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问连忙挡了过去, 笑道:“不忙,我来吧。”
上官见微皱着眉,由上到下地看了他一遍, 杨心问由着他看,甚至迎着他的目光笑得更和善了。
“你这一身竟全是血染的。”上官见微这么近了才发现,“你……你杀了多少人?”
“与一群魔物打了一架, 不说有功至少无过吧。”杨心问闻言, 脸上露出了些孩子气的难过, “上官家主瞧不上小子, 也不必说我杀人呀。”
这孩子话总算叫他身上那股厉鬼气散了不少。上官见微本来就没什么见识,此时还有种自己冤枉了人的窘迫,周围人看向他, 他便像是当街欺负孩子的恶霸, 连忙闭上了嘴,把药递了过去。
杨心问接过药,转身蹲到了叶珉的旁边。
纸人符是个简单的小符,灌点灵力进去就破了。杨心问把叶珉的上半身支起来, 靠在自己腿边,捏起叶珉的脸, 看起来感情很好地要给他喂药, 却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道:“老实点, 不然我掐断你的喉咙。”
叶珉一动不动。
杨心问破了他嘴上的符:“张嘴。”
叶珉张嘴, 杨心问把药捂了进去, 而后一抬他的下巴, 险些给叶珉的颈骨给折了, 顺利把那药滑了进去。
刚喂下去, 便见不远处一张小纸人借着落叶当掩体匍匐前进,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了他的脚边,扯了扯他的衣袍一角。杨心问笑了一下,把它拿起来,在指尖略微一转。
其实他不在乎被人发现自己是心魄。
知道的人已经那么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且陈安道是骨血众人皆知,到时候他们要一起跑,暴露一个跟暴露两个也没差。
但他觉得陈安道小心翼翼的样子好玩儿。
就像是——
杨心问的手指猛一用力,叶珉的脸被捏得生疼,没忍住叫了一声,杨心问回神,往他嘴上把符拍了下去。
这一拍力道不小,听起来像是给了叶珉一个嘴巴子。
众人齐齐看过来,杨心问还有些恍惚,半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迅速口封的纸人。
是了。
杨心问都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平静,或许是因为早就已经猜到了。
失落个什么劲儿?杨心问心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说好话哄你的吗。
“不好意思大师兄,方才没留神,下手重了些。”他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满怀歉意,其他人便也没工夫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只有陈安道还在看他,心中莫名一悸。
另一边,夏时已经站在了庄才面前,他到底是没找到那位衡阳公,眼下很是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声道:“师父,对不住,我没找到那位贵客。”
庄才的形容狼狈,冠上的发左一缕右一缕地冒出,似修剪不当的盆景。
他怀抱着自己的罗盘,并没有看夏时,只是缓缓道:“无妨。”
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不省君终于开口:“玄枵长老的论处之后自有定数。”
他自来到此地之后,便一直不曾言语,只是握着剑,看着面前这一众匍匐的百姓,“先处理要事。”
杨心问退回到了陈安道身边,他手中的剑在此轻颤了一下,这回他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不省君那凤凰相环的银冠在初霁的日光下闪过冷光。
叶尖落下了一滴雨水来。
他有些愕然,有些恍惚,梦中的惨叫声忽然间萦绕在他耳边。
杨心问没有试图止住手中剑的共鸣,所谓元神成剑的剑修,便是这般杀心未起,杀意已至,君子剑比不省君更快地有了决意。
而所谓心魄又约莫是这般,脑海中还并不理解,魂魄却已经嘶吼了起来。
“今日雾淩峰的这些凡民。”君子剑剑锋映射出一道冷光。
他太快了,那光甚至是在一式已送出之时,才映到了面前人的眼中,“一个都不能留。”
“镪!”
如血影般的身姿闪过,君子剑与一把破剑相撞,只一下便将那剑震得稀碎。
杨心问和不省君在那断锋间四目相对,世上第一的剑修在瞬间露出了全然愕然的表情。
不省君这一击快得连李正德都没有追上。
这个不过兴浪的小子竟像是未卜先知,悍然挡下了!
可那也不过是一瞬,不省君随即便又成失相第四式——狂人言,竟是要直接连着杨心问一并砍光这周遭的百姓!
杨心问虎口被震麻,手中剑已寸断,他定睛看着那碎剑,没想着要死了,却是回忆起了夏听荷的那柄川断。
他手腕轻旋,那点刚养出来的灵力如春风而起,温和地牵引着断剑碎流,接着迅速扩大,疏忽间如被秋风残卷的落英一般,纷扰而至。
万千断片如铁屑银蝶,纷飞翩跹,又生肃杀之气,冲着不省君势破万军的狂人言悍然冲去!
那落英却迷了李稜的神,他迎着日头,残片在千百个方向朝他的双眼反射着光,迷蒙得如旧日残梦。
夏听荷练这招时用得本就是山上的桃花,她连树上的花都不舍得用,只愿荡起那满地的残红,行这锋利的杀人剑。
“你是何人?”不省君指骨泛白,眼里红得滴血,“你为何会狼藉阑珊剑!”
杨心问的招式未断,这一手之后,他再度翻身,行红枫城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再推那断剑流寸进:“什么破名字!就不能取得吉利点吗!”
他借这推势,将自己荡远了开来,不省君已对他起了杀心,再行君非我第七式——恨生,剑如长虹而去,却见杨心问忽而凭空变向,朝着剑锋反方向飞去。
不省君转头,却是陈安道已抢下了上官见微手中傀儡丝,十线齐发,捆住了杨心问的脚踝再猛地拉了回来。
杨心问落地再横剑,不省君朝他冲来,耳边却忽然荡来一声厉喝:“你干什么!”
雾淩峰上罡风乍起,掀得一山头的人头顶发凉。不省君元神里剑意锋芒竟是被这一声厉喝震得黯淡,他踉跄一步,咬牙抬眼,李正德在远处看他,口中再起无字诀:
“定。”
不省君霎时便如浇筑的铁人般定在了原地,浑身灵力运转滞涩,连要做一个扭头的动作都万分艰难。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人人在这瞬间都有各自的盘算,可所有的盘算能否实践,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中。
他们必须要争取到李正德!
“星纪长老,你这是做什么?”路游子率先道,“不省君乃一宗之主!”
他横眉冷对,训得李正德下意识便慌了,却是旁边的杨心问撕下了乖驯的脸皮,冷声道:“那宗主又是什么意思,对着这一群百姓提剑就砍?岁虚阵之中的东西他们并未看见,为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
只听一声冷哼,众人看去,庄才就坐在崖边,看也不看这些人,只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星盘,像是自言自语道:“人傀裂首分尸,这么多人看着,难道不能算在你们头上?”
夏时不知他师父的“你们”是指谁,只能惶惶然地抱膝坐在一旁。他不敢想师父是如何知道人傀的事的,那会儿他们分明还没有上来。
正惶恐着,他却抬眼见师父递给了他一只动莹虫。
他有些犯傻,庄才向来爱惜那星盘,他们山峰太穷了,卜修研究阵卦和星宿又烧钱,他们连衣服上的挂饰都经常拿出去典当。
这动莹虫一个便价值千金,动与天应,他自小便喜欢盯着看,可庄才连星盘都不曾让他们多摸两下。
“拿着吧。”庄才没看他,“你不是自小喜欢这东西吗?”
“师父……”
“为何来这雾淩峰上?”庄才像是在问他,却没有在看他,“我分明让你去待在霁凌峰顶的。”
夏时讷讷地把杨心问二人借剑的事情说了。
他有点害怕,今日的师父似乎与平时不一样:“师父……对不起,徒儿不该乱跑。”
庄才仰起头,阖了眼,像是在享受这并不晴朗的日光。许久才睁开,笑了一声:“无妨,我本就打算在此时传信唤你上来,你提前来了……这其中必定是有某种命数。”
“一种我还没参透的道理。”
陈安道点了纸阖天,隔开了那群已经快吓疯了的平民:“就是为了当场查清和解释此事,且为了防止他们自相践踏,我们才将他们留下来的。”
不省君摇头:“他们在山下看见了祭品入山门。”
“还有麻瘸子。”闻贯河开口,“从正门上来的人都看见了麻瘸子。”
听到这个称呼,杨心问忽而一愣。什么麻瘸子,岁虚阵中他便听那两个大汉谈及过此人,不、不止那两个人牙子,还有富宁镇的伙计和季铁——
“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人了。”陈安道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提及此事,“便是看到,也难寻踪迹。更何况这些百姓在山下讨日子已是不易,哪里能得空去追查这些事?”
“他们或许不会查,但是要查的人能从他们口中敲出人证来。”路游子摇头,“阳关教和司仙台此番来势汹汹,剑指临渊宗和几大世家,就是要借揭露三元醮之事把我们悉数拖下水。”
上官见微斟酌一番,还是说道:“如果司仙台此时再散布三元醮的说辞,这些人便会想起今日这诡异的一幕,有他们为证,确实是……”
实话实说,上官见微心中有不少计较。
他并不关心临渊宗的命运,他们上官家这一代在临渊宗的子弟并不多,在雒鸣宗的反倒多些,而且来时听不省君所说,这事是司仙台筹划的,他可不愿意卷进司仙台和临渊宗的争斗之中。
但是前有姓陈的鳖孙算计他们,后有三元醮的事情被扯了出来,害得他不得不站队。
这三元醮是临渊宗牵头的,从临渊宗的祖师爷提刀客开始,这宗门便是以钻研渊落之理起家的。三大道的大家几乎尽数出自临渊宗,包括提出三相说的庄千楷也是临渊宗的外门弟子。
可论及参与,他们几个大世家一个都跑不了,就连雒鸣宗、长明宗的宗主和长老也脱不开关系。
而且这事一旦暴露,下界能乱成什么样,他光是想想就哆嗦。若只是对临渊宗不满,要他们偿人命都还只是小事,一旦让百姓都知道了其中法门,彼时五步一小血阵,十步一大祭坛,这世道还能活吗?
但眼下这事儿却是还没到不可回旋的地步。他们及时截停了岁虚阵,要紧的部分这些人确实没看见,只要三元醮这事儿能混过去,那这些估计是司仙台或阳关教弄出来的人傀,跟他可就没关系了。
啧,上官见微拽出了袖里的红绳,在手下细细翻着,又觑着其他两人,琢磨道:该如何行事呢?
“今日这些百姓上山,却再无人下山。”陈安道说,“宗主难道觉得临渊宗跑得掉吗?”
“与三元醮的秘密相比,临渊宗的存亡不值一提。”不省君哪怕被定死在那个动作间,依旧不显得狼狈,简直像是李正德有意将他定格在此时一般,“他们决不能活着离开。”
感受到那边氛围僵硬,夏时不由得将掌中的动莹虫攥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地往庄才的身边靠了靠,哪怕那边是悬崖。
见他靠了过来,庄才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那笑意很轻很淡,可却让心大的夏时几乎要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想坐在那里,问师父今个儿中午去哪个峰上打秋风。
庄才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夏时默默地坐了过去,头埋在双臂里,半晌才轻道:“师父,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取自《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李煜,落花阑珊酒狼藉一句。
第102章 天书几卷
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跟山风混在一起,听不真切。
“时儿,你知道吗。”庄才说着, 将自己的星盘举了起来,正对着日中的方向,“当年有这样的说法——真正的白玉京之上, 向人间流传了两本书, 只要读透其中一本书, 便能登上那真正的十方净土。”
“一本是无字书, 一本是有字书。”
夏时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字书,便是修士的修仙道, 等飞升成神了, 自然就能抵达那十方净土。”
庄才浑浊的眼看向了更高的天空之中。
“而另一本有字书,则是那深渊——彼时他还不叫深渊,深渊是提刀客给祂的名字,那时候祂还只是祂。”
“只要读懂了祂, 我便能通晓一切,因为深渊就是万物的根本, 只要读懂这万物背后的理, 这星辰变换, 日月交替, 山间四时变化, 海边潮起潮落的理, 我都能明白。”
“为何日出而大, 日中而小, 为何远帆归港, 总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
或许是因为风吹得太大了,夏时觉得他的声音如同散尽了这风中的飞絮。
“飞升之后,可享永寿,再无五阴炽盛之苦。”庄才喃喃道,“可我不想前尘尽忘,我也不希望这天穹之上当真是一座座和人间没什么区别的仙城。”
“我希望它是更辽阔之地。”他顿了顿,“人所不能想象的辽阔与奇异。”
“与它相比,与这种愿景相比,人便显得渺小,我也是,你也是,苍生皆是。”
可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渺小的呀。
夏时不敢回话,只能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像他自己,根本不曾注意过日头什么时候大,也根本没见过海和船。他只在乎一日三餐该吃些什么,哪个山头的仙草他们可以挖来啃两口。
他喜欢动莹虫,因为他们很漂亮也很奇异,可若要以千金相购——不,甚至是一两银子买下,他也是不愿意的。
渺小是错处吗?
想来在师父眼里是错的。
“可是我一个人是读不懂这书的。”庄才说,“临渊宗几百年来,这么多惊才绝艳的奇才,却依旧没能真正读懂祂。”
夏时把声音闷在了自己的臂弯间:“所以您才想让三元醮的秘密传到民间吗?”
