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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对赌

    白晚岚暴躁道:“不是你手别乱动!上药呢!这千年玄龟的龟壳粉我可就剩这一份了, 你别给我弄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镇压了陈安道那只手,同时给了那呆站着的杨心问一个锐利的睥睨:“换一头坐,别挡着风。”

    杨心问游魂一般飘到了一侧跪坐下来, 面无血色,神志不清,瞧着比陈安道病得还重。

    上好了龟壳粉, 三条壁虎从箱笼里自行爬了出来, 尾巴缠在了一起, 围着陈安道的手腕打转, 随后白晚岚一声弹舌,这三条壁虎同时断尾。

    断开的尾巴跃动着跳了两下,接着猛地钻进了那伤口中。

    杨心问倒吸一口冷气, 这气儿还没吸完, 就见那白晚岚又放出两只螃蟹来,螃蟹的钳子比身子还大,走起路来歪七八扭的,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脚踝, 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肩头,竟是分别在那上面倒立了起来!

    “……这是什么路数?”杨心问实在想象不出螃蟹倒立能有什么用, “这螃蟹——”

    “计时用的。”白晚岚不耐烦道, “五命虎的尾巴有剧毒, 在他经脉里游走不能太久, 这香蟹倒立的时间刚好就是毒发作的时间。”

    这解释听起来没有半分抚慰人心的作用。

    杨心问躬身抱着陈安道, 血腥味儿和不定的心神叫他周身魔气愈盛。

    他不住地道歉, 越说越快越说越急, 眼里开始翻起不正常的猩红。

    那藏在墙缝里的红尾蛇若有所感地钻了出来, 忽然露出凶相, 噗呲噗呲地吐着艳红的蛇信。

    白晚岚皱起了眉头,他天生灵物,对魔气最是敏感已是忍无可忍,刚要开口,却见杨心问胸前的长命锁骤然叮当作响。

    一股温凉的灵气送入杨心问的体内,月色般皎洁莹亮的灵仙与那魔气相接,有万灵悲哭之声,刺得他骤然回神,立马收回周身一股魔气。

    屋内一时寂静。

    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长命锁,锁上的铃铛已安静了下来,可银饰上依旧流淌着月华般的光彩,沉静的,安宁的,却在要紧时死死地拴住他的锁。

    可求长生。

    渡百劫。

    “……我怎么能这么跟你说话。”杨心问喃喃道,“我——”

    “行了,人又没死,哭什么丧。”白晚岚的鼻子快被魔气熏烂了,没好气道,“而且也不关你事儿,时日将近本来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杨心问一怔:“时日将至?”

    “灵脉去得差不多了,元神拴不住这上等的骨血,可不就这样了吗。”白晚岚面无表情道,“不然你以为呢,真当气他两下能这么夸张?”

    他一脸看绝世蠢货的表情,翻了个很利落的白眼。那两只倒立的螃蟹翻转下来,白晚岚便立马落下三针,那三条在经脉里游走的尾巴便从那针尖钻了出来,被他重新收回了箱笼里。

    杨心问慌乱之下还真问了个绝世蠢问题:“这算治好了吗?”

    白晚岚还想再翻一次白眼,但不停地翻也挺累的,于是只勾了勾唇角,冷笑道:“治好?这套法子是醒神用的,以毒攻毒把他激醒,可没有半点医治的作用。”

    饶是自诩对白晚岚的可恶颇有了解的杨心问,也被结结实实地梗住了,一口气上上不下下不来,险些要叫白晚岚准备第二份醒神药。

    “有什么可治的。”白晚岚说,“要好,那就别吃椿首根,就他的根骨,日后连灵脉说不定都能养回来。可接着吃就是这个结果,他爱死不死,爱用那个陈潮就用。”

    陈安道本就只是有些恍惚,并未昏迷,瘀血被壁虎尾吞了,耳鸣头晕立时便消了下来。

    白晚岚瞥他一眼,见此人果然醒来了也没半分挽留之意,又是大声地“哼”了一声,背着箱笼,连屋子里的包袱都不拿了,有多快走多快地离开。

    刚到楼下,发现那群看热闹的又堵在那儿,连秦世人都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思及自己还是监正,最后摆了个官威,怒喝道:“案子查清楚了吗就在这儿闲逛!还不快去干活儿!”

    傀儡监正一怒,四下如猢狲尽散。

    而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杨心问不敢说话,陈安道没什么气力说话,就这么囫囵愣了许久。

    杨心问惦记想起地上凉,起身把陈安道抱上了榻。

    他向来脸皮比较厚,可眼下却觉得见不得人,要走,那病怏怏的人却又拽着他的袍角不放手。

    “师兄。”杨心问真要哭了,“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陈安道不肯松手。

    像是费了浑身的力气,陈安道转过头来看他,动了动嘴唇。说得太轻了,连杨心问都不得不凑近了才能听清。

    “你昨日才与我言情……今日便已腻味了吗?”

    杨心问:“……”

    杨心问:难为他那么虚弱,还能装出这般可怜的声音。

    他听得一阵心梗,半晌认命一般,蹬了靴子上床。

    杨心问钻进了被子里,在枕头上背过身去,任由陈安道拉着他衣袖,半晌道:“你怎么总有办法对付我呢?”

    “真心换真心,何谈对付。”

    杨心问眼里一阵酸涩,好在是背过身的,不至于叫人瞧见:“若是真心,你便停了那药跟我走,谁敢追就杀了谁,大不了跑到南昆去——不许说我孩子气!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杨心问感到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些许温热。

    随后便听人说:“孩子话。”

    杨心问跟炸毛的猫样的蹭得坐起来,转身就要下床,后头又传来些带笑的声音:“我便是最喜爱你这点。”

    “陈安道!”杨心问忍无可忍,翻身压在陈安道身上,一副要咬人的模样死死地瞪着陈安道,“这么耍我有意思吗!”

    他头发扫到了陈安道脸上,陈安道竟还能颇为开怀地笑两声道:“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

    “还有更痒的呢!”杨心问气得要死,一只手攥着陈安道两边的腕子,一手探下去摸他的腰。

    陈安道果然跟条鱼样的闹腾起来,可也就腾了两下,便连躲的气力都没有,进气多出气少地笑不动了。

    天呐,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杨心问心中苍凉,默默收了手,我连挠痒痒都非得让着他不可!

    杨心问丧气地把头埋进陈安道的肩窝,闷闷道:“痒死你得了。”

    陈安道好喜欢这毛茸茸的脑袋,伸手便抱住了。

    日已西斜,夕阳将窗框的影子打在地上,正落在床头。陈安道轻轻拍着杨心问的头,半晌偏头道:“心问,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杨心问茫茫然应了一声。

    这还是陈安道第一次这么叫他。

    “画皮术行不通,或许还有旁的办法能替我。”陈安道说,“这些年仙魔竞渡,有不少惊才绝艳之辈涌现,各类仙法邪术层出不穷,其中或有代替之法,而又不需伤及旁人。”

    杨心问慢慢抬起头来,似是想从陈安道的眼里看出此话真假来。

    他只能看见那眼里满腔的爱意,至于旁的,是遮掩得太好,还是确实澄澈,他也不想追究了。

    “若是这样。”杨心问低下头,用长而弯的眼睫去碰陈安道的睫毛,轻声道,“会不会也有人能叫我这不死身去死?”

    最敏感的睫毛根部传来震颤,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猛地一僵。

    很好,看来这几年仙魔确实都发展得不错。

    杨心问乘胜追击,伸手捻着陈安道的耳垂,摸着跟块冰样的冷:“怎么,这就怕了?”

    陈安道抿着唇,须臾说道:“你才十六岁。”

    “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杨心问说,“仙门中人大多二十上下才成婚,可在凡间,十五六过门娶亲才是寻常,我们这个年纪,生死相随也是有的。”

    陈安道扭过头:“你要寻死,我绝不会助你。”

    “用不着,我们各找各的。”杨心问朝着陈安道的耳朵吹了口气,就着他捂耳的瞬间凑到他另一边耳朵上,“你找你的生路,我寻我的死门,谁先找到了,谁便算赢。”

    陈安道被他吹红了脸,又偏头咳了两声,还要说些什么,杨心问却已肃然道:“我迟早会入魔,若非你的骨血,我一顿吃三四个人尤嫌不够,你当初说了要对我负责,怎么现在能说话不算数呢?”

    “师兄,你再怎么撒娇耍赖,我也不会让你的。”

    陈安道别过眼:“……我何时撒娇耍赖过。”

    床头的日光又偏了些,金红的光斜落在杨心问的一直眼上。

    那只眼的睫毛似落了金粉,黑色的瞳仁变得透亮,如绘了墨迹的琥珀鎏金,与另一只在暗处的眼双生相异。

    陈安道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摸上了那眼的边缘,未曾言语,便已是默认。

    “那就一言为定。”杨心问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在被窝里倒腾了两下,八爪鱼样的缠着他,“春以为期,三月为限。”

    那光下的异象一闪而过,仿佛不过是黄昏时的幻影。

    第152章 赴会

    晚间二人早早休息, 次日凌晨时,陈安道起了些热。他鲜少起热,倒是经常发冷, 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算不算病。

    好在风寒是寻常病症,连杨心问都能七七八八抓些药来。

    陈安道晚间烧得厉害,意识都不太清醒, 白天醒了过来, 再到傍晚时反复了几次, 夜已深时, 总算是稍微退了些,勉强能吃些东西了。

    “明日那鸿门宴,要不就别去了吧。”杨心问坐在床边, “一群臭鱼烂虾, 什么时候收拾都一样。”

    陈安道端着碗粥,有些不乐意吃,拿着昨日那张听记的谱子看:“不成,他们眼下各自为政, 心怀鬼胎,我们才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若是再过几天, 叫他们缓过劲又联起手来, 那便麻烦了。”

    “那不如我去?再带个秦什么方什么的?”杨心问看着那碗已经起皮的粥, “你现在站都站不稳, 明天又出门, 再受了寒怎么办?”

    “名义上是全智和尚请的我, 我不去, 又算什么意思呢?”

    陈安道顺势要把粥碗放下, 杨心问眼疾手快挡住:“师兄, 快喝了吧,趁热。”

    “……还有些烫。”

    “你都放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这隆冬时节,刚烧出来的铁水都该凉了。”杨心问笑眯眯地给他推回去,“快喝。”

    陈安道不动,用勺子干搅着粥碗。

    杨心问失笑:“你还说我孩子气,我五岁就不挑食了。”

    “我并非挑食。”陈安道皱眉道,“只是吃不下。”

    “发热都这样,吃不下也得吃的。”

    “可——”

    “好了,你吃了明天就让你去。”杨心问从他手上拿下了碗勺,舀起一勺在碗壁上刮了刮,送到陈安道嘴边,“来,啊——”

    他本以为陈安道会恼羞成怒,抢过碗来自己喝。可那烧红的眼眨了眨,看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半晌竟是张开了嘴,当真“啊——”了一声。

    杨心问登时心花怒放,仔细地喂了进去。

    一碗粥竟是这样喝了一半,陈安道实在是面露难色了,杨心问才放了手,拿帕子在什么也没有的唇角擦了擦。

    喝下粥后又发了些汗,次日再醒,已是退得差不多了。

    “我小时候生病都没好这么快的呢。”杨心问面朝墙壁,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门槛,“师兄,如果不是每月服毒,你必然是个修仙的绝世奇才,若日后能成,指不定你转眼就超过我了。”

    陈安道换了身青衫,取下了家主袍披上,闻言失笑:“先天灵脉固然罕见,可如你这般两月便自行引气入体,修炼不过三年便摸到巨啸境的,也是凤毛麟角。便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怕是想养回灵脉恐怕都要个把年头的,那时你约莫都要入静水了。”

    杨心问不好意思地捧着脸道:“哎呀,我哪有那么厉害,师兄快多说些。”

    二人谈话间,屋外也来了人。杨心问回头见陈安道已换好了衣衫,便开了门,秦世人和花金珠站在门外,手上举着份驻防图。

    “千机营昨夜便已动身,近百人的小队已于潜入忘甘寺。”二人得许后走了进来,将驻防图铺在了桌上,侧身道,“其中有不少换了和尚的打扮,寺内的兄弟们都已经盯紧了,随时可以动手。”

    “寺内的指挥是谁?”

    “地属司晨大人。”

    “千机营的大部队可有别的动作?”

    “目前没有。”

    “好。”陈安道圈住图上千机营和城门的位置,“守好这两处,眼下敌方形势不明,若有人狗急跳墙,很有可能会以寻常百姓的性命相要挟,但这种事不会在城内明目张胆地做,一旦有大批百姓出城,即刻起阵封锁,有任何异动,以天涯咒来报。”

    花金珠立马应下,随即再报:“司仙台的神使这几日都宿在宫中,我们的人不曾见到,若他们也去了忘甘寺,二位仙师可会有危险?”

    “印山掌已废,剩下的连半遮面的水平都没有。兴浪境的修士,你们看着办即可。”陈安道抬手阻道,“若他们跟着宫里的一同来忘甘寺,那便再好不过,我且将他们违背盟约的账一同算了。”

    杨心问探头探脑道:“如果司仙台来别的增援怎么办?半遮面的还好说,就算打不过也跑得赢,印山掌那种还真不好对付。”

    “金莲九座的动向寮所时时有人盯着,若有异动,我会知晓的。”陈安道温声道,“你不必多想,此行我们说不定根本无需动手。”

    “那多没劲,我还想趁乱削了唐鸾呢。”

    他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可惜扑空了两次,这两天又赶上陈安道生病,竟将此人的狗命留到了今日。

    那边陈安道和两人又交代了些事,巳时过半,二人便启程去忘甘寺。

    花金珠请他们带上些人,一律让杨心问回绝了。

    “你别害我们。”杨心问双手枕着脑后,“在乱战里还要再保护几个涛涌境的,你当我们那么闲?”

