识?”
姚不闻分明知道川冶宿仙已经前尘尽忘, 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叔。
他年已近百, 此生是没什么飞升的可能了,此时故人相见,情真意切。
偏偏一道没眼力劲儿的厉喝自草丛而来:“师叔什么师叔,姚老头你要通敌吗!”
杨心问的眼前还有点朦胧,他下意识就想给脖子来一下,可陈安道近在咫尺,金瞳也还没散去,他不敢造次,只能冲着眼中不太清晰的人影大喊:“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叙旧!”
陈安道见姚垣慕快被喊傻了,忙将自己的视线汇入杨心问的意识里。待看清了自己喊错人了,杨心问也没觉得尴尬,扭头就看向姚不闻,两眼冒火,似乎还在琢磨该骂些什么。
他张嘴闭口的姚老头,叫饱受蛇毒摧残的姚不闻愈发心力交瘁。那蕴灵诀才刚叫他恢复了些灵力,勉强把蛇毒压了下去,眼下隐隐又有破封之势。
姚不闻耳中嗡鸣:“这……方才是什么动静?”
却是那神使接话道:“那山峰上起了阵,好大的阵仗,我都看到祂在那徘徊了。”
“师叔……”
“这热闹我非看不可。”神使说着又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他们,“可你们又在这里碍手碍脚。”
“碍手碍脚?”杨心问冷笑,“我还觉得您给人添麻烦呢。”
那神使摇头:“我这身体瞧着是撑不住了,速战速决吧。”
话音未落,便已见他抬手横剑,杨心问退守两步,却见神使那断剑忽而斩了自己的一截小臂!
他拿着那小臂,跟掂量猪肉样的在另一只手上掂量了两下,而后又将那小臂往高处一抛,纵剑追击,斩出五段,口中念念有词道:
“心火照永夜,肾水载万帆——”
杨心问不知道他在嘟囔什么,可管他是什么都不能叫他念完,已是控剑追击,要坏他五段小臂所成的阵。
那唐氏男女的不求人此时却飞身而出,悍然护在了那五段小臂之前。
“姚不闻!你还在傻愣着干什么!”
杨心问连忙向离那神使最近的姚不闻怒喝:“干活啊!”
姚不闻如梦初醒,捏着春时柳连忙生根抽枝,直取那五段小臂。神使斜眼看他,却是轻蔑一笑,只见那形如闪电的藤条在碰到那小臂之时却如石沉大海,像是凭空消失,又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乾坤袋给吞吐了一般。
“祈肝震丰年。”神使轻笑着吟唱,却忽而听见另一道细碎的口诀响起。
“祝永夜亘古,千舟不得渡。”陈安道用千钧阵内残存的魔骨摆出了反五行,“终岁乞荒年。”
那几段小臂的吞吐一滞,杨心问瞧准时机踏步向前,剑分五道,行他才学的纵天椋剑法——与前来阻挡的断剑碎片攻防交错,剑指那神使的五脏!
“望脾坤春肥,肺金不绝。”神使口诀愈快。
“秋收颗粒无,金石不得。”陈安道字句不停。
五段小臂滞涩地旋转成阵,春时柳自反向再生,姚不闻不敢怠慢,倾全力以藤蔓截断那小臂的旋转。
杨心问的剑意已至,五路先后凿进那神使的心、肾、肝、脾、肺。
如若那玩意儿还能称作人,眼下必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那神使脸上的笑意甚至有几分清纯可人,声音轻缓道:“芥子人间。”
陈安道急道:“一念须弥!”
那五截小臂和阵中魔骨同时震颤起来,竟是隔空相持了起来!一道将成未成的裂缝在五臂阵中闪现,死者灵力将散,只要能撑到那神使的灵力彻底消散,请来的什么大罗神仙都该打道回府!
那神使的眼珠狡猾地转了一圈,却见他断剑剑尖掉转,忽而前冲,将自己那就快停跳的心、肾、肝、脾、肺骤然挖了出来。
姚不闻一怔,他离得最近,衣袍上甚至溅了些血。
血腥气糊了他满腔,竟是一时愣在了原地,却是杨心问已经夺路向前,似是再不指望他——连那断剑阵也悉数冲向了杨心问,一点不分来对付他。
杨心问在抢时间,仓促间只能就地一滚,避开那碎剑,可腰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连忙回头,果然见陈安道忽而蹙了蹙眉,他心下急怒,扬剑再踏吞形步,无理取闹道:“你敢还手!”
神使摇摇头,血淋淋的手承五脏而上,将那五截小臂取而代之:“你好没道理。”
剑已至,阵已成。
死了的魔骨所成的咒,和新鲜人五脏成的阵在此时骤然分了胜负。
魔骨碎裂,陈安道经脉间一阵剧痛,寻常阵法反噬决计不会有这般痛楚,现成的邪魔外道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蜷缩在地上,请仙骤然断开,恍然间只记得唤杨心问快撤。
芥子人间已成——那五脏旋出了一道裂口,其下的石砾被其吸进,而后是浮草、草皮、泥土——终于连那不求人也吸进去了!
唐姓男女心如刀割,可半分不敢造次,姚不闻亦感到了那裂口里的怪力将他整个人往里扯,他连忙将春时柳往地上一扎,抓住了周遭命途多舛的人傀,同时扯住了已是半腾空的杨心问的脚踝!
杨心问扒拉着藤蔓俯身在地,咬牙道:“这玩意儿要吃多少东西!”
“灌……”陈安道生若蚊吟,他和杨心问的心念已经断开,只有旁边的姚垣慕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把灵力灌进去……”
姚垣慕只恨不得自己长了四只耳朵来洗耳恭听,忙冲裂口边的二人喊道:“灌灵力!陈道友说灌灵力!”
话音未落,杨心问已是翻身过来,将浑身的灵力朝着那裂口处猛灌。
姚不闻方才被蕴养出的灵力不敢全数交出,担心这春时柳用不了,他们全都得被卷进裂口之中。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了姚垣慕,喝道:“你来!”
姚垣慕哆嗦着:“我我我我我……我的灵力早用完了……”
“蕴灵阵养了那么久,你白吃白喝啊!”杨心问灌得太快,眼见着灵力告罄的灵脉间快浮现出魔气了,他的脾气也愈发暴躁,“还不滚过来干活!”
姚垣慕闻言连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他身形高大,还实心,那裂口竟一时半会儿吸不走他,唐氏男女想上前拦都不敢,担心被那裂口给吸走了。
待近了些,春时柳便已经拴住了他的脚踝,那神使歪头看来——他的耳朵和半边脸已经没有了,这动作便瞧得愈发惊悚:“你又有什么能耐,竟敢来坏我的事?”
姚垣慕吓得快两眼一翻,一边惨叫着一边手脚不停地往这边跑来。
声似猴形似猪,横冲直撞而来,双手平举,蹲坑样的浑身使劲儿,冲着那裂口骤然放出一股滔天的灵力!
那灵力至纯而浓郁,仿佛能将这山林间的邪气悉数荡开,将这山间的风向都改变了。
神使面色骤变,立马控起他那断剑要刺。杨心问早防着他这一手,以脚踝上的藤蔓为轴荡出横剑荡出一圈,数道剑气飞出打散了那断剑阵,剑阵一散,碎片立马被吸进那裂口之中。
“放肆!”那神使脸上终于再不见自得,愤恨与惊惧一齐涌上,“你还我的剑!”
姚垣慕被他这声里的威压吓得双膝跪地,但手上依旧放肆,浑身灵力如湍流般朝着那裂口涌去。
那被掏出来的五脏六腑愈发狂躁地跳动着,鲜红的心脏很快就成了猪肝色,开始发黑发紫,而那裂口渐大,风口下的杨心问却能感到吸力已经在减缓。
神使口中吐血不止,只有那只疯狂的独眼似还无知无觉,凛然看着眼前几个老弱病残。
“杨、杨大哥……”姚垣慕好像身体被掏空了还得往外挤,面如土色,“什么时候才——”
“给我撑住了!”杨心问厉喝,忽而切了脚上的藤蔓,骤然上升时伸手勒住了那神使本就摇摇欲坠的头颅。
他两手一拧,那头立马“咔嗒”一身颈骨断裂,而那扭过去的头却还慢慢抬起,与他在咫尺间对视。
两方都剥去了阴阳怪气的伪装,如两只妖兽般贪婪又暴戾,自然的法则只有吃与被吃,没有人打算就此退却。
而今日是独虎遇群狼。
杨心问无声说道:你败了。
狂跳的五脏终于支撑不住,猛地爆裂开来,肮脏的血块横飞,杨心问感受着两臂间的躯体无力了起来。
神使的灵力终于散尽,那早就不成人形的躯体退后了几步,又慢慢地转圈,像是想找准被拧断的脑袋的位置。杨心问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退后观察。
芥子人间缓缓消失,霁淩峰山间树海像是被巨兽生吞了一大口。
上方的视野豁然开朗,惨淡的月光落了下来,却又很快隐没在乌云间。山雨欲来,风停树不止,而那那时隐时现的月亮竟敢这般圆满,像是讽刺那一家团聚的愿景,歌颂恨别离时却这样张扬。
神使仰望着那圆月,严格来说是他的脑袋只能保持着这样的角度。
远处的雾淩峰上已传来了雨声。
这山雨翻山越岭而来,由远及近,如一群匆匆赶来的精。
他成了她,望着从天而降的雨,忽而想起了雨打荷叶的声音。
时已初秋,她却仿佛置身盛夏。
琴曲伴萧音,雨打莲荷,如银珠坠地,是世间最昂贵又最诗意的乐曲。
她那席露一朝,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害得她今时今日要受这般苦楚。
“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只有微弱的气音,“那不是你的构想……也不是前辈的构想。”
姚不闻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听着那熟悉的语气,竟一时落下泪来。
“我本希望后人提起我辈,只是庸碌无能,而非异想天开。”夏听荷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可师父错了,时夏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闷雷滚滚,分明乌云尚未飘来,天空却乍然一亮。
九道雷霆齐发,冲着夏听荷直追而来——
竟是天劫至!
“从最开始这一切原不过徒劳二字。” 她笑着,可怖的脸上被那刺眼的光照亮。
“不闻,不要再走我们的旧路了。”
第93章 知慕少艾
天劫来得突如其来, 在场的要不灵力耗尽,要不意识不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九道落雷将那神使的身躯劈成了灰烬。
“什、什么东西……”
姚垣慕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现在连抬根手指的气力都欠奉,胖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萌生了减重的想法,不然连站都站不起来。
神使方才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天劫并非寻常雷电, 数为九, 声光同时, 落地不偏不倚,只取逆天而行之物,目标一碎, 天雷止息。
可是夏听荷做了什么忤逆天道的事?
