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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试探

    或许是心虚, 又或许是杨心问的捏着他脸的气力稍有些大,陈安道瑟缩了一下,随后才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将其轻轻带离自己的脸。

    “皮外伤。”陈安道说,“不碍事的。”

    杨心问的神色冷峻至极,他的瞳孔色浅, 在眉间元神若隐若现的剑光下显得越发透亮, 不像人的眼珠, 倒像是颗塞进雪人里的琉璃珠, 漂亮得叫人有些不安。

    许是知晓自己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有些吓人,他半晌歪着脑袋笑:“师兄,我跟你分开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陈安道一怔, 随即道:“情况有变, 之前的事得空我再与你细说,当真不碍事的。反倒是你,怎么能自己咬断自己的指头,哪里来的习惯, 可是又觉得饿了?”

    陈安道手上的血还没止住,已有些许流到了杨心问的手上。

    杨心问把那只手抽出来, 低头看了会儿指节上的血迹。

    长密似蝶翼的眼睫被风吹得轻颤, 他半晌伸出舌头, 将手上的血一点点地舔干净了。

    他舔得很认真, 甚至有些莫名得楚楚可怜。

    陈安道心里一软, 便伸出指头凑到杨心问面前, 示意他咬来喝。

    地上那被剑不断劈砍的头颅还在缓慢但确切地朝着亭子移动, 碎肉落地的声音连绵不绝。

    杨心问沿着那只递到他面前的手慢慢往后看, 一路追到了那道尚且扎眼的烫伤上, 只觉得有相似的碎屑也在他的胸腔间砸落。

    只不过他的心要比旁人更硬些,所以听起来不像柔软的心脏被分割落地,而是从天而降的冰雹,冷硬地砸在荒芜的大地之上。

    他抬起了头,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如同这大地上的一条裂痕。杨心问回握,触到了这裂痕的一端,随后指尖一路往上,扼住了陈安道的脖子。

    颈上微弱的脉搏顺着掌心传来,陈安道没动,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柔软得像是被他捏住后颈的猫。甚至微微偏过了头来,露出一侧的脖颈,温声道:“你正临突破,又经鏖战,觉得饿也是寻常。”

    杨心问的眼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陈安道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气息脉搏都几乎微不可察,只是被白晚岚那一剂醒神的药吊着,不见疲态,反而有些异样的兴奋。呼吸微弱急促,瞳孔有些涣散,面上惨白但指尖却莫名得泛红发热。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陈安道本人似是对此一无所知,见杨心问久久不说话,便伸手捧起杨心问的脸细细看着,他眼前有些模糊,以至于这种距离都需要眯起眼来,“张玢他使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师!大师!救命啊!救命啊!”

    一声鬼哭狼嚎穿透风雪而来,杨心问别过了脸去看,顺势避开了陈安道的视线,便见衡阳公连滚带爬地往亭子边冲,追在他身后的头颅眼窝深邃,须发微卷,似是有一股愁苦蕴在眉间。

    可愁苦归愁苦,似是一点都不妨碍他嘴里的咀嚼。那双薄唇里隐约露出半个人身,徐照的尸身正头朝下的被叼在成祖的嘴中,一点点地被咬碎、吞下。成祖一边吞咽一边往这边缓行,眼睫低垂着,似是在为口中的徐照默哀。

    张氏王朝自北岱与乌汗交界处起家,乌汗外族众多,张氏祖上便有不少外族的血统,成祖的外表最为明显,乍一眼看去几乎不像个汉人。

    因为他的嘴巴尚且忙碌,行动又非常缓慢,衡阳公竟一路跑到了这儿。结果刚到此处,就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可不就是刚才已经追着他跑了八百里地的那位当今圣上吗?

    “陛陛陛陛下……”衡阳公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着臀,可前有虎后有狼,他能挪到哪儿?

    显然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但他一路引来的成祖却在这时慢慢地抬起了眼,望向了亭子。

    亭子上站着两人,亭中还有作壁上观的三人,他一边将口中的徐照吞下去,一边越过了衡阳公,朝着亭子徐来。

    杨心问余光瞥见陈安道还要拿符的样子,寒声道:“我在这你还要干什么?”

    “就是因为你在才有尝试的意义。”陈安道说,“我身上有仿影术和天罡阵,可对圣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一见到我便朝我扑来,对徐照和衡阳公一丝兴趣都没有;相反,成祖却在我和徐照之间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徐照,似是全然看不见我。”

    杨心问看陈安道已经开始写画。这么冷的天,伤口本该很快就止血的,可陈安道的指尖却始终没有凝血,分明已经虚弱地伤口难以愈合,却对此浑然不知。

    似是稍微把眼移开,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雪堆里。

    杨心问说:“你打算做什么?”

    “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陈安道小心翼翼地往亭子下看去,这太高了,他自己下不去,“你继续压制住圣上,我去探一探成祖。”

    “你去探?”杨心问望向那成祖嚼剩的人头,“他刚吃了个巨啸境的,你说你要去探。”

    陈安道朝他伸出双手:“他或许根本看不见我。”

    杨心问对他的手视若无睹道:“我去就行。”

    “你不行。”陈安道说,“成祖看得见徐照,却似乎看不见我。彼时我和他身上独有仿影藏身术,唯一的差别是我灵脉不通,而他是修士。”

    “你是说……”杨心问皱眉道,“他是被灵脉吸引的?”

    “灵脉在元神之中,而仿影术无法藏起人的元神来。”陈安道见杨心问依旧没看见他的示意,便直接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抱了上来,“快带我下去。”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下去。”

    陈安道瞪圆了眼:“我如何下得去,这太高了。”

    若是以前,叫他说这些话有些伤自尊,便是摔断腿他也要自己跳下去。可如今这般依赖着杨心问,似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一件事,杨心问面色稍霁,可依旧不动。

    “你好容易主动抱我一次,却是要我当你坐骑,我不乐意,我好伤自尊。”

    “你说的什么话,你尚在蛛网中时,我分明日日都有抱着——”陈安道后知后觉感到了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日日都有抱着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没感受到,不算数。”

    陈安道一愣:“你怎么能这样赖皮——”

    “咳……咳咳咳——”

    便听亭下一声剧烈且造作的咳嗽声,杨心问眼里一点温情霎时烟消云散。

    “二位仙师。”花儿姐露出个头来,客气道,“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杨心问道:“还真有,麻烦问一句,我师兄脸上那道口子是谁弄的。”

    花儿姐毫不犹豫:“唐鸾开的枪,不过唐凤也拿枪指过陈仙师。”

    “多谢。”杨心问说着眉心金光大作,“一会儿就送他们下去陪你们。”

    “诶诶……且慢,且慢。”

    花儿姐忙摆着手后退,她身后站着牛存和全智和尚,三人皆是一副店小二讨赏钱的窝囊模样,腆着脸道:“二位仙师,那三头魔可不是好对付的,若我们打起来,怕是最后通通都要祭了那妖物的五脏庙啊。”

    杨心问真诚道:“无妨,杀你们很快的。”

    全智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即道:“还真是。”

    “……虽然杀我们用不了多少工夫。”花儿姐猛踩了脚全智和尚的脚背,“可单单你们二人要对付那三头魔怕是不容易。”

    杨心问冷笑一声:“你们成不了障碍,难道就有本事当助力了?”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齐齐看去,雪幕间隐隐得见一个若隐若现的头颅,那是太祖皇帝的头,唐凤和唐鸾不知谁开的枪吸引了他,正朝着岸边快速飞去。

    就在那头快到岸边之时,湖中却又传来一声枪响,太祖的头立刻变向,又朝着湖中飞去。

    “看起来他们把徐公公的枪给捡了。”花儿姐说,“可惜总共也没几发子弹,待打空了,便是他们的死期,想来也不用杨仙师出手了。”

    “那人是瞎的?”

    “太祖早年御驾亲征,中过毒箭瞎了眼睛,只能听声辨位。”陈安道微微眯起了眼睛,须臾道,“可他为何也行动这般缓慢?”

    成祖和太祖的行动都极为迟缓,而皇帝却迅捷如雷。

    皇帝在所有人中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陈安道,成祖则是吞了徐照,而对衡阳公和陈安道兴致缺缺,太祖在唐氏兄妹之间摇摆不定。

    是什么驱使他们这般行动的?

    “既然三位有意相帮,那便有劳了。”陈安道还与杨心问抱在一处,只转头肃然道,“劳烦几位将那二人救回来,我等方可共商对策。”

    花儿姐失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的神色,随即道:“陈仙师,倒是不曾听闻你是这般的圣人,连那唐氏兄妹也愿意救,您要救便救了,怎么还非诓我们去帮您行这个善?”

    陈安道漠然道:“掌使说笑了,眼下是您有求于我们,既是投诚,便该有诚意。”

    全智和尚闻言点点头:“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我们将温施主也一并救下,积德行善?”

