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偏头道:“花儿姑娘识得此人?”
花儿姐道:“殿下不记得了?三年多以前的临渊宗, 我也是在那儿的。”
封窗的琉璃砖瓦投下了七彩的光,正正照在那落难的三头人身怪上。唐鸾认不得中间那西洋面孔,只识得左边的三清道人, 和右边的佛陀像,而这最右侧的佛首额心带红,与太子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惭愧, 记得不大清了。”太子浅笑, “当时的事我全权托给了唐大人去做, 了解得不深。”
四皇子听他话里的意思便急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当年的事儿您可没少沾, 可别想着把自己给撂干净了!”
“四弟说笑,临渊宗的事,我确实知道得不深。”
“废话!当年你的人大都派去围长明宗和平罡城了!不一样被那几个世家的拿下了吗!”
“被拿下的是阳关教和司仙台的人, 我的人早就撤出来了。”
四皇子豁然起身, 指着唐鸾道:“那他算不算皇兄的人?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姓陈的不就是把这唐鸾当踏板,把手伸到朝廷里来的吗,今日这情形, 皇兄当年拉拢陈安道的时候可有想过?”
“那四弟让衡阳公去管制蕊合楼的时候,又有想到过今天?”
“你——”
屋内一时剑拔弩张, 唐鸾跟衡阳公齐齐低头不语, 却忽而听屋外传来“咕咚”一声。
乍一听, 像是屋上的积雪落地的声音。可这九华殿的屋顶是圆的, 冬来不会有这般厚重的积雪。
徐公公迷了眯眼, 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儿, 踏门出去了。
须臾再回来时, 灰袍的袖角湿了一片。他有些嫌恶地拿出帕子来擦, 却也无济于事, 只能耸着鼻子,将袖撂到桌上,拿茶水去泼。
他泼了水,再拿帕子去擦,一边用他那细长的眼在二人周身流转:“二位殿下忧心国事,又各有政见,乃是我们北岱的幸事。只是眼下形势严峻,若是蕊合楼的账叫人查明白了,北岱王朝百年的基业或将毁于一旦,二位乃龙种,到头来却既登不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也没法像诸位的父辈、祖辈那般享长生永寿,岂不有违天昭?”
徐公公徐照今年已有七十来岁,但瞧着却像是而立之年的人,手指细嫩,脸上也光洁白净,是真正有仙缘的人。
从修得巨啸境开始,人的衰老便会变得缓慢,到了静水境,便几乎是长生不老,若有机缘,得道飞升,那便成了真神仙。
三十来岁入巨啸,对散修来说已是极为惊人的天赋,偶有出现这等奇才的,大多也会离了宫去寻个正经仙门拜了,如徐照这般留在宫里的少之又少,旁人自然也不敢造次。
他说的话,自然更贵重三分,跟个炮仗样的张玢也不敢炸到他,一时偃旗息鼓,坐回了椅子上。
徐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说来,咱家也许久未见季大人了,怎的他今日也没来?”
“之前说是病了。”唐凤撑着一边脸,打着哈欠道,“昨天蕊合楼大乱,他又去寻那失踪的孙子和楼主,今日托我传话,来不了。”
“真在追查吗?”四皇子阴阳怪气道,“他死了爹之后便一次也没出过门,也不只是怕了还是与我们离了心……瞧瞧唐凤唐鸾,堂哥死了也半点没装乔。”
唐鸾闻言讷讷:“京城季家与蕊合楼起的事,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说怕?”
太子亦抬了头:“说来前几日,京城季家似是遣人去过一趟桡河。”
“个龟孙,怕不是真想叛!那命案——那三场命案——是不是也是他的手笔!”四皇子怒而拍案,徐公公拭袖的手一顿,慢慢看向了他。
“季风行疯了,要杀自己的亲爹?而且他便是想叛,也没人给他叛。”徐公公嘴角噙笑,“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的账捏在我们手里,仙门敢接他们?本家敢接他们?便是元神道大成了又如何,若是五十年前倒是另论,可如今三相说堵在前面,只需要陈安道那一条命便能天下太平,他们那术,名门正派凭什么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接手。”
唐鸾点头称是:“公公说得不错,季风行搞不出明堂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犯下那三次命案的人抓出来——务必要抢在明察所之前,若让他们发现了这三人的联系,顺藤摸瓜,那当年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唐凤犹疑道:“那三人显然死于妖物之手,会不会就是季家和蕊合楼楼主联手……”
“应当不会。”太子温和道,“这样夸张地杀了那三人,分明是想引着明察所查出当年的事。想来是知情但又无法出面,哪怕宣之于口也无法取信于人的小东西,若是季家,不需要这般迂回。”
“有理。”徐照说,“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此事,若让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
屋外又传来“咚”的一声。
徐照不耐地皱起了眉。
唐鸾觑着他的神色,不敢言语。
落在三头人石像上的光黯淡了些,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快过年了,皇爷爷这些日子闹腾得很啊。”张玢说,“怎么连坐个轿子都坐不稳?”
徐照慢慢起身:“不是先帝在闹,是太祖爷跟皇上不对付。昨个儿起来,咱家便瞧见太祖爷的耳朵让皇上咬了一半了,给太祖爷疼得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到了晚间,皇上的下巴又少了快肉,太祖爷在那儿嚼得欢脱,嘻嘻笑。”
他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这回两边袖子都湿了,泛着股腥臊味儿。
“若是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那也没法子。”徐照再忍不了那污糟,负气脱了袍子,“明年三月备下的礼,便提前给仙门送去,大伙儿的手都不干净,谁怕谁啊——花儿姐,你说是不是?”
花儿姐始终静静地坐在那儿,似是对他们说的没什么兴趣。此时才放下了指尖夹着的碎瓷片,颔首道:“可以,只是若有可能,提前杀了骨血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哦,竟是跟咱家想到了一处。”徐照便笑,“这动手的地方,咱家都已经约好了。”
“何处?”
只见那站在角落里的全智和尚往前走了一步,单手行礼,面露慈悲地低声道:“阿弥陀佛。”
“哈哈,今时禅宗有你这样的——”
“咚!”
屋外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屋内几人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今日第七次。”徐照说,“万岁爷要撑不住了。”
琉璃彩光黯淡着,坐在方桌边上的人也神色各异。
“既然事情都商议好了,那便散了吧。”太子摇了摇头,“唐大人身上还有伤,这些时日还需将养着,切不可因公务伤了根本。”
唐鸾感激涕零地跪谢一番。
那边的四皇子已经带着衡阳公离开,徐照也不轻不重地施了个礼,和全智和尚出了门,起轿子走了。
花儿姐稍慢一步,待屋外踏雪的脚步声都远了,才对唐鸾说:“你今日见过杨心问与人过招,若我想杀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唐鸾还跪着没起来,闻言舌头都快打结了:“阳关教掌使哪里是那小子能相提并论的——”
“他十三岁时杀过我阳关教的一个弟兄。”花儿姐打断道,“我那弟兄本事不行,但身上有个闻家静水境先人留下的法宝,名为千千结心网,便是半步静水的修士,也无法伤到那网中人半分。”
这话更不好接了。
“节、节哀……这英雄也有大意时,那杨心问年纪太小,或是因为英雄于心不忍。十三年前我便见过杨心问,确实天纵奇才,可也没到能与静水境相抗的水平。”
花儿姐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谨慎又有决心的男人,不会因为对方的年纪便掉以轻心或是心生怜悯。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若几日后我们伏击能成,我打算好好问问杨心问。”
说完她也打门而去,屋子里只剩下太子和唐家兄妹二人了。
张珣站起身来,朝着那三头人身的石像走了过去。
石像前的小几上摆着香炉,下面的匣子扣着三道龟纹金锁,但锁却是松的,他取了锁打开,里面放着供奉用的香。
张珣抽出了一根来,没有点燃,也没有拜,只是径直插进了香炉里。
唐鸾和唐凤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如侍奉在那主像边的两个童子像。
“若你们瞧着不对。”张珣缓缓开口道,“便将花儿姐和张玢的计划一同告诉陈安道。”
二人同时俯首答“是”。
张珣抬起头,眉间那颗红痣在昏暗的光下,看起来又慈悲,又妖冶,他单手插好了香,目光又自那三尊神首之上一一掠过。
真人淡然,上帝苦痛,佛祖微笑。
那穿颅而过的三叉戟似是对他们的惩罚,又像是供奉。
张珣伸手,将自己亲手插的香折了。
“让他们打着,但别让他们打明白了。”他将手中折下来的香碾碎,洒在了那石像上,”修士还是邪修都不重要,没升仙,便是人。”
“这人世间的至尊,只能有一个。”
第142章 正端二十三年
杨心问闭上了眼。
他不需要睡眠, 甚至不太需要休息,尤其是在吞了血后,他这幅半魔半人的身躯可以说是无比亢奋, 发泄和逞凶斗殴的欲望甚嚣尘上。
诚实地说,他现在确实很想像个传统的魔物那样,冲上街先屠个城, 再回来把自己被窝里的人给吞个一干二净。
食欲真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欲望。
杨心问伸手勾了勾陈安道的睫毛。
“诶, 师兄。”杨心问用气音试探道, “我要扒你衣服啦。”
陈安道似是在梦中听到了这流氓的发言, 微微抿紧了唇,半晌却又松开,朝着流氓的方向靠近了些。
杨心问无声地傻笑。
一开始他以为他师兄是个人才, 主动亲别人都能把自己亲晕, 后来才发现对方确实是困了,眼下的乌青像是被人揍过,越亲越气若游丝,估计是觉得暖和, 没一会儿便歪头睡着了。
屋里还亮着灯,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的眼皮, 半晌凑近亲了亲, 而后手一撑床板, 猫一样地翻身下床, 没发出一点动静。
缓步到桌边吹灭了灯, 走到门口。
犹豫半晌, 他没有伸手开门, 而是回身移至窗边, 自窗口翻了出去, 刚好落在一个巡夜的提灯士身边。
提灯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锣,杨心问几步上前敲了他的肘,抢了别人的灯笼照在自己的脸上,小声道:“小兄弟,自己人。”
小兄弟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连喊都不记得喊,须臾道:“杨、杨仙师?”
“不错,是我。”杨心问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这人被蹭破皮儿的膝盖。
倒是凑巧,确实是见过的。
“郭川?”杨心问心道罪过,自己已经把这兄弟吓了两回了,“我们在蕊合楼见过的。”
“这深更半夜的您在这儿做什么?”郭川茫然地往上看看,“您从哪儿出来的?”
“翻窗出来的,我师兄让我背书,我背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儿。”
郭川震惊道:“这都三更了!怎么还要背书!”
“嘘——嘘——小点声!”杨心问苦着个脸:“可不是吗,他还在旁边盯着我,眼下好容易睡着了,我出来散心,你可千万别去告状!”
