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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下卷 觉来伶仃长

    第111章 采薇

    雪停初霁, 山上已一片银装素裹,如门前新积起的雪堆,难得的晴日洒下来, 便格外光洁刺眼。

    常采薇截了段稻杆在手中,积雪已深,她想打鸟怕是不易, 便截了几根枯萎的稻杆, 支起她的绳套来, 又在绳套下撒下饵料, 静候山林里尚未入眠的小兽自投罗网。

    她身材矮小,气力不大,不是擅长打猎的身形, 这冬日里大多飞禽走兽也已窝进了洞穴里酣眠, 其实是打不到什么东西的。

    可被娘念叨着婚事,拘在家里衲鞋更是烦人,所以雪一停,她便偷偷跑上了山。

    圈套要的是耐心, 常采薇支好了绳套,便寻了个稍远点的地方堆雪人玩。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大的用树杈画出了鼻眼, 小的直接将树杈捅进去当鼻子, 这根顶天立地的鼻子险些把雪人的后脑勺都穿透了, 她呆呆地看着, 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无神的眼落到了山巅的一座巨大碑石前。

    那碑石可真大, 哪怕在山脚看去也能勾勒出轮廓来, 圆而对称, 中轴两侧还各有一点突起,远远看去,像个猴脑袋。

    那地方她不能去。

    常采薇怔怔地看着,一时想不起是谁告诉她那碑石不可逾越,那感觉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一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是不能去,不能去,断不能去的。

    “诶!”

    忽听一道簌声,常采薇连忙回神,看向自己的绳套——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被她的绳套绊倒在地,震起了一身的雪屑。

    这动静不是熊便是人,常采薇谨慎地眯着眼细看,那身影虽看着大,实则是身上那漏风的宽大灰袍所致,一头的乱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四脚朝天地跌在雪上,形容何等狼狈。

    常采薇忙跑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你没事吧……”

    那人“诶呦”了两声,声音意外得年轻,似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行事却像是老叫花子,在雪地上不怕冷地滚了两圈,哼哼唧唧道:“嘶,摔断腿了。”

    她闻言一骇,忙掀起那人一身乞丐袍看去,他的一条右腿竟当真是自膝盖以下的部分不翼而飞,裤管在膝盖处便打了个结,俨然是个瘸子!

    “可、可你这腿……”常采薇憋红了脸,“不能是刚刚摔断的呀……”

    那叫花子模样的人闻言立马抬脸,眉眼还挡在发下,只露出的下半张脸却清逸得有些诡异了,一张嘴是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在雪夜里吸了人血的妖魅,叫常采薇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可下一刻那好看的狗嘴便咬人道:“诶呦,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断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就是铁打的了?天可怜见的,我一个瘸子翻山何等艰难,临了还要个女娃娃的圈套给绊折了腿!这下山的路还有这么长,我可怎么办啊!”

    常采薇听他说得心里发臊,只能讷讷道:“我没想到这山里还会有人……”

    “还要狡辩!”那叫花子高声道,“我不管,我现在没一条腿是好的,你得把我带下山去!”

    他声音虽动听,可喊得这样高亢,叫人自心底里生出烦躁来。偏偏常采薇理亏,又是个面子薄的性子,一时只是又急又羞,甚至想不清楚,这厚雪地上摔一跤,到底是如何能把腿给摔断的。

    常采薇只能说:“好吧,我背你下山去。”

    她将自己来时背的箩筐转到了胸前,心中有些不安地蹲了下来。

    接着她便感到背上爬上来个人,她不敢乱动那乞丐的腿,生怕碰到伤处,只能闷闷道:“你抓紧了。”

    甫一站起来,她险些一头往前栽。

    背上的人好轻,轻得像是没她那空荡荡的竹筐重!

    是因为少了半截小腿吗?

    常采薇站直了些,开始往山下走去。

    雪地上倒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常采薇看着那影子,心里头越发觉得古怪。她自己什么气力自己清楚,这人分明是个身量欣长的男子,为何她背起来这般轻松。

    而且这种天气,一个瘸子为何要上山?

    两手空空的,自然不会是打猎,连根拄拐都没有,他到底是如何上的山?

    思绪愈乱,她看着那人与自己交叠的影子越发胆寒,他的头就在自己的头旁边,乍一眼看去,像是一颗浮在她身边头颅,而她却依旧无知无觉。

    她的脚步变慢了,想回头看看,叫花子还是不是在她背上,却又不敢回头。

    说到底,常采薇的腿开始发软,这人来的方向……似乎就是那座石碑。

    “你怎么不走了?”

    她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身后那人的声音便悠悠地飘来,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我……我在走……”

    “嘻嘻。”

    那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叫常采薇毛骨悚然的笑来。

    “你怕什么?”乞丐轻柔道,“我连腿都没有,怕人都来不及,你为什么要怕我?”

    “你……”常采薇吞了口唾沫,小心试探道,“你不是村里的人,是怎么到山上来的?”

    乞丐又“咯咯”了两声道:“你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倒是想先问问你是哪里来的。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猎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上山,可比我个居无定所的乞丐在这儿古怪多了。”

    叫人戳到了痛处,常采薇有些慌乱道:“我、我就是在炕上待久了,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透透气就非得上山?”乞丐还在笑,那头脏乱的头发落在她肩上,“这天气,家门口吹两下冷风都要命,寻常人哪里会想的上山来?”

    他说得笃定,倒是叫常采薇一时哑口无言。

    她连害怕都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有些话她无人可说,这会儿反倒像是寻到了个能有回响的树洞,半晌开口道:“我娘想把我许给铁铺的小子。”

    乞丐好奇道:“那小子不好?”

    “他挺好的。”常采薇忙道,“只是……只是我……”

    那乞丐跟能读心样的,了然道:“哦,你有中意的了。”

    常采薇的脸立马红了一片。

    “若是有中意的,为何不去与你娘说?”

    “他是个外来的卖货郎,居无定所的,又是外来人,我娘不会同意的。”

    乞丐道:“这么说,你问也没问过,便已放弃了?”

    那乞丐说起人话来,声如琮泉清冽,还带着些抑扬顿挫的起伏,若有若无地勾着人与他说话。

    “问了又能怎样。”常采薇说,“我娘她——”

    “为何要事事怪在你娘头上?”乞丐打断道,“你娘连你心仪谁家的郎君都不知道,怎的就要被你心里怨恨呢?”

    常采薇脚下一顿,胸前的竹筐晃荡两下,里头的绳套跟着颠了一瞬,像条冬眠里惊醒的蛇。

    她有些生气,这乞丐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她的事品头论足。

    “你说得简单。”常采薇垂着眼,“若是说了之后娘不允,说我不知羞怎么办?”

    乞丐大笑:“人一辈子不知道的事海了去了,偏偏这‘羞耻’二字最不必知道。”

    常采薇还是头回听见这么不要脸的论调,有种头回翻看禁书的紧张,心里砰砰直跳,嘴上却还说:“你不晓得动情的滋味,我不要与你说这个。”

    那乞丐一哂:“你能这般踌躇,无非是觉得来日方长。若今日便是你与父母情郎相聚的最后一天,你可还会这般知羞,由着什么劳什子的礼义廉耻来碍着你的路?”

    啪嗒。

    常采薇猛地回头,她背后的乞丐险些被她这一下给甩下去。

    乞丐问:“你怎么了?”

    常采薇伸出手,拢在了耳后,茫然道:“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

    可是分明就有。

    她放眼望着雪白的山路,似是要从那无辜的积雪之中寻到那声音的源头。

    “像是……冰面碎裂的声音……”

    “你莫不是糊涂了。”乞丐笑道,“树上连冰梢都没有,哪儿来的冰面。”

    常采薇还在回头看着。她的视线一路向上,又看到了那巨大的石碑,分明已经离得那么远了,她却还能清楚地看到,竟还能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连忙转过身,匆匆往山下走着,像是走慢了,那石碑便要冲上来咬她一样。

    两人行至山脚,到了村口。

    乞丐拍了拍她的肩,开口道:“好了,到地方了,放我下来吧。”

    常采薇本打算把他背到大夫那儿,可也觉得让人看见她背着个男人不太好,便把人放了下来,又问:“可你现在动不了……”

    那人就这么坐在村口前的小石墩上,冲她摆摆手:“山人自有妙计。”

    乞丐不是什么客气的人,他说有妙计,那自然是有的。常采薇便不再停留,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身后道:“明日我还会上山。”

    拖着两条瘸腿上山?

    常采薇不知道他说这个做什么,兀自背着竹筐进了村子。

    刚进去,她便闻到了香。罗嬢嬢又在门前轰熬稃,那焦米味儿在村口都能闻到,周围围了一圈的小孩儿,那熬稃一出来便见他们眼里泛光,她一人给了一把。

    “呀,采薇怎么上山了?”罗嬢嬢笑着也给她递来了一把,“这么冷的天气还上山,比我家姑娘可结实多了!”

    常采薇说着谢接了过来,没多聊便回了家。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她娘戳了戳她额头,没骂她。

    夜深人静,常采薇靠坐在窗边。

    那月亮跟个弯刀样的悬在天上,又冷又尖,看得她眼疼,关上了窗,屋里那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便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如这床棉被般暖和,厚实,叫人心安。

    兜里的熬稃还没吃完,在屋子飘着些焦香来。

    “一个乞丐懂什么。”她蜷在被子里,仿佛已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如现在一般过活,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她捂住了自己惴惴不安的胸腔:“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可这样的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具体是什么她已经忘了,只是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哭得枕头都湿了。

    她抹了眼泪,天尚未大亮,便又上了山。

    这次连竹篓都没有带。

    那乞丐还在昨日见到他的地方。他像是在山上待了一夜,灰袍和里头的袄子看起来都是湿的,他就坐在一块扫了雪的石头上,一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枕着脑袋,听见了踩雪的声响,方慢慢抬起头来。

    寻常人这样冻一晚上是要命的,可这乞丐的命似乎很硬,都这样了还能笑道:“现在上山顶,还能瞧见日出,你看不看?”

    第112章 曰归曰归

    常采薇摇摇头:“山顶有石碑, 不能去。”

    “那石碑怎么了?”

    “有妖怪。”常采薇不假思索道,“石碑后有很多妖怪,我不能去, 你也小心点吧。”

    那乞丐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来。

    “谁告诉你那里有妖怪的?”

    “是——”常采薇张嘴便要答,可随即又愣住了。

    是谁来着?

    “是……我娘。”她撒谎了, 避开了那乞丐自那一头乱发下投来的探究的视线, “还有村里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啊。”乞丐无所谓地摆摆手, “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常采薇斜眼看他那曲起的腿,半晌道:“你那条腿果然没断!”

    “谁说没断的,只是今日又好了而已。”

    “怎么可能这么快?”

    “世上奇人异事多着呢, 你哪儿能个个都听过?”个乞丐被人拆穿了谎言也不见尴尬, 兀自胡扯道,“这村子恁小,你见识少也是情有可原。”

    常采薇被他气得昏头。

    “外头的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们这村子让这山给困住了,你也没想过出去?”乞丐指了指那在朝阳下泛着金光的山巅, 石碑立在其上,便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坟墓。

    “没有。”

    常采薇遥望着那石碑, 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

    第三天, 常采薇又上了山。

    那乞丐趴在雪地上, 气若游丝道:“这儿可真冷。”

    常采薇看着他一侧空荡荡的手袖, 愣神道:“你的手……”

    乞丐说:“让狗咬了。”

    哪有狗能隔着袖子咬下手臂的?又有谁能在失了手臂之后又躺在雪中过夜?常采薇眸光微动, 许久道:“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乞丐抬起头, 雪上还有他脸的印子:“普度众生。”

    常采薇:……

    常采薇:……这缺胳膊断腿的乞丐说起大话来倒也不怕折了腰。

    “不说我了, 你和你那情郎如何了?”乞丐在雪地上坐了起来, “看你上山上得这么勤快, 我瞧着是闹不愉快了。”

    他料事如神,常采薇确实和那卖货郎吵架了。

    “他说要到我家提亲。”常采薇蹲下来,看地上一截露出来的枯枝,“我不让。”

    乞丐那条没断——据称是断了一天就好了的腿,伸了开来,着实是长得过分,叫人愈发可惜他没了的那条腿。

    “你要嫁给那你娘给你选的那夫婿?”