庄才点点头。
“贪婪比纯粹的求知更有力。骨血道、心魄道、三相说,哪怕是元神道,如若人人朝他们伸手,无字书总有一天能被堪破——或许我在死前能得见那一天。”他说着,“我真的想知道。”
可若人人都在盯着星盘,仰天望月,谁又来种地呢?
夏时什么也不说,也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把自己变得更渺小些,被风吹回霁淩峰顶的小竹屋里。
庄才看着他缩头乌龟一般的样子,半晌又是叹了口气道:“求知求真的欲望是符卜两道最要紧的资质,当年不省君让我参与三元醮,也是因为我乃卜修,可你没有这种资质。”
这说得夏时更难过了,头埋在双臂里任谁也无法把他刨出来。
“还好……”他闭着眼,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所以最后听到的是庄才的一声叹息。
“还好……你是夏时。”
//
“宗主不愧是宗主。”杨心问拉着陈安道,两人直挺挺地站在李正德身前,非常光明正大地狐假虎威,“滥杀无辜的话也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他先行把李正德往自己这边划,实则心里不是很有底。
但他跟陈安道两人联手对付不省君都没胜算,如果李正德还跑那边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路游子的衣衫被自己豪气地撕了,眼下一直光着膀子,目光幽幽地看着这边:“安道,你手持乌木杖,想来已是得了传承,我们是友非敌啊。”
“若今日这些人确实目睹了三元醮,晚辈也不敢轻易放他们下山。”陈安道说,“可他们分明不曾看见,为了些子虚乌有之事,便要这百余人的性命,恕晚辈断难袖手旁观。”
杨心问趁他们聊着,回头觑了眼李正德的神色。说到底,到底能不能放,还是得看李正德站哪边,他之前自发起了岁虚阵,眼下又会如何行事,他有些吃不准。
可他既然定了不省君的身,应该是偏向我们的吧?
杨心问极乐观地想,转头轻道:“师父,你要不想个办法,就趁现在把这些人全打趴下,然后解了这群平民的千钧阵吧。”
他跟指挥弱智一样,目的就是把李正德架上去。
李正德低头看他,显然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杨心问强笑道,“不会是你打不赢他们吧。”
李正德摇头。
“那你——”
“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李正德依旧犹豫,眼里却并不迷茫,“我该怎么做,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杨心问一愣,就他跟李正德的挂名师徒情,他压根没觉得李正德口里的“你们”有自己。
是在说师兄和叶珉吧。
他没多想,接着劝诱道:“叶珉怎么样都有人保,你担心他干什么?要紧的是师兄,你看,师兄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斗得过那肌肉老头和不省君,你要是不帮他,他可怎么办?”
细胳膊细腿的就挨着他旁边站着,舌战群儒时还抽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杨心问缩了缩脖子,不看他,还是紧紧地盯着李正德。
“叶珉我确实不担心,叶斐叫他好好活着,他必然是会照做的。”李正德顿了顿,看向他,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但你跟安道……我还没想好。”
这下连陈安道都忍不住转过头来了——李正德还从来没有叫过他“安道”。
“若师父愿意相助,自然是帮我们送这些百姓下山。”陈安道也不忙着跟那几人打官腔了,“您又在犹疑些什么呢?”
犹疑什么?
李正德低头看着他们,心说你们难道当真不知道吗?
“如果就这样下去,你陈安道迟早会变成替换岳华兰的骨血。”李正德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还要他来阐述,“可如果三元醮的事能传到民间去,人人都会想办法凑齐自己的三相。”
陈安道指尖微微蜷缩,打断道:“我们自然知晓,这等行径伤天害理,断不能容,若师父能——”
“你打什么岔?”李正德皱眉,心说自己从今以后真得好好摆摆师父的谱,不能再让这一个两个三个小兔崽子骑在自己头上了,“如果他们能凑齐自己的三相,那就不是非你不可了。”
杨心问摸了摸那只剩个柄的剑,随手扔到了一边,像是没注意到他们说话一样。
“师父说得什么糊涂话。”陈安道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杨心问,“他们能成他们的三相,难道就会放弃现成的骨血吗?”
“你才说得什么糊涂话,你老老实实待在我旁边,难道还有人能杀上山来害了你?”李正德倒没有炫耀的意思,还担心那边的几人偷听,压低声音道:“如现在这般,几年后我灵肉分离得越发厉害,他们想把你做成骨血,我自然是无力抵挡。可如果民间的百姓能在两三年内便做出新的三相取而代之,那自然就用不到你了。”
没有一柄顺手的剑似乎叫杨心问格外烦躁,他跑开了几步,蹲到那女子傀儡身上搜刮一通,最终只摸到一把小刀。
待再回了他们二人身边,陈安道已经有些急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先让他们离开吧!”
“当然要现在做出决定,咱们再起一次岁虚阵,让他们都看仔细了,再送下山,岂不——”
“师父。”杨心问忽然回头道,他一双眼在乱发里露出来,倒是惊人得平静,“师兄与我约好了,日后是要跟我一起私奔的,所以民间不能乱。至于仙门世家……他们乐意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们跑了之后不会被他们抓住的。”
杨心问说完,将那匕首在两只手上掂了掂,怎么都不顺手。
“私、私奔?”李正德悚然地看向陈安道,却见对方的神色也不太自然。
“可……”李正德总觉得哪里不对。
陈安道真会那么老实地答应抛下这一切跟人跑了?
杨心问似乎对此事深信不疑,甚至在手上抛转着那把匕首,一边偏过头道:“对吧师兄。”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一个机会:“我们说好了的。”
陈安道抬起鸦羽般的眼睫,目光追在那匕首之上,又落在了杨心问从发间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挺翘的鼻尖上有一块还没愈合的小伤口,这个年纪,嘴唇便已薄得有几分刻薄,却又红得像含了血,眼珠似墨发里蕴出的一块灵石,闪着陈安道不认得的寒光,冷冷地挂在上翘的眼尾。
“嗯。”陈安道垂下了眼,看向了那把匕首在地上的影子。
“我们约好了。”
杨心问收回了视线,鼻腔里呼出一声不甚明显的冷笑。
李正德莫名其妙得觉得气氛有些僵硬。
“所以我们到底要不要——”
“砰!”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砰响在山间炸开。
那声音并不响,甚至可以说是细微,但那声音却是他们在场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奇异之声。
像是某种皮革鼓胀破裂的声响,却又比那更厚实些;有些扯开的面团摔打在砧板的响动,可又没有那么清脆。
平均下来至少百来岁的一干人等,竟没有一人能寻到一个体贴的形容来描述这声音的。
他们只能抬眼去看——
崖边站着庄才,他还是那样佝偻着身形,他的脊骨大概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手中的罗盘急转,嘴里念念有词,目中的金光缓缓流动,与天边游弋的日光相和,发白的袍子被山峰卷得狂乱,整个人像个只展翅的白鸟,就要这样乘风而去。
可就要乘风而去的并不是他。
一个浑圆的、巨大的肉球悬浮在他身边。
那肉球并不光滑,最上面有些尖,中端格外坑坑洼洼,下面则钝而圆。它像是个被吹起的气球那样臌胀,似放错了时日的孔明灯,被迸裂的衣物如一条条的流苏乱七八糟地挂在那球上,显得它看起来越发令人作呕。
“什么东西?”
杨心问一时间没能认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四周顾盼了一圈,却发现峰顶少了个人,那人方才就坐在庄才旁边。
他还没记住他的名字。
只记得是姓夏。
穷酸又有点缺心眼。
第103章 苦夏
那肉球上的五官已经膨胀得不可辨认, 唯有右眼因为异常的放大而格外清晰。
那只眼是纯白的,虹膜与眼白浑然一色——甚至比眼白要更纯净无暇的白。
红瞳请仙识,白瞳请仙身。
“姓夏, 姓夏——可是……可是夏听荷已经……”
君子剑响出一声爆鸣!杨心问几乎被那骤然掀起的灵气给吹下山,那并非灵压,而是纯粹的灵力——锋利、纯净、锐不可当、还有极致的愤怒!
李正德连忙挥手, 将所有人罩在他自己的灵压之下, 随即冲不省君喊道:“李稜!你冷静些!”
“师兄, 夏听荷分明已经被天劫劈散魂了!”杨心问盯着那肉球的眼疼得似要滴出血来, 他还分明地记着这迷糊的人傻乎乎地挠头的模样。
“夏家三百年内的大能……还有一位……”
“不是说乐合君夏时雨死了吗,她又没有飞升!”杨心问一顿,随即又问, “她是怎么死的?”
陈安道的脑海里翻涌着自己诓夏时上山时的场景。
“她入了魔……”陈安道听到自己慢慢回答道, “被乐知君夏听荷亲手诛杀。”
“那……那他请来的是?”
没有人能回答他,那是从未被目睹过的场景。请仙的尝试千千万,便是召魔的狂人也不在少数,可从来没有过将已经被诛灭的魔请上身的先例。
“不省君!”听到他们这么说, 闻贯河怒喝道,“你们临渊宗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前宗主的尸身!”
不省君已被愤怒冲昏了头, 根本听不见旁人说话。他目露凶光, 双手控剑, 君子剑在他面前生出了近百道剑意, 那剑意圈圈叠叠, 层层排列, 成了朵盛开的花形。而后忽如暴雨梨花般四散, 朝着庄才和那肉球笔直而去!
又是一记“珰”声!
从方才便一直在树上晃荡的千面人却在此时出手, 挡在了庄才的前面。
他侧着身子, 用一掌挡住了那一击。因为他头上顶着的脸,众人都面露菜色,动手颇为犹豫,可那边庄才的口中依旧念念不停,显然他要做的还没结束。
李正德如惊鸿掠影般飞出。
见他上前,千面人半分不敢托大,两掌一翻,悍然祭出元神鼎。
李正德半步不停,单手略略后蓄力,随即猛地推出一掌——便见那一掌掌风横贯树海,劈云遮日,整个临渊宗的山林间被掀出了一条道来,远处雨淩峰的一角被悍然削去,山中炸出一声巨响!
那青铜巨鼎也霎时显出裂痕,千面人吐血倒退数十步,随即跌坐在地上,却是朗声大笑,扭头看了看庄才,自鸣得意道:“不错不错,我竟接了一掌!了不得,了不得!”
庄才看着那肉球,肉球还在膨胀着,他手型不断变化,不知在行什么手诀。
“能接李正德一掌,的确了得。”庄才的目光似牵住了那就要飘走的肉球,对就要再行一掌破鼎的李正德毫无惧意,“只是你为何助我?”
“趁兴而来,自然不能败兴而归。”千面人抹了把嘴角的血,“况且你也算承我故人的遗志——虽然他没你这般疯癫。”
“故人何名?”
千面人见李正德又是一掌袭来,他这次却不再接,而是收鼎后撤,撇下庄才不管了,“要死要死,再来一下我得散魂了,兄台自个儿珍重!”
庄才闻言笑着摇摇头,手型变换愈快。李正德见千面人要逃,正要并指再刺,却听陈安道忽然撕心裂肺地喊道:“先杀庄才!”
李正德微怔,随即掉转势头朝着庄才而去——不省君亦已再起一式,他的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玷污他师父名讳之人,二人呈夹击状朝着庄才与那肉球飞扑而去!
可是庄才的手诀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他望着那肉球,忽而见肉球的白眼之中淌下了一滴泪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好奇,这滴眼泪,究竟是夏时的,夏时雨的,还是夏听荷的?
庄才的一生有着无数的好奇,追寻着未知而去,纷沓而至的却是更多的未知,他像个自愿在脑袋前悬着萝卜的毛驴,究其一生都在追逐那碰不到的结果。
他伸手,在那形容骇人的肉球上拍了拍。
他说:“祝我好梦。”
肉球的眼合了起来。
席露一朝,祝君好梦。
带着花香的清露弥漫了开来,似初开的花苞里含香的新蕊,在雾淩峰上方袅娜地舒展开来。
李正德的一指直接将庄才一刀两断,那肉球也被他和不省君同时劈开,可那芳香还在四溢着,杨心问直觉不对,连忙伸手拉着陈安道后撤,指尖却扑了个空。
他扭头看去,身边空无一人。
“这是……”杨心问看到了自己伸出去的手,分明就是自己的手,可他不知为何觉得古怪得紧。
更古怪的是他砰砰直跳的心,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与胆怯敲击着他的胸膛,他不知那感觉从何而来,亦不知这感觉要往哪里去,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抬眼见那窗外荷叶连天,碧波荡漾,而后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一沓纸。
纸上写画着乱七八糟的符阵,杨心问也算多少入了门,可竟是没一个字诀看懂了的。
他置身于一书阁内,墙边的书架顶了房梁的高度,密密麻麻地排着各种各样的书卷书简,支起的窗下还摆着一地暴晒的陈卷,他身边的书籍和草纸乱做一团,能从中把自己扒拉出来都算不易。
杨心问闻着那桌案上的白香,不过一息便明白过来,这是在发梦。
不是寻常的发梦,而是如同他在魇梦蛛网里那般,被迫做着别人的梦。
是噩梦还是好梦难以一下判断出来,但应当是个单独的,而不是魇梦蛛网中千百个噩梦扭作一团的混沌。杨心问在这事儿上莫名得还算有些经验,所以一时并不慌张,而是在琢磨该怎么出去。
他不可能在刚才那情况下忽然睡着了,所以必定不是梦醒便得脱困。
话说,这到底是谁的梦?夏时的?还是庄才的?