    他说话时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究竟是阴阳怪气还是诚心诚意。

    “大师既然有心,那边有劳。”陈安道照单全收。

    “几位将人都带过来,我们便能谈了。”

    牛存到底露出了有些为难的模样:“那若是叫那三颗头都聚在了一处,我们可怎么办?”

    杨心问终于低下了身,架着陈安道的膝窝将人横抱了起来,轻轻一跃落到地上。

    “那我替你们几个念几句经。”杨心问低下头,让陈安道帮他扫头顶的雪花,“毕竟我们想跑还是能跑的,而你们几个牺牲小我,以身饲魔,着实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第162章 无双

    亭子里到底还是比其他地方暖和一些。

    杨心问思及自己和陈安道方才在外头死里逃生, 而那三人却在这里烹茶取暖,不由得磨起了后槽牙,由衷希望几人速速被一口闷了。

    他这么想着, 同时不着痕迹地看向花儿姐去的方向。

    “这般好看。”陈安道双手围在炉上取暖,看着茶案边上没人动过的橘子,似是脑门长了眼睛道, “不若走近些看, 却也不必非与我拘在一处。”

    杨心问本有些心虚, 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笑道:“怎么,你吃味了?”

    “倒也算不上。”陈安道想了想,将橘子剥开, 放在火上的铁网, “只是今日她和牛存我都留不得,你若是想看,便只这会儿能看看了。”

    橘子皮上粘连的一缕白丝掉了下去,落在了烧红的炭上。

    “……怕是不容易。”杨心问伸手想去拿橘子, 半晌却停下了手,“她修为一般, 脱身的手段却诡谲。”

    陈安道把橘子掰开了两半, 递到了杨心问手边:“当年在霁凌峰参不透她的术法, 如今却已一目了然。”

    “怎么, 难道你还未看出来吗。”陈安道若有所指地问道。

    杨心问装聋作哑, 也不伸手接过橘子, 反倒是低头用嘴叼, 含糊地表示“一无所知”。

    分明能用牙咬起来, 他非要不怀好意地舔过陈安道的掌心吓他一下, 而后才从容不迫地用舌头卷起那瓣橘子咬下。

    陈安道险些被他晃了心神。

    “当真不知?”陈安道把手攥进了袖子里,“还是怜香惜玉,不愿下手?”

    “不知。”

    陈安道轻笑一声,没说话。

    转头看去,花儿姐和牛存已到了衡阳公周身。那地上的皇上还被杨心问用剑钉着,成祖则在衡阳公身后不急不慢地追,花儿姐负手过去,随即和牛存两相分开,各据一边。

    风雪呼啸,成祖的眼睁着,随即越睁越大,在周身的三人之间略微一顿,便朝着牛存探出了脖子。

    陈安道问:“牛存是何种境界?”

    杨心问尚且被方才那一笑笑得心有戚戚,总觉得陈安道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自己先露了怯,嚼着橘子躺在亭中椅子上,斜了眼牛存:“兴浪中期。”

    “花掌使呢?”

    “……勉强算是兴浪吧。”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另一边——唐鸾兄妹和他们距离太远,他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于是问杨心问:“那边如何了?”

    杨心问没骨头样的在椅子上碾了两圈,慢慢爬了起来,眯眼看去。他虽看得远,但风雪交加的,难免有些模糊,盯了半天才说:“追着和尚往这边跑来了。”

    “好家伙,那和尚提着僧袍跑得倒是挺快。”杨心问托腮奇道,“可我却感觉不到他周身的灵力。”

    “今时禅宗的苦行僧自小不修灵脉,只练体魄,全智所学便是这一道,不算修士。”

    “那太祖为什么追着他跑?”

    “如果你去。”陈安道顿了顿,“或许就要追你了。”

    “当真?”杨心问跨坐在椅背上,“他们可已经来了。”

    只见那和尚提着僧袍一路狂奔,头上的毡帽戴不住,已经被风吹跑了,他身后两个抱着枪的跑得也一点不慢,方才还瞧不太清楚的,转眼间便要到面前了。

    “阿弥陀佛……”全智张嘴,吃了满嘴的雪,还叫冷风吹得牙齿疼,“仙、仙师……贫僧救下人来了——”

    他一喊,那太祖的动静就更大了,原先慢腾腾的追在后面,忽然加快了不少,鹤发白须飘飘,褶子力夹着雪籽久久不化,蛇形的长颈盘旋在天际,倏忽间便如神龙在天。

    越近,声音便越重。

    杨心问眯起了眼,如豹子般压低身形,游走到陈安道身边。

    那颗头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同时那三人冲进了亭子中,和尚面色如常,只用袖子按了按额角的汗,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并无大碍,善哉,善哉。”

    唐家兄妹可就没他那般轻松,两条狗样的趴在地上粗喘,抱着的两杆枪早就打空了子弹,眼下不比两根烧火棍好用,可也不愿撒手。

    唐鸾只抬头看了一眼,本就已苍白至极的脸变得更可怕:“太、太子……咳咳……太子呢——”

    全智缓缓地摇头,虚情假意地说了句“节哀顺变”,仿佛刚才对太子见死不救的不是他一样。

    “你不是……你不是跟我说好、咳咳——说好了的吗……”唐鸾被冷风刮得喉咙生血,声音嘶哑难听,而后猛地把枪架起来,指着陈安道,“我让你保护好太子——”

    僵硬的手指还未摸到枪栓,一股巨力便将他的手打偏,长枪被踢飞,重重砸在了亭中的柱子上,瞬时散件,零件落了一地。

    天太冷了,他手背上的疼过了许久才传来。

    唐鸾甚至没看见杨心问出手的动作。

    “诶。”杨心问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后,微微弯腰垂眼看他,“遗言就这些?”

    他那双透亮的眼里已没了愤恨和急切,只有些许笃定的杀意,和瞧着尸体般的意兴阑珊。

    唐鸾张了张嘴。

    “仙师!仙师!”却是唐凤高声喊道,随即迅速膝行到杨心问面前,“仙师息怒,大敌当前,我兄妹二人愿为马前卒,只求仙师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杨心问便笑,“你们瞧着没事儿,倒是把我师兄脸给划伤了,这可怎么算?”

    唐凤咬咬牙:“该罚,该罚。我哥开枪的那只手该砍,我——我以枪指过仙师,也该——”

    “好了,别吓唬他们了。”陈安道伸手,勾过杨心问背在身后的手指,“接敌。”

    太祖已近在眼前,夹在褶子间的冰雪已化,涓涓流淌,似两眼里流下的泪。他慢慢偏过头,而后底下,正在亭子上方,以右耳听音,极缓,极慢。

    成祖追着牛存一路朝着亭中奔来,那成祖的脑袋距离那一团黑泥般的底座最近,隐约能听见似开蚌取珠一般的声响,巨大的身躯散着黏液在地面蠕动,而其上的三头逐渐靠拢着。

    皇帝前行的路上已留了一地的碎肉,再生,再切,无尽的剑意与无尽的身躯在冰面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尸路,而那头上的狂热分毫不减。

    “三头相聚。”陈安道的目光扫过众人,“劳诸位陪在下试上一试。”

    唐凤连忙磕头称是,见唐鸾还一幅神游之相,忙按着他脑袋往地上砸:“仙师吩咐。”

    “你们一会儿什么也不用做。”陈安道说,“站在原地,无论那妖物离得再近,也不可擅动。”

    全智和尚一愣:“贫僧也……”

    杨心问歪过脑袋来:“你动哪里,我剁了你哪里。”

    “我们——”

    周遭骤然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只见太祖的长髯似天边垂落的蛛丝般自亭上落下,将几人几乎尽数拢在其间。

    这脸似修得大道的修士,可近了,却只闻到一股腐尸和老者身上的异味,那皮肤的褶皱里藏污纳垢,飘荡的胡须毛躁而干枯,他侧过来来的耳朵里隐约可见黄黑色的油膜,带着陈年的恶臭。

    他在侧耳倾听。

    亭中万籁俱静,胡须遮挡了彼此之间的视野,他们就像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密林之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能动。

    唐凤死死按着唐鸾的脑袋和嘴巴。

    不能动。

    就在何时,那白草般的胡须骤然一旋。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滞涩,只有一声牙关重重开合的声响。

    太祖猛地转过了头,就在转头的瞬间张嘴朝着杨心问咬下——杨心问早有准备,揽着陈安道向后一跃,同时收回钉着皇帝的剑,而那引着成祖来此的三人也业已冲进了亭中。

    方才还缓慢似巨龟的太祖此时迅猛如猎豹,一击不中,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可再转头,那牙齿又瞬间恢复了原样,转头又再扑!