    常采薇点点头。

    “那你可要跟人说清楚了。”乞丐说,“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没意思,可千万别说什么父母命不得不从,叫他生出些一头热的孤勇来,到你大婚时跑去抢亲。”

    “怎、怎么会……”

    “那可说不准。”乞丐竖起根指头,在她面前转啊转,“我见过可多这样的事了。”

    他分明年岁尚轻,与自己应当是一般年纪,可常采薇与他说话时,却总觉得对方阅历极丰,带着些遍览人间世事的洒脱。这一说,便叫她上了心,暗自嘀咕着那卖货郎是不是会冲动行事之人。

    “哪怕他瞧着不像,也未必不会这样做。有些男子爱人,便是在心上人表现得乖顺可爱,只想讨你喜欢,可若见你受了委屈,那便是要怒发冲冠为红颜的。”

    乞丐说得煞有介事,叫常采薇不禁道:“你也是男子,你也会这般吗?”

    乞丐嗤笑一声:“我才不,装来的有什么意思?我本身就这般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跟我抢人,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此人这幅尊荣,便是村里体面人家的狗见了都是嫌的,竟还有脸说这种话,着实了得。

    常采薇笑了一声,也仰躺在了雪地上。那雪还没融在她身上时,其实也没那么冷,她的目光自林间枯枝里穿过,投向了湛蓝的天际。

    “可你要想好。”乞丐的声音传来,“若你与他说明白了,他识趣得不纠缠你,你们可就算散了。”

    “我知晓。”常采薇说,“只是天大地大,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村子更好的地方。他是浪客,也不该为我一人困在这里。”

    常采薇朝着天际稀薄的几笔白云伸出手。

    天真远啊。

    故乡的天似乎总是这样的晴日。

    故乡。

    常采薇一愣,什么故乡?

    “姑娘。”那乞丐的语气带笑,“你在哭什么?”

    她茫然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眶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漉,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消融了身下一点冰雪。

    “是啊。”常采薇喃喃道,“我在哭什么?”

    家不就在眼前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每个夜晚,常采薇都告诫自己不要再上山了,那乞丐有古怪,她每日都在离那石碑越来越近,太危险了。

    可每当她睁眼时,推开窗叫外头干冷的风一吹,她便像是再难以忍受这屋子里的暖意,挣扎着要从爹娘温柔如水的目光,和这邻里和睦的村子里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

    她兜里的熬稃早就没了香味。

    常采薇蜷缩着膝盖,膝盖又抵着脑袋,半晌道:“我还没有与他说清楚。”

    乞丐似是半点不意外,反倒笑道:“怎么,你要这样吊着他?”

    “我不知道。”常采薇说,“我娘应当是看出来了,昨日她与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要学着道别。”

    “说得好。”

    “好什么好?”常采薇将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只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也说得不错。”

    常采薇抬起脸来:“你怎么这般敷衍?”

    只见对方拄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杆,手抵着上面,下巴压在手背上,发间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你跟你娘说的确实都好。文辞本就是墨客为自己的行事绣上的花,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寻到言之有理的名言加以佐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他说着,慢慢直起了身子,拄着拐站起来,又看向山巅。

    “去山顶看日出吗?”个瘸子又惦记着那儿,“今日也是个晴天。”

    常采薇没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是往山下望。

    从此看去,村落便如一个小小的池塘,村子中心覆着白净的厚雪,在晴日下亮如明镜,又似一汪池水,周遭的小屋错杂地挤在一起,恰似池边的鹅卵石,此间澄净若世外桃源。

    她眨了眨眼,却在闭眼的瞬间凝望到了那白雪染血,尸横遍野的景象。她再不舍得闭眼了,只是强撑着眼皮,任它愈发干涩,在这寒风中守望着那小村。

    “今天不行。”常采薇的眼□□风刺激出了泪,“明天吧。”

    乞丐没有回答。

    次日,常采薇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叠好了被褥,打开了窗,眺望着那似乎越来越近的山,越来越大的石碑,而后收回视线,走出了房门。

    寻常的村屋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耳室给娃娃,她走出了房门,那房室便在她身后变小,变旧,床成了榻,上面只有一床破洞的薄衾。

    爹娘已然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热粥、窝窝头、还有酱牛肉。她坐下来,娘给她夹了块肉,絮絮叨叨地与她说铁铺那小子给他们家拾了几筐柴,给他们磨了几把带锈的刀;他爹跟铁铺匠的关系不好,对这婚事还是颇有微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两人四目相接,立马便热热闹闹地吵了起来。

    常采薇带着笑听他们吵,低头喝粥。

    粥里好多的米,插根筷子进去,似是都能立住的。

    “闺女,那铁匠的小子也就那样!”她爹气道,“若是有旁的好的,你瞧上了,尽管跟爹说,那小子想着献点殷勤就能上我家门,想都别想!”

    “你这——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跟我要卖女儿样的!我瞧中那小子憨厚老实,家里又知根知底,哪里是殷勤不殷勤的事!”她娘说着拉住她的手,“闺女,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瞧不上他,那娘也瞧不上,可你爹的话是一句不能听,他跟老刘头有仇!”

    两人说着又吵上了。常采薇坐在那儿听,她好像一直听下去,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爹,娘。”她忽而走到了两人边上,随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女儿走了。”

    她爹娘被她这三个响头叩傻了,茫然道:“你、你要去哪里?”

    常采薇慢慢地站起身,又向前一步猛地抱紧了二人,轻声道:“去女儿该去的地方。”

    她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跑出了门。

    这寒冬之中怎会有新鲜的牛肉,她这辈子又何曾喝过这么浓稠的粥。冬日农闲之时,他爹总是要去镇子里做些碎活儿,她娘也是要针线功夫补填家用,从不曾这般悠闲地聚在一起喝粥吃肉。

    她出了门,那屋中飘荡的粥香便散了。

    她跑着,来往的人亲切地唤她名字,村口的好婶婶又在做熬稃,朗声问她跑这么急做什么。

    常采薇没有回答,她怕自己足下一顿,便再也不舍得离开了。

    她飞奔在街巷之中,山林之间,并不清楚自己跑得是否快,她所能做的只是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迈下离开这片桃源的每一步。

    五脏六腑在燃烧。干冷的吸入肺中都像是火场的浓烟,烧得她整个喉咙都在滚滚发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之中,喘不上气的痛苦几乎让他有些分不出方向。但超出灵魂的本能依旧在驱使着他奔跑

    她冲上了山,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却像是眨眼间便能到。

    山下已经大亮,可山顶却诡异得日未尽出。

    常采薇喘着粗气,在山间大喊了一声“乞丐”。

    只见面前的雪一动,自下探出了一只手来。

    常采薇忙上前把人挖出来,乞丐满身沾着雪,冻得没有一丝体温,却有一条腿汩汩流血,烫化了一片雪地。

    他失去了仅有的一条腿。

    “死猴子。”乞丐伸手,五指抓着面前的乱发往后拨,露出了他那张堪称艳丽的脸,双眼眼梢高挑如鸟翼高展,目中点光寒芒乍现,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霜,却只显得那眼里锋芒愈盛,“小爷迟早扒了你的猴皮。”

    “你……你还能动吗?”常采薇不知他说的是谁,“你还能上山吗?”

    乞丐看她:“你觉得我能吗?”

    常采薇住了嘴,背过身来,把乞丐抱起放在了竹筐里,又背起了竹筐往山上走。

    和第一次背人时全然不同,眼下常采薇感到身后无比沉重,分明只剩躯干和一条腿了,那乞丐却如有千钧压在她背后。常采薇压着牙,一步步朝着那石碑走去。

    乞丐在后头倒是能说风凉话:“你想好了?”

    常采薇被一问,便想回头,可回过头,她又怕自己不舍得了,于是只能看向前方道:“想好了。”

    于是二人再不言语,直到他们终于立在了那猴首石碑前。

    常采薇吸了吸鼻子,冷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鼻尖一点更是红得有些发肿。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了那石碑上。

    “那日我丈夫抢亲,将我带出了好远。”她轻声道,“可我总是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临了,又闹着要回头,再看我爹娘一眼。”

    竹篓被放在了一边,乞丐抬头看她:“阴山邪魔动乱,树木育灵成祟,彼时临渊一剑未成,那祟物将阴山一带的农户几乎吞光了,留下千百白骨挂在身上,远观似白雪覆山林,梨花一夜开。”

    “它那时已经吃饱了。”常采薇伏在石碑上,喃喃道,“我丈夫和我得以逃跑,一路奔赴临渊宗,叩请仙师出山。”

    乞丐说:“诹訾长老季闲,玄枵长老庄才,大长老姚不闻三人下山,奔赴此地,联手诛灭了阴山邪祟。”

    常采薇道:“那之后我便不曾离开浮图岭半步,可我又像是一步都没能从阴山出去过。”

    那乞丐笑笑:“若是当真不曾出去,你今日不会上山。”

    他说着,也抬手放在了那块石碑上。

    “若是你不愿出去,这石碑便是镇守千百妖邪的宝物,他在你心中宛如神祇,我杀不了他。”

    紧接着,常采薇便见他猛地拍出一掌,震碎了那块石碑。

    “可若你愿自美梦里脱身,那这石碑不过一块破石头,我便能自他手里抢来你的心魂,放你自由。”

    高远的天幕如一层脆弱的糖衣,随着那石碑的破碎而悉数开裂,干冷的风停了,隐约间只有不甚分明的暖意和药味,萦绕在她鼻尖。

    眼前的场景如潮水般退去,她最后来得及看去的一眼,只有那乞丐眨眼间变化的背影。

    四肢完好,长身玉立。红衣烈烈似火,青丝于罡风中狂舞如藤蔓席卷,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一手平举,自虚无之中蔓生出一簇丝线来。

    那丝线急旋成形,化作了一把剑,落在了他的手心。

    “胜负见分。”那少年冷笑,“你还不出来受死?”

    第113章 赌局

    此处无天无地, 无上无下,不过是蔓延的黑暗,与混沌未开的沉寂。

    破碎的石碑慢慢地动了起来, 重组成了那诡谲的猴首,飘在空中,像个模样古怪的灯笼。

    “那女子身世悲惨, 本是最不该自破幻境之人。”猴首缓缓开口, “没曾想……竟是这般固执。”

    杨心问虽用蛛网成了剑, 却并未杀来。他将剑插在一旁, 自己盘腿坐下,那猴首愈近,也不见他警惕, 不过笑道:“常采薇既醒, 你当年挟持的百人心魄如今已悉数在我手上,前辈,不如还是束手就擒吧。”

    猴首两耳伸长,竟是变成了两只手臂, 撑在了身侧:“不忙。”

    “如何不忙。”杨心问语气关切道,“梁州以南的万般仙众心魄都已在我手, 前辈又被我……塑成了这幅尊荣, 再耗下去, 我怕前辈真要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形貌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二指点地, 地上随即便出现了两个酒盏, 他略一推去, 其中一盏便移至猴首前。

    酒水在盏中晃荡, 而后渐平, 倒映出猴首的模样。

    “当年你刚进来时,我也请你喝过一杯酒。”

    “不错。”

    猴首道:“你不愿喝我给的东西,被我操控的梦中人硬灌了下去。”

    杨心问点头:“随即你将我双手双脚埋于地下,以絮被裹上,再多次浇沃沸汤,随即从我身上剜下肉来,在火上烤炙。我那时见识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样,直到几日前看到教众梦中大摆筵席时才知道,世上还有驴炙这种新鲜玩意儿。”

    “如今你送我这杯酒。”猴首道,“可是也想尝尝驴炙的滋味?”

