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那肩膀的主人像是被他的话刺了一下,浑身紧绷了起来。
翠青闻言轻轻“啊”了一声,随后捂着朱唇, 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看着。
半晌却是歪了脑袋,问道:“如今公子虽失而复得,却伤了脸, 心中是悲多一些, 还是喜多一些?”
杨心问抽开了手, 那一圈圈的青丝便从他手中滑落, 了无痕迹地落回了陈安道的肩上。
“自然是悲多一些。”杨心问嘴角噙笑,“我与他分开了这些时日,便是再手足情深, 也是会淡的。”
翠青垂泪:“世上但凡美丽的事物为何总是这般易逝去。”
说着便起了兴, 放下了手上的烟管,怀抱琵琶,轻轻拨弄了起来。
和楼下那笙离莫名激越铿锵的乐声不同,翠青怀里的琵琶是真正的“靡靡之音”, 带着哀怨,放纵, 以及意兴阑珊。
恍惚间这声色犬马之地, 仿佛横陈着一具具艳尸, 艳尸里又开出花来, 花香四溢, 诱捕着闻香而来的人。
杨心问和着拍子点桌, 隐约间竟有了些困意。他掀起眼皮儿去看一旁的陈安道, 只见对方也单手支颐, 呼吸平稳, 似是已睡了过去。
“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一曲未毕,怎么都犯起了困?”翠青手下重了些,一边弹一边说道,“若是要睡,便该寻个客栈去睡,来蕊合楼做什么呢?”
“……姑娘曲艺高超。”陈安道坐直了些,挣扎着张开了眼,“有助眠之效。”
翠青噗嗤笑了出来,信手换了个调,还没拨弄两下,便听楼下的乐声停了,周遭的烛火具是一暗。
杨心问的眼在暗处更利,紧紧地盯着翠青的一举一动:“刚说助眠,这边便灭了灯,你还说这不是客栈?”
“还睡呢,这可是我们蕊合楼的招牌!”翠青随手把琵琶放到了一边,几步跑了过去,攀在二楼的围栏边,兴奋地指着下面的台子,“万千花来千子声,每个月可就这么一回,二位客官可听好了!”
杨心问顺着她指的往下看,果然见下方的台子亮了起来。周围不知何时备下了十数盏琉璃灯,上方又高悬着一拢明月般的灯笼,照着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人。
这“花枝招展”可不是寻常的浮夸,头饰纷乱,环饰粗重,儿臂般粗的金银项圈箍在脖子上,长线串玛瑙成的衣袖罩着白花花的手臂,每次挥动都像是某种鸟类的翅膀扑闪。
腰上的足金腰带卡在盆骨两边,一时间看不出富贵,只觉得疼痛难忍;下衔冰种翡翠,堪堪遮住了要紧部位,叫整个腰带愈发沉重。
穿成这样,舞决计是跳不出什么名堂的。
只听鼓声嘈嘈,锣鼓喧天,一群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在台上麻木地跳着这不伦不类的舞蹈。杨心问慢慢皱了眉,他感到楼里逐渐汹涌澎湃的魔气,黑暗里藏着无数双贪婪望向台上的眼。
很快,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叫价的声音。
“红三!”
“红七!”
“红十二!”
只有数,却没有说是金还是银。台上的人头上插着不同颜色的翎羽,喊到无人再喊了,那台上的人便会自行拔了头上的羽,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礼。
年纪最小的看起来竟只有十二三岁,头戴白羽,被叫了“白二十七”后停下,行礼后自行下了台,迎着那叫他的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舞我倒是从未见过。”杨心问说着后退几步,站在了陈安道身前,“跳得也不怎么样。”
翠青头也不回道:“舞自然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脸。这些人日后就是我蕊合楼中的兄弟姐妹了,公子若有喜欢的,现在还能先定下。”
杨心问想了想:“瞧了一眼,也就那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翠青也从栏上爬了起来,转身看向他们二人。半晌点着小步无声地往这边走来。
“自然是不如这位杨小公子的皮相好看。”翠青呢喃道,“比我见过的最稀罕的玉石还要动人呢。”
空气中弥漫的异香愈甚,熏得杨心问的鼻子都快烂了。可哪怕这样重的味道,也盖不住那汹涌而来的魔气。
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就这蕊合楼里的人这样。
今夜来这楼中的,竟根本没几个人。
他见翠青已走到了他们面前,长甲自指尖长出,前带弯钩,无声息地越过杨心问,想趁着隔间的黑暗去勾他身后的陈安道。
“翠青姑娘。”杨心问抓住了她的手腕,稍稍拉近了些,和声道:虽然感情淡了,可也到底是我的亲弟。”
他一边说着,一边散出些魔气来。
翠青闻到那味,面色剧变,猛地抽手后撤,惊叫道:“既是同侪,为何与这仙门中人混在一起!”
“冤枉!”杨心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既为妖祸,又为何要在京中与人为伍?”陈安道起了个明火诀,绕过桌子,走到了翠青面前,“公然买卖人口,你们究竟许了衡阳公什么好处?”
翠青的脸上已浮现出飞鸟的面羽来,眼白泛黄,眼珠放大,胸膛变宽变大,那件薄纱已经发出了隐隐的撕裂声。
“生意场的事,怎能说好处。”翠青的声音尖似鸟鸣,“京官许我们些口粮,我们替他退治别的魔物——若非我们,这京城里的人都该被分食干净了!”
“如今钦天监重整一载有余,想来也用不上你们了。”陈安道说,“可衡阳公还养着你们。”
翠青眯着眼,后退几步,捂胸垂泪道:“你们钦天监的与太子相亲,四皇子自然也得有所打算。”
“什么打算?”陈安道在火下细细端详着翠青脸上的黑绒,“闹这么大,就为了杀太子党?”
翠青像是怕火,连声音都带颤,急急跑了两步,竟是扑到了杨心问的身后,怯怯道:“是、是又如何?你们钦天监如日中天,若是四皇子倒了,我们这些当年退魔的功臣,必是要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
她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攥着杨心问一边的袖子,好不可怜的模样。
杨心问扯了扯袖子,半晌叹道:“你躲我身后做什么,你瞧不出我俩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公子说得什么胡话,你可知他到底是谁?”翠青含泪眨了眨眼,“兮山陈氏百年世家,代代能人飞升,历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年的盛家跟伏萝港被他们坚壁清野,如今的坟山岗和梁州又被这小家主搅得天翻地覆,但凡跟‘魔’字沾点边的,这位陈家主没留哪怕一个活口,跟他一伙,公子是要找死啊。”
杨心问眯了眯眼,似是有所松动,嘴上仍道:“可他说了要与我好的。”
“你这是昏了头!”翠青跺脚道,“他今日失算,竟敢孤身一人来此,想来是仰仗公子你魔气阴郁逼人,修为高深——可过了今夜,他必要杀你!不若你我联手,今日就将他有去无回!”
楼下叫价声四起。这群魔物在黑暗中视物无碍,恐怕整个楼中就只有陈安道一人要借助这火光才能看清东西。
就像在阴暗处生出的夜明珠,不知死活地在周遭觊觎的视线下发着光。
杨心问像是被那狂乱的氛围刺激了魔性,他压低了声音,轻纱触在了翠青的头顶:“他生得这样好看,若是杀了,岂不可惜?”
翠青闻言大喜:“可惜什么?你瞧我如今这张人皮!难道我一个鸟妖能生出这种模样来吗?都是先生给做的!你若喜欢他的皮,便跟兄弟姊妹们约好,待换了皮,就要跟你好,让你玩!”
“我们妖兽可比人放得开。”翠青的嗓音开始打转,每个尾音都似能颤出一段情来, “你想玩什么都是许的,必然比那冰碴子要更让公子得趣!”
那边的冰碴子闻言依旧平淡,像是彬彬有礼地等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
“先生?”杨心问问道,“先生是谁,能有这样的本领?”
“自然是魔修高人。待你提了这小子的头去,那便是大功一件!便是你自己想再换身皮,先生肯定也愿意给你换!”
“当真?”
“当真!”
杨心问反手抓住了翠青的脖子,而翠青的长爪离他的后心不过几寸!眨眼间被他生生震断了指甲,鲜血直流,整个人被杨心问反手按着脖子压在了桌上。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要害你公子呢?”杨心问掌心一用力,压得那鸟脖子一动不能动。
随后一声鸟啼,疾风袭来,只见那翠青身后的鸟翅膀骤然破皮而出,鸟羽似铁签般直取杨心问门面。
杨心问躲都懒得躲,但又怕割坏了他的斗笠,让陈安道看到了脸,只得抓着那鸟脖子往后一掼,摔得那翠青眼冒金星。
他旋身一翻,重重踩在翅膀中间的脊骨上,单腿前压,俯身从她头上摘了根羽毛下来,看了半晌道:“这么穿红戴绿的,结果是只乌鸦?”
“乌鸦有衔光亮物归巢的习性。”陈安道见他们打完了,才不急不慢地走上来,“你下来,她要被你踩死了。”
杨心问吹开了那鸦羽:“啧,本来说的好好的,她怎么忽然就动手了呢。”
陈安道抬眼看他:“没能扒了我的皮,杨兄弟很是失望?”
“你这人偷听怎么只听一半。”杨心问从那半人半鸟的妖物身上跳了下来,就落到了陈安道跟前,“后面那段呢?”
第122章 画先生
虽是隔着纱, 可陈安道依旧觉得这样太近了,自然而然地后仰了些许:“人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 缺元神为走兽飞禽,这楼里的禽兽却已有人形有人智。”
“这世上铁片都能生灵化人形,反倒是这群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想生出灵智难于登天。”杨心问用斗笠的边沿磕了磕陈安道的额头, 见对方吃痛, 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便笑, “没留神碰到了,不好意思。”
陈安道的手还捂着额头,有些许茫然地看着他。
杨心问却已经回头看向了那翠青。
魔物到底皮实, 刚才被摔得半死不活了, 眼下却又能愤恨地磨着牙,怀抱着她的琵琶,似是随时要冲出来舍命一击,叫他们知道厉害。
再厉害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杨心问双手一撑坐在桌子上, 偏头问道:“知道是陈家来人,这偌大一个蕊合楼竟派你一人来杀吗?”
翠青咬着牙还能含笑道:“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与蕊合楼无关。”
“你猜怎么着, 我还真觉得你没说谎。”杨心问说, “就你这身手, 派出来弹个曲儿还行, 要杀人, 总不至于选你出来吧。”
“你——”
“诶!”
只见隔间的珠帘外站着个人, 杨心问抬眼, 便见那粉纱女子提着茶壶站在外头, 一脸惊讶地望着里面。
“你、你们——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她手里的壶滚着烫水,还有些沉,拎不久。她把壶放到了一边,急急掀帘进来,黑灯瞎火的也不见脚下滞涩,笔直地跑到了翠青桌边,眼泪簌得就下来了。
“怎么伤成这样……”
杨心问见状,已警惕着她忽而发难。谁知那粉纱女子含着泪,下一刻却猛地往翠青脸上扇了一巴掌!
“作死的东西!让你来陪酒,你显摆什么鸟翅膀!画先生再三提点要好生招待,你倒好,竟跟人打起来了!”
她这一掌是用了狠力的,翠青头一偏,本就被踩伤的颈骨险些被直接打折,一时间回正不了,只能偏着头呜呜求饶。
“素音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对不起画先生,也对不起楼主,我——”
“若不是笙离抽不开身,哪里轮得到你来陪贵客!谁知你这么大的岁数,却能捅这么大的篓子,我真是——真是——”
“差不多行了。”杨心问看困了,“也没说要她命,演给谁看呢?”