郭川怜悯地看着杨心问,郑重地点头道:“放心吧杨仙师,我不会的。但是你要去哪里散心,京城眼下可不安全。”
“就在这附近转转。”杨心问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不跑远。”
郭川信了,觉得这位小仙师看着格外乖巧,没有一点修士的架子,像是邻居家的弟弟,很放心地走了。
人的记忆总是格外美好,以至于郭川忘了,邻居家的弟弟虽然总是会脆生生地说“哥哥我知道了”,可一次都没有听话过。
杨心问的“附近”基本能把整个京城给游遍了。他先是找到了自己当初偷衣服的那户人家,从他们家墙角挖出了自己换下的一身“长生套装”,大雪天里在人家院子里换好了。
接着又把那身灰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贴了两张涤秽符,放在檐下。
埋在雪里两三天的衣服本该冷得要命,尤其是那些银质的饰品,把人冻伤都是常事。可杨心问摸了两下,没觉出半点冷来,反倒有种被灵力包围的温暖。
他拎起那长命锁凑近看着,果然看见上面细密地刻着符文。
“唉。”杨心问叹气道,“早知道一会儿再换了,还真舍不得穿着一套去杀人。”
但考虑把作案的凶衣物归原主也不太道德,杨心问还是穿着这身往唐宅的方向去了。
街上空无一人,穿街而过的北风卷着些红纸飘过。
十天后便是除夕,谁家都在准备着过年,不少人家院子里摞着年货,看家的狗教养也好,嗅着味儿也不见偷吃,毅然决然地跟偷偷摸摸的野猫和耗子生死决斗,绝不让主人家以外的东西靠近那堆年货半分。
被杨心问在门口逗两下,急得狂吠起来,杨心问贱嗖嗖地摆了个鬼脸,趁着里头来人,麻溜地跑了。
他一路走街串巷,不见多少去暗杀的谨慎,期间一边躲着巡夜的提灯士,一边把那两头坠着玉的红绳往自己头发上绑——奈何他几天没梳过头,一头的杂草确实不是一根头绳能奈何的,越绑越不像话。
杨心问尝试了一路,放弃了,把红绳往自己脖子上绑,头发就随它去了。
行至唐宅门口,他便发现这宅子大得惊人。
不同于邵宅的精致典雅,亦不同于白宅的空旷,唐宅是正儿八经的大,对称的五进院落,坐北朝南,一个跨院的长度有邵宅庭院那么大,一侧的厢房叠了五间,东西加起来便是十间,光是数屋子便能瞧出来,这里头必然住着个大家族。
时已吹灯,每间屋子都暗着,只有游廊间守夜的下仆手里还提着盏灯笼,隐约能看见有一处屋子外落了封阵,门前还贴着明察所的禁入封条。
“原来那个唐轩意也住在这儿。”
杨心问闭上眼,感知着这宅子里的人的心魂所在。
静默一会儿,他才慢慢张开了眼。
紧接着,他掀起身下房屋的一片瓦来,叼在嘴里,愤恨地咬了两口,何等的铜牙铁齿把那瓦给直接咬碎了,扭头呸了一口。
扑空了。
“跑得倒是快。”
杨心问并不气馁,唐鸾是个当官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末的京官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他就不信此人能这么窝到他们离开。
“来都来了。”杨心问看着那封了禁条的屋子,跟逛集市样的飞了过去,“不看白不看。”
他猫样的落在地上,瞄了眼那周遭的封阵,只是个最基础的小玩意儿,踏进去了也不会伤人,发点亮光便算交代了,还不如院子养条狗妥当。
倒是门前不知为何会定了个两个锁环。
“又不是仓库。”杨心问看着那空落落的锁环,显然是新打上去的,“为何要在外头挂锁?”
他一边纳闷着,一边如一缕烟般飘了进去。
屋内比想象中的拥挤。
虽是寝屋,但整间屋子堆满了书籍,三个人高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连床上也摞着好些书卷,从缝隙中能看出个人形,显然是唐轩意平时安置自己的地方。
睡着时但凡多翻个身,都能被周围摞得天高的书砸死。
此人没有入朝为官,他虽然有个当官的父亲,但他自己体弱多病,父母怜惜,且唐家人丁兴旺,在朝的不少,不缺他一个,便放任他去了。
杨心问颇为震撼:这世间竟有这等放任的结果!
他大致看了眼屋内的书,有不少乐谱,其余的都是些史书,从三皇五帝到前朝《正端大典》的各个版本都应有尽有,野史正史来者不拒,基本上每本书上他都做过不少标注,纸页有种翻烂了的脆弱。
地上的一片空地上,还放着一堆木制的帆船机巧,做工极细,涂色讲究。
应当是前朝皇帝首次派出,远赴西洋的船队。
他瞧着这些书和船队,一时间倒生出些恍然来。
以前在雾凌峰上,他也学过经史,但那是灵修门史的“史”,学得是仙门百家近千年的兴衰成败。
那些已经学得他很是头疼,而眼前的这些史书,却是长达三千多年的人间过往。
在第一个悟道之人出现之前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如果深渊是太初,那以前在没有仙门的时候,普通人是怎么对付深渊的?
杨心问发现自己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师兄知道吗?”他随手拿了本书翻翻,里头的字儿他甚至不认识,不晓得是什么朝代的怪字儿,“回头问问他吧。”
这么想着,他嘀咕着要不要顺两本书走,往书架方向走了两步,鼻尖却忽而闻到了些血味。
那血味儿淡得不可思议,连杨心问都险些错过。
一滴……最多两滴。
杨心问闭上眼再嗅了两下,往右挪了两步,随即猛地跳起来,从书架里精准地抽出了一本书来。
书封上写着《东山野志》,纸页很薄,且非常粗糙,书封上的字也没有找名家题字,透着些丑来,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书坊出的书。
他翻看书页,很快找到了沾血的那一面。
页上是一条血痕,显然是人为画上去的。有人小心翼翼地弄破了自己的手指——非常小心,看得出来很怕疼,创口小且浅,估计是绣花针扎破的口子,然后用血指在一行字上画了个圈。
这本书的字倒不是什么古字儿,杨心问看得懂。
是场战史——南昆兴兵越界,从西面绕萧山入侵。湘平总督通敌叛国,致使南昆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更甚妖魔所为。
他心里微微一紧,却不知这有什么可标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南昆和北岱的战事就没停过,他的父兄也是死在了战场上。
屋外传来了家仆巡夜的脚步声,还有逐渐靠近的亮光。杨心问犹豫片刻,竟是躲到了那张床上被书堆勾勒出的人形空档里。
他躺在唐轩意生前睡过的床上,抬眼看着那个圈,又往前翻了翻,从头看这部分,还特意注意了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参与——可确实只是一场凡人的战役,总督通敌,南昆的士兵杀入,一路攻城略地到了夷襄东山门,却被驰援的西羌守军和东阳军包了个饺子,至此十万敌军全歼,可湘平的百姓伤亡也逾三十万。
这估计是挺久以前的战役了,李正德还没有出世,深渊尚且活跃,这种大杀戮之后总会有大量的堕化之物。这场也有,但只在最后面寥寥写了几笔,且因当地的散修应对及时,并未酿成大灾。
死了快三十万人的仗,在征战不休的北岱军史上也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只是看着这数,也难免觉得触目惊心。
这血迹估计是唐轩意看了,悲愤之下印下的吧。
杨心问这么想着,正准备合书,目光却忽然被几个字钉在了书页上。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那灯笼的微光也慢慢消失,只剩下这屋子里叫月光也照不亮的黑暗。
他抬手,在那几个字上轻触。
正端二十三年。
第143章 没眼看
“正端二十三年……”
为什么要用血点画这场战事?
为什么蕊合楼会在这一年有巨额入账?
唐轩意被杀与这有关吗?
谜团如拢于云后的弦月, 无论再怎么剥丝抽茧,拨云求真,也看不到所求的满月。
杨心问将那本《东山门野志》揣进了怀里, 在屋内又四处搜查了一番。
这屋子里遍布纸张,公子哥儿的钱似乎全用来买这些史书和乐谱了。
杨心问捡了个残谱瞧,工尺谱他确实是看都看不懂, 一沓蚯蚓样的字儿在上面看得他头疼。
搜无可搜, 那唐鸾瞧着今晚也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算了。”杨心问嘟囔两声, “反正衣服是拿回来了。”
他带着那本可疑的书离开了唐宅, 踏着夜色回了明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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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焕峰可以打赌,秦世人给他安排的活儿决计有问题。
“焕峰啊。”秦世人笑眯眯地把一沓纸递给他,“陈仙师昨夜吩咐过, 所里之前盯着顾小六的记录, 整理好了立刻给他。”
“这记录已经整理好了,可仙师人还没下来,就劳你给他送上去吧。”
方焕峰背后一阵凉意。
犹记得上一次被秦世人这么眯眼瞧,他被指派了个在京郊忘甘寺监察秃驴的活儿, 吃素吃了两个月,身为守夜的提灯士, 戌时起辰时息的作息被颠了个个儿, 还被迫包揽了忘甘寺里里外外所有的扫洒。
他宁愿跟邪修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听和尚念经了。
这任务有诈。
他们站在楼梯口, 秦世人一边安排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拐角窗口的阳光, 照得他须发拢了层雾, 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之姿。
“既然仙师没下来, 我们也不好去扰人清梦吧。”方焕峰一时吃不准这任务到底诈在何处, 只能试探道, “仙师从蕊合楼出事儿以来就没合过眼,昨夜也睡得晚,我们这——”
秦世人拂须叹道:“老夫亦是不忍心,可昨夜仙师再三强调,且不敢误事啊。”
“那——”
“诶,方司晨。”秦监侯将‘司晨’二字咬得极重,“仙师亲令,不可误了时辰,去吧。”
方焕峰:“……”
方焕峰:等我升迁加官,第一个收拾这这仗势欺人的狗官!
他领了命,待秦世人走远了,转头按住一个过路的提灯士的肩膀:“去把这份记录呈给陈仙师。”
郭川刚轮完夜值,就被仗势欺人的狗上司给抓住了。
他近来总是容易头晕眼花,倍感困倦,此时睡眼朦胧地接过那沓纸,迷茫地张了张嘴,一句“这是何物”都没问出来,方焕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没多想,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任务。虽然已过了他轮值的时间,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了精神,急匆匆地往楼上赶,跑到了昨日他打扫出来的门前。
正要上手敲门,他余光却瞥见了几个躲在拐角处的人头。
郭川眨了眨眼,那几个兄弟忙冲他对口型,无声道:“先——敲——门——”
本就是要先敲门的,也不知为何要专门提醒他这件事。
郭川好奇地走了过去,那群人连忙后退,挤作一团,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还“哎呦”了一声,忙让旁边的人给捣住了嘴巴。
受到这紧张气氛的影响,郭川也下意识小声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几人做贼样的四处乱瞟,却又暗示性地瞧他两眼,满脸写着“快来问,多问两句”。
“到底怎么了?”郭川挠挠头,手上还拿着那沓纸,“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既能,又不能。”一个豁牙的提灯士说得玄之又玄,“反正你一会儿敲门,要是里面没反应,可千万不能进。”
郭川问:“为什么?”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提灯士道:“因为陈仙师和杨仙师都在里面。”
“我知道啊。”郭川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屋子还是我去轮值前收拾的呢。”
“你知道个什么?”被踩脚的那位忙道,“他俩——一张床——一整夜——到现在还没起呢!”
郭川问:“那又怎么了?”
豁牙的道:“哎呀,小川昨天白日里不在所里,没看到那陈仙师和杨仙师那劲儿!他不懂的。”
郭川越发茫然道:“什么劲儿?”
“就、就你跟你媳妇儿那劲儿。”
“可我没有媳妇儿啊。”
“啧,意会,意会!”
“你昨日不是在这里当夜值吗?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什么动静啊……昨晚安静得很。”郭川觉得这几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了,又回到了门前叩了两下门,随即喊道,“陈仙师,方司晨有东西托我转交给您。”
郭川说着看了两眼手上的纸,发现是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他和顾小六关系好,当时盯梢顾小六的任务是他在做。
只是那时,他以为是小六要升官前的考核,怎么也没想到,顾小六会和邪修,会和万般仙众牵扯到一起,最后还失了性命。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回应。那几个又八卦又闲的同僚们探头探脑的,郭川看着不合适,进门前还把门给“嘭”得带上了。
这里头的景象自然不是那几人所想,二位仙师都已经下了床,陈安道已然收拾停当,正在给杨心问梳头。
这屋子虽是仓促收拾出来的,但郭川选的是个坐北朝南的好位置,炭火也烧得特别足,屋里暖得叫人发困,窗边的微尘在光柱下静谧地飞舞。
杨心问眯着眼,微微仰着头,两条腿前后荡着,脖子上系着的红绳也晃呀晃的,似是很惬意的模样。扬起的侧脸上落了光,隐约能看见些绒毛,听到声音微微侧过脸,阖着的眼倏忽睁开。
与那暖阳不甚般配的寒芒扫了过来,叫郭川骤然觉得颈下一凉。
“别动。”陈安道开口。
郭川连忙屏息,连呼吸都停下了,可随即便发现陈仙师是在跟杨仙师说话。
杨心问立马摆正了脸,冲着桌上镜前的自己笑道:“师兄手真巧。”
“练出来的,以前扯掉过你不少头发。”陈安道说着手下略顿,对郭川说,“方司晨那儿的什么东西?”