    杨心问便笑:“只是一杯酒罢了。”

    二人一时静默。随即周遭黑天顿碎,珠玉锒铛落地之声四起,人语渐起。

    不过眨眼的时间,他们便置身一酒楼之中。

    云鬓倩影往来声色,脂粉熏香的气味压了那盏中小酒的烈。

    杨心问抬眼看去,梦主端坐二楼,楼上虽垂了帘,外人窥不见,可挡不到杨心问的眼,只见他怀中搂着两个美人,两只细长的眼跟眉毛分不出主次,正垂涎地盯着楼下弹琴献艺的女子。

    楼间往来的姑娘大多貌美,台上的琴音也算动听,手边木桌桌面干净,楠木所成,有些做旧的工艺以附庸风雅,想来是家迎贵客的青楼。

    那梦主布衣打扮,可怀里美人容颜极盛,寻的又是二楼最僻静的雅座,显然是有意遮掩。

    “谈话便谈话。”杨心问收了视线,看向面前缩小成拳头大小的猴首像,“我是正经人,不来这种地方。”

    “正经人便该有正经的胜负。”猴首道,“如今你我形势焦灼,无论是你吞了我,还是我吞了你,都是不易。”

    杨心问一哂:“前辈说笑,当初我被你玩弄于鼓掌,眼下却已与你二分蛛网,不出三年,我必吞你。”

    他说得语气和缓,没有半分虚张声势。

    “那道驴炙之后你没能逼疯我,便已没了胜机可言。”杨心问将盏中酒饮尽,“你我的肉身皆在雾淩峰内。我的肉身有人时时照料,喂我人血精气,你的肉身虽也不死,可生生饿了这三年,眼下已虚弱至极,骨血既疲,你的心魄又还能撑多久。”

    “如今说要与我正经分胜负。”他向无首猴亮了杯,“你配吗。”

    窗外寒风吹来,吹得他们身侧的珠帘摇曳,撞出脆响,猴首相被吹倒,轱辘两下碰到了窗框。

    “你说得不错。”无首猴叹息道,“三年——甚至更短,我的心魄迟早碎在你手上。”

    他略微一顿:“只是我若执意负隅顽抗,三年,你又等得起吗?”

    杨心问面色不动,拨弄着酒盏:“虽说我正值青春年少,确实不愿与你这个老东西浪费大好年华,但为了确实地把你弄死,我还是能忍耐一二的。”

    人声渐躁,那弹琴的姑娘已起身,换了个手抱琵琶的蒙面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婀娜,面纱上的一对杏眼清扫下众,便已秋波暗渡,撩拨得人移不开眼。

    却见二楼那人一时看愣了,接着猛地起身,把腿上两个姑娘尽数摔落在了地上,转头就跑了。

    杨心问微微皱了眉,梦主的心绪不平,他身处其中亦能感到。

    “你心性绝非常人能及,又有人时时喂养你的骨血,说来确实是不急的。”那无首猴哪怕如今这幅糗样,也能兀自平和道,“只是民间因天座莲枯萎,邪祟大妖愈发猖獗,临渊一剑李正德却在年初频频闭关。”

    杨心问转着盏的手指轻敲着瓷壁。

    “虽然你在年中便已夺了浮图岭一代的教众心魄,之后的事我无从得知,但想来李正德的离魂之症愈发频繁,岳华兰的骨血,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你还能等,三年与你不过弹指一挥间。”无首猴寒声道,“可你的师兄还等得了吗?”

    杨心问屈指一弹,指甲与那瓷壁相击,碰出“叮”的一声。

    他微偏着脑袋,单手支颐,又架起了一条腿来,沉默半晌才道:

    “你说的哪个?”

    石像忽然一默。

    “啊……对。”杨心问似是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二师兄,不错,也该到他补齐骨血位的时候了。”

    他点点头,又看向桌面上的无首猴:“怎么,他要等什么?”

    二人业已交锋三载,梦中时序更非平常,杨心问在此间也已无数次被梦魇裹挟,虽最终都挣脱了出来,甚至到了如今能压制住无首猴的境界。

    可每次脱梦便有如在心脉上刮骨剃肉。

    千刀万剐之下重塑的人。

    可还能算同一个人?

    无首猴并不轻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他沉默半晌道:“你当初与他……交情匪浅,便是刚入此阵中时,你时而在魇中忘了自己的名字,却还独独记得他的,如今你却想与我说,你已不在乎他了?”

    “这是什么话,把我说的这样凉薄,我自然是在乎陈安道的。”杨心问便笑,“他于我有恩,又用自己的血肉供给我的肉身,若不是他,我要压住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只是你仓促间提到,倒不知前辈是想拿他做什么文章?”

    他说得滴水不露,无首猴亦不着急。

    “我欲与你做个约定。”

    杨心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间梦主名为邵长泽,亦是我万般仙众的教众之一。近来他噩梦缠身,几乎每晚都以蛛网与我相连,我怜他夜不能寐,便想与你赌一赌,若你能从我手中夺下他的心魂,我便将剩下所有蛛丝和一席朝露都拱手相让。”

    窗外夜色愈深,时来隆冬,寒风呼啸。杨心问掩了窗:“若得了蛛丝和一席朝露,哪怕没能将你心魄寸断,你在我手上也永无翻身的可能,算来是个赌命局。只是我觉得你的命贱,我的命贵——不赌。”

    无首猴:“……”

    无首猴本以为杨心问必然念着能早日出去,这赌局他必定是要应的,没曾想不待他说完,杨心问便已想也不想地拒了。

    他们所在的幻境皆有他们一手所成,他们彼此同意的约定,便可成为整个幻境的规则,决不允许反悔,可若是一方不同意,另一方自然也无法可想。

    杨心问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沉默的猴首,冷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却闻一阵香风袭来。

    “这位小郎君,可是一人前来啊?”一双柔荑落在他肩上,虚揽着他,脸探了过来,唇角有一颗小痣,半晌怔道,“诶呀,生得可真俊。”

    杨心问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变换了的服饰——窄袖红袍,压银线边,腰封落玉勾勒出他窄劲的腰身,黑靴裹着长裤,一头长发被竖在脑后,成了个正经的马尾,他许久不曾这般人模人样。

    倒是稀罕,他暗自心想,无首猴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容得他全须全尾,他都多久不曾四肢健全了。

    杨心问斜眼一觑对坐的猴首小像,然后才勾起唇角,眼里盈满了年少无知的羞怯,对那姑娘笑道:“好姐姐,可别臊我,我是替我娘抱不平,来捉我爹的。”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觉得他这样帮着母亲的好儿郎已是少见,不禁愈发柔声,慈爱道,“你爹是哪个,若是认得,姐姐帮你指来。”

    杨心问捻着酒盏,做贼样的左右乱瞟,接着小声道:“我姓邵,我爹叫——”

    “不曾听过!”那女子忽而大声回道,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杨心问也一副呆愣的模样。

    女子自觉失态,连忙以帕掩面,转头便走。

    走出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面色难看地瞧着他:“你也不要胡乱打听,小孩子家家的,流连这种风月场所却是什么教养,听姐姐的,快些回去吧!”

    说完再不停步,点着碎步顷刻间便不见人影了。

    只一眼他便看出,这是无首猴以一席朝露修改过的梦魇,有真有假,虚实相生。

    无首猴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既不愿入这赌局,为何又要打听邵长泽的事?”

    “你赌上性命也要在这邵长泽的梦里与我分出胜负,想来此人对你意义非凡。”杨心问说,“前辈要抓我的把柄,怎的就不容许我抓你的?”

    石像用耳朵里伸出的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在桌上正道:“方才那约定,我尚未说完。三个月内,你若能夺得他的心魂,我俯首称臣,任君处置,可如果你失败了,也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日后你若能出去,需帮我一个忙。”

    “这倒是有意思。”杨心问挑眉:“我且听听是什么忙。”

    第114章 浪荡客

    石像轻道:“保我万般仙众一如既往, 不受噩梦滋扰。”

    杨心问将酒盏的下沿在桌上慢敲。

    琵琶声随着香脂气一同入帘,他抬眼望去,那琵琶女手下越拨越快, 琵琶本靡音,又是在这青楼里弹唱,可在她手下却见铮色, 激越昂扬非凡。

    “不是不行。”杨心问透过珠帘看那女子, “只是前辈, 你图什么呢?”

    无首猴不语。

    “你本为魔物, 却在临渊宗效力多年,培养出了夏家姊妹一般的仙师。当年罗生道上,你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深渊成人付出一切, 与世家的关系瞧着也不差。”

    “可如今你又处处与世家和临渊宗作对, 有意颠覆人间秩序,甚至诱杀圣女,以至邪祟横行,还组建这瞧不出目的的万般仙众。”杨心问趴在了桌上, 与那石像四目相对,“你这样——让我很是不安啊。”

    无首猴道:“你疑心太重。”

    杨心问大笑:“与你在幻境里周旋这些年, 我连自己是谁都要时时警醒, 你竟怪我疑心重?”

    席间冷寂片刻, 寒窗上纸封抖动, 杨心问却是忽而推开窗来, 向外一指, 只见隆冬飞雪忽而成了落英簌簌, 外头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此间人却无半分察觉, 依旧兀自笙歌燕舞,抱炉取暖。

    他端详着那落英飞絮片刻,方转身道:“你方才说的约定有些意思,若我赶紧了出去,约莫还能在年前看场雪。”

    “只是此人心魄在你手上,此境便是你的地盘,很不公平。”

    无首猴并不松口:“可此事成了,于你有百利,便是不成,你也没有任何损害。”

    杨心问坐在窗台上,一派春景与他桃李般的艳色相映,他哂笑道:“不无道理。”

    他说着举起那小石像,眨眼间将他化作一个小金佛像,朝着台上掷去,同时道:“誓约已成。”

    随着空中荡来一声“蛛丝既缚”,无首猴便脱离了这石像的桎梏,化作虚影飘出。

    小金佛沉沉落地,而后翻滚两下,停在了那琵琶女脚前,在周遭的碎银铜板楹花间显得分外惹眼。

    楼中一时鸦雀无声,那琵琶女亦手下一停,一旁的侍女愣神半晌,接着连忙拾起那金佛,手都在打颤。

    何等阔绰!何等一掷千金!

    “多……多谢这位公子,我们笙离姑娘——”小侍女抬眼,却见杨心问掀帘颔首而出,面上带笑,缓步走来。

    他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眼里面上却荡着说不出的风流来,偏偏生得俊俏非凡,于是那风便成了风雅的风,流又成了清流的流。

    虽然此人在烟花地里扔佛像,必然是纨绔到了邪门的地步,可那又怎样——这位爷可太大方了!

    “这东西沉得慌。”杨心问嬉笑道,“笙离姑娘弹琵琶弹得好,又美得像观音菩萨,忍不住送了出来,也不知姑娘会不会嫌我唐突?”

    琵琶女颔首,杏眼微垂,谦恭却又不至于谄媚地款款行了个礼:“谢过公子抬爱。”

    “好说好说。”杨心问浪荡道,“只是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个——”

    他迟疑片刻,那小侍女便很是贴心地答道:“蕊合楼。”

    “不错,不错,蕊合楼,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美的姑娘,听到这般乐声,着实失了魂。不知在下可有幸请笙离姑娘与我对酌一二,品酒论曲?”

    小侍女面露难色:“这……”

    她乌黑的眼一咕噜,见笙离不答不应,忙道:“倒是不巧,今日笙离姑娘要在大堂弹曲,怕是得择日再陪公子了。楼中善乐美貌的姐姐还有不少,翠青姐姐和莺儿姐姐今日都得空,我去寻她们出来可好?”

    杨心问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似是对旁人不感兴趣,低头看着笙离手上的琵琶,忽而又扬起眉来:“这琵琶模样甚是古怪,笙离姑娘,能借我瞧两眼吗?”