“被请下来对我们打打杀杀的时候倒是不见天雷。”杨心问方才离雷最近, 眼前被闪得晕。好在这一片都被芥子人间给吸成了平地,他走路不至于被绊倒。
杨心问晃晃悠悠转到陈安道旁边,盲人摸象样的伸出手。
碰到了人才发现,陈安道浑身冷汗, 人跟被从水里捞出来样的,又凉又湿, 像团泡了水的棉花样的被风吹得发抖。
让他一碰, 竟像是方才睡着了, 这会儿才悠悠转醒, 状若无事地回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自以为平静道:“此地不宜久留, 雾淩峰现下才最是紧要。”
他想借着杨心问的手站起来, 才站起来了一半, 杨心问却忽然把手往下放。
陈安道凭自己根本站不住, 立马就跟着往下跌,眼看着要双膝跪地,杨心问又忽而出手把他捞回来。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被这么搂着还是弯着腰的姿势,格外别扭,而且因为腿软站不直,全靠杨心问的胳膊才没倒下去,叫他难堪又心惊。
“……你做什么?”陈安道勉力想靠自己站端正了,未果。
杨心问假笑一声:“我什么也没做呀,师兄,眼下刻不容缓,我们快些去吧。”
他说着便佯装要抽手转身,陈安道面色一白,转头想去找自己的乌木杖,却发现杨心问比他手更快,先一步拿起了那文人杖背在身后,假惺惺道:“这东西我帮师兄拿。”
这便是非要作弄他的意思了。
陈安道冷下了脸来。
雨幕已经追到了霁淩峰上,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剩几棵树。
杨心问用那根乌木杖在背后画阵隔了雨水,浅淡的金光罩在陈安道身上,他自己却有意淋了些雨,像是想借着那雨水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可惜他那袍子着实没救了,再怎么冷风冷雨地冲刷也没用。
山雨急促,还带着纷沓而至的草腥。杨心问本就挽得随意的头发眼下又散得差不多,湿漉漉地附在被淋得发透的衣衫上。
分明是他在作弄人,却又很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坏事是他做的,委屈好像也是他受的。
陈安道终于自这雨幕间的静默里,品出了杨心问收敛的怒意。
“……反噬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柔下了声来,跟杨心问讲道理,“你不能这样跟我乱发脾气。”
他见杨心问依旧不动,已是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抬眼去看杨心问的眉心,那灵台间却是隐隐有煞气翻涌。
怪不得这样阴晴不定。
陈安道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家无幼弟小侄,又没到当爹的年纪,哪里有什么哄人的本领。前前后后拢共也就哄过这么一个师弟,偏偏就这一人还这么不好哄。
“你……”陈安道不惦记着靠自己站直的事儿,豁出去了,干脆全身卸了力,跟个瘫子样的落在杨心问怀里。
杨心问的阵法学得一般,没法再这么精准地只叫自己淋雨,只能不情不愿地也拢了进来,一手托着人,一手把着腰,跟抱孩子样的抱着陈安道。
这诡异的姿势似乎的确能叫他心情好些,终于肯说话了:“我那么听你话,打滚都躲着石头怕被硌到。师兄倒是了不起,一上来就现学现卖一个恶咒和神仙斗法,好威风,好能耐。”
听说民间的小孩儿都喜欢争当别人的爹爹爷爷,陈安道很难理解,但看杨心问被这姿势取悦了的模样,约莫是确有其事的。
只是这姿势臊得他抬不起头,还得好声好气道:“当时没有旁的办法。”
杨心问那眼开始看得清东西了,第一件事就是极凌厉地看向陈安道,仿佛自己占了大道理那样:“你对付我的办法那么多,怎么那时就没有办法了?若非他死得快,你再被反噬个一时三刻的,还要不要活了!”
他嗓门大,自雨中也能飘远去。那边的姚垣慕让姚不闻的藤蔓支了起来,和春时柳护着的那堆人傀放到了一起。
他本是很不愿意跟这群活死人待在一起的,还想再问问那天劫是怎么回事,可刚一探头,发现杨大哥正极其威严地以下犯上,立马非礼勿视地缩回去,和那堆缺胳膊短腿的玩意儿安稳地待在一块。
余光瞥见姚不闻呆滞地看着那边,还好心提醒道:“大长老,你别盯着看,杨大哥现在心情不好,小心他骂你。”
姚不闻本来还支了个避水诀,现下呆愣着,给忘了,立马成了个落汤鸡。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何其诡异,以他近百岁的阅历也没瞧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以他对陈安道十五年来了解,更是不理解陈安道怎么会允许这样不端的行为。
他方才见夏听荷魂飞魄散之时的怆然被踢飞,眼下脑袋空空,好像蛇毒都要压不住了,半晌拧过头,就当自己被蛇毒毒出了幻觉。
可那边的人声还在穿透幻觉的谎言而来。
“你是要同我私奔的!你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杨心问骤然仰起头,死死地盯着陈安道质问。
什么胡话,怎么就成私奔了?陈安道的脸不知不觉烧了起来,他们两人怎么能跟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
可他又不能在这个档口上说“我不与你私奔”,杨心问什么也不明白,他说这两字是必然是没有别的意思的。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两字他不敢接,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姿势太不成体统,或许是杨心问仰起头的样子好像是要亲他。
天已是大亮的时候,可刚出的日光又被那乌云挡得严严实实。
像是不服气就这样被遮住,于是那耀眼的光偷偷钻进了杨心问的眼里,悉数照在了他身上。
他的发落在杨心问的湿发上,沾了水,不分彼此地缠在了一处,那张稚气的脸上挂着水珠,透着淋了雨的凉意,可喷出的气息却格外灼热,烫得他只想跑。
陈安道的脑里轰得一声懵了,下意识挣动了起来。杨心问一时不查,险些让他摔了下来,气道:“你乱动什么?”
“雾淩……雾淩峰……”陈安道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两眼看向雾淩峰的方向,说什么也不肯再看杨心问一眼,“正事要紧,师父……叶珉……还有浮图岭,都是要紧事,你不许——”
不许什么?
是你不许还是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当真是急坏了的模样,心里再想算账一时也只能按下去。
“你抓紧了。”杨心问说着调整了下姿势,把人背在了身后。
他这些时日个子蹿了不少,总算不至于背人都背得别扭。只是他心里还别扭,什么请仙,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东西吗?
陈安道就是一言堂,就是把他当孩子看。他一个不死身伤两下就得被这么管,陈安道却去冒这样的风险。
完了自己不过说了几句,陈安道竟然还和他急,一副再说就是他杨心问欺负人的模样。
岂有此理,这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吗!
他把人背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往姚不闻那边走去。姚不闻还在念叨着“蛇毒恐怖如斯”,就被杨心问质问道:“你会御剑吗?”
对命修问这话多少有点缺德。
姚不闻张了张嘴,摸着他的春时柳,半晌才咳了两声道:“术业有专攻,吾乃命修——”
“拽什么文?”杨心问打断道,“会不会?”
姚不闻尴尬地说不会。
“有灵兽吗?”
这个是有的,姚不闻又挺直腰杆抚着胡须点点头。
“叫过来送我们去雾淩峰。”杨心问说,“我灵力空了,御不了剑,你动作快些。”
一听到他要灵兽的作用,姚不闻又笑不出来了,他跟杨心问的龃龉由来已久,此时也顾不上面子了,径直道:“我的灵兽乃是覆草寿龟,爬过来不如老儿腿脚走得快。”
杨心问奇道:“不能当坐骑你养它干什么?”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似乎只是纯粹感慨废物的灵兽也这般废物。那灵兽实则有养育天灵药材的奇效,使他们姚家炼丹术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姚不闻眼下没有半分向杨心问卖弄的兴致,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你还能动就处理下这下这些人傀,说不定救一救还能活。”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北面,“刚刚那俩姓唐的从北面逃下山了,十有八九是想对临渊宗趁火打劫的,你自己看着怎么办。”
说完把背后的人往上颠了颠,转身往山下迈开步子跑去了。
他跑得不快,陈安道手上也没力,抱不紧他,快了怕把人给甩下去。
而且他心里多少有些觉得不是大事。
虽然陈安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说到底,岁虚阵是邪,可昭雪容易破,只要让众人都看见了那李正德出世之日的模样就行了。
他心想:看见就看见呗。
杨心问对临渊宗本就没什么真情实感,对那三元醮更是深恶痛疾,那临渊宗敢做这种烂事儿,那就活该被人看见,李正德有胆起这个阵,难道就没胆瞧瞧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般想着,脚下便愈慢。
望着眼下延伸出去的小路,小路尽头是天边,那一片天边还未被乌云笼罩,隐隐得见日光。
杨心问忽而想到——现在,就是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们为何不现在就走呢?
第94章 猎场
如果三元醮的事情败露, 仙门世家便要疲于应对这一丑闻,再难掩人耳目地干这种事。
杨心问看向雾淩峰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陈安道心里虽乱成一锅粥, 可也感受到了杨心问这一驻足。
他方才一直把头埋在杨心问肩上,生死不肯抬起来,这会儿才露出了双眼睛, 轻声问道:“怎么了?”
“师兄, 我在想……”杨心问顿了顿, 还是开口道, “我在想,那岁虚阵当真有必要去拦吗?”
他说得犹豫,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叶承楣的昭雪之所以会吞人, 是有彦页从中作梗, 让其阵不得昭雪,才会食人为继。可眼下的岁虚阵,本就是阳关教为了揭露三元醮而布下的,他们没必要对被卷进阵中的平民百姓出手。”
“本就没有人要受害。”杨心问看着脚边的积洼, 他与那水中的陈安道目光相触,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我们、我们不如就趁现在走, 事情败露, 主事人肯定要被千夫所指, 分不出余力来抓捕我们。”
“说到底……”他有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挪开了半步, “从一开始就是仙门造孽, 我们凭什么要帮他们隐瞒?”
积洼没了他二人身形的遮掩, 镜子样的水面立时便被落雨击碎。点滴荡漾出的波纹推开了他们的衣角, 二人像是能在这点积水的见证之下就此远走高飞。
久得像是秋果再生春芽,又短得不够杨心问做完一场美梦。
他感到陈安道本是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此时却像是舒展了些。
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很努力地环住了自己,宽袖拢在他头顶,是个安抚一般的姿态。
无声地告诉他——不行。
杨心问偏头蹭了蹭那袖子,言语间带了些鼻音:“你说话不算话。”
那鸦黑的宽袖几乎将杨心问整个脑袋都罩在了其中,身后人缓缓叹了口气:“与你说好的事情我没有忘,只是三元醮的事情若当真败露,这天地之大,我们又有何处能容身?”
杨心问不明白:“若事情败露,他们难道还要拿我们?”
山风吹得太大,催得云翳动荡不平,天边时晴时雨,照得积水的地面比高天悬日还亮眼。
陈安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杨心问的肩头:“三元醮与三相是仙门为了对抗邪祟与深渊,历代呕心沥血的结果。可这主意虽是仙门想出来的,用却并非只有仙门能用。”
他说得轻而缓,仿佛不忍落叫杨心问去想这些。
可这世道已不是他们闭着眼还能安然无恙活下去的地方了。
风卷着雨水斜斜地飘来,在避水诀上激出点金色的碎花。
杨心问让那宽袖罩着,闻着大抵是这世间最能叫他舒心的气味,却依旧止不住得开始打颤。
三元醮与三相可请深渊成人,哪怕只是半个深渊,也能成如李正德这般的天下第一。
只要学会了阵形和口诀,堆出足够多的人命,谁都可以成三元醮。
雨声渐急。
“修仙入魔都太远了。”杨心问喃喃道,“既然仙家能做,我为何不能做?”
他眼里是在破庙里垂死的那个自己。那个可怜的,贪婪的,与这世间所有仰望仙门的百姓无不同的自己。
“深渊并非仙门的所有物,我也可以有,只要杀足够的人成三元醮,然后狩猎三相的候选人。”
“我便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彼时人皆虎狼,凡民行于大道,却要恐慌于那擦肩而过之人是否要用他祭坛;仙者除魔卫道,亦不知对他感恩戴德之人是不是要抽他灵脉成骨血,诓他面见深渊当心魄。
就连元神已成形的宗师亦不过饿狼眼中肉,世上人若不为刀俎便只能为鱼肉。
“如若此事败露,这偌大人间便如毒蛊,无论是凡民还是灵子,人人都有入场的权利。”陈安道说,“而你我是已然成形的心魄骨血,哪怕从仙门跑出去,其他人又会放过我们吗?”
