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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陈伤旧疾

    那主事的被杨心问理所当然的态度牵着, 竟真一问一答了起来:“家里人说,前日邵长泽下了早朝,回家匆匆换了身常服, 又出去了,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前日……”杨心问沉吟片刻,“如此说来, 那日自白宅离开, 这邵长泽便出事了。”

    是在家里遇害, 还是在回府的路上便被杀了, 然后抛尸此地?

    时间太久,周遭也没有余秽的残留。杨心问扒拉了两下尸身上的积雪,露出断口来, 那断面与唐轩意的尸身相仿, 凹凸不平,又有撕扯的痕迹,确实像是某种巨兽咬的。

    这种体形的巨兽,绝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偌大个宅子里无一人觉察,难道当真是和那鸟怪一样, 能杀人于无形的妖兽?

    那可真是难办了。

    杨心问眯着眼, 手在尸身上来回翻弄, 很快就找到了几根长而色浅的兽毛, 比划了两下, 发现最短的一根也足足有三尺之长。

    “颜色像是虎毛。”杨心问喃喃道, “可这也太长了。”

    日头升了上来, 今日终于放晴了。雪面亮得铺金挂银, 邵府门前的白绸花球都显得黯淡。

    杨心问又站在高处扫了扫雪, 雪下的砖瓦并没有破损,隐约只留着些血迹。

    “如果是在这里咬死的人,不该一点痕迹不留。”杨心问判断,“和那唐轩意一样,是被抛尸的。”

    什么样的妖兽会抛尸?

    为什么要抛尸?

    “可有发现?”陈安道姗姗来迟,却是从侧边的小路来的,“我方才问了这邵府的杂役,邵长泽时常夜不归宿,他们也不曾报官。这两日又恰逢天冷,二位夫人都不曾来主屋,下人也偷了懒,以至于昨夜才发现了尸体。”

    杨心问盘腿坐在屋檐的边缘,上本身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往后倒,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像个倒挂枝头的夜行鸟:“屋顶没有打斗的痕迹,这瓦片连个新的缺口都没有,便是抛尸,也抛得格外轻巧。”

    陈安道沉吟片刻:“断面如何?”

    “确实是兽类的牙齿咬出来的,不是寻常虎狼能比拟的大小,可是又嗅不到魔气。”杨心问说,“或许是过了太久了,看这尸体,估计前日夜里就已经死了。”

    “你瞧得出来?”

    杨心问的人还倒仰着,笑着便像脸上悬了个倒挂的月牙:“看多了自然瞧得出来。”

    他说完便发现不对,忙住了嘴,果然见陈安道不忍落地移开了视线。

    血色的冰棱发着寒光,眼下那咸腥味儿被尽数冻进冰里,远看如鸡血石般透亮美观。

    只是待冰融之时,陈旧的黑血淌出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慷慨悲歌里的宝石,只是被怄烂的污渍而已。

    空气都像是凝结了。杨心问打岔道:“话说白晚岚呢,傀儡监正也该干干活儿吧。”

    陈安道勉强地笑了笑:“我与他说了蕊合楼听闻那些人形妖兽的事,你也知道,他对灵兽妖兽都很感兴趣,一听便跑回明察所去审问那些妖兽了。”

    “我托人在侧厅里烧了炭盆。”杨心问说,“你鞋袜湿了,先去烤烤吧,我在外头再探探。””好,你不要跑远了。”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不想叫杨心问看见他眼下的表情,“我一会儿再去向邵尚书的家眷问些话。”

    他走得急,好像一刻也不能再留。

    “师兄。”杨心问忙在后面忽然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幻境而已,我都出来了,能有什么事?”

    见陈安道不回话,杨心问心里有点打鼓。

    过了半晌,陈安道低声回了个“嗯,我知道”,没有回头,离开了。

    北风呼啸,杨心问的身上被掀上了些雪尘来,他如今已有兴浪大圆满,如这邵长泽一般盖在雪下也不会被冷着,这会儿却莫名觉得凉飕飕的。

    “哈。”杨心问自言自语着,嘴里冒出的白气蒙在他眼前,如一朵朵云钻了出来。

    他还坐在屋檐的边缘晃,后仰得越发厉害。这尸体看得差不多,他该下去了,懒得动,便径直仰躺着掉了下去。

    “可我真没事啊。”

    头朝下栽进雪里,后脑勺撞到了雪下的石头,估计有点破皮,不过以他如今半魔半仙的身体,这点伤还没来得及出血就要愈合了。

    他自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自雪堆里看着天空,茫然道,“师兄为什么不信我?”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杨心问把整个邵府都逛了一遍。如他所想,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妖兽的痕迹,气味,爪痕,毛发……什么都没有。

    这两天的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一些细小的证据也容易被掩埋。

    那边陈安道跟邵长泽的家眷聊得也差不多,两人便往明察所去,一路上杨心问觑着陈安道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杨心问只觉眼下不要乱说话,只说了在邵宅的发现。

    陈安道一一应过,好像确实把之前的事儿翻篇了,杨心问偷偷松了口气。

    明察所在东营边上,占地并不大,可楼层非常高,合上地下的两层,有整整十二层,站在楼顶的五角寮台,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门前轮值的提灯士将他们一路引进去,一楼是接待报案的地方,两侧立着桌台,各有两人记录抄写着卷宗,楼梯在西南角,那提灯士引着他们过去,却是往下走,而非往上走。

    一股畜生身上的腥臊味儿涌了上来,杨心问偏头看了眼那提灯士,问:“下面是什么?”

    明察所内的提灯士无需戴斗笠,那人也露着脸,眉毛又粗又浓,和气道:“回仙师的话,地下二层是地牢,地下一层是监正大人安置他灵宠的地方,也能顺道起看管囚犯的作用,眼下蕊合楼的魔物也关在地牢中,监正大人正在提审。”

    “真在提审吗。”杨心问依稀想起当年,白晚岚连他们山上的锦鲤都能抓来斗鱼,“别让他审完全成他灵宠了。”

    那提灯士闻言讪讪,尴尬地笑了声,比杨心问还心有戚戚。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本以为地下应当多少有些昏暗,可眼前却是越来越亮,待下到地下一层,便见周遭石壁排满了夜明珠,一时竟亮如白昼——只见这地下并非幽暗逼仄地圈着几笼灵兽,而是空旷辽阔,温暖如春,绿植花卉袅娜亭亭,隐隐可闻流水潺潺,活泉曲水。

    杨心问愕然地看着几只长腿短耳的兔子,自眼前飞奔而过,风驰电掣间跨过绿茵,直抵水岸。

    最慢的那只红毛绿眼,就在越过水线前的瞬间——只见两道白影闪过,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雄狮自草丛间蹿出,一只大如巨象,一只小如黄狗,小的那只咬住了那掉队的兔子,随后又即刻与巨象大小的白狮展开了追逐!

    “……”

    杨心问往上看了看攀在树上的四尾猴,往下看了看脚边蹿过牛头鼠,再远望泉里竞游的长了腿的鱼,一时间竟连冷嘲热讽都无从入手。

    “钦天监司正真是赚钱啊。”杨心问静默须臾,随即肃然道,“岂有此理,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陈安道都看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摇了摇头:“钦天监的官员俸禄与以前一样,需要钱的地方都是从我私账上走的,这‘灵兽校场’是先有报备的,只是没曾想……会有这等规模。’”

    “这估计是什么都没干光养灵兽了。”杨心问环顾一周,又曲肘搭在那提灯士身上,“你说实话,他没贪你们的俸禄吧?”

    那提灯士左右看看,抿了抿嘴小声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可监正大人为了建这校场,平日里过得甚是清贫,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饭食都与我们一锅吃,据说回了家是茶饭都没有的。”

    杨心问点点头:“确实。”

    心里想:“活该饿着。”

    “那群妖兽被关在下面。”提灯士领着他们继续往下走,“二位仙师随我来。”

    再往下,光线便骤然暗了下去。

    流水声渐远,阴郁滞涩的浊气扑鼻而来。杨心问的眼光亮阴暗处皆能看得很清,发现就连脚下的楼梯都从木阶变成了粗石,坑坑洼洼不说还落差不一。

    他想起以前当过几回瞎子,走这种路曾经一咕噜摔到底儿过,骨头碎得头跟脚能挨一处。

    一开始还挺不适应,后来发现反正那死猴子天天封他灵力,这样下山倒还挺快。

    杨心问看着这路又在心底骂了几遍无首猴,随即回身提醒陈安道看路,却感到手叫人握住了。

    “太黑了。”陈安道的声音传来,整个人也似乎往他这里贴近了些,“我看不清。”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杨心问却莫名从中品出了些撒娇的意思,忙反握回去,用柔得有些恶心的嗓音道:“确实太黑了,你跟着我。”

    那提灯士不知后面什么明堂,只老老实实说:“本来这里也有几颗夜明珠的,但是让监正大人挖了供给了上面那层,说是这层关的囚犯,给个明火诀就差不多了。”

    杨心问不是很关心囚犯,也不关心白晚岚的爱好。他这辈子没那么认真走过路,紧盯着眼下一阶一阶地走,别说滚下去,连打滑的机会都没有。

    “这路不好走。”杨心问絮絮叨叨,“师兄你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这里一摔可不得了,指不定就直接到底儿散架了,走慢些——诶,抬脚,小心了,这一阶特别高……”

    一小段路走了也不知多久,那提灯士在前面脚都快蹲麻了,他俩才慢慢腾挪下来。眼前是泛着泥腥的石板路,潮湿且油腻,还有些深靛色的可疑污渍。

    几张明火诀在石壁边燃烧,勉强照亮了中间几个巨大的笼子。眼下只有那一个笼子里热热闹闹,杨心问一眼便瞧见了笙离和翠青。

    陈安道松开了他的手,往笼边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忽而回头看他:“一会儿回去,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32章 空欢喜

    “什么——”

    “话”字尚未出口, 便听那笼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杨心问看去,那翠青大吼一声, 随即死死地咬住笼子的铁杆,面羽尚未收拢,五指上隐隐得见利爪, 朝着笼子上猛抓。

    笼子上的封符金光不歇, 无论里头的妖兽如何挣扎, 笼身依旧安如泰山。

    除却翠青, 其他的妖兽也是各有各的精彩:有些在一旁瑟瑟发抖,有些已经显出原身虎头来,却跟人一样紧紧咬着自己的指甲, 有些凶性大发, 在笼子里和同伴斗起殴。

    杨心问觉得这笼玩意儿可比上面那层有意思多了。

    另一边的小桌两侧,白晚岚和一个马头人对坐着。那马头人带着枷锁,似乎只能发出马叫声来,无论白晚岚问什么, 他都只是喷着嘴唇哈气。

    “几个时辰前还人模人样地垂帘高座,一掷千金叫卖活人。”杨心问绕了一圈, 找到了跪坐在一角的笙离, “现在原形毕露, 倒是比方前威武豪迈了不少。”

    “画先生在哪里!”翠青的脑袋追着他转, “楼主呢, 楼主呢!”

    杨心问见白晚岚那边屁也审不出来, 就把那边的椅子拖到了笼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搭在膝上, 冲翠青笑道:“你当时不是也在吗, 现在问来做什么?”

    翠青猛地将头撞在笼上,一下、两下、三下……好像真以为这样能把笼子撞开。

    “画先生呢?”

    其他的妖兽也开始叫了起来,寻人一般此起彼伏地叫着“画先生呢”“你看见了吗”“画先生在哪”“楼主在哪”,交杂在一起,听起来简直像念着某种恶咒。

    “画先生在哪儿,无非也就两种可能。”杨心问抱臂胸前,“要不逃了,要不被我们抓回来了,你希望是哪个?”

    翠青张了张嘴,却又一声不吭,依旧拿头撞着笼子。

    杨心问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你们这幅样子是怎么在京城藏这么久的?”

    “送去蕊合楼的人,每月都是这个时候到。那万千花来千子声,也是每个月这个时候举办。”陈安道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笼子的杆,指节叩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响来。

    那静默许久的提灯士这会儿慢慢探出脑袋来,嘴唇颤抖,口中嗫喏道:“什、什么意思?”