    那琵琶确实古怪,鸣箱竟并非梨形而是指形的,这样的形状,能发出声音来都算不错了,偏偏比寻常琵琶的音色还要更亮。

    方才还垂眼色平的笙离此时却忽然抬起头来,抱着琵琶的手却是下意识收紧了些,随即却又轻呼一口气,利落地将琵琶推出,笑道:“不过寻常玩意儿,公子不忙,且细细看。”

    杨心问接过来,借着楼里明亮的灯光打量了一番,那琵琶的鸣箱背后凹凸不平,似两只人手合拢,他的手自其上拂过,又轻敲两下,声闷音浊,是敲在皮革上才会有的动静。

    最后,他将琵琶抬起来,凑到鼻尖嗅了两下,轻佻道:“笙离姑娘弄弦调音时日已长,竟叫这琵琶都沾上了女子香,当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好轻的年岁,好熟的风月,小侍女闻言都脸色一红,悄悄去看笙离的反应,可笙离显然毫无触动,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谦辞,又有意无意提醒对方她还要接着献乐。

    杨心问倒也不纠缠,将琵琶还了回去,笑着说了句“择日再来”,便转身朝着楼外走去了。

    “公子慢走。”

    那笙离的声音始终如池水般平静,而后很快又响起了乐声,这次还多了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杨心问踏出门槛前又瞧了他一眼,屋外的春景已经散了,只剩一片冰天雪地。他随手想变出个披风来,却见不成,想来是被无首猴压制了他擅动幻境的能力。

    梦主的心魄牵着谁的蛛丝,谁在这梦境中便占了天时地利。杨心问每次夺蛛丝,几乎都会被弄成个不成人形的玩意儿,时而是个石头,时而是头驴子,后来他的心魄在其中愈发难以动摇,才逐渐能夺回自己的意识,让自己勉强有个人样。

    饶是如此,想四肢健全,行走如常也是十分难得。

    他只穿了两件薄衫,便已走进了寒冬之中,杨心问体内灵力运转如常,便并不觉得冷,只是叫他心下越发诧异。无首猴从不曾放松对他灵力的压制,这怕是他第一次在幻境里能调动这玩意儿。

    那猴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杨心问心下愈沉。

    此处当是京都,尚未宵禁之时,长街灯火通明,路上人来人往,自此处远眺,还能看见巍峨皇城如金碧远山,落在那长街的尽头。

    “皇城脚下。”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从琵琶上沾染的气息,“在青楼养魔。”

    那楼里的魔气几乎快把他自己的魔气都给勾出来了。

    杨心问冷笑一声,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这一身。自己这身上倒是穿金戴银的,脖子上带着长命锁,手脚上还有银镯挂铃铛,长靴是鹿皮扎绒,脑后扎着马尾的发绳也是一根两头缀玉的红绳。

    ……这行头他见识过,当年的叶承楣也是这幅“长生套装”。

    他取了手上的两个银镯,寻了个当铺典当了。东西他也没打算拿回来,他抛着银袋漫步街头,循着那一股还未散去的魔气穿行街巷之间。

    那邵长泽跑得快,但在那楼里沾上的秽物久久不散,杨心问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后门停着俩马车,闻着味儿约莫就是那邵长泽坐的,能坐两马拉车的,想来是个不小的官。

    只是这宅却不叫“邵宅”,而是“白宅”。

    眼看就要宵禁了,个大官不回家,倒是跑到别人宅子里。

    杨心问翻上墙,落在了这宅子的后院里。

    后院修着园林山房,曲折的游廊连接着各处,廊下池水冻上,不曾以活水续之。杨心问沿着小路往前,自几处怒放雪梅间走过,瞥见十字漏窗上挂着个鸟笼,笼里有两只模样怪异的鸟,大头窄身,黑喙红羽,瞧着是飞不起来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这般天气不收进屋里,哪来的鸟挂在这里受冷风还能活的?

    他收了眼,继续往屋宅处走。

    这宅子里寒梅开得格外艳,在雪里便似滴落的点红,修剪得却不好,黑而直的树杆如送出的数道枪势,挡了小桥上的路。

    杨心问抬手掀枝。

    冰上积雪不多,犹自澄净如镜。镜上可见远处长廊边挂的油灯,镜下可见游鱼尚在,摆尾倏忽而过。

    那镜上还有二人的倒映。

    枝起抬眼,便看到一个黑氅白衫的人立于梅树之下,似是在嗅梅上香,背后群鸦栖枝,月如笼火,风已吹来,群鸟似将飞,他浑身也似被两扇宽大的鸦翼包裹着,就要乘风而去。

    花上覆雪摇晃,细碎的雪籽飞落,恍惚间那是一场迷蒙的细雨。

    那人的手轻攥着梅枝,莹洁的指尖在梅树黑红两色下衬得愈发白净,在这满庭深雪的倒映下,似雪魅化成的人形,很快就要在下个春回大地的暖阳下烟消云散。

    听到了声响,便慢慢回头,湿漉漉的鹿目透过寒气而来。

    杨心问折下了那段梅枝。

    “你回来了。”那人便笑,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像是盈了晴空满怀,他走了过来,乌黑柔亮的发落在肩上,杨心问似是已能隐约闻到那上头的苦药香。

    “我等你——”

    杨心问腕下一动,梅枝如飞矢横出,顷刻间洞穿了那人的眉心。

    那笑意尚未全然展开,便已被痛苦凝结。杨心问没有看他,径直从一旁走过,身后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沿着雪地迅速蔓延的血追上了他的步伐,杨心问的脚步并不加快,也并不放慢,似是对那诅咒般缠上他皮靴的鲜血一无所知。

    耳边似又响起了那笙离的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慢慢摩挲着,连头也没有回过。

    第115章 横死街头

    踏上长廊, 他看到那本应种些绿萝吊兰的挂篮上,不见植物,倒是盘着些酷似植物的长蛇。那些蛇大多颜色鲜艳, 身长而细,盘在那上面倒确实能叫这白茫茫天地里添一丝亮色,可在寒冬吊篮上养蛇, 也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杨心问想到方才院里的那只鸟, 心道这些玩意儿如若不是无首猴闲着无聊弄出来的, 那这屋子的主人必定是个绝世的怪胎。

    他伸手抓了个蛇尾, 这些蛇都在冬眠,是半僵死的状态,他扯下来左右看了看, 竟发现手里那蛇生了三只眼睛, 浑身绿红两环相接,那多出来的眼睛正长在红环上,像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杨心问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松了开来, 把蛇放了回去。

    那东西灵力充沛,虽然其貌不扬, 但显然是灵兽。

    “什么时候凡人养得了灵兽了?”杨心问心下暗道, “不愧是京城, 邪魔灵兽竟是遍地都有, 这等盛况, 也不知道仙门世家的那群人心里有没有数。”

    而且这宅子古怪, 哪怕是晚上, 这种大户人家晚上也是有家仆巡夜的。可他方才走了这么远, 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仆人,连人都不曾见到半个。

    是幻境的问题,还是这宅子本身就怪?

    再离奇的幻境他都见过,可这种在虚实之间这般微妙的,倒还是少有。

    他已追到了邵长泽所在的屋前。屋里点了灯,这偌大的宅子里似乎就只有这一个屋子里点了灯,门关着,门纸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人是邵长泽,正匍匐在地,浑身都打着抖,另一人也是男子身形,既不十分魁梧,也不特别清瘦。

    杨心问的灵域外放,自那人身上探出了稀薄的灵力——縠纹大圆满,半步涛涌境,是临渊宗待选弟子的中下水平。

    是杨心问现在开门进去取他首级,脑袋掉在地上滚两圈都未必能察觉到异样的程度,他放下心来,在那门纸上破开小口,倚在门边,向里面看去。

    屋内的装潢怎一个简陋了得。

    除却一案两椅,一书架,还有靠窗的榻,竟再没有旁的家具。

    不说壁上字画,就连个屏风都没有,北风一吹,从窗到门缝便是道道呼啸而过的透心穿堂风,萧瑟破败至此,确实是有些请不起家仆的模样。

    “这么晚。”那男子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杨心问心下一愣,那声音好生耳熟。他站的位置面向邵长泽,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而那又着实是再普通寻常不过的背影,唯有双手抱臂胸前的姿势有些非同寻常的倨傲。

    “监、监正大人神机妙算!”邵长泽讷讷道,“我在那蕊合楼里,当真遇到了妖怪!”

    “怎么瞧出来的?”

    他没问是谁,而是问“怎么瞧出来的”。

    “下官、下官带着钦天监配给的铜铃!那笙离一出来,铜铃便一阵狂响,若不是我跑得快,眼下可能命都不保了呀!”

    那男子连杯茶也没给人上,闻言道:“你官比我大,不该自称下官。”

    虽然说着“你官比我大”,但那语气俨然像在说,“你这蠢驴怎么敢比我官大”。

    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杨心问的心头。

    邵长泽茫然地抬起头,嗫喏几声:“是……是,下、下官——不是,我——”

    “你可以自称在下。”男子自认体贴地提点一二,接着又顿了顿,奇道,“钦天监的铜铃只配给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你带着铜铃去逛青楼?”

    此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分不出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当真想法这般跳跃。

    “自然是收在袖中去的!”邵长泽忙道,“监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这起凶杀案必然和那蕊合楼有关,还请钦天监即刻派人去抄了那鬼楼!”

    钦天监抄楼?

    钦天监是干这事儿的机构吗?

    杨心问眉头紧锁,辨不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若是假的,未免太浮夸,若是真的,未免太离奇,他不过离了尘世三年,至少有三品的大员在一个监正面前自称“下官”,钦天监一个观星改历的地方要负责降妖除魔。

    他手握梁州以南的魇梦蛛网,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天座莲枯萎之后,妖魔愈多,仙门耳目不足,司仙台重组,仿着东阳府陈家的样式建起了寮所来.

    京城在梁州以北,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人间朝廷亦有些动作,可战乱不平,国库空虚,能做的也十分有限,能请来几个涛涌境的仙师坐镇京城也就差不多了,怎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却听那监正慢道:“不急。”

    邵长泽慌张道:“如何不急!那具男尸死状惨烈,又是被人抛尸街头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

    他说得有些激动,于是那监正冷哼一声道:“邵大人这是在命令我?”

    邵长泽面色一僵,忙拱手连道“不敢”。

    “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监正说,“不要操之过急。”

    他说的轻松自在,似是饭后闲聊,邵长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又不敢催,只能小心翼翼道:“那……那何时动手,方为上策?”

    “明天。”

    邵长泽一喜:“这么快!”

    “明天我的朋友便要到京了。”监正不急不慢地补上下半句,“等他到了,我问问他。”

    邵长泽:“……”

    邵长泽:“……按律,钦天监行事不可外泄。”

    监正摇头晃脑一番:“按律,官员也不能去青楼。”

    “可在下是为了查证啊!”

    “我也是为了办事才要问我朋友。”

    “可——”

    “行了。”监正打断道,“我知道死者与你乃是旧识,叫——季右知还是季左知来着……你急躁些也是情有可原,但钦天监办事,还容不得你一个六部的官员置喙。”

    一个七品官让三品闭嘴,杨心问听得头晕脑胀的,且那监正给他的感觉愈发熟悉,尤其是那副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那颗打磨成顽石的心蹿上了一股无名火来。

    邵长泽闻听此言,眸色渐深,还似有些恍惚。

    “监正查案一月有余。”他顿了顿,嗓音喑哑,“竟还不曾记下死者的姓名吗?”