    刚刚才被切碎的皇上腾跃而起,盘曲在地的脖颈骤然伸直,长蛇一般飞来;成祖在靠近的瞬间便抛弃了穷追不舍的花儿姐三人,甩开一头卷发猛扑向空中的二人。

    三头齐齐飞向了他们两人,陈安道紧抱着杨心问的脖子,杨心问单手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在这三怪包围的正中间悬立。

    雪花纷纷扬扬,在这一刹那似是落得很慢很慢。

    天地之间万物凝滞。

    乌云密布,不见天日,叫人生出这冬日永不逝去的错觉。

    “师兄。”杨心问偏了偏头,面前是形容似乞丐般的成祖张着血盆大口扑来,身后有那被他切碎的皇帝发着诡异的笑声袭来,在他身前落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可他恍若不知,只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们能一起死在这就好了。”

    陈安道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在杨心问肩窝上埋首,极轻地点头,偷偷地“嗯”了一声。

    那声太轻,杨心问都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这妖物的行动业已明了。”下一刻陈安道便抬起了头,迅速道,“太祖可闻声而动,听心魄之坚韧而对敌;成祖视物索敌,观元神之灵脉而食人;圣上嗅味出击,以骨血之纯正寻猎物。”

    “我们还真是香馍馍,人要我们,怪物也馋我们这口。”杨心问轻笑,随即如同脱力般骤然下落。

    那三颗头猛地撞在了一起——只见太祖的脸毫发无伤,如同虚影穿过了另外两人的头,随即又骤然穿出;成祖的脸被撞碎,可紧接着扭身,那脸却完好如初;皇帝的脸只剩一片烂肉,却快速地长出新肉好皮来,只簌簌落下些碎肉。

    他们二人坠落,尚未落地,那三颗头便已纷纷完好如初。

    “太祖形体为虚,皇帝形体为实,成祖之形体在二者之间,如元神之于其他二相的桥梁。”陈安道在这急坠中始终睁着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切便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要吃我们,怕是在以形补形。”

    杨心问在落地的瞬间足尖点地,皇帝追得最快,他旋身再踩,在皇帝那笑得只剩眯缝的眼上翻过。

    空洞无声的黑眼珠大似人头,倒映着如蝶翅翻飞的一道残影。

    杨心问哈哈大笑,亲了亲怀中陈安道的发顶。

    “想吃我们,排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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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自韩愈《符读书城南》

    第163章 不语花

    “他牙间还卡着你的乌木杖。”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落在亭上, “怎么办,看起来好脏,你还要吗?”

    陈安道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那流着口水的嘴间还有他的乌木杖,虽咬之不碎,但已布满了唾沫。见状艰难道:“……家传之物, 哪能有不要的道理。”

    “怎么拿回来?”

    陈安道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杨心问听完之后, 便低头看亭下, 对着刚跑进来的牛存道:“诶, 你去把皇帝牙间的乌木杖拿回来,记得洗一洗。”

    牛存的刀都豁了口,不知道刚才用来砍了什么, 闻言看向了花儿姐。花儿姐极其为难地笑道:“虎口夺食, 你是要我们死。”

    “非也非也,这三头怪眼下只想吃我们,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人瞧不上,落我们手上你们才真是死定了。”

    杨心问笑得像朵花:“快去吧, 别耽误了。”

    牛存吞了口唾沫,提刀走出了亭子。

    那三头已转向朝他们冲来, 陈安道扯出一张符箓, 上书“动心乱”三字, 随即便控符飞向太祖的额头。

    “太祖为虚相, 只能以对付心魂的手段杀他。”陈安道不敢在杨心问眼皮子底下用血, 老老实实地用袖中小狼毫画符, “皇帝为实相,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杀, 但要控住不算困难。”

    “问题是成祖。”杨心问眉心剑意金光大作, “他可在虚实间转换,用化形元神杀他才最为保险,可我尚未完全突破,灵台间只模糊有个剑影,怕是还不够杀他的。”

    陈安道说:“无妨,我此前已传了消息给明察所,秦监侯也该来了。”

    “哦,传信。”杨心问若有所指道,“不知师兄传得些什么内容?”

    陈安道浑身一僵,小狼毫险些没拿稳,杨心问提着他后撤半尺,躲过成祖的一记探头,紧接着又翻身入亭中,剑顶着唐鸾的后腰道:“东向北再向西打着圈跑,一边大喊着一边跑。”

    唐鸾依旧神游天际,唐凤一巴掌扇过去,随即抓着唐鸾的手腕,转身就冲出亭子,往东向狂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我草你祖宗的唐鸾!废物!扶不上墙的一坨烂泥!啊啊啊啊啊——个玩意儿能不能自己跑!没长腿还是没长脑!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一边跑着,杨心问同时将陈安道带出几尺之外,落地寂静无声,方才还冲着杨心问迅猛而来的太祖此时却又顿住,对着那朝着北边一路奔袭的唐氏兄妹扭过头,侧耳以听。

    “果然。”杨心问自身后捂着陈安道的嘴,另一只手抢过陈安道的小狼毫,在他的符箓背面上写道,“风雪蔽目,风啸乱耳,所以太祖和成祖之前的行动才会如此迟缓,稍微远一些,便听不见我的心音,也看不见我的灵脉。只有皇帝是靠嗅的,我们站在上风处,他才能定位如此精准。”

    他写得很快,字也显得格外潦草。陈安道接过笔来,在他的字后批注:“回去之后,你还需练练字。”

    杨心问望着纸上两人的字,对比确实惨烈,一时气急败坏地抢过笔来,在陈安道眉心画了个兔头:“可把你能的。”

    他的字儿这些年确实退步不少,但简笔画功却很是见长,兔头惟妙惟肖,陈安道提起袖子要擦,他也抓着手腕不让。陈安道也不惯着他,额头往前一靠,便与他额间相抵,稍微动了动,那未干的墨迹便在杨心问额头上也留了一份。

    杨心问忍俊不禁,无声地笑了笑,朝着背后的成祖反手推剑而出,陈安道将反面写了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的“定心千牢咒”追上,虚实两道追命招破空而去,似雪幕间乍出的两道流火飞去。

    成祖追着眼前若隐若现的那道金光,两记全吃,却毫发无损。

    “这招没用。”杨心问说着,自蛛网里提溜出一滩烂泥,偏头道,“画先生,去,冲到那个无头怪前,引着他自西向北再往东跑。”

    画先生被提溜出来的瞬间便已惨叫出声:“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出了蛛网我很快就会散魂的!您大发慈悲救救我!饶了我吧!”

    “别撒娇,快去,做得好了,散魂前我给你捞回来。”

    陈安道见杨心问对着虚空说话,阖眼默念盲视观心心法,再睁眼,便见一滩烂泥在雪地上流动,他知道杨心问捉了画先生,却不知画先生成了这幅模样。

    “莫要想着以画皮术夺人躯壳。”陈安道提醒道,“把你从壳子里扯出来不算难事。”

    画先生悲从中来:“为什么非得是我,那郭川唐轩意怎的就不用办事儿?”

    “那俩倒霉蛋是被人杀了,你是杀了人,真当牢饭白吃的?”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将那烂泥踹远了,正正从太祖的头顶飞过。

    画先生被踢得尖叫,太祖立马被这声吸引过去,扭头就追!画先生依言转圈,与唐氏兄妹数次相遇,好几次被人踩过头顶而无法避开,数圈之后,却见那头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花儿姐已抢下了乌木杖朝地面扔去,骤然发现那两颈以皇帝为中心,竟拧成了一股麻花!

    “若是成虚的,便要跟太祖拧在一处。”杨心问看着那三个头拧在一起的模样哈哈大笑,“若是成实的,便得跟皇帝纠缠不清,师兄,你好歹毒!”

    “虚实相生,兵无常势。”陈安道闻言一哽,“哪里算得上歹毒。”

    三颗头纠缠在一起,成祖不停地变换着虚实相,却总是与其中一方缠在一处。若他有人智,便能知晓先维持一相,待另一相离开,再行变换,便能解开,可这三颗头没有一颗想得到这个,反倒越缠越紧,若那长脖真如常人一般作用,此时光勒都该把他们勒死了。

    方才离去的几人,此时也纷纷聚到他们身边,画先生来得最快,已是一个飞扑扎进了蛛网之中,唐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尤记得愤愤将唐鸾推到地上,重重踩上一脚,怒道:“废物!”

    花儿姐提溜着乌木杖前来,微笑道:“幸不辱命。”

    杨心问垂眼看着:“洗干净了没有?”

    花儿姐说:“洗了。”

    “真洗了?”

    牛存的眼睛乱飘,杨心问一声冷笑:“最好是真的。”

    “那魔物一时间动弹不得,待明察所的人来了,再想想如何将其除去。”陈安道示意花儿姐将乌木杖扔在地上,矮身用雪洗净,“诸位难得能喘口气,不如就趁现在交代清楚,那魔物究竟是何物?”

    衡阳公自方才便如头死猪般一眼不发,动都不敢多动一下,见陈安道看过来,膝盖一软,立马跪下:“仙师……仙师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就一个外戚……我能知道什么?”