    陈安道垂下眼去。杨心问却见那白晚岚忽然目光复杂的看向了陈安道,眼里似苦似恼,半晌回身,狠踹了一脚石壁。

    “仙师?”提灯士颤生生地提高了点音调,又问,“您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画先生的手艺不大过关,没法一劳永逸。”杨心问将那二人的古怪尽收眼底,却也没有多问,转而给提灯士解惑,“这群妖兽要维持人智人形,每个月都要重新宰一批人来——哦,不对,按那画先生的说法,那些人不是被宰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提灯士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牢里的地面潮湿,光线昏暗,提灯士只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沼泽里,许久喘不过气来。

    “蕊合楼……”他吞了口唾沫,“从三年前就有了……”

    “每月一次,三年便是三十六次,每次大概三十多号人。”杨心问看那提灯士一副想算清楚的模样,帮忙道,“总共死了千来人吧。”

    提灯士抱着脑袋,难以置信道:“这群魔物吞了千来人……”

    “那又如何?”翠青在笼子里大叫,“三年前的京乱若非我们助阵,内外城里几十万百姓,驻京军近万人,哪个活得了!这三年间我们又打退了多少意图入京的魔修妖兽,老娘是你恩人!老娘是你祖宗!吃你千百人来怎么了!”

    “狗尚且会撒尿抢地盘,你们也差不多。”杨心问懒得跟笼中兽讲人伦道德,“况且就你们这水平,哪里是那些大妖的对手,当年能退敌,是靠的你们,还是那只能杀了神使的鸟怪?”

    翠青的头越敲越快,越敲越用力,鸟嘴长了出来,翅膀也露了尖:“那是我们应得的,为何不许……为何不让……画先生呢……画先生呢……”

    整个地牢里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问画先生何在的声音。

    渐渐的,那声音逐渐统一,慢慢变得整齐。

    画先生呢。

    画先生呢。

    如唤灵回魂,如稚儿学语。

    杨心问忽然转头问:“救下来的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白晚岚从方才开始便面色阴沉如水,闻言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在上面。

    “那些被运进蕊合楼的人我们悉数救下来了。”那提灯士想起来他们好歹是救下来了一批人,忙起身道,“可那些人是从外地拐到京中的,又不知被下了什么手段,跟失了魂样的,问什么都没反应,眼下没法告知家属,只能先安置在二楼了。”

    “失了魂样的?”杨心问下意识便说,“不如我——”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一屋子的人看向了他。杨心问迎上了陈安道的视线,想说的话便越发说不下去了。

    可陈安道却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才刚出来,就又想进去?”

    杨心问没敢吱声。

    “不行。”陈安道盯着他,“那种邪术不许再用。”

    “你不也天天用邪术吗。”却是白晚岚公平公正地嘴欠道,“你也没少学恶咒啊,那铃铛里都开始存魔气了,你还好意思管别人?”

    陈安道冷冷地看过来,白晚岚也不当回事,他从方才开始情绪便格外差,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那头的提灯士在这窒息的气氛里待不下去,又觉得自己听到了要命的东西,匆忙行礼告退。

    地牢里一时只有针锋相对的三人,和一笼子要生要死的魔物。

    “我不过是提一嘴而已,也不是真的想去。”杨心问可不跟白晚岚站一边,忙划清界限道,“而且那些人多半就是喝了些迷药,神志不清而已,未必就真的是心魄出了问题,我犯不着用魇梦蛛网。”

    陈安道闻言面色稍霁,点头称是。可白晚岚今个儿似是铁了心要讨嫌,先是看了眼陈安道说“万一真有蹊跷呢”,随后又狠瞪着杨心问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随后双手一挥袖,一副天下人负我的模样走了。

    估计这地儿他也不常来,刚走上两节石阶就往下摔。

    他也不觉得尴尬,原地爬起来,又是一副“天下人和这石阶都负我”的气势,大跨步离开了。

    “这人怎么跟当年蠢得如出一辙?”杨心问调侃着,不着痕迹地往陈安道身边蹭了两步,“不过……他刚才这样愤慨,倒是少见。”

    陈安道目不斜视地看着笼子:“他的脾气向来古怪。”

    “怪确实怪。”杨心问后退两步,挤进了陈安道的视野之中,“但是没那么容易激动。”

    “你不了解他。”

    “那也不一定,蠢成那样的人,见过几面就了解了。”

    陈安道终于与他对视:“你想说什么?”

    杨心问脸上的笑也敛了:“白晚岚为什么会在京城当监正?”

    “傀儡而已。”陈安道说,“既有天涯咒,虽身不至,但钦天监内事事有我调派,谁来都是一样的。”

    “但偏偏是白晚岚这个傻球?”

    “虽然傻。”陈安道稍缓了语气,“但足够忠心。”

    杨心问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忠心?压你上三元醮难道没有他一份?他从小跟着你,当你的大夫,这么多年告诉过你那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陈安道似是有些伤神,“他也不行。”

    杨心问不吃他这套,依旧咄咄逼人道:“确实,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干什么的,张口闭口就是‘陈安道不需要我为什么要会’。就这么个连跌打损伤都不会治的大夫,跑到京城当官,还养了这么大一个灵兽校场。”

    “哦,还不只是灵兽,连对魔物都这般在意,一个没有半点询问技巧的人,着急忙慌亲自来审这群魔物,他究竟图什么?”

    杨心问气势惊人,声不高,话不重,整个地牢里却像是真的在上演一场拷问,就连那些已经在凭着本能嘶吼的妖兽也稍稍安静了些。

    明火诀快燃尽,屋内暗了不少。陈安道自袖里抽出符来,随笔再续一张,望着那新亮的火光,他慢慢答道:“他从以前便对灵兽情有独钟,你应当是知道的。”

    杨心问靠在了笼子上,也不怕后头有齿爪来来勾他:“我知道,听说是陈夫人给你留的灵兽,你被领上山,不好养,便由他养着了。”

    “那你还想问什么?”

    “他的灵兽,入药的,传信的,供给灵力的……就没一个废物,与其说他喜欢灵兽,不如说是养着有用。”杨心问偏过头,扫了眼身后跃跃欲试的翠青,把她看得退了几步,才又转头过来,“对你有用。”

    “他称不上忠心,但一向知道自己欠了你什么。”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火光里依旧瞧着冷清的侧脸:“你之前对邵长泽说,你有要事来京,这案子不过是赶巧碰上了。”

    陈安道说:“为了打消他的疑虑罢了。”

    “你早知道画先生的存在。”

    “蕊合楼的事,钦天监自然知道。”

    “好!”杨心问冷笑,“不愧是师兄,仓促之间找的借口也能这般周全!可是怎么办,我一句也不信。”

    “你心中已有答案,我说什么,自然就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

    杨心问忽然抬掌挥袖,一阵阴风霎时吞灭了所有的火焰,一股白烟轻轻飘散,随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躁动不堪的兽群嚎鸣。

    陈安道等在了原地。

    而后果然便听见一声细语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能说不重要,我做梦都想听这句话。”

    “你想听什么。”陈安道依旧平静道,“我说给你听。”

    “说你已经找到了办法。”杨心问说,“说画先生和白晚岚已经找到了用妖兽替你去死的办法。”

    分明说好了,可陈安道却没有履约。

    良久,只闻一声似嘲似讥的笑散进了这无边的黑暗里,随后便是一串远去的脚步声。杨心问穿得不是他给置办的那一声,听不见铃音,也没有玉佩相撞的珰音,像个抓不住的无形幽影。

    陈安道留在了原地,听那脚步声渐远,渐轻,最后终于只剩他一人囹于这地牢之中。

    他没再捏符出来,只是摸着墙壁,慢慢地寻路。

    那石阶高低不一,潮湿易滑。

    抬头朝上看,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幽深。

    “真黑啊。”

    第133章 为人

    半分光都不透的地方, 连适应都谈不上。

    陈安道走得慢,每一步都要先探到上一个台阶的高度,才能落脚。墙壁摸起来也是湿滑的, 哪怕扶着会有些许的安心感,也着实算不上助力。

    “陈仙师。”

    在他本就走得有些许艰难的时候,身后却还有人极没有眼力见儿地叫他。陈安道略顿了脚步, 不打算再下去了, 只站在原地道:“笙离姑娘, 有什么话, 方才说不得,非得现在说吗?”

    笼中的笙离从怀中取出了把小梳,轻且柔地散下头发, 自发根缓缓梳下。

    她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变粗, 手背上也开始蔓生着银白的毛发,抓在手里的梳子都显得有些太小,拿起来很是别扭,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梳着。

    陈安道看不清她, 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吐字也不甚清晰。

    一天?两天?

    不出三天, 这笼妖兽便会彻底变回原来的模样。

    “陈仙师。”笙离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与平时无二, “我能助你。”

    陈安道眸光幽幽:“笙离姑娘如今身在囚笼, 竟还想着与人为善, 着实难能可贵。”

    “仙师不必刺我。”笙离说, “我知晓自己作恶多端, 一旦被抓, 便没有活路, 只是死前想请您帮我做一件小事。仙师若应允, 我便将画先生的‘画皮术’悉数交予仙师——仙师此番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安道不置可否,却是反问道:“画先生的看家本领,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因为是看家本领,才万不能失传。”笙离跪地一拜,泼墨般的发丝垂地,“我本应为第四代‘画先生’,常侍阿罄左右。可如今怕是不成了,画先生时日无多,我亦身在牢笼,求仙师收下吾辈传承,不要叫画皮术就此断绝!”

    “第四代。”陈安道喃喃道,“那第一代是谁?”

    笙离垂首不语。

    “既要传承,为何言之不尽?”

    “如今的仙师未必能明白我等夙愿。”

    “自然是不明白。”陈安道叹了口气,自袖中摸出了黄纸点火诀,一手拎袍角,不得已又走下了几阶,来到笙离面前,“你为何觉得,我会任由这画皮术传承下去?”

    笙离半张脸已经生出雪白的毛发来,犬齿外伸,目露绿光:“方才听那灵物所言,仙师平日里也对邪术有所研究,并非迂腐不化之人。”

    “所谓邪术,乃驱使堕化之力而成的术,此之谓不正。可究竟如何用,害人还是救人,端看施术者如何行事。”陈安道将符举得近了些,“而画皮术以人命为薪,我如何会用?”

    “那些人没有死,只是以别的形式活下去。”笙离一字一句道,“仙师如今或许还无法理解,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陈安道轻笑一声:“画先生也是这般与我说的。”

    笙离深幽的绿眼紧紧地盯着他:“仙师可愿?”

    “不愿。”陈安道冷冷答道,“恕在下天资愚钝,理解不了三相缺失的活法。”

    “陈仙师!”笙离高喊,声已似狼嚎,在笼中膝行几步,跪伏在槛前,“我可以向您保证,画皮术就是您要寻的东西!只要有它,您就不需为三元醮提心吊胆,也不会有人再盯着您的骨血!”

    那狼嚎惊扰了周遭的其他野兽,一时间整个地牢里又喧闹了起来,豆火之下,扭曲的利爪锐齿在墙面上落下巨影,重叠的黑影似一个混沌的野兽吞没了另一只,摇曳着,晃动着,吞噬着,□□着。

    笙离对这兽性的狂乱自心底里厌恶着,却又因本能兴奋地哈气。她蜷缩了起来,却已遮不住自己庞大的身形,一只身形巨大且年轻的白狼,如遁地的鼹鼠般瑟缩着。

    她并不害怕周遭的猛兽,她只害怕面前这属于人的视线。

    那是人看着野兽的视线。

    陈安道移开了眼,垂眼看向那火苗:“在看到你们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寻错了东西。”

    “分明知晓万物有灵,我却心存贪念,幻想着以鸟兽相替。如今看到你们,虽是妖兽,灵智却与人无异,又是千百活人所成的血债。”

    “这约莫就是我贪念的报应。”陈安道再度熄灭了火光,叫笙离在那片黑暗中终于得以抬起头来,“人从一开始就不该逃避自己的命数,我也是,你也是。”

    笙离的狼头依在柱边,似是已经掉不出眼泪来了:“我命在我,我非禽畜野兽。”

    陈安道偏过头,许久温和道:“我不会要你的画皮术,日后若是将画先生捉回,我也必定会杀了他,确保此术不会外传。但你方才要我帮的小忙,不妨说与我听听,若力之所及,我愿助你。”

    幽绿的眼缓缓合上了。

    “仙师能否现在便杀了我?”