    花金珠面有土色,心说你可能是不需要的,可陈仙师只是个孱弱的符修啊。

    杨心问眼一眯,竟似能读心一般:“你不会觉得师兄不如你那些个手下吧?”

    花金珠连道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杨心问已经一边推着陈安道出门,一边回头冲花金珠扮鬼脸,“我师兄可厉害了,你个不识货的懂什么。”

    走出了有一阵子,陈安道憋笑不住,对杨心问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厉害。”

    “我知道就好了。”杨心问的手背在身后,转身倒着走,“你笑一下我就觉得心尖在打颤,厉害得要命。”

    陈安道失笑摇头:“谁能有你的嘴厉害。”

    他们跟要去京郊踏青一般,不见半分惧色,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到了忘甘寺门前。

    远远望见那寺庙,着实富丽堂皇得不似和尚住的,红墙之上金顶镶珠带玉,四角飞檐上各坐一只神兽,整个寺庙有七八合院落的大小,乍一眼竟是与远处的巍峨皇城交相辉映。

    杨心问不认得那神兽,问了陈安道那玩意儿的来处。

    “虎头、龙身、狮尾,那是佛家的神兽谛听。”陈安道说,“传闻是地藏菩萨的坐骑,可听辨世间万物 ,尤善听人心。”

    杨心问回忆了一阵,奇道:“它也能听人心,那不是饕餮干的活吗?”

    “饕餮?”

    “对啊,咱们临渊宗上不就有一个?”杨心问想起当时被叶珉诓去的石饕餮,“无首猴说,那饕餮是叶沅飞升之际留下的元神,汇入什么大师的遗作所成的石傀儡,什么什么一缕神魂藏书百卷,一目观之可看人心,四目对视便入幻境之类的,我当时不认得饕餮,还被他嘲笑没见识了。”

    陈安道面色一沉:“无首猴为何会与你说藏经阁的事?”

    杨心问说:“三年前临渊宗大乱,那叶珉把我诓进去了,我当时病急乱投医,只能找无首猴想办法。”

    “叶珉诓你进去应当是有回护之意,你本不必急着出来。”陈安道在忘甘寺门前驻足,“况且那是叶家的圣物,无首猴能有什么办法?”

    见人神色,杨心问心下直呼不妙,恨不得回到方才给那多嘴多舌的自己抽一巴掌。

    “就……想了些办法……”

    比如梦蛊相争,折磨得石饕餮自碎神魂。

    “哈哈,我也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就出来了,出来后发现一地的碎石块——师兄,你不会说这玩意儿要我赔吧?不成不成,我是真一点钱没有,以后赚了银子还要先把欠你的钱给还上呢。”

    “你慢着——”

    “哎呀,快进去吧,我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了。”杨心问拉着陈安道的衣袖快走了两步,“这寺庙里可真是热闹,人味仙味魔味儿混在一起,简直比我闻起来还奇怪。”

    院前有两个扫洒的僧人,见了他们,立马执礼颔首道:“二位仙师,师父已恭候多时了。”

    杨心问便笑:“喏,比如这个,有点人味儿,但魔气呛鼻,隐隐还有点羊骚味儿,你猜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僧人闻言一僵,光亮的头顶上六个戒疤似隐隐在蠕动。

    二人沉静这看他,似是在等一个魔物现行,可他但到底是稳住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请随我来,师父他们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说完转身便给他们引路。

    二人跟了上去,而另一个和尚则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身体一动不动,只是扭着脖子,目送着他们远去。

    “师兄啊。”杨心问道,“你当年到底是去了个什么地方修禅啊?”

    陈安道轻声道:“心龛大师闭关多年,我也数年不曾拜会过今时禅宗了,不知此事究竟是今时禅宗的意思,还是全智全微二人的所为。”

    “画先生也称我那种能看见心魄的状态为盲视。”杨心问犹豫片刻,“但我看见的似乎不只是心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

    他们被引着行至水边,穿过小径松林,便见这寺庙之中竟有偌大一个人造湖,一眼望不见边。

    湖面已结了冰,落了些零星的雪,湖下的游鱼尚且膘肥体壮,时而从雪层间钻出,如游弋在云间的祥瑞。

    从岸上引出的一条浮桥一路延伸到湖中,湖心中间立着个青瓦亭,算是这艳俗的寺庙里唯一称得上素雅的静观,冰面飘雪一点亭,如果没有亭中那几个人影,杨心问尚且能称一声“好景色”。

    亭中已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唐鸾冲他们遥遥拱手行礼。

    第153章 粉墨登场

    杨心问偏头不受, 已开始琢磨该趁什么时候动手了。

    他们踩着被冻住的浮桥往湖心亭走去,便见亭中已有六人。唐鸾和衡阳公先后朝他们行礼,唐凤坐在桌边, 全智和尚示意二人就坐。

    还有一个身形壮硕,腰后绑刀的男人和花儿姐并肩站在亭边看湖。

    亭子中生着围炉火,炉上熏香炭煮着水, 唐凤正在往茶壶里填着些白梅花瓣。

    杨心问勾出围炉边的椅子, 让陈安道先坐, 自己靠在一边的柱子边, 略显困倦地打着哈欠。

    “大师几日前与我约来见面。”陈安道看了一周面色各异的人,“倒不曾说过会这般热闹。”

    全智尚未说话,那带刀的男人便已先一步开口:“我等不请自来, 还望二位仙师莫要见怪。”

    “一桌的人就属你我们不认得。”杨心问将重心换了只脚, “还未问过英雄姓名呢。”

    那人说:“在下牛存。”

    杨心问和陈安道当下交换了个眼神。

    “姓牛……”杨心问说,“似是听过的。”

    “当年阿寅死在你手下。”牛存面色平静道,“仙师或许是从他那儿听说的。”

    杨心问挑眉:“那个珠环男?你们今日不请自来是要来寻仇的?”

    花儿姐转头看来,与杨心问的目光若即若离, 半晌笑道:“怎么会,当年是我们阳关教攻山, 临渊宗的诸位职责所在, 阿寅死得其所, 何来的仇怨?”

    杨心问定定地看着她, 花儿姐亦迎着那目光不躲不避。

    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两人。

    “二位仙师!”却是唐鸾忽然开口。

    他迎上来, 在二人面前站定。杨心问斜眼看他, 随即便见他膝下一动, 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很是结实, 哪怕衣服厚实, 杨心问也能听见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板上的声音。

    一旁的唐凤见状也立马跟着跪下。

    “前几日在下被妖魔迷了心智,在明察所前多有冒犯,蒙二位不杀之恩,唐鸾感念于心。”说着还双手抚地,是要磕头的模样。

    “诶。”杨心问立马以剑鞘顶住他额头,不让他磕下去,“别介呀。”

    杨心问温和道:“我才多大,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

    唐鸾和唐凤面露感动:“仙师……”

    “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杨心问移开剑鞘,微笑道,“事了我还是要杀你的。”

    唐家兄妹霎时僵在了原地,跟两座立在亭中的冰雕一般。

    湖心四面过风,雪尘贴地而飞,粘在人的衣角靴面上,偷了点热便顷刻间化了。

    沏茶的全智和尚闭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罔造杀孽?”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衡阳公一步向前,挥袖道:“大师,此乃俗务,你又何必插手。”

    他面上带笑,如春阳般灿烂,极细的眼似鼻上的两道褶皱,让鼓囊的肉挤得看不见:“二位仙师远道而来解我蕊合楼之乱,却被此等阴险狡诈,残忍无度之徒带人围剿,朝廷本就该有个交代。”

    “温广栋!”唐凤噌地站了起来,指着衡阳公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畜——”

    “唐凤!”唐鸾一声厉喝,随即猛地往地上一叩首。

    这一叩有如铁锤撼地,恍惚间叫人觉得他的额头都该碎了,衡阳公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躲在了花儿姐的身后。

    杨心问垂眼看去。

    冬来连血都流得格外慢些,唐鸾似没了声息般跪俯在那儿,过了许久才见地上渗出红来,漫进雪中,如蛛网般蔓延,落成一朵艳俗的花。

    “……应该的。”唐鸾尚未抬起头来,只慢慢开口道,“唐某对二位仙师多有冲撞,以死谢罪本是应当。只望二位万莫将此事牵扯到旁人身上。”

    “什么旁人?”衡阳公躲在人后倒是很有胆,“你一个人能调动金莲九座?”

    “印山掌与唐某有些私交。”

    “什么私交能叫他为了你和明察所作对?”衡阳公摇头晃脑着说道,“况且还不是一人,而是一群神使,现在那些神使可都还在宫里。唐鸾,你哪来的权力能将人安置在宫里?”

    唐鸾抬起脸来,额上血肉模糊,还掺着白色的雪籽,显得格外可怖,像是已经生疮流脓的伤口上遍布白色的蛆虫。

    他尤跪在地上,唐凤要扶他,依旧巍然不动:“神使是印山掌带来助我的,印山掌不知所踪,本就该按宫里的规制安置那些神使。”

    “安置在何处啊?”

    “我请太子将人安置的。”

    “仙师在此,你还狡辩!”衡阳公怒而一拍大腿,抽出扇来指着唐鸾鼻尖道,“这种大事你想说太子毫不知情?”

    唐鸾平静道:“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哈啊!好个一无所知。”

    忽闻一声刺耳的嘲弄自身后传来,杨心问转头看去,便见一人身着金线压边白袍,胸前肩上补五爪金龙戏珠,头戴玉衡金簪,足蹬高筒长毡靴,飘然消瘦似一缕青烟,不走桥身而踏冰面而来。

    衡阳公见状面上一喜,忙下跪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行走冰面如常。”陈安道微微抬起头,杨心问弯腰过来听,“四皇子不是修士,他是如何做到的?”

    杨心问闻言在陈安道耳边轻道:“确实不是修士,虽沾了些魔气,可自身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我听他脚步声有些奇怪,应该是鞋底有些文章。”

    “平身。”四皇子负手而来,如鬼影般在众人之间穿梭,随后定在陈安道面前,“仙师大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以前见了我,尚且会躬身行个礼,如今再见,却是站都不站,好自在啊。”

    衡阳公闻言一骇,忙打圆场:“四皇子殿下,仙家本就没这个礼,陈仙师以往是太过客气了!”

    “是吗,可听说仙师对着我父皇的轿撵,可尚且会振袖行礼。”四皇子微微弯腰,深凹的眼眶里那双眼显得格外阴鹜,“我不免好奇,你对着我皇兄,又会不会行礼?”

    他瘦削得有如一具骸骨,骷髅一般的脑袋悬在陈安道近在咫尺的地方,身上飘着股呛人的异香。

    陈安道轻轻阖眼一笑:“往日里,在下与张家算得上是合作的朋友,执平辈礼,是敬意。如今二位皇子主意太大,合作难以为继,你我便再无敬意可言,我为何要礼你,又为何要礼你皇兄?”

    四皇子正要开口,一柄剑鞘横在他面前。

    他转头看去,杨心问懒懒道:“说话便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退后点。”

    “你便是传闻中的雾淩峰三弟子?”四皇子顺着那剑鞘一路往上看,目光在杨心问的脸上扫来扫去,“生成这样,你是魔修还是正经修士?”

    衡阳公汗如雨下,几乎是咬牙道:“四皇子殿下向来……这般风趣幽默,二位仙师不要见怪。”

    杨心问歪过脑袋:“怎么,我生得有碍观瞻?”

    “像妖怪,话本里的精怪便生成你这样。”四皇子说着回头看了看陈安道,“陈仙师那样的,便像故事里要先受你诱惑,共你沉沦,最后幡然醒悟斩了你的修士。”

    衡阳公:“殿下!”

    “嚷什么嚷!”四皇子忽然大喊大叫,跺地高举双手道,“皇兄为何还不来!皇兄呢!父皇呢!”

    他本就瘦得形如骸骨,白袍挂在他身上有如招魂幡一般迎风狂舞,这样一动起来,便更显得诡异,简直像个返魂的亡灵。

    叫着叫着,他又突然没了气力般,意兴阑珊地坐在一旁的连椅上,自袖中掏出一叠纸来拆开,将纸上的玄黄、丹朱小丸倒进嘴中。吃了这些,他躺在了长椅上,似是丝毫不觉得那椅子上的覆雪寒冷,满脸餍足,有种入土为安的恬静。

    他闹完了,四下却一片惨淡。尤其是衡阳公,脸都快绿了,不住打量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神色。

    杨心问倒是没从这位四皇子身上嗅到多少威胁,不太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好笑,便弯下身在陈安道耳边说:“这人灵脉不通,还乱吃些魔修才吃的药,成不了魔也修不了仙,徒然被那丹药中的东西毒成这般德行,皇子是这副模样,我真好奇这破皇室还能撑多久。”

    他笑完没听见回应,转头去看陈安道。

    陈安道的确没在笑。

    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叫垂落的鸦睫盖住,愈发显得幽深。与虹膜的颜色几乎分不开的一点瞳孔里,倒映着那四皇子宛如尸身般的躺姿。

    杨心问看不见那眼里的半点情绪,更瞧不出这张脸上有任何表情,却福至心灵地轻道:“看什么呢,那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陈安道收回了视线,但面色依旧如粘了假面般毫无波澜。

    “师兄。”杨心问捂着胸口心花怒放,“你怎么生气了?”