“顾、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陈安道略略皱眉:“我应该是让秦监侯负责此事的。”
郭川不知道自己的两个上司有多畜生,只讷讷地“啊”了一声,竟还为上司找补起来:“可能是因为当时的记录是我在做,所以让我来送,若有什么记录不清的,仙师能直接问我。”
“这样。”陈安道说,“那麻烦你稍等一下。”
他说着将梳子放在了桌上,伸手解下了杨心问脖子上的红绳,开始绑头发。
郭川放哨样的站在门口,杨心问盯着镜子,半晌突然仰起头来,刚要绑好的头发骤然一松,还不等人骂,他就看着陈安道笑开道:“师兄,你的眼睛真好看。”
这话没头没尾,郭川都一时愣住了,再看这两人,竟觉得确实亲密不似寻常师兄弟。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什么什么劲儿?
杨心问接着说:“我想舔一口。”
郭川:……啊?
这什么馋鬼和白面馍馍的劲儿?
接着他便见白面馍馍弯下了腰,一手撑着一边的眼皮,为难道:“有些困难,我忍不住想闭眼。”
杨心问嬉笑两声:“没关系,师兄闭上眼,眼皮也是一样的。”
陈安道便闭上了眼,杨心问仰头,捧着对方的脸,轻轻在眼皮上舔了一下。
郭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半晌顿悟了方司晨火急火燎给他派这个任务的深意。
“有点奇怪。”陈安道直起身子,三下五除二地把杨心问的头发给绑好了,还将两头的坠玉调整到平齐的位置,“若是活着的时候被吞下眼球,那眼皮也应该一道被咬掉了。”
杨心问舔了舔嘴唇:“但是唐轩意的眼皮完好,只有一边的眼球不翼而飞。”
“三起命案都是被死后抛尸,且尚未找到案发现场,再加上有妖兽参与,仵作也很难判断死者究竟是被咬死的,还是在死后被咬的。”
“失去眼球只发生在唐轩意身上。”陈安道说,“如果是事后所为,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陈安道回答:“翠青,乌鸦有衔亮物归巢的习性,且我亲眼看见过她将笙离的眼珠挖出来。”
杨心问的头发绑好了。他高兴地在镜子前左右看看,又甩了甩脑袋,脑后的马尾便跟着荡了起来,红绳像两条迎风的垂柳,莫名在这隆冬时节带来了些春意。
他几步蹦跳而来,冲着郭川笑了笑,接着从对方手里接来那沓纸,回身分出了一半,递给了陈安道,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半跳到桌上坐着,一目十行地看。
郭川刚以为自己洞悉了二人的关系,却发现事实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一时间更茫然了。但他是个很老实本分的小伙子,上司不说,他也自然不会问,虽然已经超过了他轮值时间很久,他也没提回家的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
“顾小六之前一直和你是守夜的搭档?”杨心问问,“我看大多数提灯士都是一人值夜的。”
郭川立马回答:“入职半年内的提灯士,夜巡都是两两组队的。本来上个月我和顾小六便已过了这半年,但又接到了监视的任务,司晨便没下达解散的命令,我们这一批到现在还是两人一队的。”
“但是发现邵长泽那晚是顾小六一人巡夜的。”
闻听此言,郭川面露愧疚:“不巧,那天我刚好不太舒服。”
不巧?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怕是有些太巧了。
第144章 前哨
“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郭川回忆道:“头晕目眩的, 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打鼓。”
“你那天吃过些什么?”陈安道说,“特别是顾小六可曾给过你什么吃的?”
到底是几天前的事,郭川想起来有些费劲儿, 愁眉苦脸之际,却是杨心问忽然斜眼看来:“比如红薯干之类的。”
郭川眼前一亮:“不错!那日老九刚收到了家中老母送来的红薯干,分了不少给我们。”
“他亲手给你的?”
郭川摇头:“是……是顾小六替我拿的……”
“……”
屋里安静了会儿, 火盆里的噼啪响都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竟然瞒而不报?”杨心问不可思议道, “就是共犯也不过如此了吧”
倘若地上有个缝, 郭川已经钻进去了。可他现下哪儿也不能去,只能涨红着脸,愧疚道:“我没想那么多……”
陈安道的目光更是堪称凌厉:“顾小六已经确认为万般仙教众, 而且跟这三起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么重要的监视任务,是谁派给你这个新人的?”
郭川的脚趾都开始抓地了,浑身上下冷汗直冒:“是我辜负了上级官员的信任……”
“明白回话。”
“是、是花司晨……”
陈安道说:“把他叫来。”
郭川还想替天属的花司晨辩解,但自知越说越遭, 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句是。
天属的人都是值早班, 这会儿花金珠就在值守屋里喝茶。茶是他刚开的一盘普洱, 茶饼上的金花开得特别好, 煮出来满室馨香, 连日里奔走在死人堆的尸臭也似是散去不少。
他将剩下的茶饼仔细地包好, 放回了匣子里, 刚要往架子上放, 值守室的门被“嘭”地推开, 他手一抖, 只听啪嗒一声,上好的陈年普洱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他近日那些尸身一般模样。
“……”
碎的不止是普洱,更是他的心。
“花司晨。”郭川正垂头丧气的,没发现花金珠的异样,“我搞糟了您交给我的监视任务,陈仙师要问责。”
闻听是陈安道找他,又见郭川一脸如丧考妣的倒霉样,花金珠心里已有了计较,抬手拍了拍郭川的肩以示安慰,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安抚的成效显著,他能忍住不在那碎了一地的普洱面前哭出来。
不一会儿人便带到了。
杨心问的五官各有各的才艺,一只眼还看着抄录,一只眼却能瞥向门口那人。
他和天属的这位司晨在邵长泽的宅子里有过一面之缘,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普通平实,带着点书生气的温吞,衣袍规制与方焕峰的一样,只头上绑着个青色纶巾,比方焕峰看起来儒雅不少。
“见过陈仙师。”
陈仙师抬手一阻,径直道:“监视顾小六的任务,你为何会单派给郭川一人负责?”
郭川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偏偏是点名批评的时候知道这点,他脸上热得发烫。
“回仙师,一开始除了郭川,属下还另外指派了两人进行监察。”花金珠略显局促道,“可后来发生了命案,所里人手不够,顾小六在那阵子也并未有什么可疑的表现,属下便调回了那两人,只让郭川一人跟进。郭川虽是新人,但做事认真,和顾小六又十分亲近,属下便自以为妥当,没曾想——没曾想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
杨心问和陈安道错身对坐着,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桌子上,桌子略高些,杨心问脚不沾地晃着,刚扒回来的银铃铛扣在靴子外边,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抄录上说,顾小六每日领灯值夜前,都会先去一趟蕊合楼。”杨心问奇道,“在你们这儿,天天逛青楼也不算什么可疑的举措?”
花金珠慢慢道:“自然是调查过的。顾小六虽是去青楼,可从来只在大堂里坐着听曲,听完一曲便走,从不和楼里的人发生接触,属下以为他好乐声,便不曾多想。”
“听的什么曲子?”
花金珠一愣,茫然地看向陈安道:“什么曲子?”
“顾小六和笙离应当是通过乐曲来传讯,若有曲谱,或许能破译他二人交谈的内容。”陈安道叹了口气,“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之前拒不开口,现在也已彻底失了人智了,想要知道这命案究竟是不是他二人所为,这曲谱便很要紧。”
花金珠没曾想这其中还能有这种门道,一时哑然,只能看向郭川。
郭川见三双眼睛看着自己,腿都软了,上下嘴皮子打了好一会儿的架,才犹犹豫豫道:“我、我跟踪时,听、听到过一首……”
“可还记得?”
“还、还可以……”
陈安道对花金珠说:“有劳花司晨去乐坊借个人来,听录郭川记得的曲子。”
郭川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角,快把袍子都给扯烂了,一副紧张得要把胃给吐出来的模样。杨心问眯眼看他,半晌道:“师兄,不必这么麻烦,我带他去一趟吧。”
“你去做什么?”
“顺路去趟传闻中的千机营,看看姓唐的鳖孙在不在那。”杨心问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不是要研究我昨晚带回来那本书吗,左右没时间理我,我一个人好寂寞。”
陈安道没好气道:“深更半夜出门,你都不曾与我知会一声,我尚且没有与你算账,你还想邀功?”
“你睡得好快,我根本没机会跟你说。”杨心问勾着腰上的玉佩打转,“那时候气氛那么好,你丢我一个人睡去了,我也没跟你生气呢。”
这人耍赖的模样天然带着几分稚气,哪怕内容跟稚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一个时辰。”陈安道从上到下扫了眼杨心问,又看向花金珠,“你们三人一并去吧。”
花金珠忙应下,脸上也不见多余的情绪,好像万千悲喜都随着那茶饼而去了。
杨心问笑道:“不用了吧,就收拾一个唐鸾,我一个人能行。”
“让他跟着去。”陈安道沉静地看着杨心问的眼,“你用的上。”
“唔,确实,那姓唐的毕竟不小一个官儿,闹出事儿了是得有官家人收场——不过师兄,你这里人会不会少了些?”杨心问似是全然没有“外人”这个概念,堂而皇之地牵起陈安道的手,十指相扣道,“我这边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陈安道旁若无人的水平也大差不差,闻言用拇指抚过杨心问的眉:“我又不与人动手,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你既然有要事办,就快些去吧。”
“那我走了。”杨心问亲了亲陈安道的侧脸,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一声“你也要小心”。
随即挥挥手,朝着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花金珠和郭川冲着陈安道匆匆行了个礼,便几步追了上去。若不是那两人身着明察所的衣袍,看起来就像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带着俩小厮上街。
陈安道倚在窗边看着那身形渐远。
那红衣踏在雪上,方圆百里的冰雪之中似乎便只能瞧见这一点颜色。
像他在春时放在河里的一捧落花,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而后那花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冲二楼喊道:“师——兄——要——不——要——给——你——带——糖——炒——栗——子——”
他喊得整条街都在回头,连明察所中都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陈安道一时失笑,只摇了摇头,他知道杨心问这个距离是看得见的。可半晌又站起身来,从窗里探出头去,似是这辈子没那么大声说过话一样喊了一声“好”。
杨心问原地蹦跶了两下,开心地转了个圈,身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随后一手捞一个提灯士,大张旗鼓地往京郊走了。
喊那一个“好”字对陈安道来说着实不易,他鲜少高喊,更别说是在大街上喊,心中的急跳许久才平复。
案上摊了不少书,那本《东山门野志》已翻到了最后一页。陈安道心绪渐平,坐回了案前,视线在那血印上一扫而过。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秦世人来到了门前,面上不见之前为老不尊的模样,肃然道:“陈仙师,宫里来人了。”
陈安道将书上几行字抄录了下来,随即搁笔道:“谁的人。”
“是衡阳公温广栋。”
他似是有些惊讶地抬眼看来:“我还以为太子那边会更快。”
陈安道说着将刚写好的纸叠了起来,墨迹晕到了一块,字迹看不清了,他起身,顺手将纸扔进了火盆中。
“请他到顶楼一坐。”陈安道说,“先给他看茶,若他要见我,告诉他我已先与人有约。”
秦世人问道:“他若问起是何人……”
“不必答他,你一言不发,他便会觉得是太子的人抢先一步投了明察所。”陈安道斜眼看向盆中升起的烟,“待他开始坐立不安,谈及有要事相告,第一次便告诉他,钦天监有明察天地之责,忘甘寺放生池里的水有多深,我还是知晓的。”
“第一次?”