    陈安道沉默了下来。

    笙离兀自说着:“再过一个时辰,我便说不了话,再过三个时辰,我便会彻底变回白狼的模样。一天过后,我认不得字,听不明曲,连‘人’该是何种样子,我都会忘了。”

    相比其他的妖兽,笙离已算进展缓慢的。眼下这笼子里已有不少连自己的名字都已记不清楚的“人”,笙离尚能言语,已可见与其他妖兽的不同。

    “野兽未必就比人过得更痛苦。”

    笙离的身边挤过来一只黑鸟,那是翠青。翠青为鸟时便喜欢五彩斑斓的东西,为人时亦是如此,金银珠宝她都喜欢,亮闪闪的,带着彩光的物什,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似也很喜欢笙离在暗处发光的绿眼,正不怀好意地蹭了上来。

    “若论内心的苦楚,世间如何有生灵能比得上人?”笙离将翠青罩在了爪下,亲昵地舔了一口鸟背上的飞羽。翠青这下被吓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凶兽,一时连挣扎都不敢,只能在狼爪下瑟瑟发抖,“可能够思索为人苦还是为兽苦的,也便只有人了。”

    “笙离是人的名字。”笙离轻道,“我想记着这个名字死去。”

    “可惜我此生作恶多端,便是有轮回转生,也只能再入畜生道。只望来生别再有人教会我为人的光明。”

    笙离探下了身,在翠青的鸟嘴前睁开了眼。

    那如翡翠般美丽的眼,诱惑着忘怀了恐惧的鸟。

    明珠落地。

    “叫我再忍受不了为兽的蒙昧。”

    //

    “杨仙师,陈仙师真这么说吗?”

    提灯士拿着楔形木,领着杨心问上了二楼,心中还是一阵不安:“仙师真让你对那些人用术?”

    他分明还记得,他跑路的时候,那两位仙师分明都快吵起来了。

    “这是什么话?”杨心问脚步略顿,露出极为生气的神情:“你觉得我骗你?”

    他这样瞧不出多少让人畏惧的怒意,只平添几分喜怒形于色的单纯来,叫那提灯士心下稍安,忙道不敢。

    “只是不知,能对这些失魂之人起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术?”提灯士已站在了门前,将那楔形木塞进了门中的孔洞里,随后一拧。

    木上的符文与门上的符文相接,封阵乍开。门也随着两声哒响,朝着两侧打开。

    提灯士侧身,让出位置。

    杨心问也不客气,负手身后,便跨过门槛进去。屋内的窗虽关着,但极为亮堂,地上放着些凳子矮椅,坐满了人,具是一副痴傻乖顺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凳上。

    “自接回来后,便没有一个人说过话。”提灯士走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边,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拿出来,放在了一旁,“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老实。可若没得到指令,他们便这副模样,都叫人有些分不出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

    杨心问伸出手,在那小姑娘面前打了个响指。

    “倒不如说,这是醒还是睡。”

    提灯士一愣:“仙师何意?”

    “一会儿我师兄便该出来了。”杨心问不答,转而道,“劳烦您帮我打个掩护,就说我怒气冲冲地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提灯士端着的碗险些没拿住:“仙、仙师不是说……”

    “我诓你的。”杨心问已经用鞋尖挑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那小姑娘面前,“对不住啊兄弟。”

    提灯士欲哭无泪,转头就想去告状,杨心问便在他身后扬起嗓子道:“我就在这房间里,哪儿也不去,等事儿办完了,便老老实实回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可如果你现在去告诉我师兄。”杨心问歪过脑袋,一副为人着想的模样看过去,“他嘴上会说多谢,可心里却记得你是个轻易就会上当受骗的手下,很是不得力。”

    提灯士哆嗦道:“可、可可你是仙师身边的人,我才一时不查——”

    “还爱寻借口。”杨心问摇头晃脑,“今日能放我进来,指不定明日就能放旁的什么人进。这一干人等可不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连眨个眼都费劲儿,若是叫心怀叵测之人进来了,灭口比切菜容易。这么要紧的人证,你也敢轻易放人近来。”

    “我——他——你、你你你你你——”

    杨心问眯眼笑着:“好啦,我总不会害人,兄弟帮我这一次——快去吧,我师兄瞧不见我的下落,可是要着急的。”

    第134章 金莲九座

    将那被骗得团团转的提灯士送出去, 杨心问才合上了门,脸上的嬉笑皆收,又回身将那几道窗悉数开了, 坐在了窗边。

    岁值隆冬,天晴化雪。

    杨心问跨坐在那儿,朱框与残雪相映, 衬得他面容愈艳愈冷, 长密的睫毛被冷风吹动, 如一帘弯刀横过长天, 抬眼间便见黑日乍现。

    他就坐在窗边合了眼,许久哈出一口气来,水雾朦胧而起, 倏忽又散了。

    光影相缀。极暗处似极亮, 极亮处似极暗,被镇压在那深如漆墨深潭之中的,是一个光亮的倒映。

    千百条丝线交会,如囚笼般将那倒映困于其中, 又如千百道穿心而过的长枪,将其刺在无上无下之虚空里。

    没有血, 不见伤。

    杨心问缓步向前, 每一次踏步, 这天地便随之一转, 他从地, 走上了天, 那虚影自下, 翻到了上, 又从上翻了回来。

    他站在了虚影之前, 随后略一抬手,万千丝线骤然收紧,那已无气力的虚影连惨叫的声息都不复,只是浑身绷紧,漏出了些许凄惨的抽气声。

    “几日不见。”杨心问拨弄着那丝线,“怎么弄成这样。”

    那似是人形的东西挣动了两下,随即咧出了个笑来:“噩梦……便是这样的东西,驾驭不住,反遭其噬。如今蛛网在你手,我自然……自然……咳咳——”

    “该。”杨心问将那丝线绷得更紧:“你且受着吧。”

    无首猴闷哼一声,便止了声息。

    杨心问盘腿而坐,一手撑着一边的腮,往潭里看去:“这么些年,我自以为已经把你的手段看得明白,没曾想你恶心人确实有一手。”

    “诓我杀陈安道,你也敢。”

    “哈哈哈哈哈!”无首猴狂笑,那每声笑都漏了风,不知是从胸腔里,还是从喉咙里,他身上到处是空洞,“如何啊小友,这一击不中,我满盘皆输,可不知你又如何?是觉得大获全胜,还是仍就心有戚戚,午夜梦回都想着——我究竟杀没杀他,我究竟是不是在梦里,是不是那陈安道已经死了,眼下不过又是幻境一场——啊啊啊啊——哈哈——啊——”

    “少嚷嚷。”杨心问叫那些丝线将无首猴吊出了水面,又一根根地将其绞进去,像是要将他的肉给片下来一样,“听得我头疼。”

    他越过了无首猴,负手以观那丝线牵连的心魄。

    男的,女的,遭灾的,失怙的,饿的,渴的……

    万千思绪于此时汇于他一心,杨心问有如此间唯一的中心,唯一的天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管所有的魇梦蛛网,却并未觉出半分不适来。彼时不过几缕便将他激得痛不欲生的噩梦,此时回望,竟也恍若隔世。

    “你在……你在寻什么……”无首猴稍一喘息,便说道,“这里可有十几万的人……”

    “不劳前辈操心。”杨心问还能分神与他说话,“三年间一千多人被送到京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光一个青楼能料理,我可不信。”

    “小友这是又怀疑到我头上了?”

    “当年京中妖乱,季枝去了,夏听荷去了,你也去了。”杨心问睁着眼,眼里却并不视物,“那之后季枝为了个妓子留在了京城,连本家的仙缘正道都不要了,你是当事人,不如你告诉我,他抽的是哪门子的风。”

    无首猴笑道:“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确实是段佳话。”杨心问瞳中倒映万千魇梦,水月镜花,“若不是他的后人帮着往妖怪嘴里运人,听起来便更美了。”

    那无首猴好容易得了喘息,浑身血淋淋的不见好肉,也不过盘腿坐着,搓起了脚皮来:“儿孙自有儿孙命,这哪儿能怪祖宗。”

    “我只是好奇。”杨心问说,“画先生是三年前京中妖乱成名的,可蕊合楼不是。季家是三年前开始得了朝廷默认,往楼中运人的,可在没有得到默认的时候呢?”

    无首猴笑而不语。

    “季枝究竟是君子。”杨心问自错杂的丝线中紧紧攥住了自己寻觅的那一根,“还是最初的画先生?”

    //

    “蒙昧。”陈安道细细品鉴着这个词,“笙离姑娘何必这般自谦,若姑娘都能算蒙昧,在下自惭形秽,怕不是蠢笨如猪。”

    笙离的只眼已经落进了翠青的肚子里。她一边的眼眶鲜血淋漓,另一只眼尚在暗处发着幽光:“仙师何意?”

    “姑娘琴音激越,有裂帛铿锵之音。”陈安道轻道,“几日在蕊合楼大堂端坐,弹琴不歇,却不知是在给何人递消息?”

    他翻掌一下,笼周封阵三转,其金光将整个暗室照得亮如白昼。笙离瞪圆了眼,那食髓知味的乌鸦还在探着她眼眶里的肉,她也似无知无觉,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

    陈安道平静地回望,温和的面容在那刺眼的金光下也显出了几分锋利来:“左都御史季左知,礼部尚书邵长泽,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他们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引得姑娘和万般仙众的联手,将他们这样残忍地杀害?”

    笙离强笑道:“仙师扯远了,这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早在入京之前,顾小六是万般仙众的事我便已经知晓,早已着人看着他。”陈安道负手踱步,“他倒是好风流,拿着钦天监那点钱,时时往来蕊合楼,也不过夜,便单单在大堂里听曲,且回回都赶的姑娘的场。”

    “却不知顾小六是何人?”笙离说,“捧我场子的人这样多,便是有这么个人,也是不稀奇的。”

    陈安道微笑着点头道:“姑娘的琴音确实能引得万人空巷。”

    “只是姑娘可要想清楚了,天且暗,水尚浊。”陈安道说,“你与顾小六自以为殉身大道,此生无憾,可到头来,也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

    笙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狼般的鼻息已掩盖不住,庞大的身躯几乎将那一角的牢笼塞满。

    “天且暗,水尚浊。”许久,笙离轻念着这六个字,“那仙师告诉我,你可算天光,可算清流?”

    “不敢。”

    “仙门目下无尘,修士万人之上。”笙离的爪子抓在了笼子上,“可凡人的秩序和王朝已经在这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便是历史最悠长的仙门与之相比,都不过如初生的孩童。”

    陈安道微微压下了眉,半晌却又扬起,颔首道:“姑娘信不过我,所以不敢直言。”

    “对,我信不过你。”笙离喝声道,“若要我信你,便将他的头带过来!”

    “谁的?”

    狼眼寒芒毕露:“当今天子。”

    陈安道掸袖:“听起来不难。只是为着个妖物不明不白的供词,去杀当今圣上,似乎没什么道理。”

    笙离笑道:“无妨,仙师杀了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陈安道转身:“莫不是——”

    “陈仙师!”忽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提灯士提着灯笼踉踉跄跄地往下跑,边跑边叫着,“唐、唐家兄妹来了!”

    “来便来了,叫他等着。”

    “可是……可是他还带了人……”那提灯士总算是没摔下来,安然跑到了最下一阶。

    谁知抬眼一看,便见方才还算一笼子的人,眼下竟已是一笼子的豺狼虎豹,正在那儿跃跃欲试地撞着笼子。

    每一个都足有寻常野兽的三四倍之大,骇得他手里一抖,灯笼险些掉地上了。

    陈安道转过头来:“带了什么人?”