    陈安道的眼飘到一旁去了:“这般疯癫,难继大统。哪怕是傀儡皇帝,也不能叫这这种嗜毒成性的狂人来当。”

    杨心问委屈道:“就这样?”

    陈安道的眼又飘过一边。

    杨心问追着他的目光打转。

    望着眼前这张脸,陈安道到底缓和了些许,须臾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微微前倾,在杨心问耳边道:“他敢咒你。”

    “嗯嗯,然后呢?”

    “我——”

    “太子殿下!”

    杨心问狠狠地扭头“啧”了一声,便见唐鸾又朝着桥面叩首:“恭候多时!”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自岸边缓步而来,躺在亭边椅上的四皇子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毫不掩饰敌意地朝那人挑衅道:“太子殿下可真是贵人事忙,要我们这么些人等你一个。”

    那缓步而来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左右,举手投足带着些清贵儒雅,身着素色常服,不见半点矜傲,反倒像是个道人下山,来湖畔踏青。

    “太子……倒是瞧着人模狗样的。”杨心问咬牙切齿的,一边磨着后槽牙一边嘀咕,“可这一身的魔气,寻常邪修可到不了这程度。”

    第154章 冰棺

    陈安道问:“邪修?”

    杨心问转头:“怎么, 你竟不知道?”

    陈安道沉吟片刻,随后笃定地摇头道:“至少半年前见他,他绝不是什么邪修。”

    “这便怪了, 他周身的魔气绝非半年内能修成的。”杨心问嘀咕两声,“真是一堆妖魔鬼怪。”

    “鬼怪”和“妖魔”显然十分不对付。四皇子张玢迎着太子张珣而去,在杨心问眼里就宛如白骨精朝着牛魔王走过去, 说不上多么可怖, 但着实叫人想叫个降妖除魔的来。

    “父皇临时有事召我, 故而来迟了些。”太子对他那张牙舞爪的弟弟不见多少敌意, 也不见多少亲昵,只是如常般走过来,又以差不多的神情向众人一一问候。

    就连对初次见面的杨心问, 他也不见奇异神色, 只多加了一句“久仰大名”。

    众人入席,围坐在围炉边。

    全智的茶已沏好,一一倒进了众人的杯中。

    天寒地冻,湖心风急, 白梅香气袅袅,热雾成绦, 好一壶白梅青果花茶, 竟是没有一人端起来喝。

    只有全智端起来抿了一口, 也不在乎给一桌的人白泡,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了一声。

    “这茶是好茶。”四皇子端起来闻了闻, 又看向太子, “皇兄不尝尝?”

    “近来脾胃有些不适, 不必了。”太子推拒, 还不忘对那恨不得他早死的弟弟道,“你自幼便脾胃虚寒,也不宜多喝。”

    “皇兄说得对,我就不喝了。”他干脆将杯盏一推,随后又望向陈安道,“这茶本来就是和尚请你的,你喝不喝?”

    陈安道的明察所确实是通过唐鸾和太子搭线所成,无论实际如何,至少在大部分人心里,明察所归太子,蕊合楼归四皇子。

    或许是因为这一道,四皇子对明察所一直敌意不小,虽然跟陈安道也没见过两面,可已然一副势同水火的模样。

    陈安道冷淡道:“前日风寒新愈,不敢饮性凉之物。”

    “不喝?看来你跟他们那今时禅宗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嘛。”四皇子逮着此事像是过不去了,又看向杨心问,“那你呢,既已落座,要不要代你师兄喝了这茶?”

    杨心问觉得这人病得不轻:“茶不是你泡的,请也不是请的你,怎么,这茶你家卖的,这么紧张有没有人喝?”

    四皇子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问是不是我家卖的,问得好,问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不怒不恼,反倒是看向了太子:“我也一直想知道,这忘甘寺的白梅茶,到底是今时禅宗的茶,还是我们张家的茶?”

    “这天下。”他顿了顿,随即将自己面前那杯端了起来,往冰面上泼了出去,“究竟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殿下!”

    一声悲鸣,衡阳公几乎是扑在地上,怆然道:“不要再与仙家为难了!这茶自然是今时禅宗的茶,却也是圣上的茶,仙门与朝廷本就是同侪相济,又何必非要分个你我呢?”

    那滚烫的茶水泼出来,融化不了冰面,自己也不过顷刻之间便成了冰的一部份。

    张玢冷笑一声:“皇兄,你是太子,你要继承未来大统。可你的子民不晓君父只认仙师,普天之下皆是仙门一手遮天,今日无论是谁人与他联手,来日都必成其傀儡,这般的皇位,你我争来做什么?”

    衡阳公面色苍白道:“殿下慎言。”

    “慎你狗屁的言!”张玢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青瓷茶盏刹那间破裂,“你蠢笨如猪,真当你去明察所的事他们一无所知!今日你以为是和姓陈的围剿我皇兄,可谁知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主意!”

    “哪怕今日活的是我们——”他咬牙切齿,青筋外露,“他们今日能把太子当牲畜宰了,明天也能把我当畜生,我是北岱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仙门养的一条狗!”

    杨心问挑眉,已是抽剑出来:“当狗当了那么些年,今日才觉得屈辱?是当真打算用两条腿走路,还是叫旁的人收了,才在这里对着原主狂吠?”

    他站在陈安道身前,剑指张玢,却是将注意大多落在那太子张珣身上。张珣一身的魔气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寻常魔修到了这个境界,早已学会了内收魔气,很难叫旁人一眼看出,可这张珣分明分明已有此等功力,却似是夸耀般地将浓郁的魔气外泄。

    张珣微微蹲下身,拣起了其中一块碎瓷片。

    他养尊处优多年,十指柔嫩如少年人,那瓷片夹在他指尖愈显釉质细腻。

    这碎瓷片仿佛很是有趣,比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形势要有趣多了,张珣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张玢怒而拍案道:“皇兄,你若再想袖手旁观,来日为人鹰犬之时,可别后悔今日的选择!”

    一根石柱上忽现一道裂缝,细碎的粉末从缝隙边缘簌簌而下。

    随后才是一拳震柱之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却是牛存一拳打在了亭间的一根柱上,柱身上顿时被打出裂痕,如蛛网般一路往前爬着。

    张玢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花儿姐先是笑看向杨陈二人,仿佛这一举动本有授意,随后才转头向张玢:“四皇子殿下,今日你若非要与这二位仙师为难,我们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太子玩弄着瓷片的指尖骤然一顿。

    杨心问觑见他两眼有一瞬间全黑,像是瞳仁扩散覆盖了眼白,森然可怖得叫他握剑的手一紧。

    可下一刻张珣又温和地抬起头来,眼里黑白分明,眉间的红痣宛如刚滴下的血。

    他笑道:“却不知掌使何时与仙门这般亲近了?”

    花儿姐的身后站着已经抽刀的牛存:“阳关教与仙门势不两立,但如杨仙师,陈仙师这般真正为民着想的善人,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杨心问闻言皱眉,心道这人扯淡都不扯个靠谱点的。随后偷偷瞄了眼陈安道,果然见陈安道犹疑的视线在他和花儿姐之间打转。

    “倒是不知掌使这般与人为善。”张珣将那瓷片放回了桌上,负手道,“若是天下的修士和邪修都能如你们这般同舟共济,一心为民请命,斩妖除魔,哪还会有这么多不太平之事?”

    “若真有那日,皇兄你怕不是最着急的那个,仙门不与邪修对立,你的帝王之术又该往何处用?”张玢不知何时走出了亭子,站在亭子边被冻住的浮桥上。

    他慢慢地绕着亭子走,冰面湿滑,可他穿着特制的靴子,身形没有一丝不稳,双手潇洒地兜进了袖子,像是随时可以乘风而去:“可是皇兄,只有强权的制衡才能叫帝王之术,你我如今这般,不过是夹缝求存,”

    “谁都有地方可去,可你我是没有的。”

    张玢说着脚步渐快,同时仰头望天,半晌闭眼大笑。

    今日天色稍阴,虽是日中,却暗沉沉得不见天光,晚些或许要下雪。

    冰面泛灰。这湖下结冰很深,积雪却只有浅薄的一层,还不太均匀,隐约能窥见下面的红鲤。

    杨心问听到了些动静,刚要再细听,却见他身后的陈安道在此时站了起来,双眉紧锁地望着张玢。

    张玢还在不可自抑地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双手展开,宽袖振风,如一面冬日旌旗在冰面上张扬。

    “无论是你赢还是我赢,我们都会被永远拴着狗链,直到他们不需要看家的玩意儿为止。”

    他说着还大声地“汪汪”了两声,像是只冰面上撒欢的狗。

    “咚。”

    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陈安道骤然厉喝:“他在踏阵,截住他!”

    亭中众人齐齐看向他,只有杨心问没有半分踌躇,一剑挑起全智和尚手边的茶壶,朝着冰面上的张玢旋去,随即半分不停地提剑上冰。

    全智正要拎壶倒水,手上一空,无法又阿弥陀佛了起来。

    那茶壶精准地砸在了张玢的膝弯上,当下就听到一声骨裂的脆响。

    杨心问没有留手,那一下就是冲着废了他腿去的,张玢摔在了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长而癫狂的惨叫,但他并未停下来,竟是用剩下的右腿蹬着冰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咚。”

    踏上冰面的杨心问听出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了,可他眼下无心去看,眼里只有张玢那依旧在不顾一切往前爬行的身影。

    截住他。

    如果只是一条腿还不够,那就把头留下。

    杨心问眼中杀意乍现,他新得的剑是最寻常的那种薄刃直剑,不轻不重,不长不短,连剑穗都是普通的结环流苏,与他这一身惹眼的服饰其实是并不相称的。

    剑修的剑是最要紧的,大部分剑修若能元神化形,化形所成的剑便是他们平日里用的那把。

    “这是把正道剑。”

    他尤记得陈安道说起这剑时的模样。

    “不曲不弯,不取巧投机,不恣力扬武。”

    可此间磨难重重,正道有如登天,他能做的只有杀人以自保。

    “别别别别别别!”杨心问的脑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拿剑的手一抖,却是画先生在他的蛛网间大喊道,“别杀张玢!”

    此人在蛛网间装死数日,偶尔和仍旧没明白自己状况的郭川聊几句天,一点不敢惹杨心问的注意,杨心问便也放松了钳制,叫这二人的心魄偶尔能出来透透气,谁知道竟在这时嚷嚷起来!

    杨心问心念一动,将画先生五花大绑拖了回去,自己半刻不停,身形不见凝滞,犹自在冰面上一点而过,而那张玢终于发现自己是爬不完这一路的。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短棍朝天拉线,随即一声巨响,冲天的烟花在暗沉的天幕下炸开,成了一道牡丹形的徽纹,似刻在那灰色下的一道艳红刺绣。

    “咚。”

    杨心问在落剑的瞬间,低头看见了那细微声响的来源。

    透过轻薄的雪层,能看见厚实的冰面。

    冰面下是漆黑的湖水,而自那黑暗深处,缓缓飘上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模糊的,朦胧的,随即愈发清晰,越来越近。

    肿胀青紫的脸撞在了冰下,似一座冰雕中的杂质。

    一具具身着千机营服饰的浮尸从水下升起,却被冰层拦住,于是紧贴着冰面,和卧冰爬行的张玢四目相对。

    “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乖顺。”张玢的一只手被杨心问一剑钉在了冰面上,犹自痴笑道,“是生是死,今日我们兄弟都要都该放下芥蒂,一同——”

    “杨心问!”

    “嘭!”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听到陈安道的声音立马向后一跃,一颗滚烫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随即半分不停,贯入了张玢的身体。

    那是个金属的小东西,看起来不过拇指大小,在空中破开了一道带着烟的轨迹。

    杨心问顺着那轨迹扭头,便见岸边站着徐照,依旧是灰袍束发,很不起眼的模样,可手上却端着个古怪的长杆,杆头儿还飘着些高热的白烟。

    “唉,西洋玩意儿果然不好使,震得咱家手疼。”徐照嘟囔着,把那长杆捣鼓了两下,从那里头掏出了两个金属的小东西,把长杆扔到一边,在手里慢慢颠着那两颗小石子。

    掂顺手了,紧接着朝后引臂,猛地抡圆扔出。

    巨啸圆满的灵压裹挟着那颗脆弱的金属,在冰面上弯过一道圆弧,随后便在灵压之下化成了粉末,洋洒如金粉般轻飘飘地落地。

    而圆弧的轨迹与张玢方才踏过的路线相接,骤然乍起金光。

    “哈哈,哈哈……”张玢在那片金光里大小,腹上被打出的血洞汩汩出血,淌在了冰面上。

    而他鞋底成符文排列的短钉,在那片雪光之中熠熠生辉,璨如明星。

    第155章 倒戈

    张玢躺在那金光阵之上, 痴痴地笑着,紧接着杨心问便见他腿上和腹部的伤开始迅速愈合,手上被他的剑钉穿的肉也在复原, 随即又立马被剑尖破开,有如吸嗡的鱼唇。

    这又是个什么阵?

    杨心问立马回头,却见亭子之中, 唐鸾从长椅之下取出了另外一把相似的杆状物, 笔直地对着陈安道。

    “师兄!”