素音又狠踹了翠青一脚,尤是不解气的样子,把那退回人样的鸟怪拖到地上,按着她下跪:“这蠢货给贵客添了麻烦,二位要了她的命也是应该的!”
叫价声已歇,楼里的灯重新点起来了。
杨心问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翠青,又转头看收了符的陈安道。
从进来之后,陈安道始终游离着,无论做什么都退后一步,自远处观察。似是比起办事,他对观察杨心问如何行事更有兴趣些。
陈安道确实是这样的人,对什么东西起疑时,比起开口问,他更喜欢看。
这些又是无首猴从哪里得知的?
只有一个邵长泽,决计不可能对陈安道有这种了解。
“陈仙师。”杨心问忽然对陈安道说,“这妖人之前说要把你的皮给扒了,眼下又要跟我们谢罪,你觉得该怎么罚她?”
“一场误会罢了。”陈安道敛下眼来,“倒是那位画先生,竟有妖兽画人之能,叫在下心生向往,不知今日可有幸请先生喝杯茶?”
素音忙矮身行礼道:“画先生今夜本就是要来迎公子的,只是一时被旁的事绊住,才叫这小鸟来陪公子打发些时间,每曾想竟闹出了这种事。”
杨心问嗤笑一声:“我叫你寻个文雅些的来,这叽叽喳喳的,跟文雅二字如何沾边?”
素音心道公子你话也只多不少,但不敢回话,只连踢带踹地把翠青弄出了隔间。
人刚一出去,楼下便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
那翠青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听到动静,猛地往二楼栏杆飞身扑去,脑袋都还没转过来,便只能歪着身子,往下掐着嗓子喊道:“画先生!”
已是午夜,正经嫖客都该搂着姑娘睡了。可蕊合楼今夜却在此时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只见门口立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阔胸长腿,短背低臀,眼距极宽,凌然得立在门口,几乎将整个大门给封住了,一眼瞧着便是匹上好的马。
可马身上的人却不怎么样了。
只见那人颈上系了个大红披风,身上笼着一圈用各色羽毛和兽皮拼凑出来的“衣物”,外头天寒地冻,他穿得像个掉毛的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已经冻得发青发紫,头上顶着的狼颅骨落满了雪,仿佛从哪个林子里跑出来的野人。
迎着楼里的呼声,他高举双手,从马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形容狼狈却愉悦地被众人迎了进来,大喊道:“好好好,诸位好,我也好!”
杨心问:“……”
杨心问:“这就是画先生?”
素音点头道:“是的,素音这就去请先生上来,与二位详谈。”
她说话间便已匆匆离去,顺道拎了那趴在栏杆上欢呼的翠青一道下了楼。
那被人群簇拥着的画先生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红润,身形健硕,跟他一身野人打扮非常契合,周身绕着些魔气,但那魔气却连收都收不回去,显然和“魔修高人”搭不上边。
“找这种人当老大,这蕊合楼能盘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杨心问拎起了素音放下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低头闻了闻,没喝,“这个时辰在外游荡的,钦天监不抓?”
陈安道也站在栏边看热闹:“画先生的马是灵物,蹄不停则形不现,连带着骑马之人也一并能隐匿身形,巡夜的提灯士看不见他。”
这听着可比姚老头那王八靠谱多了。
“而且画先生并非蕊合楼的话事人,蕊合楼另有楼主,寻常不露面。”
杨心问闻言眼略一转,笑道:“仙师日前瞧着,像是被尚书大人逼着来此,眼下再看,倒像是早有预谋,顺水推舟。”
被点了算计,陈安道也不过轻点头:“在下此番进京时间紧迫,自然要提前准备。”
“既然提早准备了,仙师又做什么拉我入伙?”杨心问走了过去,弯腰伏在了栏杆上,扭过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就不怕我坏了你的计划?”
这斗笠挡了他视野,最多只能看到对方的颈间的狐狸毛,看不到表情。
所以他只能臆测,猜想那必定是一副探询的,带着些许虚伪的温和的神色。
陈安道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慢慢响起,轻得像是杨心问等太久的错觉,夹杂在帘外传来的脚步声里,便越发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
杨心问仰起头,头上的斗笠有一瞬的沉重,随即便见陈安道将手背在了身后,眼已看向了帘外走来的人。
杨心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厮刚才是在摸他的斗笠。
摸他斗笠干什么?是要掀他的纱吗?
好家伙,真是防不胜防,但凡他反应再慢点,眼下就跟被强掀了盖头的新娘子样的,全都被看光了!
看到了他的脸,陈安道会怎么做?光是一眼假的陈安道就折磨了他快一年,这个天知道怎么拼凑出来的陈安道要是认出他,叫他名字,自己没能立马毁了这幻象,那无首猴折磨他的刑具可便算齐全了。
想都别想!
杨心问猛地揪住了陈安道的衣袖,像个撒泼的小孩,一手捏人的脸,又像个耍横的流氓,硬是把那张没二两肉的脸捏鼓了起来,笑吟吟道:“陈仙师,虽然我十句话里头九句在胡言乱语,您听完当放屁就算了——可这句话您真得记着,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都被这么抓着了,陈安道也只有一瞬的微怔,随后却反过来抓了他的袖子,被捏着脸也艰难道:“但说无妨。”
他好像个会说话的小鸡,杨心问可讨厌小鸡了,刚好能握在手里的大小,稍不小心就能活活掐死。
“别好奇我长什么样。”杨心问松开手,退后了一步,似是有些害羞地扯了扯自己面前的纱,“我怕人,谁越过纱瞧我了,我就要谁的命。”
陈安道脸上还留着些指痕,他的手从杨心问的袖沿松开,将抽出的纸片攥紧,随即半点不知怕地向前一步,倒成了他把杨心问逼到栏杆边的模样。
“为何不让看?”
杨心问没曾想威胁起了反效果:“不是说了吗,我模样丑陋,不许人看。”
“能有多丑?”
杨心问都快坐在栏杆上了:“说出来吓死你。”
陈安道说:“你吓不到我。”
在浮图岭躺尸的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吓不到你才有鬼!
杨心问被陈安道那双乌黑的眼盯得头皮发麻,他直觉有异,却不知陈安道为何忽然这般步步相逼。
“啊呀!”
隔间外一声惊叫,两人同时回过了头。
那位顶着狼头骨的蹩脚魔修站在帘外,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喊着“等我等我”,随后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却是脚下一没注意,被凳子绊住,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挣扎地往前爬,拽住了陈安道的狐裘一角。
舌头被咬出了血,还是口齿不清,却坚决坚定道:“二位若是要亲热,可否允我在旁记录啊?”
第123章 本源
这诉求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杨心问被陈安道逼到栏杆边上的窘迫一时都散了。
他低头看着那一脸痴态的画先生,又看向那画先生拽着陈安道袍角的手,忽而坐到了栏杆上, 双腿一收,把陈安道锁在腿间,而后冲着地上那位拖长音道:“不——行——”
画先生痛哭流涕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面皮薄, 会不好意思。”杨心问一边防着陈安道掀他纱, 一边盯着那地上蠕动的画先生, “倒是你真是厚脸皮, 春宫是能白看的吗?”
画先生摸着眼泪,试探道:“那、那多少银子……”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踹过去,正中那画先生的门面。
画先生捂着鼻子满地打滚, 一边打滚还一边嚷嚷着:“诶呦疼……疼死我了——让我瞧瞧吧, 就让我瞧瞧吧……上品骨血跟魔修亲热的样子……我、我我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看到一次……”
“看个屁!”杨心问上前两步,拽着那画先生顶着的狼头骨往上提,冷冷道,“你他娘的又是哪路人, 从哪儿听说骨血的事的?”
这狼头骨竟然是画先生用头发固定在头顶的,扯着那狼嘴, 便看到画先生呲牙咧嘴地喊疼。
“说、说完了你、你会让我看吗?”
杨心问猛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砸, 砸完再提起来, 平静道:“哪儿听来的?”
不过一个照面, 这画先生就被踢出了鼻血, 砸掉了两颗牙。他盯着自己吐出的两颗断牙来, 像是终于发现无论怎么苦苦哀求都看不到想看的了, 便只能仰着头, 干巴巴地向杨心问求饶:“这……这位爷, 这骨血的事儿道上的都知道啊……怎么能就紧着我一人打……我就是实在好奇骨血跟魔修——”
“道上的都知道。”杨心问品着这几个字,慢慢看向陈安道,重复道,“道上的都知道。”
“对啊,陈仙师在梁州诛邪之时这事儿便传开了,我……我毕竟钻研了这么些年,知道也是常事吧……”那画先生豁了牙,说话漏风,“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是真想看啊。”
陈安道抚平了自己被抓皱了的衣角,仿佛二人说的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便兀自坐在了桌边。
“画先生,久仰大名。”陈安道轻点头道,“早便听闻京城有元神道的大家,能赋妖兽以元神成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杨心问上下打量着这“大家”,没能品出半分高人气魄。
“诶呀,诶呀,客气,太客气了,骨——啊不,陈仙师,陈仙师。”
画先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有点怕站在一旁的杨心问,不敢落座,寻了个角落拘谨地站着。
唯独眼睛还不老实,目光就像要把陈安道开膛破肚一样打着转,叫人想起高空盘旋的秃鹫。
“只是没曾想,先生这手艺,竟是要生抽活人的元神。”陈安道说,“这恐怕有违浮屠盟约吧。”
杨心问靠着柱子,抱臂胸前,不懂装懂。
画先生梗着脖子:“我没违约!”
陈安道垂眼看过去:“没有违约?”
“不错!盟约只说,三道研究不得伤及活人!我只是借用了活人的元神和骨血,没杀过人!”画先生似是当真觉得又冤枉又委屈,抓着自己身上披裹的兽毛,擦了擦眼,喃喃道:
“他们……他们只是以别的方式活下去了。”
楼里的异香愈盛,却依旧压不住那从禽畜身上的腥臊味儿。
杨心问时而会分不清人畜的分别。
或许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画先生,这便有些强词夺理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随即又说,“浮屠盟约是在下定的稿,上面对‘活人’有详细的注解——即三相俱全无损,且不曾更换之生灵。”
画先生抓着兽毛的手绞在一起,面色发白。
“哪怕钦天监今日不出手,世家和司仙台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这都还只是轻的,若让其他魔修知道了……”陈安道缓声道,“我怕先生反倒成了材料。”
隔间里一时寂静无声。画先生攥着毛的手越发用力,像是能以此生出利爪来,好维护他岌岌可危的掩饰。
“不会的……”他小声道,“阿罄会保护我的。”
杨心问挑眉道:“阿罄?”
画先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嘴里本就有伤,这么一捂,碰到了伤处,立马惨叫了出来。
那惨叫声里混进了些别的声响,却是一闪而过。杨心问微微站直了些,四下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真的没有杀人。”画先生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来,颤声道,“你不明白,不是只有‘活人’才能算是活着,他们都还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杨心问看见了。
却又像是没能印入他的脑海。
“先生是骨血道的大家,若有所得,在下愿闻其详。”
“不。”画先生痛苦道,“你是骨血……你永远都不会理解的。”
这种感觉杨心问以前似乎也体验过,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遇到的。
“试试总没有坏处的。”陈安道说,“总归能救先生的,也只我一人了。”
画先生的手死死地抱着头顶的狼骨,几乎要缩成一个小球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对了,你知道——你知道吗,是先有的心魄,还是先有的骨血?”