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怀里乱七八糟的图纸,这具身体自发地伸手将他们分别归类
没一会儿,狗窝样的书阁被收拾干净。
杨心问长舒了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将心里那悸动压了下去,就在这时,杨心问忽而感到丹田里蹿上了一股魔气。
那魔气磅礴汹涌,杨心问被冲击得几乎站不住,连忙扶住了书架,刚伸手时杨心问便暗道不妙,可这身体已经靠了过去,接着便听一声巨响,书架整个倒了下来,高处的书纷纷落下,给他脑袋上来了好几下——接着他整个人被书架压在了下面,背上一阵钝痛,跟犯了错的猴子样的挣动不得。
魔气还在他体内肆虐,杨心问自己的魔气可从来没有这样张狂过。
他憋着口气,调动浑身的灵力去压制它,这压的力度可能还不如书架压他的大,于是渐渐叫那魔气占了上风,杨心问浑身开始冒冷汗,灵脉寸寸生疼,可他的心——这梦境主人的心,却不可自抑地雀跃了起来!
杨心问:……
杨心问:这位仁兄怎么回事!这是哪路的受虐狂!
受虐狂心里高兴,可还勉强找得找北,知道被魔气吞噬是要出大事的,于是扒着地,一点点从书架下爬出来,伸手摸到了放在桌案边的剑。
那剑长而细,剑鞘是葛布所成,剑柄上缀着兽毛,杨心问莫名得觉得有些眼熟。
他抓住了剑,那剑已生了灵,虽未化形,但已有了灵智,一点点地朝他体内灌来了灵力,助他压制了汹涌的魔气。
杨心问深喘着仰躺在地,整个人浑然脱力。
又痛又累之际,这人却又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桌案旁边,从怀里抽出一个小本,翻到了最新页,提起桌上的小狼毫在上面细细写道: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初七,自见深渊五载七月又二十天,我白日生梦愈发频繁。今日昏睡间又见生平不曾见之处,梦中见金楼玉阁,皇城巍峨,人声鼎沸,或是民间都城。一人身挂红花,骑高头大马过街,却遭邪祟使坏,马匹受惊,此人落马遭马蹄重创,腿骨碎裂,声怮悲切,引深渊而至。
我即刻遣人一探,查各地可有此事发生。
若经查确有此事,或许——
杨心问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划去了这一行,只在右下角写了个“雨”字落款,而后便将小本上的墨渍吹干,合上揣回了怀里。
他大概猜到“自己”是谁了。
写完这页日志,杨心问撑着桌面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那倒地的书架旁。正对着那满地的书卷苦恼之际,忽然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一人挑帘而入,带进满室的荷香,面上还含着疾跑的热红,衬得整张脸艳若桃李。
他一抬眼看向那人,便觉得方才被魔气倒冲的心脉倏忽暖了起来。下意识便眯眼笑道:“姐姐,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山上?”
‘杨心问’对着跑进来的‘陈安道’温声道,“今日你不是要去见闻公子吗?”
第104章 无心之举
便见陈安道有些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随即一指在太阳穴处打转,半晌才双手一合,想起来了:“你是说闻兵?”
这场面实在太富有冲击感。杨心问着实该庆幸被他人控制着, 不然这会儿他已经当着陈安道的面笑得满地打滚了。
那边的陈安道显然与他境况一致,眼下面色通红,被臊得连耳尖都掐红了, 却还是手上不停地做着些格外娇俏明媚的小动作。
“怎的这幅不记事的模样?”杨心问起身给两人倒了杯茶来, “不是上个月还说非他不嫁的吗?”
“非他不嫁是上个月的事, 为什么我这月还得记得他?”陈安道伸手拿了杯,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高兴地扬眉道,“不说他, 倒是那季枝, 你日前见到他了吗,是不是生得很气派?”
杨心问想了想。这是个微妙的停顿,应当是没一点印象了,却还是装模作样道:“确实一表人才。”
“对吧。我今日晌午便约他去京城除祟, 他若识趣,便与我一并来, 若不识趣……”陈安道琢磨了会儿, 食指在颌下轻点, “我便绑了他去!”
杨心问不免失笑:“你这和欺男霸女的恶棍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区别。”
杨心问看见了陈安道脸上那势在必得的嚣张, 忽而便成出了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便得以应验。
只见陈安道凑近上来, 挑起他的脸, 叫他逃不开, 微微歪过头, 眼里含情地注视着他的唇, 似乎想吻上来,“说得好难听,这怎能叫欺男霸女?”
杨心问浑身一僵,分不出这僵是夏时雨的还是自己的,随即又发现陈安道已经羞得开始打抖,而夏听荷竟还没完。
“陈安道”又凑得更近了些,用俯仰的角度叫人能看见他白皙的颈子往衣襟里带着的一点锁骨,锁骨上的凹陷似块天生该含着露水的玉,晶莹剔透,勾着人去摸。
杨心问觉得好看,他还想看,可夏时雨却跟被烫到似地瞬间挪开了眼,叫他就瞥到了个影。
“陈安道”侧身耳语道:“生成我这样的,不管要跟谁好,都是两情相悦。”
杨心问整个人麻软了下来,他疑心这是夏时雨被魔气倒冲的某种后遗症。在麻软之后,他又莫名生出些古怪的热来,还没等他细细感受,便感到一股清冽的灵力又开始往小腹处压去。
……?
刚才压魔气都没见你压得那么积极,这下又是在干什么?
夏听荷见夏时雨明白了自己的魅力,终于放过了她,也放过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陈安道,随即语重心长道:“瞧见没,你与我长得一样,想要谁会要不到?你心里分明是有属意之人的,为何还不将其速速拿下?整日地闷在这书阁里,捣鼓些乱七八糟的符阵,浪费大好年华。咱们可是剑修,仗剑饮酒闯天涯才是正经事,历代临渊宗宗主都不过个挂名的虚职,怎么就你事事亲力亲为?”
那热潮渐渐冷了下去,杨心问见陈安道要他去寻属意之人,分明知道这不是师兄在说话,却生出了哀怨来,像是要被赶出家的孩子样不太高兴。
他哪里有这般矫情?杨心问想,这必定是夏时雨自个儿的心绪。
“我没有属意之人。”夏时雨半晌强笑道,“符卦一道着实有趣,临渊宗世代的传承都以符卦为主,要读透这些已是不易,我没时间去寻郎婿。姐姐不是要去邀季公子除祟吗,不要误了时辰错过了,快些去吧。”
见胞妹依旧榆木脑袋说不听,夏听荷也无法,只能长叹一声,抓着剑站了起来。
她背过身,手虚空一抬,那倒了的书架便重新立了起来。
她没问那书架是怎么倒的。
“你境界跌落的事,可有眉目了?”夏听荷弯腰拿了本落在地上的书,在手上翻了翻。
陈安道很是正经的语气叫杨心问下意识便要坐直,只听那语气褪去了方才的娇柔,如流尽的清泉下露出的顽石。
“已经快拖了两年有余了。你说你心里有数,我便由着你,可你大夫也不看,闭关也不闭,身体也不见半点起色。”他顿了顿,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若是半月内还不见转好,你随我回青坞小居,让师父来给你看看。”
杨心问感到自己呼吸一紧,半晌轻道:“不必了,这些时日宗中事务繁忙,我不好离宗。”
“那就叫大梁长老和玄枵长老多担待些。”陈安道已经抬步往外走,“我此去京城除祟要些时日,没人盯着你,你也不要乱来。”
“姐——”
“记着,半个月。”
陈安道的声音已经远了。
夏时雨见她风风火火地来,风卷残云地去,半晌长叹了口气,将地上几本书给收好了,重新坐回了桌案前。
想了想,又把怀里的本子拿了出来,这次翻到了最后一页,望着那尚且空白的纸页犹豫片刻,提笔再写了一行字。
檐下日光正好,夏时雨写完后吹了两下本子,将它放到了枕边,起身走出了房门。
她抬眼的一瞬,杨心问瞥见了那书架。
奇也怪哉,杨心问一怔:那书架为何又倒了?
不等他细想,前景开始扭曲,杨心问走出了小院,这小院应当是在后山建的,他隐约能闻到些香樟树的气味,但却看不清路,迷蒙的雾遮挡在他眼前,接着那雾气也开始扭曲,似被卷进了龙吸水里。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声叮响,窗下挂着的风铃将杨心问从一帘幽梦中惊醒,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不再飘起些白雾,只是澄澈地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杨心问听到对面那人接着说:“你如今眉间煞气已压制不住,日来对血味儿也越发敏感,若你执意不食人精血,大概……撑不过半年了。”
“我知晓。”杨心问抬起眼,对面前的“闻贯河”轻道,“从见祂的那天开始,我便没想着长命百岁。”
闻贯河摇了摇头:“当初你们临渊宗选你当宗主,我便觉得不妥,你姐……她表里如一得疯疯癫癫,你也不过是看似正常,我就知道那癫人教不出什么正常人。”
风铃里的玉片摇晃得厉害,今日疾风,山雾飘渺,桌上三扇砚屏几日前被夏听荷弄坏了站牙,眼下被这风吹得摇摇晃晃,屏上浮雕劲竹左摇右摆,杨心问伸出手,将它定了一定。
再一松手,那砚屏却忽而倒了。
杨心问没有去扶。
“海晏。”杨心问浅笑,“你才当上雒鸣宗的长老,想来近日事务繁忙,怎的有空来看我了?”
闻贯河瞳孔微震——杨心问能看出那是属于闻贯河自己的反应,而不是这“海晏”的动静。
他亦听出了这名字的耳熟来。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我不过是去雒鸣宗混口饭吃,又不是卖了身,他们还想管我去哪儿?”闻贯河的表情有些许扭曲,似是在尝试从这身不由己的情况里冲出来,“倒是你,你这般颓唐,宗里的长老竟也不管你?”
杨心问的指节叩在杯壁上,沉默不语。
闻贯河挣扎无果,还不死心,在与这梦境角力,面目狰狞:“你……你还没告诉他们?”
“此事只有当时在场几人知道。”杨心问顿了顿,“姐姐自然不会说,那个召阵的小弟子,也已让他进藏经阁为条件,承诺绝不会外泄此事,你也不要说出去。”
“我若是要说,几年前就说了。”闻贯河两手揣进了袖里,终于认命了,由着自己扮演着‘海晏’,“可你竟当真要瞒着?”
细密的刺痛爬上了杨心问的胸口,但那夏时雨似已经很习惯这股疼痛了,并不在乎,而是沉浸在某种更为强烈的喜悦之中。
那喜悦带着狂气和执拗,叫她光是想想,便觉得浑身震栗了起来。
杨心问说:“我不能叫旁人拦着我。”
“你可想好了。”闻贯河伸手将那砚屏扶正,“通向祂的,决计不是什么正道。哪怕心魄道不如骨血道那般嗜血残忍,可我总觉得邪物就是邪物,不沾手才是正道,你今日怀揣着济世之心弄出的东西,来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杨心问摇头:“你不明白,祂不是邪物,也不是正道,祂……祂是——”
祂是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过了许久,他才琢磨道:“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根本,能有多根本?万物起于灵,这邪神与灵力相冲,能是什么好东西。”闻贯河似是不想再与他废话,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山峰间耸立的天座阁顶紫气蒸腾,是在炼丹的样子,“这一任的圣女由雒鸣宗侍奉着,你们那阁楼眼下是谁在住?”
“是师父。”
“哼,个妖老儿还真是胆大包天,若换作其他宗门,早把他当邪修论处了。”
眼见杨心问似要为恩师辩驳两句,闻贯河抬手:“行了,消息我已经给你带到。京城里确有此事,你那白日梦……唉,邪得很,若非是那状元郎落马在先,你发梦在后,听着便像是志怪录里的鼎中猴了。”
杨心问心中一顿,捧杯的手在杯壁上滑过,正要开口,却听屋外几道匆匆的脚步声。
他抬眼望去。
好家伙。
杨心问心道:“还真是热闹。”
第105章 谁人华胥
确实是热闹。
只见不省君和路游子先后现身, 肃立于门前。
路游子先行行礼:“宗主,此——”
此还没此完,便见不省君脆生生地叫了句“师父”, 不顾礼节疾步走来,如乳燕投林般撞进了杨心问怀里。
杨心问:“……”
李稜身高八尺,杨心问跟他腰胯一个高度, 这番大鹏依人, 险些把杨心问撞飞出去。
杨心问好容易挺住了, 李稜又抓着他的衣袖, 脸在那血衣上乱蹭,蹭下一脸血印子来,这副尊若之下, 还夹着嗓子软软糯糯地喊着“师父我想你了”。
这招式比那记恨生杀伤力还大, 杨心问浑身汗毛倒立,但凡能自主地动根手指,他都想把自己的眼给戳瞎。
且这招式杀敌一千,自损八万八, 还是群伤,在场几人的面目具是扭曲至极, 席露一朝都险些没给他们镇住, 李稜更是神色麻木, 眼中空洞, 宁愿当场以头抢地, 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
可受不住也得受着。
杨心问费力地拍拍李稜, 亲昵地摸他的发顶:“稜儿来了, 今日的小考考得如何?”