    杨心问连忙往阵外飞去, 可那金光阵竟画地为牢, 在他触及边界的瞬间便腾挪到了相反的方向,同时一道阖天在亭子周边升起,却是那徐照在岸边念诀。

    眼见着陈安道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杨心问只觉得被人往头顶浇了滚油。方才张玢被那杆子里的东西贯穿时的模样他还记得, 如若陈安道被——

    不要。

    想象的惨状如几双筷子搅拌着他熟透了的脑花,杨心问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齿间一用力就咬下了一节指节。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松口!”陈安道的急喝声在近处响起,杨心问一愣,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张纸人从他剑鞘里飘了出来,拽着他的衣服往上爬, 一边艰难地爬着一边说:“你干什么!快松口!”

    “师——”

    “你听我说。”纸人打断他道, “此阵阴阳二面, 阳面名为悯怀伤, 在阵内受到的伤都会迅速愈合, 是同门较量时常用的阵法, 阴面的符文被他们掩在了阳面之下, 我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

    烧得滚烫的肺腑终于进了口气来, 杨心问的心还在狂跳, 半晌急怒道:“你还叫我当心,那古怪的法器你可躲不过去!”

    “不必担心,那不是法器,是民间用火药做的器械,俗名为枪。”纸人终于爬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肩上喘气,一边揪着他的耳垂,

    “阵中有行宫,阴阳两面的行宫,要摸清踏步不容易,不如直接破了阵眼。”纸人抓住他的发绳,以免被甩下去,“张玢就是阵眼。”

    “你那边还能撑多久?”杨心问偏头对纸人道,“我很快就出来。”

    “这阵没那么简单,你不可轻敌。”陈安道顿了顿,“我眼下无事,他既然是指着我而非直接开枪,那便是要谈的意思。”

    “他拿枪指你,那就是没谈拢就要杀了你的意思!”杨心问心中急躁,当即垫步掀身,在冰上后翻,以破军之势朝着张玢一剑送来。

    张玢尚且躺在冰上未动,瞧着这记杀招而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伸出一指来,虚空对着杨心问一点。

    那一指竟有如重锤敲击杨心问的心脉,杨心问身形瞬间不稳,齿间漏出一声闷哼来,尚未落地,便又听蛛网间一阵鬼哭狼嚎:“疼疼疼疼疼疼疼!!!”

    画先生惨叫一声,吵得杨心问耳朵疼:“你喊个屁,难道还砸到你了不成!”

    画先生旁边的郭川闻言委屈道:“就是砸到了啊。”

    杨心问一怔:“你说什么?”

    “快躲开!又来了!!”画先生尖叫着扯着自己烂泥的身躯,和郭川抱做一团,“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

    杨心问这次看准了张玢的指尖所指,谨慎地躲过了那方向,可依旧感到了心尖的颤动。

    “两记下去……”那张玢慢慢地坐起身来,表情有些许困惑道,“你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

    “你肠子都让人打穿了,不也还能废话吗。”

    杨心问握紧了剑,垂眼看见刚才被咬断的拇指,现下已经长了回来。

    寻常来说,他身上分开的小块在死后会迅速重组,就如同光阴倒流一般。而受伤的时候则是正常地结痂,只是较常人更快些,断手断脚也能在一定时间内长回来,都还在正常的“魔物”范畴内。

    可这复原的过程比死后重组要慢得多,这指头长得这么快,想来是他自己也受到了悯怀伤这阵的影响。

    如果这个阵是对双方都有效的,那这些不致命的攻击有什么意义?

    还有纸人为何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

    “是什么疼法?”杨心询问蛛网里的两个囚犯,“钝疼,还是锐疼?”

    “我们连实体都没有,哪儿分得出来啊!”画先生打着滚,泥浆溅得到处都是,“就是疼,快疼死了,魂飞魄散就在顷刻之——”

    “你以为你在糊弄谁?”杨心问寒声道,“我心魂离体三年有余,感知疼痛和实体根本没有关系。若是出去得晚了,陈安道出了什么茶子,我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画先生立马噤声,滚到了郭川身后。

    郭川这阵子一直在纠结自己作为一个死人,魂魄以这种形式赖在人间是不是不太好,眼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愁情了,捂着嘴当场吐了口血出来,一边擦着嘴一边说道:“钝痛,是钝痛,浑身被人砸了一锤的感觉。”

    “心魄被人直接砸了。”杨心问偏头看纸人,“师兄,可有什么阵法是直接作用于心魄的?”

    纸人果然没有回应。

    杨心问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当初教我的那些招式,唯独这招我学得格外不好,用起来还头晕。”

    张玢站起了身,方才那几颗药下去给他的飘飘欲仙之感已经散了,他又是一副阴鹜的模样,双手背后,两眼森然地看着杨心问,脚底的冰下还适时地飘过了一具尸身。

    “大胆贱民。”张玢昂首道,“见了本王竟还不跪?”

    “今时禅宗心法。”杨心问闭上了眼,“盲视观心。”

    “陈仙师。”唐鸾将枪指着陈安道的脑袋,“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亭中阖天缓缓升起,陈安道依旧望着冰面上的杨心问,他袖中的天涯咒金光大作,只听方焕峰那浑厚的嗓门大喊道:“陈仙师!方才我们盯着的那群假和尚,见到刚才那牡丹烟花突然就咬毒自杀了!”

    “知道了。”陈安道说,“继续守好出入口即可。”

    他有些担心杨心问会过分冒进,早在杨心问的剑鞘里贴过纸符,眼下正是用的时候。

    可惜添乱的人太多,还没能说几句话,徐照便又放出灵场,切断了他与纸人相连的一点灵丝。

    “嘭!”

    唐鸾一偏枪头,扣动了扳机。滚烫的子弹擦过了陈安道的脸颊,立时便留下了一道灼伤来。

    “陈仙师,你可还记得自己如今是被枪指着?”唐鸾再度将枪口摆正,笔直地对着陈安道的眉心,“还请不要以为凡人的玩意儿便格外无用,。”

    陈安道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那道新伤,红热得连这冰雪天都没能迅速降温,晚间估摸着会起些水泡。

    他此前见过有关火绳枪的书册,实物倒是第一次见。只是这枪比之火绳枪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小许多也轻很多,按照方才唐鸾的示威来看,精度也提高了不少,且不需要一发一填弹,连最关键的火绳和药锅盖都没有,似是只需要扣动扳机,便能开火。

    “原来如此。”陈安道颔首道,“天罡阵虽能抵挡巨啸境的一击,却无法挡住这种没有灵力加持的凡器。”

    “那日在霁淩峰上我们已见识过你的手段,三宗七门四十二家的招式你都如数家珍,这些年连邪修的阵召你都学了不少。”唐凤站在了一旁,有些许得意地歪头道,“为了对付你,我可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久。”

    陈安道说:“这东西之于大多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兴浪境的锻体水平,要躲过这子弹便已绰绰有余,被灵脉淬炼过的身体,便是被打到了也未必能伤到要害。我此前看到这枪的册子,当时还觉得这东西不值一提。”

    唐鸾笑道:“那如今呢?”

    “看来对付我这种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还是比寻常刀剑要厉害得多。”陈安道偏头看向一旁默然而立的张珣,“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做的两手准备。”

    张珣浅笑:“与虎谋皮,自当如此。”

    “太子殿下若是想庄家通吃,人手怕是不太够。”陈安道温声道,“让我师弟替你杀张玢,又让唐鸾来杀我,可阳关教众你该怎么办,难道太子打算一个人来对付?”

    便听一声略显娇柔尖细的笑声传来,徐照信步而来,掀袍踏进亭子中:“这不是还有杂家?陈仙师,你就莫要担心了,且安生着下去吧。”

    听他话里的意思,牛存立马将刀调转,朝着徐照一指。

    衡阳公已经藏在了桌底下,眼下形势对太子有利,若四皇子和陈安道今日走不出去,他也必死无疑。这般想着,他便鼓足勇气探了个脑袋出来,对花儿姐说:“花、花儿姐……你们之前不是还说陈仙师和杨仙师是善人,要保护他们的吗,眼下这太子作乱,你们站哪边的?”

    花儿姐犹豫片刻,认真思索后答道:“于我们而言,只要能阻止陈安道去照常参加三元醮,站哪一边都可以。本是想着要同时对付杨心问和陈安道太困难,可若太子今日能有此壮举,那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衡阳公汗如雨下,脑中盘算不休:“可、可可可可那徐公公是太子的人,他要杀你们——”

    “杀便杀吧。”花儿姐笑道,“若是能确切地阻止陈安道上三元醮,我和牛存二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掌使大义。”太子抚掌笑道,“若二位肯不作抵抗自裁于此,本宫愿给二位一个承诺,绝不让陈安道和杨心问活着走出此处。”

    花儿姐眯起眼:“我们也愿意给太子一个承诺,只要您在我们面前杀了陈安道,我们即刻自杀。”

    “何必客气。”太子说,“难道掌使还信不过本宫会杀了这两位仙师?”

    “太子才是,何必这般客气,难道是质疑我二人没有就义的决心?”

    “太子殿下,逼死他们二人是没用的。”陈安道站得有些累,掀袍坐了下来,就坐在全智和尚的对面。

    “邪魔邪修千千万,他二人不过沧海一粟。”陈安道端起了已经凉透的那杯茶,须臾一饮而尽,“可我若身死,仙门耳目再度鼻塞,大乱将至。明年三月,我师父找不到合适的骨血,这人间便也归于鬼蜮了。”

    一时间亭中无人擅动。陈安道和全智和尚对面相坐,唐鸾和唐凤并肩,端着枪指着他的脑袋,花儿姐与太子言笑晏晏,牛存的刀横在太子颈前,徐照略后一步,指尖一枚子弹蓄势待发,蹲在桌下的衡阳公正瑟瑟发抖。

    围炉中的火发出一阵噼啪声。

    “此茶已凉,香味已散,又性寒,多喝无益。”全智单手执礼,一手点了炉中的火来,“贫僧给诸位重泡一杯吧,添些性温的桂花。”

    陈安道颔首道:“有劳大师。”

    第156章 真凶

    除却已就坐的二位, 其他人看起来依旧没有坐下来喝茶的闲情。

    唐鸾端枪端了有一阵,他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若除了陈安道, 仙门世家式微不假,可司仙台的权势便能大许多,彼时有司仙台与邪修相抗, 也未尝不是种办法。”

    花儿姐点头道:“不错, 唐大人说得有理。”

    “你放屁!”衡阳公缩在桌子底下大叫, “阳关教跟司仙台三年前就勾搭在一起了!信他——诶呦!”

    唐凤飞起一脚踹他, 衡阳公捂着屁股在桌下转了一圈,缩到了陈安道脚边:“信他们才有鬼!太子,那司仙台早就跟阳关教私通!他们分明就是有染!”

    又是一身尖细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徐照用袖子遮着嘴, 弯腰掀起了桌下的帘子,看着在桌下狗爬的衡阳公:“都说吠犬不咬人,咱家瞧着衡阳公倒是又爱叫又咬人呢。”

    衡阳公扭头再钻,这回直接钻到了陈安道的凳子底下。凳子不够大, 他半截屁股还露在外头,饶是如此也叫他感到了些安心感, 一边蜷缩着瑟瑟发抖, 一边胆大包天地接着说:“太子, 你再好好想想!今日我那蠢妹夫对杨仙师动手了, 陈仙师必然是不留他的!只有你能继承大统!何必还要和我们过不去呢?”

    “好你个‘我们’。”唐凤气道, “你也知道四皇子是你妹夫, 今日他死定了, 你这个做兄长的只想着自己活命, 也不怕你妹子回头跟你拼命?”

    “他自己作死, 干我屁事!”衡阳公说着还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向陈安道,又看向太子,“二位贵人,我妹子还有孕在身,今日她丈夫是保不住了,可不能再杀了她亲哥,她日后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啊!”

    唐凤又是一脚踹来,这次被衡阳公灵巧地躲开了。

    张珣垂眼看着他们,手中捻着串佛珠,半晌也拉开了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

    “太子殿下,可也要来一杯贫僧的茶?”全智和尚高兴道,“加了桂花,不寒的。”

    张珣却没理他,而是看向陈安道:“仙师没什么想说的?”

    那脸上的伤口被寒风冻得没什么感觉,可陈安道估摸着那里已经开始红肿。他袖子里只有止血和除秽的符箓,对烫伤还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就这么干晾着。

    闻听张珣叫他,陈安道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只颔首道:“无论在下说什么,太子殿下也只会揣测我这么说的用意,而非说的内容,多说无益,诸位讨论着便是。”

    他说完又端起茶杯,借着茶水细看着伤处。

    “仙师似是对脸上的口子很是在意。”张珣也端了一杯,轻轻地吹气,“算来是我失礼,本来只想叫仙师看看这枪的威力的,没曾想唐鸾这般大胆,竟敢瞄得这样近。”

    唐鸾冷冰冰道:“仙师恕罪。”

    陈安道转头看向唐鸾,也看向那漆黑的枪口,半晌道:“在下颇为好奇,用枪杀人和用刀杀人的感觉,可有什么不同?”

    唐鸾的枪口挪近了一寸:“我还不曾用枪杀过人,仙师或许会是第一个。”

    “这么说……”陈安道顿了顿,“唐大人倒是清楚用刀杀人的感觉?”

    “……我为千机营参将,自然是杀过人的。”

    “千机营用的剑。”陈安道说,“剑,长刀,和那种短刀,杀起人来想必是有所不同的,唐大人用过哪些?”