远山雾霭沉沉,天光镶着云边,用那一点点的日光哄着人以为长夜已去,今朝便要有个璀璨的日出。
可那残忍又虚妄的光很快便被乌云遮掩过去,只等下一阵风来,故技重施地诓骗地上仰头久望的人。
杨心问怔怔地看着那宽袖上的银线压边,许久长出一口气,眼眶酸涩,却到底没有落泪。
只是偏过头,与陈安道埋在他颈边的脸碰到了一处,小声道:“算你还没有黑了良心,还记得与我约好的事。”
“下次。”杨心问重新朝着雾淩峰奔去,“下次师兄可不许再拒绝我了”
陈安道轻轻嗯了一声,二人离得近,便是再小的声音杨心问也听得见。
他心头压着的阴翳像是能被这一句应允给吹散,哪怕他连陈安道是不是真心实意的都不知道。
假的也没关系,杨心问想,师兄手把手教会了他对待毫无防备的符修的手段。
打晕了带走也是种办法。而且这不能怪他,是师兄言而无信的错。
山间积水路滑,可杨心问的脚步却越发轻快,他的灵脉里慢慢地又聚起了灵力,开始与那躁动不安的魔气相持。
行至山峰底,杨心问正在犹豫是取道雨淩峰,经过百藤索道去雾淩峰,还是直接往雾淩峰走,却听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自天际传来:
“好极好极!终于见到人了!”
他们同时抬头,便见一弟子在他们头顶御剑而下。
那人瞧着二十有余的年纪,一身弟子服浆洗得发白,腰封上按规制应有的玉石不翼而飞,还隐约有破洞。浑身上下除了腰间的木牌外没有任何佩饰,连剑鞘上都不见花纹,头发梳得规整,只一素色的发冠端立在头顶。
杨心问对“素雅”的品鉴,仅限于瞧着素但贵得惊人的玩意儿,眼前这弟子在他看来,只是纯粹的寒酸。
他一边心里骂人寒酸,一边急退两步,不敢叫人轻易近身。
倒是他身后的陈安道认出来了,轻道:“是玄枵长老的弟子,夏时。”
这名字杨心问隐约有些印象,再细看夏时那穷酸样,杨心问想起来了。那日天矩宫大闹一场,庄才遣来向他致歉的就是这人,带了十几个灵石来结果吃了他的闭门羹。
“姚垣慕说玄枵长老叛了。”杨心问抽剑出来,眉间刚压下去的煞气又再度浮现,“这人是敌非友。”
眼下他灵脉之中两力相冲,一旦遇敌,便是不受控地开始在他体内乱窜。
陈安道似有所感,开口道:“凝神,默口诀。”
清心咒杨心问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可眼下他们两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灵脉空虚,若来者不善,那除了他这一身的魔气,他们还能仰仗什么与人相斗?
“听话。”
耳边的声音没了方才那隐约的温柔,而是陈安道惯常的沉静。
杨心问最恨的就是这沉静,一旦陈安道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了,那便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迟早有一天他也要来下这样的命令,杨心问心想,他总有一天要对陈安道说一句“听话”。
见杨心问亮了剑,夏时惊恐道:“二、二位师弟这是何意啊?”
他方才便觉得这两人形容有些诡异,向来极重整洁的陈安道身上沾着血,还穿着陈家的家主袍,而那杨心问披头散发,只穿着件红衫。
这红衫乍一眼没瞧出来,仔细看着才发现是被血给染得均匀又透彻,脚上不着鞋履,眼下抽剑相对,颇有疯癫之相。
夏时略微一顿,手伸向腰间,却不是拿剑,而是把自己的腰牌举了起来道:“二位……我是同门弟子啊!陈师弟,我们一同品过茶的!杨师弟,我给你送过礼的!虽然你没收……”
杨心问皱了眉,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对现状一无所知。
“夏师兄,你为何会在山上?”陈安道拍了拍杨心问的肩,示意把他放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这回倒是把乌木杖老老实实还了回去。
不仅把乌木杖还了,还很是同门情深地搀着陈安道另一边手,伺候宫里的娘娘也不过这般周道了。
“我?师父让我护送一位贵客下山,可我在山顶遍寻那贵客也不见人,又忽然看见雾淩峰山头生变,这边又莫名降了天劫下来,刚往这来,便见到了二位。”他面上倒是沉稳,不见多少惊逢巨变的恐慌,反倒好奇道,“你们见到那天雷了,劈着谁了?”
他的模样甚至有些太沉稳了,让杨心问心中对他的犹疑更甚。
陈安道知他心中所想,偏头小声道:“夏师兄性子和顺沉稳,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
“沉稳?”杨心问嘟囔,“我看是缺心眼。”
夏时没听见,只是双手略微比划了一下:“一个肚子浑圆的贵客,身量不高,师父们叫他衡阳公,你们可有见到?”
“确实瞧见过这样的人物。”陈安道说谎不打草稿,“不若我们为夏师兄引路?”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那夏时见了果然高兴起来:“这可好,师父让我护着他,我还担心他让方才那异动给卷进去了,担心得很,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怕说不明白。”陈安道说,“不若我们与你同去,也方便引路。”
夏时抚掌:“好啊。”
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95章 临渊问道
君子剑的由来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 就连李稜自己都记不住了。
剑修的成年礼大多是师长所赠的宝剑,这君子剑也是李稜当时的师父——上一任宗主夏时雨所赠。
当时夏时雨跟他胡诌了这剑至少十几个来历,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实际上那时的宗主穷得响叮当, 夏家不是什么大宗族,那时夏时雨花钱的地方又多,都快把自己的佩剑给典当出去了, 估计也没钱给他弄把好剑。
倒也不是大事, 虽然夏家不太行, 但是李家还是有钱的。李稜从父亲那也得了一把剑, 百兵王闻甘亲手打的绝世宝剑,那之后很长一段世间他都腰佩两把剑,一柄是用来退敌的, 一柄是给师父留点面子用的。
后来夏时雨身殒, 万灵悲哭之际,他那柄才通了灵的绝世宝剑没绷住,让万灵丝抽走了。没办法,那会儿他也老大不小了, 再去弄个什么剑也难上手,便一直用这柄君子剑凑合着。
凑合到现在, 他元神成剑, 锐不可当, 手中剑于他不过趁手的木棍, 平时还能当当代步的。
因为师父丢给他一个破烂剑而嚎啕大哭, 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省君踏上了剑, 跟在庄才身后跃出窗去。
目下不见霁凌峰半分异动, 想来是庄才的禁制作怪。那山峰依旧林海涛涛, 飞鸟不绝, 他比那鸟飞得更高,凌云而动,御风而行。
他御剑可眨眼行千里,但庄才不行,这符修只会用疾行的符咒在地上倒腾。
不省君在上居高临下,看着那瘦弱且佝偻的身形,像只瘸腿的鸭子在地上晃荡。
他对庄才说不上有多熟悉,只是认识,便如这山中大部分人对他一般,认识,但不熟。
或许就是因为不熟,不省君才越发难以理解对方究竟为什么要背叛临渊宗。
不省君低头看向自己剑鞘上的红玉,实沈长老说得不错,人与人之间总是难以互相理解的。
“当时我并不同意让你知晓深渊之事。”不省君忽然纵剑而下,如惊鸿翩然而落,“你出身低,修为也差,连关华悦都因年岁尚轻不曾得知此事,让你知晓,大有不妥。”
庄才没曾想不省君竟屈尊下地,笼了袖,客气道:“确实。”
“但我们还是让你知晓此事了,你可知为什么?”
似是不清楚不省君究竟想要何种回答,庄才低眉顺眼的,老实答道“不知”。
林间蹿过几只松鼠,眼下正是秋储的时节,人要农忙,走兽飞鸟也要,也就只有山上的仙人,四时变化于他们似是没什么分别。
不省君略略抬手,指中剑气斩断了前方遮眼的树枝——真浪费,庄才心想,那枝上未熟的果子还不少呢。
“因为你是卜修。”不省君没有在意庄才的视线,“若是医修、器修——哪怕是剑修,我都不可能允许你参与此事,但你是卜修,且于阵卦一道颇有天赋。”
庄才道:“不敢。”
“有什么可不敢的。”不省君说,“我师父和师叔虽是剑修,但也兼修符阵,我师叔更是以符修飞升。她一生不曾收徒,一是因为过于忙碌,二则是因为弟子的资质她瞧不上,如若她见过你,席露一朝应该也不至于失传了。”
“那是天下第一的梦中术。”庄才缓缓摇头道,“庄某不敢肖想。”
“天下第一。”不省君咀嚼着这几个字,“人人都这样说,我也是这般觉得。”
“只是师叔曾说,世间有半梦仙,不以梦造幻境,却以梦成现世。比起叶家的石饕餮和她的席露一朝,那半梦仙的手段,才是心魄道中最贴近深渊之物。”
“事到如今,心魄道业已失传,元神道依旧渺无音讯,骨血道杀孽太重,唯有庄千楷的三相说大成。”不省君锐利的视线如他灵台剑那般横扫过来,“你与他姑且也算同族,我想不通,你究竟为何要叛?”
庄才手中的罗盘轻转,那罗盘有三层,一层堪舆,一层星图,一层命盘,都是他守着上官家的人做出来的。平日里他便惯爱摩挲那罗盘,沉香木已经叫他摸得泛光,透着些油亮来。
他盯着罗盘上的八卦阵,拂面的风吹起他鬓边有些发白的发,许久道:“我何曾叛?”
不省君转首,见庄才险些撞到树上,皱眉道:“你说什么?”
那星图上的动莹虫,身如碎星,动与天应,是难得的灵物珍宝,一只便价值千金,穷如庄才,那星盘上却有足足四十九只,也不知道是如何抠出来的钱做的。
他总是显得愁苦的眼,唯有看着那罗盘时隐约能见些亮,如密林间偶尔投下的日光。
当年点头让此人加入,或许与这眼神不无关系,这眼神总能叫李稜想起夏听荷。
“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不省君道,“若有苦衷,现在说与我听尚且来得及。”
庄才却摇头道:“我无苦衷,亦无冤屈。只是我等存志不同,早已殊途。”
“你志何为?”
疾行已至山脚,庄才微张了嘴,似是不假思索,却猛地一滞,足下一停。
那苦相骤然戾气横生,手中罗盘隐现金光,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不省君抬眼看去,便见山脚玉阶上立着三人。
一人是鹤发老翁,手持葫芦杖;一人青年面孔,身着百衲衣,脑后扣一傀儡面;一人不过豆蔻少女,却身负等人高的兵匣,正偏头与那老翁说着什么,忽听响动,方抬头与他们二人对视。
季家长老路游子,上官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
庄才抱紧了那罗盘,脸上戾气渐消,半晌怆然道,“却是什么风把三位给吹来了?”
见他神色有异,上官见微心里疑窦丛生。
那陈家的小弟子跑来跟他们说,陈安道得了传承,不肯就范,跑来临渊宗寻星纪长老庇护之时,他其实是不太信的。
陈安道与他算是同辈,人在上官家学傀术时也算有些交情,这人不像是那种惜命的,更不像是会蠢到跑路跑回临渊宗的人。
他本不愿来,觉得这事儿肯定是假的,谁知离得最近的闻家风风火火地来叩门,还把掌兵使都派出来了,一副要跟李正德生死大决战的样子。
没办法,他一个新上任的年轻家主只能给这个面子,一路风驰电掣地赶来,还在浮图岭外遇见了正从土行阵中冒出来的路游子。
“陈安道当真跑了?”上官见微看向那神色诡异的玄枵长老,“你们没抓住他?”
玄枵长老闻言却是颓然垂首,半晌又抬头朗笑:“好小子,果真早有准备。”
“陈安道人到底在哪?”闻贯河一掌后拍,兵匣乍开,四把无柄飞刀长出,在她面前如活物般游弋,“临渊宗不会在庇护于他吧。”
不省君负手抬眉:“宗中逢变,却与陈安道无关,他日前应当下了山回陈家,尚未回宗。”
“胡扯!”路游子手中杖敲地,“陈家听记寮亲传他避祸上山!你还要狡辩!”