“自然是考得极好的!”李稜骄傲道, “玄枵长老出的定方推演只我一人做出来了, 其他人抓耳挠腮的模样真是好笑得紧!”
他顿了顿,不忘拉踩道:“尤其是那姚不闻,他分明是命修,却连定方推演都比不过我!”
见他矜傲骄纵,杨心问只觉得这是要讨打,若自己这般嘲笑旁人,陈安道必然是要冷下来说他的。
谁知这夏时雨却依旧满脸笑意,同他一般高兴道:“果真?那姚不闻在韶康时便已小有名声,稜儿这般能干,竟连他也能压得一头!”
李稜志得意满地应了。旁的人终于有些动静,闻贯河不冷不热开口:“你这徒弟自矜自傲,你竟也不加以约束。”
长辈说话,李稜也不见避讳,仰着头道:“横渡仙子,我师父怎么教我,与您雒鸣宗有何关系?”
这便有些太过失礼了,杨心问按了按他的肩——险些没够到,随即对闻贯河说:“稜儿心性率直,又是剑修,本就不该过多管束,率性而为,不失本心,足矣。”
闻贯河摇摇头,不赞同道:“人本凶兽,不受教化,何来本心?”
见他们二人似要吵起来了,路游子忙开口道:“宗主!天座阁的那位传信有请!”
闻听此言,杨心问便觉那雾气再度涌了上来,眼前景色几变,他似踩在柔软的棉花之上,这柔软是夏听荷给的,是她的好友给的,是她的小徒弟给的,可那柔软疏忽间便散去,落脚处任然是一片冰寒。
他定神望去——无首猴坐在天座阁的窗边,一腿曲于胸前,一腿在窗外晃荡;一旁的小几上坐着上官见微,正伏案读书,手上不时记下些什么,似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来了人。
那小几对上官见微来说太小了,原先应该是给一个与李稜身量相仿的孩子用的。杨心问斜眼觑着他,夏时请仙时的模样又浮上心头,堵得他发闷。
他二人不知为何身着缟素,似在给什么人守丧那样。那股发闷便越发沉痛,杨心问想别开眼——或许不是他不愿看。
“他怎会在这里?”杨心问垂下眼,神色冷淡道:“我应该只给了藏经阁的令牌。”
闻听人言,上官见微才转过身来,忙行礼道:“宗主。”
杨心问不看他,亦不回话,由着他维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
窗外鸟啼不绝,无首猴的肩上落了两只雀。
他眼下的面容杨心问看着陌生,应当是夏时雨认识的某人,面容平实寻常,肤色黝黑,肤质粗粝,鼻子生得大而挺,叫他看起来有几分英气,可是眼尾却是弯的,又生出些冲淡了那英气的温和来,是个落在人堆里便认不出的凡常模样。
“我前几日在藏书阁见到他,他这人对书的贪欲太重,石饕餮观其心,竟都吃不准他到底想看多少书,险些叫他溺死在那真知之中。”无首猴逗着肩上的雀,那鸟当真不怕,亲昵地啄着他指尖,“没法子,我只能把他提到这边来了。”
杨心问不语,对这回答不置可否。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无首猴笑道,“我与此子一见如故,已是忘年之交,你瞧不出来?”
“师父交友甚广,弟子不该置喙。”杨心问依旧冷声冷语,这竟是夏时雨的不喜,“可此子心性残忍,又胆大妄为,我们本不该留他!”
上官见微被兜头痛骂,也不见神色有异,只是埋首不语。
无首猴抚着那雀儿,凑近了些:“千楷未及弱冠,家中又无术道传承,却能凭一己之力召得深渊临世,这般天纵奇才,杀了岂非暴殄天物?”
“为了召这个深渊。”杨心问冷冷道,“又用了多少人命?”
“京中那大妖是吞了龙脉的邪物,彼时三位宗师驰援都奈何不了他,那些被困在它腹中的人本就没救了,拿来当召阵的耗材实属无奈之举。”无首猴说完,随即又有些怜惜地看向杨心问,“只是不曾想听荷与你——”
“此事无须再提。”杨心问打断道,声色见冷,如初冬新挂的冰棱,吓得那两只鸟雀展翅翻飞,从窗边匆匆飞去了。
无首猴面上露出些不舍来,半晌从窗边站起,绕行到杨心问身边,抬手拍了他的肩道:“世人皆惘。”
杨心问听不懂。
“为着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大功德……”无首猴说着看向上官见微,“大欲念。奋不顾身,不畏生死,临到头了才发现,这许许多多的东西,其实都在梦里。”
“上下求索,不若白日一场梦。”
无首猴乃心魄道的祖师爷,又是夏时雨的师父,想来那夏时雨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辩。杨心问便觉自己憋出了一股火气,恨不得指着那没头没脸的玩意儿破口大骂,他每每听到那无首猴在那扯梦不梦的,他就要想起那魇梦蛛网里的离恨别愁,什么强买强卖的勾当要他受那种苦?
他心里骂得起劲,却听自己忽而开口道:“我知晓。”
无首猴和庄才同时怔了怔,抬眼看他。
艳阳量着窗框一线木直,在地上摹出了个相似的影子。那影的一段打上了杨心问的鞋面,杨心问低头看着,后撤一步,复道:“我知晓。”
无首猴看着她,开口道:“时雨,你可知今夕几何?”
杨心问捂耳:“还不到时候,你莫催她。”
迷梦再变。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廿六,近来天愈热,吞咽睡卧皆觉困乏,不知是因为夏燥如此,还是时日已近。
七月初二,姐姐自京城返程,她情郎季枝被京中的妓子迷了心神,留在了京都,气得她好厉害。见我身子不见好,便带我回了青坞小居,还请了师父为我探看,可我连日来已少有醒着的时候,不曾见到师父。
七月十七,现下握笔已不大稳当,字迹潦草,惭愧。只是所记之物宝贵,入魔之人大多在祈愿之后即刻成魔,少有如我这般负隅顽抗之人,虽是苟延残喘,却也维系了五年之久,期间或有特殊之处,详细记下,对后世研究深渊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给我煲了汤,我喝了两口便吐了个干净。不仅因为她手艺不大好,还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东西,光是闻到气味便叫我难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发誓,当我撑不住那日必要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发誓。
杨心问已渐渐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被汹涌而来的饥饿和疼痛搅乱,叫他不能细想。
他的梦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渐融于深渊那般,见深渊之所见,感深渊所感,他不怕这个,夏时雨也不怕,却还是夜夜梦魇,她在怕什么呢?
夏夜却不闻蝉鸣,墙边摆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陈安道早些时候在那放了一捧莲子,说是冻过的更好吃,冻过了,再剃掉莲心,沾了糖浆,这回必定是好吃的。
杨心问浑身泡在冰冷的虚汗之中,分明是热得要命的,却又觉得手脚冰冷,灵脉里的丁点儿灵力还在负隅顽抗,久疏蕴养的灵脉脆弱无比,每次冲击都疼得像是有糙纸磨砺他的骨肉,闻言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陈安道给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与他聊京中的见闻,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坏东西颠来倒去地骂。
杨心问不想听他说这个,于是动了动手指,勾住了陈安道的手指。
“待我撑不住的时候,你要快些动手。”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些简短的字句来,“务必要捣毁我的元神,且不可让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师父。”
方才的絮叨霎时静了。
杨心问的胸中涌出些恨意来。
我怎舍得对他说这些话呢?
但夏时雨是那样舍得,或许是因为时日已近,或许是因为她心上人在她耳边说着别人,又或许是她已堪破此间实相。
“与我发誓。”
他缓慢又艰难地转过了身来,就着月色伸出手,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叫他分不出掩面的功夫,亲昵道:“与我发誓,你这次不要追上来了。”
“我不许。”陈安道声已呜咽,在这深夜色里听来格外悲切,“我为长,你为幼,没有你抛下我的道理,便是你我来日黄泉道上相见,也只许我等你,不能你等我。”
“可是我早已入忘川。”杨心问用尽全力,将那掌心抵在自己唇间,“你送过我最后一程的。”
“我不许……”陈安道半点不解风情,抽出手来,半撑着身体侧坐起来。
方才滑到鬓边的泪又顺着颌角而下,过了颈,让锁骨轻接,终于如杨心问那日所设想过的一般,于那玉一般的凹陷里盈满,在月华之下晃得人眼热。
他捏着杨心问的肩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哭得这样厉害,也偏头落下了泪来。
“那日我见你昏迷不醒,怕你醒来后再见不到我,才会一时糊涂,许下那样不成样子的愿,害得你我今时今日还在此处辗转。”杨心问又不甘心地抓过了陈安道另一只手来,将那手慢慢摊开,十指悉数嵌了进去。
陈安道要抽回手捂住耳朵,却被他十指相扣扣得紧,半分挪不动。
外间起了光,那是天要亮了。可这夜分明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尚未得一好梦,怎么便要分离了呢。
“邪神在上。”陈安道伏在他身上阖眼,“我不要醒。”
“席露一朝本是我用来宽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杨心问看着胸前那人的发顶,觉得便连那一点发旋都可爱得叫他挪不开眼,“没曾想最后竟把你困于此处。”
“就让我待在此处吧。”陈安道说,“你为何能叫我醒来。”
杨心问点了点那泛白的发旋:“在我死前,深渊抽了我的元神,连着我元神间的席露一朝一同入你灵台,此间幻梦有真有假,都是你我角力的结果。”他叹道:“这是祂对永不分离的回答。”
“祂为何要抽你元神?”
晨光打进了门帘来,杨心问感受着周身的苦楚愈轻,指尖的色泽已褪,变得无色,无形,无所依。
“你分明知道的。”
原以为世上最苦的不过是心爱之人咫尺间,却连诉之于口都不成。
可当真看到人这样落泪,才晓得只要那人能高兴,怎样都是好的。
她怎能许下这样荒唐的愿望呢?
生死之际,她竟只念着那一点私心。
嚎哭声如破晓的天光,自寂静处划出一道裂天般的痛楚,青坞故居与那晨雾一同消弭,满山花开,那是此间飞升的吉兆,百花斗艳,万紫千红,刺鼻的花香似要埋没那声悲哭,将她心上的伤口悉数掩盖,又叫她化作盛景下的腐肉,滋养那无穷尽的花海。
虚影既散,夏听荷跪俯在一片花田之中,临飞升之际,就要前尘尽忘,掌中仍紧攥着一册小本。
小本的最后一页,娟秀的小字写着:
京城大妖动乱,死伤惨重,吾辈不能阻。庄氏子召深渊临世,周遭人非疯即死,唯我心志不动,约莫是因为我早已经疯了。
祂转头看我,我当我要命绝于此,死前只忧心阿姊醒后不见我,是不是要落下眼泪来。
若上天诸神得听吾愿。
叫我神魂与她永不分离。
第106章 罗生道
上官见微头晕脑胀的, 抬眼看了许久,也没认出笔下图案是何物。
可又似乎有些眼熟。
不过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不能动?
“虽然那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京城百姓,可到底是沾上了人命勾当。”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却无法回头,只能任由那声音说着,“一会儿见了人来, 切记态度软和些, 人正伤心着呢, 别惹事儿。”
他似是“嗯”了一声, 又似乎没有。
到底是接触过些深渊之事,虽然上官见微觉得元神道可望不可即,心魄道虚无缥缈, 骨血道天理难容, 三相说更是疯子才想得出来的邪物——一言以蔽之就是全无兴趣,可继任家主时还是被族中长老按着头学了些,连蒙带猜地估摸出此地应该是某种梦境之间。
正当他腹诽这渊落之理着实邪性之时,“自己”又忽而转头道:“那尸首的事——”
“嘘。”他见身后那人身着丧服, 朝他摇头道,“若叫听荷知道我们拿了小雨的尸身, 她是要跟我们拼命的。”
上官见微一愣。
什么玩意儿?
你们拿了谁的什么东西?
“可这是宗主自愿给我的。”上官见微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显得像我们偷来的一般?”
那男子闻言失笑:“小雨愿意给, 那是盼着自己的遗体能对后世有用。可听荷才手刃了胞妹, 转头便知道尸首到了我们手上被切来研究, 岂不是要气疯?”
“你可长点心吧, 你这样的, 日后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这棒槌似是天生不开窍, 闻言依旧没能理解为何要遮遮掩掩, 只是点头应下了。
宗主。
上官见微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听荷、小雨、宗主。
宗主的尸身。
他大爷的,你们拿夏时雨的尸身做什么妖!
上官见微灵台间天雷滚滚,劈的他神志外焦里嫩,肝胆欲裂,若是能动,眼下必要后退两步,翻窗跑去,绝不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可天不遂人愿,连夏时雨的尸身都能由人作弄,他一个小小的兴浪境器修又能怎么样?只见他又看向了桌上那阵,一旁还摆着算盘,掌柜记账般敲打着,也不知在算些什么。
“可有进展?”