“他听闻此言,必定越发觉得赢面太小,便会咬咬牙,告诉第二次告诉你,他还有一件惊天大案要禀。”
秦世人沉吟片刻:“可是那三宗命案?”
“不错,你与他说,眼下坦白已是迟了一步,季左知、邵长泽、唐轩意三人的共同之处明察所已然明了,蕊合楼那四年里两出两进,百万两的银子何去何从,也已清楚明白。”
陈安道的双手笼在火盆上,方才不过写了一会儿的字,他的手便已经冻僵了。
是手冷,字冷,还是心冷?
“既是要投靠,那便拿出诚意来。”陈安道一字一句道,“三代皇帝几乎终身不曾上朝,十几位皇子公主,在新皇登基时却永远只剩一个,他们在玩弄什么邪术,我无意追究,但是一个小小的皇室吞不下近百万人的命。”
窗台上还留着杨心问昨夜翻窗的手印,几只鸟雀落在上面,好奇地转着脑袋。
“背后是谁,为了什么,都吐干净了。”陈安道望着那鸟雀在雪上留下的细碎痕迹,半晌道,“我只要结果,至于这结果是张玢还是张珣给的,我不在乎。”
第145章 双魂
虽有妖乱, 但到底是时近年关的京城,街上的人还是不少。
毕竟被妖怪吃了也是死,穷死也是死, 前者死得还痛快些,这年总得想办法过去的。而且目前为止,那妖吃的全是京中有钱有势的人, 跟祖宗故事里那个鸟妖截然不同, 或许就是个惩治为富不仁的衣冠禽兽们的好妖怪呢?
郭川这些日子听过不少这样的论调, 可没曾想连红绡院的乐师也这么说, 不禁让他觉得有些丧气。
“这世间魔物哪有好的?”郭川摸着自己腰间的铜锣,“魔物食人精气血肉乃是本能,伤人是必然的, 便是心地再善良之人成了魔也是一样的, 他们那种侥幸的念头多危险啊。”
一旁的杨心问“唔唔”地点头称是,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刚听录出来的曲谱,若非两个提灯士一左一右地拥着他,他早撞人身上了。
“人们就喜欢听好人作恶, 坏人行善的荒唐故事。”却是花金珠叹道,“这样便显得世上既无好人, 也无坏人, 都不过是寻常人罢了。”
“有理有理。”杨心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地敷衍一句, 接着问道, “郭川, 你这谱子真没错?”
郭川哽塞道:“……杨仙师, 您这都已经问三回了, 没错, 真没错, 我记得很清楚的。”
“哦——”杨心问拉长音,“你记得这个,却记不住顾小六给你下泻药的事儿?”
郭川尴尬地挠挠头:“我记性一向很好的,只是这阵子总是头晕,容易忘事儿。”
见杨心问的眼睛像是长在那张曲谱上了,花金珠便开口:“却不知杨仙师对乐理也这般造诣非凡。”
“不啊。”杨心问头也不抬道,“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花金珠:“……”
他就随口拍的一句马屁,怎么这都能歪的?
“杨仙师看不懂?”郭川没什么心眼,径直问道,“那你为何从方才开始便看得这么认真?”
杨心问说:“因为看得有些眼熟。”
“眼熟?不应该呀。”郭川说,“笙离的琵琶曲都是专门找人谱的,旁人连弹都不让弹,这首又是新曲,市面上都没有这首谱面的,仙师是在哪里看过这张谱子?”
“谁知道呢。”杨心问哂笑一声,终于收起了于他而言有如天书的那张谱,“可能是在梦里吧。”
郭川觉得这位杨仙师多少有些不靠谱,略显惆怅地往街边看去。
不少商户的摊前都摆着驱邪的挂件,桃木剑和佛珠东挂一个西放一个,少有几个赶时髦,还在桃木剑上挂了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顶着净瓶,不伦不类到了个空前的高度。
除了好笑,还叫人看着心酸。
病急乱投医,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今年南边的战事没停,北方又大旱,税收不降反增,若是临了再来一场妖乱,怕是天子脚下都能有大年夜饿死的人。
“仙师。”郭川半晌小心翼翼道,“您真要去找唐大人的麻烦?”
杨心问偏头看他:“麻烦说不上,砍他脑袋而已。”
“就、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
“我昨晚想搞暗杀来着。”杨心问看着郭川的眼,“说来不好意思,昨晚骗了你。”
骗了我?
郭川有些茫然,刚要出声,便觉得头又有点发晕,半晌忽而想起来——是了,这人昨晚说去散步来着。
“那您要不要今晚再试一次。”郭川揉着太阳穴,他都有些不记得自己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如果唐大人在千机营,您跟他正面起冲突,他必然会让千机营的将士们动手,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杨心问像是有些不高兴地仰起头,“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郭川忙道:“不敢不敢!我是觉得千机营的将士打不赢仙师——也不对,就是说,就是……他们、他们只能听上级的命令,但未必就是跟唐大人一伙的。”
杨心问不置可否,斜眼看他,似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大家都不过是讨个生活。”郭川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杨心问,但他说不清究竟在害怕什么,杨心问不是个坏人,他知道的,“千机营里的那些将士,不过是您跺跺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你稍微收收脚,蚂蚁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他这话说得有些难听,郭川后知后觉得意识到。
“蚂蚁。”杨心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如果那些人是蚂蚁,那你是什么?”
郭川心道,稍微大只点的蚂蚁。
“你们晨间在屋外说的话我听见了。”杨心问没有等来回答,倒也不在意,“你看起来很擅长说谎。”
郭川闻言莫名道:“我说什么谎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无人的摊贩前,那铺子上卖的是麦芽糖,摊前的棚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杨心问左右看看——像是在看摊主在哪里,没瞧见,便自己伸手切了块麦芽糖丢进了嘴里。
“我昨晚明明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跟你在窗下说话了。”杨心问一个铜板都没留下,径直走了,一边嚼着不义之财一边说,“你却跟他们说,昨晚很安静。”
郭川怔了怔,随即道:“我那时候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看着那少了一小块的麦芽糖,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铜板按在了摊上,才匆匆追上去:“不是有意说谎的。”
杨心问被麦芽糖黏住了牙齿,说话含糊不清。
他走出去很远才说,“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郭川点头道:“记得,当时我们在清点蕊合楼的人,陈仙师在和我们司晨说话,你走过来,说……”
咦?
郭川有些恍惚,他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心问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人中与他说话?
周围越发安静,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些叫卖声似乎都为他停了下来。郭川没有留意到,只是越发认真地回忆,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你又记错了。”杨心问却忽然提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奉命来通传的时候,你滑跪在地上,还被我吓了一跳。”
是这样吗?郭川茫然地想,而后发现这样就说通了,当时杨心问忽然开始跟他搭话,是因为要跟他道歉,很抱歉当时吓到了他。
“哦哦,对,是这样的。”郭川恍然大悟,“我又忘了。”
他最近总是忘事,遗忘的部分好像蒙着一层雾,而且伴随着头疼。但只要有人提醒,或者努力去回想,他便能想起一些来,并且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把那么清晰的回忆遗忘。
叫卖声彻底停了。
郭川看着杨心问又走到一个无人的摊上。这次是个卖糖炒栗子的铺子,杨心问兜起自己的袍子,竟然直接抱起锅来往兜里装,装完之后给袍角掀起来打了个结,腹前鼓鼓囊囊的,十月怀胎的肚子都没这么大。
而且这人又没给钱!
他只得又留下了自己兜里的铜板。
“杨仙师……你要这样去千机营吗?”郭川苦着脸道,“您可别再拿别人的东西了,我、我这兜现在比脸还干净……”
杨心问挺着个颇有贪官之相的大肚子,一路搜刮民脂民膏,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一个烤饼,一边吃一边看向把靴子抵押在摊上的郭川:“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怕什么?”
“不问自取,是为偷。”郭川严肃道,“而且杨仙师您这一身穿金戴银的,不应该贪这种小便宜。”
杨心问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给我准备的这一身都是好东西?”
郭川:“……”
“这俩带铃铛的镯子——灵气逼人,冬暖夏凉,铃声有醒神辟邪之效。”杨心问又挺了挺胸,示意自己胸前的长命锁,“这锁乃萧山灵矿里的上品灵石所成,有正气补血,固本培元的奇效,只要戴着,灵脉便会有如被灵泉温养,通体舒畅!”
郭川:“我没问。”
杨心问:“你问了。”
“还有这绳,那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乃是我师兄亲手牵的血蚕丝拧成的,功效——唉,罢了罢了,看你这幅没劲的样子,我也不跟你说了。”杨心问三两下把手里的东西吃了下去,“总而言——嗝——之,我跟我师兄相亲相爱,所以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
郭川指着自己,犹豫道:“我?”
杨心问点头:“毕竟你也知道,骨血跟元神不一样,替代品太难找,再加上他那个性,让无辜的人去替他,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当我意识到你这手功夫能做些什么的时候,结结实实高兴了一把。”
郭川越发困惑,左右看看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
“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你们那破楼里就开始拍卖人了。”杨心问抱着肚子,似是有些疲惫道,“天下哪里会掉馅饼,你那元神道又是要用人当耗材的。”
从刚才开始,郭川便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去京郊千机营的方向,而这条长街似乎有些太长了。
“别在人小兄弟的心魄里躲躲藏藏的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心魂还没糖葫芦的糖衣结实。”
杨心问背身,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剑来,用剑尖挑起一颗栗子,送到了郭川面前。
“画先生,要我请你出来吗。”
第146章 一摊烂泥
出宫的这条路上, 只有唐鸾和唐凤兄妹二人。
他们穿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像, 但却是实打实的兄妹,同父同母的那种。
“哥。”唐凤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多少考虑了些脸面的事儿, 但最后还是说, “要不咱们跑吧。”
唐鸾双手兜在袖里, 出神看着脚下的雪, 闻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在霁淩峰上,他似乎也向唐凤这么提议过。神鬼打架,他们这群凡人在旁边掺和纯属找死, 哪怕手持上好的法器“事事不求人”, 在那股可怕的威压下也撑不过一个回合,跟那姓姚的小胖斗一斗都要汗流浃背了。
当年他们想要撤退,结果被姓姚的绊住了。
如今呢。
“那事儿我看着是瞒不住了,司仙台跟阳关教都有退路, 大不了折几个仙座掌使的进去,让姓陈的消消气, 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这么大个北岱朝廷跑不了, 太子跟四皇子都没处去。”唐凤压低着声音, 生怕叫人听见, “杀一两个皇子, 连带着杀三个皇帝, 我觉得在仙门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不会的。”唐鸾慢慢道, “他们可以, 但不会这么做。朝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朝廷执掌全境的这套制度他们还需要,税收、河运、粮食……把皇子们杀光对他们没有好处,至少会留一个,只要让他们留下太子,我们就不算输。”
唐凤有些担心:“可他们要是选的四皇子……还有咱那倒霉侄子,就一个死读书的傻小子也能被盯上,下一次会不会就轮到我们了……”
唐鸾忽然站定。
他不知怎么地抬起头,恰巧发现天空飞过了几只鸟,那鸟的尾羽长得惊人,形似传说中的凤凰,几乎让人困惑它们是怎么拖着这么长的尾巴飞上天的。
他张了张嘴,白气从他的口里如云雾般涌出。
暖耳罩着他的官帽,肩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疼,但没有再出血,便不算什么大伤,他们勉强可以称得上四肢健全。
有健全的腿,没有拦着他们的人。
这条路看着很长,但也很空旷,他们很快便能冲过去。
唐鸾看着那几只飞远的鸟,心想,要是他能早些想起逃跑就好了。
//
郭川的脑袋稍微动了动。
这不是指他的脖子,而是脑袋。在大概眉毛的位置,上下错位,随即旋开,一个影子从那个小口里钻了出来——字面意义的影子,那只是一坨黑影,一开始任何实体,从别人的头盖骨里钻了出来,然后化为一滩泥浆一般流淌在了地上。
郭川随即软倒下去,杨心问动了动剑尖,用蛛丝将这心魄的头盖骨缝了两下。
对方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哪怕在他见过的那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里头,郭川的心魄也是软得数一数二的。
为何是数一数二,因为旁边这坨已经不成人形的玩意儿可以跟他竞争第一。
顺带一提,第三是姚垣慕。
他为什么总是会遇见这种软趴趴的玩意儿?