    “记得,只是没记清。”那监正丝毫不以为耻,兀自道,“已过了宵禁的时候,可我宅子不留人过夜。我点块夜行令给你,慢走不送。”

    他说着自柜里抽出一张小木条来,木条的四周都刻着极其繁复的图案,一打眼过去,杨心问也没能瞧清具体是什么。邵长泽双手接了过去,捂在了手心,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别。

    监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连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

    杨心问翻上了屋顶。见那邵长泽自己进了侧屋唤车夫牵马,随即朝着后门走去。杨心问追上,又自后院经过——方才那陈安道的幻境自然是早就散了,他垂眼看那洁白无垢的雪地,自屋上一跃而过,如飞鸟般轻盈且迅速地落在了院墙上。

    待那二人上了马车,杨心问又轻踏上车顶,随着马车一齐离开。

    刚出巷口,又行了一条长道,方到了主街。宵禁的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只偶有几个身着青袍,手执灯笼,头戴黑纱斗笠,腰佩铜锣的人走过。

    见了马车,一人便走了过来,马车也自主地停下,车夫回头说了句“是提灯士”,邵长泽忙掀了帘探出身来。

    杨心问身上贴着匿身符,这些人瞧不见他。

    车夫报了姓名,邵长泽复拿出了那根木条给那人看。

    那瞧着跟更夫没什么两样的人略略行了个礼,将木条拿在手上探看,随即他腰上的铜锣便亮了起来,上面“天地明察”四个大字金光乍现,他点点头,将木条还了回去。

    “近来京中妖邪作祟,大人虽有夜行令,还是少在外面逗留的好。”那“天地明察”让出了道,虽然脸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但想来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大人请吧。”

    邵长泽在马车里连忙应下,又说了几句“兄弟们辛苦”一类的话,车轴才又滚动了起来。

    长街的中间已经扫开了积雪,就剩些被踩得泥泞肮脏的雪水化在地上。远处的高楼尖塔似妖兽指爪,朝着空旷的街巷压来,叫杨心问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幕。

    梦主是个樵夫,镇上疯传山间有大虫横行,他不理睬,还是要上山,结果果然倒了霉,被大虫咬没了一条手臂。那之后他便频频做噩梦,杨心问一度入他梦中,时而是颗树,时而是个石头,都没什么用。

    终于有一次,他成了那大虫。

    破除梦魇最好的办法就是真真正正地战胜它。

    杨心问于是有意激起了那樵夫的凶性,又毫无抵抗地让那樵夫砍死。

    他在那老虎的躯体里接管了樵夫的心魄,可确实是太虚弱了,让那死猴子最后恶心了他一次。

    他浑身浴血地倒在山雪之上,只看得见头顶交错的树枝。每根树枝都有如厉鬼的长甲,每次眨眼,那些长甲似乎都离他更近了些。

    可长甲到底没有朝着他而来,或许是因为杨心问那时已经习惯了幻象中的死亡。

    所以他在下一个眨眼后看到的并非自己的死状,而是那每棵树顶都串了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

    有的是被穿刺了胸膛,有的是被洞穿了腹部,有的甚至是被顶了肩膀,大半个人似乎都要掉下来了。

    那人的外袍漆黑,多少血都看不太出来,身体单薄,像片纸人随着山风飘荡着。

    濒死的大虫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群尸穿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啊”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惊叫划破了寂静的夜晚,马匹猛地抬起前足,车身震颤。

    杨心问站起身来,看到那马车夫已经屁滚尿流地从车辕上滚了下去,在冰冷的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撤,似是想站起来的,可惜地太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直起身来。

    邵长泽掀开了车帘。

    刚要询问“怎么了?”,便见他面前的大道上有几块东西。车前的挂灯只能照亮些许,那火光将光暗极锐利地分割出来,雪水倒映出了刺眼的亮度。

    他看到了一个长条的东西,初时还不大分辨得出来,因为这个形状着实诡异。长条物的左端看着像是手,右端似也是人手,中间有个圆形的突起,很像人的头顶。

    那是个人平举着手的姿势。

    只是从腋以下的部分悉数不翼而飞。

    第116章 未晓夜

    车夫的惊叫已经如一声号丧的唢呐般刺穿了整个长街, 而邵长泽的尖叫则慢了许多。

    当他终于张了张嘴,后知后觉自己该嚎一嗓子时,一个提灯人已经走了过来, 腰间的铜锣珰响,手上的灯笼明灭不定。

    那提灯人看着身形异常年轻,身上的云纹青袍似有些过于宽大了, 窄口的袖子他还得用手捞一捞, 另一只手执灯, 那火光透不过他斗笠上的黑纱, 只能朦胧描摹出一个侧脸的轮廓。

    “大人。”那提灯士开口道,“烦请下车吧。”

    邵长泽正在惊慌之中,并未注意这提灯士俨然如少年般的清亮音色, 只是讷讷地应了, 忙下了车。地上路滑,他下来时险些摔个四脚朝天,那提灯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也不记得要道谢了, 只是双腿打着抖,瘦伶伶的身子像条挂面样的在寒风里飘零。

    “那、那是什么——”

    “是尸块。”提灯士好心告诉他。

    邵长泽当然看得出来是尸块。

    提灯士走到那尸块前蹲了下来, 将灯凑近了些。

    死者是个青年男子, 约莫二十七八, 自腋下被横刀斩断, 只剩两条在身侧平举的手, 以及与其相连的头颈肩部分。尸体僵硬苍白, 不见尸斑, 也闻不到臭味, 像是在雪里冷藏过再挖出来的冻尸, 脸上只剩左眼,右眼珠不翼而飞。

    邵长泽见那提灯士的手已经在尸块上乱摸了,忍不住心惊道:“小兄弟小心,这尸块不同寻常,怕是有邪魔气附在上面啊!”

    提灯士点点头:“确实有。”

    邵长泽:这小兄弟这般处事不惊,倒显得我一惊一乍得很没面子。

    他想了想,看向那提灯士腰间的铜锣,忽而神色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开口道:“那邪魔可还在附近?”

    提灯士忽然抬起头看了看主街边的茶楼:“还有点味儿,但是不在了。”

    “那——可是这一代的提灯士里有、有可疑之人?”

    黑纱动了动,邵长泽感到这人似乎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邵长泽:“小兄弟迟迟不敲杀邪锣,难道不是怕打草惊蛇?”

    “……”提灯士沉默片刻,随即从腰上取下了锣来,用力一敲。

    那带着天音罡劲之风的锣声在夜里飞荡出去,敲得邵长泽浑身一颤,接着就听那提灯士语气淡淡道:“我忘了。”

    邵长泽:“……”

    邵长泽:我方才究竟为何觉得此子有高人之风?

    杀邪锣没有杀邪的作用,但锣面上刻有传音阵,一个响了,有着相同传音阵的杀邪锣便也会跟着震颤。没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提灯士匆匆赶来,其中一个斗笠上缀着白纱而非黑纱,腰上配金锣,这便是附近寮所的司晨,邵长泽只晓得他姓方。

    其他的提灯士纷纷朝那方司晨行礼,方司晨略一抬手,见了那尸块,才取下了自己的金锣,再击打三声,传音至明察所。

    “尚书大人。”这司晨认得邵长泽,也行了礼。

    邵长泽不太敢受,尤其是一旁还有个这么可怖的尸体,他只能僵硬地笑笑:“司晨大人夜里辛苦——这、这人——”

    “宵禁时间,不知尚书大人为何会途经此地?”

    方司晨别好了腰间的锣,却并不急着探看那尸身,反倒盘问起邵长泽来了。

    邵长泽一愣,随即忙道:“老夫此来与监正大人议事,这正在回府的路上,谁知……”

    “原来如此,此地确实离监正大人的府邸很近。”方司晨平静道,“这一片主路,分明当是我们明察所的巡夜范围的,眼下让人抛尸其中,又连个人影都没能见到,着实难堪。可否请大人简述方才看见这尸块的经过,助我等早日将犯人抓捕归案。”

    这一通说下来,邵长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俨然是怀疑到他头上了!

    邵长泽的眯缝长眼又开始卖力地睁开了,连忙把自己从出府到方才的事情一一交代。

    说是交代,但过程平平无奇,他既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甚至他们来时便经过了此地,那时这里分明是空无一物的。

    “这、这人的胸口断面凹凸不平,骨头碎成这样,显然是叫什么巨大的妖兽给咬成这样的!”邵长泽道,“妖兽能飞天遁地,用寻常的法子查,哪里查的到啊?”

    那司晨生得高大,虽身高与邵长泽相近,但后者瞧着像个伶仃的纸人,前者却如小山般立在那里,带着巍峨不动的压迫感。

    听到邵长泽这么说,那司晨大人却是微微侧首,奇道:“这人死状虽惨,但血肉精气并未被吸走。妖兽向来贪婪,寻常是连骨头都不会留的,又怎会留这一块好肉来?”

    邵长泽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可这京城之中万不可能有大虫猛兽,除了妖兽,还有什么能将人咬成这样,却又来无影去无踪?”

    “这自然是要再行查证的。”方司晨老神在在,说完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其他的提灯士,“天属的兄弟们去附近再探探可有什么可疑的踪迹,地属的去衙门和所里看看可有报人失踪的案件,再从衙门里借些人手来,你——还有你,护送邵大人回府。”

    被点的两人里恰有一位是方才那年轻的提灯士。两人行礼应下,见邵长泽还欲说些什么,那方司晨却已经蹲下去探看那尸首,似是已不欲理睬旁人了。

    年岁稍长些的那个提灯士道:“大人,请。”

    邵长泽无法,只能摇头上了车。

    那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方才那马夫还惊魂未定,摔的时候又不慎弄伤了手腕,那年轻的提灯士便提绳执鞭暂代。

    地上路滑,那提灯士鞭子却甩得飞快,马匹小跑了起来,在无人的街巷上跑得挺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府前。

    “有劳两位小兄弟了。”邵长泽心不在焉地道谢,那吓惨了的车夫在前面叩门。

    提灯士道:“大人客气。此事发生在我明察所的管辖内,我等办事不利,才叫此事冲撞了大人,万望赎罪。只是此案疑点重重,怕是明日还要来请大人详谈,”

    邵长泽面色戚戚,有些阴沉地说了句“你们最好是真在查”,随后便不再言语。听门出来的管家将他迎了进去,简单拜别之后,这萧瑟的街头,便只剩两个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如两道鬼影般飘在这冬夜的寒风之中。

    杨心问没有去看那另一人,而是拨弄了下自己斗笠上的纱。

    那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开口笑道:“你哪儿来的衣物?”

    杨心问似是很不喜欢眼前朦朦胧胧的样子,索性将斗笠上垂下的纱直接挑了起来,而后才回答道:“前辈连点银子都没给我留,自然是杀人抢过来的。”

    “尸体呢?”

    “用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无首猴失笑:“心狠手辣。”

    杨心问不以为意:“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是杨心问全然陌生的声音,“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杨心问嗤笑了一声,没接话。

    无首猴自知没趣,如一缕青烟般散了。

    杨心问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面上不动,心里却疑窦丛生。

    寻常入梦,无首猴总会将他套进梦主所认识的某个人或物的身体里,或者直接就变成梦主。这样能使得他的心绪和认知被梦主所影响,越发难以分辨虚实真假。

    可是这次,梦主不仅对他的影响很小,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心问可不觉得这死猴子的赌命局有那么好赢。

    他本想直接溜进梦主的宅子里再一探。但邵宅一夜灯火通明,邵长泽刚看到了那种东西,有些怕黑,根本睡不了。

    只点自己屋里的灯,便衬得外面更黑,点了院子的灯,那些没点灯的屋子便看起来幽深可怕。下人来去匆匆地忙着点灯,杨心问就是身手再好,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混进去,只能偃旗息鼓,明日再做打算。

    他在城里飞檐走壁,随后寻了个庙观落脚。这京城的庙跟浮图岭的破庙无法相提并论,墙角不见蛛网,团蒲也是新的,供奉的佛像也没被偷得缺斤少两,门口甚至有人把守。

    杨心问从窗子溜进去,把外袍往地上一铺,躺下后又将斗笠盖在脸上。

    他毫无睡意,只是闭着眼静待天亮,线香的气味萦绕在他鼻尖,屋外狂风不止,身下的地板冰凉,寒气透过那外袍沁如他的脊背和肺腑,他也懒得运灵力驱散,左右不会被冻死。

    快了。

    杨心问心想。

    他就快要出去了。

    那一点既不能表露在脸上,也不能诉诸于口的急切在他胸腔里鼓动,但很快又散了。他厌恶这种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每次有这种感觉,就代表这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幻境。

    明知是陷阱,但他还是跳下来了。

    不安感比夜色更浓重,且不会随着破晓而散去。

    天刚刚亮,杨心问便起身戴好了斗笠,回到了昨晚出事的主街。

    邵长泽已经被请了过来,细长的眼下挂着的眼袋,能有他眉毛眼睛加起来一般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刚下完早朝,换了朝服便匆匆赶来,被那姓方的司晨颠来倒去地询问昨日便已交代的事。

    不知为何,那尸首还未收殓,就这么放在原处没动。周围虽然封了起来,可封阵外已经挤满了一圈的人,又是好奇又是惊恐地对着里头的尸块指指点点。

    杨心问问了个同为地属的提灯士:“这都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还不把尸体运走?”