身后那人在逗野鸟,一边逗一边问着。
上官见微手上不停,半晌答了个:“有。”
见他听不明白,那人只得追问:“有何发现?”
“宗主的尸身腐朽得极快,内脏已尽数生腐,我将其剃去,烂肉落了冰封阵,扔进了樊泉底,剩下的则以寒窗阵镇住,在后院里停放着。”上官见微依旧不抬头,手下拨珠的速度愈快,“虽是盛夏,可终日以寒窗阵冻住的尸身,不该这么快腐化。”
那人挑眉道:“庄兄,你不是向来喜爱研究心魄一道,怎么对尸体也是颇有研究。”
上官见微沉吟片刻,半晌却道:“我始终觉得,人之三相,本为一体。”
那人指尖一顿,随即自那瞳孔里生出了些奇异的光来:“什么意思?若是三相本为一体,那原本落在元神的里的东西,在尸骸之中难道也会——”
似是鲜少见得此人这般情态,上官见微抬眼道:“怎么,你有所需?”
“……没有。”那人半晌笑道,“随口问问罢了。”
他们还在说着,上官见微却已经兀自神游起来。
想到自己现在是庄千楷,上官见微就哪哪儿都不舒服。他出生时,庄千楷这个名字已经用得很少了,大部分人提及,都是用“人身剑鞘”来称呼。
可这说到底还是种避讳,越是避讳,反倒会叫“庄千楷”这个名字越发可怕。
当年第一次起三元醮,各方面的准备都不齐全。祭品的来源清理不干净,三相挑得也不好,当时相信庄千楷理论的人并不多,世家中更是没几个愿意陪他赌命的。
就结果来说,也确实赌失败了,既然失败,那必须得有人承担这个恶果。
他们把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这人身上,将其描述为醉心邪术的邪修,为了成魔大阵生祭万人,仙门百家倾巢而出,才得以将其正法。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只是多少不大公平。
“那对这腐化,你可有猜想?”那男子还在问,“她死前不曾食过人血,断非魔物,既还是人,身躯又为何…变成那副样子?”
“她非魔物。”上官见微打断道,“但也不算得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说?”
“人之生而有心魄、骨血、元神三相。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缺元神为走兽飞禽,世间不曾有缺其一还能为人者。宗主死时,心魄已与常人相异,与深渊共视却不相容,元神被抽,三相缺二——她算不得人。”
“那她……现在算是什么?”
“某种……”他顿了顿,“中间的存在。”
男人饶有兴致道:“非要说的话,偏向哪边?”
上官见微拨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心如擂鼓,且鼓点愈快,愈重。天座阁八角之上系着的占风铎随着风来震响,玉片叮当,宛如夏雨倾盆时雨珠碎荷塘,云海涛卷层舒。
晦暗变化之下,上官见微攥紧了手中那杆毛都有些秃噜的笔。
偏向哪边?
若三相决定人之为人,那拨弄三相所得之物,是人还是非人,又该如何判定?
上官见微半晌哑声道:“偏向哪边,或未可知。”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猛地踹开,惊走了窗边鸟雀。会这般出入的人遍寻临渊宗也见不到几个,而在眼下,便只有夏听荷了。
上官见微转过头来,却见来者是陈安道。
陈安道,踹门。
噗。
上官见微但凡能动一下便该哈哈大笑,将人里里外外数落个遍,将这事儿上升上升再上升地嘲笑。可惜庄千楷不敢笑,尤其不敢对着夏听荷放肆,他只是起身行礼,而对方看也不看他。
“师父,我要走了。”陈安道的神色疲惫,他来此似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说完便转身要走,去哪儿,何时去,还要不要回来,他都不说。
那男子却也不问,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旧时不愿与我学,眼下却要一头扎进去,我放心不下你。”
“无妨,我本就是个挂职的长老,宗里的事有其他几个长老看着。”陈安道说着,姑娘样俏皮地合了掌,仿佛很是期待道,“狼藉剑已折,我此去便不打算再醒啦。”
男子摇摇头,从窗边下来,行至陈安道身边,抬手拍肩:“我放心不下的,不是你大梦不醒。而是怕你好梦不长久,自其中醒来,更生悲苦。”
“我知道你们动了她尸身。”陈安道神色平静,却骇得屋里两人猛地抬眼,“她生前给我留过话。”
“我连她的尸首都留不住,梦里还能有多苦?”陈安道荡开了拍着他肩的手,不以为意,“若是席露一朝不成,我便黄泉下再寻人,父母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妹妹,我没有丢她一人的道理。”
见他去意已决,男子也不再劝。
上官见微眼见着陈安道转身离开,他自个儿还是垂首拱臂,只敢拿眼角觑着,待脚步声渐远,他才慢慢直起了腰来,却是看着那门口沉思片刻。
男子以为他是觉着委屈,宽慰道:“那日你也是无可奈何,可到底是害了她妹子,这般对你,已算她压了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上官见微还在沉思,听了宽慰,又有些期许道:“若长老梦做得不好,意欲轻生,你说,我跟她讨她死后的尸身,她会不会给?”
男子微怔,随即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上官见微瞪大了眼,喃喃道:“是她说不想活了……”
无首猴也算此间见多识广的大邪物了,此时再闻听旧友的一番厥词,依旧觉得彼时一巴掌打得太轻。
说来他虽将庄千楷和海晏唤作友人,可其余二人并非与他一般想法,偶尔三人共饮,海晏每每愁苦,念叨着这倒霉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庄千楷总是心中掐算不休,灌两坛黄酒下去也不见醉态;他一人且吟诗且高歌,跟对影独饮也没什么区别。
可那时的他觉得痛快,约莫是第一次在世间寻得似“同类”的人。
过往已追不得,无首猴指尖捻丝线,眼前景色叫血海覆盖,溺水般的窒息涌来,他已不觉这窒息难以忍受,反倒敞怀相迎,任由那血海将他拉入另一道幻境之中。
风中可闻黄沙漫天。
他不急着睁眼,那粗粝的风沙已是久违,尘土埋面,飞沙走石,将人喉头割破的干燥气息自鼻腔而入,叫人忍不住要咳起来。
罗生道毗邻九魔生死门,跨过去,便得见世间最大的荒漠,再掀洞天帐,则迈进九魔分属的鬼蜮之中。活人能进去,只出不来,死人也能进,只是再出来时必定面目全非。
经年此时,鬼蜮中的大魔作乱,每年能生杀数十万人。杀又生怨,怨召深渊,深渊再生煞,煞再生杀——以此往复,鬼蜮只多不少,人间仙门不过螳臂当车,此间动乱便是阴曹地府亦不能及。
人人念着修道成仙,只为飞升离世,脱离此间苦海动乱。
少有几人欲除魔卫道,也被人视作痴人说梦,不得助力,只得离家自立山门。
三宗由此而生。
“原是妄人生妄念。”无首猴长叹道,“可这世间最可怕不过妄人。”
未及不惑之年的不省君皱眉:“师祖有何见教?”
“没什么。”无首猴睁眼,自戈壁一望寮向下看。土石之上已放好了祭坛,阵已挖出,血尚未灌,一旁的祭品不少被绑了手足,嘴里团了棉麻,还在跪地连连磕头,挣扎着叫麻绳磨破了他皮肤。
而有些手脚自由,只抱膝而坐,神色不见半分惊惧,反倒是漠然地望向那生死门之处。
无首猴手腕一动,无形中放出的蛛丝如细密的罗网,追身而去,又紧紧缩紧,束缚在心脉之上。
他唇角带笑:此处方是最佳的观礼席。
第107章 曙光未见
“人间朝廷早已养不起狱中囚徒, 这些人里面被抓来充数的良家子不少,自愿来的也有许多。”无首猴手中不停,却在言语间环顾一周, 仙门世家来此观礼者人满为患,“若此事成了,便算天地间的大功德, 若不成, 就是一笔血债。”
“成与不成, 都是血债。”
风沙间响起一开扇的声响, 无首猴看去,是叶珉执扇,款款走来:“临渊宗胆色不小, 有时间我也去捞个长老当当。”
不省君行礼道:“见过肃铎真人。”
叶珉点他:“你们小宗主年纪虽小, 修为却了得,你究竟是如何教的?我家传筑今年都快十岁了,还磨磨蹭蹭不见筑基,快把我家娘子急死了。”
无首猴觑他:“你叶百青难道不急?”
“我急什么?”叶珉抬扇遮面, “叶家有的是钱,你临渊宗的地契都捏在我家手上, 日后那小子哪怕修为不精, 你们难道敢不收?”
他说着又看向下头那群人, 又扭回了头, 不忍直视道:“只怕你们临渊宗把这事儿办坏了, 日后在仙门里立足不成, 反倒要上我们长明宗讨饭吃。”
叶珉动作间露出了腕上的血痕, 那血痕五道, 入骨三分, 青红一片烂肉上虚浮着黑气。不省君只一眼便瞥见了这伤痕,他不通人事,直言直语:“肃铎真人怎的受了这样的伤?”
无首猴心道,他认识的棒槌还真不少。
叶珉倒也没有遮掩,大方地拨袖下来,叫他们看:“半月前汾关郡百魔屠城食人,食出了个岁虚来,岁虚里又生了个大魔,把其他的魔吃光了——那魔物险些荡平了大半个西南府,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不省君一愣:“西南府?”
因着去年东阳府和中川有大妖现世,百姓具往西南府而去,陈家在东阳断后,又做千里杀阵正面迎击,迄今未分胜负。一时间西南府人满为患,偏偏那边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粮食来,去年冬天便已经听说有大批人饿死了。
“这魔物莫不是……”
叶珉颔首:“不错,是群饿死鬼,饿死鬼食人食得最凶,而且还爱自相吞食,没多久便出了这大魔。若非天座莲示警,西南府整个都要赔进去,日后这鬼蜮恐怕还得再多算一个。”
不省君一时微怔,半晌摇头:“宗中上下近来忙着为三元醮筹谋,晚辈……竟不曾听闻此事。”
边关风如利刃,割得叶珉手上的伤口发痒,他垂下手来,又拿扇子挡住被吹得生疼的脸:“那就可惜了,这一战我们可是打得天昏地暗,好不精彩。我手上这伤不过是让那魔物的头发蹭了两下,半个月了还没把魔气祛干净。”
无首猴看着他们这般交谈,倒是生出些恍惚来。
五十年前,凡民的岁寿平均下来约莫不过十岁,大多人都死在了孩童时,仙家子虽有修为傍身,且岁寿更长,可细算下来,平均也不过三十左右。
彼时的死亡何等寻常。
直到李正德横空出世,半年内荡平世间九成鬼蜮,从此邪祟难成群,十载不曾出过真正的大魔。
无首猴这般想着,耳边那二人交谈的声音渐远,他垂眼看着祭品堆里一对蜷在一处的兄弟,两人手脚都没有被绑,想来是自愿献身的。
其中一人似乎还在睡,听到开坛的唱声,才慢慢转醒。
杨心问眼一晕,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擦干净,便与方才生离死别的陈安道头挨着头,肩靠着肩坐在一起。
他觉得好生尴尬,却又自心里满溢出了不该有的失而复得。
地上冷,风又劲,面前滚过的枯草跑得比石砾快,将将越过大地皲裂出的缝儿,又被他一手抓住。
这人像是饿极了,又像只是无聊,竟把那又脏又枯的草扔进了嘴里,叼着嚼了两下,半晌又呸出来,偏头道:“鬼蜮吹来的草都他妈是苦的!”
他心下一惊,觉得刚才那下搞不好都吐到陈安道衣袖上了。
陈安道低声道:“醒了?”
杨心问抬了眼,却不是看向陈安道,而是悠悠地望向那天坛,吹了声口哨:“吵成这样,谁还能睡得下去?”
“方才也吵。”陈安道说着,轻扯了他袖子,示意他看旁边那人,“才安静下来。”
杨心问说:“哭天抢地的,三岁娃娃都不这样。”
被点成三岁娃娃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脸来——却是李正德。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他们。
他的神色实在太呆了,以至于杨心问竟从中觉出了些熟悉。
只听李正德动了动唇,半晌呆愣道:“你们……能说话吗?”
天地玄黄一色似都在此处一颤,方才还喧嚣肆虐的风沙骤然收声,周遭纷乱的人群齐齐顿足,细密的罗网被人信手扯出了个条难以缝补的裂缝来。
杨心问竟凭自己的意志说出了三个字来:“你怎么……”
“我见你们被困在幻阵里,便来寻你们。可这阵与你们所有人的心魂融在了一处,我扯不开来,便进来寻你们了。”李正德说着慢慢坐起身,“这玩意儿古怪,我方才见到了叶珉,刚想——”
却见陈安道猛地俯身,咳出了口血来。
杨心问面色一变,不等他说什么,便见周遭的人纷纷跪俯下地,捂胸深咳,又有人抱头滚地,仿佛听见了叫他们不能忍受的魔音。
李正德连忙闭嘴躺了回去。
奇的是,他这一躺,周围的人竟也都停下了方才咳喘滚地的模样。
杨心问亦感到有些许不适,却并未到这种程度,见状不明所以,只能一手抱着气不顺的陈安道,一手去抓李正德的衣角:“到底怎么回事?”