    “回、回仙师的话……那唐鸾,带了一群司仙台的神使来,其中还有一人……带着一整张的金莲面具……”

    “一整张?”陈安道看了眼笙离,随后道,“金莲九座亲至,想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烦请看紧地牢和二楼救下来的人,还有,请派人与监正和我师弟说,留在原地,不要添乱。”

    他说着冲笙离行礼,便往上走,那提灯士追在他后面,面露难色道:“这、这恐怕不成了。”

    “可有难处?”

    提灯士手上的灯笼一晃,半晌讷讷道:“那唐鸾来时,就、就从正门来的。”

    “正门有何不妥?”

    “咱们这正门……上头便是二楼的窗子……”

    “不错。”

    “所、所以若有人坐在窗上,下面的人一眼便瞧见了。”

    陈安道心里已升起预感来,一时面沉似水。他也不逼着那汗流浃背的提灯士继续说下去,扶着墙快步往上走,到了一楼,朝着门口看去——便见杨心问不知从哪里横了条长板凳来,堵在了门前,将司仙台的一众人拦在了外面。

    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凳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部,有种入殡的安详。

    第135章 轻狂

    杨心问在一阵动荡里睁开了第一只眼, 随即又在喧闹中张开了第二只眼。

    方得到了答案,他心情还算不错,可下面吵得要命, 那点松快眨眼便烟消云散了。

    嚷嚷的人不少,几个莲印白袍的神使站在那儿,最前面的还扣着个遮了全脸的面具, 搔首弄姿的看得讨嫌。

    杨心问本没想搭理, 听下面有人喊道:“金莲九座在此, 你们也敢拦!”

    那声音听来有些许的熟悉, 杨心问身形一顿,放眼望了下去。

    那人喊完便要带着人往里冲,门口的提灯士连忙拦住:“唐大人, 还请止步, 不要叫卑职为难。”

    “为难?”那人见这喝声没成,金莲九座的名号没能把一干人等吓退,又滴溜起眼珠来,“司仙台除祟, 你们有什么可为难的?”

    “司仙台除祟,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明察所内的祟物均在看管之下, 若无司晨以上的手谕, 任何人不得擅入。”

    “任何人?连神使都不给进吗?”

    那提灯士便堆笑道:“明察所乃是陈氏寮所在京中的别名, 那寮所没拿牌子, 谁也不能进, 明察所自然也是这个规矩。若什么时候司仙台能擅闯寮所了, 那咱们这明察所自然也是给进的。”

    门口那群人阴阳怪气地打起了太极, 姓唐的那个心思更活络, 几个提灯士有些招架不住, 撑了好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踱步而来,拄着拐倚在门边,颤颤巍巍道:“唐大人,诸位神使,来明察所……有何贵干啊?”

    那老者精瘦,衣袍跟大风天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样的,又处处是素色补子,寒酸且难看。眼袋坠得比眼睛大,核桃样的发肿,也不知看不看得清人,那细伶伶的两根指头伸着,一会儿直一会儿弯,绷得手上的皮都快开裂。

    “秦监侯。”姓唐的略略正色,开口道,“蕊合楼惊天一案,司仙台伤亡惨重,我领着诸位神使来见那案子的犯人,你们明察所却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者忙道:“哎呀,这是什么话,神使查案,哪里有拦的道理。”

    姓唐的喜上眉梢,正要进去,又听那老者说:“快,快给几位带路……蕊合楼里神使的尸身还在寒窗阵封着,快领司仙台的贵人去看看。”

    几个提灯士说话间便冲了出来,要把几人带离明察所的门口。

    “诶,不、不是……蕊合楼我们自然有人去料理,先把那蕊合楼的妖怪——”

    “那些魔物自有我们钦天监处理,不劳大人费心,那袭击神使都怪物尚未抓到,几位还是在此事上多费些心的好。”老者慈祥地笑着挥袖,已是背过身来要离开,方走出两步,却忽闻一声巨响——木屑簌簌而下,墙面骤然开裂,那金莲面竟是一掌打在了门上!

    老者连忙回身,拐杖点地一瞬,楼中四道禁制骤然起阵,将那些人拦在了门外,同时托起了摇摇欲坠的房梁。

    “哎呀,神使这是生的什么气?”便是动了手,那老人面上也不见慌张,“明察所里眼下凡人不少,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楼塌了,压死几个,按照浮图盟约,这可是要问斩的呀。”

    金莲面身高八尺,虎目佛耳,虽带着面具,却也瞧得出一幅金刚怒相来。

    他一言不发,旁边那个姓唐的倒是犬吠吠得欢:“秦监侯,神使只是碰了碰你们的柱子,在你们明察所的地盘死了人,这怎么能算在神使身上?”

    啊。

    杨心问探出了脑袋。

    这欠揍的声音,他忽而想起是在何处听过的了。

    “唐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旦死人超过了十个,便算大案,是要寮所量刑的。司仙台三年前伙同阳关教,攻上临渊宗,虽然有圣女一脉作保,加之仙门人手不够,倒是放出来叫诸位神使戴罪立功。”那老者牙不剩几颗,说话倒是利索,“可毕竟还是戴罪之身,这量刑时多少要碍着这层关系,不能轻轻揭过,要老头我说,瓜田李下的事,少干。”

    提及三年前的事儿,那姓唐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果然是他。

    杨心问看着他神色,心下已笃定,这人便是霁凌峰上和司仙台勾结的唐氏男子。

    当年他们就没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可杨心问却有些怪异的熟悉感,霁凌峰上的种种在他眼前翻涌,临门一脚的恍然大悟就在咫尺之间。

    今时禅宗、唐氏男子、司仙台神使……

    为何这些总是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

    “秦世人,你这是威胁谁呢!”姓唐的喝道,“当年司仙台是为了捉拿杀害圣女的犯人才上的山,事急从权,不曾提前知会,和阳关教撞上纯属巧合,你胆敢在这无端攀咬!”

    那老头闻言便笑:“这司仙台的案底尚白纸黑字地在五家里记着呢,唐公子便是急着翻案,在咱们这儿明察所前叫冤可是没用的,要翻,得上那五家去问。”

    唐姓男子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金莲面递眼色。

    金莲面仿佛一无所知,从刚刚那一掌后,便跟个柱子样的立在那儿。

    “……行,司仙台的你不让进,我总能进去看看吧。在京城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千机营的参将,看看那蕊合楼里的妖兽,你总不至于还要拦我吧。”

    秦世人笑眯眯的,并起两指虚空点点:“有手谕便能进。”

    “若我今日非要进呢?”

    “事涉妖鬼,唐大人一介凡躯,还是别硬闯了吧。”

    姓唐的面上已挂不住了,杨心问却是微微眯眼,瞧见那姓唐的指间摆了两下,随即退后一步。

    便见凌空一指如长虹贯日,破风卷云声未至,雪尘四起,那金莲面已是二指注灵,朝着整座楼劈砍而来!

    秦世人不防他竟这般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现出惊诧来,随即横杖一挡,四个禁制骤然流转在一处,悍然接下了这记巨啸神威的一击。

    一时雪雾四散,罡风凌然,周遭的行人大多都吓傻了,立在原地,不知跑也不知躲,连方才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

    “印山掌!”秦世人喝道,“京畿重地,人来往往,你敢!”

    其余的神使也要动手,却听印山掌一喝:“你们今日不得动手!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我负罪名三载有余。”印山掌缓缓开口,两手当胸合拍,眉间元神现,五指反扣成小山状,朝着明察所压来,“我今日来,便没想着活着离开。”

    秦世人手中拄拐再转,这次却是从手杖两头同时转出了人头来,两颗人头一男一女,为上者号啕大哭,为下者仰天大笑,急转间哭笑声交错不停,便成一道悲哭哂笑魔音阵来,旁人无不掩耳后撤,那姓唐的更是转身便逃。

    印山掌沉静道:“交出那群妖兽。”

    秦世人朗笑:“拿手谕来!”

    五指与魔音阵骤然相接,余威磅礴可至千里,一旁的提灯士仓促间已列好了阵,两道阖天,三道土墙已拔地而起,将明察所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叫这动静击破了两道土墙。

    “再起!再起!”那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急喝着,“全灌进去!灵力不够便去取铃铛!巨啸境的没那么好挡——监侯!收着点!”

    “收不了!”秦世人踏着五行罡步向前,“那可是金莲九座,你当老头我打得松快?”

    言语间那印山掌又是胸前拍掌,这次却是两掌朝向相反,再分开时,便见掌间又现两掌,掌内再生……层层叠叠的巴掌在他身前罗列,串成一条长链来,每个手掌都摆着不同的手印。

    只听印山掌一声暴喝,那千掌纷飞,各占一角,一时摆出了十几种卦象来。

    火阵水阵地刀阵破邪阵……嘶,剩下的认不出来了——秦世人咬牙摇头:“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阵法学得比绣花针还细!叫人窝火!”

    印山掌不睬他的挑衅,兀自推掌而来。

    先是怒浪金涛,磅礴天水汹涌,以水淹陈塘关的气势冲来——秦世人拐上男首大哭,饕餮牛饮般将那水吞进肚里;又见火光烈焰,阵里火龙咆哮而来,秦世人再转拐半周,那女首哈哈大笑,嘴里涌出方才吞进的水,浇灭了那气势汹汹的火龙。

    水火相交,蒸气滚得周围一阵鬼哭狼嚎。

    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惨叫道:“监侯!您提前打个招呼啊!烫死我们了!”

    “这不还能嚷嚷吗!”秦世人半点不敢分神,下一刻便见周遭一黑,尚未想起这又是哪门子的阵,心里已警铃大作,大喊道,“快退!”

    他说着自己也滚身进了屋,再抬手时,天外而来的巨石从脾土落石阵中天火流星般下坠,秦世人已抡棍要挡,谁知此时那周遭的黑幕骤然散开,日光直入,眯了他的眼。

    那巨石便在此刻现了真形——竟是两块石头前后相缀,秦世人抡碎了一块,才发现了那另一块冲着楼身而去!

    此时再调度禁制已来不及了!

    秦世人一声怒吼,飞身便去,企图以身相挡,可又哪里追得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鸾忽然大吼:“给我停下!”

    所有人具是一愣,那印山掌也动容了一瞬,将视线自唐鸾身上扫过,随即两掌一分,阵法连着那巨石一同消散,无影无踪。

    谁知下一刻,那唐鸾又走上前来,抓起秦世人一把老手,又急又怒地揉搓着:“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此景怎一个悚然了得。

    “监、监侯……”提灯士无不骇然,“您、您和唐唐唐唐大人……私、私交甚笃啊……”

    秦世人这把岁数头回遭人轻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那唐鸾下一刻便已回过神来,抬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抓着的手,又看了看秦世人,又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秦世人——终于松了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怎么……怎么回事?”

    “是幻相术。”却是那印山掌先行反应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内。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条长板凳不知何时横在了门前。

    板凳上坐着一人,见他们看过来,便打了个哈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

    “要打在外面打。”杨心问散开落在唐鸾身上的一席朝露,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儿,没曾想还挺累人的,“里头有要紧人,打坏了楼你们就等死吧。”

    第136章 双煞

    “方才的幻相术是你所为?”印山掌冷冷道, “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杨心问平躺着不动, “至于我意欲何为……你是不是聋的?你们要打便打,别往楼里带,误伤了别人怎么办?”

    唐鸾跌坐在一旁, 却是眯起眼睛看着杨心问, 只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这位小兄弟。”秦世人往后退了两步, 站在他长凳一边, 小声道,“你又是哪号人?”

    浓眉大眼的那位蹭过来,小声道:“这位是陈仙师的师弟, 杨仙师。”

    秦世人先是“哦”了一声, 随即奇道,“陈仙师的师弟不是姓姚吗?”

    杨心问倏地睁眼,瞪着那秦世人道:“什么姓姚的?哪来的姓姚的?”