    那提灯士负责看着封阵,不让人进来,很是悠闲地蹲在一旁。听到有人搭话便回道:“此事传到监正大人那儿,监正大人夜里下了命令,说谁也不准靠近尸首,他朋友今天一早要来看。”

    “监正的朋友?”

    “不错,就是——”

    话未说完,便见一辆白身黑顶的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杨心问眯了眯眼,觉得这车的配色可真晦气,乍一眼还以为是出殡用的,却见一群提灯士已经急匆匆地站起身迎上那马车。

    “监正大人。”那姓方的司晨冲着马车行礼,一旁的车夫掀帘,随即便见一个身着紫袍,头戴小冠的青年走了出来,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矜傲模样,偏偏那双眼一大一小不对称得厉害,是个天生的阴阳眼。

    白晚岚挥挥手:“都散开,让我朋友看看是个什么事儿。”

    杨心问静立在原地。

    那车里又伸出了一根乌木拨开了帘子,随即便见到一点黑色的衣角,那人垂着眼,颔首掀帘而出。

    第117章 美娇娘

    周围一时寂静, 识货的大多已经知晓这手持鸦形乌木杖,由监正亲自扶下车的人是谁了。

    厢外风急,杨心问便见他的黑袍被吹得衣袖翻飞, 如一笔在白纸上狂草的字画。

    隔着人群,他见陈安道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应当是注意到这边有个不行礼的提灯士。

    那一眼倏忽便挪开了, 并不以为意。

    一眼。

    哪怕再多看一眼。

    杨心问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杀了这个幻象。

    这就像是某种镌刻在他体内的本能, 一个冲他笑的陈安道, 叫他名字的陈安道, 看着他的陈安道,都是危险的,虚幻的, 但那个幻象在刹那便移开了视线, 对他毫不在意。

    天色有些暗,被人群践踏的雪地肮脏不堪,弄脏了陈安道白净的鞋面。

    杨心问凝固的意识在那瞬间解冻,他明白为什么无首猴会选定邵长泽了。

    无论是魇梦蛛网还是席露一朝, 都不可能无中生有一个双方都不认识的人。同理,无首猴虽然认识陈安道, 但说到底并不了解, 他没办法弄出一个能骗过杨心问的幻象, 只能在杨心问心神动荡之时, 捏出一个有相似外形的东西来恶心他一番。

    但是邵长泽认识陈安道。

    这不可能是无首猴完全虚构的, 无首猴自知对陈安道的了解不足以在杨心问面前瞒天过海, 在他冷静时捏个假货出来毫无意义, 这只能是邵长泽在现实中看到的内容。

    从一开始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哪怕被黑纱遮了脸, 杨心问也已经习惯了在情绪激荡之时面上不露分毫。他遥遥地看着陈安道, 清楚无首猴必然就在近处窥探着他的反应。

    好。杨心问心想,要打就来。

    真当我怕了你吗?

    他这么想着,便举步往前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陈安道面前。那司晨也正迎上来,却被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挡了路,一时竟忘了呵斥,而是发愣看他。

    白晚岚皱眉:“你干什么?”

    杨心问行礼答道:“回监正大人的话,我昨夜巡查这一代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就有所发现。”白晚岚个关系户官威还不小,“先禀司晨再传明察所,你不知道规矩吗?”

    越级上报,不是贪功冒进就是对上级有所怀疑。杨心问拱手垂头,迟迟不回答,过了许久才听到一道温和声音传来:“无妨,你说。”

    杨心问看了眼那司晨,依旧不语。

    方司晨的脸色想必非常难看,这跟明着说信不过他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邵长泽掂着袍摆走来,似有附和道:“下——在下也有要事要禀,司晨大人昨日不急着探查周遭,反倒是拉着在下问些不相干的。可在下彼时刚从监正大人家中出来,决计没有作案时机啊!”

    司晨抱拳,开口要说话,那白晚岚看他一眼——实则没什么含义,但那大小眼生来一副睥睨之姿,叫那司晨以为是叫他住口的威吓,话卡在喉咙里,半晌只能咽下去。

    白晚岚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思量片刻,转头看陈安道,也不嫌丢人,径直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陈安道仍然平和地笑着:“与这位大人谈话的是你,你问我,我能怎么答?”

    杨心问自纱下看他,忍不住要打量两眼:师兄也多少长了点,只是干长身量不长肉,怎么比以前看着还瘦些?下巴的一点颌肉没了,脖子细得像是勾着人去掐,宽袍拢在他身上,风一吹就让人疑心是不是要把人给带走了。

    哪儿不长就光长心眼。

    杨心问觑着那虚怀若谷的笑容,有点心塞。这人当年分明生性不爱笑,他以前想逗人笑多么不容易,怎么现在对着个陌生人也能笑成这样,这不显得他格外傻缺吗。

    他心里千回百转,一边想些不相干的,一边又捉摸着到底该不该把这幻象给灭了。

    这陈安道是邵长泽确实见过的人,若是贸然杀了,怕是对解梦有所影响;可若是不杀,留着却也总是个祸患,眼下陈安道不认得他还好,若是认出来了,叫死猴子摸清了他们二人相处时陈安道的行事,那更是天大的麻烦。

    他尚在犹豫,那边邵长泽却已把心一横,只见他振袖行礼,对着陈安道和白晚岚说:“此人死状诡异,与季左知一案颇多相似,其中必有妖邪作乱!监正大人,妖邪不平,京城百姓何以安居啊!”

    邵长泽说着,眼角泛泪,枯瘦的双手在寒风里发抖,似叫覆雪压顶的枯枝。

    司晨怒道:“你如何就一口咬定是妖邪作祟!”

    “季左知的尸首被穿在蕊合楼的飞檐之上,那样的地方,寻常人怎可能瞒过巡夜的提灯士和差役背着个尸体上去?这人的尸首上又见巨兽撕咬之状,京中又何来这等大小的畜生?”邵长泽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又指向那边兀自琢磨的杨心问,“而且昨夜那位小兄弟也在,他分明也说有邪魔气在那尸体上的!”

    他说得大声,周围旁观的百姓也听得清楚,此言一出,四下俱静,几十双眼纷纷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坦然地受了,迎着陈安道那瞧不出情绪的眼回望过去,应道:“不错,属下确实察觉到了。”

    “你、你——简直胡言乱语!”方司晨指着他,“你一个涛涌境的地属提灯士,你能看出什么邪魔气!”

    杨心问无所谓:“自然是天赋异禀。”

    “你——”

    正在此时,却见那马车忽然动了一下。

    那动静不大,但也足够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惹人注目了。杨心问抬眼看去,便见那帘子又晃了晃,隐约窥见里头竟还有个人影。

    邵长泽也看到了,愣愣道:“车上可还有贵人?”

    陈安道转身,借着马凳站到了马车的窗边,探身进去不知在做什么。杨心问正觉诡异,便听白晚岚冷哼道:“是他那美娇娘又在犯病。”

    周遭人多,风又大,杨心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跟他说办正事儿别把人带出来,不听,非要带在身边。”白晚岚嗤笑,“搞得像有人会跟他抢样的。”

    仙家的事儿邵长泽不敢瞎打听,只讷讷得应了。马车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陈安道走了回来,略表歉意,而后对白晚岚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晚岚惯例地“啧”了一声,随后道:“既然你们都有话说,那一会儿便在我府上一聚,畅所欲言——你,你,还有你——对,就你,跟上来。”

    杨心问也被点到,只是慢了半拍才抬起头,这样显得他似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呆样。

    “听到没?”白晚岚皱眉道,“回话。”

    本就暗沉的天色这时飘下来些雪来,细白的新雪轻落在枝丫屋檐之上,也飘在他视线之间。

    雪粒碰到了杨心问早就被冻麻的手,刺痛传来,竟一时分不出是烫还是冷。

    他回过了神,答了句“是”,随后便垂了眼,安静地立在一旁。

    方司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杨心问靠头皮感觉到的。

    这些人里确实属他官职最小,年纪最轻。

    他落在了最后面跟上,混成了浆糊样的脑子慢慢地抽出了些念头来。

    比如陈安道为何不忙着查案,而要叫他们入府一叙。

    比如那司晨为何将显而易见的妖乱推到人身上。

    比如这尸首到底为什么还不收殓。

    比如眼下这梦究竟是邵长泽何时的记忆。

    再比如,陈安道已经成亲了的事儿是真是假。

    ……最后那件不算,他不寻思些没影的事。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府,杨心问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进来。陈安道那娘子病得不轻,走路的时候同手同脚的,似乎浑身都不听使唤,长纱盖着斗笠,从头遮到了脚,一点风都吹不到。

    个头倒是高,瞧着比陈安道还高上一些。

    杨心问冷冷地扫了眼,陈安道一直扶着他那高大娘子的小臂,过门槛时还要侧耳轻念一句,像是怕人没长眼给摔了。

    白晚岚领着他们穿过萧瑟无比的前院前厅,打帘进了屋里。他是真不讲究,客人不往厅里带反而带进屋里,屋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人人都得席地而坐,连个软枕都匀不出来。

    那天晚上杨心问还觉得奇怪,眼下看来,这白晚岚基本就把这当做给他养灵兽的牛棚。偌大个监□□邸连个扫地的仆人都没有,就这表面的干净估计也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符纸弄得。

    一群人各怀心事,待陈安道送了他娘子进内院又回来后,邵长泽便已迫不及待,将昨日与白晚岚说过的事又向陈安道复述了一遍。

    “两具尸身具有古怪,凶邪异常。除了妖兽,还能是什么。”邵长泽捶胸顿足,涕泗横流道,“还望仙师恤我凡民无力,救我等于水火啊。”

    他这把年纪,眼泪说掉就掉,一天下来哭好几回了。外头滴水成冰,他哭两下眼疼,室内起了火诀,他便哭得肆无忌惮,像是眼睛太小,兜不住眼泪样的流。

    陈安道温声道:“大人体恤民生多艰,晚辈感佩交并。只是眼下连那第二位死者的身份都尚未查清,便言驱邪,怕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第118章 花间巷

    邵长泽说:“那蕊合楼里就有一个叫笙离的妖女, 季左知死在蕊合楼上,此事与她决计脱不了干系。仙师不如先将那妖女拿下,审上一审, 必有所得啊。”

    “有无所得,邵大人嘴皮子一张一合,便有论断了?”那司晨乃是兴浪前期的境界, 寻常朝臣他都已不太放在眼里, 反而觉得这一介凡民在教陈家家主做事简直不成体统。

    陈安道看了司晨一眼, 随即缓和道:“邵大人身入虎穴, 忠肝义胆,晚辈佩服。那笙离若当真是邪修,晚辈也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不知大人为何会去蕊合楼?”

    邵长泽带的暖耳叫他捂得出汗了, 边摘了边说:“是监正大人的意思。”

    白晚岚纳闷:“我?”

    “季左知的尸身被发现那日,在下与监正大人在附近相谈时,监正大人说‘尸首能飞到楼上,这也真是个奇楼’。在下暗暗记下了, 择日便带着铃铛去了那蕊合楼。而后果然如大人所料,那笙离一登台, 铃铛大响, 乃是妖物啊!”

    此言一出, 四座静默。

    须臾, 后头的杨心问开口:“这句话能曲解成这个意思, 尚书大人也确实是个人才。”

    邵长泽不解:“此话怎讲?”

    “先射箭, 再画靶, 自然是百步穿杨。”

    邵长泽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怒道:“若非监正大人提点,我如何会去那蕊合楼,如何能发现那妖女?”

    杨心问揪着自己面前的白纱一角,奇道:“蕊合楼是做什么的,大人不知道?这带把的男人上青楼,竟还要问为何吗?”

    这话说的已不是寻常无礼,而是颇为冒犯了。邵长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服了毒样的捂着胸口,颈上曲领似是叫他喘不过气来,偏头咳了两声,声浊带痰,气若游丝。

    白晚岚很不是东西地开口:“府上没有痰盂,你可憋住了。”

    这年过半百的老人险些气得背过去。

    杨心问在纱下倒是能大大方方地四处乱看。他本以为陈安道会出言缓和一二,可久听不见动静,他抬眼看去,便见陈安道正目光幽幽地望向自己。

    你在想什么。

    杨心问隔着纱与那深不见底的眼对望。

    许久不见,你在这京城里搅什么浑水?