李正德不敢说话,只背着手,在地上以灵力刻道:我动作一大,幻境中人便要生要死,你无事?
“心头有些闷。”杨心问低头看着陈安道豪无血色的脸,胆战心惊,“可万没有到这种程度。”
“你的心魂真他妈硬。”李正德见跟他说话没事,转身捂了陈安道的耳朵,对杨心问说,“我破坏此境,有如生扯尔等心魂。”
杨心问闻言心念一动:“心魂?”
李正德点头:“叶珉刚才已经吐了一遭,陈安道也倒下了,就你还撑得住。”
“你还一个个试!”杨心问气急,顺手遮了陈安道的眼,“师兄出了什么事儿小心我剁了你!”
又被蒙眼又被捂了耳朵的陈安道不知怎得剧烈挣动了起来,二人吓了一跳,杨心问伏身,便听陈安道自唇齿间挣扎出了一个“不”字。
李正德没眼看,忙推了推杨心问:“你耍流氓耍上瘾了是不是,他都要被你臊死了。”
杨心问没睬他,屏住呼吸听陈安道说话:
“不是……夏时——”
不是夏时?
杨心问就差掰开陈安道的嘴钻进去看他想说什么,可陈安道在倏忽间已平复了神色,又露出了方才那样有些惆怅却平静的模样。
“哥。”他小声道,“我好渴。”
这俨然已换了人,杨心问有些丧气地坐直身子,看向李正德。
“现在怎么办?”李正德被这眼神有得有些无措,“我扯又不能扯,话也不能说。你们一直困在里头出不来,我又该怎么办?”
是了,该怎么办?
三元醮就在眼前,周遭这些祭品里长了脸的都是今日上山的百姓。
他们眼下动手,拆了这破境,众人心魂皆要寸断。
不动手,便是由着他们看全这整个三元醮。
何谓进退维谷,他杨心问也算领教了。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如若眼下能自如活动的是师兄就好了,他必然能想出两全的办法。
可这念头刚上来,他便想起陈安道心里打着自个儿偷偷去填骨血的念头,那点恍然立马被气愤给浇灭。
他沉吟片刻,眼里微光一闪,忽而向四周看去,随即道:“夏时先成阵后被砍,他的神识必然隐于这阵中,找出来将他捅了了,幻境不攻自破。”
“是个法子。”李正德虚心请教,“可如果你们的心魂就缠在他身上,那又该怎么办?”
杨心问凉凉地看他:“那就赖你乌鸦嘴。”
李正德:“……”
李正德:“似是也没旁的办法了。”
他在这阵中行动不见半分滞涩,颇为自由自在,松开了捂着陈安道双耳的手,跳起身来道:“我去找找阵眼,你就留在此地,你身上的丝线牵着别人的心魂,不要擅动。”
杨心问心里有别的计较,并不急着动。
他低头望了眼怀里的人,忽然大声道:“夏时雨当年不曾飞升,这席露一朝是打在她们姊妹灵台间的东西,夏时请仙而来的席露一朝能有这般威能,绝非是血缘浅淡的远亲。”
李正德不知他此言何意,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忽然喊得那么大声。
“夏时他或许……”杨心问的眼里又浮现出了那日的场景,“或许是被庄千楷保留的——夏时雨的尸身残片。”
二人一时无言。
风滚草如拆空的灯笼骨样的自他们脚边滚过,哭啼声不绝于耳,告天唱词未过半,高台投来的视线如鬼蜮吹来的阴风,阴毒又带着些奢望。
李正德对这地方还有些印象,可也仅限与有点,当年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信手灭去的敌人到底是何种威能他都不曾知晓,只道这世道真难,这点破事儿也要劳他亲力亲为。
只是如今再看,人间疮痍他不过能勉强窥见,便已觉得触目惊心,人家仙境在当下哪有区别,都不过是在这魔物乱世之下苟延残喘的禽畜罢了。
杨心问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周遭的人也如被操纵的傀儡般各自归位。他已有了与这身壳子对抗的气力,眼下却并不乱动,只是和陈安道又靠在了一处,放眼四望,静候他动手的时机。
“还有半炷香。”陈安道说,“再过半炷香的时间,我们便要死了。”
杨心问顺着这幻境的意思,偏头看去:“不能这么想。你该觉着再过半炷香,咱们便要大仇得报了。”
“吞了爹娘的妖怪。”他拍着陈安道的膝头,“吞了弟妹的魔物,都要死了。”
第108章 雀身现
陈安道摇摇头:“哪儿那么快, 血阵之后,他们还有旁的工序呢。”
杨心问偏头:“还有什么?”
陈安道伸手,指尖在杨心问手上划过, 叫他肤上一痒。他以为人是在跟他玩,刚要笑,却见陈安道的指伸直了, 点给他看:“你瞧那边坐着的两个仙人。”
杨心问闻言看去。
闻贯河和上官见微背靠背坐着, 一人长吁短叹, 愁云惨淡, 一人神色肃然,尤趴在地上奋笔疾书。时下天冷风大,压在地上的纸稍不注意就要被吹飞, 且沙尘迷眼, 就这条件,上官见微依旧八方不动,不像是要去赴死,倒似考场振铃前的最后一刻, 多写一个字都是只赚不亏的。
“我听人说,待我们死了, 便要轮到他们, 他们把那邪神吞了, 这事才算成。”陈安道说着有些走神, “我们怕是看不到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行啦。”
杨心问忙拿过他的手:“哪儿来的丧气话, 若他们都不能成, 世上哪还有能成的?听说前几日, 东阳府兮山陈氏将那伏萝大魔引到了涧东千里墙边, 要在那高墙之上与其决一死战, 这两日便要有结果了。那妖你我都是见过的,那么骇人的东西都能打,这些仙人还有什么事成不了?”
听他言及伏萝大魔,陈安道的面上一动,半晌拢了掌,与他牵到了一处,哑声道:“……是了,必定是能成的。”
呜咽声不绝于耳。
高而远绕的香中烟朝着天幕而去。今日本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偏生此地近鬼蜮,终年风沙不断,尘土飞扬,怎么看也看不到日头,他二人靠在一处,便只能自心里怀念故乡时见到的圆日。
“哥。”陈安道似是有些困了,“我口渴。”
不是他渴了。
杨心问的嗓子也泛着甜腥,他眼见那烟将他们包裹,惨叫声已此起彼伏地响起,那烟是杀人烟,如刀刃般潜行,寻到要害处便手起刀落,悉数割下。
割下还不算完的,他们的血肉宝贵,卖到市面上也不过一串铜钱的贱命,现下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是宝贵的。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那烟如铁水般将他们消融,却不算很痛,只是瞧着万分可怕,要眼见着自己一寸寸地消失,只留下些白骨散在原地。
“一会儿……”杨心问的腿已经不见了,他哄着陈安道说,“莫怕,一会儿……一会儿哥给你寻点水去……”
他红了眼眶,分明还记得要找夏时在哪里,可周遭的嚎哭声与那风沙卷在一起,吹进了他的心肺。陈安道就在他身边,一点点地面目全非下去,一寸寸地露出白骨观相来。
“我以万民告天。”
自愿或被迫而来的祭品身消,与那烟雾一处,萦绕在坛前跪拜的修士身上。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血肉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杨心问睁着眼,指尖骨发如散沙碎去,无处可依的“爹”“娘”如冤魂融进沙海,他消散的手捧不到陈安道的哪怕一点枯骨。
修士浑身血污,他自额间一点笔墨写成了浑身的召阵,蚀香馋食了他的衣物和发肤,他犹自高歌:“我等横剑济世,予以此身护佑万民。”
三相业已正坐坛前。观礼肃然,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吾辈血肉难填。”
“上求天道不见。”那修士叩首,“便下请深渊临世。”
天边群鸦掠过,落下点珠来。各路修士仰头观天,急切地接住那珠子,血阵之中无人能伸手,于是点珠落地,碎落时渐起一闪而过的狂草墨迹来。
“涧东求援”
活着本是难事,要死出个声响又何等艰难。
“败了。”杨心问自心底生出了荒凉,那荒凉很快便与他的心爱一同散去,“怎么败了……”
修士身上最后的血阵骤然暴起黑芒,周遭血雾翻涌,他整个人当场四分五裂,迅速溃散成散沙。
随即那风沙滔天起圈,如陆上龙卷旋空向上,周遭百里起转,唯有风眼之处静如止水。
杨心问的魂魄与这万人交融在一起,恐惧与雀跃相继,悍然无惧同贪生怕死悉数具在他的心口,那心坚如磐石,沉进了群魂的沼泽之中。
东阳府即败,西南府又生了大妖,两面夹击,上有九魔生死门的血盆大口久候多时,下又有南海水鬼吞蛟作祟。
他们没有退路了。
“不。”上官见微忽然抬头,“不行。”
闻贯河看向他,她本不愿来此,只是别无选择。世上有多少不怕死的人她不知道,似乎她周围就有很多,但她是怕的,眼下已是落下了泪来。
“你说什么不对!”她赤红着眼,生怕听到上官见微说一句“我害怕,我不干了。”
她再怕也在京城妖祸时提弓而往,这些年平妖镇魔她没躲过一次,只是这次不一样,她没救人,她欠着人命,周遭血雾浓郁,没人能视而不见,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到底能不能偿还得上。
无首猴已坐在他的位置上,并未开口,只是默默轻敲两指。
“我不是最好的人选。”上官见微豁然起身,“我不行,我是不行的!早说了骨血道研究有亏,还不能贸然行事,我不行,我不能当骨血!”
“你想逃!”闻贯河抬手一掼,足下重扫,扳肩推背将他生压下地,小几上的酒杯茶盏纷纷滚落在地,她将膝盖顶在他腰后,“你休想,阵已落名!我名*黄钟,他为太簇,你为姑冼,名入识海,你以为你能逃!”
上官见微如蛆虫般蠕动,闻言却是怔怔道:“不错,不错,阵已落名,没得变了。”
他忽而呜咽了起来:“坤卦对应钟,我怎能这么傻,世上哪有至炽又至寒,至盈又至亏之相的人,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还不等闻贯河问他错了什么,他又停下了呜咽,睁着眼,死命地挣动着被闻贯河锁在身后的手,险些脱出手腕来,接着抓笔草字,嘴里念念有词道:“应钟乃姑冼三分损,为四寸二分三分二……至阴坤卦落在阳月初冬……”
“你到底在干什么!”闻贯河快崩溃了,眼见要到他们分食他血肉的时候,对方却还没喝下汤药。
“快!快……快将这纸送出去!”上官见微挥笔力就,“给他们拿过去,然后要他们好好看——看清楚,究竟是从哪个方位——哪个部分开始撑不住的,五脏对五行,可以以此找出灵脉的位置!”
闻贯河摇头顿足:“你疯了,你真的疯了,灵脉乃元神所化之物,根本没有实体!”
“三相本就一体三生!”上官见微嘶吼道,“只要能揪出它的实体,只要能有实体……我们就还不算败!”
无首猴拿过了那张纸,随手折成了个纸人,吹出了旋风之中。
“什么败?”闻贯河抬手扇他一巴掌,“什么败……你是说我们成不了吗?”
上官见微被她打得偏头,直言道:“成不了。”
“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闻贯河转身要走,可上官见微一个虎扑抱住了她的腿,死死不让她动。
“此乃天赐良机。”上官见微说,“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怎么找灵脉之所在?唯有深渊面前,三相融合,才有机会见到、有机会找到灵脉的实体——才可能在日后剔除了它——”
“人剔了灵脉哪里能活?”
“或许能找到办法……”
“可能、或许、机会——”闻贯河抬脚猛踹上官见微的面门,“你要我为着这些去吃人!你要我为了渺茫不定的事情去死!”
上官见微先是被扇了个耳光,唇角打出了血来,又被踢到鼻头,跟鼻涕样的血霎时糊满了他整张脸,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松手,跟个水鬼样的抱紧闻贯河的腿。
“你放手你放手!”闻贯河一边踢打上官见微,一边嚎啕大哭。周身的风沙似将他们囚于此处,天已裂变,深渊将至,她为了济世救民而鼓起的勇气早被一句“成不了”戳得千疮百孔,她认识一堆疯婆癫公,可她不是,她也不要是,“我不要这样死,凭什么我要这么窝囊地去死!”
眼下的上官见微打不赢闻贯河,彼时的庄千楷更不是海晏的对手,眼看着闻贯河已要离开阵眼,一只手却忽然搭在了她肩上。
她含泪回头,无首猴顶着夏时雨的脸站在她身后。
“……你想怎样。”她已生了杀心,“你也要拦我吗!”
“你若不愿吃下他的骨血,无人能迫你。”无首猴的语调轻缓,和夏时雨的一模一样,“可是你听。”
“听什么?”闻贯河趔步一顿,嗫喏着,“此地只有风沙。”
“方才是只有风沙。”无首猴说,“可现在分明亡语不息。”
闻贯河嗅得到那沙子里的血腥,那气味叫她肝肠寸断,可她偿还不了,他们是成不了的。
“我知晓……”闻贯河捂着脸摇头,“可我——”
“我们成不了。”无首猴双手按住她的肩,“可如若此时我们抽身而去,这血阵之中的牺牲便尽数付诸这漫天尘沙!”