    “没错呀,我去年上临渊宗述职时见过的, 姓姚,名垣慕, 是个心宽体胖的圆溜人……”

    杨心问气晕过去了。

    “好啊, 我拿你当小弟, 你竟然跟我抢师兄……”他咬牙切齿地躺回去, “看我回去不把你一脚踹下山……”

    他这一脚还有的等, 那边的印山掌却已飞起一脚, 自雪中扫起颗石子来。

    石子打在阵中, 落成阵眼, 随即便闻冬日蝉鸣四起, 锐利高昂似有人拿刀子往人耳朵里捅,众人纷纷捂耳,却又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响。

    “蝉杀阵。”杨心问躺着,只动了动嘴皮子,“捂耳没用,得闭眼。”

    “这、这大敌当前,我们……”

    杨心问笑道:“还不闭上,一会儿被他那百虫幻境啃光了脑袋,一时半会儿可醒不来。”

    提灯士们连忙将眼闭上,却是杨心问睁着眼,屈尊降贵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板凳上看着那印山掌。

    见蝉杀阵不成,印山掌将计就计,趁着众人闭眼之际,又沉气运掌,朝着门口猛攻。

    秦世人眼虽闭,却也能通过灵力运转察觉动向,当下便阖眼握杖以对,谁知手中一空——一道轻盈却澎湃的灵力自他肩上一跃,竟是顺了他的悲喜杖冲了上去!

    “你——”

    “闭眼!”杨心问一个翻身,将悲喜杖在掌心抡成了圆盘后旋出,挡在了印山掌面前。

    印山掌和悲喜杖同时被震退几尺,杨心问顺势再接杖,打地仰身再落,灰袍轻飘,却是站在了那杖上人头之上。

    “你究竟是何人!如何能破蝉杀阵!”印山掌面色骤变,先机已失,之后便再难以为继。

    他回头看向那些听命于他,并不曾上前的其他神使,心生踌躇:此事当真要将整个司仙台都卷进来吗?

    “一群爬来爬去的小虫子,寻常心法便能看破,你竟也当个宝?”

    杨心问两脚脚跟并拢,踩着小八字站在那喜人头上,矮身揪了那人首脑袋上的几根头发,注灵其中,掷出打落了那蝉杀阵的阵眼。

    蝉鸣声歇,杨心问从杖上跳了下来,双手负在身后,只抬脚一勾,将那悲喜杖踢还给了秦世人。

    随后又躺回了板凳上,做回自己的春秋大梦去了。

    四下一时寂静,竟是两边都无人敢上前。

    唐鸾也算几经生死之人,眼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敢横眉,抓着那印山掌的衣角道:“金莲仙座,你应当明白,今日我们必须将那群妖兽带回!”

    印山掌脸色很是难看:“我自然知晓,可明察所本就不是等闲能进的地方,我等神使又在蕊合楼一次折了四人,眼下一个秦世人都吃不住,还有这身份不明的少年——”

    “什么身份不明。”唐鸾已想起来了,寒声道,“这人我见过,是陈安道的师弟,当年在霁凌峰上,和陈安道两人联手退了夏听荷的降灵人,后面听说是受了重伤将养着,眼下看来不但伤愈,修为心智皆非当年能比!”

    “临渊宗的弟子!”印山掌一惊,“那我们司仙台更不能卷进来了!”

    唐鸾声若蚊吟,不敢叫旁人听到半分:“仙座糊涂!前几日便已传来陈安道入京的消息,今日又在此见到了陈安道的师弟,他本人必在楼内,眼下说不定就在审问那群妖兽!”

    “若是今日真叫陈安道查出了什么。”唐鸾冷若冰霜,字句狠戾道,“司仙台跟朝廷,哪个都跑不了。”

    他说着朝一旁神使看去,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神使也不敢轻慢,点头走了。

    秦世人刚才打得疲累,也不端着,想坐坐那长凳,叫杨心问瞪开了。

    遇到个不知尊老的,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撩起袖袍发汗:“几位,聊出章程了吗,是打还是谈,劳烦提前知会一声,骤然发难,忒不讲武德。”

    他在这拖,那边的提灯士也匆忙间再立土墙。

    “仙座,如何还要踌躇啊?”唐鸾煽风点火,“他们眼下仗着人多,才能合围你一人。叫其他神使随你一同杀敌,将这所里的妖兽一同除了,若是可能,将那陈安道也一并……”

    印山掌悚然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疯——”

    雪地上的影子,忽然多出了一块。

    好像凭空出现,又好像是很早就印在那儿了。

    一旁两个提灯士的剑鞘尚在轻颤,两道剑光便已经笼上了印山掌和唐鸾的颈上。

    唐鸾根本无从反应,他只觉得眼前忽而落下了一片阴影,随后印山掌猛地甩头,将将避过了那一道朝着他脖颈削来的长剑,却还是被剑锋割开了面具。

    那面具尚未落地,唐鸾便被印山掌当胸一踹,直直往后飞,撞在了土墙上。

    他立时胸中一窒,偏头咳出血来,可那地上的影子又多出了一块。

    唐鸾茫茫抬头,土墙上蹲着一人,孩子般稚气的姿势探头往下看着。

    杨心问背着光,眉骨在眼上落下了深深的阴翳,垂落的长发叫北风席卷,精怪般荡在那没有丝毫温度的脸上。

    “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说要杀谁。”杨心问认真道,“太远了,没听清。”

    “我不是……”

    “无妨。”那雪中索命的精怪却已急坠下来,翻飞的袖袍里露出一点寒芒,仿佛眼里该有的光亮都注入了那剑尖中,“你不必解释。”

    唐鸾在那瞬息间竟得以评鉴自己的平生,着实是乏善可陈,到最后连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庆幸那讨债鬼今日没跟出来。

    “锵!”

    悲喜杖千钧一发之际与那长剑相接,杨心问尚不停手,扭头一看那秦世人——秦世人脑海之中霎时鬼怪丛生,万千尸骨将他层层叠叠地盖住,虽只入幻象一瞬,可杨心问已挑飞了他的手杖,反手再刺。

    可是碍他事的人太多,印山掌已推掌蓄力,七道掌印飞来,道道杀机,杨心问不躲,剑势不停,似是根本不把这巨啸境的杀招放在眼里。

    秦世人眼见无法,一时不知自己该帮哪边!

    “呱!”

    一声蛙鸣,杨心问周身一阵湿热,视野受阻,他的剑之所指不见了,朝他轰来的七道掌印也不见了。

    浑然不觉冬季寒冷,他身上滑腻又温热。

    “呱呱!”

    吃下七掌的青趾蛙愤怒地叫了两声,才把杨心问吐了出来。

    随即又缩成一小只,蹦跳着往楼里去了。

    众人的视线追着它去,便见它跳过了长板凳,又一个飞扑,落在了陈安道探出狐裘的手上,又被他收回了怀里。

    看清来人,诸位的脸上各有各的好看。

    “杨心问。”陈安道收好了那蛙,抬眼对杨心问说,“过来。”

    杨心问转过头,浑然不知自己以一个何等惊悚的角度看了眼唐鸾,随即提着剑走了过去。

    唐鸾险些吓得尿裤子,可天生胆儿大,今日是死也绝不叫旁人死得松快:“陈仙师,浮图盟约可是您亲拟的,今日你师弟对着我一介凡人赶尽杀绝,您看着,该判什么罪?”

    秦世人闻言忙道:“小仙师方才是为了护住明察所才出的手!这些人挑衅在先,仙师不要听他信口雌黄!”

    “那又如何?”唐鸾冷道,“我便是说得再难听,也不是你们对我动刀动枪的理由!”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后生!”秦世人当街一口痰出来,“你伙同印山掌劈楼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楼里的凡人呢!”

    陈安道没有理他们,只是看着杨心问跨过长凳来站在他身前。

    杨心问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眼里结着层霜,似还在想如何杀了那唐鸾。

    他不说,陈安道也不问,只是伸出手掐住杨心问的下巴,上下左右细看了一番,见并未受伤,方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偷上二楼的事,我回头再与你算帐。”

    随后转向屋外的一干人等。

    秦世人与唐鸾还在对骂,陈安道先看了眼那蠢蠢欲动的印山掌,后又看向了一众的提灯士,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了唐鸾身上。

    “千机营参将亲至,不知有何贵干?”

    唐鸾听他话头,便像是想把方才的事轻轻揭过,立马咬住不放:“我为什么来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刚才差点被仙师的师弟砍了脑袋!仙师是想当此事没发生吗!”

    陈安道合了合眼,似是不忍落。

    “陈仙师贵为当今仙盟首尊,想来是不愿此事外传的。”唐鸾道,“当年明察所落成离不了我和太子殿下,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你独断专行,连师弟都教养得这般狠毒,我也不与你计较,将那些妖兽悉数交出来,此事我便揭过,绝不外传!”

    秦世人怒道:“你果然就是冲着那群妖兽来的!装也不装一下!”

    唐鸾就那么赖在地上,一幅泼皮模样,抖着腿道:“不错,是又如何?陈安道,你今日若是不将那群妖□□出来,我现在就往自己肩上砍一刀,到三金大街上说这是被您那师弟砍的!”

    秦世人:“你——”

    唐鸾便笑:“我?”

    陈安道将那长凳移开,慢慢地走了过来。印山掌正要动作,杨心问抬眼间杀意乍现,陈安道却只是朝着印山掌抬起了手,露出了他渗血的指间。

    印山掌忙退两步——陈安道的阵法可以以血虚空成阵,在生效之前根本无从揣摩是何种阵,如何解,他如临大敌,周遭神使具是戒备,可许久不见动静,那陈安道却已经走到了唐鸾面前。

    唐鸾下意识瑟缩一下,犹自梗着脖子,无赖道:“陈仙师,想好了吗,那群妖兽对你来说并无意义,给了我,你这明察所也能安静些。”

    陈安道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道:“唐大人方才说,要去三金大街上,说我师弟砍了你。”

    唐鸾晃晃脑袋:“不错。”

    “砍了哪里?”

    唐鸾转了转肩,挑眉道:“就这儿。”

    陈安道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肩上,随即点头:“这里。”

    紧接着金光一现,那破开的衣衫下尚不过一条窄细的血线——唐鸾只觉得肩上一凉,随即扭头看去,血线里崩开的鲜血如泉涌井喷,糊了他满脸,溅进眼里,刺得他眼里生疼。

    “啊……”

    “我师弟性子温和,向来与人为善。”陈安道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开口道,“也不知唐大人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激得要杀人,但想来是你的错。”

    唐鸾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只是捂着肩,拼了命地要往后爬。

    陈安道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温声道:“莫说伤你,他今日便是砍了你的脑袋,也是你该死。”

    第137章 假人尊

    唐鸾惨白着脸,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的。

    “而且仙盟从没有什么首尊,只是诸位话事决议,彼此商讨的地方罢了。”陈安道并不追他, 而是转头看向了印山掌,“当年放司仙台出狱的属名上有我一份,如今看来, 或许是我错了。”

    印山掌脸上的金莲面已被杨心问劈成了两半, 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痕, 那是张极其刚硬的脸, 哪怕有了这道疤,也不显得难看,只是他眼下的神色格外难看, 几乎可以称得上面如土色。

    “仙盟不是你的一言堂。”印山掌咬牙道, “要将司仙台关回狱中,你一个人可说的不算!”