    “陈仙师今日莅临,倒是挑了个好时候。”陈安道毕竟明面上没有官职,杨心问身在提灯士的壳子里,不必对他毕恭毕敬,“敢问仙师是赶巧来京城办事,还是专程为了这案子来的?”

    陈安道沉吟片刻,答道:“算是赶巧。”

    “那可太巧了,甫一来就是这样大的排场。”杨心问说,“今日仙师刚到,兮山陈氏家主亲至的事便要传遍整个京城,这一下打草惊蛇,京中妖邪是龙是虎这下恐怕都得盘着,叫我们钦天监本就查不出头绪的案子雪上加霜,好生难做。”

    司晨听他这样口不择言,忙喝道:“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陈安道不恼,反倒笑起来:“你如何就知道他们势必要盘着,而非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是退无可退之时的下下策,仙师不过赶巧来此,不日便要走,那些邪修又何必着急?”杨心问言语间带上了些恃才放旷的少年轻佻,虽很是目中无人,但又叫人生不起气来,“若换做我,这些日子先逃出京城避一避,仙师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回京。”

    他说着双手后撑,盘着的两腿伸直,吊儿郎当道:“仙师带着体弱的夫人进京,谁都知道必不可能久留,不是吗。”

    听闻“夫人”二字,陈安道神色微动,剜了白晚岚一眼,似是责他多嘴,可须臾并不否认:“在下此来确实不会久居,办完事便是要走的。这样说来,倒确实是给钦天监的格外添麻烦了。”

    白晚岚从刚才开始就在走神,估计是一句没听懂的。可听不懂也不妨碍他宽宏点头,矜傲道:“无妨。”

    司晨汗流浃背,不敢接话。

    杨心问一时也觉得没意思,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了。陈安道的鬼话他压根不信,白晚岚能管什么钦天监,不过是陈安道的提线木偶而已,此番他亲自进京绝不可能是巧合。

    况且大冷天的不穿好披风皮袄,披件大氅便敢出门,谁家傻子这样张扬?这分明就是有意传出陈家入京的消息,恐怕陈安道早就对那妖邪的身份有所猜测,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端看那妖邪稳不稳得住了。

    分明是激流湍涌,可他莫名觉得意兴阑珊。

    “陈仙师。”那邵长泽少顷终于顺过了气,又抬手道,“无论此人何等揣测我的用意,蕊合楼里有妖邪之事绝非无中生有,仙师可愿意去除此妖女?”

    那司晨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陈安道已然颔首:“晚辈不敢推辞。”

    邵长泽终于面露些喜色。

    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红影忽然自窗边跃进,杨心问斜眼看去,便见一条绿环红蛇在地上蜿蜒爬行,朝着他们曲折而来。

    屋里寒酸,虽日头不够亮,却也不点灯,那蛇影约莫只有杨心问一人见到。他见那蛇朝着陈安道爬去,也不出声提醒,眼看着那蛇缠上了陈安道的袖袍,才慢慢开口:“好艳的小东西。”

    他这话对着陈安道说的,四座都愣了一瞬,随即便见陈安道轻笑一声,托出那蛇来:“监正大人亲养的灵物,自然不同凡响。”

    那蛇在陈安道手上蹭了会儿,便叫白晚岚拽去了。它不情不愿地在白晚岚耳边“嘶”了几声,像是要咬人,看得那司晨和邵长泽心惊胆战。

    “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白晚岚把蛇扔进袖子里,“天属的兄弟们从衙门那儿找着了失踪人像,是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

    那司晨当即皱了眉:“竟又是个官家子。”

    陈安道问:“司晨大人这样说,那此前那位死者也是……”

    “不错,第一位死者季左知乃明威二十年进士,生前官拜左都御史,与这位邵大人——”司晨看了眼邵长泽,意有所指道,“乃是同一年的进士,彼时同进翰林院,很有些交情。”

    一说到这,邵长泽又来劲儿了,像是听不出司晨的阴阳怪气一般,又酝酿出了眼泪来:“我与葳清在国子监里便有同窗之谊,日日论经谈史,互引为知己。之后又同进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屡屡通宵达旦,却不觉疲累,此同侪舟济之情。后来他进了都察院,我入六部,为了避嫌,便少有来往,可彼此都是挂念着对方的,谁曾想——”

    他又呜咽了起来。

    外头雪未停,甚至愈下愈大,隐隐夹风带雨,眼见他要哭得没完没了,杨心问打断道:“大人,我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您此来不曾乘车,一会儿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白晚岚这破房子的窗户恰到好处地嘎吱一声,风劲雪疾,他那年久失修的窗纸早就烂了,风往里头直灌,明火诀的火虽然不会灭,但也跳动了起来,总叫人担心会不会烧到了地板。

    邵长泽哭得告一段落,终于也发现这雪大得不寻常。

    他再三确认了陈安道明日便会去蕊合楼除妖,才匆匆离开,临走时还频频看向那司晨,一副忧心此人谗言魅主的模样。

    司晨倒是不着急,怎么说也是个兴浪境的修士,区区风雪自然是奈何不了他。

    那邵长泽刚走,他便转身跪地,对陈安道说:“属下办事不利。”

    白晚岚眨眨眼:“什么不利?”

    司晨一愣,随即羞愧道:“太子与四皇子相争,却叫我钦天监卷了进来,都是属下未能先查之过!”

    “蕊合楼是衡阳公的地盘,明日陈仙师前去,必定会叫京中非议声四起。”

    杨心问挑眉,总算摸清了其中玄妙。他直觉这些不是个小小地属提灯士能听的,但见没人赶他走,他也不动。

    陈安道片刻道:“两次凶邪作祟,皆是太子党遇害,尚书大人坐不住也在情理之中。钦天监不便介入,在下一介白身,虽与白大人有些私交,可到底在野,此事由我出面是最妥当的。”

    杨心问发现陈安道似是又在看他,分明是在与那姓方的说话,可陈安道的眼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那里头看不出一点情绪,简直比第一次在破庙里见到时的还要平静。陈安道对旁人向来是这样,只唯独没有这么看过他。

    这眼神叫他忍不住得想杀人,可他不方便动手,只能将那斗笠上的纱拢得更紧,以免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的脸。

    “而且……”陈安道顿了顿,“在下去蕊合楼还有些旁的事要办。”

    他这话说得平静,一时竟叫人想不到旁的地方去。可杨心问不是寻常人,下九流大多过得苦痛不堪,投向万般仙众的自然也多,他见过的花红柳绿在座的拍马不及,他当下便往歪里扯,故作惊讶道:“仙师已有家室,竟也有上蕊合楼的雅兴?”

    “你放肆!”那司晨疾喝。

    陈安道抬手阻了他,对杨心问说:“这位小兄弟行事风流,不拘小节,想来年纪虽轻,却是花间巷的老手。”

    杨心问心说放屁,脸上笑道:“不错。”

    “在下头回去这烟柳之地,门路不通。”却听陈安道淡淡道,“不知明日可否请阁下作陪?”

    第119章 投其所好

    饶是杨心问, 也结结实实愣住了。

    这算什么?

    多年不见,梦里来会,头一件事儿就是师兄弟搭伙逛青楼?

    杨心问都要开始发笑了。

    “却之不恭。”杨心问径直站起身来, 走到陈安道面前,弯下腰道,“陈仙师亲邀, 总是要去的。”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举止作为一个地属提灯士来说有多奇怪, 反正是在梦里, 再疑心有什么用, 有本事杀了他啊。

    陈安道面色如常地抬眼看他,轻纱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依旧淡漠平静地像是看只不知深浅就凑上来的蠢驴。

    “蕊合楼白日里做些寻常酒楼生意, 傍晚才挂上红粉绣球, 开始接客。”司晨说,“若是要去会会那笙离,傍晚去方算”

    “明日到了时辰,蕊合楼对面的银楼见。”杨心问直起了腰, 扭头就走。

    还不走寻常路,非要翻窗, 一脚踏上了窗, 又忽然回头道:“仙师可仔细着别叫夫人知道了, 她生着病, 又知晓丈夫出去喝花酒, 怕是要病得更厉害了。”

    陈安道微微皱了眉。

    真有意思, 杨心问想, 一说到夫人便能见到这人面色微变, 真有这么喜欢?

    那也不过一瞬, 陈安道的眉眼很快又松了下去,只寻常道:“还不曾问过小兄弟的名字。”

    司晨抢先道:“陈仙师,地属提灯士的名单和画像皆在所内,若需调取,属下现在便去!”

    他显然对杨心问起疑,想要借此来核人。

    那自然是核不上的,这衣服和杀邪锣的主人的幻象都被他震得粉碎了,杨心问已经开始琢磨明天该抢谁的衣服和身份了。

    正想着确实得赶紧跑,不然得在这里把一屋子人全杀了,余光却看见陈安道那已然平静下来的神色。

    这世上能叫十五岁的陈安道动容的事已经很少,能让十八岁的陈安道色变的似乎只有他的夫人,剩下的千万种情绪都压在了那恬静的眼里,确实不是无首猴捏出来就会傻笑的玩意儿能比的。

    可原来的陈安道从未用过冷淡的视线看过他。

    “仙师问我名字。”杨心问迎上了那死水样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外风雪交加。长空之上的白云尽碎,落地成了这一望无垠的雪地,空中飞舞着白色的沙砾,沙砾堆砌成的虚假之境之中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都格外清晰,每句言语都言之有物。

    老者与他擦肩而过,皑皑覆雪的朱墙边还挂着不知谁家兔崽子扔的炮仗。

    四散的火药味让杨心问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刚才跑得有些慌不择路,他的心在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动了他太阳穴的里的一根筋,扯得他整个头都在疼。

    他寻到了自己之前换下的衣服,那身“长生套装”被他压在了一户缺角的院子边,用石头给堆在下面了。衣袍冷的发硬,杨心问穿上后觉得自己动都动不了,生怕给衣服扯裂了。

    墙角便有个雪人,杨心问跟雪人并肩站着,头疼得愈发厉害。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哪怕是记忆,这也太清晰了。

    而且邵长泽离开之后,陈安道为什么表现得依然那么像“陈安道”。

    记忆,邵长泽的记忆……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半月前?几天前?还是……

    杨心问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朝邵长泽的宅中走。可眼前的雪越来越大,路面被覆盖,屋舍被掩埋,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从天上,从地下。

    不对。

    四下只剩下了一片纯白,杨心问站在一片云海之上,那似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可他不过一脚踩空,便坠入人间。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知妒鸟,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在急坠?

    不,上下如何区分,他又怎知自己不是在高飞?

    “哈。”杨心问张开了双手,在越来越大的杂音和濒死的窒息感里笑了起来。

    “装神弄鬼!”他撕心裂肺地大笑,“你就这点本事吗!”

    那无孔不入的人声钻进了他的耳里。

    “梦非虚,梦非虚。”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一声铜锣响,杨心问猛地张开了眼睛。他落在了实地,却又像是被拢在一滩水里。

    入目是轻轻摇晃的青素纱帐,窗间一条丝缝里吹进的寒风才露了个头,便被屋内充盈的暖意驱散。炭盆里静静地烧着细腻的银炭,香炉里飘出烟来,带着像是春草般的清香,携着屋内的暖意,叫人一时分不清这飘雪的隆冬是不是早已过去。

    杨心问慢慢坐起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落了下去。

    “呱”

    一只青蛙蹲在床头,黛蓝色的指蹼扒拉着床沿。大而无神的眼睛倒映着杨心问苍白的脸。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杨心问靠在窗边,下巴搭在窗框上,北风吹干了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却吹不醒这纷沓而至的迷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檐下,那里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现实中的自己眼下还瘫在床上,身在临渊宗,就算忽然醒了,也是个床都下不了的废物,决不可能这般行动自如。

    外头已至黄昏。杨心问分不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可还是在人家后院顺了套不打眼的常服,换下他那花枝招展的长生套装。

    刚脱下外衣,却见一张纸飘了下来。

    他蹲下身捡起,却是一张符纸。上面画着阵法,还竟是反阵,杨心问朝里头注些魔气进去,便见那符纸发出了黑光来,俨然是贴在他身上的咒。

    反阵他认不得多少,也懒得去想这符箓是干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幻境,想太多才是中了那猴子的圈套,顺手揉成一团塞进了袖里。

    换了衣服,又偷了个带纱的斗笠,径直往蕊合楼跑。蕊合楼前已经有人在挂红粉绣球,杨心问进了对面的银楼,一楼就一个看店的伙计。

    那伙计见人就笑:“诶,这位爷要看些什么啊?”