他字句如天罡,重重地砸在闻贯河已临崩溃的神志之上。
“涧东已败,西南既失,我本妖物,此间胜负本与我无关。”无首猴沉在她肩上的手如山峦压顶,“可你们呢?”
“你们退无可退。”
“你们只能孤注一掷。”
无首猴手上愈重,声音越发轻柔,如鬼魅惑人,这是世间最柔软却锋利的绕指柔,切碎闻贯河本就已经分崩离析的心志不过信手拈来。
闻贯河踉跄跪地,膝盖正撞在了抓着她小腿的上官见微头上。
上官见微被打成了猪头,此时也只能闷哼一声。
闻贯河抬手抽开了簪子,一头青丝逶迤落地,宛若九天之上落下的瀑布,要灌进这荒地之中,滋润这龟裂的大地,流出一条能生出谷子的川河来。
“有用吗?”她拿着簪子,指着上官见微的鼻尖,“我的死有用吗?”
上官见微对着那簪子,到了此时还要说:“不一定。”
闻贯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随即昂首望向那有如巨兽开口的天际。
“无论有没有用,我都功德无量。”闻贯河说,“如我这般的好人,怎么还不见天降神兵,点我上天庭。”
话音刚落,便见那天上的血雾里竟摇晃出了个虚影来。
三人一愣神,随即便见那虚影化实,再生骨肉,有如一个闯进禅音梵坛的邪魔,自幻境之中落下了实相!
那人孩子身量,落地滚身,顺势再起,抽了那修士遗留的剑,反手将剑锋猛地刺进了坛前无首猴的心口。
“少给我装乔。”‘天兵’色如妖魅,形如厉鬼,“魇梦蛛网中你都能悬空而坐,看着我被洪水卷走,席露一朝难道能困得住你?”
“把魇梦蛛网混进席露一朝里。”杨心问转腕拧剑,随即拔剑,再刺,“这就是你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五音十二律中的十二律
第109章 梦别少年懵懂意
天地玄色如烟消散, 风沙、血阵、天裂——在霎时间遁入虚无,清风依旧,树海如涛, 众人自黄粱一梦中醒来,茫然顾盼。
而无首猴此时在杨心问的眼里极其怪异,一张脸似由千百张脸切碎拼凑而成, 不见人样。
“呵。”他笑道, “席露一朝较之魇梦蛛网可要厉害得多, 她是人世间第一个能留下成魔志的人, 所谓青出于蓝,弟子又何必不如师?”
“只是魇梦蛛网之中人多一些。”无首猴顿了顿,“十几万人的梦, 总是要比两人的梦要凶一些的。”
杨心问知晓幻境那两下根本杀不死这妖物, 抬眼看向了李正德。
李正德会意,一字定诀,生出百条灵锁,将无首猴死死地拴在了原地。
杨心问看向李正德:“可是真身?”
“是。”李正德犹豫片刻, “可……可我没找到阵眼,你是怎么出来的?”
“阵眼就在这。”杨心问垂眸, 绕过他走到了陈安道身边, 抱着人顺气, “千面人趁我们都在注意庄才的阵时, 同时用了他自己的邪术——当然绕过了你, 所以你没能察觉到有两术并开。”
“而待你在外头束手无措, 他便自术中抽魂出来, 一口吞了夏时, 再进其中, 跟捉迷藏样的逗着你玩儿。”
李正德从未想过有这样的手段,一时惊骇:“可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杨心问语气平淡,“魇梦蛛网能拉千万人入梦,且进去了之后便轻易出不来,心志不坚,修为不够的人,轻而易举便会被他逼得分不清虚实。”
“此术唯一的缺点,就是幻境不能由着施术者的意愿构筑,而只能借用旁人的梦境。”
李正德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席露一朝最大的好处,便是构筑自由,可以随着施术者的意愿成梦。”杨心问偏过头来,“二者交融,人心虚实尽在你手。”
灵锁上经文萦绕,与无首猴身上的黑气对冲,激得他应当是很不好受的。可无首猴颜色不改,朗声笑道:“果然通透!”
“你意欲何为?”
“自然是成一好梦。”无首猴说。
“为此不惜把这百人的心魂囹于其中?”
“我不曾困住他们。”他动弹不得,颈上那碎尸般拼凑的头还在不断变化,“只是我给他们新织的梦太美,他们不愿出来了而已。”
二者交锋,陈安道也在此时慢慢转醒,攀着杨心问的手臂想站起来,被他按回了原地。
杨心问一只手按在他腹上徐徐渡气,却不看他,梦里两度分离,他们二人一时竟不敢对视,好像每看一眼都能记起生离死别的痛来,只一人扫视周遭,一人偏头看向无首猴周身的灵锁。
“你在我师父面前不过蝼蚁。”杨心问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无首猴,“所以拿他们当人质。”
“正是。”无首猴倒也不觉得丢人,“你们若放了我,我便也让他们出来,如何啊。”
“休想。”杨心问冷冷道,“两道心魄术业已在你手,你邪功大成,放你出去谁知道又会有多少‘自愿’献身的万般仙众。”
无首猴笑道:“三相本是一体,肉身死元神毁又何妨,只要心在十方净土,何处不是桃源?”
杨心问嗤笑一声,不再开口。
他一眼荡去,山下百姓身上由夏时落下的千钧阵已破,可他们眼下昏厥入梦,无法自行。
修士皆已醒来,只是神志还不算清明,闻贯河和上官见微受的刺激格外大,眼下还在嘟囔着“要死”“不要死”之类的话;庄才的尸身还在崖边,一半已落了出去,风再一吹便要掉下。
那额角带疤的女人活人气已散,成了张点画的纸人。
他们三个雾淩峰的弟子,被李正德没轻没重地在蛛网里扯过一把心魂,眼下倒是清醒,只是有一个算一个的面色苍白。
陈安道被药了十五年,灵脉不剩多少,渡灵力进去也没什么用,他推了推杨心问的手,反被抓了手腕,他抬头,杨心问不看他眼,反倒盯着他的胸口:“我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席露一朝和魇梦蛛网我都领教过。席露一朝只惑人五感,魇梦蛛网才会扯人心魄,师兄却是如何发现罗生道上那不是夏时?”
陈安道偏过头:“席露一朝是施术者自己的意念所成的幻境,并不能引他人的记忆来构筑。罗生道上的三元醮,无论是夏家姊妹还是夏时都不可能见过。”
杨心问的眼睫上落了光,在他眼底面上铺上了层层的阴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李正德瞧得背上发麻,又觉得他两位弟子的姿势着实有碍观瞻,刚扭过头,便见他另一个孽徒正饶有兴致地昂首看向这边,摩挲着下巴,似乎准备发表些高论。
李正德直觉那高论他不好听,忙出声道:“你们怎么这样不紧不慢的?现在这妖物把人全放倒了,你们不想个办法吗!”
“想办法想办法!”却是那边发疯的上官见微怒喝道,“我难道没想办法吗!我难道还不够殚精竭虑吗!”
他甩着袖子走来走去,这声又刺激了默默垂泪的闻贯河:“殚精竭虑有个鬼用!你个破烂玩意儿,今日想不出办法来,休想诓我送死!”
“宗主!”路游子双手朝天,怆然涕下,“我定不负你所托!”
李正德都看傻了,就连不省君也跟个孩子样的蜷在一旁,头埋在双臂里一抽一抽地哭。
“不是……这、这还能好吗?”李正德被一群疯子围在中间不知所措。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无首猴被拴成了绞架,依旧温和道,“他们心魂上的蛛丝已断,只是自那些情绪中抽离出来要些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杨心问:“倒是让我想起第一次与小友梦中相见的场景”。
杨心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复对李正德说:“将他的嘴一并封了。”
“哦。”李正德依言照做,做完了才觉得自己照办失了为人师的体面,转头想说些什么把面子捡回来,却见杨心问已不看他,而是双手拢着陈安道的手,往自己颊上带,很是顽皮地把自己的脸作弄成一个猪头。
陈安道不笑,甚至不看他。
杨心问又发出了一声猪叫。
还是没用,反倒是旁边的李正德“噗”了一声。
“师兄。”杨心问卸了力,将那两手翻了过来,在掌心搔弄,“我有办法了。”
陈安道阖眼收掌:“我不许。”
“许的。”杨心问想将那收紧的手指再一根根掰开,可又不舍得用力,只能换个地方折腾,侧卧下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挑起陈安道一点发尾,去扫人的脸颊,“快说你是许的。”
陈安道要起身,杨心问却先他一步压上来,把人堵在了身下,又说:“你不同意,我不放人。”
“我不同意。”陈安道终于咬牙看他,“你便能听话不做了吗。”
李正德看得眼晕,刚想转头,却听杨心问说:“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本就是个吃人血的玩意儿,眼下还要沾些歪门邪道,若不讨得师兄的准予,来日叫你觉得我坏可怎么办?”
“你坏透了!”陈安道生平第一次起了逞凶斗殴的念头,抬腿要行凶,杨心问却又轻而易举地屈膝一压,叫他两腿动都动不了一下,愈生愤恨,“你怎么能坏成这样!”
杨心问被骂得有些委屈,低着头小声道:“刚来山上时,你还说我日后若是行差踏错,都不赖我,是你们管教不严的错。”
陈安道不动了,只寒声道:“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
他们话里机锋听得李正德云里雾里,却在此时,山中警山音大作。李正德若愿意,耳力能追千里,他细听两下,峰下脚步声四起,便对他们说:“眼下倒是知道来援了,我们当做决断,究竟是此时动手灭口,还是由着他们下山?”
“你是雾淩峰峰主。”陈安道很是无礼地对他道,“怎么不见你做决断。”
李正德一愣。
杨心问收紧压着陈安道的手,扭头道:“师兄与你说笑呢。人自然是要全须全尾地救走的,只是多少要动些手脚。”
“什、什么手脚?”李正德茫然道,“我给他们再扯扯那什么什么蛛丝?”
“若能用蛮力扯得开,还要我们费什么心?”杨心问终于收了那虚无缥缈的笑来,他松了手,很是疲惫地转身倒下,躺在了陈安道身边。
“那猴子的魇梦蛛网分过一半给我,本是想我承了他教众的噩梦,没曾想现下竟是能用上。”
李正德连魇梦蛛网是什么都还不算很清楚,伸着脖子问:“什么东西?怎么用?”
“待我顺着蛛丝入他梦中。”杨心问说着闭了眼,一副现在就要去会周公的模样,“在幻境里与他做个了断。”
那头的无首猴闻言竟也是偏头过来,那张碎花样的脸上千面交错,有些嘴角嗤笑,有些眉眼带煞。
陈安道爬起身来,抓着杨心问的手肘:“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心智坚不可摧,你真当自己会有胜算?”
他终于露了怯,杨心问趁其不备,把人压进了怀里,叫他听自己的心音。
那心音有力而清晰,像在人耳边敲锣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泪下。
“我赢不了。”杨心问说,“一次,十次,百次,哪怕在幻境中与他交手上千次,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是我不会死。”杨心问看着天边高远的云,“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只要他动用魇梦蛛网,便杀不死我。”
这法门已昭然若示。杨心问能在幻境中一剑捅进无首猴的心脏里破阵,那便说明幻境之中心魂能分胜负,既有胜负,却没有生死,只因他无首猴死灵成祟,他杨心问亦寻不到死门。
幻境之中,心魄愈坚者胜,胜者掌幻境虚相。
可幻境皆迷瘴。
陈安道半晌哑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迷瘴万相,你怕我不识路。”杨心问顿了顿,“我也怕,所以你要时时唤我名,我一定听得见的。”
他说着猛地一滚身,又将陈安道压在身下,威胁道:“梦中十载不过外界一瞬,你别不等我,急匆匆得便去祭那个狗屁三元醮。”
陈安道伸手摸他眼尾,那里有个血点,明晃晃得占着他师弟的脸,叫人看得生气:“你若迟迟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等我。”杨心问拉开了陈安道的衣领,那里的齿痕还在渗血,他就已经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那便是你没良心!”
陈安道闷哼一声,手上却也发了狠,硬是要把那血点给生擦掉,险些刮到杨心问的眼:“是你非要离我而去,究竟是谁没良心!”