霁淩峰人傀尚在庄才手上,不省君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挽剑沉声道:“让路。”
他这般举措,其他几人再不犹豫,四飞刀交叠如一朵冰花,葫芦杖上叠生门,下叩死门,金阵锚定了那四飞刀,齐齐朝着不省君极速飞去——不省君单手背后,一手转剑,一记君非我便成天堑,斩断生死门,再拆四飞刀,正要碎刀,闻贯河单手上托,三刀飞仰,一刀断后,已是脱出不省君的剑锋所能及。
不省君不追,只抬手碎了那断后的飞刀,却见碎刃一角金光乍现。
路游子口诀不断,竟是在生死门后暗藏了隐阵,一双石手自阵里钻出,摆金刚佛印,碎刃立时分成十三罗汉阵,再朝不省君倒冲而来。
不省君周身现剑鸣,元神剑化形,再成失相第四式——狂人言,君子剑则在他手中成我即君第二式——共鸣,却听那击打在他剑气之上的碎刃骤然调转,朝路游子飞去!
“动手!”
双剑具成势,路游子瞧见了空挡,闻贯河更是看得仔细,她上仰的三刀立马向下急飞,不省君略一抬头,只见他共鸣不停,却是倏忽间再分三道剑意,与那三刀相抵——刀剑叮咚成响,再拆十招,无柄刀落败,三刀齐折。
闻贯河面上不见失落,反倒昂首笑道:“好!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剑修!”
不省君眉间落冷:“我非第一。”
“哼,那李正德且不论算不算剑修,连人都是不算的,做什么要与他相比?”
“若不是举世无双的第一。”不省君说,“我不如不要。”
上官见微眼见他们竟是打起了兴头,忙回头看那些正在不远处打量的凡民,急道:“你们疯了吗!这里哪里是你们打架的地方!”
闻贯河道:“上山去打。”
不省君与庄才同时道:“不可。”
“神神鬼鬼,必有蹊跷!”路游子横眉冷对,“李稜,临渊宗百年基业,济世救民,鞠躬尽瘁,你要包庇那陈安道可想清楚了!”
“临渊宗百年基业?”却是庄才忽而笑道,“当年祖师提刀客开宗立派,乃是以问道成训,何时成了济世救民?”
他鲜少这般大声言语,那嘶哑的嗓音里竟叫人听出了些凄厉来。
路游子二指并拢,朝着庄才虚点,气愤道:“竖子无礼!前人教诲岂容你鼓唇弄舌!”
“到底是谁在鼓唇弄舌,为了私欲篡改临渊宗的先志,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庄才十指抓住了罗盘,动荧虫在天边晦暗不明的光下闪烁。
高天现惊雷,眼看要落雨,山脚的人行色匆匆,远看如溃散的蚁穴间涌出的蚂蚁。
人世须臾。
庄才抬起头,看着那无垠苍穹。
哪怕乌云遮日,那目不可及之地他恐怕此生不可及,那千丈深渊他探不到底。
可与那寰宇浩瀚相比,自己如夏蝉般须臾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蝼蚁般匍匐于世的人又能算什么?
庄才朗声道:“临渊宗宗训——名不可名之物,表不可表之状,道不可道之理。
他入山门那天,拜见后山祖师爷所刻山石,字字如金石之音激荡他的神魂。”深渊千丈,吾穷此生不可观。然今日吾观一寸,汝观一寸,临渊宗世代问道相继,明晰辨理。”
“此道不通天,此道不济世,此道不富贵,不过愚人叩问求真。”
“望吾辈砥砺前行,不惧无所成,不怕庸人笑。”
他声音喑哑,与天边云间闷雷相和。
“临渊问道,千载不休。”
第96章 混战
庄才痴态已现, 不省君却越发不解:“你既与师叔一般醉心深渊,却又为何要叛?”
“叛?你怎敢说我叛?”庄才顿足,“飞升之人忘前尘, 元神道早就堵死了。夏听荷承心魄一道已修至极尽,以梦境脱魂,与深渊神交的设想并非虚妄, 她却因胞妹身死道心破碎, 最终还叫席露一朝失了传。盛家骨血道已大成, 那日平罡城以夺回圣女为由屠城, 分明已叫深渊成了巨球肉身,可你们却以杀孽太重,灭了邪修世家, 又挡了司仙台再行骨血道!”
不省君大怒:“你荒唐!深渊若不为民所用, 问来还有什么意义!”
“未知本身就是意义!”庄才振袖,“你为宗主,却不认宗门规训,究竟谁是叛徒, 究竟谁才荒唐!”
“你们都荒唐!”路游子看他们大庭广众之下谈及这些,心惊胆战, 忙点了个小阖天在周遭, “这是能当街大吼的事吗!”
上官见微已经开始怨恨把他拖出来的闻贯河了, 这事儿难道就真缺他一个?他出门急, 乾坤袋里塞了一个甲序的剑偶, 这剑偶想收拾陈安道都够呛, 更别说在不省君面前比划了。
“你们临渊宗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官见微痛苦道, “不省君, 这陈安道在不在山里, 你只肖让我们进去探勘一番不就行了?为何非要这样舞刀弄剑的伤了和气?”
却是刚刚还在跟不省君言语交锋的庄才开口:“不巧,今日这山门你们是断然进不去的——不省君,莫要叫这些人挡了我们的路,快些走吧,金莲九座可从不等人。”
不省君怒目而视,搭着剑的指尖都在发抖,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胁迫。
若没有那些以待选子弟为质,他如何会被庄才这等巨啸境中期的修士掣肘?
他明知世上人心险恶,可却从未怀疑过此剑足以破万难。
“庄才。”不省君深吸一口气,再度朝着面前三人横剑,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庄才道,“来日我必亲取你性命。”
见他起势,那三人也只得严阵以待。
“恭候大驾。”庄才拨弄着手中罗盘,竟是要助阵,“若能死在天下第一的剑修手上,也算种体面了。”
不省君转弯成势,衣袂翩跹,人业已杀出,只留一句“不是第一”落在了身后。
君子剑三分剑意,直追闻贯河再出的一柄双头刃,再分两道,朝着口中念念有词的路游子杀去。
路游子早有防备,祭出灵台间的酒葫芦,手上的葫芦杖亦拔出了把儿,仰头尽饮,随即以杖为长枪,横档剑意,在顺势一转,将最后几滴酒饮入喉中。
“你比老儿小半百岁,可巨啸对静水,也不算老儿欺负你!”
路游子一手抬杖饮酒,一手撕了自己的道袍,露出精壮赤裸的上半身。虬结盘曲的肌肉如壮实的老树根盘桓在他身上,被酒洒过的长髯透着风霜烈酒的豪迈。
一旁的上官见微看傻了,却是闻贯河朗声大笑:“这捉小儿的差事无聊,能与路游子长老一道与不省君比划,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恕李某直言。”不省君横剑已杀至闻贯河身前,他身形并不摇摆,亦不取弯路,全凭一个“快”字,在眨眼间便逼近,“莫说三位,便是上五家的高手今日齐聚于此,也不是李某的对手。”
闻贯河推出一掌,她手上套着铁箍指,随着她指节一动,赫然翻出四只钢爪直冲不省君门面而来,不省君不躲不避,竟是挥臂比闻贯河动指更快,就着那钢爪将对方击退三寸,再以剑柄猛顶她手肘,叫那手肘顺势迎着路游子挥来的手杖而去。
路游子连忙转腕收杖:“掌兵使当心!你我二人近战不是他对手,拉开来打!”
闻贯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器修与符修对战剑修,自然没有贴近的道理。
可方才不省君分明只几个眨眼便到了她眼前,她根本来不及退。
“拉开来打?”不省君却是面上一动,化掌将她推开,闻贯河如鸿毛般轻飞,在空中数个翻身稳了身形,落在路游子身旁。
他分明已经将她制住了,却又将她推开!
闻贯河咬紧牙关,面露青筋:“不省君,你什么意思!”
“我不欲临渊宗与季、闻两家交恶。”不省君平静道,“望你二人瞧见了你我之间的鸿沟,知难而退。”
这棒槌发言把上官见微都听乐了,他看着路游子和闻贯河一脸土色,忍不住开口道:“不省君,你这样哪像是不想交恶的模样,分明是瞧不起他二人。”
“他二人?”路游子扭头气道,“上官家主,你到底哪边的!”
上官见微左右看了看,咂了下舌,想说“中间”,可到底还是不痛快道:“自然是与你一边的。”
“那便不要干站着不动!”路游子说着抡杖再战,杖上葫芦顶了坎字,兀自生出水来,他控水成阵,却是用坎字诀画出了离火阵来。
闻贯河再起三架血滴子,划过长弧包围不省君。
在那二人恶狠狠的视线中,上官见微不得不自衣襟中抽出傀儡线,速翻几下绑在指尖,而后抬腕一甩,数条傀儡丝便拴在了那三架血滴子上。
路游子见状立马将离火阵前放,那烈火沿着傀儡丝迅速烧过去,如数条火龙般追在血滴子后,将不省君包围其中。
见他们并未迷途知返,反倒是越发亢奋了,不省君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哪里出了问题。
一边想着一边使出君非我第七式——恨生,只见君子剑原先清晰的剑意模糊起来,化作数不清的飞絮在周身盘桓。
那飞絮闪着银光,如一群闪蝶翩飞。
可那最快的血滴子不过刚转进半片铁齿,便被那飞絮无声无息地绞成了粉末。
“长得好看。”上官见微见状连忙拉线,让剩下两个血滴子千钧一发之际转了向,“结果比蝗虫还能嚼!”
眼见利器近不了身,路游子再补了几笔,追在线上的离火猛地朝不省君扑去。
上官见微连忙再引线变阵,霎时将不省君陷进火海之中,同时对其他两人喊道:“就现在!趁现在上山去找人!”
闻贯河正要开弓搭箭,路游子的杖已上前,忽听他这样一喊,都愣了一瞬。他们打出了些血气来,险些忘了此来的目的,闻言再不恋战,三分自火海边去,疾行上山!
庄才抄手站在原地,像是根本不理睬这几人。
他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绕行而上,上官见微的百衲衣的一角自他身边擦过,他亦是头也不抬。
而就在这三道人影自他身边掠过的瞬间,庄才右脚踏地,足下顿生四象金阵,每个方位上陡然现四圣兽虚影,青龙孟章,白虎监兵,朱雀陵光,玄武执明各四方位,将他们团团围住!
季家善符卦,路游子一眼就看出了这阵的厉害。
“四圣兽非乱世召不可得!”路游子睚眦欲裂,千钧一发躲过了神龙摆尾,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数下,才起身道,“你干了什么!”
庄才虚托着他的罗盘,其上三垣四象八卦乱序而转,震得他们周遭方位大乱。方位一乱,再想行宫踏位便是极难,在这阵中,庄才为吉,他们为凶,便是天上飞过一群鸟都只会捡着他们头顶拉屎!
“乱世与否,端看人命增减。”庄才站在四圣兽之后,“长老觉得,我是如何召来四圣兽的虚影的?”
闻贯河同时应对着朱雀和玄武,兵匣里两条长鞭各打一方,她自己则手持长弓,意欲将那朱雀射下。
可再精湛的射术在乱盘里也会倒霉,连风都在跟她作对,一通连射下来,连根羽毛都没擦伤。
她扭头看向躲在剑偶身后满地打滚的上官见微,喝道:“上官家主,我们先把天上这只收拾了!”
上官见微跟那头白虎斗得如火如荼,严格来说是他的剑偶跟白虎打得如火如荼,他一路躲闪,没被卷进去已经算是他锻体勤快,身法灵巧。
乍一听这号令,上官见微大骇:“掌兵使!你看我像是能助阵的样子吗?”
“你那剑偶还能撑一会儿,快用傀儡丝绑了这火鸡,我的藤鞭怕它的火!”