    唐凤莫名道:“你在神叨叨地说些什么?”

    太子亦抬起眼来,朝着唐鸾看去。

    唐鸾面色不动:“都用过又如何?”

    陈安道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随即颔首道:“在下看诸位有意拖延,都想看看我师弟有多少能耐,好知道风往哪儿吹,墙头草该往哪边倒,想来一时半会儿是聊不出章程的,那在这枯坐着也是无趣,不如我们来聊聊旁的事吧。”

    全智和尚适时推荐道:“我们可以一边聊一边喝茶。”

    “好。”花儿姐也勾出凳子坐下,“只是不知陈仙师想聊些什么?”

    陈安道说:“年关将至,京中却有大妖食人之时,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阳关教自诩为民请命,想来对此事也略知一二。”

    “不错,不仅略知一二,我们的人手也有在追查此时的,只可惜我们找了许久,连根妖兽的毛都没找到。”花儿姐道,“怎么,难道明察所已有了线索?”

    “明察所司京中仙魔之事,追查已久,自然有些成算。”陈安道对着茶水理了理头发,尝试着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可惜收效甚微,“只是比不上太子殿下,手下的人早便掌握了来龙去脉,还能按兵不动,在下佩服。”

    张珣微怔,随即抬眼看向唐鸾,只见唐鸾拿枪的手都有一丝不稳,微微抖动着,食指扣着扳机,似是随时都要开火。

    “唐鸾。”张珣皱眉道,“放下枪。”

    唐鸾没动。

    唐凤茫然道:“哥?”

    她又叫了一声“哥”,随即推了推唐鸾的手,唐鸾才忽然抬头看她,半晌闭了眼,偏头静立在一侧。

    徐照笑道:“我们前几日还在九华殿议过此事,没曾想唐大人那时安安静静的,原来是心中早已有数,懒得跟我等蠢人说啊。”

    唐鸾依旧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见他不言语,张珣眼中逐渐暗沉,他复看向陈安道说:“仙师请讲,若是我这手下为害百姓,犯下此等凶案,我绝不姑息。”

    思及他们害死的上百万平民,这话听来还真是有意思。陈安道不禁冷笑一声,不慎又触动了脸上的伤,他屏息一瞬,随即道:“那案子说来简单,可查起来时却格外复杂。”

    “先是死法,那三人的尸首被悬于京中瞩目之地,死相又格外凄惨,无论是明察所还是衙门,都势必会彻查此事,京中百姓也必然对此事甚为关注。”

    “这是要引人查案。”花儿姐点头道,“陈仙师也顺藤摸瓜,确实摸到了湘平兵乱和东海兵乱这两件事,查出了宫中和司仙台在联手屠戮百姓一事,无论凶手是谁,想来已经得偿所愿。”

    张珣面色微沉,佛珠在手中转了两转,须臾轻抿了一口。

    “不错,这目的是最好查的,可凶手,作案的妖兽,以及他为何选了这三人,却是一团迷雾。”陈安道说,“因着妖兽,自然人人都会将目光看向蕊合楼里的群妖。明察所包围蕊合楼之后,逮捕了其中一个叫笙离的妖物,此妖与万般仙众的顾小六交往密切,花掌使,你应当是知晓此事的。”

    花儿姐的眼睛一亮:“你竟认出素音是我了。”

    陈安道摇头:“我师弟记得你,之后在我们抓回来的人里遍寻你不到,便将主意打到了你头上。蕊合楼一夜无首猴堵上了全部,画先生来的时机,他将杨心问拖入虚像观的时机,若有丝毫失误便万事休矣,必然要找个他信得过,又能在我们手上全身而退的人,这种人不多,花掌使,你算一个。”

    “谬赞。”花儿姐道,“我确实就是素音,也知道那两人私下有往来。”

    “你不仅知道他们私下有往来,你还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张珣抬眼看来,见花儿姐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须臾摇头道:“看来在座的便本宫一人蒙在鼓里,惭愧,惭愧。”

    衡阳公忙讨好道:“太子莫慌,臣也一无所知啊!”

    亭中白雾缭绕,桂花香与白梅香煮在了一块,连火药的气味都压下了不少。陈安道碰了碰袖中的纸人,依旧没得到回应,抬眼望向另一边的阖天。

    若是悯怀阵,或许张玢的目的不在肉身,而在魂魄,他以信号烟花令他潜伏在忘甘寺的死士自杀,而后魂灵归他所用。

    陈安道丝毫不觉得这些邪魔能胜过杨心问,可那人不过是稍一焦躁,便将自己的指头咬了下来,若无人看着,又会有怎样的惊人之举。

    明年三月之后,谁能叫杨心问学着爱重自己?

    陈安道将杯中的花瓣吹开:“此事并无证据,一切都不过推敲。那两人已再答不上话,明察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推断。”

    “所以咬死那些人都是笙离?”徐照问道,“若是如此,明察所竟此时才查到,未免也太慢了。”

    陈安道说,“在下以为,这几人应当都不是被咬死的。”

    “为何?”

    “因为咬死的动静太大,出血也多,顾小六和笙离在京中都不算自由,没有自己的私宅能掩人耳目地做这些事,再加上若是现出妖相,还有可能被明察所的灵犬找出来。他们的目的只是用妖兽来挑起恐慌和注意,没有做到这一步的必要。”

    张珣沉吟片刻,不解道:“可若是如此,他们哪里来的妖兽?”

    “并非只有妖兽能咬下这种口子。”陈安道说,“若是尸体,灵兽也可以。”

    徐照抚掌道:“不错,灵兽也可以,可京中持有这么大只灵兽的,只有你们明察所。”

    陈安道点头,似是没听出徐照口中的讥讽之意:“顾小六本就是明察所的提灯士,要出入灵兽校场不难,哪怕是背个尸体进去,劝诱灵兽将其咬断,也并非难事。”

    “虽尚不知这三人遇害的场所,但案件发生都是宵禁之时,顾小六可以以提灯士的身份在街上行走,笙离在血气弥漫的蕊合楼中杀人也很容易。这两人大概便是笙离杀人,顾小六处理尸体,联手作下这两件惊天大案。”

    衡阳公在凳子底下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却是一愣,随即探出个头道:“两件?”

    似是隐隐感到了什么,唐凤转头看向了唐鸾。

    不知怎的,她想起那天他们一起出宫,她问唐鸾要不要趁乱跑了算了。

    她哥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季左知,官拜左都御史,与邵长泽曾同赴翰林院修《正端大典》。两人都从那大典中察觉到了不对,可这么多年都隐而不发,想来是并不打算将此事公诸于众的。尤其是季左知,此事有他家里的手笔,恐怕他在修史之前便已有所察觉,绝不可能有意泄漏。”陈安道以指节扣了扣杯子,“这两人都是大官,备受瞩目,又是当时修典之情之人却对着百万人命视若无睹,视作共犯也未尝不可。”

    “但唐轩意不一样。”

    “他凭自己的才学发现了古怪之处,可他不过是个无官无名的小人物。将他杀了再抛尸街头,反而容易扰乱明察所调查的方向,以为这是一起针对官宦人家的随机杀人。”

    陈安道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来,轻轻摊在了茶案边。

    “这是笙离从前的一首琵琶曲听录下来的谱子。”陈安道伸手将折痕抚平,“我师弟说,他在唐轩意的寝屋之中,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工尺谱。”

    唐凤闻言喃喃道:“那傻小子……除却读史,确实也好乐声……”

    张珣拿起了那张谱子细看,不曾留意纸页背后的一层小字剥落下来,串成了一条线,自他指尖钻进了他的衣袖中。

    “顾小六,笙离,唐轩意。”陈安道缓缓抬眼,双手拢进袖中,平和地看向波澜不惊的花儿姐,随后又看向面色苍白的唐鸾,“若我没猜错,这三人应当是志同道合的义士,目的便是向世人揭开那百万人命的惨案真相。”

    “只可惜他们在遇到此等大事之时,都下意识地向自己最信任的长者求援。”

    寒风泠冽,吹得亭中炉火摇曳。

    那星点的火,如何能烧尽这漫长寒冷的隆冬?

    陈安道将冻僵的手捂在火边,看那火苗在他指间明灭。

    “顾小六本是万般仙众,求问教首无首猴,无首猴却诱他入局,用性命来坑害我师弟。笙离向素音求助——也就是你,花儿姐,你推波助澜,想促使明察所和司仙台缠斗,互相消耗。”

    “而唐轩意……”陈安道顿了顿,半晌摇头道,“他最敬仰又信任的不是当主事的父亲,也不是他宽和温婉的母亲。”

    一滴冷汗顺着唐鸾额角流下,他浑身冷得发抖,或许是因为方才端枪端了太久,两日前的肩伤似在此时发作了。

    那日伤他肩膀的人,此时又坐在他面前,言为刀,辞为刃。

    “而是在千机营掌兵,官拜参将,当朝太子手下第一能人的叔叔。”

    陈安道一字一句道:“唐大人,捅向那双对你信任至极的眼时,手感可有不同?”

    第157章 人质

    盲视观心, 杨心问并不知道今时禅宗的秃驴们是如何参悟这古怪的心法的,也不知道那些秃驴们用这套心法时,是不是也与他一般头疼欲裂。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三次, 到底适应了些,晕归晕,总算不至于作呕。

    杨心问睁眼便见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诡谲之物, 有的像魂魄, 有的像桌椅, 迷茫间他好像站在一座宫殿里, 殿内宽广奢华,琅琊玉屏,黑羊毛氍毹, 还有几个身着薄纱的女子穿行期间。

    那景象也不过霎时便消散, 如水中被搅碎的倒影,予人做梦般的迷醉。

    可他确实看清了张玢用以攻击他的东西。

    并非铁锤,也非刀剑,他手中空无一物。

    但他身边飘着两个人, 一人戴青鬼面具,手持双锤, 一人戴红鬼面具, 两手握钉, 随着张玢的一个手势, 那青鬼骤然扬锤砸来——而那张玢的手势, 杨心问冷笑, 果然疯而不傻, 心眼忒多, 分明是从左来的, 他却比了个朝着右的手势!

    看清了位置,杨心问横剑一挡,他虽比那青鬼身形小了许多,可心魄相击坚者胜,那锤子立时便被他一剑震脱了手。

    杨心问长剑前送,直接插进了那青鬼的颈子里,随即接住了掉落的锤子,头也不回,抡臂后砸——一个绕背来袭的魂灵登时被他砸得散魂,杨心问借势将那青鬼甩出去,笔直朝着张玢身前砸去。

    张玢神色剧变,连忙比划着红鬼上前相互,可却忘了红鬼手持双钉,青鬼飞来,红鬼的两钉笔直地插了进去!只听一声悲鸣,青鬼竟是这样就要散魂了。

    杨心问心念一动,抽出蛛丝急飞而去,绑住了青鬼的四肢,随即骤然一收——那青鬼一个踉跄,扑进了魇梦蛛网之间,骇得画先生跟只打鸣的鸡一般尖叫起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张玢又急又怒,“这是我的阵!我的!”

    杨心问持剑看向那剩下的红鬼和一干歪瓜裂枣,用锤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冷笑道:“狗也就你这德行,在哪儿撒尿就以为哪儿归你了是吧。”

    “你——”

    “把阵打开。”杨心问说,“现在打开,我暂时不杀你。”

    张玢最恨被人威胁,右脚一跺地,那持钉红鬼立马便猛扑了上来。杨心问“啧”了一声,极其不耐地踏步向前,却见那红鬼手中一钉忽然急转,陀螺一般打着旋,随即猛地冲出,比方才那枪里出来的东西不知快了多少倍,杨心问脚下骤然变向,竟是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他尚未落地,红鬼的第二根钉子已经飞来,杨心问正欲踩剑再躲,却忽而看向自己刚截获的锤子,立时便有了别的念头,控剑浮空,双手持锤,腰腹用力,接着全力将那飞来的钉子朝着来处砸去。

    只听一声巨响,周遭的魂灵皆是一颤,蛛网里被青鬼撵着跑的画先生和郭川同时抱头蹲防,声波荡出千里之远。

    那钉子骤然转向,笔直地钉进了张玢的脑袋!

    红鬼尖叫一声,竟是着急忙慌地来徒手抓杨心问,周遭的魂灵也霎时乱了,毫无调配可言地冲了上来,似想一窝蜂地将他蚕食殆尽。

    杨心问退后一步,引剑作伴生无我剑法第十二式——孤影成双人,将这些魂灵通通卷入剑风之中,随即化劲再推,全轰到了红鬼的脸上。

    红鬼像是被人当街扇了一巴掌,一时没了动作,杨心问疑心还有诈,随即却见周遭的魂灵扰动渐息。

    散魂之际,便是这等模样吗。

    它们大多喊着“四皇子”,喊着“尽忠”之类的逐渐消散,还有些旁的声音,错综复杂,大概都是这片地方新丧的魂灵,包括冰下的那些尸身。

    三相缺一者,便不算生人。

    杨心问听着他们清晰而真切的言语,看着他们逐渐化为更加浅淡而细碎的烟丝,转眼便要消失。

    郭川忽然大喊:“仙师!杨仙师!救救他们!”

    杨心问冷冷道:“救什么,这些人早就死了。”

    “可是它们还没散魂!”郭川被他的蛛网拽住,也不知为何,杨心问没有封住他的嘴,由着他继续大喊道,“他们跟我一样还没散魂!如果失去肉身便是死,那我算什么!我到底还是不是人!”