杨心问咬出一道印子,听人控诉,便又不去舔血来喝,松口愤愤道,“我此行不只是为了捞那百人回来,更是要跟无首猴做个了断。他拿捏着我为心魄的秘密,又用魇梦蛛网拴着我,我不与他了断,如何能放心与你私奔?你连这都不等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
“你读书写字时要将我支放在对面,看一页书便要看我一眼,写一行字便要与我说一句话。”杨心问抓着他的手,又偏头在陈安道手腕上下嘴,“就寝时要将我放在你床上,亲我抱我,哄我爱我,不许与我分盖两床被子,不许与我用不一样的枕头。”
这世间最亲密的夫妻也不过如此,什么荒唐话杨心问竟都说得出来。陈安道想抬手堵住他的嘴,想敲他的脑袋叫他不要再胡说,可他一概不舍得。
他只舍得叫自己白白落进杨心问的眼里,观水听涛,离岸湿衣,沉舟浪里,万劫不复。
那血点擦不明白了。
“你要时时想我,时时唤我,我都感觉得到。”杨心问慢慢阖眼,自眼角渗出泪来,“不要去那什么三元醮,留我一人在里面,我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
陈安道伸出了手,他哪里也逃不开了,便只能将他的心爱揽进怀里。
“我等你。”
杨心问的两指已经在虚空中抓住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那根线。
他站起身来,却还要惶惶然地回头再说:“别骗我”
陈安道说:“我不骗你。”
得了这句应允,杨心问复正过头来,朝着无首猴走去。
日浮青苍之上,秋实山岗之后,可见人间街巷。
他一步步走近,虚空之中,那只有他和无首猴能看清的细密丝线已绕上了他的五指,像是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天罗地网,一道明目张胆的杀身陷阱。
街巷以东,便见东川,东川绕山行路,载着东西两相的货物游人来往,船上画舫叠影,两岸玉阁瓦黛,一路商旅不绝,人声鼎沸。
杨心问站在了无首猴面前。
无首猴那张破碎的脸上,额角生出了一张口来:“何必如此?”
李正德见状又给他封上,可他的下巴却又长出一个来:“心魄本是半道魔物,为着庸常之人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东川入海。
海又是何种模样,他还不曾见过。
“有人与我说,求仙问道当克己修身,慎独慎微。”杨心问盘坐在无首猴面前,托着一边腮,攥紧了手中丝,“此间深意我悟得还不够透彻。可见妖魔害人,我既立于人上,便没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傻孩子。”无首猴面露慈悲,“那人诓你呢。”
“诳便诓了!”杨心问大笑,“天地之间至少有一人杀我诓我恨我害我,我都能甘之如饴——妖物,你呢?”
蛛丝如蚕茧将他们嚢裹其中,那几百人如蚕蛹般悬挂在他们灵海的一角,他已抽身入幻境,在那片黑暗中阖眼复睁开。
“无人能骗我。”无首猴的声音自天际而来。
杨心问冷笑:“你生前不知自己为人,死后又无首千面,你百来岁间认不清自己是谁,便在我身上寻答案。”
千百魇梦如天倾倒来,杨心问自那血海与悲鸣中魂颤声动:“可我与你不同。”
“你天地孑然。”
血海淹没了他的身体,尸鬼拉扯着他的脚踝,杨心问如沉铁入王水般消弭,复又再无形处再生,那带着森然恶意而来的幻境已容不得他,誓要将他于这生生死死无穷尽的酷刑里魂飞魄散。
“我尚有归处。”
第110章 醒时长待远行人
上官见微醒来时, 先是觉得视线模糊,面上发疼,再一恍惚, 闻贯河一拳荡来,直击他面中。
只听一声惨叫,他和闻贯河同时醒来。他跌坐在地上, 茫茫然再睁眼——很是不方便, 因着他眼皮肿胀, 整个眼眶都要塞不下, 不得已只能用手撑着。
一旁的不省君面色如常,只眼角鼻尖带红,冷冷看来, 自以为体贴道:“割皮放血, 可消肿。”
“……多谢,不必。”上官见微对这种粗犷豪放的疗伤法门欣赏不来,把面具反过来扣上了,面具内立马生出了小手, 替他帮忙撑着眼皮。
几人一时间还没回神。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关华悦一人指挥着弟子做事, 那一地在幻境里长梦不醒的凡民尚且棘手, 另一边雾淩峰那一群卧龙凤雏更是叫人心惊。
陈安道和叶珉两厢并立, 李正德背着那昏睡的小子, 手上还拖了个捆成球的玩意儿跟在他们身后, 招呼也不打便进了观中。
随着门合帘落, 观外立时升起一道金光封阵来, 那光很是嚣张, 连百丈高天的飞鸟都不让进, 上官见微不由真心道:“真霸道啊。”
宗门内的弟子已至,各家派来的人也都前后脚到了。上官见微肩上落了只癸序傀儡鸟,鸟肚子一开,里面便滚出了信来,他勉强看了两眼,转头对几人说:“姚家来信,长明宗霈霖仙人与司仙台里应外合,在长明宗上也欲起岁虚阵。”
路游子刚找了个合适的袍子遮身,一回来就听到这话。他们季家与长明宗可说一衣带水,此话一出,他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半晌那嘴上的白髯才抖动道:“成、成成成了吗?”
“没成。”上官见微已经生不出气力来感慨了,“陈……家主事先派了弟子去姚、岳、关三家,传了和我们一样的口讯,只不过说他跟李正德是往长明宗方向跑了。那三家都派了能人闯上了朗道山,长明宗可没有不省君,拦不住人,起阵的霈霖仙人被截了下来,现下已被关进了岳家的水牢里。”
闻贯河坐在地上,累得像是不愿起来:“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
“金莲九座之中,有四人失踪,剩下五人……宁愿自绝了五感,也不曾交代此举的目的。”不省君掀袍抬步,侧身以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几日后世家齐聚,再当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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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居观中炉香已尽,时近黄昏,房内光线昏暗。陈安道去提水煮茶,叶珉将柜子里的夜明珠摆到了壁上的玉质小槽上,屋内一时亮如白昼,壁上挂着的画也被照亮,上头是一个背着竹篓抓蛇的青年,两眼画得不大对称,看起来分外不讨人喜欢。
李正德刚要把杨心问往床上放,陈安道便回头阻道:“还未到就寝的时辰,劳烦师父把他放在椅上吧。”
李正德掂了两下背上这睡死的人,觉得放那几边小凳上指定滑下去,便拖了轻居观里最奢华的那张贵妃椅来把人放上去,那平日都是叶珉躺着用的。
釜中水还没热,陈安道在一旁的小钵里碾着茶末。屋里一时无人开口,只那釜下银炭静静地烧着,时而摇晃着落在门纸上的人影。
就在李正德快被这股压抑的氛围憋死时,叶珉率先开口道:“方才见你和小师弟那般情态……”他竟还能面色如常地聊这些闲话:“着实亲密。”
“师弟年纪小。”陈安道亦寻常地接话,“人少则慕长,他又生性洒脱,不拘礼节,叫师兄见笑了。”
“是慕长还是慕少艾?”叶珉笑着,似是个风月老手指教后生,“他生性洒脱,你却不是,你由着他那般失礼,难道也是慕长?”
水将沸未沸,陈安道将碾好的茶末倒进去,静观茶末散进水里,飘起一阵芬芳。
“我体弱多病,少于外人接触。便是慕长,想来也只能对师父与师兄生出孺慕之情。”陈安道手上还捏着茶勺,在钵壁上轻敲两下,震落了残屑,“只是师兄所谋深远,已非我等所能助力,”
叶珉摇头苦笑:“我之所谋,不过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圣女已死。”陈安道放下茶勺,“师兄若想自由自在,便绝无偏安一隅的可能。”
屋外人声不断,来往的弟子众多,正清扫着山上的一片狼藉,处理这惊变的尾声。可人人皆不见大难不死的喜色,这些囹于梦中的人该如何处理,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屋里这大魔该怎么处置,期间浑水摸鱼的势力散尽夜色之中难寻踪迹,又该如何防范他们来日卷土重来?
仙门百家此夜灯火难熄。
叶珉瞳色浅淡,他垂眼望着那二沸的水,轻道:“你知我心。”
茶花已现,陈安道将起舀起,在放到瓷盂间。
李正德自那袅袅茶香间嗅到了些许意味,半晌抬头道:“你打算去哪里?”
叶珉含笑看他:“如若可以,我不想走。”
“师父在此,师兄自然是不想走的。”陈安道静候茶水三沸,“可临渊宗尚且是不省君说了算,今夜之后,他不会留你。雒鸣宗地处东海,与上五家以及司仙台的走动也少,师兄不愿意去那。”
灯花轻炸。
“不错。”叶珉说,“临渊宗不留我,雒鸣宗于我并无助力,我此行打算去长明宗讨个庇护,若是有缘——我欲拜在霈霖仙人的门下。”
他念着“霈霖仙人”四个字,既不见痛快,也不见恨,仿佛尚不知此人便是他一家祸起的推手,也不知这人已被收押至岳家的水牢之中。
“天座莲下司仙台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必会紧盯着你。”陈安道说,“有了他们,你要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视我如配种的牛马,我亦视他们为可供驱策的走狗,胜负未分,谁为马前卒还不一定。”叶珉手中扇开,今时今日,那上面写的乃“大道通天”四个字,“毒药既解,我的命与前程便只能拿捏在我自己手上。”
门外人影幢幢,屋里茶水已沸,陈安道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勺水倒入煮沸,拿起小锅,分倒入杯中。
李正德拿了一杯,望着茶中自己平实无奇的模样,半晌道:“咱们……还会再聚吗?”
叶珉指节叩桌以致谢:“若是师父和师弟准予,自然是会的。”
“师兄如今要走的是登天的大道,登天不易,尸骨为阶。”陈安道抬眼,“你设计师弟成心魄,又哄劝师父开了岁虚阵,师兄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日后再聚,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三人隔着茶中水雾对望,经年的回忆似也随着那氤氲的茶香四散,满溢着内室,又自窗隙钻出,隐没在群山之间。
最终只剩下一壶凉水,和一滩湿漉发黄的茶渣。
“叶家血脉尚未断绝,天座莲尚有重开之日,那今日无论司仙台处境如何,都不算死局。”叶珉声色渐平,不再见那轻佻玩味的模样,“阳关教几乎全身而退,万般仙众虽然教首被捕,可那妖物在梦中也能与教众神交,且他们的行动一向散漫,这一击不致命。”
“无首猴已交给师弟。”陈安道侧目看向椅上的杨心问,“若能在魇梦蛛网中压制无首猴,万般仙众不攻自破。”
叶珉露出些怜悯来:“你当真信他能胜?”
“若是不信,我今日便是以死相逼也不会放他进去。”
他二人对坐,一人白袍,一人黑氅,如天地棋局中的两子,眼前不过隔水雾,却又似临青山江河之远。
叶珉的眼已再生出那辨不分明的笑来,他慢慢站起身,没有碰桌上的茶,经过了那张贵妃椅,走到门前道:“司仙台对临渊宗把持着一半深渊的所有早有异议,我阿姐业已殉道,无论谁人想再起三元醮,仙门都不会再接到警示,三成的深渊又被释放,师父今后怕也是有的忙。”
他的手搭在了门把上,半晌将门徐徐推开,只见门外蹲着个球,正背对着他们盯着蚂蚁穴看。
叶珉略微一愣,随即便见那人转过脸来,脏兮兮的一张圆脸,见了他后忙站起来,擦擦手道:“叶、叶道友……我我我我我我我大哥在吗?”
“你找他?”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大、大长老说……此次弟子大选就剩我一个还能喘气儿的,得算甲等第一……我可以拜在雾淩峰星纪长老门下……”
叶珉定神看他,许久才侧过身:“进去吧,你的师父师兄在里面等你。”
你的?
姚垣慕惯会察言观色,听到这话已是有些怪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叶珉已抬步离开,只留下一个月白色的背影,忽而又转头朗声道:“师弟,今日你我皆是棋局一子,胜负生死皆不由人,待来日我二人能端坐棋盘两侧,再言胜负!”
说完再不停步,在那将落的夜幕之中渐行渐远。
姚垣慕还是第一次见叶珉那么大声,吓了一跳。他已觉出些怪异来,转头再看,却见陈安道也走了出来,正看着自己。
他连忙后退两步,险些跪下,郑重道:“陈、陈道友……”
“姚道友。”陈安道冲他轻点头,“事急从权,可否告知在下,霁淩峰上那唐姓男女,如今关押在何处?”
生死战后,姚垣慕已习惯了万事不问为什么的作风,立即答道:“长老已将他们亲押到了后山。”
李正德的眼泪还没有抹干净,一边哭一边问:“谁、谁啊……”
陈安道回答:“北岱朝廷的人。”
“你找他们有什么事?”
陈安道抬眼看天,今夜又是密云不见月,他回身拿了伞。深秋已至,夜风晚来急,他衣袖翻飞,发带连曲向天。
眼见大厦将倾,他一个短命人,本该糊糊涂涂,闲散度日,临了阖眼断此生便已足够。
可与人千金一诺,那人尚年少,却接下了世间最苦的差事,唯一跟他讨要的赏钱就是叫他等。
“仙门百家视百姓如蝼蚁,万民如草芥。”陈安道执伞拾阶而下,“可世间唯蝼蚁与草芥生生不息,无所不在。”
他说好了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如何等,便不能再听天由命,任人摆布。
他要他自己的刀。
急雨又落,那雨打伞面的动静,却像是冬日落雪簌簌而下的声响,孤月疏星在那风动云雾间隐现,衬起他眉间一丝交织着狠厉与温柔的神色。
心若生意,目之所望尽归君。
不待人归,群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更新停三天,理一理下半的存稿,谢谢陪我到这里的读者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