    “四皇子刚刚被我敲晕了,要是没冻死一会儿能问问。”杨心问说着,又看向花儿姐,“阳关教的跟皇室来往这么紧密,总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花儿姐一改之前作壁上观的态度,一幅真心实意想要合作的模样,开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家和司仙台关系最为紧密,此事想来与司仙台脱不了干系。”

    “说点有用的。”

    “司仙台向来孤高,仙门世家他们都看不上,对我们阳关教自然更是冷眼相待,哪怕有求于我们,也是不屑和盘托出的。”

    “那就是一无所知?”杨心问斜眼道,“真没用。”

    “虽然他们什么也没说过,但从他们的行事准则来看,也并非找不到些许蛛丝马迹。”花儿姐依旧笑容和煦道,“司仙台和神使,由始至终都是以侍奉天座莲为要务的。”

    杨心问皱了皱眉。

    此时,一阵咀嚼声忽然传了过来。众人转头看去,却是皇帝扭头咬掉了太祖的一边耳朵!

    太祖“啊啊”了两声,随即立马便要咬皇帝的下巴,可恰好此时成祖动了动,这一口便咬在了成祖的脸上。太祖倒也不挑,咬下了块肉来,便满足地在嘴里咀嚼。

    此情此景诡异至极,太祖和皇帝分为虚实两相,彼此本不该能有所接触,可唯有撕咬和吞咽之时二人却无虚实之分。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蚕食对方一般。

    唐凤看着此景,忽然回过神来,一脸悚然地看向唐鸾道:“太子在来之前将他们吃了!”

    “什、什么?”衡阳公闻言连裤子都被吓湿了,“他……他他他他……他吃了什么?”

    “他为什么这样着急?”却是跟尸体一般,面朝下趴在雪地上的唐鸾忽然喃喃道,“尚未吃下四皇子,他怎能如此心急?”

    杨心问用鞋尖儿挑起唐鸾的脑袋,居高临下道:“说清楚,什么吃人,那妖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皇室每代继位之时都只有一人。”陈安道沉声道,“其他的皇子公主,可是被吃了?”

    唐鸾犹在地上淌着泪,似是分毫察觉不到旁的动静:“大道伶仃,无亲可言。”

    “我本以为你们最多不过是作弄些求长生的把戏。”陈安道只觉一阵头晕,伸手捏了捏鼻梁,“你们……司仙台到底让张氏在做什么?”

    “张氏?”

    唐鸾在地面上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空洞无神地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北岱平大梁而成,大梁取中郭而代之,张氏杀王氏,王氏灭有莘,天座莲临世千载,降三成深渊,又先知天下妖乱,你们以为是谁的功劳?”

    杨心问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朝远处看去。

    从方才开始,他便只看见了那三头,而未见那形如淤泥的底座。

    风雪蔽目,他们才得以找到那三头的破绽。

    风雪蔽目,所以连他的目力都难以遍及各处。

    四皇子!

    该死的,他为何没有当时就杀了四皇子!

    杨心问心如擂鼓,耳边嗡鸣,已是长剑出鞘,破空而出,直取那雪幕之后的人!

    三头已入鏖战,你吃了我的眼球,我咬碎你的鼻头,方才他们无论如何都斩之无用的头,却对那咬伤毫无办法,无法复原亦无再生,只是快速地减少,彼此间消磨。

    花儿姐和牛存几步急退,见势便要跑,却正撞上一道屏障!陈安道袖袍之中金光大作,三道追魂令不知何时便已布在他们周身。

    “陈仙师,你也快跑吧。”花儿姐指尖落下三镖,“一会儿那叶沅做的赝品真起来了,我们可都活不成。”

    “那岂不正合你意?”陈安道温声道,“阳关教当年不杀我,却想杀我师父,这三年里却又变了性,屡屡想要我的命,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你勾搭上我师弟,我却茅塞顿开,终于了然。”

    花儿姐三镖飞出,却是乌木杖骤然从雪中飞出急转,将三镖悉数打落。

    “比子弹还是差太多,你们邪修弗如百姓远矣。”陈安道接住了乌木杖,杖上铭文以刀刻画,又以血注入,此时正隐隐发着血光,“掌使总不会以为,我对任何不附灵力和魔气的体术都束手无策吧。”

    “怎敢。”花儿姐忽然垂眼,竟是露出了一派妩媚之相,“你疑心我跟你师弟不干不净,便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当年富宁镇你们诱季铁破阵,我曾疑心你们不齿三元醮以人命为祭品,所以才想要破坏三元醮。”陈安道说,“可你们分明还有别的主意。”

    陈安道将手杖一横:“杨心问又为何会与你们有来往?”

    “或许是因为我与他一见如故。”花儿姐游走在屏障周遭,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的出招,“你呀,太有师兄架子,人家不喜欢了。”

    “那怕是迟了,我已经赖上他了,在我身死之前,他喜欢谁都不好用。”陈安道冷冷道,“尤其是不准喜欢你们。”

    三头的厮杀已见分晓,皇帝的鼻子以上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张血盆大口,似在大笑,又似大快朵颐。

    “你们要造的是自己的深渊。”陈安道的乌木杖骤然杵地,可花儿姐未见任何异动,紧接着却胸口一疼,再低头,却见一根长棍自身后捅穿了她的胸膛。

    “花儿姐!”牛存一声大喊,仓皇扑上去。

    陈安道与花儿姐身后的秦世人对视,秦世人两眼自须眉间露出点精光,手有些打颤,可还是稳住了拐杖,抽出再打。

    “花施主,你们今日败了。”却是冷眼旁观的全智双手合十,和弥陀佛道,“还是莫要强求,天数已定。”

    花儿姐倒在血泊之中,随后迅速化作一张干瘪的纸人,另一张纸人自她怀中钻出,扑到了屏障之前,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陈安道慢慢走了过去,看着那纸人道:“可要造属于你们的深渊,你们便需要自己的三相,尤其是需要自己的心魄。”

    “你们相中了谁?杨心问,还是无首猴?”

    牛存不顾生死地再度扑来,可秦世人又是一棍打来,那拐杖溅血,他的脸上也溅了一簇,他捻袖擦了擦,老眼里一片苍凉。

    陈安道送出了一道火诀,纸人顷刻便在那火光里烧了起来。

    她没有惨叫。

    许多年前,那被染红的海面上,她叫了很久,叫得很长。仙剑早就把她捅穿了无数次,横陈的渔民尸身就飘荡在她周围,海中仙形如碎肉般的尸身将她拢在其中,犹自告诉她,不要说话,不要吭声,嘘——

    嘘。

    没关系。

    她沉默地带着满身的伤,游过了海峡。东海之大不可估,茫茫沧水自天而下,此既人间,此既天上,身渔家一魂,败火光一日。

    花独海岸生,鸟自寻船去,寅曾前啸山,丑续后迎湖,红浪拍岸春秋错,离恨不识縠纹平,今我多少意,久久赴雪中。

    她的呐喊无人听闻。

    可他们的声音总有一天会散风雪而去,响彻云霄。

    “你就是下一个。”若非亲眼所见,或许无人相信,当真有人被火活活烧死,亦能发出这样平静的声音。

    “陈安道,你就是下一个。”

    “我知晓。”陈安道望着那雪地中的火光道,“那便无间再会,花儿姐。”

    第164章 经年

    杨心问追在那剑之后杀至四皇子处, 可那里没有什么四皇子,甚至不见方才打斗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迹。

    只有一个朦胧的黑影坐在那里。

    画先生激动道:“开!开了”

    “少在那狗叫!”杨心问五分剑意刺向那黑影,可对方甚至不曾挪动分毫, 那剑意如泥牛入海,连声响都听不见,“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被炸得焦黄的表面看起来有些许酥脆, 连声音听起来都清脆了些:“那是长出花儿来的莲子!瞧啊, 可真好看!”

    那黑影看起来异常瘦削, 再仔细看去, 方发现那黑影的边缘实则是白的,密密麻麻的黑点缀在那白底之上,越往中间越密, 且随着那三颗头的互相蚕食, 黑色正变得越发浓郁。

    杨心问的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确实不妙:“我打不赢?”

    “诶呦妈呀我的仙师大人啊!那可是天座莲的莲子!虽然量少,但也是深渊的一部分啊!”

    杨心问提剑扭头就跑。

    他匆匆转身,便见陈安道和秦世人站在一起,地上累着牛存和花儿姐的尸身, 全智和尚和唐氏兄妹都各有各的惊诧,衡阳公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陈安道手心里的一点碎屑, 也不再多问, 抱起陈安道便一路狂奔。秦世人被留在原地, 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 正茫然地立在原地, 那杨心问也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跑出去好远了才喊来一声:“不——想——死——就——快——跑——”

    秦世人怒骂一声, 才发现自己被迫殿后了。

    他接到传信来此, 信里也没说这三颗头已经开始互啃了。他的灵场还感受到不远处就坐着个大的, 决计不是他能对付的东西!