上官家的傀儡丝削铁如泥,天火燃之不断。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上官见微匍匐着爬了过来,而后袖中一甩,四条傀儡丝骤然出手,闻贯河连忙扔出空心旋子套进那丝线中,上官见微借那重物转起丝线来,而后四线朝着那朱雀飞去——
朱雀侧身躲过,不中,不中,不中……还是不中,它寻到了二人的空挡,立马伏身而下。
“现在!”
上官见微猛一扯线,那打偏的丝线骤然回收,四个空心转子回旋,将那火鸡在空中五花大绑。
闻贯河业已拉弦,一根怕风,她索性抓了三根,搭弦齐射!只见三根灵箭离弦,箭尾带水,弓返不绝。
山风乍起,最左边的那根根箭失了准头,最右边的那跟箭和不知哪来的飞鸟相撞,只最后一箭终于直入那朱雀喉头,虚影乍破!
二人扭头又去看那只王八,王八歹毒,见他们合力斩了朱雀,便扭头跟那白虎三两下收拾了那剑偶。
上官见微心如刀割,比看到路游子被青龙打得伤痕累累时要痛心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扣上脑后的面具再战,却忽而发现刚才被射下来的飞鸟长得有点眼熟。
他走上前,握住了鸟尸上的箭,把鸟拿了起来,发现那是只尾羽带红的信鸽。
“尾羽带红……”上官见微喃喃道,“是关家的信鸽。”
他从鸽子腿上绑的小筒里取出了一张纸,眯眼看去——
“当心!”
闻贯河与那王八斗得正凶,余光撇见那上官家主竟然在那呆愣着出神,身后的白虎已经迫近,他竟依旧无知无觉!
上官见微看着那信上的字,一时有些茫然。忽然被闻贯河一吼,他抬起头,却见自己地上的影子被另一只道巨影覆盖,白虎虚影成实体,他甚至来不及转身。
“铛——”
就在这时,一股热浪挟着醇厚的灵力荡出,四象虚影顷刻间散去,上官见微手中傀儡丝未动,却被那灵力顷刻间划断了,抬眼看去——
方才还被离火围困的不省君还站在原地,只手中剑未收势,转头看来,他眉间剑意尚如天罡威严。
“不省君,你这是做什么?”庄才看了看自己罗盘上因反噬被震碎的一角,“霁淩峰的弟子你不管了吗?”
场面剑拔弩张,不省君似是已有决意,正欲开口,天边却忽而一道透骨的冷意穿过他肺腑,如百虫齐鸣般的杂音入耳。
灵台元神剑暗淡,他们齐齐看向了雾淩峰顶。
庄才暗一咬牙:都怪姓陈那小子,他没能把李稜及时带走!
深渊自天裂处而来。不省君猛一扭头,却见一个麻瘸子站在山脚下,正领着一队目光呆滞的人拾阶而上。他下意识要拦,手指却不过穿透了那些虚影。
眼前一幕何其熟悉,就仿佛他梦里的场景一般。
“十、十五年前的三元醮……”路游子最先认出来,“是岁虚阵!是谁人在临渊宗内起岁虚阵!”
紧接着,他们又看见那些山下的百姓竟也跟着上山,如入无人之境。
“山门的禁制怎容这些凡民——”不省君话说一半便回过了神,冷冷看向庄才,“你竟是打得这般主意!”
庄才不语。
霁淩峰弟子的安危和眼下的动乱孰轻孰重,几人眨眼间便有了判断。
路游子吐了口血,颤抖着起身画阵,闻贯河立起穷天网拦在三门前,不省君立于玉阶正中央。
可那些人依旧像是无知无觉,只是下意识地追在那虚影身后。
“怎么办?”上官见微小声道,“真要动手吗?”
“废话。”路游子深吸一口气,抹了嘴角的血,拄着拐的手止不住地打颤,“若三元醮被广而告之,天下大乱!今日上山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杀心这般重?”
几人猛地一愣,遂即互相看着,似是在困惑这句话是谁说的。
上官见微抬眼看去,却见他死去的爹站在他们几人中间,盈盈地冲他笑。
“爹……”
“闭眼!”闻贯河急喝,“有妖人混入!”
除了上官见微怔了一瞬,其余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君子剑、葫芦杖、伴月流星锤齐齐往那不知哪来的妖人身上直去!
却听一声巨响,三样兵器如装在一口巨鼎上,荡出铿锵之余音,却没能寸进分毫。
就连君子剑都没能得手!
“唉,这么多年过去,几位还是惯爱打打杀杀。”
上官见微眼里的‘爹’叹了口气,这叫他想起了他的娘,顷刻间,那人竟又顶着他娘的脸看过来了。
“今日山上热闹,临渊宗四面禁制皆破,你们在正门口杀人,也拦不住东面和后山上去的,妄造杀孽,我瞧不过眼。”那人双手拢袖,忽而歪头,看向已用得道第八式——不惘,看穿了他本相的不省君。
“许久不见啊。”
李稜险些拿不住自己的剑。
“当年你看我,总是把我看作你师父。”那人笑道,“如今你学了不少本事,第一眼再看我时,又是何种模样?”
第97章 旧时景
盛衢摩挲了两下被冻僵的手。
屋外积雪三尺, 屋内的炭火烧得也不够旺,呼吸间能见白雾弥漫。
上官赞坐在他对面,盛衢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冷来, 很快就停了动作。
屋外时而有闷哼传来,间或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盛衢不敢看窗外,怕雪光刺眼, 也怕那雪上的红烫着了他, 于是看向墙上挂着的字画, 据说都是历任星纪长老的亲笔。
“那字写的真不行。”上官赞忽然开口, 他一手转着杯子,一手托腮,歪歪斜斜地坐着, 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修为高深, 自然觉不出冷,盛衢有些羡慕地看向他。哪怕是今日,上官赞也浑身穿金戴银的,面上带着些不耐烦, 和平日里别无一二。
他连元神都是金玉成的剑形首饰,这样富贵窝里出来的人, 叫盛衢本能得退却。
“这撇荡不开, 勾弯不上来, 就这字儿。”上官赞嗤笑一声, “也有脸裱出来?”
盛衢对书法没什么见解, 只是安静地听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 屋子里越发冷了。
“人还没送到吗?”上官赞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起身上了塌, 鞋也没脱, 就这么躺下去。似是嫌雪光太亮,又寻了本书盖在脸上,闷声道,“人来了叫我。”
盛衢应了声,那边很快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好羡慕这样的洒脱,不像他,得知岳华兰遭天劫之后便整个人都在发颤,胸腔里鼓动几乎要把他自己给震聋,身体冷得要命,手心和脑门上却不住地流冷汗。
要是她没能撑住怎么办?
盛衢控制不住地想:三元醮祭坛只剩最后一批人,血阵已经大成,如果岳华兰死了,那血阵也跟着作废,他们还得再起一次三元醮。
那么多的人,盛衢咬住了自己拇指的指甲,他们可怎么办?
“慌什么。”
却是上官赞的声音传了过来。盛衢抬头看去,那人的脸上还盖着书,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他心慌的。
“岳华兰是你亲自挑出来的骨血,不会有事的。”
盛衢被这样安抚,之前憋在心里的恐慌反倒流了出来:“可、可那毕竟是天劫……她才刚被剔了灵脉,又值生产……我应该……我应该想个更稳妥的办法的,生剔灵脉太危险了,应该有更保守的办法,比如……比如从更小的年纪一点点用药……”
我知道自己心慌意乱,我怕她挺不过来,我怕此事不成。
我好怕会失败。
榻上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叹气。上官赞坐了起来,他手上的银铃铛微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是敲落屋檐上的冰溜子时的声响。
“不成就不成呗。”他浑不在意道,“若是不成,便说明你我命不该绝,苍天有眼,看不下我英年早逝,我高兴还来不及。”
盛衢震惊地看向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万人血阵都压下去了,你怎能——”
“又不是我杀的。”上官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倒是好奇,怎么会有你跟岳华兰这样那么想找死的人?”
“这、这怎能叫找死?”盛衢急怒之下,甚至觉得身子都回暖了些,“你我身死,能换来永世的人间安泰,是大造化,你已修至静水境大圆满,怎的会连这种道理都不知道?”
上官赞抬手拿过了那本书,在手上随意地翻了翻,打着哈欠道:“修炼又不靠行善,况且这事儿三十多年前就失败了一次,你怎么笃定今个儿就能成?”
“罗生道的失败是因为骨血不纯!”盛衢急得站起了身来,“自那之后,我柳山盛家在骨血一道上钻研多年,年年举办百尸蛊,我亦亲手断过上百具灵脉,反复试验这些失了灵脉的尸体能不能承受得住深渊,已是万无一失,我才敢……我才敢……”
我才敢说最上乘的骨血是如何的,才敢点岳华兰来当这骨血。
那今日岳华兰身死,三相说不成,是不是也是我导致的?
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着急,为了证明盛家的赶尸驱鬼之术并非邪术,而操之过急,乃至于此?
“啊啊啊啊啊!!!”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约莫是有人的迷魂术散了,发现自己置身血阵之中。
那惨叫声只持续了一刹,遂即便是刀断颈骨的声音,重物落地,在雪上滚出了数圈。
盛衢颓唐地跌坐回去,喃喃自语道:“不该这样的……”
见他面露土色,上官赞总算说了句人话:“既然万无一失,那就别再担心了。岳华兰那人倔得很,轻易死不了,她就是头掉了都能把对手瞪死的那种人,只要没当场毙命,我就不信她会熬不过这几个时辰。”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盛衢抬手捂着脸,像是想自黑暗中汲取些气力来。
上官赞歪了歪脑袋,忽而搬了个板凳坐过来,好奇道:“你既然是心魄,那便是见过深渊的,都说心魄意志坚定,心如顽石,怎么会有你这么畏畏缩缩的人?”
他说得好不客气,盛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临渊宗的夏长老说,深渊无心,日后那‘人’的心性是心魄决定的。”上官赞点了点桌面,“你要是意志不坚,到时候出个大魔头出来,那才叫做罪孽深重。”
盛衢苦笑一声:“虽是我的心魂,但成人哪有这般简单。祂日后没有记忆,亦不通人事,跟个寻常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你也知道?”
“心魄道宗师叶沅曾将一部分的深渊留在了石饕餮中,石饕餮可观心,却什么也没能看出来,还险些入了魔。”盛衢说,“深渊是没有心魂的,没有实体,亦没有元神,正是因为没有这三样为人的基本,先辈才会走上这三条道去剖析祂。”
“这样。”上官赞点点头,“那祂以后会长什么样?跟骨血一模一样吗?”
盛衢摇摇头:“骨血被……被我二人分……分食之后,便已于你我融为一体,祂最后所成的模样,是骨血和心魄共同作用的。”
“什么意思?”
“祂会长成骨血所期望的模样。”盛衢顿了顿,“祂日后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模样如何,都会按照骨血的意愿长成。”
“那完了。”上官赞说,“岳华兰从小臭美,长大了找相公也紧着好看的找,要她决定深渊的长相,那必然是绝世美人,唉,到时候一群修士追在深渊身后开屏求偶,想着就糟心。”
说着说着,盛衢似是觉得心跳平缓了些,身上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再看向上官赞那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才意识到对方胡扯这么多,应当是想着安慰他。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鹤鸣。
盛衢猛得抬眼望去,那是关家的白鹤!