    “你是不是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由着他在蛛网间挣扎,“等我师兄问完话,你跟那画先生该死哪去死哪去。”

    画先生闻言忙道:“别、别别别别杀我……”

    “你早就死了。”

    “别介啊!”画先生惨叫,“心魄才是第一相,我思故我在,杨仙师你有此等心魄,什么时候才能抛弃那庸俗的存在观,理解我们——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油炸我,不要油炸!哪怕是清蒸——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和油花迸溅的声音不绝于耳。

    郭川蜷缩着坐着,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仍靠在那无人的街巷里。

    这些场景看起来过分逼真,以至于他偶尔会觉得这里才是真实,那些失踪了的人才是被抓去了奇境之中的可怜人。

    “可我觉得我还活着。”郭川喃喃道,“他们也一定觉得自己还活着。”

    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殿下,您受伤了。

    殿下……殿下……卑职办事不利,无颜再见您……

    杨心问听着那些魂灵的亡语,心道郭川这句话说得倒没错,这些心魄根本没意识到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闭着嘴该散魂就散了,仍旧像是弥留之际的人在操心着他们无从左右的事。

    四皇子殿下,您快起来,冰上太凉了。

    太子殿下呢,唐大人呢,我可有给千机营丢人?

    好冷。

    好冷好冷,好痛,痛死了。

    叔叔为什么要杀我?

    笙离和小六他们还好吗?

    杨心问猛地转头,便见一个只有胸部及以下的游魂在冰面上慢腾腾地行走,身影越发浅淡,没有口却还在念念碎道:“成了吗,我们成了吗。”

    “小六说这时候要怎么给自己壮胆来着?”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用新学的秦腔吼道,“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那唱调激昂似裂帛,如真龙破冰,直上云霄,其鳞片零落,化作一缕清风而下,吹入围炉之中,将那簇火烧得更旺。

    “他第一次跟你说的时候,你大概只是想稳住他,还没有到封口的这一步。”陈安道看着那摇曳的火光,接着道,“可在无首猴和花儿姐的劝诱下,他们觉得衙门腐败,明察所也与朝廷是一丘之貉,头顶暗无天日,他们只能靠自己,于是犯下了第一桩命案。”

    “此时你才发现,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侄儿,竟是以这种决心要揭露此事。”

    “你理所当然地杀了唐轩意灭口,又将其伪造成与前案相似的案子。”陈安道说,“但你进不了明察所,蕊合楼又是四皇子的地盘,你要做这种伪装,十有八九是要挟笙离去咬的。”

    “可笙离没办法下嘴将他的尸首吃掉。”

    “那这半具尸身又该如何处理呢?”

    张珣猛地抬眼望向冰面。

    “你们用千机营的士兵为祭阵,封在了这冰面之下。”陈安道轻道,“唐大人自然也发现了这是个绝佳的藏尸处,这水下那么多的尸体,来年开春才会被捞上来,彼时尸体都不成样子,少了个肩膀和头也算不上稀罕,是不是千机营的人,自然也是唐大人一句话的事。”

    “你胡说八道!”唐凤一把夺过唐鸾手中的枪,举起了对着陈安道怒喝,“再敢信口雌黄,我即刻崩了你的脑袋!”

    “明察所办案,唐小姐这是做什么?”

    “你无端攀咬好人!”

    “好人。”陈安道忍不住笑了,脸上的伤被牵动得发疼,他却依旧抑制不住笑意,“这亭中,竟还有人能称得上好人?”

    张珣捻着佛珠,对唐凤命令道:“唐凤,把枪放下。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对陈仙师举枪。”

    唐凤的眼眶通红一片,她调转了枪头,却是抵着唐鸾的胸口,半晌道:“哥,他们没有证据的。”

    唐鸾没想到她说这句话。

    “你说不是你。”唐凤抱着枪,一点点往后走,一步步退出了亭子,“没人能证明是你做的。”

    陈安道眯眼看她,半晌慢慢地站起身来,忽然对太子笑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他说着靠近了一步,竟是几乎贴在了张珣的手臂边。

    张珣问:“何出此言?”

    “殿下从方才开始便在发抖。”陈安道斜眼看向唐凤的位置,又往张珣的身后走去半步,“可是这亭中太冷了?”

    “哥!”唐凤泪流满面,“你快说啊!”

    桌下的衡阳公嗅到了一丝不妙,下意识地把头往桌底下埋,而唐鸾一时微怔,他甚至才发现自己的枪被唐凤拿走了。

    “你说本宫在发抖?”张珣说着伸掌看去,便见自己的指尖当真如筛糠般颤抖着。

    “怎会如此?”张珣凝神道,“莫不是——”

    一道寒光映雪,细如发丝的傀儡线骤然在张珣的脖子上缠绕三圈,同时枪响声震落亭上新雪,一枚子弹堪堪从张珣肩上穿过!

    “殿下!”

    “唐凤!”

    “都别动。”陈安道操纵着张珣袖中的黑色字线一点点爬上来,攀成了一圈符文拴在了张珣的脖子上,“如若我死,太子即刻人首分离。”

    唐凤枪口冒着白烟,依旧对着太子和他身后的陈安道:“正好一枪两个。”

    徐照微微迷眼,正欲拍案而起,便听唐凤道:“徐公公,太子年四十而无后,便是登上了皇位,也不过十数年,便要与先皇们一处当个无能无智的怪物,日后要理事掌权的,只有四皇子妃温平章肚子里的那个。”

    “您是皇帝的身边人。”唐凤说,“不是太子的身边人。”

    “太子身死,您和衡阳公扶幼帝上位,日后那小皇帝与你最亲近,说不准还要叫您一声爹,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放肆!”唐鸾怒道,几步便挡在了太子身前,对着唐凤破口大骂,“你疯了不成!敢拿枪对着太子!”

    “张珣生性多疑,你对此心知肚明!”唐凤依旧端着枪,寻找能出手的时机,“所以你才会在私下偷偷杀了唐轩意而不上报,你怕张珣知道我们唐家出了这种人,连带着也怀疑上我们。如今事情败露,他若登基,为讨好仙门,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你!”

    第158章 造次

    唐鸾毫不动摇:“便是要杀我, 那也是天恩!”

    “二位何出此言?”张珣身前叫人用枪指着,身后让人用傀儡丝拴着脖子,这种情态, 他竟也能稳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鸾自少时读书起便是本宫的伴读,我二人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此等情谊, 我怎可能杀他?”

    “徐公公!”唐凤不与张珣废话, 扭头看向徐照, “你还想作壁上观!你以为张珣日后能留你?你虽对太祖爷和历代皇帝都忠心耿耿,可张珣对你可是又恨又怕,他看不到人的忠心, 只看得到人与人之间的制衡, 宫中无一人能与你一个巨啸境的相抗,叫他怎敢安眠!”

    徐照已生了踌躇,绣着百合的香帕在他手里揉搓,半晌抵在了鼻下, 他已年迈,却只有眼角能看出些不明显的细纹来。

    那细纹稍稍深了些。

    衡阳公从桌底探出了个头来:“正是这个理啊徐公公!这孩子嘛, 还是从小养大的亲, 太子到底不是您自小服侍着长大的, 而我妹子肚子里那个就不同了, 您要是喜欢, 我叫他喊您做干爹——不, 叫干爷爷——叫老祖宗都行!”

    “温广栋!”张珣叫人把着命门都不见这般激动, 此时却真真气上心头了, “你敢叫我天家子嗣喊一个太监当祖宗!”

    衡阳公瘪了瘪嘴道:“您这真龙天子, 打不过仙门,打不过太监,连颗铁棍里的石子儿都能收了您的命,叫徐公公一声祖宗也不算寒碜,至少以后逢人还能说至少祖上是出过修士的……”

    张珣气得发抖,眉眼似乎都古怪地扭曲了起来,一股魔气从他的齿缝间四溢,陈安道腰间双铃中的棺铃开始叮当作响,他眉眼一沉,指尖沾了些茶水后在袖中写画了两道符。

    “太子殿下,还请保重身体,勿要轻举妄动。”陈安道踮脚在张珣耳边轻道,随即拍出其中一纸符来,镇在张珣的背后,“在下的符纸对付不了枪,对付一个邪修还是绰绰有余的。”

    “邪修?”张珣忽然说,“你竟以为我是邪修?”

    陈安道闻言一滞,那符纸上写着“静”字,金光一闪,张珣脖子上被捆的黑线也霎时生出黑烟来。张珣踉跄两步,徐照已站起身来,将帕子放在了一边。

    “到底是太子,咱家还真有些不忍落。”徐照负手身后,踱步缓行,“可先帝有托,叫我寻个合适的接手张家的江山。”

    张珣冷冷道:“本宫是太子,谁能比本宫更合适!”

    “太子殿下若是生在千年前,必然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徐照生得高瘦,比张珣还要高上半个头。他站在张珣面前,微微弯腰下来,看着张珣眉间的红痣,“可世道大不同了,咱家侍奉了三任主子,比谁都晓得这至尊之位谁来坐更合适。”

    “要聪明,要机灵。”

    徐照掩袖笑道:“还不能太有主意。”

    张珣面色铁青,脖子上的黑线里生出的黑烟越发浓郁。

    “陈仙师,您还是站远些吧。”徐照微微探头,对着太子身后的陈安道说,“免得这血溅了您一身不是?”

    陈安道摇头:“怕是不成,我尚且要靠太子活命,还是您站远些,不要伤了我的人质。”

    徐照讶然道:“您这说的哪里话,这里人人都要太子的命,他哪里有做人质的价值?”

    “在场许多人,在下最怕的便是唐姑娘手上的枪。”陈安道扯着傀儡丝,引着张珣后退,“我师兄弟二人与唐氏兄妹积怨已久,唐姑娘是个果敢之人,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我活着离开,若眼下没了太子,在下便没有生路可言。”

    “奇也怪哉,你难道以为有太子给你挡枪,那子弹就——”

    “陈安道!”唐鸾一声大吼,徐照格外矫揉造作地捂住了耳朵,随后皱眉看去。

    只见唐鸾不知何时拾起了桌上的那片碎瓷片,跑出了亭子,毅然将那碎瓷片抵在了自己颈下。

    唐凤端着枪的手一松,枪头落了下来:“哥?”

    “陈安道,你给我保护好太子!”唐鸾的颈间已被碎瓷片割伤了些许,几滴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开出鲜艳的花来,“保护好太子,就绝不会有人对你开枪。”

    唐凤大怒道:“唐鸾!你是不是失心疯!杀了太子,我们有多远跑多远,天高海阔哪里去不了,你非要等他登基赐死你吗!”

    “我唐鸾死忠不死叛!”唐鸾瞥见了衡阳公畏畏缩缩意图绕后,狠瞪过去,随即退得更远了,“整个唐家在我一人肩上,我们站在太子身边多少年,我们与四皇子一派多少明争暗斗,你不信太子会保全我们家,却信那温家上位了会放过我们?”

    衡阳公眼见形势有变,偷偷摸摸从桌上钻了出来,想从后头打晕唐鸾,以免他以死相逼。

    结果计划中道崩殂,只能站在那儿讪笑道:“唐大人说的真伤人心,咱温家和唐家不过是各侍其主,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冲突,都不过是小冲突罢了,今日过后,唐姑娘有从龙之功,我们怎可能杀功臣呢,你说是不是啊徐公公?”

    他叫的徐公公眼下没搭理他们。

    全智和尚的茶又凉了,依旧没人喝。徐照取了一杯来,倒在了自己掌心,而后揉搓了双手一番,再拿帕子擦干,自袖中拿出一对鹿绒手套来戴上。

    “陈仙师,咱家是瞧出来你有多怕枪了。”他细致地顺着手套上的毛,“可您有没有仔细想过,咱家到底是个巨啸境,你一个灵脉不通的人,当真能护得住太子?”

    “拼死一试。”

    徐照眯了眯眼,冷笑道:“那便死吧。”

    自他掌中流下的水还未落地,那灰影便已一掠到雪地之上,三掌推出,巨啸灵压如泰山压顶,骤然撞在一道天罡金阵上!

    “你个小王八,缩壳倒是很快。”徐照的手套里骤然生出五道铁爪来,玄铁灌注至纯的灵力,锲而不舍地在天罡阵上同一个位置突刺。

    不过十数下,那阵上便已被击打出裂缝。

    “太子殿下。”陈安道松开了傀儡丝,“您应当知道好歹,此时若敢逃跑,不过是自寻死路。”

    张珣没回答,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

    裂缝变得更大,陈安道无暇再顾及其他,扯出两道黄符来,咬开手指,在上写画不停。

    他腰间柩铃之外新挂了一个玉铃铛,名更棺,储魔气,此时随着他血落成字,隐隐冒出些黑烟,灌进那血字之中。

    “寻人几度不识途,往生迷津无渡船。”陈安道口中轻声念咒,血字已成,他即刻将符箓翻了个面,却是在反面再起笔,“东山春杨花,湘平百来杀。今我绵此恨,共君戮天涯。”

    那黑烟暴起,他指尖霎时鲜血如注,那符箓上的字像是盘桓着一个饕餮不足的妖物,要从这一点创口之中汲取他全部的血肉。

    “陈仙师,闻人说你近年多习邪术,斩邪修又当邪修,持身不正,你怎敢当这仙盟首尊!”