隔间里迷乱地像是有千百繁花在眼前绽放又凋谢。杨心问分明看到了,也分明闻到了那香气,还隐隐能听到人声,太多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清。
他晕的想吐。
我怕不是疯了。杨心问忽而想,随即又怔然道:不,不可能,谁也别想把我逼疯,都不过是无首猴的幻境罢了。
陈安道问:“为什么不能是先有的元神?”
“当然不行!”画先生忽然声嘶力竭道,“心魄乃虚相,骨血为实相,元神不过是二者的桥梁,当然不会是先有的元神!”
杨心问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灌进他脑子里,有人在笑。
有人在抱着柱子转圈。
红色的,靛色的,黄色的,玄色的……错杂扭曲在一起的色彩描绘着他决计认不出的形状,可他又偏偏认出来了。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假的。”杨心问面无表情,可脸色却一片惨白,“假的。”
“按先生所说,既然骨血为实相,心魄为虚相,那想来应当是先有实相,再生虚相,先有骨血,再有心魄。”
画先生闻言,颓唐地低下了头,绝望道:“看……我就知道你理解不了。”
“人身剑鞘留下的志录里说,他曾得一具女尸,此女生前向深渊祈愿,死后被深渊抽去元神,徒留一具骨血,腐化极快,寒窗阵亦难以保存其尸身。”
杨心问几乎被那不可视之物包裹其中,若非斗笠遮掩,他此时的神色定会吓着人。那画先生的声音和他耳边别的杂音混在一起,让他一时难以思考。
“我将妖物的心魄和人的元神骨血混在了一起。”画先生话锋一转,却突然说起了旁的事,“可是所成的生灵,却是依旧留有兽时的记忆,而非人的。”
陈安道微微睁大了眼。
“这世上什么铁器树木乃至块石子儿,只要蕴养得当,都能生出灵智,化出人型来,可偏偏飞禽走兽不行。”
那些东西靠过来了。
从地下,从天上,从柱子间,从桌上,甚至是从——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它们无处不在。
庄千楷当年的一句话忽然回荡在他耳边。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假的。杨心问不知自己从何时攥起了一把剑来,他没有佩剑,这隔间里分明就是没有剑的,那他手上的这把是是什么,是剑吗?
是,当然是。
不,不是。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画先生慢慢站起了身,扶着围栏,“祂回应的从来都是虚相的祈愿。”
只听一声轰鸣,蕊合楼的楼顶忽现四道首尾相接的金光,随即那金光一闪,骤然现出一个大洞来!
楼里霎时惊叫声四起,那叫声掺着狼嚎犬吠,鸟鸣猿啸。
“司仙台的来人啦!救命啊,楼主救命啊!”
“画先生!画先生在何处!”
“不能飞!楼顶有人!”
“这、这些货物怎么办?”
这是哪里,杨心问自言自语道,是这里。
是魇梦蛛网。
是席露一朝。
大洞上方四道金光飞过,四柄长剑纵横,每一柄剑上都凌然立着一人,其中一人身着白袍,面带金莲半遮面,俨然是司仙台的神使。
楼中的妖物见了神使,立马冲着大门逃出,可才刚露了个头,便看见屋外已经被提灯士团团包围,站在最前面的方司晨,单手扣着那一跑就会消失不见的马,稀罕道:“好东西,好能耐。”
上方的神使道:“陈安道人在里面,你们钦天监道竟也不进去救人?”
方司晨冷笑一声:“陈仙师叫我们守在外头,说今日这楼里的一个都不能跑,全都得记在案上,阁下可别叫我难做。”
“放肆!”那金莲半遮面的神使怒喝,“司仙台在此,你个兴浪境的胆敢猖狂!”
“诶,神使才应当说话注意些,瞧不出优势在我吗?”
神使冷笑:“你的优势?”
“正是。”方司晨拍拍那马,“你看不出,我们人多吗?”
屋内一时混乱不堪。
“来得真快。”陈安道皱了皱眉,复看向画先生,“司仙台已来人,先生要早做决断。”
画先生弯下了腰,慢慢地捡起地上他落下的两颗牙,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做决断。我们家从留在京城那日开始,便已约好绝不做决断。”
陈安道心下一凌,衣袍翻飞,抽符起阵:“为什么要杀季左知和唐轩意?蕊合楼本已是众矢之的,为何还要堂而皇之以这种下策参与夺嫡?”
“那不是我们做的。”画先生说,“不管仙师你信不信。”
楼顶大洞里飘进纷扬飞雪,吹得楼内的香气成了股肃杀的冷风,那冷意如有实体,剜下人的血肉,滴下了血来。
滴答。
红雪从上方旋落,陈安道猛地抬起头。
他听见了鸟鸣。
但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四具还在剑上飞舞的无头尸。
无形的死亡在刹那间索了那四人的命。
下一个就是他。
时间在此刻静止,陈安道感觉自己似是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他当然没有这种好耳力,他一个灵脉不通,连修士都算不上的人,当直面这连身形都看不见的魔物之时,便不过蝼蚁。
飞雪与月华照亮了整个蕊合楼,黛蓝的天幕似缝补在楼顶的一寸锦缎。
云层涌动,疏星似不过咫尺。
陈安道闭上了眼。
紧接着他便陷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怀抱发着烫,用了死劲儿去抱他,而后猛地带着他滚身出去,与一道扎在地上的飞羽擦身而过。
他睁开眼,先是看到一只巨鸟现形在楼间,仿佛要将整个楼屋都给撑破,画先生从二楼纵身跃下,跳到了鸟背上。
随后,他的视线便被轻落的白纱拢住。
不过一寸的距离,周遭都似已被那斗笠上垂落的白纱隔断。人声,打斗声,一切的纷扰在此刻远去。
陈安道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第124章 遗稿
从何处开始为真, 从何处开始为假?
昨夜大雪,浮图岭一代白霜遍野,冰霜挂枝, 屋子里亮堂得晃眼,陈安道笔下略微一顿,那收尾的撇便显出了滞涩。
他撂了笔, 起身去关窗。方至窗前, 却看见了一只与雪色相融的白鸟飞来, 稳稳地落在了他指间。
那是只机巧鸟, 翅膀内侧有陈家的家纹和编序。陈安道轻点它的尖嘴,鸟肚子上便浮现出一个冒着黑气的反阵,那反阵赫然是当年在浮图岭上闹出了大事的天涯咒。
“查到了。”
天涯咒里传来了白晚岚的声音。
“蕊合楼每月的月初, 便会进一批人来, 走的正是季家的门路。你若这几日启程,约莫是能赶上的。”
陈安道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季左知的案子可有眉目?”
“没有,什么都没有, 分明有大型妖物撕咬的痕迹,可这么大的玩意儿怎么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我是查不出, 你自己来吧。”
他想了想, 近来梁州的事处理得也差不多, 确实该去一趟京城了。
陈安道点了那鸟, 鸟肚子上的天涯咒立刻就散去了, 只余一缕黑气缓缓升空, 飘高了, 也与寻常的雾气没什么两样, 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你捣鼓得倒是勤快。”
身后骤然传来了人声。陈安道叹了口气,转身道:“师父,劳烦您进来前先敲门。”
李正德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憔悴,两眼下挂着巨大的眼袋,脸色苍白,像个刚起尸的走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跌坐在软垫上。
接着竖起两指,摆出了师父的架势啰嗦:“我刚才听你说要进京?你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瞎忙乎啥呢,我可听说了,现在京中水浑得很,罪魁祸首就是你那钦天——”
“师父。”陈安道打断道,“您是不是又该闭关了。”
被这么一哽,李正德悻悻地躺在了地上,半晌才说了句:“是有点撑不住了。”
那只机巧鸟还在窗边伫立着,跟只真鸟一样四处啄了两下,只是窗框上除了积雪以外什么也没有。
雪光确实太亮了,陈安道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心想是不是该把窗给关了。
“你去京城干什么?”还在地上碾的李正德问,“就为了那作乱的妖吗?要真那么麻烦,我闭关前顺手帮你除了。”
陈安道摇头:“那妖只是个引子,我查到了些东西,刚好与此有关。”
李正德噌得坐起来:“什么东西?”
陈安道一开始没打算细说,可看李正德一幅“听不到故事不睡觉”的架势,还是开口道:“……我一直在想,季铁一个季家旁支的旁支,到底是从哪里知晓请神的阵法的?”
李正德闻言皱起了眉,随后认真道:“季铁是谁?”
陈安道:“……”
陈安道:我就不该跟他提这件事。
他深吸了口气:“就是在岁虚阵里召来深渊临世之人。”
李正德一拍脑袋:“啊,为了女儿当人贩子的那个!怎么,他跟京城那妖怪有关?”
陈安道说:“从岁虚阵出来之后,我便一直在追查季铁的行径。可他从父辈开始便住在富宁镇,虽做着走贩的生意,却一直是在平岗城内游走,与本家的来往也并不密切。如深渊这般的秘密,便是季家本家知道的人应当也不多,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召阵的。”
“直到最近。”他点了点桌上的纸,“我复看夏时雨生前记下的《成魔志》,重新捋了一遍当年京中妖乱的事。”
“等等!”李正德一愣,“这怎么能牵扯到夏时雨身上?他们可压根不是一辈的人!”
陈安道不紧不慢,抬手收了那机巧鸟,又关上了窗,掖了掖床上那人的被角,才走回来,坐在桌旁。
“当年京中妖乱,夏听荷和一位世家公子同行,领了这除妖的任务。没曾想那妖物凶煞异常,二人不是敌手,复传信回临渊宗。夏时雨,无首猴,庄千楷三人接了信,立马便赶往了京城相助。”陈安道缓声道,“之后几人背水一战,亦不是对手,京中血流成河,庄千楷用他研究出的召阵,以京中百姓为祭,召出了深渊。”
“彼时能在深渊面前保持清醒的,只有夏时雨和无首猴,夏时雨在彼时成为了心魄——这其中有多少是无首猴的手笔,我说不清楚。”
李正德皱眉:“可这跟那季铁也没关系啊?”
“不错,到这里都似没什么相干。”陈安道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但是我在席露一朝里,听到过那位与夏听荷同行之人的名字和去向。”
“那位公子姓季,单名一个枝。”陈安道说,“夏听荷对夏时雨说,‘那个姓季的看上了一个妓子,留在了京中’。能与夏听荷同行除妖的,必定是巨啸境及以上的高手,且庄千楷召唤深渊时他在场,那阵法他必定看到了。”
“我请路游子长老请出季家族谱来,确实有这么一脉,现居京中。”
李正德立马兴奋道:“难道那季铁是他们的后人?”
“季铁那一辈与季枝毫无关系,比和季闲的亲缘更远,最多不过本家祭祖时打过照面。”
李正德蔫了:“那有什么用?”
“有。”陈安道说, “季铁有一女,叫做季兰花,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季铁行人牙买卖之事,凑够了钱,便将女儿送至京城看病。”
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火光亮了又暗。
李正德下意识坐正了些:“那……难道是那时候……”
“季铁没有闲钱让女儿在京城久居,但不足之症只能将养难以治愈,若是我,必定会选择投奔京城的远亲。虽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可季家彼时在京中已算官宦人家,照顾一个女童,算不上麻烦。”
“不不不不不,就算如此,那京城季家也没必要教季铁召阵啊!”李正德脑子勉强追了上来。
陈安道说:“如果有必要呢。”
李正德茫然道:“什么意思?”
“如果京城季家的目的就是破坏三元醮,那教负责祭品运送的季铁召阵,便有必要了。”
“为、为什么他们要破坏三元醮?”