他疾冲出门外,险些撞到了门口站着的人。那人一脸麻子,腿有些瘸,让他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盛衢心里实在急切,甚至来不及说句抱歉,便匆匆赶到了祭坛边,仰望着那群远道而来的白鹤。
打头的鹤鸣泣不绝,身后的四只鹤则共衔着一张金网,上面站着两人,侍候在一坨黑红色的烂肉边上。
盛衢险些从崖边摔下去。
“啧,不管成不成,那群凡人我可是送过来了的,赏钱可不能少。”那满脸麻子的人在后面嘀咕道,“若是不成,那是你们的事儿。”
聚在雾淩峰顶的几人具是一脸菜色。姚不闻定了定心神,借春时柳起了架高桥,将鹤群接了下来。
众人围了上去,盛衢身形一矮,几乎是爬过去的。
岳华兰几乎没有了人形。
“还活着。”一旁的关家人道,“快点吧。”
说话的关家小子眼眶红肿,他师父侍候在产房内,已然身陨,他和另一个侍奉在外的小弟子仓促间只能草草地包扎续命,紧赶慢赶地飞来,连他们师父的尸首都不曾收殓。
“快!”姚不闻回首冲其他人喊道,“开坛!”
世家的人纷纷动了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虽是因意外而格外仓促,可他们早已为了这一天演练了太多太多遍。
盛衢望着那形似焦尸的岳华兰,愣了许久,终于笑了。
他笑的有如云开雾散,雨停初霁,笑的肚子疼,半晌边笑边躺在了雪地上,体温融了那厚重的积雪表层,那雪水边伺机报复,濡湿了他的青袄。
上官赞走了出来,站在了他和岳华兰身边。
“上官兄,你瞧见了吗!”盛衢朗声道,再不复方才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成了,我终于要成了!此番过去,再没人能看低我盛家的赶尸术!我们盛家不是邪修,哪怕道不同,我也……我也……”
他一边笑着,一边却又哽咽了起来:“我也是想为世人做些事的……”
上官赞没回话,回头看了看那血阵上死不瞑目的尸首。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因为事发突然,许多人的迷魂术都没做到位,死时没能与之前的人一般在美梦中合眼,模样格外狰狞。
“算了。”上官赞自言自语道,“关我屁事,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们二人的絮叨似是吵醒了昏迷的岳华兰。只见她落了雪的羽睫轻动,半晌打开,露出了那双似凝了晨雾的眸子。
“什么感觉?”上官赞看着她,不冷不热道,“还有感觉吗?最好是没有,一会儿我们可是要把你剁了吃的。”
岳华兰睁眼便看见了自己这两人,虽眼里朦胧,但还是勉强能认出自己那欠揍的表兄的声音。
她没有力气像平日那样和他呛声,吸了几口气,才慢慢道:“要成了吗……”
“真出息,这样了还能念着祭天,我真是服了你们。”上官赞一边说一边叹气,“估计是要成了。他说祂日后成的样子是你决定的,你想好祂要长什么样了吗?建议你别把自己和陈柏的脸安上去,怪吓人的。”
“模样……”
“多漂亮都行。”上官赞额上一凉,抬头看去,竟是下雪了。
盛衢跪在岳华兰身边,欣喜地颤抖着,忙接话道:“对、对对……你想……你想祂是什么模样的都行,只要成了,只要成了……”
“不要……不要多漂亮……”岳华兰模糊道,“不要多漂亮,不要多厉害……我的孩子……”
她似乎误会了。
“像个……寻常人就好……”
细雪无声落地,身后的天坛飘来的烟味袅袅直上。
盛衢微微一愣。
“不要如我这般……”岳华兰的声息减弱,忽而朝着天上抬起了手,“如我这般……总想当英雄……”
血阵就快被新雪掩盖,最后一缕血腥融入了坛中烟,吹向了辽阔的苍穹,吹过了久远的岁月,千百人的妄想,飘进了深渊的耳中。
李正德隔着那缕白烟,隔着那三个就将融合的人,与从剑上落下的陈安道四目相对。
风雪过山岗,雾淩峰上的池塘早就冻住了,冰下的鱼儿游得格外慢。
只池塘边的桃花上落满了霜雪,似一夜梨花开。
第98章 昨日雾凌
陈安道落剑时踉跄了一步, 险些跪倒在地。
杨心问早有准备,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人,一手捂上陈安道的眼睛, 急切道:“你别看了。”
哪怕看不到,耳朵却还能听见。
那分食人肉的声音,像是穿着草鞋踩在雪地上的沙响,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了鸟雀, 天空不见盘桓的食腐鸟, 可地上的人却也能代劳。
此间人食人, 非我梦中乡。
杨心问抬眼看去,叶珉就站在李正德旁边,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此时想起了这句话。
他们就跟这幻境里的其他人一般立在周围, 像是观礼之人, 却又不见观礼者的狂热。
真是不可思议,杨心问心想,上一次他们这样四人同在此处时,他觉得这里便是家。
上一次还是在初夏。
彼时连那桃花都还没尽落呢。
“我没事……”杨心问听见陈安道温声道, “时间紧迫,我没事的。”
“时间紧迫”分明不能成为“没事”的理由, 这其中毫无道理。
可这对于陈安道来说已经足够充分, 他抓紧了乌木杖, 重新站直了身体。双眼自地上的尸身越过, 落到了李正德的身上, 许久才道:“师父, 把阵停下吧。”
李正德的眼低垂着,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 似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他能就这么从冬天站到春日, 从过往站到将来,如孩子堆起的雪人,能工巧匠雕凿出来的石像,除了不能是李正德以外,他能是任何的东西。
他慢慢开口:“为什么要停?”
“玄枵长老和阳关教联手,目的就是让三元醮的事大白天下。山门上下的禁制已破,被昭雪吸引而来的人很快就会聚于此。”
后面的夏时瞪大了眼,只当自己听错了。
陈安道的耳边还萦绕着岳华兰的呻吟,哪怕是垂死,在这样的痛苦之下似乎也会有叫疼的气力。
他们难以忽视这近在咫尺的食人血腥。
最先崩溃的是上官赞。
“麻沸散……”他嗫喏着,忽然打起了嗝,那嗝听起来怪异又好笑,一下一下,越来越响,自他肋间传来,把他整个胸口都抽得疼痛起来。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于是便分不出来捂耳朵的余力,岳华兰的呻吟便这样一寸寸地凿进他的心魂之中。
“已经全部用上了,但陈夫人日前剔除灵脉时用得太多,如今这麻沸散对她的作用不大。”关家的小弟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内衫裁冠,侧缀麻络,是在做守灵的梁冠。
杨心问忽然拧紧了眉,转过身来——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但快得惊人,是凡人急速奔跑的动静。
“师兄,山下的人上来了。”
陈安道将余光从他母亲的尸骨上撕下来,那疼痛顺着他的眼一路进了心脉,可他面上依旧平静,继续对李正德说:“浮图岭周遭的所有百姓都在奔赴此地。如若三元醮的事暴露了,天下人群起效仿,彼时人人自相鱼肉,为了这无上的暴力铤而走险,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如何使得?”
李正德偏了偏脑袋,头顶的一捧雪落了下去,他似在思索,却没有开口。反而是他身后的叶珉上前一步,笑道:“人人自相鱼肉,至少好过一无所知地上了砧板。”
他神色平静,杨心问没能从他的脸上瞧见丝毫的端倪,那浅笑的模样与他们初见时一般,也与那日谈及叶家时别无一二。
“人的命合该握在自己手中,谁给了仙门权利去决定谁生谁死?他们理应知晓一切,待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也该为自己的命负责,是杀还是被杀,又与你我何干?”叶珉的指搭在他腰间的锦囊上,今时今日,杨心问能从中看出一丝魔气。
杨心问见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李正德:“你说呢,师父?”
李正德没有回答,但是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便已是他的答案。
见虚而空的大道理没用,陈安道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策略,开始动之以情道:“可是师父,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而此事,那我和师弟又要怎么办?”
他言语间牵起了杨心问,又一手拄着乌木杖,朝着李正德走近。
陈安道走得有些慢,步子发虚,杨心问更是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狼狈得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他们俩这样朝着李正德走去,就仿佛这世上最可怜的孩子寻到了依靠,李正德已然落雪的眼睫终于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虽然杨心问被此情此景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配合地垂着脑袋。
“二师弟长大了。”叶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样卖可怜的把戏,你以前是不会用的。”
陈安道没有一点被揭穿的窘迫,反而迎上了叶珉的视线:“我不愿被世人当做猎物般追杀,有错吗?”
“自然没错。”叶珉的神色带着些无奈,他先是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杨心问,“虽然我这样说,你们必然是不信的,可于我而言,你们便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若能与我一起好好活着,我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杨心问忍无可忍,咬着牙道:“是‘好好活着’要紧,还是‘与你一起’要紧?究竟是师门情深还是逆我者亡,大师兄不说明白,我如何听得懂?”
叶珉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你还愿意叫我一句大师兄。”
杨心问真想啐口唾沫到他脸上,可又怕给这不要脸的爽到了,一时无话可说。
“师父。”陈安道并不搭理叶珉,那脚步声已经近到连他都听得清了,他在袖中已经捏起一符,又轻轻勾了勾杨心问的手指,杨心问会意,也回勾了那根手指,递出了一缕魔气。
“您要看着我和师弟被全天下的人围剿吗?”
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呕吐声——却是一旁的上官赞已经打嗝打得开始作呕,他没分清岳华兰的血肉和自己的血肉,竟是咀嚼着自己的舌头。
李正德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叶珉扭头:“二师弟这话究竟又是在诓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你朝不保夕,可就这样将三元醮的秘密隐没在世家之间,你难道就活得成吗?”
“死在世家手上,我便是最后一个。”陈安道从岳华兰的尸骨边走过,他身上落了雪,黑氅之上点着白,如水墨画里的寒江孤舟,向着天际撑去。
“若死在旁人手上,在我之前,在我身后,又要有多少人丧命?”
杨心问足下一顿,陈安道却依旧往前走着,积雪深厚,他走得吃力,每一步都像是要倒下去了。
“吞下去。”盛衢忽而伸手捂住了上官赞的嘴。“吃得越干净,三相的连接才越稳定,哪怕其中一相不稳,也可以靠其他两相维系住平衡,不至于立马溃散。”
“我、我不愿食人——我不想…不想…”
我不想死。
“这如何由得了你,上官兄。”盛衢温声道,手上却越发用力,几乎是要将那块肉生捅进上官赞的喉头,“我们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
陈安道挣扎着走到了李正德面前,他几乎要跪倒在李正德身前,李正德连忙伸手扶他——叶珉极快地反应过来,立马喝道:“别让他碰到!”
陈安道握住了李正德的手。
李正德感到了手中的触感不对,低头看去,却是一张符箓贴在了他手指上的恶咒上,他下意识要抽手,陈安道却似是跪拜在佛前的信徒那般望着他。
“我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陈安道祈求着,叫人根本分不出是做戏还是真心,“您能叫我死得干净些吗?”
李正德一时间竟没能甩开。
交握的手中黑雾弥漫,天涯咒并非多么复杂的恶咒,虽然成于岁虚阵所以格外强力,难以用灵力破除,可一旦拆解出了其中的字诀和阵型,要画出反阵并不难。
只是反阵必须以堕化之力催动。
李正德透过那黑雾,茫然地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稍远些的杨心问。
不过眨眼之间,这些孩子究竟抛下他一人走出去了多远?