    再一扫这剩下的凡人,确实没一个好东西,他也不搭救,跟着杨心问扬长而去。

    后头那是狮子是老虎的,也该先把这几个吃了再追他们。

    “停下——你做什么?”陈安道连剑都没御过,这辈子的风驰电掣似乎都在杨心问怀里感受了。他抱紧了杨心问,发现眨眼间都快越过湖面了,连忙道:“停!快停!那大妖——”

    陈安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心问也骤然停了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也在周身停滞,风静,天青,縠纹平,就连细雪也不再落地,仿佛忘了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

    黑影盘坐着,悬停在空中,湖面上没有他的倒影,只有一圈自乌云密布里破开的青。

    杨心问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只能理解,却无法复述,从那天之后他似乎走出了很远,但当这再会之时,杨心问却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岁虚阵,亦不曾自富宁镇的桥上离开。

    他怀中的陈安道紧了紧乌木杖,乌木杖化作一滩黑水,逆流上他们二人的手臂,最后在颈边缠成一条黑色纹路,他的眼开始泛红,陈安道的眼则露出些金光,请仙术将他们二人缠在了一起,而后陈安道又默默在他后背写画着什么。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在写什么,估计又是遗言,其实杨心问自己也想写一份,可惜应当是排不上用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害得他死不了的是深渊,那如果深渊要杀他,那他能不能死?

    黑影有着人形的轮廓。没有头发,亦不着衣物,身形似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分不出男女来,就这么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

    杨心问的红瞳一闪,在心里对陈安道说,“你说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跟祂许个愿,让祂高抬贵手,祂会不会听?”

    “没用的。”画先生是根棒槌,不懂知情识趣的道理,还以为杨心问再跟他说话,自作多情道,“天座莲的莲子就跟天座莲一样,早就已经与人许下了约定,轮不到旁人的。”

    “莲子?”陈安道问。

    画先生一愣,才发现竟还有个人。

    “回话。”杨心问催促道,“天座莲不都是叶家的圣女供奉的吗,怎么还跟皇室扯上关系了?”

    画先生搓了搓泥手,有些卖弄自己才学的意思:“二位出身临渊宗,总该知道叶沅吧。”

    这名字耳熟,熟得杨心问的头立马便开始疼了:“知道,闲得发慌做了石饕餮的那个。”

    “……那可是心魄道的大家,骨血道的祖师爷。”画先生嘟嘟囔囔道,“怎么如今的临渊宗弟子对咱们这些三道大家一点尊重都没有?”

    似是察觉到了杨心问莫名的头疼,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随即道:“三百年前飞升的琳琅仙,临渊宗的第二任宗主,司仙台的第一任首座。”

    画先生轻哼一声:“不错,就是她。她任首座后没多久就跟有莘氏勾搭上,许诺司仙台帮助有莘氏一统天下,但有莘氏也必须定期弄些人来,供圣女续命。”

    杨心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

    “你说圣女……续命?”杨心问茫然道,“她们为什么会……”

    “天座莲可是深渊的一部分,降生到叶家的女童身上,哪里就能抗得住,那几个圣女一个个那么能活,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画先生说着,还有些纳闷地看向陈安道,“你们叫司仙台供罪时,不是已敲出了这事儿吗?”

    陈安道皱紧了眉头,随即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的空白来。

    “……平罡城。”

    “对,就是平罡城。”画先生说,“你们都查出来了司仙台以圣女私奔为由去屠城,怎么却不知晓是为了什么?”

    杨心问:“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吗?”

    “因果反了。”画先生抖着泥道,“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才让圣女去那,而是为了叫圣女能以肉身承接深渊,才用平罡城的人研习骨血道。说到底,盛家百尸蛊用的人一直都是司仙台供的,要不是为了圣女,司仙台能去管这件事吗?”

    画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又露出了颇为垂涎的表情看着陈安道和杨心问,由衷道:“唉,要我说,你们这些上等的心魄和骨血,拿去喂深渊真是可惜了。如果到我手上,我肯定能研究出世上最完满的邪——”

    杨心问寒声喝道:“你要死!”

    “死便死呗,死在心魄手上,也没有很亏。”画先生死猪不怕滚水烫,还用鼻涕虫一般的泥边儿拍了拍郭川和唐轩意的膝头,“哥几个,相逢即是有缘,眼看就要同年同日死了,咱们要不拜个把子吧。”

    那两人连对自己是生是死都尚且模糊,根本不理他的话。

    画先生便有些落寞地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自然不会跟他湖心亭结义,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可依旧惦记着最要紧的事:“那我们眼前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漆黑的人影盘腿而坐,杨心问每试探地走出一步,那影子便会疏忽间朝他远离一步,而杨心问后退一步,那影子也会随之后退。

    可以杨心问的眼力,却根本看不到他移动的瞬间。

    “不是说了吗,莲子啊。”

    “哪儿来的莲子?”

    “自然是叶沅弄来的。”画先生说,“除了第一任圣女活了四百来岁,之后的第二任到第六任加起来不过百年,还全是用叶家女婴的尸骨堆起来的。第四任圣女的世代,那时叶家还是个大家族,主家和旁支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女童,天座莲托生一个便死一个,死剩了最后一个勉强撑了四年,算辈分,那是叶沅的小姨奶奶。”

    “当年那么大的一个家族能凋零至今,还不是女婴活不下去的缘故。”

    “叶沅少年时本是跟着第一任宗主提刀客研习心魄道的,弄出了个石饕餮来,也算小有所成了。可亲眼见她四岁的姨奶奶去世,她便开始研究叫肉身承载深渊的办法,那才是骨血道的起点。”

    杨心问不耐烦道:“谁让你讲叶家的家族史了,我在问你眼前这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悻悻道:“……急什么啊,反正那莲子又不凶。”

    烂泥不太痛快地蠕动两下,却见又一个烧着热油的铁锅在他旁边架上了,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按着我们家传的说法,那就是叶沅未果的尝试。”

    “叶沅将生长在圣女灵脉之中的天座莲莲子分给了别人。虽然叶沅并未隐瞒这东西何其危险,可但凡是仙家的东西,抢着要的凡人还是多的,中郭有莘氏便是其中一个,也是那批人里唯一一个吃了没死的,不仅没死,还获得了一部分深渊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旧王。”

    在自己身后写画的手停了。杨心问发现怀里的陈安道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忽然安心了一般,让杨心问放他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师兄,你在我背后写了什么?”

    “阵法。”陈安道平了平衣角,笑道,“保平安用的。”

    杨心问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追问,接着对画先生说:“然后呢?”

    “然后?”画先生偷偷摸摸把那锅下的火给灭了,“然后有莘氏活了快一百五十岁才死,他有四个孩子,而那四个孩子加起来活了刚好一百五十岁,于是他们的后代很快就意识到,那莲子散在了他们的血脉之中,只有吃了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拼出这莲子原有的力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王的尊荣。唉,一群井底之蛙。”

    画先生很是长吁短叹一番,显然对这群凡人很是看不起。

    “叶沅直到飞升也没见到她埋下的这颗莲子开出花来,她估计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了。但那颗种子没死,只是在沉睡,司仙台也没有忘记,后来便一直用这东西操控着朝政,替他们私下做事。”

    “三个王朝过去了,这群人也没能靠这莲子弄出什么动静来,直到长明宗的三元醮失败。”

    杨心问头都快裂开了:“这怎么又能扯到长明宗去?”

    “这自然是有关的!”画先生洋洋得意道,“不是我自吹自擂,这还是我们京城季家的先家主谋划得当,才叫那莲子得以开花的。”

    此话如一声惊雷落地。

    杨心问的眼前猛地再现那一夜暴雨瓢盆。

    季闲一把纸伞遮头,季铁和姜崔崔立于桥上,拼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最终召来的深渊劈毁了长明宗的三元醮,而那两人也永远地留在了那雨夜,残影徘徊在数年后再开的岁虚阵之中。

    “……是你们教的。”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杨心问想起了当时陈安道说过的话。

    季铁一个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人,究竟是如何习得深渊召阵,又为何会在那时突然变卦?

    他猛地看向陈安道,见陈安道目光似有不忍,便知对方早已知晓,却未曾告诉他。

    “也是你们杀了他的女儿?”

    电闪雷鸣之间,季铁请姜崔崔来日告诉她女儿季兰花,路上莫要再等,他是恶人,去不了十方净土。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那小姑娘的病本就医不好的,先家主只是叫她早日脱离了苦海而已。”画先生浑然不在意,“先家主不仅成功阻断了长明宗那次的三元醮,还将朗道山上半死不活的三相给偷偷运进了京中,供给了张氏。”

    “张氏不过是肉骨凡胎,哪里能叫天座莲开花?”

    “还不是靠我们?”

    “我们季家用画皮术搭建了他们之间搭建了桥梁,果然便抽出了花苞来,可惜当时已有分散的血脉,只能等下面的皇子公主们互相吞食地差不多了,所有血脉合为一体,才能真正开花。”

    陈安道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开口道:“可那四皇——”

    画先生说到了高潮处,全然没注意到陈安道在说什么,淤泥流动得越来越快,似高热的岩浆般汩汩湍流:“司仙台此前一直不把这当回事,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天座莲!而且只要主株在,旁株哪怕开了出来,也未必能有那份力量——可是圣女死了!天助我也,圣女死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她死了,叶家断了传承,这颗莲子开出的花他们便不得不重视!”