    天罡阵被徐照骤然击碎,万千金光碎片有如凤凰金羽零落,五爪拥着徐照灵台一把拂尘荡来,陈安道立起二指,竖在胸前,轻念一声:“起。”

    那符箓之中骤然暴长出数万黑色枝条,那枝条有一人合抱之粗,似蟒似手,枝条摩挲间还能听见如婴儿哭声一般的动静,顷刻间汇集成林,要将徐照网罗其中。

    徐照不退不避,两手一挥,眼前的黑色枝条便被迅速砍断,正要再砍,方才被砍下的断处又霎时抽出数根新芽,竟是越长越多,越深越密,徐照此时再想退,却已是进退维谷,只能硬着头皮再砍。

    “以讹传讹,三人成虎。”陈安道还在往符箓中注血,面色越发惨白,“仙盟没有首尊,徐公公莫要偏听。”

    徐照身形似电,刚柔并济。他已一眼看出此为消耗战,端看他先被这枝条困住,还是陈安道先流干血来,于是劈砍与躲闪相并,既不过分消耗灵力,亦不叫自己受伤,灵巧得像只山间腾跃的猴。

    “你之于仙盟,便似司仙台之于张氏。”他瞥了眼陈安道身后的张珣,“谁说黄袍加身的才是皇帝,您比太子更懂这个道理不是?”

    形势几度逆转,眼下两方僵持。衡阳公立马将目光投向花儿姐,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了过去,焦急道:“你们不是要杀陈安道吗,现在就是时候了!”

    花儿姐和牛存已然坐下来喝茶,全智和尚好容易等到了认真品他茶的人,面上欣慰,颇有活佛慈悲像。

    “不急。”花儿姐笑道,“好茶。”

    “如何不急!”衡阳公快急死了,“方才你还是很急的!”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花儿姐说,“方才那枪能将陈安道一击致命,来得及。如今唐鸾挟制了唐凤,我们和徐照联手也不可能即刻拿下陈安道,所以不急。”

    “那不是更该急了吗?”

    牛存转了转刀,指向了冰面的另一边。

    衡阳公看去,那处正是杨心问与四皇子缠斗的地方。

    “若是杨心问赢了,那师兄弟二人汇合,我们其余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对手,自然不应与之为敌,相助他们才是上策。”花儿姐慢条斯理道,“反之,若是杨心问输了,陈安道的双铃一空,血也流干了,便不过是瓮中捉鳖,更不必急了——大师,可有冰糖?”

    全智和尚合掌道:“不曾备下,施主见谅。”

    花儿姐说:“我们东海那边但凡是与桂花相干的,都要放些糖来,京城这边却是没这个习惯。”

    “糖乃贵物,寻常是吃不到的。”全智好奇道,“东海那边竟有这般富庶之地?”

    花儿姐闻言笑着摇头:“近海的小渔村罢了。只是我们那儿的海,曾经有个灵物,过海的商船时而会给她孝敬,她用不上,便会将那些孝敬送到我们村子里,经常是糖和香料一类。”

    全智和尚很是欣慰道:“善哉,善哉。”

    他们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衡阳公可半点坐不住。唐鸾已经抓到了他的偷袭,此时对他万分戒备,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他便只能往另一边看。

    嚯,另一边更是神魔乱斗,风云涌动,他是一点插不进去。

    左看右看,却只有那陈安道身后死一般寂静的太子,瞧着像个能捏的软柿子。

    衡阳公琢磨着,太子一死,唐鸾便没道理再拦着唐凤杀陈安道,陈安道和太子死,那便大局在握。

    他衡阳公至此便是皇帝的亲舅舅,彼时仙门世家自顾不暇,他只要在司仙台面前装孙子,便能稳稳当当享受一世的“仙门之下,万人之上”的神仙日子。

    这正是他最想过的日子。要他说,张玢张珣想要立于仙门之上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枪打出头鸟,那些个什么的妖魔鬼怪,没了仙门,责任可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攻打邻国尚且能弄些奴隶金银回来,打妖怪那可是又要命又亏本的事儿,仙门乐意干,就让他们干去呗,抢这个至尊的虚名来干什么?

    “一个个的,还躺在千古一帝的春秋大梦里醒不来。”衡阳公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下那装饰用的匕首,伸到围炉里意义不明地烫了烫,随后看向冰面上颓然垂首都张珣。

    “可别怪我。”他拿着匕首的手兴奋而紧张地颤抖,“这可都是你太不识时务的错。”

    第159章 旧王

    阴了一整日的天, 终于在未时下起了雪。雪似鹅毛漫天,却又坠着冰粒的沉重,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

    这个距离之下,唐凤已经看不清张珣的位置了。

    她刚要挪步上前,唐鸾的声音便从雪幕之后传来:“就趁现在, 唐凤, 你一个人走吧。”

    唐凤顿了顿, 鼻息的雾气都被大雪敲碎, 刚一张嘴便落了点雪在牙上,冻得酸疼。

    “我早就想走了。”唐凤放下了枪,单手捂着嘴道, “所以你能不能倒倒你脑子里的水, 赶紧跟我一起走。”

    唐鸾的身影在雪中已看不清,只隐约有个影子在那,可一晃神,便又觉得那不过是片裸露的冰层。

    “眼下我们俩废物, 隔着大雪连枪也打不准,谁也杀不了。”唐凤说, “当年在霁凌峰上, 刚想跑, 就被姓姚的给截住了。如今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再被抓可就没有以后了。”

    唐鸾摇摇头:“陈安道没有让明察所的人进来, 那些不过兴浪境的提灯士容易被卷进乱战而难以自保, 但出入口必有封锁, 我是出不去的。你会被抓, 但也就关几日, 他们没有你的罪证。”

    “哥,你是真老糊涂了,我才刚拿枪指着陈安道。”

    “妹妹,你是真不了解那陈安道的作派。”唐鸾说,“你对他威胁最大的时候,都没能伤到他一根汗毛,你弃了枪,他不会费心去捏死个虫子的。”

    “你说话真难听。”

    “忠言逆耳,该学着听了。”

    二人在雪中静默许久。他们没有修为,不过是常人,在这样的风雪之中又冷又痛,亭子本该是为他们这种人建的,可也只有在这鹅毛大雪的庇护里,他们才觉得自己稍微安全了些。

    “我只是不明白。”唐凤将枪扔到了地上,用脚拢了拢雪,将枪藏在了雪堆里,“你哪怕是个断袖,也不该可着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秦楼楚馆里的兔儿爷水灵,你去找他们不成吗,最多费点银子,不至于跟张珣那样费命。”

    唐鸾大笑两声,随即板着脸道:“你别胡说,你哥我喜欢四皇子妃那样的。”

    “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人妻,所以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跟着太子。”

    “因为太子是正统。”唐鸾毫不犹豫道,“而且他有手段,有志向,有抱负,有匡扶天下的重任,明君当如此。”

    唐凤摇头:“仙门在上几百年,旧时忠君爱国死庙堂或许还值得后人传颂,如今你说这个,我只觉得你荒唐,后人听闻,也只觉得你疯癫。”

    “疯癫人,荒唐事,这世上人本就是不疯魔不成活。”唐鸾的声音像是已然埋在了风雪之下,听起来遥远且缥缈,“你且走吧,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唐凤没有回答,她抬起头来,想看降下这鹅毛大雪的天空是如何模样。

    可雪急风劲,她睁不开眼,打在眼皮上的雪慢慢融化,化作一道水痕自她眼角滑下。方才还未下雪时,她便该好好看清这天的模样,如今再想看,便已是来不及了。

    谁知她正这么想着,风雪却忽然停了。

    什么东西?

    唐凤茫然地睁开眼睛。

    不远处的冰面上还见白雪纷纷,可她头顶却笼上了一层阴云。

    不,不是阴云。

    唐凤瞪大眼睛看,那是个从地上往天上长的庞然大物,大到她根本看不清这玩意儿的全貌,只觉得遮天蔽日,头顶乌云,连逃跑的心思都一时提不起来。

    她看不见唐鸾的位置,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下意识停下了动作,连眼珠都不敢乱转。

    那巨物缓慢地移动着。它像是田螺,长着柔软裙边样的多足,在雪地上缓慢爬行,身上不断翻涌着似黑泥一般的液体,散发着风雪都盖不住的恶臭。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又是谁的招数吗?

    正当她思绪急转之际,那巨物停了下来。

    鼻息,她听见了鼻息,越来越重的鼻息。

    一条长似蛇身的东西从巨物上方慢慢垂落,带着鼻息,带着飘逸的长发,朝着唐凤转来。

    唐凤只觉得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手脚发汗,却又被那温热的鼻息给焐热。她的周身被发丝笼罩,头顶悬着的,是一张足有她身长两倍之大的人脸。

    那张人脸鹤发白眉,一派淡然恬静的模样。唐凤从小胆子便大,对些常人看着只觉可怕的东西也甚是喜欢,九华殿内的三头石像,她是唯一喜欢凑近看的人。

    面是三清面,人非修道人。

    那颗头颅连着长长的脖子,长在那田螺一般的柔软肉身上。它看见了唐凤,随后慢慢张开了嘴,越张越大,人的嘴巴是决计张不了这么大的。

    “啊……”

    唐凤浑身颤抖着,矮下身去摸雪堆里的枪。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一直扣不到弯钩,推不进火门,枪被她抖得似要散架,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一边抖还一般笑了起来……

    “太、太祖皇帝——”

    //

    真他妈的冷。

    衡阳公揣着匕首,在雪里缓慢匍匐前进。

    这暴雪来得太大,也太是时候。他正在为如何偷袭张珣犯愁,谁知这瞌睡来了就给枕头,这么大的雪,最适合用来掩盖身形了。

    唐鸾和唐凤走得太远,这么大的雪看不见他们的位置了。可那斗法的二人周身依旧金光大作,黑气弥漫,在这鹅毛大雪里就像行船的明灯,叫他看得一清二楚。

    杀了太子,杀了张珣。

    衡阳公的浑身都因为兴奋而发烫,他又开始流汗了,哪怕在雪地里匍匐,他还能流汗,内衫湿透,可他浑然不知。

    眼前似并非风雪,而是他温广栋将来的行宫,依山傍水,四季如春,还有成群的美人云鬓,香腮倩影可享,日日可见那春殿嫔娥鱼贯列*,尝尽人间朱门春芳事。

    他似一条在泥土里蠕动的蛆虫,从封着人尸的冰面上爬过,从皑皑白雪上滚过。

    近了,更近了。

    “陈仙师,您这又是何必,看着咱家都觉得心疼。”徐照那不男不女的细嗓传来。

    衡阳公眯眼看去,便见那两人的模样都已十分狼狈,一人在一圈似树海又似蛇堆的法术里伤痕累累,已有一条手臂软绵似挂面,已经举不起来了;而另一人面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带点血色的部位只有脸上那一点烫伤,俨然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已跪坐在地上,还在写画些什么。

    哈,最好一起死了。

    衡阳公暗暗想道:徐照死了,他那小外甥便更好控制,陈安道死了,他就能把尸体送去司仙台邀功。

    他越想越美,同时眯缝的双眼如老鼠般盯住了陈安道身后的张珣,那小子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什么天家尊严,真龙之后,脖子也不比其他人多长片鳞来。

    已经很近了。

    衡阳公往嘴里塞了口雪来,以免飘出的热气被人发现。他匍匐着,潜行着,小心翼翼地绕后,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终于来到了张珣身后。

    他是蛇,他是猎豹,他是潜伏的凶兽——哪怕他其实看起来像个猥琐的长虫。

    匕首上镶嵌的翡翠被他攥在掌心里,血液在浑身沸腾,心跳声轰鸣,但好在衣服还厚实,还有这天赐的风雪。

    衡阳公举起了刀。

    莫非我才是真龙天子?

    他全神贯注,思绪的末梢却又弥散到千万种未来里。

    血光四溅。

    他不知道心脏在哪里,所以选择了咽喉。

    捂住嘴,然后在喉咙里一捅。

    滚烫的雪打湿了他的手,翡翠溅血,匕首变得湿滑,他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来,第三次再抽出来时,才见那鲜血似井喷,浇注在了雪地之上。

    真是温暖。

    衡阳公从背后死死捂住张珣的嘴。他谨慎极了,这些仙家手上的丹药个顶个的厉害,只要还有一口气便可能救活,不能让他发声,不能让他求援。

    他身形肥胖,如泰山压顶般将那张珣压在身下,从始至终他没有看见张珣的脸,只是无比兴奋而又出奇镇静地等待,待那声息渐慢,渐轻,渐无。

    哈哈。

    “哈哈。”

    衡阳公慢慢松开了手,仿佛第一次为人般用双腿站了起来。

    死了。

    堂堂太子。

    堂堂太子死在他手下,甚至不比寻常畜生多挣扎一刻。

    “这世间哪有天道!”衡阳公猛地一踹张珣的尸身,张珣在雪地上被踢翻了个面,脸上沾染着颈间流出的血,眉心的红痣却愈发妖冶。

    衡阳公狂笑着:“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这动静终于穿透雪层,抵达了徐照耳边。到底是巨啸境的炼体,他猛地收手,朝着陈安道朗笑道:“仙师收手吧!咱家退,咱家这就退,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他说到做到,竟当真不欲再闯。陈安道只愣神片刻,随即立马转头,再点一道敕令符,风雪在敕令行处不见,他的眼前霎时一片清朗。

    衡阳公在张珣的尸体边手舞足蹈,如祝巫的妖道那般癫狂,时而拍掌大笑,时而又蹲下身看看那张珣的死状,这许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再没有比这一天更叫难忘的日子了。

    陈安道停了手。

    他的棺铃忽然响了。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带着些犹豫一般的轻响,在这风雪里甚至很难听得见。可随即越来越大,玉壁似要被铃坠击碎那般疯狂地响着。

    柩铃收灵气,兆灵,棺铃敛魔气,兆凶。凶音大作,风雪忽啸,凶手似痴似狂的朗笑声三者交融,便是地府恶鬼行,也不过这般动静了。

    冰下千机营士兵的尸体毫无疑问是用来做邪阵的,可具体是什么邪阵?