叶珉见状立马上前要拽回李正德,可杨心问早已恭候多时,见叶珉身形一动,杨心问便踏步向前,行吞形步的同时递出三道剑意,精准地穿透了叶珉肩上、□□、手边的衣物,把人死死地钉在了树上。
“大师兄。”杨心问瞬息间便已逼近,一手提着剑,在叶珉的脖子下比划了两下,“别乱动,我还在气头上呢。”
叶珉挣动了两下便放弃,半晌阖眼道:“被你杀,也算因果报应不爽,应该的。”
李正德本已有了决意的心忽而又动荡了起来。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旧日的场景——叶珉拜山那天是秋季,满山的红叶下,他捏着把小扇跟在不省君身后来到此处,胆怯得像只受惊的小兔。
陈安道拜山那天是冬季,如此时一般的雪天,他从陈家把人带走的。那竹林之间,便见一个雪团样的小人规规矩矩地对着他行礼跪拜,小脸绷得像死人的脸,好像既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害怕。
最后是夏天,天被捅了个窟窿样的落大雨,被几个大汉踢打的杨心问,瘦小得叫他以为是只野犬,晕过去了还攥着铜板久久不肯放手的模样,让人不知该说他丢人现眼还是铁骨铮铮。
李正德的心是盛衢的,元神是上官赞的,□□是岳华兰的。他前三十年的人生是虚构的,他的出身、过往、姓氏、名字,皆是谎言。
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小小的山头上,与这几个废物徒弟们的过往了。
脚步声已至,成群结队的人们茫然地立在雾淩峰顶,岁虚阵却已经开始消散。
他们只看得见那还没全然消失的一地的积雪,像是只有这山头被时间遗忘在了冬日之中,外人匆匆赶来,它才自那久远的梦中苏醒。
杨心问见陈安道最后回过了头。
那双蒙着潮气的眼在将散的虚影里游弋,似一条在洄游时离了大群的鱼,掩藏在阴翳之下的茫然无措在雪化的瞬间荡开,可是岳华兰那块不成形的血肉已经随着春来消散。
陈安道张了张嘴,那里头只有一个音节,或许出了声,或许没有。
无论出声与否,十五年前便已死去的人不会回应他,便连埋骨的积雪,都早已成溪泉而下,融入地底,汇入大川,涌进汪洋,寻不到影子了。
陈安道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深喘着顺气,松开了李正德的手,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再跪:“恕弟子方才无礼,以下犯上。”
“这、这是怎么了?”糖水铺子的老板娘茫然的抬起头,“我怎么会在——嘶,腿酸……我的腿好酸……”
一干人等如梦初醒,先是茫然地互相看着,随即又惊惧地看向面前的几位仙君,忽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大事儿!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的……”走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也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了……”
见有人跪下,所有人都纷纷跪地求饶,仿佛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杨心问看着他们,心中浮现了一种熟悉感,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眼下会跪地告饶吗?
约莫是会的,可能还会把头磕得又亮又响,争取比旁人多讨到两个赏钱。
李正德看向他们,忙摇头道:“不、不必……快起来吧……”
一群人还不敢动,李正德只能上前搀扶,他走向了一个脖上围着汗巾的男人,那男人身上有些许的酒香味儿,被他扶着,感恩戴德地谢过。
杨心问略微一顿,眯着眼看了过去。
或许是真的缺心眼,方才在后头站了许久,只把自己当个死人的夏时这会儿终于说话了:“怎么了?那人你认识?”
“……有些眼熟。”
不只是有些眼熟。
杨心问的五感和直觉被万千梦魇磨得锐利,他反手便抽出了剑。
“仙、仙君……谢、谢谢——”那男人摩挲着自己的汗巾,从那汗巾间隐约露出了他的脖子。
杨心问猛地提剑前冲,却是剑未杀至,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男人的头骤然与身分离,李正德还扶着他的手,脸上却被溅了满面的血来。
他的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用溅了血的眼去追那颗滚落的头颅。
“杀、杀人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第99章 爱语
杨心问抬眼看去, 一个额角带疤的女人大喊着,随即呆滞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不断有人尸首分离,甚至是拦腰折断——
“大家不要慌——”夏时喊道, 可哪里有人能听得进去。
惊惧的人群用他们酸软的腿又猛地往山下冲,期间不少人摔倒在地,又被后来者踩上, 杨心问连忙拧身, 对着李正德喝道:“快定住他们的身!”
李正德还在茫然地想扶住手边倒落的尸身。
夏时的千钧阵先至。
在场的除了李正德之外, 便数他灵力充沛, 修为尚可。
虽然从被诓来雾淩峰之后他就没弄明白哪怕一件事,可他心大,没明白的事就抛诸脑后, 先把明显要出手的事情给做了。
千钧阵压得一群凡人都直不起身, 就连叶珉和陈安道也一下让他按倒了。
杨心问狠瞪他一眼,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虽、虽然我师父是卜修,可我毕竟是剑修,对阵法这块没法操控得那么细致……”
“那你在庄才手下学些什么啊?”
“什、什么也不用学……”夏时越发无地自容, “师父让我放宽心过日子就成……”
陈安道跟条死鱼样的挣动了两下,随即手在地上写画几下, 附了扶摇字诀, 总算能慢慢站起来了。
“别、别杀我……”人群里的尖叫声混杂着哭声, 被镇住之后他们心中恐惧更甚。
李正德置身在那用痛苦写画的声音里, 破壳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 他放眼望去, 如蛆虫般跪地匍匐的人可怜又恶心, 同情和厌恶一齐激荡着他的心神, 他忽然回忆起了岳华兰的骨肉的味道。
还有他自己舌头的口感
“你行不行啊?”
就在他要被那股腥臭吞没之时, 杨心问夹枪带棒的嘲讽声传了进来。
杨心问经过李正德时,看他干站着不动手,气恼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愣个什么劲儿,还不快帮把手?”
李正德呆呆地看着他。
杨心问钻进人群里,把被踩在下面的几人拖了出来。被他拖出来的人个个嚎得像出栏的猪仔,闹得他耳朵疼,其中一个小孩儿还顶着千钧阵想咬他一口,比锻体偷懒的李正德看着有骨气多了。
“啧,就知道你深沉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杨心问嫌他挡路,用膝盖拱了拱李正德的屁股,“碍事儿,边儿去。”
那边陈安道也慢慢走了过来,就蹲在方才滚落的头颅前。他胸口有些发闷,顺了许久的气后,伸手抱起了那把李正德吓得失魂的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道:“颈上有缝合的痕迹,和霁淩峰上那些人傀的手艺很像。”
杨心问扛猪样的扛着个吓晕过去的大汉,闻言也凑了过来,把人丢到一边,蹲下身和陈安道挤在一起。
他的余光不着痕迹地在陈安道的脸上打转,一点异样看不出来,方才看到那幻境时的一点失态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跟条没心没肺的鱼样的。
要真能那么没心没肺就好了。杨心问心想,当条鱼可多美啊,吃了吃,吃了吃,吃了再吃,这辈子直到撑死都不用再忧心别的事。
陈安道见他久久不说话,抬眼道:“怎么了,你认得这手艺吗?”
“这缝得乱七八糟的,一看针线活就做的不怎么样。”杨心问垂眼道,“比我娘差远了,比我的还不如。”
甫一听他提到母亲,陈安道捧着那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四平八稳地接过:“缝合人首与缝合布匹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傀线是次品,针脚也粗糙,做这人傀的傀师确实技艺不精。”
杨心问托着腮帮子,纳闷道:“可是操傀人早就死了,他们是怎么活动的?”
“寻常傀儡很难离开操傀人很远活动,而且这些人傀的量也太大了——与你对战的那个操傀人是什么境界?”
“涛涌。”杨心问说,“那人自己修为差得很,就是有些棘手的法器。”
陈安道点点头,正坐在地,又探身去摸那无首的尸身。
他在那人身上四下按了按,最后手停在了腹部。
“有东西。”陈安道碍着人多眼杂没有当场剖开,“应当是赶尸蛊术。”
杨心问心念一动:“但是蛊术蠢得很,他方才却仿人仿得惟妙惟肖。”
陈安道的手按在那无首尸的腹部突起之上,随即掀开了他的衣物,果然见到腹部有缝合的痕迹:“此人身上既有傀术又有蛊术,寻常以蛊术活动,叫人以为他还活着,关键时刻用傀术操之,意欲嫁祸临渊宗。”
“时机这样好。”
而后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了面前被镇压在千钧阵下的人群,异口同声道:
“操傀人必在其中。”
李正德站在他们身后,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
直到夏时把受伤的人都挪出来了,觉得四下无事,凑上来喊了句“星纪长老”,他才慢慢回了神,收回了视线。
像是忽而有了些生机样的,偏头看向夏时,问他有什么事。
“长老……那什么,我师父让我去保护一位贵客。”夏时觉得眼下形势复杂,他按理不该打扰这几位,可还是惦记着他师父的嘱托,“您还记得吗,就那位衡阳公,二位师弟说他人在此处,可我一直没瞧见……”
他一开口,李正德才想起了庄才,他眼里的生机忽而又没了,死鱼样无神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半晌拍了拍夏时的肩膀,没吭声。
夏时没读懂这几下拍肩的深意。
倒是那头的杨心问听到了,仰着脑袋冲他道:“啊,那是骗你的,我们没灵力了要搭你的剑,那什么衡阳公我们没见到过。”
“……哦。”夏时倒也不生气,只是挠了挠脑袋,“那我该去哪里找人呢?”
“衡阳公是当今四皇子的舅舅,哪怕暗中和阳关教勾搭在一起,想来也并非多密切的关系,一遇到事,十有八九便自个儿跑了。”却是还被镇在地上的叶珉热心道,“夏师兄不必担心。”
他刚被骗了一次,这会儿依旧轻信于人,高兴道:“那便好,山里这样乱,我还担心他出事呢。”
说完他又想起来:“唉,叶师弟你怎么还被镇着,我现在就放你出——”
“不行!”两道声音齐呵,杨心问和陈安道齐齐看着他:“不许放。”
“啊?”
“师兄锻体不足。”陈安道说,“让他在千钧阵下练练是好事。”
杨心问点点头:“他天天找姑娘找得肾虚,不把他压在这儿转眼就不知哪里去了。”
夏时闻言很是复杂地看向叶珉,半晌道:“虽然叶师弟有传宗接代的重任在身,但还是应当……额,有所节制。”
叶珉脸比城墙厚,欣然道:“劳夏师兄挂念。”
李正德站在一旁,那位置就是方才血阵所在的地方。他的脑海里几段记忆交错,只是方才的血阵已经让积雪掩盖,又随着春去融化,桃花树开的季节也已经过了,夏雨冲刷了地面,秋叶纷扰落下。
那毕竟不是他的回忆。
他看着杨心问撸起了袖子,抱臂胸前,走进人群中,很是认真地开始端详那在鬼哭狼嚎的一众百姓。
“这样多的人,你一个个看过去,怕是他们要先饿死。”陈安道看杨心问一个个凑近,似是毫无防备的样子,他方才便一直有些胸闷,这下闷得都有些生痛了,“山匪挑人都没你这般无礼,回来。”
他这话语气有些严厉,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杨心问其实不是在看,主要是在嗅。邪修的身上大多有点魔气,他现在闻那味闻得很明白,可他听陈安道的声音竟是真有些生气,立马就撤了回来,乖巧地站在一旁。
“师兄你不高兴了。”杨心问伸着脖子笑,“可算不高兴了。”
陈安道还在寻思自己方才哪里来的无名火,闻言一愣,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娘在家里割脉那天,我在家里抱着她的尸体嚎了一天一夜。”杨心问像是觉得站着说话离得太远,又蹲下来,挨着陈安道说,“嚎的嗓子都哑了,就是不肯相信我娘真的没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陈安道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杨心问是想安慰他。
他胸口的淤塞愈重,脸上却无奈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我……我和母亲与你母子并不相同,你们相依为命,我却连我母亲的面都不曾见过,她又因为我受了天劫,这般惨淡浅薄的亲缘,不能与你的相提并论。”
“这样啊。”杨心问歪着脑袋,“可陈夫人说的话与我娘好像。”
陈安道问:“什么好像?”
“我娘怕我也跟父兄那般去应征打仗,整日耳提面命地叫我不要逞英雄,不要想着什么守疆报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杨心问说,“我想不明白。”
陈安道垂下头,肩上的发也滑落下来,荡在那人首之上。
他亦听到了岳华兰弥留之际的喃喃细语,却也听不明白。
若母亲对我无所求,他默默地想着,为何又要生我呢?