杨心问叹了口气,一脚踩在了那坨烂泥上:“画先生,几日不见,怎么这么落魄了?”
烂泥没有人形,估计骨血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处理了,只剩这个脆弱的心魄和时有时无的元神。
他的肉身无法再感知痛觉,但是心魄在杨心问的魇梦蛛网之中,杨心问想叫他多疼便能多疼。
于是这没怎么使劲儿的一脚踩上去,烂泥感到了如同被巨象躯干的疼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惨叫声。
“咕噜咕噜……”
“诶呦,不好意思,脚下没留神,没踩疼你吧。”杨心问笑眯眯的,典型的小人得志,“你说什么?大声点。”
“放……放开我……”
“什么什么?”杨心问的手拢在耳边,“再大声点。”
“救……救命……”
“听不见啊。”
“请放过我!”烂泥尖叫道,“求求你了!”
“差强人意。”杨心问略显勉强地屈尊移开了脚,“不要给我咕噜咕噜地装蒜,我问,你答,明白吗。”
烂泥忙不住地抖动着,应该是个点头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钻进郭川体内的?”
“就、就在你们包围蕊合楼的那天。”画先生的心志便如眼下看起来那般柔弱,是真真正正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当时还在盲视的状态,看得清清楚楚,我临时用那些人的元神搭出的桥梁根本撑不住大妖的心魄,没两下就会消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出去,恰好这个小子冲了进来……便钻了进去。”
杨心问回忆着那日:此人离开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那从虚无里出现的鸟妖来得又太是时候,他本以为是早有预谋,谁知就是慌不择路地跑路。
“这人被你钻了这么一趟还能活吗?”
恶心的淤泥蠕动了一下,这是个思考的动作。
“还能活。”画先生半晌斟酌道,“但不是那种庸俗认知里的活着。”
杨心问飞起一脚把烂泥踹在了个肉铺里。
烂泥和烂肉混在了一起,应该基本等同于画先生和郭川的心魄混在一起的模样。
杨心问走过去,拿起了案板上的刀,将那玩意儿剁得更碎,一边剁一边说:“三相缺的哪相,怎么缺的,说清楚,别拽文,也别想着撒谎,你的心魂漏得跟窗花样的,我看得清你有几个心眼儿。”
“啊啊啊啊啊别——疼疼疼疼——”
“说清楚了我就停手,别浪费时间喊疼。”
“是、是是是我挪动了他的元神……让它渐渐……渐渐连上我的心魄……我就能逐渐掌控这具骨血……他的心魄很脆弱,失去了骨血和元神……的……的支撑后,很快就会……归于本源……”
杨心问没停手。
烂泥跟碎肉不分你我了:“归于本源的意思就是……魂飞魄散……”
“早说不就好了。”杨心问放下了刀,脸上还粘着些碎肉,“按你那套说辞,心魄产生桥梁,再生出骨血,但骨血没了,心魄也会散魂,那你现在赤条条的一个心魄,什么时候散?”
画先生估计巴不得自己能散了。他可不是个铁骨铮铮的玩意儿,在酷刑和死亡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可惜现在他没这个机会。
“我……不会散那么快。”烂泥的虚弱中有些许渴望,“你说得对,这个地方……你说的算。”
杨心问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当年这么多人被无首猴抽魂入蛛网,他一个个都完整送回去了,显然心魄在这魇梦蛛网里更能熬一些。
“郭川的心魄离开他的元神太久了,就算现在杀了我,送他回去,他也活不了。”画先生看出了杨心问毫不掩饰的杀意,“别杀我……我还有用……”
“你现在只有一种用处,就是回答我的问题。”
“是……”
“阿磬到底是谁?”
“阿磬是……”画先生讷讷道,“是蕊合楼的楼主。”
刀光一闪,他忙补充道:“还、还是正端十九年妖乱时诞生的鸟妖,当时蕊合楼里的一个妓子……”
“什么意思。”杨心问用刀撬开一个栗子扔进了嘴里,“她到底是妖还是人?”
“她是人……原本是……”烂泥讨好地圈成一团,接住了杨心问扔出来的栗子壳,“但是她堕魔请愿时,祈求自己能变成一只飞鸟,于是变成了第一个真正的‘妖’。”
“真正的?”
“兽类生而无元神,它们的心魄和骨血之间只有线状的灵丝相连。”画先生字字斟酌,生怕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又拿他当肉馅剁,“心魄通过那些灵丝塑成骨血,但骨血无法通过那些灵丝反哺心魄,所以他们永远那么蠢。”
“正常来说,‘妖’是不存在的,兽类没有成人的能力,但人要变成兽形却有很多种方法。”
地上那软瘫的郭川忽然抽搐了一下,似是有转醒的迹象。
画先生意识到自己得抓紧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一直以来,元神道的大家都以‘飞升’为手段探寻这条路,临渊宗开山人提刀客所创的‘请仙’,是这条飞升路最大的成就,也是这条路的终结。”
“请下凡的仙前尘尽忘,对自己如何飞升的也一无所知,问及天上白玉京也皆曰不可说,一旦说了,或是叫人以术法唤回人间的记忆,便会被天雷夺魂,当场魂飞魄散。”
郭川迷茫地睁开了眼,双手撑着雪地,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看看天,再看看地,显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现在何处。
半晌扭过头,发现旁边有人,立马便要开口询问,让杨心问反手用蛛丝捂死了嘴巴。
“继续。”
烂泥闻言,一扫方前的畏缩,挺了挺疑似胸膛的部位,骄傲道:“但是,我的祖宗——季枝,在那场京乱里看到了元神道不一样的解法,认识到了元神是骨血和心魄的桥梁。在当时临渊宗前辈的助力下,他脱离了本家,驻扎在了京城,和阿磬携手开始研究以‘妖’为方向的元神道。”
“临渊宗前辈。”杨心问嗤笑一声,“个死猴子真是阴魂不散。”
他这句话一出,那烂泥便露出了格外惶恐的神色——具体表现为整个泥团都开始颤抖。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真的把鼎中猴给……给吞了……”
“不错,而且下一个就是你。”杨心问转着刀,用刀尖提溜起了那滩泥,“然后呢,你们的研究——是如何跟东山口的兵乱扯上关系的?”
第147章 兴兵
“正端十九年, 京中妖乱,季家开始在实际上接手蕊合楼,投入四十万两。”秦世人顿了顿, “正端二十三年,湘平兵乱,南昆的士兵一路屠城屠到了夷襄东山门, 该年年末, 蕊合楼走账三十万两。”
衡阳公拧了拧自己的帕子, 这寒冬时节, 岁末腊月,他竟能用帕子擦汗,末了这帕子还能给拧出水来。
秦世人每一句话都在叫他的汗流得愈快。
“正端四十六年, 罗生道第一次起三元醮, 蕊合楼收入一百一十万两。五十一年,海寇东来,蕊合楼支出十万两。”
秦世人杵着杖立在一旁,笑眯眯地抚弄着他的胡须, “邵季二人当年同入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 发现湘平、东海两役有异并不难。唐轩意好读史, 凭一己之力在那书堆里寻到了异状, 倒是难能可贵, 最后遭人灭口, 属实可悲, 属实可叹。”
衡阳公快要坐不住那把椅子了。
明察所除却地下两层, 地上有十层, 每层各有各的用处。而最顶层作为瞭望台, 本来只有一圈灵旗,而眼下加了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以及一道屏风,四周落了帘,烧了炭盆,一时间倒是局促了起来。
局促的不只有瞭望台,还有衡阳公,他已换了第三条帕子了。
“竟、竟有此事?这、这些事我一概是不知晓的……”衡阳公臃肿的身形裹在熊皮夹袄里,他看向那扇花鸟纹云母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意有所指道,“陈仙师何时来啊……我自然是可以等的,可王妃尚有身孕,不敢叫她受累了……”
秦世人忙道:“不敢累着王妃的玉体,今日陈仙师与人座谈,确实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二位今日还是先回去,下次约好了时辰再来?”
衡阳公一听这话自然是不愿意了,他忙道:“不急,不急,我们再等会儿就是了……只是不知……陈仙师现下在跟哪位贵人谈话啊?”
秦世人但笑不语。
衡阳公头皮发麻,额角又渗出两滴汗来:“……这炭火是烧得有些旺啊,哈哈。”
新挂的厚棉帘也不能挂实,不然里头烧炭是要出事儿的。秦世人动手卷起了南面帘子的缝儿,从这儿望下去,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屏风后的女子轻咳了一声,似是不愿发出太大的动静,把声儿都捂在了帕子里,显得越发娇柔。
秦世人听闻四皇子妃温平章是个有些仙缘的人,少时在雒鸣宗挂了名的,只是后来退妖驱邪时伤了根本,才下山回家,没多久便嫁给了四皇子。
按理说,只要灵脉尚在,对寻常冷热都比常人更能抗些。
可这位皇子妃约莫是伤得确实太重,在门外一个照面,秦世人以为是片没上色的纸人飘进来了,脸色惨白,双颊瘦削,两眼外突,披风都掩不住那枯枝一般的身形,斤量像是全长她兄长身上了。
“哥哥。”却那屏风后的枯枝忽然开口,气若游丝道,“不如……不如将事情都说与监侯听吧。”
衡阳公面露难色。
温平章又说:“事已至此,这条泥船迟早是要沉的,我们要为自己和四皇子谋条退路啊。”
“可……”
“还有我肚里的孩儿。”温平章用香帕点泪,“哥哥,阳关教究竟是邪教,我怎敢把我孩儿的命堵在他们身上啊?”
说到动情处,屏风后已隐隐传来阵阵啜泣声。
秦世人觑着这两人,皱巴巴的眼皮里精光直露。这衡阳公和四皇子妃人都已经偷偷摸摸来了,比太子的人跑得还快,眼下这幅情态,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果然,那衡阳公装模作样犹豫半晌,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做出妥协的模样,随即揉搓着衣角,正坐道:“不错,张氏王朝气数已尽,我们该为自己谋个退路了。”
“还请秦监侯一请陈仙师,我们兄妹二人,有要事该禀。”
秦世人搔挠着自己的头发,并不动容,依旧道:“都说了陈仙师现下在会客,那边也说是要紧事。仙师让我来接待你们,提点过两边都是要紧事,谁说得快,谁说得好,哪边才是最要紧的。”
帘子又被掀高了些。
衡阳公半晌闭了闭眼,肥胖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他为避阳关教和太子人马的耳目,今日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的,乍一看是简朴了不少,只手上的指环一个都没摘。
其中拇指上的那个鸡血石环最为夺目,他看着那没有一丝暗沉的红,许久开口道:“这么多年,我们也算尽职尽责。”
“我们也是,圣上也是。”
“我们一直都是听命行事的。”他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那是先帝赏给他的东西,“命令我们的是司仙台,从几百年前,从太祖皇帝起义覆灭康王朝之时,司仙台就有所助力。”
“为何相助?”
“他们要死人。” 衡阳公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愿让温平章肚子里的孩子听到这些话,“很多很多的死人。”
“死人何处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你们?他们若要杀人,岂不是更轻而易举?”
衡阳公闻言苦笑,摇了摇头:“秦监侯以为,世上杀人最快,最多的是什么?”