“尚未可知。”陈安道垂眼道,“我此去京城,也是想顺道查清这件事,季左知之死,或许与之有关。”
李正德抱着脑袋,眼珠子从下扫到上,再从上扫到下,许久才说:“可是……他们怎么确定,季铁会去破坏三元醮?”
陈安道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将桌案上的书放到了腿上,轻声道:“……我想他们是不确定的,季铁只是他们其中一手棋罢了,若是不成,还有后手——但为了叫这手棋的胜算变大,他们应该是有所行动的。”
“什么行动?”
陈安道低着眼,似是在看那书,又像是眼睫上落了霜,压得他抬不起眼来。
“季铁的性子不难摸清,分明是侠义心肠,却为了给女儿治病害人无数。这份罪孽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旦那块石头被挪开,他便很有可能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去坏那三元醮。”
李正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只要李兰花死。”陈安道翻开了书页,“这块石头便算移开了。”
屋内一时寂静。
李正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他的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慌。他近来身体不适的情况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其中一件。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姚垣慕蹲在门口堆雪人,见了他立马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大喊了句“师父好”,然后探头往向屋子里继续喊“师兄好!大哥好!”
“嚷嚷什么。”李正德心情不佳,“杨心问又听不见,天天喊,累不累。”
姚垣慕眨眨眼,不好意思道:“还、还好。”
李正德翻了个白眼:“行了,进去吧。一会儿到杨心问‘煅体’的时辰了。”
说完一步千里而去,姚垣慕不过一个眨眼便看不见人了。
三年多下来,他已很是习惯雾凌峰的一切。无论是吹师父马屁,帮师兄做事,还是陪大哥说话,他都已经熟能生巧,非常得心应手。
冲着师父的背影喊了句“哇,好快”之后,便忙回头行礼道:“师兄,闻家来信了。”
“进来。”
“是!”
姚垣慕踏着与身形很是不符的小碎步进来,站到了桌前,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闻家的信件。
陈安道说:“麻烦你了。”
姚垣慕嘿嘿一笑,忙道不用。陈安道看信时,他便蹭到床边,冲着床上的杨心问说:“杨大哥,师兄过阵子要外出,你别太寂寞,我会多跟你说话的。”
“此去京城,他与我同去。”陈安道头也没抬,“这些时日我不在,师父约莫也要闭关,雾淩峰便交由你打理了。”
“啊?”姚垣慕惊奇道,“师兄要带大哥去啊?那也太远了!”
“无妨,我近日对那傀符改进了些,他大致能听着我的指令行动了。”
姚垣慕闻言,转头盯着杨心问身上那渗着黑气的反阵符,心里有点发怵。
他毕竟是姚家长大的。虽然姚家什么正经东西都没教过他,但耳濡目染的,对这些邪术还是有些害怕。
正盯着,便见杨心问忽然挺尸一样坐了起来。
随即扭头,转身,膝盖垂落,踩进了鞋里,随后站直,迈步,走出了房间。
“到点了。”陈安道放下了书,起身跟了出去。姚垣慕也忙追出去,杨心问正在院子里打第一套煅体拳。
姚垣慕蹲在旁边捧着脸看。昨夜下了雪,今天风吹得冷,他喃喃道:“师兄,这拳真得天天打吗?”
换作自己,梦里跟坏人殊死搏斗,□□还要出来锻炼,杀了他算了。
“自然。”陈安道冷酷道。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大家都不记得这几个姓季的是谁了,没关系我看大纲前也快忘了…
*季铁,季兰花三十一章出现
*季枝一百零四,一百零五章出现
第125章 相见当相识
冷酷的陈安道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 总会叫姚垣慕想起自己以前堆过的雪人。
分明一整个冬季日日都能看到,可某天醒来便会忽然消失不见,看着那滩雪水时才会恍然想起: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师兄, 闻家的来信,我该怎么回?”姚垣慕跟个传旨的太监一样侍奉左右,小声道, “他们家说什么也不肯交人。”
陈安道说:“把信誊写一份, 送到姚家去。”
姚垣慕茫然道:“啊, 为什么啊?”
“姚家与闻家的龃龉由来已久, 眼下又为谢晟山矿挣得头破血流,我近日抽不开身,便劳姚家先咬着此事, 待我回来再行处理。”
姚垣慕似懂非懂地应了。
陈安道垂眼看他, 忽然道:“近来大长老似是常常找你。”
说起这个,姚垣慕整张脸垮了下去:“可不是嘛,那个什么三宗论道再过个小半年便要开始了,大长老说要我好好表现, 不能丢临渊宗和姚家的脸,天天教我这个教我那个, 我哪里记得住啊!”
“他教了你什么?”
“唔……就一些洗髓淬炼的功法, 还说是什么独门秘籍, 切不可外传, 练得我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
陈安道沉默片刻, 复道:“你把功法抄录下来给我。”
姚垣慕眨眨眼:“可是大长老说不可外传。”
陈安道静静地看他。
“……好的呢师兄, 我回了信就去抄下来。”
“去吧。”陈安道说, “这几日虽是祭礼假, 功课也不能耽误, 抄好了便去背七门端礼,若月后的小考你又不及格,七门史全篇抄三遍。”
姚垣慕听了,只觉得师兄比隆冬还令人心寒。
想当初他初逢陈道友,竟误以为对方温柔似水,春风和煦,哪怕上任实沈长老之位掌罚,也必定跟其他长老有所不同的。
确实不同,陈长老比其他长老可怕多了。
姚垣慕面色惨淡地点头。外头冷得很,他一身膘也觉得遭不住,宗门的冬衣颇有些不管人死活的单薄,他在那氅里又塞了两层袄,圆咕隆咚地往自己的观里滚去。
开了墨盒,提笔回信。写字的间隙抬起头来舒展肩颈,从窗间还能看见那两人。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锻体似是告一段落。杨心问身上的傀符一暗,整个人便如同停转的机偶,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立在原地。
姚垣慕总是有点害怕这一幕。或许是因为陈安道用的邪咒叫他害怕,又或许是意识到方才那样灵动的人并非真正活着。
“三年啊。”姚垣慕搓着冻僵的手指,喃喃道,“大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看着陈安道从袖中取出了帕子,走上前给杨心问拭汗。似是发现杨心问的头发有些乱,便牵引着人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散下发来,慢慢地梳着。
一边梳,一边说话,虽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一开始连给人梳个马尾都乱七八糟,现在已经能编四五股的小辫,用红绳绑好,缠在环饰上,像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接着又在杨心问的脖子上戴长命锁,腕上扣银镯,挂辟邪铃铛。
打理好了这些,陈安道才会牵着杨心问回屋,让对方坐在他身旁的小椅上,看书有所感悟之时,还时常“交流”起来。
姚垣慕最开始还觉得毛骨悚然,三年多下来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当他抄好了自己记得的那部分功法,走进轻居观,闻到股血腥味儿时,也已经波澜不惊。
他站在屏风外,见屏风上两个人影相拥。
陈安道褪了半边的衣衫,将杨心问揽在肩窝里,行“食”的指令,杨心问便张嘴咬下,吸食他颈边血。
一声闷哼后,便是些细碎的喘息,间或有些吃疼的嘶声。
姚垣慕挠了挠头,退到了外间。
不知是不是养得太好,他大哥这几年长得飞快,原本瘦瘦小小的模样,如今站直了已经与师兄一般高,脸也不是孩子模样,虽稚气未脱,可已全然是个俊美少年的外貌。
前几年只觉得师兄怪惨的画面,如今再瞧,总觉得看着怪不合适的。
他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腿都麻了,等里面没了动静,才拿着誊写的功法走进去。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陈安道已经整好了衣衫,用帕子擦着杨心问唇边的血。
姚垣慕看他面色苍白,有些担心道:“师兄,你前几天才退的热,可别又病倒了。”
“……无妨。”陈安道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峰主令放在外间的桌上,你一会儿出去时记得拿。”
越是虚弱,陈安道言语间的冷意却愈盛。他好像总是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可三宗七门四十二家已鲜少有人敢直视陈安道,这些年他做了许多事,有些是姚垣慕能知道的,有些不能。
知道的那部分叫姚垣慕心生佩服,不知道的部分则叫他怕得想都不敢多想。
陈安道拢了拢杨心问耳边的一点碎发,勾到了耳后,转头见姚垣慕似是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姚垣慕忙道没有,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次日,陈安道天未亮便出发了。白晚岚养了不少灵兽,其中不乏能载人日行千里的品种,陈安道挑了个模样最惹眼的无毛骆驼,又选了家里最豪奢的车厢,刚出山门,他远赴京城的消息便飞往了各处耳目。
尚未入城,他便听闻了京中妖乱又出现了死者。
“万般仙众对这些妖物怪邪向来趋之若鹜。”陈安道低头看着传信,一边轻声道,“这次的动静这么大,提灯士里混进的教众已经蠢蠢欲动,藏了一年,这便有两个露了头。”
“其中一个姓顾,负责曲东门一代的夜间巡逻,明察所登记的姓名叫顾小六,原汾关郡人士,母亲早逝,父亲在两年前走货死于马贼手下,他被一个散修收养,通了灵脉,后进京入了明察所。查其行踪,应当是在入京的路上,与五岭那一代游荡的万般仙众接触过。”陈安道顿了顿,“两次命案,他都是第一发现人。”
他抬起头,看向笔直地坐在一旁的杨心问。
车轱辘碾过一颗石子,车身微微偏了偏,陈安道的心随之轻落。车厢里光线昏暗,他望着杨心问那隔着纱的轮廓,许久轻道:“会是他的手笔吗?”
“他在那里吗?”陈安道复问,而后低下头,额头抵在了杨心问的肩膀上,像是累极了,“你在哪里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从何处开始是真的,从何处开始是假的?
分明知道此人绝不可能是你,但他开口说的每一句话,却又如此相像。
【“仙师问我名字。”顾小六迎上了陈安道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内一时寂静。
白晚岚随即猛地起身要追,陈安道却躬下身来,笑了。
那笑声肆意,甚至隐隐有些癫狂,在这凄清的旧宅里,像是幽魂之声,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白晚岚被吓了一跳,扒着窗的手一顿,转过头来,悚然道:“你笑什么?”
一旁的司晨也骇得不清:“仙、仙师?”
陈安道笑得停不下来,越笑气越少,半晌咳了起来,胸里闷痛,他伏在地上,咳出了血来,笑声却还是止不住。
白晚岚忙喝令方司晨追人,自己转身点了陈安道几个穴位:“你发什么——”
“是他。”陈安道说,“他就在这里。”
白晚岚当然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人你刚刚才亲手扶进屋里的,那个顾小六怎么可能是杨心问。”
“万般仙教众以魇梦蛛网与无首猴和杨心问相连,”陈安道推开了他,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刚才与我交谈的,是蛛网上的他。”
冷风灌进了屋里,陈安道望着那眨眼间便要被掩盖的脚印。方司晨已经追了出去,不知今夜能不能捉到人。
白晚岚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杨心问已经控制了顾小六的心魂吗?那他刚才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陈安道摇摇头:“我不知道。”
白晚岚一哽:“……你不知道你说个屁。”
“让我想想。”陈安道慢慢地蹲了下来,一手扶着墙,一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前,“让我想想。”
他的额角发凉,约莫是又病了。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烫得他的心口就快化了一样。
你为什么要跑呢。
陈安道闭上眼,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他困住你了吗。
如果是无首猴的手笔,他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折磨我还是折磨你?