    那欢快的笑声如魔音围绕在杨心问耳边。

    蛛网骤然收紧。

    杨心问周身满布着杀意,连脚下的冰面都开始开裂,黑影有一瞬间的抖动,那是周遭气流动乱的一瞬。

    他自那蛛网的最深处扯出了一个人来。

    陈安道由请仙与他的心魄绑在一处,亦立在那由朱红丝线捆绑的网阵之中,抬眼望着那被死死绑住的无首猴。

    “稀客啊。”无首猴开口道,“这是带你师兄来看看手下败将的惨状?唉,真缺德。”

    陈安道轻道:“久疏问候,前辈。”

    “还是你的规矩正。”无首猴哈哈大笑道,“可惜你那师弟更像我,没个正形,一派泼猴的模样。”

    陈安道闻言眉心一蹙,淡淡道:“前辈抬爱,我师弟与你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唉,嘴硬。”无首猴说着晃了晃身子,仿佛他不是被蛛丝绑着的妖物,而是在树藤间攀援的灵猴,“我活了这么久,可没见过比他更像我的人了,我不信你半分不觉得。”

    “你好不要脸,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个没头的玩意儿真能比吗。”杨心问拉过陈安道来,伸手捂住他耳朵,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小声道:“闭眼。”

    陈安道依言照做。

    杨心问随后偏过头来看向无首猴,数十根蛛网骤然用力,将无首猴的四肢悉数绞断。

    惨叫声掩盖了四肢落地的声响,郭川和唐轩意两人见状缩成一团,画先生更是死命地想挤进二人中间。

    待那锐利且气长的惨叫声过去了,杨心问才松开捂着陈安道耳朵的手。

    他的下巴搭在陈安道肩上,依旧不许人转过身去,只兀自冷冷地看着无首猴不成人形的模样。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前辈。”

    第165章 无为即孽

    飞升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的刀客正漫无目的地逛着闹市, 一边逛着一边发着呆。

    人人说飞升便是成神,神是无所不能的,肉身与神魂皆有纯洁无瑕的灵力构成。

    可灵力生人, 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 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 再也回不来了。

    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想着想着, 思绪竟跑偏到了邪神身上。

    邪神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 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

    这样算来, 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他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还不等他细想,便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刀客最喜热闹,立马便跑上去看,他个儿高, 哪怕站在人群最后面也能瞧见里面的表演。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似耍畜生表演的游艺人。

    “听得懂人话的小猴儿,诸位没见过吧!”

    人群齐齐道:“没有!”

    “嘿嘿。”那眉目已经记不清的游艺人笑道, “那各位可瞧好了。”

    “这可是天赐的灵物!”

    //

    绞断的四肢很快就再长了出来。

    蔓生的骨骼很快被追来的寸寸肌肉覆盖, 皮肤有如最后披上的一层轻纱, 变戏法一般, 又成了他原来的模样。

    只有这点是杨心问不得不承认的, 无首猴和自己确实是同一类的怪物。

    “怎么了。”无首猴痴痴笑道, “气性这样大?”

    杨心问重新把他又吊了起来:“三年前你杀圣女, 究竟是为了什么?”

    “冤枉, 我没有。”无首猴说, “我只是只可怜的猴子,哪里会杀人?”

    眨眼间,周遭的雪景悄然褪去。一座高楼四角飞檐,挂着的铃铎随风轻响,他们站在天座阁边上,脚边是一滩干涸的血迹,尸身已经不在了,只有一根滚落的簪子,是染血的长尾蝶簪。

    “可恨的猴子。”杨心问说,“你当年对叶斐说了什么?”

    无首猴的腿长得比手慢一些。他被困在临渊宗的肉身已经有三年多不曾进食任何血肉,心魄再坚,亦已现出疲态,腿上的一层猴皮长得极其迟缓,像是觉得痒,他便用手肘弯下去挠。

    “这我倒是记得。”他盘腿坐在那血迹旁边,“我说,当年害死你爹娘和叔叔的阳关教众联手司仙台,攻临渊、长明两宗,若叫他们成了,彼时手握圣女又无宗门牵制,可就再没人能拦得住了。”

    “你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无首猴拍了拍地面:“自然是因为这是事实。不过我知道小友想问什么,我确实想把司仙台手里的天座莲给分出去,看你今日特来诘问,想来是成了?”

    杨心问也盘腿坐下:“成与不成跟你这个阶下囚有什么关系?少操心些不该操心的——师兄,你别嫌脏,坐吧,幻境而已。”

    陈安道似是在走神,闻言只摇了摇头,却是朝着画先生那边走去了。

    “诶,你师兄不睬你。”无首猴说。

    “大概是看到你犯恶心,丢我一人在这有点无情,但我能理解。”杨心问伸手拿起那根簪子,对着外头许久不见的晴空眯眼看,“我还要多久才能把你耗死,你能不能给个准话?”

    “放心,不出三年。”

    “这三年,你暗戳戳想做的那些事能成吗?”

    无首猴大笑:“怎么说得那么难听,我什么时候暗戳戳了?你问,我就答,只是你从来就不信而已。”

    “那怎么办,你说的跟你做的根本就对不上号。”杨心问说,“为什么让张氏手握天座莲?”

    无首猴毫不犹豫:“因为这样才公平。”

    “公平?”

    无首猴说,“仙魔相争,人如蝼蚁,这不公平,所以我把天座莲送给人。”

    “你个魔物倒是大公无私。”杨心问顿了顿,把簪子指向无首猴,“在你看来,如今可算平衡了?”

    “平衡个屁。”无首猴背过手去挠痒,“李正德还在,你师兄又把仙门整合得铁桶一般,好容易散出的三成深渊也没见多少效果,我们魔物可太惨了,人也不过刚得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莲子,不公平不公平。”

    杨心问猛地将簪子掷出去,钉进了无首猴挠痒的手里:“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不重要,我就是个阶下囚而已。”无首猴嘶了一声,“你怎么想才重要。”

    杨心问冷笑:“怎么,你还想我帮着魔物?”

    “你也是魔物,我也是魔物,为什么不能帮?”无首猴被刺穿了手掌,无论怎么长皮肉都没法将那簪子推出去,只能作罢,“你今年十六,有整整十三年的人生过的都是凡人的日子,又为什么不帮凡人,反倒帮着仙门?”

    “我谁也不帮。”

    “毫无作为便是助纣为虐。”无首猴淡淡道,“你看到了,你听到了,可你装聋作哑。”

    画先生挤在那郭川唐轩意之间,听到有人来了,挤得更深,可那两人刚听了他那一通对人命的轻贱言论,对他只有厌恶,纷纷让开道,叫那烂泥暴露在光下。

    陈安道掀过枝叶走来。

    “陈、陈仙师……”烂泥见无处可逃了,便腆着脸凑上来,讨好道,“巧啊……”

    “方才有一事未问清楚。”陈安道垂眼道,“你说那莲子,需要血脉拼凑完全了才会开花。”

    “怎、怎么了?”

    “如果并不完整,却还是开花了。”陈安道说,“那会怎么样?”

    烂泥流淌着,似是对他这个问题格外困惑:“不完整便不该开花的。”

    “便是开了,怕也是缺斤少两,活不了多久的死株而已。”

    陈安道闻言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方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喊道:“陈仙师!”

    那声音很是陌生,陈安道转过头来,却是唐轩意在叫他。

    唐轩意只剩胸部及以下的部分,看起来像是个长了腿的木桩,穿着湿漉漉的裤子,上身惨白一片,似是有些扭捏地想抓抓裤脚,都苦于无手能用,只能两只脚互相搓了搓。

    “陈仙师。”他觉得刚才叫得不好,又叫了一遍,“我、我想问问……明、明察所,查出来那些事了吗?”

    此间秋意盎然,一地的落叶被唐轩意踩得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将他瘦小的身体割得更为破碎。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有赖几位的义举,已然查明白了。”

    “那你们会……”唐轩意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你们会惩罚那些人吗?”

    “此案牵连甚广。”陈安道略有些犹豫,“又经年已久,许多在案人怕是都已不在了。”

    落叶被踩踏的声音,像是虫豸的外壳被捏碎时的声响。

    唐轩意急急地向前一步:“我说的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说的是……我说的是司仙台和仙门的那些人!”