秦世人不答。
“不是三元醮,也不是妖乱,甚至不是什么洪涝天灾。”衡阳公顿了顿,“是战事。”
杀人的刀再快,也不如人杀人来得快。
桌上备上的水迟迟烧不开,这会儿才慢慢冒出些声响来,咕噜声像是溺亡之人嘴中冒出的泡。
“我们查过那些尸身的下落。”秦世人在那声中回过身来,尤记自己的台词,“并无被人挪用的迹象,东山门也并没有上等阵法起阵的记录。”
衡阳公垂眼不语,却是屏风后的温平章轻声道:“能直接与司仙台首座相谈的只有历代圣上,便是如今的太子和四皇子也是不能僭越的,我们只是做事,知道的并不详细,可我……我曾听过那神使说过这样一句话。”
温平章的影子在屏风上晃动了一下,似是挽起了耳边的发。
“他说,死亡本身就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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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哇啊!”画先生眼见着杨心问已经把锅给烧热了,吓得肝胆欲裂,欲哭无泪,“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事了我们就收些银子买人,从太爷爷那会儿就这么下来的,我没敢多问啊!”
锅里下了油,杨心问用铲子把画先生挑了起来,叹息道:“那真可惜,你没用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英雄且慢!我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
锅都热了,杨心问觉得不把他扔下去炸一通有些可惜,用铲子捞着那坨烂泥在油上晃荡,画先生没有手脚,周身就只能黏在那铲子上,溅点油花起来他都要惨叫一声。
被封口绑在一边的郭川全然摸不清情况,只觉得此情此景诡谲异常,并疑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不免“呜呜呜”起来,企图在这个幻境里求援。
“我知道——我猜过这事儿——虽然神使没有说明白,可我隐隐约约猜、猜到了——”
杨心问把铲子凑得离油更近了些。“说。”
“起兵!只说让南昆起兵,总督叛逃就行!”画先生的一小坨不规整部分流了出来,碰到了油,霎时飞溅起一串的油花,他一声惨叫跟那油滋的声音水乳交融,活阎王听了都要说一个惨。
杨心问把铲子一扬,把烂泥扔进了雪里。
“怎么做的?”
画先生忙将自己埋进雪里降温,嘴上依旧不敢停,继续道:“南昆乃沼瘴弥漫之地,灵气稀薄,灵脉贫瘠,向来更崇尚邪神巫蛊之术,老皇帝早就养蛊养坏了脑子,爷爷随便用点什么法术,都能诓得他找不着北,骗他出兵再简单不过。”
“至于那湘平总督……”画先生不敢再用他那套“脱俗”的说法,径直道,“就跟楼里换皮的妖兽一样,只要把他的元神移到旁人身上,自然便能操控他临阵叛逃。”
虽是幻境,但雪地的冷却是实打实的,这里的雪不会再下,却也不会化。
郭川坐在雪地里,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二人在说什么,怎么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正端五十一年的东海倭乱也是你们干的?”
“是……仙门向来不管人间的战乱,若是妖祸,他们便会出手,但只是战乱,便无人会理睬。”画先生可怜兮兮道,“没曾想东海那群散修坏了规矩,以修士之身入世,成立了雒鸣宗在东海抗倭,所以并未掀起大乱便结束了。”
杨心问尤记得自己背过这段门史,三宗起源各有不同,后世篡改得也不少,但雒鸣宗乃入世的宗门,且成立得最晚,这段门史还算保存得完整。
雒鸣宗坏了规矩,其他仙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本欲按规矩清理了他们,可抗倭之功在百姓眼里尤为显赫,仙门也不能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斩了功臣。
商榷之下,雒鸣宗人立誓,除了海外来犯,绝不染指境内纷乱,宗内的监察长老一职,由其他仙门轮流指派。
杨心问作为凡民出身,自然是对这段门史深恶痛绝。倭人蛮横歹毒,抗倭之功乃不世之功,竟然还要被其他仙门诘难,简直欺人太甚!
如今再瞧,这不讲理之中,多少带着点司仙台被人坏了好事儿的气急败坏。
“可是为什么?”杨心问蹲下来,从雪里拎出了画先生,“司仙台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画先生期期艾艾道:“这、这这这这这您就是再把我给炸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蕊合楼根本无意掺和这些事,司仙台和阳关教都拿我们当棍使,我们就是几根棒槌而已,您要真想知道,得往上问……”
“上?”
“天子跟司仙台的金莲九座,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哦,还有司仙台的客卿。”烂泥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是想要讨个巧,“您的大师兄,圣女一脉的叶珉。”
第148章 同盟者何人
杨心问冷冷地扫他一眼:“我只有一个师兄。”
画先生此人市侩却不够圆滑, 是个兼具心眼儿多和缺心眼的奇人,闻言竟还不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继续说:“就算那叶珉如今已经不是临渊宗的弟子了, 这师兄弟的情份肯定还是在的,你亲自问,他肯定——啊啊啊啊啊啊———”
锅热了。
杨心问拍了拍手, 将手上的雪扫掉, 无视那被他扔进油锅里的泥, 慢悠悠地望向郭川。
郭川身上的蛛丝让他解开了, 但依旧一动不动,他像是个新立的冰雕呆坐在雪地上,额头上的蛛丝撤了, 以至于他的脑壳还有些许的错位, 淅淅沥沥地流出些脑浆来。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在做梦,无人的摊位,会说话的泥巴,还有杨心问时不时自虚无里变出的实物, 每一样东西都在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可他的本能却在诉说, 自己从未有如此真切的体验。
杨心问可没功夫在这档口去给人做解释, 他正苦恼着——一个画先生, 一个郭川, 究竟该怎么处理他们。
画先生多少还有些用, 暂时把他关在这魇梦蛛网里是最合适的;郭川虽然严格来说是个死人了, 可到底心魄还在他的蛛网里说话, 就这么踢出去看着他魂飞魄散似乎也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 似乎只能先这么撂着了。
杨心问伸手捧雪搓了把脸, 内心有点复杂。
他才刚把那群心魄被无首猴关在蛛网里的人救走,眼下便又来了两个入狱的。
加上无首猴,他跟个囚车样的带着这些人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杨心问一边叹气一边叫自己心魂归位。人声渐起,方才无人的长街上重新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半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还在沿着长街往前走,一旁的“郭川”也状似平常。
只有落后他们一步的花金珠累得发飘,十指绑的傀儡丝绷得紧紧的,为了掩护他们的心魂离体,瞧着也是颇为为难。
“您可回来了。”感受到傀丝那端传来异动,花金珠长出一口气,手指搭线换绑,专心操控着郭川的尸身往前走,“劳您下次入定前先知会一声,哪有人走着走着就躺大街上的。”
“师兄说你能帮我,我自然是信你不会让我睡大街的。”杨心问欠揍地退后两步,拍了拍花金珠的肩,“放心,我离魂时对周遭并非毫无防备,真要有什么事儿我就回来了。”
花金珠面上带着受气的可怜模样,手酸得很:“仙师——”
杨心问懒懒道:“闭嘴。”
花金珠连忙噤声,不知这阴晴不定的祖宗怎么了。可随即杨心问便扭头跟他笑,和煦道:“啊,刚才不是在跟你说,那郭川烦人得很。”
天属司晨扭头看了看自己牵动的郭川的尸身,那尸身硬的很,脖子上都被他勒出青紫色了。
“小川他……”花金珠艰难道,“他还好吗?”
“嗯……除了天灵盖歪了,其他的还好吧,话挺密的。”
花金珠:“……”
花金珠:天灵盖都歪了原来算还好吗?
他动了动手指,郭川的尸身在这冷天里越发僵硬,要让他正常行走起来越发困难,倒不是扯不动,而是怕扯得太用力了,把人的腿给当街卸了。
眼看快到城门,近来京城戒严,城门轮值的普通士兵都有十人之多,城门上则站着四个提灯士,还有一条灵犬。
灵犬身形巨大,通体雪白,天生异瞳,但其实两眼都是瞎的。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出魔物和修士的气息,据说是白晚岚那灵兽校场里去年的寻回魁首,在偌大的京城里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衔回了四个散发着堕化之气的秽物。
他们二人接近,那灵犬立马便坐直了,在城门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虽然两眼是瞎的,但看起来很是唬人。
提灯士们认得花金珠,但依旧需要腰牌登记出城。花金珠操控着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尸僵的郭川,小心谨慎地藏着傀丝,不太方便拿腰牌,便小声道:“杨仙师,劳驾帮我拿下腰牌。”
他叫的杨仙师没反应,花金珠转头看过去,便见杨心问正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灵犬。
见人神色认真,花金珠不好打扰,只能自己艰难地掏出腰牌——果然单手操控便出了岔子,郭川的一截小拇指被他扯下来了。
花金珠忙用脚扫了扫雪,拢住那节小拇指,同时状若无事地将腰牌递过去,正色道:“奉令出城,不得延误。”
守城的提灯士也收了寒暄的意思,查过腰牌之后便放行。走出去十几步,花金珠发现杨心问还在回头看那只灵犬,不免疑惑道:“那只灵犬可是有什么怪异之处,惹得仙师这般在意?”
杨心问须臾才转过了头,半晌道:“它长得挺大的。”
“……卑职看得出来。”
“若是这样大小的灵兽,比妖兽也小不了多少。”杨心问说,“一口下去,也能咬掉唐轩意的半个身子。”
花金珠一怔,随即道:“你是说害人的并非妖兽,而是灵兽!”
“我没那么说。”杨心问背过了身,倒退着走,双眼还看着那城墙上的一抹白,“师兄说那三人死状夸张骇人,警示的意味大于杀伐的意味,凶手要的是天下哗然的结果,引着人来查当年的事,禽兽是干不来这种事的,而且灵兽分得出生人,一般不会有无故伤人的事。”
“那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只是有这种可能。”杨心问顿了顿,“灵犬对郭川没有任何反应,对死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是吞咬死人,那三个受害者不翼而飞的半身便能解释了。”
他说得不错,这本是很简单的推论,那伤口显然是巨兽所为,或是妖兽,或是灵兽。
可花金珠从未往灵兽身上想过,哪怕他们明察所里就养了一大窝。
这世上带了个“灵”的,听起来便是好东西,带了个“魔”的,不用听都像是坏东西,京中本就养着大妖,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其他的可能。
更何况那还是在他们明察所里的灵兽。
“……明察所出入皆需手谕和腰牌铜锣。”花金珠艰难道,“如果是校场的灵兽所为,那杀人者——”
杨心问道:“闭嘴。”
花金珠这次学聪明了,笑道:“是郭川他又吵——”
杨心问骤然旋身,脚背打着花金珠的腰,把人踢出了三丈远!
花金珠还没来得及惨叫,腰间的剑就被杨心问顺势抽出,寒芒一闪,他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杨心问踹开花金珠,自己向后越出几尺,三道飞镖从他荡起的发丝间穿过,擦着他的面皮过去,他斜眼捉到一个人影,落地的瞬间便点地冲出。
来人灰衫罗裙,一手捻镖站在枯树下,眼上的疤被雪光映得发亮,赫然是花儿姐。
杨心问手中剑出,御剑而成十五道剑意,十道金光乍现,五道黑气弥漫,间错旋转有如太极八卦阴阳相生,铺天盖地地朝着花儿姐飞去。
花儿姐骤然打出五道飞镖,一边打出一边笑道:“金花人命镖,道道都是借你们修士的骨血所成,你接两个来,猜猜他们生前是何境界。”
此话攻心之计,但着实找错了人,杨心问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剑尖轻挑五下,剑意随之将五道金花镖打落,成惊涛怒浪之势朝着花儿姐削来。
只听隐隐剑鸣,枯树枝节寸断,杨心问的一剑连同十五道剑意齐齐扎进花儿姐的胸口。
就在扎进去的一瞬间,那胸口便骤然干瘪下去,人肉的实感消失,一张轻飘飘的纸人挂在杨心问的剑上,纸人的脸上涂着奇怪的胭脂,还讥讽般朝着杨心问吐舌头。
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戏法。
分明在捅穿前的一瞬间,杨心问还能清除地感受到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在眨眼间却又成了一张轻薄的纸。
他将扎进树干的剑拔了出来,挑着那张纸,向着在他身后站着的花儿姐道:“原来如此,阳关教跟蕊合楼的交易就是这个。”
“蕊合楼的画皮术还做不到这样。”花儿姐微笑道,“可你和我是与众不同的。”
杨心问随手划破了那张纸,背靠树干,冷眼道:“上次这么跟我攀关系的还是无首猴。”
“就结果来看,你和他确实因缘匪浅。”
“我好心给你个机会说话,你就是来说这种废话的?”杨心问拎着剑穗转剑。
花儿姐微微眯眼:“你知道我会来?”