快想,快想。
三年前他从我这里抢走了你,三年后他休想故技重施。
快想。
什么最能够折磨你我。
此夜注定是个不眠夜。陈安道一晚上都盯着榻上的杨心问,而杨心问没有奇迹般地睁开眼,方司晨也没有带来顾小六的消息。
“原定的计划怎么办?”白晚岚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担心道,“叶珉那边的人也已经到了京郊了。”
陈安道将新画好的傀符咒贴好,慢慢站起身来。
“计划不变。”他说,“让明察所按时抵达,务必要赶在司仙台来人之前围住蕊合楼。”
白晚岚不赞成道:“你真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这也太冒进了,那顾小六如果只是寻常教众倒也算了,但现在他背后可能有无首猴,你还是带点人去吧。”
“无首猴的真身被师父困在筳篿启天之阵内,我落的封,师父注的灵,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决计出不来。他能做的最多不过在他的蛛网里编织幻境,捉弄人心。”陈安道捏了捏鼻梁,“问题只在于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连他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去?”
“自然要去。”陈安道说,“他昨日与我约好了。”
白晚岚无话可说,翻了个白眼便要拂袖而去。陈安道忽然叫住他:“等等,把你的青趾蛙留下。”
“青趾蛙?”白晚岚纳闷道,“你不是向来嫌那玩意儿吵吗?”
“留下。”陈安道没有解释,“我要借它的眼。”
白晚岚不情不愿地从箱笼里掏出一只,黛蓝色指蹼的青蛙来,那蛙落在床上,跳了两下,扒拉上床沿,“呱”了一声,无神的双眼倒映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睡美人。
一蛙一人就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日近西山,陈安道等到了最后一刻,才取了狐裘出门,踏着夕阳走上长街。
而就在他走出宅门的同时,青趾蛙的眼里,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檐下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不过是幻象。
杨心问望着与自己不过咫尺的陈安道,鹿一样的眼睛,雪一般苍白的肌肤,他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体温,斗笠落下的白纱将他们困在这一方天地。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我不为困兽。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手中剑,对准了陈安道已被他掐红的脖颈。
杨心问轻声道:“他还在等我。”
第126章 两生欢
从哪里开始是真, 从哪里开始是假?
已经不重要了。
他自虚空里抽出了剑来,自无形中看到了有形,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只能是幻境而来, 不然就是他已经疯了。
他没有疯。
杨心问一手掐住了陈安道的颈子,一手高举着那把剑。周遭一片混乱,真的假的, 虚的实的混在一起, 脚步声冲他而来, 司晨的声音透过了纷乱而来, 朝着他喊道:“快!保护陈仙师!”
保护谁。
谁要伤陈安道?
是谁?
是我。
不是我!
就是我。
“师兄。”他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脸呢?”
这是不公正的指责,分明是他在那一片虚幻里, 看到鸟翼如刀般直取陈安道的项上人头, 便不管不顾地扑了出去,害人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鸟必定是假的,陈安道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重逢时,陈安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对他说什么。
后来不敢想了,担心哪天被无首猴蒙对了, 自己会下不去手。
“说你是真的。”杨心问收紧了手指, 那脆弱的颈骨不比一只初生的小鸟硬上多少, “快点挣扎起来, 然后大喊‘我是真的, 不要杀我’。”
陈安道有些喘不过气, 眼睛蒙上了层水雾, 面色泛红, 却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从眉眼,到鼻尖,到嘴唇,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被掐死了。
杨心问的手在发抖。
他的拇指沾上了血,他的鼻尖闻到了香味,稍稍用力,扯下陈安道的狐裘,那颈子边便显出了一个明晰的齿痕,像是才刚结了痂,便被他粗鲁的动作给又弄破了。
杨心问被那滴血烫到,缩回手来。他不敢碰这具幻象,他高高举起了剑,他不该松开的,松了手陈安道就能说话,每一句都是蛇吻,都是剧毒,无首猴必然在哪里看着。
可是他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挥舞着武器,掩饰自己被吓破了胆的脆弱。
我得快点下手。杨心问默念着,我不能让他说话。
“你——”
“闭嘴!”杨心问喝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陈安道看着他,忽然伸出了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要杀了我吗?杨心问想,太好了,快点杀了我,假货,只有假货才会杀我,快点动手,掐死我,把我的头拧掉,然后我就能痛快地杀了你。
可是假货没有动手。
他只是摸了摸杨心问颈上的动脉,感受着那清晰的跃动,一下,两下,如他的心跳那般明晰,然后注视着杨心问的眼,盈盈地笑了。
啊。
阿。
地面晃动着,这栋楼似是要塌了。鸟鸣声渐远,他听到方司晨大喊着:“顾小六的尸首在柳巷院角被发现,此人李代桃僵,欲行不轨!”
顾小六是谁?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他好像在那晚抢人衣服的时候,在柳巷把一个提灯士震得粉碎。而后用雪埋了下去,就在柳巷院角。
我杀了人吗?
【“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我分得清虚实,是虚的,都是虚的,我没杀人,没杀人。
杨心问抓住了那只捂着他颈边的手,放到了脸边,忽而温和道:“你是我师兄吗?”
陈安道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快说,‘我是假的’。”杨心问笑着,用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劝诱道,“我的师兄爱我爱得要命,必不会叫我为难的。你快说‘我是假的’,让我痛痛快快杀了你好不好?”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将那只手抵在了额头,乞求道:“好师兄,求你了。”
月光破开了乌云的间隙,自那大洞里照了进来。抬眼看去,那月亮似乎格外近,格外亮,零落的残雪盖不住一地的血腥,无边的苍穹也装不下那浑圆的月。
陈安道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叫你杀了我。”
白纱叫夜风吹起,似月华镀雪,似殡葬挽联。杨心问看着眼前虚影的面上落下一层柔光,连发丝都流淌着银光,浅淡的唇一开一合,残忍道:“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剑锋倒映着月华一闪。
一片惊呼声中,那柄剑重重地插进了陈安道的发间,穿进了地板之中。
“饶了我吧。”
杨心问哑声道:“我认输。”
他笑着求饶,哭着撒娇。
他在该笑时不笑,在该哭时不哭,他应该一直掩饰得很好才对,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藏住,反倒是让他自己混乱不堪,全然忘记了难过时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对方没有饶恕他。
陈安道坐起了身,将他抱进了怀里。他们已分开许多年,陈安道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整个揽进怀中,但杨心问还是觉得自己被这股气息笼罩,似缩进了蛋壳里,他不想出来。
邪神在上。
我不愿醒。
“我输了。”杨心问怔怔道,“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认输了……”
陈安道对背后的提灯士们打了个“止”的手势,随后偏过头来,在杨心问耳边说:“你要我怎么饶了你?”
“滚远点。”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却紧紧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成,你换一个吧。”
他拒绝地毫无余地,杨心问下意识让步道:“那……那你捅我一剑……”
“不可以。”
杨心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答应啊……”
“与人相约,一诺千金。”陈安道说,“你我分离时便已说好,要亲你抱你,哄你爱你,时时想你,时时唤你,我不能食言而肥。”
“说谎!”杨心问找茬的毛病约莫是与生俱来的,混乱成这样还念念不忘道,“你都已经娶媳妇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临渊宗,你跟你妻玩得好痛快,你根本就没有在想我!”
陈安道浑身一僵,他不过因为一点私心,没有在白晚岚说“夫人”时立即否认,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我没有……”他声若蚊吟,“那人是你。”
“我?”杨心问的眼泪止住了,“你娶我了?”
陈安道:“……”
好一个现世报,他就一时的鬼使神差,就被扣个强娶师弟的帽子。
解释起来还复杂,只能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后头的提灯士,示意他们去外面守着。
方司晨还惦记着顾小六,踌躇许久,迎上了陈安道森冷的目光,才忙领着人退下。
“你听着。”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陈安道见杨心问似是稍微冷静了些,能听得进人话了,方慢慢开口,“无论无首猴打算动什么手脚,从你救我的那一瞬起,你就已经赢了。”
杨心问的脑袋疼得要死,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你又哄我。”
“没有的事。”陈安道说,“这些时日里,你救过来的那些浮图岭百姓逐个醒来,无首猴已见颓势,可他绝不可能引颈受戮,我一直在想,若我是他,我该如何翻盘。”
杨心问感到自己身后的手在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睡小娃娃那样,反倒叫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失去意识。
“只能从你身上动手。”
“此间能压制住他的人只有你,要想翻盘,也只有让你崩溃,彻底地、完全地崩溃。”
陈安道稍稍挺直了背,双手捧起杨心问的脸定定道:“什么能叫你崩溃?”
什么能叫我崩溃?
杨心问混沌的脑海里似有一根丝线被拨动。
“杀了你。”杨心问忽然大声道,“亲手杀了你!”
陈安道仰起脖子,奖励般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打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同的幻境,让你在里面扮演着‘顾小六’,模糊了你对现实和幻境的感知,同时动摇了我的心智和判断。”陈安道拉着他慢慢站起来,“从最开始,我听闻画先生的传闻之时,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
“你没有杀人。”陈安道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
杨心问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象:“不对……不对的,我看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对,还有剑,我变出了一把剑来,这绝不是真的——”
“剑?”陈安道微怔,“什么剑?”
“那把我用来杀你的剑——”杨心问指着地上,同时抬眼看过去。
残破的地板上没有剑,只扎着一块碎瓷片,入木三分,还压着几缕断发。
瓷片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杨心问抬起了手,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隐隐能看见几条红痕。
楼下的妖物已大多被镇压,负隅顽抗者死,束手就擒者被捆着拉到了车上。
有人在苦中作乐,分明知晓自己血债累累,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却还是坐在囚车上打拍轻唱,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第127章 卿卿
陈安道皱起了眉头, 追问道:“你所说的剑,是指那瓷片?”
杨心问没有回答。
他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眼里既不见痴态, 亦不见惊慌,只一瞬间,那些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枯竭的川河里只有一个冷硬的石块浮现出来。
原来我是真疯了。
“……没有。”杨心问慢慢站起身来, 又把陈安道拉了起来, “我瞎说的。”
他变化得太快, 陈安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怀疑, 可还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见一个地属提灯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太过匆忙, 甚至径直滑跪在了地上。
“仙师!”那提灯士着急忙慌, “监正大人传小人来找您!”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何事这般匆忙,起来说话。”
“城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从胸部以上都不见了!”
“可有确认身份?”