“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
杨心问忽然伸出手,按住了陈安道的颊侧,拇指扣在他颌下发力,扳过了他的脸来,其他四指和掌心却轻柔地覆在他面上,叫陈安道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他无礼。
“我好爱你,所以我也想你每日过得平平安安。”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闲不住地用小指去勾玩陈安道耳边的头发,“你不要去学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箓,我也不想再成什么宗师大能,你写两个字卖钱,我再干些碎活儿补贴家里,我们两个人就过这种顶好的窝囊日子就够了。”
陈安道手一颤,那可怜的人首落了下去。
滚了几下,和他的身体又凑到了一处。
第100章 缄口
“盼着你当栋梁人才的, 那她爱的约莫是这世道人间。”杨心问似是觉得自己什么顶有哲理的话,自鸣得意地凑上来,双眼含着星光般璀璨, “可我和陈夫人都盼着你一生庸碌,那爱的便是你。”
“我娘爱我,陈夫人也爱你, 哪有什么亲缘浅薄。”杨心问学着陈安道之前宽慰他的模样, 用额头相碰, 鼻尖相抵, “我和陈夫人一样爱你呀,师兄。”
原来离得这样近时,唇齿也是咫尺之间。
杨心问说话时, 甚至能隐约感到自己的气息撞了上去, 那湿热便在他们之间弥散了开来,好像能把对方那色浅又冰冷的唇瓣也暖起来。
可是那样太慢了。
杨心问没头没尾地想,若是含进去,是不是很快就会变热了?
他这么想了, 便没有犹疑地去做了。可就在他将要低头的瞬间,陈安道却与他错开, 像是害怕被杨心问看到眼里的泪一样, 埋首在他的肩窝里。
杨心问只穿了一件薄衫, 很快便感到肩窝里一片洇湿。
那自以为还能藏一藏的人静默片刻, 忽然恨声道:“你个混账东西!”
杨心问一愣。
陈安道不是没骂过他, 可骂什么都带着体面, 从不吐脏字, 从不人身攻击, 最是怒急, 便是拂袖而去,几日不与他说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凶。
“我谅你年纪小不懂事,这次不与你一般计较。”那声音竟还带了些哽咽,“再有下次……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么样?
杨心问不明白陈安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莫名得想听到这句话的后续,于是伸手抱住了陈安道,偏头讨巧道:“再有下次,师兄要怎么样?”
可是陈安道再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想,周围还有好些人,眼下是要紧的时候,他不应该在这里万般矫情,甚至是蜷在他师弟的怀里哭。
好不要脸,好难堪。
可他还是那样靠着杨心问默默地垂泪,为着自己的命途坎坷,为着不曾见一面的母亲,为着那跨越十数年的母慈。
还为着稚子真挚无暇,却又称得他心中杂念越发龌龊的爱语。
本以为母亲必定是恨他的,无论是那九道天雷,还是没能完成的三相,她应该恨,他也活该被恨。
可她怎么还能爱我呢?陈安道泪眼朦胧间想着,杨心问这根本什么都不懂的破小孩儿,又怎么敢说他爱我呢?
或许是因为这孑然天地间,他举目已无亲,杨心问亦年少失怙,他只有杨心问,杨心问也只有他了。
数年之后,他填了骨血位,杨心问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他只是那么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这两天快把自己十五年来的眼泪都哭干了,可眼泪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陈安道心绪渐平,慢慢直起来要坐正。
杨心问却不放开他,手还抚着他的背,一下轻拍,一下又摩挲,每一下都叫人摸不清他下一次要做什么。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恨又可爱的人?
陈安道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捻袖擦了擦眼,按着杨心问的肩膀推了开来。
咫尺之间,他通红的眼看向杨心问。对方很是关切地紧盯着他,那眼好黑,黑得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的深渊,又像是澄澈干净、没有半分杂质的曜石。
陈安道无从解释自己方才的怒骂,只是认真地看着那双眼,半晌郑重道:“谢谢。”
杨心问见他确实是大哭了一场,总算放下了心。陈安道是个能把什么难过都压式踩进泥里的人,可一个人如若连自己的苦悲都踩进泥里,那这个人又能多珍重自己?
“师兄跟我客气什么。”杨心问只觉胸中一颗巨石落地,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抱着陈安道的手,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
四下看去,见夏时在他们两人停手时还在一个人默默干活,非常满意,那些开裂的人傀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陈安道眼眶还红着,坐在地上好像哭累了起不来,杨心问莫名觉出了些使命感。
他一边回忆着与那珠环男子对战时的细节,一边细细看着眼前这些人。
人有近百人,大多是二十到五十岁的男子。杨心问的视线自他们脸上急转而过,忽然他瞥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
那女子是方才第一个惊声尖叫的人。
或许是因为额角那块疤,杨心问对她有些印象。此时那女子与旁人一般镇在原地,也是定格在一副慌忙逃窜的样子,察觉到了杨心问的视线,脸上的惊惧越发浓重,像是生怕杨心问把她拖出来砍了。
陈安道平静了下来,再看向杨心问,很快意识到了些什么。
“是女子?”
“嗯。”杨心问点头,“我记得那个珠环男子说过什么‘花儿姐’和牛什么,那个牛什么的不好说,但‘花儿姐’想来是个女子。”
“这一批最先上来的,大多是山脚下的商贩,女子并不多。”陈安道抬眼扫过去,“只有四人。”
“头上包巾的是糖水铺子的老板娘,我记得她,她以前给我娘送过一捧熬稃。”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一个个看过去,“豁牙的和年轻的那个,我虽然认不得,但看着都面熟。”
那便只剩一人了。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而后抬脚走了过去。
那额角有疤的女子越发恐慌,尖叫着大喊“不要杀我”,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而杨心问半步不停,她的脸上便流露出了绝望,一会儿求饶,一会儿怒骂,像是已经被吓疯了,周围的人受了她情绪的感染,纷纷或恐惧或愤怒地看着他。
待到杨心问终于在她面前站定,她的恐惧也似达到了顶峰。
“别杀我,别杀我……”
“我还有孩子……孩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
她的言语既有激情,又富有感染力,人群里隐隐传来了哭声。
杨心问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
“好重的血腥味儿,你是做什么的,屠夫?”杨心问歪了歪脑袋,“不应当,山脚下跟肉沾点边的人我都记得清楚,从没有过你这号人。”
“我……我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渐渐得像个虫豸在嗡鸣。
“我是什么。”她忽而仰起脸,嘴角含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杨心问反手便要抓她脖子,她却轻盈地荡开了,像是随着风而去,几息便飘到了树上。
那绝不是人的样子!
陈安道扭头喊道:“师父!”
李正德正站在崖边发呆,甫转过头,便见树上站着一女子,他两个徒弟一副很需要他的样子。
“留下她!”
他手上空无一物,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笔直地点住了那正欲转身腾空而去的人。
“落。”
那人影顷刻间便像被一记重锤敲落在地,地上顿时现出一个深坑来。李正德几步飞了过去,发现那人他并不认得,可额角的那块疤,却和跟在庄才身边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这人……”
他刚要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放眼望远。
杨心问和陈安道匆匆跑了过来,见他神色,杨心问皱眉道:“怎么了?”
李正德说:“都来了。”
“什么都来了?”
这个问题下一刻便有了答案。
君子剑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那剑鸣辉煌锐利似神鸟长啸,能引万剑共振,如百鸟朝凤。
杨心问在霁淩峰上随手顺的不知谁的剑也跟着起哄,险些脱鞘而出。
他仰头看去,便见云间掠出一道身影,银冠紫袍,腰封坠红玉,风姿绰约,气度不凡。
随后百兵匣奋起直追,兵匣上盘腿坐了个人,是个正当年少的姑娘。一身俐落的劲装叫人眼前一亮,可惜垂头丧气,一手托腮,没什么精神气儿,手中还扯了三根线,每根线上各捆了一个人。
左边的老头袒胸露乳,须发全乱,右边的青年神色恍惚,一动不动的像条死了的菜虫,中间的庄才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打眼看去宛若吊尸。
杨心问见此景,不免再问:“究竟是什么都来了?”
“是师父和不省君!”夏时高兴道,“还有路游子长老!掌兵使!还、还有一位……”
“上官家新任的家主。”陈安道善意提醒。
“哦哦这样,我好久没有下过山了……”夏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眨了眨眼,忽而又奇道,“咦,怎么诹訾长老也回来了?”
“啊?”杨心问眉头一蹙,“季闲?哪有——”
他心里猛地一震,连忙抽出了那还在狂响着献媚的剑。
陈安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不必害怕,师父在此,千面人动不了武。”他这么说着,脸色却并不好看,“只是这下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陈安道紧抿着唇,看向了一旁被锤进地里的女子傀儡。那傀儡被李正德一指阵在那里,逃不开也死不了,见到那几人飞来,竟也露出了一幅错愕的表情。
他不动声色折出张纸人,那纸人从他指间跳下,跑到那傀儡身边,死死地捂住了那傀儡的嘴,随即纸身与那傀身融为一体,封住了她的口,
接着又转头,如法炮制地给叶珉也上了道纸封。
几人前后落在了他们面前。
不省君就在那匍匐的人群上走过,千面人坐在了那颗干枯的桃树上,三个被运过来的累赘被丢在地,闻贯河坐在她的兵匣上,面色不善地瞪着陈安道。
闻贯河虽然外貌似少女,今年也已经三十有二,说话很不客气:“就你小子诓我们来的是不是?”
陈安道冲她拱手致歉。
上官见微趴在地上还没起来,也想跳起来臭骂这瘪三一通,可目光扫过了陈安道的家主袍和乌木杖,最终还是憋了回去,转眼看向旁边那个跟鬼样的小孩儿。
“你们临渊宗也开始搞赶尸这一套了?”他慢慢爬起来,惊讶地看向杨心问,忽而见那红衣鬼冷冷地瞥过来,动作异常流畅,越发哑然道,“嘶,还搞的挺好。”
“这位是我师弟。”陈安道没有介绍名字,世家多年来依旧在搜寻备选的三相,他不想让这些人接触杨心问。
杨心问立马会意,收了那副见谁捅谁的凶煞,垂首乖顺地站在一边。
可他的模样太惹眼了。红袍烈烈,青丝散乱,浑身上下糊的血又被方才的阵雨洗去了,露出一张精致得不似活人的脸,神色又凶又邪,便是此刻敛了獠牙,也不像什么吉祥玩意儿。
“早听闻星纪长老收了个民间小儿当弟子。”路游子长老拄着拐,行动看起来比上官见微利索,“这还是第一次瞧见。”
杨心问见陈安道默不作声地挡在他前面,像是一丝一毫不愿意叫这群人看他,心跳莫名得有些快,神色越发柔和,看着便有几分孩子模样了。
“事急从权,未能提前告知诸位实情,非我本意。”陈安道看向那正在树上晃腿的千面人,神色越发紧绷,“只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知晓杨心问是心魄的人,本应只有岁虚阵中的人,以及不知以什么手法暗中窥视的叶珉。
可杨心问告诉他,那阳关教的珠环男子认得他是心魄,这秘密必然是千面人或者叶珉透露的。
眼下叶珉和那阳关教的操傀人都被他封了口,可那千面人是什么态度,他根本吃不准。
说到底,这邪物到底有什么目的,从头到尾都不曾透露出来。
那千面人在树上晃着腿,见有人盯着自己,反倒扬了扬手,一幅与他们相熟的姿态。陈安道看不到他的脸,但在其他人眼里,那决计是一张毫无敌意的笑面。
“诶,叶珉——可算找到你了。”却是上官见微忽然开口道,“方才有关家的信鸟来送了东西,说是要你快些吃下,你怎么躺那儿了——嘶,你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