    陈安道颔首:“不错,若要将你们关回去,除我之外, 至少还要有两家的属名。”

    “可巧,闻家的领地内, 铁矿叫一魔巢占了, 一时半会儿除不了, 闻家要造兵器, 只能从别的矿运来, 走的是饶河一带, 必经柳山地界。”陈安道说, “近来四境不平, 生意做得难, 闻家交这笔离港税,交得很是艰难,我于心不忍,以寻常的三成让他们过港,闻家家主对此颇为感念。”

    印山掌脑袋嗡响。

    “又是凑巧,上官家的正序傀儡被不少魔修盗了金印,仿出了相似的正序来,一时难辨真假,人人都怕买到了假货,已是滞销了数月。”陈安道走了过去,站在了印山掌面前,虽只到对方胸口,却叫人错觉他站得极高,“陈家出了自家的金印,给他们家的正序傀儡加盖,这才又卖得出去。”

    他接着说:“上官家家主半分不感念,还说陈家趁火打劫,可到底是领情的。如今不过是加个属名,将他本就深恶痛绝的司仙台关回去,想来还是愿意的,毕竟当年放你们出来时,他们家便没同意。”

    印山掌知他所言句句属实,一时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是听命来此,虽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却又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行事,于是到底算是遵从本心。

    即是本心,那便怨不得旁人。

    印山掌的脑中还在转着唐鸾所言,就地斩杀陈安道的话。可杨心问如鹰又似鬼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陈安道敢站得离他这么近,必然也是有所准备。

    若他一击不得,意图杀害骨血的事,就够仙门百家把整个司仙台送上绞刑架。

    他死事小,牵连司仙台,牵连那位,决计不行!

    “……仙师恕罪。”印山掌掀袍,在一众震惊的目光里跪在雪地上,“今日所为皆我一人之过,与其他神使,与司仙台并无干系!”

    陈安道垂眸道:“仙座以武犯禁,仗着一身修为,不顾明察所内上百人的性命意图毁楼,可有此事?”

    印山掌沉声:“是。”

    “可有冤情?”

    印山掌铿然回道:“没有。”

    “那便卸了吧。”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印山掌的双手,“方才七掌杀招,招招夺命,虽我师弟侥幸不伤,可仙座这双手毒辣至此,杀生不详,便卸了吧。”

    雪场寂静,连秦世人一时都愣住了。

    印山掌之所以为印山掌,是他从来以那双掌为武器,又以那双手成名。当年他领命赴兀山杀妖,骤雨倾盆,妖邪盘踞山间,整座山的地脉被毁,此间一草一木皆已堕化为魔,等闲不能靠近。而印山掌立于山脚,左眼生悲悯,右眼见暴怒,双掌合十,随即推出惊天动地的一掌,一掌生千手,千手成祛邪金阵,悍然封山!

    而那千手掌印便刻在了山间。十年过去,掌印所在之处的植被生长与别处不同,总是更高更艳一些,于是时至今日,依旧能看出那千掌印来。

    这便是印山掌的由来,也是印山掌弃了自己的本名入金莲座之后,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称号。

    卸了吧。

    印山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当年也曾救万民于水火。”陈安道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与其随你一般身不由己,再造杀孽,不若今天就把它们留下,至少全了这一双掌的正气,从此也无人再迫失了掌的印山掌,去行不义之事。”

    “于司仙台,你尽了忠。”

    “于凡民,你全了义。”

    “于己。”陈安道说,“也算解脱。”

    印山掌踉跄一步,堪堪站住。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掌,面上的血痕滴下血来,仿佛替他眼里落出了泪。

    随即两声轻而又轻的“咔嗒”声响。

    寒风凛冽,十年前那山,眼下也该被风雪覆盖,瞧不出那惊天动地的一掌所留下的痕迹。

    他背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拾起地上的金莲面,或许是因为手筋寸断,拿不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了。

    几个神使正要追,却叫秦世人拦住了。

    “印山掌连掌都没有了。”秦世人长吁短叹道,“且不论今后如何,你们且先放他一人顺顺吧——真要管,你们不如管管唐大人,再这样下去,可当真是要失血过多而亡啦。”

    那些神使闻言,半是不耐,半是无可奈何地给唐鸾塞了颗丹药。他们奉命听唐鸾调遣,却又自心底里瞧不上这凡人,眼下印山掌又抛下他们走了,便只能围着此人打转。

    陈安道拂袖看他们,须臾道:“司仙台此行折损不小,若叶珉要追究,便请他亲自来一趟临渊宗,莫要再日日送信相邀,我是不会去的,星纪长老也不会。”

    司仙台的丹药果然是上品,一颗下去,那唐鸾的面色便转暖,缓了过来,可肩却使不上劲。

    他靠坐在土墙边,不跑,也不敢说话,身下的雪都给坐化了一块。

    虽然陈安道似是全然不在乎唐鸾死活,可秦世人知道,这皇亲国戚死在明察所前面得有多麻烦。

    他老头子能屈能伸,已是脸上堆了笑来,全然忘怀方才跟唐鸾对骂的是谁,笑眯眯地凑过去,客气道:“这……唐大人,卑职瞧着您行动不便,不如我给您送回府上去?还是去营里?诶——不妨事不妨事的,仙师?仙师哪里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对吧仙师——”

    他说着一扭头,便见陈安道连看也没看这边。

    人已是回身,侧坐在那长凳上,和他师弟窃窃耳语些什么。

    秦世人:“……”

    秦世人:主上为妖妃所惑,看来只能靠我了。

    “仙师不言语,自然就是默认了。”秦世人两手兜袖,冲着唐鸾拱手,“只是唐大人也需记着,方才那什么去三金大街血口喷人的话,可不要再说,也千万别去做了。”

    “咱钦天监老实,陈仙师和善,您讹我们,我们没办法。可若是按当今仙门那弱肉强食的规矩,三更半夜去封口的事儿可不稀罕。”秦世人顿了顿,将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唐大人可别去坏这个禁忌,我瞧着那杨仙师,还没消气儿呢。”

    他尾音上勾,安抚和威胁并存,倒是个不动声色的好太极,可瞎猫碰到死耗子,杨心问的心思倒是真让他撞上了。

    杨心问确实在盘算着怎么把唐鸾杀了以绝后患。

    “他做什么了?”陈安道把人肩上砍了一道,才回来问缘由,“你寻常是不会下杀手的。”

    杨心问把剑背在身后,侧着脑袋,仿佛左侧的地上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一边看着一边说:“他骂我。”

    陈安道知道他鬼扯,还是问:“骂你什么?”

    “忘了。”

    “既是忘了,气可算消了?”

    “没消。”杨心问转过头来,“此人胆大心毒,还有些小聪明,是最不能留的那种人,你就当来不及拦我,让我把他砍了。”

    陈安道便说:“唐鸾这些年一直和阳关教暗中联系,当年逃走的那个花儿姐也是往京郊一代追丢的。他向来滑腻得像条泥鳅,如今为了蕊合楼的妖兽露出把柄,正是我们顺着他抓出阳关教的好时机,你若眼下把萝卜叶摘了,我还怎么拔这萝卜?”

    “萝卜我已经给你找到了。”杨心问也坐了下来,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架,双手抱臂胸前,往后一躺,枕在了陈安道腿上,“还记得那个骂了翠青一顿的粉纱女子吗?”

    陈安道一顿:“你是说素音?方司晨报上来的人里,无论是妖兽还是人,都少了她一个。”

    “我之前便见过她——应当说是顾小六见过她。顾小六在楼里与她攀谈,谈及了邵长泽,此人立马闻言色变,匆匆走了。之后又在我们见翠青时出现,话里话外一幅给我们和画先生拉皮条的意思。”杨心问说,“那楼里魔气太重,我分不清那素音的气味,可我就是记着她。”

    “说得这样暧昧。”陈安道垂眼瞧他,“莫不是她生了你喜欢的模样,才叫你总是记得她?”

    杨心问“哈”了一声,随即道:“师兄也会开玩笑了,我上次这么莫名地记一个人还是无首猴,你回头若是编排我跟那玩意儿,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说话间,那边的唐鸾被扶了起来,杨心问如影随形的视线立时便追了过去。

    他一边与陈安道谈笑,一边却用如泥沼般黏腻又森冷的目光追在唐鸾身上,他的本能叫唐鸾死,哪怕那两人耳语时他听得并不清楚。

    “你且——”

    一阵轻微的震颤顺着地面传来。

    杨心问忽然坐起了身,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陈安道膝上一空,抚平了衣袍的褶皱,站起身来。

    “有人来了。”杨心问拿起了靠在一旁的剑,站在陈安道身前,“十三个人,两个巨啸境,十个凡人,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他竟一时说不出来。

    那种不明叫他有些厌恶,甚至是恶心。

    “京中的修士出入都记在明察所的账里,眼下能有两位巨啸境同行的,只有一人。”陈安道看向一旁已经匍匐跪地的唐鸾,一时面沉如水,“唐鸾竟能请动皇帝出面——蕊合楼的事,这人间朝廷究竟牵扯了多少进去?”

    第138章 盲视观心

    一架藏青色的四抬轿从街角缓缓而来, 前后拥着共十二人,打前头的是两个士兵,后头跟着两个躬着身的灰衫人, 都带着些分不清男女的纤细。

    四人抬轿,轿子两旁又各跟一位年近半百的僧人,那两僧人长得一模一样, 似是连褶子瞧来都大差不差, 步履却轻盈且稳当, 便是杨心问所说的两个巨啸境修士, 最后是两个压轿的士兵。

    “去清场。”阖天就快消失,周遭有不少在帐外等着看热闹的百姓,陈安道向秦世人吩咐一声, 随即朝着那刚刚停稳的马车略一点头。

    在场人不少, 行了跪礼的也就唐鸾一人。

    任谁人也想不到,这不打眼的轿子里的,会坐着当今圣上。

    轿子落地,却是那两位僧人先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行礼道:“贫僧全智,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另一人几乎已同样的幅度又行礼, 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贫僧全微, 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杨心问跟着陈安道一同还了礼, 看着这两人脸垂眼微笑的弧度都像是一模一样, 心下觉得格外别扭。

    再看那安静的轿子, 天子坐在里面,却也没什么人来专门引见一下。杨心问怎么说都是民间出身的,对皇帝总归有些敬畏,没曾想有朝一日面圣,竟是直挺挺地站着,倒像是等着皇帝赶紧滚出来给他们下跪一样。

    待几位仙门的各自打了招呼,那肤白纤细的灰衫人才走了上来,款款也行了个礼,掐着尖细的嗓音道:“皇上叫咱家问诸位仙师的好。”

    “陛下亲至,有失远迎。”秦世人迎上前去,他待这皇帝的态度,就跟会见寻常客人一般,“却不知陛下是何时出的关,钦天监不曾备上贺礼,惭愧,惭愧。”

    杨心问偏头在陈安道耳边问:“出关?这皇上是修士?”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好丹术,对长生不老之法素来神往,几十年不曾出过丹房。”

    杨心问奇道:“当皇帝不用上朝的吗?”

    陈安道说:“陛下上朝便是在丹房里。也不见人,只叫大臣们在屋外等候,一来一去的交谈,端由贴身的太监传话。”

    “唐大人请起吧。”灰衫人先是扶起了那唐鸾,不仔细碰到了伤处,便‘哎呀’一声撒了手,唐鸾没站稳,扑通又跌了回去。

    “怎得见了血?”灰衫人又是一阵一惊一乍道,“这妖乱竟还将唐大人卷进去了?”