“死者遗体是在自家的屋顶被发现的, 家眷来明察所报的官。”那提灯士头上的纱颤了两颤,“虽没有头, 但死者的夫人已经确认, 死者为礼部尚书邵长泽邵大人。”
屋内霎时一静。
杨心问背对着那提灯士, 闻言仰起头, 像是懒得转过身来, 头折过一个格外诡异的弧度, 看着那提灯士, 随即问道:“好耳熟, 谁来着。”
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这扭曲的姿势落了下来, 露出头脸,满身血污,像个折了颈骨的艳鬼,鬼气森森站在陈安道旁边。
那提灯士身形一滞,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我知道了。”陈安道说,“劳烦小兄弟回禀监正大人,请他务必派人守好现场。”
“是、是……”那提灯士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眼下起身就跑,倒也很利索。
脚步声渐远。杨心问收回视线,“咔哒咔哒”的声响起,他后仰的脖子收直了,便迎上了陈安道复杂的目光。
“心情不好?”陈安道说,“做什么这样吓人,你的——”
杨心问忽然便嬉皮笑脸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阴沉又意兴阑珊的人并不是他一样:“那人好没眼色,我好不容易跟师兄重逢,他就跑来打搅,坏了氛围,我不高兴,不行嘛。”
陈安道张了张嘴:“我——”
“我知道。”杨心问打断道,“那人职责所在,眼下事态紧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要紧的事有一大堆,我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了,当然是旁的事更重要。”
他嘴皮子好利索,陈安道半晌插不上话,只能站在那听他说。
“什么邵长泽啦,司仙台啦,画先生啦,都是要紧事要紧人。”杨心问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不笑了,眉眼耷拉下来,双手五指张开,盖住了脸,“哎呀,我算什么呢,师兄又不是真的娶了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要闹,那也要闹,闹得不高兴了,心一乱,眼一花,指不定就要发疯,逮着谁就捅谁。”
他站在围栏边,月光把他油亮乌黑的发照得朦胧,似浮起一层光纱,而从五指里露出的那双眼,拢在指间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暗沉。
“师兄,我悄悄告诉你。就是这样看着你,我都想杀了你。”杨心问“嘻嘻”两声,“在幻境里,你的脸比无首猴的脸还要危险,我都已经杀出手感来了,怎么办啊,师兄,陈安道,陈仙师,你被我一剑捅死了该算在谁头上?我的,无首猴的,还是你自己的?”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嗓音时粗时细,像是控制不好发声,又像是情绪便这般飘忽不定。
虽只是说着话,浑身上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歇,脚下打着拍子样的前后踱步,时而又并膝转圈,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那样在陈安道周身转着。
在这仿佛狩猎前的宁静之中,陈安道半晌道:“你说完了吗?”
杨心问脚步一滞,停在了陈安道身后,藏在了黑暗之中。
“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杨心问的呼吸声自陈安道身后响起,带着些黏腻的杀意。
“你如今心神不定,又难以自控。”陈安道缓缓道,“无首猴的幻境把你弄得虚幻难分,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你我的周全,我们不宜再同行,现下着人将你压回临渊宗后山牢房,方为上策——”
那杀意渐消,杨心问在黑暗里慢慢蹲了下来,半晌捧着脸,仰起头,刚要说“好”,便见陈安道骤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拿腔作调这么久。”陈安道冷冷道,“就是想听这个吗?”
杨心问愣在了原地。
陈安道怒道:“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给我站直了!”
杨心问的身体动得比脑袋还快,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挺胸昂首,跟在山上站桩样的笔直。
站完他才反应过来,眼下不该这么老实,可他愣是没敢在陈安道眼皮子底下松气儿。
“你这些年是被管教少了。”陈安道盯着他的眼,“无端恫吓他人,与师长说话无礼无仪,满口杀生,还学会这流里流气的作态,顾左右而言他的虚伪,谁教你的,无首猴吗!”
杨心问想说的话塞在了喉咙里,半天出不来。他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是该继续装疯卖傻,还是撒娇讨饶?
他直觉这两样现在都不管用,陈安道不仅一眼瞧出他想干什么,而且是真生气了。
陈安道确实动了心火:“刚才装疯,现在又装哑巴?回话!”
“我……”杨心问还是头回被陈安道骂得那么惨,这委屈简直比砍他脑袋还难受,当下也豁出去了,“是!我是没学好,我也学不好了!我现在与人四目相对便会想着他会如何杀我,我又该如何杀他,他心里有什么梦魇魔怔!我又要说些什么阴毒的鬼话诱他上套!”
他像个展翅站起来的走地鸡,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雄伟可怖一些,可陈安道是个熟手的农户,一把掐住他鸡脖子,毫不留情地扒光他的鸡毛。
“想便想了。”陈安道寒声道,“谁能因为你多看一眼多想一会儿便没命吗?”
“你当年不过十三,没人信你能在魇梦蛛网和席露一朝之中赢过无首猴,你说你能赢。如今你年有十六,当真赢了他出来,反倒说自己学不好了。”陈安道一字一句,眼尾愈红,气得声音发颤,“那不过是个没头没脸的妖物,你就甘心让他毁了你?”
杨心问别过了眼去。
陈安道不让他逃,扳回他的脸,目光灼灼道:“你甘心,我可不。”
“若我又弄错了呢?”杨心问的泪痕未干,又添新泪,他看着陈安道脖子上未消的指痕,“我分不出虚实,当真杀了你怎么办?”
陈安道气笑了:“你把我当什么,站着不会动的稻草人吗?真当杀我有那么容易?”
“方才明明就很容易。”杨心问吸了吸鼻子,“我掐着你,你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你懂什么。”陈安道说,“我看到你的眼睛便知道你不会杀我,我动来做什么?”
杨心问狐疑道:“当真?”
陈安道长叹了一口气:“我几时骗过你。”
杨心问脑子不太清醒,确实一下想不起来陈安道有没有骗过他,只能囫囵地点点头。
见他已平复,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地上那碎瓷器。他走上前,点了张明火诀,细细看着,才转身道:“你与我老实说,方才你拿着的,是瓷片还是剑?”
杨心问有些脱力地坐在只剩半边的桌上,抬眼看着火光中的陈安道,不是很走心地答道:“我都疯了,疯子说的话,师兄听来做什么。”
“你说的话,都是要紧话。”陈安道并未回头看杨心问,依旧凝神看着那瓷片,“而且画先生逃走前说的叫我很在意,还有那仿佛从无形处出现的鸟怪——虚相,实相……若是当真有所关联——你所说的剑,未必就是幻觉。”
杨心问就像在沙漠之中独行千里,精疲力竭,却寻到了一处绿茵栖息之所的人。
他埋在绿荫下的水塘里,神识渐渐飘远,清凉甘甜的水湿润了他的全身,叫他难以集中注意。
也忽而不在意这绿茵是否又不过是海市蜃楼了。
“我觉得自己从虚空中抽出了把剑来。”
幻觉也好,实景也罢。
杨心问站起身,朝着站在火光与月华交汇之处的那人身边走去。
“自虚空而生物,自幻中求真。”陈安道微微蹙眉,“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嗯。”杨心问敷衍道。
“当年无首猴的传言。”陈安道以为他们想到了一处,愈发思绪急转,“无首猴能言吉凶,与刀客一同被奉为祥物。可后来他的预知梦越发离奇,却都能一一实现,当地人便发现,并非是他能预知,而是他的梦会成真。”
“若虚相为本,元神为桥,实相方是造物……”
杨心问停在了陈安道面前,一半站在光下,一半还落在阴影里,他忽然说:“师兄,我们来定个暗号吧。”
陈安道还沉浸在思考中,闻言奇道:“什么暗号?”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眼角的红,他稍微凑近了些,轻声道,“好叫我分出虚实来。”
陈安道略微不解:“你如今心魄之坚已能胜无首猴半步,怕是世间没什么幻术能诓你入局。且无首猴已被镇压,其他的幻术大多自局中人心中所想而成,那暗号只要你知道,幻术便能再现,约莫是没什么用的。”
“定一个吧。”杨心问复道,“或许会用得上呢。”
见他坚持,陈安道便点了点头:“也好。既然是要用来分清虚实,那必定要是个寻常不会说,却又足够简短,能让我们立刻确定对方身份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
剩下的字句就被人从口中夺走,在齿间研磨,舌上揉搓,混杂着柔情和狠厉,吞下了肚中。
雪落下来了。
烫得他发抖。
陈安道觉得唇上的滚烫比指尖火诀更盛,烧得他要死了。
杨心问却歪了歪脑袋,将那十三岁时便想含进嘴里的唇瓣吻得更深。
心里默默想,怎么师兄的唇吻起来能比冬日的月光还冷。
第128章 先礼后兵
解释和阐释是世上最无用且麻烦的事, 尤其是对思绪如脱缰野马,逻辑混杂在行动里,非得火眼金睛才能窥得一二的杨心问来说, 要他说出来“是什么”“为什么”都太过强人所难。
他想亲,所以就亲了。
非要从中扣点逻辑出来,那就是他发现陈安道其实还是蛮凶的。
如果是不愿意的, 陈安道当下会把他推开, 勒令他跪下然后来上一巴掌, 不会因为心疼小师弟而不忍拒绝。
至于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 他姑且也算想过,把这个吻推到“暗号”身上,那撑死也就是个无理无耻的罪名, 陈安道不会因此就不要他了。
杨心问连手都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 可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动作那么轻,陈安道偏个头就能拒绝。
但他可能有点太高看陈安道了。
别说推拒,在唇齿相接的一瞬间, 陈安道整个人就已经僵住了。他僵得太老实,连呼吸都一并停下。
杨心问本没打算再进一步, 但欺负老实人是每个坏胚的本能, 而且这是陈安道的错, 陈安道吹牛说自己很厉害, 如果杨心问要害他, 他不会跟个稻草人一样站着不动。
现在他站着不动, 就不能找“没反应过来”的理由, 所以他就是愿意, 杨心问单方面宣布师兄就是爱他爱得要命。
于是他的舌尖探了出去, 然后发现——哦,他可怜的师兄,说话说一半,连闭嘴都忘了,让人闯了空门,长驱直入。
唇瓣虽是冷的,但口腔还是有些温度的。杨心问轻巧地勾出对方那发颤的舌尖,先是礼貌地在边缘触碰,像是蜗牛在遇见同伴时伸出的触角,友好地打了招呼。
我打过招呼了。
杨心问慢慢抬起脸,在月色下静静端详陈安道惊慌拢着水雾的眼,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一遍:“我打过招呼了。”
随后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扣住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一手勒住了对方的腰,朝着那为他而开的口中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搅得里头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才伸出的蜗牛触角被他吓得要缩回去,他却已经掀翻了整个蜗牛壳,这下怀里的人倒是不僵了,整个人被他亲得发懵——这又使得杨心问暗中得意自己的未卜先知,如果不是他紧搂着陈安道的腰,对方说不定吓晕了过去。
静谧的破楼里响起了躁耳的水声。
两唇相接的刹那,陈安道觉得自己心跳快得要死掉了。
三清真人在上。
明察所的人在外面,抓捕的妖物在囚车之中,司仙台的几名神使的尸身还在楼顶淌着血,京中魑魅魍魉都还在这夜色里横行。
可他一个都不记得了。
他在干什么?
他在亲他的师弟。
他宝贝一样带在身边,虽心有旖念,但同吃同住,抵足而眠,三年多不曾对其逾矩半分的师弟。
我怎么能这样?
陈安道甚至在杨心问稍稍退后时才意识到,不是他陈安道情难自已,而是杨心问先亲了他。
终于得以喘息时,陈安道告诉自己要说些什么。
可他还没说些什么,便看着杨心问的脸发起了呆。
被他养得太好的孩子就站在他面前,两手背在身后,调皮可爱地冲他盈盈地笑着。
鲜活的,灵动的。不是被贴了傀符后才能勉强起身的杨心问。
他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可随即又见那孩子舔了舔唇。
那顽童模样的孩子早已经长出了俊美少年的样子,光洁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发光,高挺的鼻梁竟能将整个脸划分出阴阳两面,鸦睫似雨巷里撑起的黑伞,轻柔地遮在娇艳如春花的唇上。
好红的唇。陈安道发着愣想,是被我亲的。
随后杨心问偏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招呼”之类的,他心跳太重,没听清。接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深吻袭来,他头晕,眼花,好像忽然就要寿终正寝了。
陈安道朦胧间想着,杨心问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了,还是又在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如果一会儿这小兔崽子一脸得意地问他“这个暗号怎么样?”,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真是这样,这坏东西乱棍打死算了!
而杨心问此时想,这也太乖了,我莫不是真把师兄亲晕过去了?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听到呼吸声?