    陈安道望着对方那紧张地不断蜷缩的脚趾,想来对方身死那日尚在唐宅,或许是在哪个屋子里,所以连鞋袜都没有穿。

    不过是刚及冠的年龄,又因病常年待在家中,哪怕已经惨死他人之手,言语间也透着些少年人的意气。

    陈安道可以说许多好听的话来叫这魂魄安息,他也应该这么做的。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如今仙门定罪,需经五家合会协同商议,三宗协理,七门和其余世家旁听。”

    “物证,人证,缺一不可。”

    “京城季家有蕊合楼的走账,以及从各地贩卖人口进京的牙行记录,他们是逃不掉的。”陈安道顿了顿,“但是司仙台没有留下任何的物证,只有人证。”

    唐轩意本就不结实的身子略微一晃。

    陈安道说,“当年司仙台协同阳关教攻山铁证如山,我们尚且没能将他们悉数收押,如今怕是更难。”

    那一双脚摇摇晃晃的,指甲一片乌青。或许是还不习惯没了手的身体,唐轩意总是站得不直,身体带着轻微的抖动。

    有啼鸣的鸟飞过天际。

    “……凭什么?”唐轩意喃喃道,“仙门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杨心问的眼里倒映了那鸟飞过的轨迹,伸手对着空中一抓,自然是什么也没抓住的。

    “那你倒是说说。”杨心问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了根羽毛来,“怎么样才不算助纣为虐?”

    “难道像你这样,将少数人的命视作理所当然的代价?”

    无首猴的脚上搓下来了颗泥丸来,懒洋洋道:“我只是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设下陷阱捉猎物的不过俗手,能叫猎物对陷阱甘之如饴的才算高手。”杨心问将羽毛举起,顷刻间又扎进了无首猴的另一只手里,“前辈,我不如你。”

    无首猴似已没了气力惨叫,只抖着腿道:“怎么会,你比我强多了。”

    “你不过十六岁便已摸到了巨啸的门槛,不死之身,又身怀魇梦、席露二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没把钻火圈的把戏弄明白呢。”他笑道,“最要紧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未成为过天下第一,可如今压在你头上的天下第一,已经快不成了。”

    公道。

    陈安道望着那远去的鸟,细细地琢磨着这两个词。

    公道。

    “哪里来的公道。”陈安道缓缓开口,“我伤害你,于是你和你的亲族来惩罚我,这便是公道。”

    “大多数人都害怕被伤害,于是众人聚集在一起,定下规则,成立政权、军队、衙门。我若伤你,我便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惩罚,这就是公道。”

    唐轩意不知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不禁怒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如果无人能惩罚我呢?”陈安道转过头来,“如若这世间所有英杰共伐我,却连我的一根手指都伤不了,你又当如何?”

    “你这是恃强凌弱!”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恃强凌弱,你欲如何?”

    唐轩意又开始发抖,这次不是因为站不稳,而是气得打颤。

    “我、我——”

    “仙门百年一向如此。”陈安道打断道,“凡民,武艺再高强的凡民,打得过一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可他打不赢百人千人。”

    “但是修士可以。”

    “历代大能哪怕无法碾压同辈的其他高人,拖整个修仙界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不难的,当世第一的李正德更是弹指间能移平整个北岱,他若杀人,你该怎么叫他偿命?”

    “我师父哪怕真不成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站起身来,走到了无首猴面前,“怎么,你想当这个第一?”

    “我?我是不成了。”无首猴说,“当初跟你作赌的时候便已说过,赌局若败,我满盘皆输。”

    “真这么老实?”

    无首猴手上的鸟羽又变成了一只鸟,被嵌在他掌心里疯狂地扑腾:“是你小子太贼。我本想着,若你亲手杀了陈安道,心魂动荡,我便尚有胜算;若你杀了陈安道而依旧毫不动摇,那也是好事,说明你已比我强不少,这魇梦蛛网让给你也无妨——谁知道这样都没能叫你下手。”

    杨心问冷笑:“你都没几天好活了,还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那可是天下第一,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的天下第一。”无首猴反手将那只鸟抓在了掌心按死。

    杨心问略一眯眼,那鸟的尸体霎时又成了一根羽毛,自无首猴的掌心飘落。

    “世间近二十年的规矩全部都是围绕李正德建立的,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暴力,只要李正德还在,仙门便永远能这般高高在上,魔物和凡民永远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无首猴说,“你什么都不做,谁也不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年的三元醮继续,看着完整的‘李正德’再临此间,你就是从犯——不,你就是凶手。”

    “盟约、会审、协理……仙门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东西,因为他们不切实际。当有人违背了制定的规则,没有任何的暴力能惩罚犯戒者,彼时三宗各行其事,世家各自为政,其余散修被司仙台压着,仙门之中尚且没有公道,更遑论对凡民的欺压。”陈安道看着唐轩意身上零碎的光点,如某种彩鸟身上的羽毛,“眼下能有这缥缈的‘公道’,不过是因为我背后站着我师父,哪怕他濒临崩溃,整日闭关,也没有人敢对他执剑。”

    “修仙界从未有过公道二字。”陈安道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柩铃,“但如若李正德能长久地活下去,或许有一天,这公道便有可能实现——明年,或许明年春天就能实现,唐公子,你还需忍耐一二。”

    “你倒是跟阳关教的想到一处去了。”杨心问手中现长剑,抵在了无首猴的胸口,“他们还很关心我,叫我带着师兄赶紧跑呢。”

    无首猴朗声大笑,随即讥讽道:“阳关教的口口声声诛仙为民,可只见诛仙,何曾为民?他们要你们跑,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三相人选,他们想弄出个自己的‘李正德’。”

    “那你岂不是很高兴。”杨心问歪头道,“他们的‘李正德’势必对仙门恨之入骨。”

    剑尖一点点地刺进了无首猴的胸腔。

    “我为何要高兴?”无首猴道,“那群满心仇恨的人弄出来的深渊,连现在的李正德都比不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好麻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长剑瞬间捅穿了无首猴的心脏,一时间鲜血四溅!却不是杨心问下的手,而是无首猴的胸膛穿着剑,朝着杨心问走来。

    无首猴的心脏亦是殷红的。

    “放归深渊。”他的血顺着剑身流入杨心问的掌心,“含恨者吸引深渊堕化成魔,百万人命以仙术召祂,祂会来,季铁用区区一具肉骨凡胎唤祂,祂也会来。”

    “阻止三元醮,小友,那是只有你才能主持的公道。”

    “只要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陈安道低下身,捡起一片落叶来,自叶上的小洞看这难得的晴空,“哪怕离了我,他也能在这个稍微好些的世道之中活下去。”

    第166章 机算心

    黏腻灼热的血流到了杨心问掌心, 他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忙撤了手抓了把落叶猛擦。

    快把掌心擦秃噜皮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扭头对被他拴回去的无首猴说:“你这么多爱民如子的话, 与其说出来恶心我,不如去跟我师兄说,他脾气好些, 听你废话可能能忍一会儿。”

    无首猴又被蛛丝挂回了树上, 还是倒挂着的, 胸口的血跟个喷泉般往下流, 像个血腥的装饰品。

    “陈安道。”这装饰品还慢慢打转,转着圈地洒血,“这些话说给他可没什么用, 那是个心硬的。”

    杨心问变出了个棍子来戳着这玩意接着转:“你说别人心硬, 不觉得害臊吗。”

    “你师兄说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冷心冷情的,哪里真会——”

    杨心问一棍子敲了过去,正中无首猴的胯间。

    “吱!”

    无首猴发出了像是老鼠一般的尖叫。杨心问把棍子倒过来杵在地上, 双手搭在上面,下巴垫在手背上, 冷冷道:“你还真评上了。”

    “哈……哈哈哈……我们这些心魄的心硬得很……”无首猴疼得吸气, “可说到底, 咱们都实打实得有颗心。”

    “你跟你师兄相遇那天, 你在筹钱安葬你的母亲, 你师兄给了你钱, 是你的大恩人,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他父亲的吗?为了更快更平稳地接过陈家的掌事权, 你师兄用寒窗阵封了他父亲的尸身整整半年, 秘而不发,拖了半年才下葬……这事儿你知道吗——想来是不知道,你才醒来多久,你对陈安道这几年到底干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杨心问调整了一下棍子的角度,对准无首猴空无一物的脖子,径直往上一刺。

    “啊——哈啊——看看你,多么心慈手软,当时我可给你的四肢各穿了一根,‘稻草人’的把戏一根可太少了——啊——”

    “急什么。”杨心问又踢了脚棍子,叫它从无首猴的腰椎里穿了出来,“我不跟你玩一样的把戏。”

    “哈……哈——你心心念念要杀了唐鸾,但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无首猴放松了身体,像是已经开始学着享受现状了,“陈安道对方花和牛存动了杀心,他们便没能走出这忘甘寺!”

    “是是是,我没用。”杨心问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无首猴,难得认真地琢磨起了该怎么叫这猴子难受,“还有吗。”

    无首猴说:“姜崔崔和季铁。”

    杨心问的面色一沉。

    “两个于你而言不过幻境里的人,你惦记到了如今。”无首猴大笑,“你我才是同类,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坏,我们记得清清楚楚,心魄的心硬,为的就是将这些爱恨情仇深深地篆刻于心,我们才称得上是至情至性!我们才是世间顶顶有情有义之人!”