“废话,不然我跟师兄干什么当街喊那么大声,这不是生怕你找不到我嘛。”杨心问说,“我们公平得很,既然要谈,那大家都有机会。”
花儿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一阵极其疏阔的朗笑声。她生得并不惹眼,但面容不可思议地杂糅着英气和温婉,这般笑着,既见豪情,又生温和。
京郊之外,时近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千机营又还在十几里之外。除却被踢得腰疼爬不起来的花金珠之外,周围再没有旁的人了。
“我确实是来与你谈的。”花儿姐笑意未敛,颔首道,“方才多有得罪,只是若连这都躲不过,我们也没有谈的必要。”
杨心问冷笑:“你个两度落荒而逃的手下败将,还点评上我了?”
“几年不见,你倨傲不减。”
“几年不见,你修为半分没涨。”杨心问把剑往雪里一插,抱臂胸前,“有事儿快说。”
花儿姐正了正神色,抬眼已不见嬉笑之意,她浅浅换气,开门见山道:“两日后的忘甘寺之约,司仙台,阳关教,宫中的人都会来,意欲围剿陈安道。”
杨心问静默不语。
花儿姐接着说:“当然,说是这么说,但不过一群瓦合之卒,乌合之众,心并不在一处。”
鲜少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但花儿姐说时面上不见半点窘迫尴尬:“眼见司仙台式微,那二位皇子更会有自己的主意,多半已经向你们示好了。可他们与我们结盟不诚心,向你们投诚更不会诚心,说到底,他们跟司仙台都不敢叫那两次兵乱公之于众。”
花儿姐顿了顿:“我们阳关教同他们不同,既不需要杀了陈安道灭口,也不担心明察所的追捕,最重要的是,我们才是真正和你们站在一边的。”
她说着低头看向眼地上的花金珠。
花金珠立马心领神会地往旁边滚远了些,捂着耳朵闭着眼,深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的道理。
“阳关教跟仙门站在一边。”杨心问感慨道,“你也是什么牛都敢吹啊。”
“不是仙门。”花儿姐摇头笑道,“是你们,或者说——是你。”
杨心问眸色一深。
郊外的密林如今只剩一群枯枝覆雪,林间鸟雀稀疏,却还隐隐有黑影闪现。
“从二十多年前,我们便先后通过季铁和叶承楣破坏了两次三元醮。”花儿姐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明珰来,拇指轻轻拂过那明珰上的血迹,“我们才是最不希望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进行的人。”
“而教中原本的计划,是不惜一切代价提前杀了陈安道。”
她将那明珰递了过来。
杨心问两指捻过那明珰看了看,有些印象,这是当年霁淩峰上那位用千千结心网的人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遗物。
花儿姐的目光还流连在杨心问的掌心,许久叹息道:“可是你从无首猴的魇梦蛛网里杀出来了。”
“你身为心魄,修为又已近巨啸,世上最强悍的两道幻术皆在你手,陈安道本就很难对付,你二人联手,我们确实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花儿姐语气诚恳道,“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求助于你。”
日光将那陈旧的明珰照得发亮,干涸的黑血却显得越发污糟,这陈年的血迹,杨心问却依旧能闻到那股腥味。
“求我什么?”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第149章 药茶
偌大的明察所, 连个煮茶的炭炉都没有,只花金珠自己私人珍藏了一个。
他人不在,也不能不问自取, 陈安道便管白晚岚要了个药煲来煮茶叶。
又苦又香的怪味儿从煲里飘出来,陈安道以煲药的手法在一旁扇着扇子,一边有些好奇一会儿这普洱会是什么味道, 一边又想着杨心问怎么还没回来。
外头有人敲门, 陈安道转过头, 站在门边一脸不爽的白晚岚开了门, 便见秦世人站在门口,躬身道:“监正,仙师, 人已走了。”
“知道了。”白晚岚不知在啧谁, 反正大声地“啧”了一声。
见不是自己等的人,陈安道又默默地回正了头,盯着那药煲上的小盖,“可说清楚了?”
“回仙师的话。”秦世人也闻到了屋子里的味儿, 吸了吸鼻子,没敢问, “说是司仙台的指示, 司仙台要哪里乱, 他们便先派蕊合楼起事, 再调派官员把事儿弄大, 末了再收尾, 之后再给蕊合楼拨些人和金银作为报酬, 这事儿便算成了。”
秦世人闻得鼻子发苦, 偏头打了个喷嚏:“不过, 司仙台此举是为了什么,衡阳公说不出来,称只有皇帝知道。”
陈安道将扇子放在一旁,用湿布去捂住药煲的盖:“有劳,下去吧。”
秦世人还不及行礼告退,白晚岚就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砰”地一下把门关上,险些撞到秦世人的鼻子。
秦世人在门口嘀咕了两声,有些担心二位在里头打起来,可又觉得以监正的修为打谁都费劲,应当不是武斗派,便又安心的走了。
脚步声渐远,屋里低沉的气氛像是压在盖下的沸水,陈安道就着湿布将盖子一提,那边白晚岚开口道:“就差一步陈安道,就差一步,没有现在放弃的道理。”
果然烧开之后的味道更为怪异。
陈安道把煮好的茶水倒进了杯子里,放在鼻下嗅了两下,没喝。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不必再提。”
“凭什么!”白晚岚向来更喜欢阴阳怪气,鲜少这样直白地发火,“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陈安道端着杯子站起身来,将那杯混着药渣和茶渣的水端到白晚岚手边的柜子上,“我只知道我将京中的事委任给你,想来是大错特错,若是换陈潮来,不会这么久才探知道蕊合楼背后对人动的什么手脚,楼上那些人也不至于丢了神魂,形同走尸。”
白晚岚的脸色铁青:“陈潮是什么货色,你拿我跟他比!”
“陈潮有些急功近利,不算周全,但胜在为人倔强好胜,做事一心一意。”陈安道说,“当年他被先父有意养出了心魔,这些年已沉稳许多,但锋芒锐意不减,我很欣赏他。”
“他一心一意跟你抢家主之位,眼下不过是蛰伏罢了。”
“晓得蛰伏便是进步。”陈安道略顿,半晌轻笑,“而且也不需他蛰伏多久。”
白晚岚猛地向前一步,提着陈安道的领子,一字一句道:“本不需如此。”
陈安道由着他动手,目光不偏不倚道:“那你说如何。”
“画皮术并非没有改进的可能!”白晚岚喝道,“况且每月不过十几人的性命,天下猪狗不如的畜生这么多,本就该死,你拿那些人来抵命,有何不可!”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三元醮不需要重开,你也不用死。”白晚岚触及陈安道没有丝毫波澜的双眼,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又忽然松手,重重地推开他。
陈安道没防备这招,往后踉跄几步,还是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穿得厚,自然也说不上疼,就是手撑了下地,手腕有点发麻。
没人想死,他也不想。若非背上已经负着万人血债,再背不上哪怕一人的性命,陈安道或许也该点头了。
可背不动就是背不动。他从不自诩心怀天下,算来只是不愿活得太煎熬。
陈安道没立刻站起来,坐在原地揉了揉手腕:“我已说过,人命的交易我不做,此事不必再提,尤其是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
“旁人。”白晚岚拿起那杯茶,往炭炉下的烧炭里一浇——看起来是更想往陈安道的脑袋上浇的,到底忍住了,“拐弯抹角,杨心问的名字烫嘴吗?”
火灭了,没一会儿那炉子里的声响便停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安道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点笑意,半晌点点头:“嗯,你不要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白晚岚看他模样,嗤笑一声:“我倒想知道,你是怕他选你,还是不选你?”
“要紧的不是他选谁。”陈安道的右手手腕还在发麻,他用左手扳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是我不能把这种选择放到他面前。”
白晚岚还要说什么,陈安道径直打断道:“此事了后,你自行回兮山,其他事我已通寮所传回了陈家,年后陈潮便会来接你的位置。你养的那些灵兽,年前找好去处,做事的那些可以留下,用来研究画皮术的那些一并清理了,别留下痕迹,这邪术万不能叫有心人参透。”
“行。”白晚岚冷冷道,从一旁的箱笼里掏出了条红尾粗蛇,骤然扔给了陈安道。
那蛇方才还在休息,猝不及防被人扔出来,既不见凶性,也不敢再睡,在空中调整了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陈安道的肩上。随即蜿蜒而下,顺着陈安道的手臂往下爬,最后停在了右手的手腕上,满意地动了动蛇脑袋,跟个镯子样的盘在了伤处。
“陈安道,陈仙师,陈家主,你威风,你架子大。家主有命,我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你给我记好了——”白晚岚背起箱笼,已经朝着门口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白晚岚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你,用椿首根毒你灵脉我无愧疚,如今想办法救你我也没觉得自己猫哭耗子,我从来只做我该做的事!”
陈安道伸手摸了摸那又胖又短的小蛇,回答道:“我知道。”
白晚岚的手搭在门上,正要推开,却听陈安道又轻道:“我只是不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蛇在他手腕上转圈,鳞片摩擦,发出了些“呲呲”的响声。
“你早就知道椿首根是什么,何须我来说。”白晚岚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开了门,“况且你这种人,自己对人百般欺瞒,又凭什么让别人对你毫无保留?我看你那个师弟也是倒了血霉,就看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咀嚼声。
“看上什么?”
白晚岚猛地抬眼,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一人红衣挂锁,两手抱着个纸袋在胸前,纸袋里的糖炒栗子甜香四溢,另一个人颤生生地抱拳躬身,一副随时准备着下跪的架势。
杨心问一边问,一边又往嘴里扔了个栗子,连毛壳都不吐,咬了两下全都咽了下去:“哪个师弟?”
白晚岚冷哼一声,微微偏过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大小眼儿在近大远小的效果下显得更为不对称。
“别挡道。”他说完,随即用力地撞了撞杨心问的肩膀,杨心问早有防备,沉气一顶,险些把白晚岚给顶翻了。
白晚岚怒气冲冲地扶了扶自己的箱笼,二指并拢,发着抖指了指杨心问,又回身指了指陈安道,半晌道:“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活该!”
而后再不停步,把脚步跺得天响地走了。
花金珠头快迈进胸里,不敢看也不敢听。一旁的杨心问朝他挥挥手:“你先去吧,我跟师兄汇报就行了。”
“诶诶,谢仙师,有劳仙师……”花金珠汗如雨下,书生帽下都快流出瀑布来了,刚要脚底抹油,却听陈安道的声音传来:“你们何时站在门外的?”
花金珠身形一滞,忙道:“刚、刚来!”
刚来是真的,但白监正那嗓子喊得忒有力了,从楼梯上便听见了以“况且你这种人”开始的一系列控诉。
花金珠老大不小的一个散修,世家规矩多,又排外,他进不去;寻常世俗的活,他不懂,也做不来,好容易到这个年纪混了个公家饭碗,他可不想就这么丢了。
也不知信是没信,陈安道没再问他话。杨心问这个实打实让人背后蛐蛐儿的倒像是没事人,板栗香味儿把屋子里难以言喻的苦味冲淡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走吧,别打搅我跟师兄。”杨心问说着走进房里,还顺手把门给带上。
花金珠不敢动,直到门彻底关上了,才长舒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书生帽,马不停蹄地跑了。
刚下楼梯,便拦住了一个要上楼提灯士,严肃道:“今日这楼四楼都不许上人,明白吗!”