杨心问总算从愈发陶醉的追击里抽出身来,扳过陈安道的脸来,仔细看看,竟当真是气若游丝,眼神迷离。
他吓了一跳:“师兄你——”
“啪嗒!”
一声重响,把两人都猛地砸回了神。杨心问与陈安道同时看去,便见地上一滩烂泥——竟是方才落在楼顶的神使的尸体,被风吹着吹着,往里落下来了。
便是再惦记着花前月下,眼下这场景也当真是再生不出半分旖旎。
杨心问见陈安道已经急急推开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去,几步的楼梯跑得心惊胆战,每一下都带着要以头抢地的凌乱。
“尸体……”他混乱道,“痕迹……不能被摔烂了……妖物的痕迹……”
“跑什么?”杨心问有点纳闷,也没追,就站在二楼往下喊道,“愿意不愿意的给句准话啊。”
陈安道已经站在了那被砸的稀碎的尸体旁,眼里耳里还在犯晕,似在想些什么,而后转头看向二楼,刚要开口,候在一楼门口的提灯士们却已经鱼贯而入。
“陈仙师!”方司晨跑得最快,带着些火急火燎的激动,“我们发现了顾小六的尸身!今日与您会面这人,决计不是顾小六啊!”
他没带斗笠,一把长髯上沾着血,跑起来还滴滴答答地往衣服上溅血,不知为何褪了鞋袜,一双大脚蛙蹼样的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
杨心问嗤笑一声:“用你说?”
他开了口,众人才发现他在楼上。杨心问跳上了栏杆,像是平地走路那样往前,从二楼径直落下来,不曾屈膝,双腿笔直地落了地。
没有半点缓冲,却轻地像片秋叶,连地上的微尘不曾被惊扰。
方司晨好歹是个兴浪境的,一眼便识得对方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连忙后退半步,刚要招呼众人警惕,陈安道便说:“顾小六暗通万般仙众,仙众教首命他自戕,好叫我等陷入混乱。”
他脸上潮红已退,楼间光线暗淡,瞧不清他的异状。
隐去了其余的事,顾小六自戕十有八九是无首猴为了近一步混乱杨心问安排的,但陈安道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杨心问和无首猴之间的联系,只简略道:“这位是我宗门的师弟,姓杨,师父赐名心问,此番专程来助我除妖,诸位见他如见我,还请收剑吧。”
众人一时微怔,杨心问掐着陈安道脖子的一幕他们大都看到了,哪里像师兄弟,反倒像生死仇。
可迎上陈安道那沉静的视线,没人敢提出异议,方司晨到底老油条些,当即装作无事发生,抱拳行礼道:“不曾想是陈仙师的师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杨仙师见谅。”
提灯士们闻言纷纷跟着喊“杨仙师”。
杨心问琢磨片刻,视线在人群里一扫,便看见刚才那个滑跪的提灯士还在人群里发抖。
他冲那人挥了挥手道:“那位兄弟,方才我心里憋气,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那人左右看看,许久才确定是自己,裤腿上的血迹还没干,便又要跪,杨心问忙道:“诶诶,别跪,我年纪小,你别给我命给跪重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走了过去,探头去观察那纱,在手上搓了两下,感慨道:“实物还是有些不一样,比我在别人院子里顺的好挺多。”
他站在一圈提灯士里,那边方司晨正与陈安道说话。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面薄,肯定不会在此时跟他谈论方才那吻的,倒也不着急,只看着那纱,隐约能感到一丝灵气。
杨心问生得好看,举止间又带着少年人的随性,很叫人亲近,那膝盖破了皮的提灯士壮了壮胆,便开口道:“咱们的头纱,都是今时禅宗的佛地里种出的棉麻为料,有隔断瘴气魔气的作用,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头纱能比的。”
“今时禅宗。”杨心问若有所思地点点额头,“听起来有点耳熟。”
“仙师不知道今时禅宗?”另一名提灯士也凑了过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禅门!”
杨心问闻言抱臂,问道:“那当今第一的仙门是哪家?”
周遭的提灯士几乎同时道:“自然是临渊宗。”
说完便见杨心问造作地捂着得意洋洋的脸,长叹道:“咦,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临渊宗的?唉,兄弟们客气,客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忍俊不禁起来,方才被他吓到的提灯士还凑上来,打听道:“都说临渊宗宗规森严,行走坐卧都有规矩,杨仙师这般……自由洒脱的,我倒还是头回见。”
杨心问心说废话,我又没吃过临渊宗的规矩。
“那么大一座山,哪里人人都能管得到?我今日摘桃明日钓鱼,把得来的仙桃肥鱼分出去,还愁有人罚我?”杨心问信口胡扯,忽而又想到,“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见过不少临渊宗的弟子?”
第129章 正端十九年冬
那人闻言一顿, 半晌苦笑:“我倒是没太见过,只是常听顾小六说起罢了。他……他生前便对仙门很是憧憬,尤其是对临渊宗, 没曾想最后竟然会加入万般仙众。”
杨心问挑起一边的眉,心说倒是没弄错,无首猴可是正儿八经从临渊宗出去的。
可说是从临渊宗出去……他忽而想, 那无首猴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
“先把神使的尸首放下来。”那边方司晨已经领了命, 回头开始遣人做事, “神使的死状蹊跷, 当时看到了那鸟怪身形的都站出来——郭川,你负责记录,徐新, 你领几个人去重新清点囚车上的妖物, 这群鬼东西会化形的不少,一个不能落地给我压回明察所地牢,再行审问!”
郭川便是与杨心问攀谈的那位提灯士。他左右看看,只有那么几个人站了出来, 说自己瞥见了那所谓的“鸟怪”。
可问看到了什么,一个说:“羽毛, 鲜红的羽毛。”
另一个说:“鸟爪五颜六色, 鹰一般的四趾利爪!”
“屁, 分明是玄色的爪!”又有人跳出来道, “白色的毛, 我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红色的毛!”
就那么几个人证, 没曾想竟还能吵起来。郭川舔着笔, 很是为难地写了又划, 半天没个进展, 病急乱投医,竟是看向杨心问说:“仙师那时离得也不远,可有看见那鸟怪?”
杨心问不知从哪个提灯士手里顺了根红薯干,嘴里叼着一半,拿着剩下一半正要去找陈安道。被他一叫,嘴里的红薯干上下动了动,含糊道:“似乎……好像有。”
郭川一愣,好像有是个什么有法?
“那、那仙师看到的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抬起头,防止红薯干掉下来——没什么用手扶一下的意识:“呃……就那种土褐掺灰的毛,直短喙,弯爪,眼周有点白毛,像麻雀,但个头很大,翼展能有两丈左右,两翼边缘锋利如刃,叫声高且尖锐,像是某种鹰。”
郭川闻言惊喜,那写写画画的本子总算有一段正儿八经的描述了,笔下立马速记,同时奇道:“仙师好本事!分明看得这样清楚,怎么还这样自谦?”
杨心问舔着黏糊糊的牙:“看是看得挺清楚,就是脑子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长这样。”
郭川笔下一顿,茫然道:“仙师何意?”
“我是个癫的,脑子时好时坏,说不准看得对不对。”杨心问平静道,又扭头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诶,好兄弟,我刚才还看到我师兄站那儿的,人呢?”
“陈仙师去院子里了。”那兄弟回答,“仙师说那几具尸体有问题,叫我们去叫些天属的兄弟来。”
杨心问“哦”了一声,晃晃悠悠往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纷沓,显然是出事儿了。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着味儿往院里的树下走,拨开人群,吆喝着“麻烦让让——诶,劳驾挪挪脚——”挤了好一阵才凑到了陈安道身边。
一听到他的声音,陈安道就浑身绷紧了。杨心问当作没瞧见,挤上去,低头看那具尸首,奇道:“嚯,这七零八碎的。”
眼前的三具尸身,都穿着司仙台统一规制的金边白衫,两人头上戴着银莲头冠,一人带着金莲头冠,面上扣着半边面具。
几人具是身量欣长的仙家子,生前应当也是颇为体面的,可眼下是半点看不出来。
杨心问盯着那金莲半遮面,莫名得又想起郭川刚才跟他说的今时禅宗。
怪事,为什么他会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三具尸体具是伤痕累累,或浅或深的伤口遍布全身,纵横交错,把袍子到肉身都划得稀烂,甚至难以确认致命伤到底是脖子上的那一竖,胸口那一横,还是腹部那一圈的。
“瞧着像剑伤。”杨心问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就是切口大小差太多了。”
陈安道沉吟片刻:“除非是十几把大小不一的剑同时削来。”
杨心问转头,看向对面的方司晨:“当时你不是在跟他们吵架吗,什么也没看见?”
方司晨摸着他染血的胡须,摇头道:“我当真什么也没看见。正说着话,他们忽然就成这样了,紧接着楼顶一声巨响,楼也破了。我这儿有三个人说看到了鸟冲进去,有一个人说听到了鸟叫,可其他人都说什么也没瞧见。”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硬如刀刃的鸟羽……”陈安道的手指悬在尸首的伤口之上,模拟着锐器削来的方向,“要一人带着十几把不同的剑不容易,可要在同一只鸟身上要寻到十几种大小不一的羽毛,倒是轻而易举。”
“好个能飞的杀人鸟。”杨心问直起身来,心有余悸,“我还当自己自作多情,没曾想还真有只铁鸟想削你脑袋。”
陈安道闻言看他,轻笑道:“看,你根本不会害我。”
周围人来人往,来检查现场的,搬运尸体的,拼接碎尸的提灯士们行色匆匆。
天已微亮,东方的天空翻出了鱼肚白来,明火诀灭了,晨曦迟来之时的光看着格外暧昧,是杨心问最讨厌的朦胧不清。
但是陈安道就在那光里冲他笑着。
于是那光也没那么讨厌了。
杨心问就这么看了一会儿,随即探身,贴在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方才把你亲得快断气,算不算害你?”
虽然小声,但周遭的人这样多,这样近,指不定就会有人听见了。
陈安道的耳尖已经红了起来,不知道是被羞的还是被他说话时的热气吹红的。
杨心问觉得要被骂了,忙缩着脖子要跑。谁知陈安道手疾眼快,竟然给他擒住了:“刚才那——”
刚听了个话头,杨心问立马从善如流地束手就擒:“师兄,我错了。”
陈安道一怔,随即神色晦暗不明了起来:“什么错了?”
“不该在办正事儿的时候开玩笑。”
陈安道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什么玩笑?”
这声听得就有些冷了。
杨心问茫然地抬眼:“就……玩笑?”
“我问你什么玩笑。”
这周遭来来往往的,杨心问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四下看了看。
他倒是没把旁人的目光当回事,泼皮乞丐他都当了好几回了,可陈安道从来不像他没脸没皮,竟然还敢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听他复述一遍?
哎呀,好刺激,好紧张,师兄的玩法好风流。
杨心问有种当街偷情的兴奋,咬到陈安道耳朵边,贴近复述道,“我把你亲到断气,算不算害你?”
方司晨:“啊?”
这下好了,其他人似是没听见,但兴浪境的方司晨震撼地抬眼看来,一时间比杨心问还疑心自己是个癫的。
杨心问本以为陈安道这下必然面红耳赤,臊得要往地底钻,谁知陈安道却只是打量了他一眼,松了口气,而后淡淡道:“你说的是这个……倒是无妨。”
方司晨震撼的眼神又落到了陈安道身上:“……啊?”