    唐鸾斜眼看向陈安道,刚好和杨心问投来的阴恻恻的视线对上。他恨得牙痒,最终却还是说:“这是我方才离得太近,不慎伤到的。”

    轿子里传来一阵咕隆声。

    轿子旁边另一个灰衫人侧耳听着,时而点个头,随即朗声道:“陛下有言,妖祸不详,蕊合楼之乱,衡阳公难逃其咎。”

    杨心问耳力惊人,却愣是没听出那轿子里的咕隆声竟然是一句人话。

    “着即刻清查蕊合楼,一应人犯魔物移交钦天监,由监正白晚岚主理,千机营参将唐鸾协同,一同办案。务必彻查到底,并将逃逸的妖兽魔修一并捉拿归案。”灰衫人说完,那唐鸾便又跪下领命。

    白晚岚人不在这,钦天监便只有那秦世人应了声,说是会代为转告,也不说到底乐不乐意唐鸾的“协同办案”。

    灰衫人笑眯眯地与他客套了几句,随即退回了轿子旁边。

    杨心问看去,只觉那轿子的轿帘格外厚重,任凭北风如何吹卷都不动如山,上绣青龙,也觉那神兽被沉沉雾霭压得上不得天,光是这么看着,都会觉出几分憋闷来。

    那么一众人围着,那轿子不像轿子,倒像口棺材。

    “陈仙师。”正在杨心问看着那轿子走神时,那叫全智的僧人走了过来,“多年不见,师父他老人家还挂念着你,此次听闻你入京,师父便飞书一封,叫小僧与师弟全微在京中务必见见你。”

    “眼下见到了,却是在这般嘈杂之地,你人在此,神却不在,这样说来,不算见到。”全智说,“可否请仙师三日后来忘甘寺一趟,小僧奉师命,再见你一见。”

    杨心问觉得自己跟这和尚之间,必然有一个不识字儿的,不然他怎么会愣是没听懂呢。

    “全智大师相邀,自然是却之不恭。说来,不知心龛大师,身体可还康健?”陈安道应下,随即又问,“确实许久不见,当年在今时禅宗时,多蒙大师照拂,这些年事务繁忙不曾登门拜访,在下心中甚是挂念。”

    杨心问闻言,忽而抬起了头,怔怔地看向那僧人。

    一旁的秦世人正指挥着清扫,唐鸾被两个灰衫太监带走,请来了皇帝,自然没人敢现在便动他,算是保了条命来。

    那轿子四角的铎铃摇晃,抬轿起驾,那铃音并不清脆,只悠远空灵,带着些空山林海的意境,又似起灵回魂时的那声召喝。

    他想起来了。

    今时禅宗,唐鸾,神使……在蕊合楼时的那阵晕眩,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陈安道与那全智寒暄一番,二人便散了。陈安道回了楼,脸上客气的笑容立时散去,对秦世人说:“此事与宫中牵扯极深,楼上的人和楼下的妖兽都要看紧,立即把轮值的提灯士全部叫回楼中,重新排班轮值,我清扫出一间房来,我和师弟这些天便住在楼内。”

    秦世人立刻应下,退去做事。

    陈安道重新草拟了三道禁制,着人再行加固明察所。待天地二属的司晨回来,整合了三次命案的口供,以及那画先生从楼里失踪后的线索,再另行派了盯梢唐宅,以及网罗长街商贩口供的任务。

    杨心问看陈安道忙得脚不沾地,自告奋勇顺了两卷案宗,说是上那清扫出来的屋子里看,看了两页,累了,又开始拿茶案上的茶水浇着那石蛙玩儿。

    玩到要掌灯的时候,房门才被打开。陈安道手上还拿着蕊合楼里查抄的账册细细算着,眼下泛着乌青,从前日到现在,他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刚清扫出来的房间,还带着些霉味,甫一进来,陈安道就掩鼻打了个喷嚏。

    屏风是收着的,屋里给的炭盆烧得很旺,但是烟味不小,所以开着窗,灯具四角各一个,灯罩焦黑,光便也显得黯淡。

    杨心问起身关了窗。

    “先挑要紧的说。”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朝陈安道迎过来,顺走了他手上的账册,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当时在蕊合楼犯癔症时为何有股熟悉感了。”

    陈安道被他拿了账册,也不要回来,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谁说你是犯了癔症的。”

    “好好好,不是癔症。”杨心问把账册往踏上一扔,站在陈安道身后,伸手给他揉太阳穴,“是盲视观心。”

    陈安道一愣:“今时禅宗的心法?”

    “不错——你别动,当心蹭着眼睛。”杨心问一边说一边放轻了力道,“就是我们当初在霁凌峰上对阵夏听荷,你请仙降灵时教我的那个术。”

    “我之所以会感到晕眩,是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和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不上号,我那时看到了许多扭曲的色块,像是些碎花补子,可我却知道他们是什么,哪些是人,哪些是物,那些是兽。”

    陈安道的手冷得有些发紫,捂着杯身摩挲道:“那……你可有看到那些被拐来的人?”

    杨心问点点头:“当时我不知道那些是人的心魄,但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画先生所说的‘别的存在方式’。”

    “那些心魄可还安全?”

    “你又在发冷。”杨心问没回答,却是忽然蹲下身往下看,半晌抬头道,“你没换靴子。”

    陈安道浑身冷得没知觉。明察所上下都是修士,所内自然没什么取暖的,除却二楼和这间屋子供了炭盆,其他地方四面透风,陈安道早就分不清干湿,被杨心问提起,他才想起之前湿了鞋的事。

    “忙忘了。”陈安道说着有些尴尬地敲了敲杯子,没曾想更尴尬的还在后面,杨心问抓着他一条腿,伸手把他的靴子薅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又失了重心,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好险没有把水洒了。

    “我自己来。”他说着要坐直,让杨心问不咸不淡地瞪了眼。

    “说要紧事呢,别打岔。”杨心问说着又将手指伸进他净袜边缘,往下扯着,手指从脚踝一路扫过脚背,再到脚尖,不比摸块冰热乎多少,眼神也就愈冷了,“那些心魄脱离了□□和元神,便没了意识,看起来就跟一缕带色的烟没什么差别,很快就和其他的烟融在一起。”

    “融在一起……可还有办法再分出来?”陈安道不挣扎了,只想着杨心问快些弄完,他好坐直了谈正事。

    可杨心问脱了他两边的鞋袜,还是不松手,反倒忽然掀起了袍子,解开了中衣的腰带,把他的脚往自己的肚子上放。

    “我试过了。”杨心问就那么跟怀胎的妇人一样抱着自己的肚子,“此处离蕊合楼不算远,可我方才一边浇□□一边试着去摸他们的魂,却什么也没找到。”

    陈安道只觉自己像踩在了烧红的炭上,忙往回缩:“不要闹了,一会儿凉得你闹肚子!”

    第139章 鸳盟互许

    杨心问已经打定主意, 说的话跟做的事赶不上趟,兀自说着:“我看你在查蕊合楼的账册,怎么了, 有问题吗?”

    陈安道已经分不清杨心问是不是在捉弄他了。

    “你先松手。”陈安道说,“你这样我说不了正经事。”

    “为什么?”

    陈安道:“……”

    陈安道:“……不雅。”

    “又没旁人看见,师兄跟我客气什么, 不会真觉得我会闹肚子吧。”杨心问的脸上不见促狭亦不见装模作样的无辜, 平静地就像他在做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先说事, 说完了我就放开。”

    “你这是威胁。”

    “胡说,分明是在讨好你。”杨心问隔着自己的衣服摸了摸陈安道的脚背,“我孝顺吧。”

    陈安道听他这话, 一时如鲠在喉。

    他半是欣慰杨心问把他当亲人, 半是苦涩于杨心问似也只是拿他当亲人。

    这般举动也就只有他自己心思不正,才觉得暧昧。杨心问面上不见红,举止也无半分局促,一举一动皆是“孝顺儿子”的模样, 若非心中澄澈,怎会这般心无旁骛。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陈安道收了心思, 别过了脸, 疲累地撑着自己的额角, 由着杨心问去了。

    “蕊合楼的账问题不小, 不光是买卖人口的亏空, 还有许多地方对不上, 而且不止是这三年的账有问题, 从建立之初的帐目便有许多对不上。”陈安道垂眼看着台上的石蛙, “光正端年间便有四笔来历不明的走账, 两笔入账,两笔支出,来历和去向都不曾记录。”

    杨心问顺手捞了榻上的账册来,不懂装懂地翻阅两下,企图找到陈安道说的账目:“具体都是什么时候的?”

    陈安道阖眼回想:“正端十九年,四十六年这两年年末都有大笔入账,合计一百五十万两,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则是大笔支出,合计四十万两,正端十九年一个省的税银也不过两百万。”

    浮图岭一代不常用民间的记年,杨心问一时有些对不上号来,陈安道见杨心问的脸皱成一团:“都是十二圣到十三圣年间的事,先帝长寿,活了快一百二十来岁,期间不曾换过年号,这正端记年一直延续到了七十二年。”

    “真能活啊。”杨心问一边感慨,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账扔回桌面,“我还以为皇帝的命都不长呢。”

    “传闻先帝少时体弱多病,本不是长寿的命,但正端十九年京中妖乱,季枝入住京城,很快便被先帝引为上宾,彼时应当给了对方不少灵丹妙药。”陈安道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先帝在位太久,后来修史所需的人手也格外多,邵长泽和季左知两人便曾入翰林院同修《正端大典》。”

    “正端十九年?”杨心问一怔,“第一笔不明入账的年份?”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看到这年份时也觉得事有蹊跷,再去查其他年份时,便发现正端四十六年,恰好是罗生道三元醮开坛的年份。”

    “那二十三年,五十一年——”

    “尚未寻到联系。”陈安道顿了顿,“便是有联系,我一时也想不出究竟为何。”

    “想不出便先别想了,先睡觉。”杨心问感到怀里终于暖和了些,站起身来跳了两下。

    陈安道看他走来走去的,还在想杨心问又要做什么,接着就见杨心问脱了外衣,蹬了鞋袜,一咕噜钻进被窝里去了。

    屋子里就一张床,倒是够大,可被子却只有一张,也不知明察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笙离和顾小六暗中勾结,只是不肯说为什么。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也基本失了神智,怕是问不出来了。但看宫里这么紧张,想来笙离口中的秘密干系重大,明日我再去……”

    陈安道话说一半,便看着杨心问把被子蒙过了脑袋,在小山样的棉被下左右滚动,一会儿又像蛆虫一样缓慢蠕动,接着又翻个身,大字躺在那儿,手脚却贴着床上下挥舞着,好像在平地凫水。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陈安道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追不上杨心问的思绪,“不困便起来背书。”

    杨心问停了下来,随即探出了个脑袋来,委屈道:“我在给你暖床啊。”

    他的头发在里头弄得一团糟,脸蒙在被子里有些红,暖光照上去,如玉的皮肤似能透过光来,眸中水雾都无比潋滟。

    又纯粹,又下流。

    纯粹的是心上人,下流的是有心人。

    陈安道怔怔地看着,半晌低下头,双手握在一起,搭在腿上。

    他张了张嘴,却许久没发出声音来。

    杨心问见他有话要说,又钻回了被子里,蛄蛹两下从另一边钻出来。

    然后半个身子探出被窝,双手托腮,仰头看着陈安道说:“师兄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不说吗?”

    床的这一侧与桌椅很近,床沿与椅子相平,杨心问几乎是凑在陈安道的膝头。

    窗外风声萧萧,屋里的炭盆很热,烟味也重,最尽头的窗开着透气,可依旧有些呛人。

    陈安道偏头咳了两声,随即哑声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叫怎么看?”杨心问钻出了被窝,把窗又打开了一扇,然后几步跳回床上,披上被子,膝行几步抱住了陈安道,揽腰将人带到了床上,“烟太大了,得开着窗,这样会冷吗?”

    陈安道由着杨心问摆弄,两人裹着被子抱在一起,身下的布衾已经乱成了一团,倒叫他想起他们以前也曾在柳山这般亲昵。

    “就是问你怎么看。”陈安道的下巴抵在杨心问的肩上,“我想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把我当什么呢。”

    杨心问的手正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好奇人有几根脊骨那样,一点一点地摸上去,从腰间往上,一节一节地数。

    “自然是师兄啊。”杨心问摸到了胸椎的位置,点了点,接着说,“说来你怎么还收了姚垣慕当师弟?这不公平,我不同意。”

    约莫是早有准备,听闻答案,陈安道只是落下了眉梢,须臾轻笑一声,合上了眼。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至少杨心问将来不用学着和心上人分别。

    杨心问终于数到颈椎上了,可刚一碰到,手里却落了个空。

    “师兄本就能有许多个师弟,师父也能有许多的徒弟。”陈安道推了推杨心问的肩,直起腰来,“你也有这么大了,之后回宗,你也不必日日留在雾淩峰上,要多与他人来往,日后遇见值得一交的友人,与你心意相通的道侣,不可固步自封。”

    杨心问听完却是愣住了。

    他松开手,随即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安道:“道侣?”