    杨心问说张珣一身魔气,可他在半年前还是个常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短时间内练出这样的魔气来。

    “徐公公。”陈安道慢慢站起身来,“我本不欲追究张家到底在私下里做了什么,可眼下看来,已由不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徐照正低头给自己接骨:“仙师何出此言?”

    陈安道没有回话,徐照便慢慢抬起头来。

    衡阳公身后,那尸体的胸膛自行打开,探出了三颗似花蕾一般的肉球。

    那肉球迅速成形,化作了三颗头颅,一颗鹤发白眉,一颗眼窝深邃,神情悲苦,一颗眉心点红痣,似有佛陀相。

    //

    *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取“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一句”。

    第160章 遗书

    那三颗头颅快速飞长, 脖子转眼间便如长蛇一般嵌在张珣的尸身上。而张珣的尸身也在迅速变化着,变得膨胀,泥泞, 身上的衣物被那泥土一般的脓液侵蚀。

    水下传来了“咚咚咚”的声响,陈安道用巽字扫起一片雪,便见水下的千机营的尸身正从四面八方而来, 朝着张珣的尸身聚拢。

    如海中时有的漩涡, 引着周遭的行船卷进其中。

    徐照骤然变色, 竟是扭头就跑!可时机已失, 那三颗头颅已浑然长成,对着高空中晃动摇摆的人如猫见了耗子,居中的头颅立马伸来, 竟是一口咬住了他瘫软的断臂, 当即吞下。

    那张写满痛苦的巨大头颅上并未因这一口而变化,他还是那么悲伤,那样惆怅。

    而徐照惨叫一声,反身将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五爪之中, 对着那头颅挠去。

    哪怕已消耗许多,巨啸境的全力一击也不容小觑, 那瞧着有羌人血统的头颅顷刻间就要被抓烂, 可徐照一爪过去, 却是扑了个空。

    那头竟凭空消失了。

    “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徐照还不及思索, 手臂便传来一阵剧痛, 再一定睛, 那消失的头再度出现, 并且狠狠地咬住了他一只手臂, 咀嚼两口, 随后便要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

    散发着恶臭的口中有一颗金牙闪烁。

    成祖爷在位时,徐照还时常帮爷看护那颗牙呢。

    而今那牙有他的头一般大,即刻便要将他的头给咬碎。

    恍惚间他似是想起了当年入宫的日子,也是这般的雪天,也是这样的冷。鹌鹑一般的小太监们穿着过大的衣服,跟在大太监身后,那长街对他们来说像是这辈子走不到头,哪怕如今一能一息间便踏步而过,他也觉得远,远得很,远得他这辈子都没真正走出去过。

    “你们啊,民间来的。”大雪之中,那披着斗篷的背影挑着灯笼走在他们身前,“如今民间刁民众多,天天这个仙那个仙的,许多新来的规矩特别坏,上一批便打死了好些个。”

    “咱家可只提点你们一句。”

    “甭管外头如何,都与你们没干系了。”

    “今后是贵是贱,是往上走的人,还是往下流的水,都不是你们的能耐,全系主子的天恩。”大太监顿了顿,瞧着那快将他们掩埋的大雪,“瞧,譬如这雪,这不是寻常的雪,是主子的德行打动了上天,是兆丰年的瑞雪。”

    “富贵也好,机缘也罢,那都是给人的东西,咱们这些没根的东西,不是全乎的人。”大太监说,“可都万万记好喽……”

    “记好了……奴才都记好了……”徐照颤抖着,巨啸境的大能在这一刻却连反抗都不敢,只是鹌鹑样得瑟缩着,喃喃道,“成祖爷……饶命啊……”

    就在那颗金牙要碾碎他头颅的刹那,绑着他脚踝的黑色藤蔓骤然收紧将他拽落在雪地里,先帝成祖的牙锵然合上,气浪荡出了一片的雪花。

    陈安道将那恶咒收起,再以柩铃续阵。

    乌木杖在雪地上不断写画,他扭头看向方才救下来的徐照,平静道:“徐公公,若是站都站不直了,便借些灵力给我。”

    徐照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一下。

    那颗头咬了个空,却似乎没发现自己一无所得,还在慢慢咀嚼着。

    待再一张口,陈安道便见那张嘴里的舌头已经被咬得稀烂,还有一部分似乎是被吞下去了。

    那三颗头颅,已分向了三侧,太祖的头已经跟着身体越过了亭子,大概是看见了唐氏兄妹,先帝成祖的头正在他上方,而当今圣上的头则追着衡阳公远去了。

    徐照方前的攻势为何不起作用?陈安道二指捏诀,指尖五张驱邪符金光大作,脚下乌木杖所画的仿影藏身术却将他和徐照的身形藏匿。

    那头颅不紧不慢,似一头闲适吃草的老牛,目标大且缓慢,陈安道立马控出那五张驱邪符打上去,那五道金光如五道离弦箭矢一般划破风雪而去,径直冲向成祖的头颅。

    可就在相接的一瞬间,那头却凭空消失了。

    陈安道眉头一紧,可随即又立马控符下压,试着去封那长颈,可符咒所到之处皆见一片虚无,符箓穿过之后那形体又立马再度出现,若频繁控制,便有如一颗迅速闪烁的明星。

    这究竟是什么?

    尚不待他想清楚,便见那悲苦的脸再度转向了地面。

    虽身有仿影藏身术,可陈安道也不敢托大,两张疾行符分别贴在自己和徐照的身上。

    “徐公公。”陈安道已迅速后撤,“若您执意求死,在下没有叫巨啸境的能人求死而不得的本事,望您好自为之。”

    徐照自颤颤巍巍的臂弯里抬起头,竟是一副涕泗横流的惨状:“我——”

    “公公救我!”

    却听一声惨叫,二人立马转头,便见那张佛陀脑追着衡阳公而来!那衡阳公在地上连滚带爬,身后的头颅分明是追得上的,却一副猫抓耗子般的悠然自得,离远了,便快一些,近了,便远一些。

    而这颗头的速度显然比先帝的快了许多。

    “公公……公公救我!”衡阳公的须发全乱,鞋也掉了一只,一只小臂被咬穿了个洞,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了满地。他拼尽全力跑到这儿,想向徐照求救。

    可终于近了,却发现徐照跟条狗样的趴在地上,反而是陈安道站在一旁,一时更慌了:“仙、仙仙仙仙师……方、方才我我我我我我不是——”

    就在这一瞬,当今圣上的佛陀头脸上的笑忽然变了,猛地越过了衡阳公,朝着陈安道扑来!

    陈安道立马转身,遍体生寒,几乎是本能地祭出了两道天罡阵。

    他尚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魔还是灵,天罡阵都能抵挡一时半刻。

    那脸上的笑扩开了,露出了门齿,露出了侧齿,犬齿……臼齿,而后还在蔓延,过于夸张的笑使得唇中开裂,而后又迅速伤愈,再裂,再长,而后嘴角终于提到了颧骨上方,抵达了眼角。

    “疾行!”陈安道迅速后撤,他一人身上同时有疾行、天罡、仿影藏身术这三大保命的符箓,配合他自己的骨血,单论逃命那便是静水之下无人能拦。

    他的死期早在出生那天便已定下,活到那一天是他此生唯一的使命。

    佛陀头追了上来,仿影藏身术对它毫无作用。

    我不能死。

    陈安道再加一道天罡和疾行,同时乌木杖凌空写画出一张迷津咒,十数个“陈安道”的虚影落地,朝着四面八方奔去,以迷惑那头颅的判断。

    可佛陀头连一眼都没有分给那些虚影,他上扬的嘴角已经开始挤压着眼睛,眼珠已被挤出丝丝的血线来。

    如若死在了这,那我便是世上最大的罪人。

    那佛陀头风驰电掣之间已近在咫尺,而后——如入无人之境地穿透了天罡阵。

    甚至没有一丝的停滞。

    “啊。”

    陈安道望着那张扭曲的佛陀面,万千思绪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风如刀刃,被割得千疮百孔的天幕飘下的雪似棉絮,轻盈,柔软,却裹着那风刃,伤人不见血。

    他停下了书写下一张符箓,而是取了袖中小狼毫,在纸上落笔【佛陀头,圣上也,身形似电,伤愈迅疾,天罡阵不能阻,仿影术、迷津咒不能欺。】

    【其正身不明,吾疑其无灵无魔,或为纯粹之肉身,未能考究,不可尽信。此三头魔嗜血残忍,诸君务必慎重小心,绝不可放其危害人间。此祝旗开得胜,战必凯旋。】

    【今日身殒,千古之罪,若有残骸遗留,愿悉数献之,聊以将功折罪,补之一二。】

    陈安道口中念咒,将此讯借天涯咒传于明察所和杨心问的纸人身上。

    那纸人眼下被断了灵丝,约莫一时半会儿还看不见这传讯,这样最好,以免杨心问在里面对敌时分了心。

    疾行拉开的距离已经渐渐被追平,佛陀面冲进了第二道天罡阵,那天罡阵看起来不似这天下至臻的防阵,倒像是倒计午时斩首的日晷。

    他干脆撤了天罡阵,将柩铃中余下所有灵力灌注那张疾行符,可也不过稍稍延缓死期。

    笔下字迹潦草,希望他能看得懂。

    【三元醮再起,你首当其冲,事了即刻离开此处,赴南昆避难,或混入商船远赴西洋大陆,不可滞留北岱。】

    或许是因为给杨心问留字,陈安道已然平静的心上又掀起了丝丝涟漪。

    那涟漪如春来细雨落在水面上,溅不起水花,却绵长地搅乱着本该死寂的池水。

    陈安道笔下不停,一边却侧耳听那雨声,渐渐听见了自己的一点声音。

    我不想死。

    【白晚岚的箱笼中留有我以血炼制的两坛丹药,切记带上,一月一颗,万莫贪嘴,可保三十载。此后或可与人相约,借血以相助,不可强求】

    我还不想死。

    【愿君此生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我还未与你亲口道别。

    【万望珍重】

    陈安道阖眼再念咒,将此书传于纸人之上。

    佛陀慈悲,拈花垂目悯苍生。

    陈安道仰起头,重新睁眼看向那朝他张开的大口。他一身血债,天道不容,佛祖慈目难再生,六道轮回也容不下他了,想来确实是通天的罪孽,以至于要个邪魔佛祖来收他。

    可再大的罪,又何必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你算哪门子的佛。”陈安道在那片阴影下喃喃道,“为何不悯我心所依。”

    邪魔佛陀不为所动,张嘴冲着他低下头来。他两目已被嘴角挤出眼眶,随后又立马生出两只新的,即刻又被挤出。

    眼珠似斗大的泪水滴落,在这漫天风雪之中远远看去,奇异诡谲得竟当真似佛陀垂泪,悲天悯人。

    便在这时,一声剑鸣惊雷平地起!

    乌木杖有如受召般骤然脱手旋转,一棍子顶在了佛陀门齿之间,紧接着二十道金光有如流星赶月在刹那间打入佛陀的侧脸,把那头颅刺得稀碎。

    头颅再要复生,那金光剑意却也绵绵不绝,还在他的头中交织乱飞!带着滔天的恨意,汹涌的愤怒,要将那佛面给切碎剁烂!

    剑意先行,人影后至。

    红艳如血般的身影凌空踏步,在眨眼间便落在陈安道身前,来人眉间灵台元神成剑,刺得他眯了眯眼,随后腰身叫人一带,已是一息之间便飞出百丈之远。

    那佛陀不晓疼痛害怕,仍要追击,却被剑意一遍遍地钉进冰面,哪怕不停再生,却已慢如蛆虫,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蛇的轨迹。

    二人落在了亭子的顶上,杨心问落地时甚至不曾惊醒一点雪尘。

    狂风席卷着二人的衣袍,红黑交织一处,几欲乘风,几欲归去。

    杨心问的手里还捏着他传讯的纸人,上头的字迹还未全消。望着那纸人上的墨迹,陈安道的心脏开始狂跳,浑身都冷得厉害,只心尖一点如似火灼。

    他不知杨心问是要愤怒地追责他那封遗书,还是要抱着他嚎啕大哭。他从未这般心虚过,也从未这般尴尬过,巧舌如簧如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灵台元神成形,是迈入巨啸之兆。”陈安道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恭喜突破。”

    杨心问没回话,他收剑入鞘,而后将那纸人拎了起来,似是要还回去。

    陈安道伸手去接,心道还好,杨心问约莫是还没来得及看内容,可他的指尖刚碰到那纸人,便感到一点灵力灌入,纸人霎时在他手心里被震得粉碎,碎屑飘飘洒洒,与雪花一同随风打着转,久久不落地。

    杨心问自那纸屑间伸手,捏住了陈安道的脸,慢慢地扳到了一边。

    冰冷的指尖沿着那伤处的边缘划过,一时间竟能模糊人的触感,分不清究竟是太冰还是太热。

    红痕已经开始起泡,一层薄如蝉翼的皮鼓在上面,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破掉。

    “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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