“这些遗体先用寒窗阵封住,待司仙台管事的人来了再另行商议,那妖物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画先生不过是个低阶的魔修,继续追查看能否找到线索。”陈安道对方司晨那奇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在下先行去查探邵长泽的尸身,两相对比,或许能看出是否为同一妖物所为。”
方司晨立马就把刚才看到的惊天八卦给抛在了脑后:“难道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妖物?”
“一个是被千刀万剐,一个是被咬断了身体。”杨心问探头道,“差这么远,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同一种妖物?”
方司晨愣在原地。
为什么?
因为两者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物?
因为都是在近期发现的大妖?
不,不是。
方司晨一只脚搭上了另一只脚的脚背,搓着泥,阖了阖眼苦涩道:“若并非同一妖物,这两个大妖在京中横行,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受难了。”
见他神色凄苦,杨心问客套地安慰道:“钦天监上下齐心,又有司仙台的来凑热闹,说不定很快就能把俩妖怪宰了当年菜呢。”
他这安慰不上不下的,方司晨也不好不应,只能苦笑地摇摇头,叹道:“二位仙师不是京城人,不知道这妖乱对咱京里人是何等可怖的玩意儿。”
“这阵子您上街看看,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乱七八糟的符纸,商铺也萧条起来,黑狗和红公鸡的价钱炒得天高。城门外日日都有跳大绳的在那胡闹,咱明察所门前也是被堵得水泄不通。”方司晨挠着被胡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下巴,蹲下身来,指了指那神使脸上的金莲半遮面,“现在就连这种至少兴浪大圆满的修士都死得糊里糊涂的,怕是在我们抓到那妖之前,京城早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没听明白:“这是何意?妖祸哪里没有,难道就京中人怕?”
方司晨闻言笑了声,没回话。
陈安道伸手稍稍拦了杨心问一下,随后缓声道:“抱歉,我师弟方才所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司晨见谅。”
“诶,仙师哪里话。”方司晨蹲在地上,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果不是咱们这地儿的长辈日日喜欢拿这套吓唬小孩儿,咱们这辈能记得的都不多,小仙师一口的浮图口音,年岁又轻,能知道才奇怪呢。”
陈安道面露尴尬,半晌轻道:“其实他是知道的。”
杨心问指了指自己:“啊?我知道?”
“正端十九年冬,京中妖乱。”陈安道看着他这幅不太聪明的样子,伸手点了点他眉心,“彼时第一批接令赴京中平祟的,便是当时季家家主的三子季枝,以及第十一任实沈长老——夏听荷。”
第130章 踌躇
杨心问这阵子脑子是乱了些, 但好在没傻,听完立马便反应了过来。
刚要说话,便感到陈安道的手指在他眉间又轻点了两下, 立马收了声,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二位仙师瞧着都未及冠,竟也知道此事?”方司晨扬起脸, 奇道, “不愧是名门大家出身, 连见识都这般了得。”
“正端京乱何等凶煞, 我辈以除妖平祟为己任,理当知晓。”
“诶,说是这样说。”方司晨喃喃道, “当年的事儿, 如今又还有几人放在心上呢?”
三人枯坐片刻,方司晨似是越发伤怀。陈安道无法,便只能带着杨心问先行告退。
几人又客气了一番后,方司晨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杨心问顺道跟郭川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往城西走去。
走出了两步, 杨心问便从兜里掏出了红薯干, 问陈安道要不要。
“长得不太行。”杨心问保证道, “但是挺甜的。”
他其实觉得陈安道会嫌脏, 可陈安道用帕子接了过来, 在手心里看了会儿, 才咬了一小口, 半晌皱眉道:“好硬。”
嚼了两下, 又含糊不清说:“粘牙, 你从哪里弄来的?”
“有个提灯士兄弟分我的。”杨心问低笑了声,随即开口道,“我方才在提灯士里打探,顾小六出身汾关郡,家中父母双亡之后,被一个散修带去了西南府甘城教养。提灯士里有一个他的同乡——这三蒸三晒料理出来的红薯干,就是甘城的特产。”
陈安道沉吟片刻:“你打探顾小六,可是觉得有蹊跷?”
“蹊跷算不上,就是想起那两日的幻象。”杨心问说,“如果那两日我在幻象中的行动与顾小六在现实中的活动一致,那第二次命案,他也算是个第一发现人。”
“怎么说?”
杨心问手上有些黏糊,弯腰捧了把雪搓手:“那时我在跟踪邵长泽,刚从白府出来不久,便在长街上看到了唐轩意的半截尸身——大概比邵长泽还要更早看到,也就是说,现实里的顾小六,大约也是第一个瞧见那尸身的人。”
“但是顾小六和邵长泽都是万般仙众。”陈安道警惕地盯着杨心问的手,以防对方玩心大起往他领子里塞雪,“邵长泽既然死了,那同为万般仙众的顾小六应当是没有嫌疑的。”
杨心问瞧见他的目光,轻哼一声:“你这身子骨,受点凉就要躺半个月,我才不捉弄你。”
陈安道一哂:“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虽然容易生病,但好得也快。”
“那等以后养好了你的灵脉,咱们找个冬天过两招。”杨心问走路不好好走,总往陈安道那边挤,“你方才说那邵长泽死了所以顾小六应当没有嫌疑——那可不一定,师兄,万般仙众可不是你那明察所,人人知根知底,纪律严明,还统一听人调令。”
“为何?”
“因为加入万般仙太容易,教内也没什么明晰的教义。”杨心问眼见着要把陈安道挤到两旁的沟里去了,“万般仙众唯一的教义是‘承认彼此是半仙,相信自己能成仙’,不像这个教那个教的有个清晰的目标或理想,松散得很,除了一部分被无首猴哄骗的傻子外,大部分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彼此有摩擦冲突都是常事。”
“你过去点。”陈安道都快掉下去了,忙站住推了推杨心问,“这水沟的冰结得不够结实,踩上去是要掉下去的。”
杨心问哈哈大笑,抓着陈安道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掉不下去,有我在,你的鞋都不许湿。”
陈安道闻言,心里乱得很,这小子不知臊,玩心又重,那句话是玩笑,那些事是逗乐的,他根本分不清楚。
他甩开杨心问的手,提了提衣袍,露出了下头的靴子,没好气道:“拜你所赐,已经湿了。”
“我的错?”
“你的错。”
杨心问又问了句:“真是我的错?”
陈安道直觉有异,尚未回答,杨心问便忽然转过身来,半蹲下身道:“鞋脱了上来,我给师兄赔罪。”
陈安道望着这比当年宽阔了不少的肩背,有些愣神,半晌摇头:“我是湿了鞋,又不是折了腿,要你背什么?”
“我背你,你便能蹬了那双湿鞋,到了邵府叫人给你换双干净的鞋袜。”
“你这是要害我。”陈安道失笑,“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脱靴,等到了邵府,我这双脚怕是都不能要了。”
“哎呀,师兄怎么这么笨?”杨心问扬了扬自己的衣袍,像只蝴蝶那样扑闪了两下,“脚伸进来,我给你捂着,哪里冷得到你?”
“不必。”陈安道觉得他可爱,可万万应不了当街脱鞋这种失礼失仪的事儿,“好了,起来,说正事呢。”
杨心问还蹲在原地。
“起来,方才说到邵长泽——”陈安道一手去拉他,另一只手上的红薯干已经快又被风干了,“邵长泽之死确实叫此事越发扑朔迷离。三起命案的死者皆算太子党,衡阳公为党争而纵妖杀人的说法立得住,只是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尤其不该杀邵长泽。”
杨心问被他拉起来后不肯松手,手拉手得不愿放开,还惦记着鞋,垂眼看过去,顺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仙门皆知衡阳公掌控的蕊合楼有妖,一旦起了妖乱,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他。”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抬眼:“都知道?仙门竟能容他?”
陈安道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妖乱四起,形势与三年前已很是不同,仙门人手不够,反倒是魔修因着那三成的魔气势力越发壮大。不少地方开始养魔退魔,蕊合楼在三年前便是这样建起来的。”
“所以蕊合楼中有魔修的事……”
“不算密辛。”陈安道说,“画先生乃魔修,自称有唤灵召妖之术,当年也确实操控着十数只魔兽击退了围京的魔修,之后便由阳关教牵线,衡阳公管制,以这蕊合楼为京中退魔防线的中心,明里是青楼酒馆,暗地则是京内曾经的‘钦天监’。”
“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非要是青楼?”杨心问看陈安道手上那红薯干半天没吃下多少去,偏头就着人手边咬了下去。
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咬,杨心问这口尖牙下去也费力地啃了好一阵,嘴里模糊不清道:“弄个正经的‘钦天监’不行吗,开青楼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吞下去再说话。”陈安道皱了眉,把整个红薯干囫囵塞进了杨心问嘴里,“画先生本就是蕊合楼的人,衡阳公也劝过几次,但他说自家世代守着‘阿磬’和蕊合楼,没有到他这代撒手的道理。”
杨心问“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了。那玩意儿塞得他满口,嚼了一路,腮帮子都开始发酸了,好赖在邵宅门口咽了下去。
宅前已经挂起了白布召幡,头系孝带,黑衣白袍的家眷呜咽声不绝,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往来熙熙,虽是刚死了人,却热闹出了些年味来。
倚门而立的监正大人正抱臂小憩,隐约还能听得见鼾声。
杨心问心下翻了个白眼,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监正大人怎么在这休息,也不怕着了凉?”
白晚岚脑袋一点一点的,闻言幽幽转醒,大小眼儿掀了一边起来,定在杨心问脸上须臾,又转开看后面的陈安道,纳闷道:“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意识稍稍回笼,另一只眼也睁开了:“等等,刚才谁在说话?”
“监正大人眼睛不对称。”杨心问笑道,“耳朵怎么也不行了。”
白晚岚悚然地盯着他,杨心问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欣赏了一遍这见鬼了的表情,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地先两人一步走进宅子里。
踏进院槛,便见五进的前屋洞开,门前的“喜”石被白布盖上,两个灰白岩缸里烧着纸钱,熏得整个前院云雾缭绕。
杨心问从这一片呛人的烟味里穿过,到了主屋门前,抬头看去,那飞檐边伸出了一条腿来,脚上套着净袜,腿拢鹅毛绒裤。
檐边也只那一处的冰棱是红的,地上也团着些雪色的冰晶。那血分明早就干了,叫冰雪一封,反倒被定格出温热时的模样。
主屋里传来哭声。从窗外看去,便见两个妇人拢着素色披风端坐其中,捻帕落泪,周围站着两个身着孝袍的年轻男女和一圈的丫鬟,正在轻声劝慰,应当是邵长泽的家眷。
“这位小兄弟。”
杨心问面嫩,又做一身灰扑扑的寻常打扮。在场的主理只当他是闲杂人等,疾步走来:“此处不得私自靠近。”
这人蒙着白纱,应该也是司晨,不过是天属的司晨。
杨心问闻言没否认,只是指了指后头:“仙师和监正这会儿要过来,麻烦司晨空个房出来议事——还有,劳驾烧个炭盆进去。”
那主事一顿,又问:“敢问小兄弟是?”
“唉,牛马命,给人跑腿的小厮。”杨心问抬头看着那屋上露出来的一条腿来,“那遗体可有人动过?”
天属司晨下意识便答道:“不曾,监正大人亲自交代过不得擅动。”
杨心问点点头,几步飞身踏上了屋顶。
屋脊上的积雪极其平整,只有半截的尸身上也被盖的七七八八。
这雪应当是从前日便开始下的,下了一整晚的大雪到次日中午才见小。杨心问把手插进雪曾中,雪厚得几乎能埋到他的手腕上来。
杨心问趴在屋檐边问道:“家里人何时发现他失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