提灯士抱着案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花金珠心有戚戚地瞄着楼上:“今日真是倒霉,又是普洱饼摔了,又是撞见上司吵架,下次出门得找个命修给我算算,再不敢这种日子来轮值了,方才若不是杨仙师,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那提灯士立马来了兴趣,眨眼道:“怎么,司晨你挨骂了?”
“没有,我这兢兢业业地干活儿,哪儿就能挨骂呢。”花金珠叹气道,“我就是有些担心杨仙师,会不会就撞在了陈仙师的气头上,平白受欺负了。”
“不能吧。”提灯士奇道,“杨仙师那般温柔解意的人,陈仙师也舍得欺负?”
花金珠用一种“你懂个屁”的眼神看过去,拂袖走了。
温柔解意的那位抱着一大袋的栗子走过去,把袋子放在了桌上,用脚勾出凳子,笑盈盈道:“师兄,坐呀。”
气头上的那位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不太确定杨心问究竟听到了多少,更拿不准杨心问这幅毫无阴翳的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白晚岚说得对,他自己对人便鲜少坦诚相待,又凭什么要旁人对自己毫无保留。
见他迟迟不动,杨心问又催促道:“怎么还站着,站着怎么吃栗子?”
陈安道看着他,半晌掀袍就坐,正要抬手示意杨心问也坐下,杨心问就双手捧着脸,两眼从指缝里露出来,含羞带怯的模样道:“师兄,我想坐你腿上。”
第150章 无算心
若是寻常来说, 陈安道闻听此言必然是有几分欢喜,几分害臊,可眼下听着, 他却只觉得有些许不安。
杨心问对此恍若不知,尤是十分娇羞的情态,本是很造作的模样, 但他生得着实太好, 便连这造作也叫人瞧得赏心悦目。陈安道偏过眼, 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膝头道:“可以。”
闻言, 杨心问便欢天喜地地走过来,跨坐在陈安道腿上,那腕上的红尾蛇很会看眼色, 知情识趣地爬远了, 钻到了炭盆边的墙缝里。
杨心问顺手从袖里拿出了张纸来,在一旁扇风道:“郭川和画先生的事我都料理完了,眼下都关在魇梦蛛网里,阳关教的花儿姐也现身了, 果然是想跟我们联手。”
他只字不提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像是压根不知道这屋子之前的争吵。
陈安道心中越发不安, 可杨心问在他腿上动来动去的又叫他有些难以集中。
若是三年前,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 稚儿膝上坐倒还没什么, 可他们的身高如今相差无几, 这样坐着着实别扭, 陈安道的面前就是杨心问的胸口, 那长命锁都快硌他脸上了。
“我稍后便着人将此事传出。”陈安道艰难道, “他们三方本就有嫌隙, 闻听此事必定会愈生忌惮——你在干什么!”
陈安道只觉得耳尖湿热,随后一疼,却是杨心问在咬他的耳尖。
咬得很轻,但他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这丁点儿的刺痛便把他吓了一跳。
杨心问舔了舔牙,瓮声瓮气道:“在想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陈安道:“……”
陈安道:“你回来的路上没撞到什么邪祟吧?”
“师兄觉得呢?”杨心问坐正了些,乖巧地看着陈安道,“你看我是真是假?”
陈安道叹气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么装疯卖傻。”
“我若直说,我们便要吵架。”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我们昨日才好上,今日我不想与你吵。”
他说着,尤不忘拉踩一下旁人:“唉,世上哪有我这般体贴的师弟,姚垣慕比得上我万分之一吗,师兄你还是把他踹了吧,你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陈安道隐约察觉到了杨心问这三年的变化,哪怕乍一看像是与从前别无一二,不过是在大事上更可靠,更果断了些,可事实上那些“别无一二”里有多少是装的,有多少是真的,他如今都有些看不出来。
或许连杨心问自己都分不出来。
他心里的不安愈甚,只能伸手抱住杨心问,温声道:“那是你要留下的人,既然留了,便要负责,若不作你我的师弟,你也该为他在山上寻个得体的去处,至于我——我本就只有你一个。”
杨心问“嘻嘻”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拿了个栗子扔进嘴里,灵巧的唇齿动了两下,随即便咬出个去了壳的栗子,略一低头,舌尖便送着果肉顶进陈安道的嘴里。
见陈安道被那颗不劳而获的栗子堵得说不出话,杨心问才直起身来,眯眼笑道:“好吃吗?”
陈安道还没咬,却已经下意识点头。
“可是这颗是坏的。”杨心问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纸随手扔在了桌上,“那是郭川听记的谱子,这谱子我在唐轩意的宅子里见过,若真如郭川所说,这谱子在市面上并不通传,那唐轩意多半是认识笙离的,甚至有可能认识顾小六——说了是坏的,你咬什么?”
陈安道已经将那栗子肉给咬开了,香甜粉糯,没有半分苦味,他慢慢地嚼碎了,咽了下去,然后才说:“你送进我嘴里的,便是坏的我也要吃的。”
杨心问闻言一怔,随即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过两声,又像是笑累了,扯出陈安道身边的凳子坐下,撑着脑袋问:“是坏的也吃,还是笃定我肯定不会喂你坏的?”
陈安道的目光不退不让:“二者并不冲突。”
“你真厉害。”杨心问真诚道,“你还敢这么看我,不亏心吗?”
屋外寒风不止,那张听记的谱子在桌上动了两下,随后飞扬起来,带着朦胧的白光,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间起落。
一起,杨心问目光沉沉地看着陈安道,一落,陈安道垂眼,随即却又移正,在那张纸飘开的刹那,二人的视线笔直地撞在了一起。
“该亏的心,我昨夜已经亏够了。”陈安道哑声道,“我明知时日无多,本不欲累你生受离恨,但还是情难自禁,想与你心意相通。”
“你看,又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杨心问伸手,轻轻牵住了陈安道的指尖,引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靠近,再靠近,随即猛地一勾,迫使陈安道坐在他的腿上,“我装疯装久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你假话说久了,也要分不清自己说得是真是假了。”
“我——”
“师兄。”杨心问稍微仰起头,“如果我并非不死之身,你还会跟我好吗?”
陈安道垂眸看他:“你不信我喜欢你。”
“我当然信,我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但这世上一流的谎话都是真假参半的。”杨心问的手揽在后面,指尖揪着陈安道的发带玩,“你不是情难自禁所以答应我,你是深思熟虑,是因为我没法在你死后寻死觅活才说喜欢我的。”
陈安道身形一僵,眼里在一瞬间划过了茫然和无措。
“若我能死,你便要忧心我是不是会殉情,更忧心我会不会以死相逼,不许你去祭三元醮。”
杨心问指尖一用力,揪下了那发带,泼墨般的发倾斜而下,将他们两人的气息封在其中:“我们运气真好,对吧。亏得我是不死身,不然又要叫我单相思,又要叫你为难了。”
“……杨心问。”
“嗯。”
“我没那么想。”陈安道捧着杨心问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杨心问一哂,不以为意地压下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这些话只是你问了我,我便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叫你难做,又叫你伤心。”杨心问双手紧紧地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脸埋进对方的胸口,孩子气地用脑袋蹭了蹭,“方才我听到你们说楼上的那些人,我找不到他们的心魄,但如果元神还有残骸,我或许有办法一试……”
“杨心问。”陈安道说,“一言未尽,不要打岔。”
乌木样的黑发垂在他肩上。陈安道不喜欢这样披头散发地说正事,于是伸手跟杨心问要他的发带。
杨心问紧紧地攥着那发带,不给他。
陈安道沉默片刻,抬手扯了他今早给杨心问绑上的发绳,往自己头上绑了。
痛失“师兄亲捻的血蚕丝而成的发绳”,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死气沉沉的眼终于闪过点难过来,张嘴便咬住那发绳的一端,险些把发绳两端的玉给咬碎了。
“这是我的!”杨心问咬着东西口齿不清道,“你不许抢。”
“这本是我的东西。”
“给我了就是我的!”
“你也知道给你的就是你的!”陈安道一怒,抄起一颗栗子就去撬杨心问的嘴,趁着杨心问张嘴的间隙,将那发绳给夺了出来,随后立刻站起身退后两步,险些撞在了火盆上。
“当心——”
“当什么心!”陈安道将那栗子狠狠地掷在地上,“我将真心付你,你瞧不上,觉得我满腹算计,心机叵测,那你大可直说,装什么情深模样!”
那栗子无辜受累,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杨心问的脚下,跟那张飘到了地上的曲谱落到了一处。
杨心问发怔着看着它。
“如果你并非不死身,我还会不会与你好?”陈安道又急又气,“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与你好跟不死身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很喜欢你时不时就把头砍下来,还是喜欢你碎成一块一块又慢慢拼、咳咳、拼回来……”
“我不是……”杨心问捂着脸,弯下了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恨我……”
陈安道从没想过自己原来是个暴脾气,和杨心问不过重逢几日,他便已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岔气过不知多少回,胸中闷痛不止:“我是对你不住,分明知道前路惨淡,还是想与你一道走,你心中有气也是寻常——可你怎么敢揣测我算计你的真心——咳——杨心问,你——咳咳——你拿我当什么……”
杨心问一声惨叫:“师兄!”
陈安道头晕耳鸣,不知这人又在叫什么,叫得他头疼,半晌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才发现那衣袖都被血给糊满了。
哪儿来的?
又有两滴血落了下去,陈安道捂住了鼻子,才发现鼻腔里血流不止,喉咙里也泛着股甜腥。
“抬头,师兄……抬头……”杨心问钳着他的下巴往后仰,陈安道踉跄了两步,并未觉得哪里格外不适,只是有些头晕,但喉咙里堵着血,他不好说话。
哪儿来的陈年旧血?
从和白晚岚吵架开始,从发现画皮术行不通开始,还是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看着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望不见前路之时便已郁结于心?
“对不起师兄,是我一时糊涂乱说话,你别气了……别往心里去,身体要紧——白晚岚,白晚岚呢!”
陈安道说不出话,只紧紧攥着杨心问的衣角。
杨心问一边给陈安道顺气一边以内功喊着白晚岚,整个明察所都被喊得摇摇欲坠,房前纷沓的脚步声响起,正在收拾包袱的白晚岚闻讯跑来,鞋都掉了一只。
“让开让开都让开!通气!通气!”白晚岚把门外的人通通轰走了后进来,他看病望闻问切只需要望,只看了一眼,他便拧眉从箱笼里抓出一只被颠晕的四翅乌头鸡,抓着鸡嘴就往陈安道的手腕上连扎三个洞。
墙缝里的红尾蛇眼见自己刚治好的手腕又被扎穿了,不忿地“嘶嘶”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重,板栗的甜香都被盖过去了。杨心问惊慌失措地搂着陈安道,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白晚岚嫌他挡着通风,用鸡头指着门外:“都出去。”
杨心问忙要起身,衣角却还在陈安道手里,他一起身,陈安道便缓缓睁眼,恍惚道:“……你要去哪?”
“……我、我去外面等着。”杨心问眼睛红得厉害,又想摸摸陈安道的脸却又不敢,只能强笑道,“我闻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血味儿,一会儿该饿了。”
那手腕上的三个洞还在留着血,白晚岚正要在上面洒药粉,陈安道却把那只手朝着杨心问伸了出去。
陈安道眼下气力不够,指尖迟迟碰不到杨心问的下巴,跟挠人的猫爪样的挣动了两下。
“给你喝。”他喃喃道,“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