    杨心问扫了眼对面,半晌道:“对啊,我看什么啊?”

    伙计愣了。

    眼下是什么日子,他不清楚,昨天那陈安道会不会带人来这儿堵他,他也不知道。但凡冷静想想,都该知道眼下应当去盯着那邵长泽,而不是傻了吧唧地来这儿等着跟人一起逛青楼。

    见他在盯着对面的蕊合楼,那伙计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狗腿道:“这位爷,可是要打首饰送给对面的姐儿?”

    当然不是,可杨心问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

    “诶,那您可得仔细瞧瞧。那楼里的姐儿眼界高,寻常首饰都是看不上的,您要是想讨人欢心,还得对着人给。”伙计搓搓手,熟稔道,“比如那翠青姑娘,就喜欢金银琉璃器,越是锃亮发光的那种,她越喜欢;若是蓝采姑娘,那就须送些玉器,我给你寻些岫岩老坑的料子,您打个镯子明铛送过去,她必是会收的。”

    杨心问偏头道:“那若是笙离姑娘呢?”

    那絮絮叨叨的伙计一听笙离,立马嗤笑起来:“那笙离自命清高,惯爱装乔,自诩不喜金银宝玉,要讨她欢心,怕是不值当。”

    那绣球已经挂了好一会儿了,可这铺子里还不见旁人。杨心问索性坐在了柜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两眼依旧盯着对面,问道:“这蕊合楼的排场这样大?”

    伙计忙不迭点头:“上头有人,自然硬气。”

    正说着,便见一辆牛车驶过。站在蕊合楼门口的龟公忙迎了上去,同那驾车的人换了位置,驱车绕行。

    杨心问挑眉:“那是什么东西?”

    伙计答:“不知哪里的有钱人送给姑娘的东西,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送一批进来。”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车身晃荡,渐行渐远,没回话。

    “这位爷,楼里姑娘这样多,除了笙离,您寻哪个我都能给您说出喜好来。”伙计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忙道,“若是喜欢听曲,那翠青姑娘也称得上琵琶大家了。她时常也喜欢来我们这儿买些银器——”

    “打个银铃铛吧。”似是不堪其扰,杨心问随口道,“就——”

    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

    半卷的袄棉门帘外来了人,杨心问坐在柜上,一手托着腮,冲那掀帘而进的人抬了抬下巴:“打个跟他身上一样的。”

    陈安道合了伞,打帘而进,面上被风吹得鼻尖眼角通红。刚一进来,就见一人一幅劫匪作派地坐在柜上,微微一愣,许久才道:“可是杨二小兄弟?”

    “是我。”杨心问翘着脚,高高在上,“仙师来迟了。”

    第120章 翠青

    陈安道将伞放在了一旁, 拱手致歉。他今日没穿那招摇过市的家主袍,老老实实着了青衫常服,外笼狐裘。白狐毛衬得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薄红愈艳, 鼻尖眼底都似揉了胭脂。

    杨心问瞧过去,心道此人难得有些活人气,嘴上却说:“陈仙师穿成这样, 不像是要喝花酒的, 倒像是要去筵经的。”

    他跳下柜来, 负手身后, 大爷样的迈步而来。一旁的小二听见“仙师”立马不作声,退到了一边,不敢乱瞧乱看。

    陈安道应道:“在下对这些确实知之甚少, 不如杨小兄弟这般老道。”

    杨心问又走近了些, 低声道:“你这样进去,长了眼的都能看得出你并非花间客,你要如何盘查,如何寻妖啊?”

    “那依杨兄弟来看, 在下应当如何?”陈安道像是一点看不出来他在没事找事,好脾气道, “便是眼下再回去, 怕也是来不及了。”

    这彻夜的雪下得没完没了, 虽已渐小, 但不见停, 路已经很不好走了。

    杨心问装模作样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随后叹气道:“没办法, 既然这着装不行, 便要看仙师的戏演得如何了。”

    “这样, 你我二人扮作一对兄弟,今日是我这个浪荡哥哥头回带弟弟去长长见识,你此前莫说青楼,便是外家女子都没怎么见过,瞧着愣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陈安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样瞧我?”

    “若要作兄弟,那你我二人模样上应当有些相似之处。”陈安道说,“只是小兄弟迄今未曾取下过斗笠,在下还不曾一睹尊容。一会儿去那蕊合楼,也要这般打扮吗?”

    杨心问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错,就这副打扮,我相貌丑陋,当提灯士便是看中这当差时还能戴斗笠,这辈子不打算让旁人看见我的一张丑脸。”

    他一副你信就信,不信拉倒的样子,倒显出些格外的敞亮来。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早就对他起疑了,可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动手就不动手,正好方便他行事,邵长泽的梦迄今连“魇”都算不上,那两具尸体根本没吓到那位尚书大人,让他在梦见辗转反侧的另有隐情。

    此间秩序井然,他没办法变换外貌,尚书身边又人多眼杂,不利用这陈安道的幻象,他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至于旁的,他头疼得厉害,反正不过做梦,没必要去想这许多。

    陈安道还未回答,他站累了,便干脆席地一坐,还顺势躺了下去,半死不活道:“仙师慢慢琢磨,等楼里的邪修再杀两个人也不迟。”

    陈安道垂眼看他,须臾道:“……兄长,地上寒凉,快些起来吧。”

    杨心问心道,这地板才哪儿到哪儿,不如师兄你眼神那般冷得直掉冰渣。

    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来,伸手一揽陈安道的肩,哥俩好地往外带。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对那缩在角落的伙计指了指陈安道腰间的柩铃。

    “喏,就打个跟这一样的。”

    而后又不给定金又不留姓名,转身便走了。

    “杨兄弟要打铃铛?”

    杨心问抬了抬下巴:“叫我什么?”

    “……兄长要打铃铛?”

    “不错。”

    两人已经穿过了雪间两步路,踏上了蕊合楼的前阶,一阵暖意和脂粉气已扑面而来。

    杨心问方才还显出些佝偻的身板仰了起来,从狗腿小人眨眼成了油腻嫖客,冲着向他们迎来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笑道:“来个文雅点的,陪我哥俩在堂前听曲喝酒。”

    “既是要听曲,还需懂些音律的作陪,才不扫兴。”一唇角带痣,满脸笑相的粉纱女子正摇着扇,指着人去接陈安道身上的狐裘和他头上的斗笠,“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

    杨心问抓着自己的斗笠,不让碰,随即眼一转,认出这女子就是上次听到“邵”字便大惊失色的那位,点头道:“笙离姑娘眼下正在堂前奏乐,怕是不方便。那不知翠青姑娘可得空啊?”

    那粉纱女子一点扇,娇笑道:“公子好深的学问,这二位姑娘的琵琶,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且落座吧,我这就去喊翠青姑娘——小芠,去引客官落座。”

    一旁的陈安道婉拒了帮他拿披风的小芠。

    或许是看他生得好,小芠松松地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往怀里带,还要凑近上来细看,说:“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楼里?”

    陈安道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想要把手给抽回来。

    他一副好乖巧的样子,谁看了都会想逗他害臊。可此人实则一点害羞就要红脸红耳尖的,杨心问扫了眼,便捉到了对冷白的耳,还没有外头的风吹得红。

    嘿,杨心问心下一哂,忒能演。

    二人被小芠引到了二楼,正对着台上那笙离的位置。杨心问眼见着那小芠都快挂在陈安道身上了,便让小芠去弄点热水来。

    “哎呀。”小芠不很情愿,“我便只能陪公子这点时间,一会儿翠青姐姐来,我便要走了。”

    她说着跺跺脚,将陈安道的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叫陈安道拂袖躲了。

    她眼里瞳孔一竖,面容似有刹那的扭曲。

    可也不过一刻,接着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还要再往上靠,杨心问却先一步揽着陈安道的腰后退一步。

    “家弟面薄。”杨心问隔着纱,轻笑道,“我好容易带他来长长见识,你不要把他臊得跑走了。”

    他这话是与小芠说的,可离陈安道更近,近得像是在他耳边说话。陈安道打了个颤,耳廓连着耳根迅速掐红,血味儿似是能透着皮肤涌上来。

    杨心问和小芠同时舔了舔微尖的犬齿。

    似是嗅到了什么异状,小芠不动了,只提起了那茶壶,小跑离开了。

    陈安道低头看向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推了下,示意他松开:“人已走了。”

    “人?”杨心问松了手,嗤笑道,“就差没被激出尾巴和耳朵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似人的妖物。”陈安道说,“这楼里却有这么多。”

    杨心问倚着二楼的围栏,坐在扶手上向下看,将整个蕊合楼的大堂尽收眼底:“生灵堕化成魔,人成魔修,兽成魔兽,没听说哪路魔兽能再成人形的,简直就跟话本子里修炼成人形的妖一样。”

    他一条腿收了起来,一条腿则在悬空晃着。晃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陈安道回话,转头看去,发现陈安道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亲弟弟诶。”杨心问嬉笑道,“这么瞧着哥哥我作甚?”

    陈安道移开了视线:“世上没有这样轻易便能成人的方法。”

    杨心问嘴角的笑意淡了。

    浮图岭的消息他还算通畅,李正德年初开始便频频闭关确有其事。

    三元醮时日已近,唯独这件事他知道无首猴没有说谎。

    陈安道等不了他多久了。

    真正的陈安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压上三元醮,杨心问扫了眼面前这个——哪怕是迄今为止最真的,那也不过是一个记忆的虚影。

    隔间里一时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便听一串轻盈的脚步徐来。

    珠帘微动,一杆长烟挑起了帘来,而后便见一簇彩翎探进,颤动犹似在鸟雀身上,实则是四仰八叉地辍在女子头上。那女子赤足抱琵琶,含笑探身进来,花瓣唇妆轻抿,眉间朱砂一点,彩衫披帛,身形娇小灵动,甫一进来,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女子翠青,见过二位公子”。

    进来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春意。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二位公子如何称呼?”翠青抱着琵琶,指尖捻着镶金铜烟杆,一举一动都叫人想起了林间翻飞的小鸟,倒是跟笙离很不一样。

    “杨二公子。”杨心问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陈安道,“杨小公子。”

    “二位公子是兄弟?”

    “如假包换。”

    翠青便笑,笑得花枝乱颤:“小公子生得这样好看,二公子必定也是一表人才。我最喜欢的便是生得好看的男人,若二公子也生得美,今夜我陪二位,可以分文不取。”

    “诶呀。”杨心问惋惜道,“这可就不巧了,我生得面目狰狞,连斗笠都不能取,生怕吓坏了人。”

    翠青似是更惋惜:“怎会这样?有这般的血亲,哪儿能生得丑呢,莫不是在哪里伤到了脸?”

    杨心问便答:“确实是伤到了。”

    翠青气愤道:“是哪个黑心肝的坏了公子的面容?”

    “唉,惭愧。”杨心问按着陈安道的肩,煞有介事道,“彼时年少不经事,被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我这宝贝弟弟死了。”

    翠青伸长脖子,不解道:“那怎会伤到公子的脸?”

    杨心问一手按着肩,一手去摸那半披肩的长发。

    陈安道似有所感,眉眼压了下来,是要起身避开的前兆。

    他看出来了,于是蛮不讲理地生出些怨怼,将手下的发划出一缕来,在指尖转圈,细细密密地缠在自己的手上,接着说:“我那时爱他爱得要死,于是发了疯,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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