    陈安道接着说:“还有这些亲昵之举,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如今你我年岁渐长,再这般胡闹便失了仪,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窗开得似是有些大了。冷风吹卷着窗台边的积雪进来,檐下未敲的冰棱剔透光莹,在惨白的月色下冷得人锥心刺骨。

    “亲昵之举。”杨心问品着着四个字,半晌笑道,“原来在师兄看来,与人唇齿相接,也不过是略显亲昵了些。”

    陈安道眼锋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你那日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什么?我喜欢你,便要亲你,有何错处?”杨心问冷笑,“师兄才是真荒唐,不打算跟我好,还任由我亲,这般风流,怕是叶珉也只能甘拜下风。”

    陈安道一愣,脑中一阵嗡响。

    “你……你什么……”

    “我什么?”

    “你喜……”陈安道不知道杨心问是不是真疯,可他自己怕是要疯了,“你方才还说把我当师兄——”

    杨心问奇道:“你本就是我师兄,我拿你当师兄还有错了?难道你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师弟了?”

    “你——我不是——”陈安道混乱不堪,“你又将我当师兄,却又亲——你……你到底是个什么——”

    话未说完,杨心问便抓过被子来,连陈安道一起罩在身下,随后压了下去。

    屋内静了一瞬。

    被子里漆黑一片。陈安道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到彼此的鼻息。

    潮湿的,温热的,黏腻的。

    稍一仰头便能触及的距离。

    杨心问的声音传来:“你我都拜在雾淩峰上,你先入门,我再入门,你是不是我的师兄?”

    陈安道被那气吹在脸上,又痒又热,还有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每一样都在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是。”

    杨心问又说:“你我亲如手足,同为男子,你又比我年长,你算不算我的兄长?”

    陈安道无可奈何道:“算。”

    “我虽叫李正德一声师父,但识字习武做人都是你教的我,传道受业解惑,你事事都做了,我能不能把你当师父?”

    “你若想,我自然不会拒绝。”

    “你我患难与共,携手进退,你知我心,我也知你心。”杨心问在被子里依旧能看得清楚,“你我算不算友人,是不是知己?”

    陈安道已明了他的意思,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有哪里错了,我们哪样是当不起的,我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杨心问低头亲陈安道的鼻尖,随即又抓住了陈安道的手,十指探进指缝里,紧紧扣住。

    “可我尤不知足,我还想与你好,同你结亲,与你亲热。”杨心问蹭着陈安道的肩窝,撒娇道,“若你也是愿意的,我能不能当你的妻?”

    第140章 生而为一

    陈安道挣脱了他的手。

    杨心问只恍惚了一瞬, 随即便感到自己的脸被人用力地夹紧,强硬地往下一带,碰到了两片已变得滚烫的唇瓣。

    他自然而然地张嘴, 而陈安道的动作更快,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将杨心问就要伸出的舌头撞回, 毫无章法地□□起来。

    急切而又响亮的水声在被窝里流淌, 疾风骤雨都是外头的事, 与他们无关。

    那日的深吻陈安道就学了个形, 没学到意,只晓得胡搅蛮缠。

    杨心问本是告诉自己,陈安道这样主动, 他享受即可, 但这水平也太差了,情意绵绵是没有的,倒是弄得两人的舌头有点疼。

    他正在想该怎么不伤陈安道的自尊而反客为主,对方却似是察觉了他的走神。

    吻技如同剑技, 天才自然不同,而凡人只能靠一招一式, 慢慢积累, 绝没有某天忽然顿悟的可能。

    可陈安道一个灵脉不通的人在仙门叱咤风云, 便注定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他吻得急切, 没有章法, 显然难以重现杨心问那日的水准, 于是他剑走偏锋, 舌尖就在杨心问的尖牙上用力一划, 霎时便流出血来。

    杨心问没曾想还有这招。

    那口要命的甜味就在他嘴里。

    他一瞬便被激红了眼, 一把扣住陈安道的下巴,如撕下自己的皮肉般艰难地抬起头来,怒道:“你干什么,当心我把你的舌头给吞了!”

    两人的衣衫都已凌乱不堪,发带也松了。杨心问便见陈安道泼墨般的发淌在榻上,雪白衣领上的颈子往上连着颌骨一片潮红,唇角带血,目光盈盈地含着笑看他。

    “你来。”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杨心问按回了自己怀里,“吞便吞了。”

    “我求之不得。”

    盆中的炭火烧灼出满室的燥热,在熄灭之前,那藏在黑炭内的红光不会消散。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为夫妻。

    不止,当然不止。

    我们互为刀俎与鱼肉,凶兽与奔羊。

    我们生来便是要被碎尸万段,而后再将模糊血肉捶打在一起,喂食给这天地间的苍生。

    我们生而为一。

    //

    从崇直门,也就是寻常所说的龙首门踏进宫里,便见朱墙夹道,院墙巍峨,笔直延伸的这条覆雪长路像是这辈子都走不完。

    唐鸾躬身跟在轿子旁。

    他肩上的伤口已止了血,但口子还在,寒风一吹,便像有细盐撒在上面。

    可他不敢喊疼,更不敢走慢了,他的每一步都是跟着前头人的步调走的。不只是他,若是有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轿子周遭的人,皆是以同样的步子,同样的节奏走的。

    轿子自始至终平稳地前进,前头挂着的两个铃铛,除了起轿时,不曾发出半点的声响。

    何处的院里飘来了花香?

    似桂花又似桃花。

    唐鸾不问,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唐大人。”

    那声似某种风声,以至于在这样寂静之时,唐鸾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回道:“徐公公。”

    “九华殿就在眼前了。”徐照的嗓子在太监里也算格外细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了,还劳您一会儿仔细着交代,蕊合楼的事,可不算小事。”

    唐鸾抬头,果然瞥见了九华殿的影子。

    九华殿与皇城内其他的房屋截然不同,那是个尖顶长身,黑墙朱瓦的屋子,几个窗口皆是用琉璃彩砖封死的,尖顶上串着佛陀九珠,最上面却又插了个西洋和尚才戴的十字架。

    墙体是石头砌成,而非木制,那漆黑的石头也不知是从何处挖来的,一点杂质看不出来,黑夜里看,那屋子便像是个剪影,实体已经消失了很久,影子却忘记了要一同消失。

    “公公交代的是。”唐鸾敛了眼,恭敬地跟在后面。

    行至殿门,内外都没有当值的宫女太监,他们落了轿,随后便先后走进殿内。那装着当今圣上的轿子就这么放在外面,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提起。

    外头青天白日,雪光刺眼,但九华殿里点着许多盏油灯依旧昏暗压抑。唐鸾踏进殿内,仰头看去,最上方的高台上立着个十字架,上面用三叉戟钉着个人身三头的怪物。

    那怪物一头是三清真人,一头是个西洋人,还有一个头则是佛陀面。

    三叉戟贯穿了这三头的眉心,钉死在那十字上。

    那是个粗制滥造的石像,只勉强能看出形来。唯独从眉心蜿蜒而出的血迹格外逼真,连带着石像地下鲜红的地毯也似是被他们的血给浸润的。

    常人见了这东西,都是要绕道而行的。

    但唐凤从小就是个怪胎,她从方桌边搬了个凳子放在旁边,落枕样的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那石像,时而对站在旁边的衡阳公说些什么,也不管对方回不回话,有没有在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

    衡阳公倒是对先帝这怪异的审美避如蛇蝎。

    他局促地拢着袖,大冷天的还时不时要掏出帕子来拭汗,他那帕子旧,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油染得帕子发黄也不换,传言是多年前的红颜知己相赠,唐鸾觉得是衡阳公偷过来的可能性更大。

    虽觉得这石像可怖,但衡阳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他监管的蕊合楼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不敢凑得离方桌太近,生怕桌边的三人在此时此地便将他问斩。

    “来了。”坐在最左边的男子四十出头,模样端正,身着五爪金龙袍,眉心长着一颗红痣。见唐鸾进来,便放下了杯子,温和而不失威严道,“快些坐吧。”

    他左侧的男人比他年轻些,三十五六的样子,极为消瘦,像是在骨头上批了张人皮,却不显得病弱,反倒是显出些凶煞的阴鹜来,细长的眼一转,落在唐鸾身上,冷哼一声,猛地抢过旁边人的茶盏,用力扔了出去。

    茶盏碎在唐鸾脚边。

    “废物!”那人大喊,“带着一群神使去,竟连个明察所都收拾不了!太子殿下,这便是你的得力干将?”

    他身旁被抢了茶盏的女子微微皱眉,眼角如泪痕般的白疤一闪,露出些凌厉来:“四皇子殿下为何不扔自己的杯子?”

    “我爱扔哪个就扔哪个,你管得着吗!”

    唐鸾听着这些人吵,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跪下,对着桌边的三人依次行礼。

    “参见太子,参见四皇子。”他微微转身,没敢立马站起来,“见过花儿姐。”

    “免礼,入座吧。”太子张珣轻道,又对石像旁的两人道,“你们也快些入席,此事还需早些议出对策来。”

    那两人慢腾腾地过来,一个不舍,一个不敢,唐鸾狠瞪了眼唐凤,对方才瘪了瘪嘴,匆忙入座。

    那西洋运来的长方桌可以坐十几个人,若要按着左首座右次座的规矩坐下去,怕是两头的人得喊着说话。大家都坐得随意,只有衡阳公擦着汗,寻了个最远的地方落座。

    四皇子张玢冷笑,“金莲九座的印山掌都没能得手,我倒想知道,皇兄当初助那姓陈的重组钦天监,开设明察所时,可有料到今日?”

    他说话夹枪带棒,每个字儿都透着敌意,着实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子该有的沉稳。但这三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太子也已习惯了这没完没了的争斗,只是轻笑一声,转而看向唐鸾:“到底怎么回事,哪怕那秦世人又有精益,也不该拦得住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断了印山掌两掌而全身而退。”

    提起这个,唐鸾适时地露出些苦色来。

    “殿下有所不知,此行本是想对那明察所好言相劝,叫他们自己把笙离交出来,可那群提灯士拿乔,连门都不许我们进,不得已便动了手。”

    “动了又如何?”四皇子哼气,“提灯士大多不过涛涌,两个司晨算是兴浪,长期驻守明察所的不过一个将将突破巨啸的秦世人,你们怎么会打不过的?”

    唐鸾摇头:“我们此去突然,天地两个属的司晨都不在,只有一个秦世人,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没曾想陈安道当年重伤的师弟竟在此处。”

    “姚家的?”

    “不是。”那厢徐公公和全智先后走了进来,徐公公见了二位皇子也不行礼,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袖,“姚家那个姚垣慕可不长这样。”

    “那是李正德的另一个弟子,在叶珉被除名之后,应当算是二弟子,下官当年在临渊宗便见过他。”唐鸾冲那二人分别行礼后接道,“当时听说是受了重伤,与同那些镇民一起被无首猴拖进了魇梦蛛网里。这些年那些镇民纷纷醒来,他想必也是近日醒过来的。”

    “那破猴子!”四皇子无论对谁都似很有火气,猛拍桌道,“当年不是他搅局,三年前临渊宗就能被司仙台给吞了!”

    唐鸾垂首称是,其实心里不大同意。当年被用来对付李稜的夏听荷,都能被不过十几岁的三个小弟子收拾了,可见那临渊宗有何等藏龙卧虎,若非无首猴杀了圣女放出那三成邪祟,叫仙门众人根本抽不出空来追究朝廷的浑水,他们哪里还有今天?

    唐凤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你说他?那个浑身是血的?可他当年不也才兴浪境吗,他现在是个什么境界?”

    “此子实力深不可测,身法剑术具是上乘,不过一个照面便破了印山掌的蝉杀阵,还会些古怪的幻象术。”唐鸾顿了顿,“至于境界,我看不出。”

    “叮”的一声,唐鸾抬眼看去,却是花儿姐弯腰到桌下,捡起了一块碎瓷片来,轻敲着这石制的长桌桌面。

    “杨心问。”她笑道,“那孩子叫杨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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