    “差点忘了,姜崔崔和季铁的死其实有你一份。”杨心问寒声,两条蛛网开始左右两边扯着无首猴的腿分开,“顾小六笙离跟唐轩意的账你也赖不掉!”

    “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都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害了啊。”无首猴逐渐开裂,兀自哑声笑着,“你也是好孩子。”

    “你记得不过数面之缘的夏时,怜他至诚至善,却沦为庄才手下的怪物。所以才对与他性情相似的唐轩意和郭川生出同情,把这两个早被你师兄定义为‘亡魂’的东西收到蛛网间。”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准备把他们带回去盘问罢了。”

    “盘问?他们知道的还未必有你多。”

    无首猴已被分开至腰部:“你跟陈安道不一样,你自小有人爱你,你晓得爱己,便也知晓爱人。可你师兄是个什么东西,他生而弑母,幼时便知周围的人都盼着他死,可他连质问他的父亲都从未有过。”

    “他满口的仁义伦理,还教给你那么多大道理。”无首猴说,“可你不妨去问问,那些道理他可有去细想过,可当真赞同过?”

    “我师兄愿为天下人以身殉道。”杨心问对着那两片血淋淋的肉一字一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他?”

    左边的那片肉在蛛丝上慢慢摇晃着:“他是愿意以身殉道。”

    右边的肉亦轻轻打转:“可到底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他自己想死?”

    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幻境。

    杨心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最错误的决断,便是在知晓当年临渊宗之事与无首猴相关,就将其从蛛网深处扯出来见面盘问。

    不过这一个举动,便暴露了他确实在乎。

    他不该这么冲动。

    但是无首猴呢?

    从方才开始,他的话又急又密,他最擅长的分明是以一点疑云埋下种子,然后再装作他没有埋过这颗种子,时而的降雨,时而的天晴,都似全然不经意的。

    “你在急什么?”杨心问将那两片肉合了起来,慢慢地在无首猴尚未完全长合的身体周围打转,“从哪里开始你突然对我师兄出言不逊?”

    无首猴的身上还有条没合拢的缝隙。

    “哦,对,救民。”

    “你说你要救民,说要公平。”杨心问歪过头来看无首猴,“你不会觉得我真信吧。”

    无首猴叹气道:“看,我说了真话,你又不相信。”

    “你自认为了解我……”杨心问顿了顿,“好吧,或许确实有那么点了解我。”

    “但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便一无所知?”

    杨心问摊开手掌来,慢慢点道:“你懦弱,残忍、矛盾。分明对仙门——不止仙门,对魔、对凡民,都恨之入骨,却又不自觉地依赖他们,最后又因他们不爱你而愤恨。”

    “你曾经住在临渊宗里,研习心魄道,还收了夏家姊妹当徒弟。”杨心问点过食指,“可没过多久,却又推波助澜害死了你的徒弟,在京城埋下季家和蕊合楼的毒种,又意图夺取一席朝露。”

    “后来,第一次罗生道三元醮,你自愿去当祭品,可在三元醮失败之后,你又就此远遁。再次回到临渊宗时,便已是三年前攻山之时,当真是尽显魔物本色,喜怒无常,毫无定性。”

    无首猴说:“我活得太久,看明白了许多事。”

    “还喜欢倚老卖老。”杨心问补充道,“你最喜混乱,惯爱看人心险恶,自相残杀。你说你做这么多是为民,我要能信,我这颗脑袋可就只剩观赏的作用了。”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本心。”无首猴身上的裂缝已经长合,“可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想继续跟你师兄在一起,那就必须放归深渊,陈安道跟李正德,你必须做出选择。”

    杨心问耸了耸肩:“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可甭——师兄,你来啦。”

    陈安道人还未到,杨心问便已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方才一身的戾气霎时如潮水般褪去,春光灿烂地绕过无首猴迎了上去:“你去哪里了呀,怎么留我一个人跟这破猴子纠缠?”

    “找画先生问了些事。”陈安道也冲他笑,“外面如何了?”

    “那莲子还是一动不动,秦世人想跟它周旋,它也不理。”杨心问说着用手指转了转肩上的头发,“倒是没什么要打的意思。”

    “那约莫是个天座莲的死株,眼下虽有了些深渊力量,却并未真正醒来,我们把它带回去,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让它替代天座莲。”

    “别的办法?”杨心问一愣,“那本来的办法是什么?”

    陈安道略一踌躇:“四皇子妃有身孕,只是不曾广而告之。”

    “哈哈,那不就简单了。”无首猴的声音传来,“把孩子挖出来喂了那莲子,新的天座莲就诞生了。手有天座莲,又能顺道镇压三成深渊,不知又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二位仙师,可喜可贺啊。”

    他的声音似讥似嘲,还带着十成十的快意。杨心问不想当着陈安道的面给他剁了,可陈安道已经看了过去,立时便瞧见了无首猴胸口的空洞,抬眼道:“……你们方才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杨心问踢了踢脚下的树叶,委屈道,“你留我一人在这,他骂我,我骂不赢,气不过揍了他一顿。”

    “揍他有什么用。”陈安道牵过他的手,走到了无首猴旁边,“他的心魄坚韧,在这蛛网里受损再多,也伤不到他的根本。”

    杨心问“哼”了一声:“那怎么办,他骂我我还忍着啊。”

    晃悠着晃悠着的无首猴哑巴吃黄连,倒是不出声。

    “此间的席露一朝可有用上?”

    “唉,这猴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席露一朝也不管用。”杨心问说着握紧陈安道的手指,指尖忽然生出一点露水,流进了陈安道的掌心。

    “眼下你我靠请仙心神合一,你试试能不能用。”杨心问说着狠瞪了眼无首猴,“看能不能剥了这玩意儿的猴皮。”

    陈安道看着掌心一点露珠,随即闭上眼,默念了一句,掌中便骤然出现了三片葱郁的树叶来。

    “哎呀,师兄真厉害,一次就成功了!”杨心问蹭着他的脸,刚想来点馊主意,却忽而抬眼看向天空,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有人来了。”

    “先出去吧。”陈安道见他神色,心知来的决计不是明察所的人。

    杨心问拉着他走,陈安道却推了推他:“你先去。”

    杨心问闻言一顿,扭头看他:“你还要做什么?”

    “帮你出气。”陈安道说,“不想叫你看见。”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杨心问话未说完,陈安道便已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于是剩下的语句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时找不到下文。

    杨心问双手捂脸:“你就会跟我撒娇!可快一点,不许在这里跟旁人勾搭!”

    说完眨眼便跑了,陈安道觉得杨心问像只被吓到的小兔子,在他心里扑腾得厉害,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可那笑意倏忽也便淡了,幻境中的秋意尚且盎然,云淡风轻,秋高气爽,连那浓厚的血腥味儿也很快便散去了,他转过身来,看向了被五花大绑的无首猴。

    “那小子诓你的。”无首猴哧哧地笑,“我刚才其实在说你的坏话呢。”

    “阳关教知晓杨心问是心魄一事,是你透露的。”陈安道垂眼看他,“你还告诉过谁?”

    无首猴被裹得像个蚕茧,又如同吊死鬼样的倒挂在树下,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当然还有叶斐。”

    “叶斐已死。”陈安道顿了顿,“如若花儿姐并未将此事外传,那便还剩你和叶珉。”

    无首猴闻言大笑:“好个叶珉,那可是自小同你一起长大的师兄!”

    陈安道不接他的话,半晌后退一步,掌中的露珠微亮。

    随即便见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在蚕茧下出现,鼎下堆柴,火势极大,被卷进去的枯叶叫那火烧得愈热,锅也便越烫。

    鼎中水沸。

    蚕茧霎时剧烈挣动了起来。

    “……陈安道!”无首猴又笑又怒,声音尖锐似真正的猿猴长鸣,“你教杨心问当圣人,你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蛛丝缓缓下落。

    “我的□□哪怕三年不进食也不至于虚弱至此。”无首猴的声音在水中传来,听起来有些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肉身做了什么,你敢说给杨心问听吗?”

    陈安道恍若未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鼎中的高温叫无首猴又想起了那日,不可自抑地,难以克制地想要流泪,哪怕如今他已没有能流泪的头颅了,“仙家无情,大道真是狗啃的破路——”

    “还记得岁虚阵之时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陈安道已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散,魂魄缓缓归体。

    “那天你说不必了,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那日的选择!”

    陈安道没太注意听,魂体复原之时,只是在心里默默算着——还有两个人。

    无首猴和叶珉。

    他要为杨心问扫清的隐患,还有两个。

    第167章 花鼓声

    “怎么就你醒了!”秦世人执拐守在他俩静立不动的身子前面, “陈仙师人呢!这会儿可不能睡啊!”

    “他把我支走了。”杨心问慢慢挣了眼,意兴阑珊地转了两下剑,看向面前一众身着白袍的修士, “我这么贤惠,他就是跟人在我心窝子里偷情,我该避也得避啊。”

    秦世人大受震撼:“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年轻后生都怎么回事!陈仙师怎么是这种人!”

    面前的一水白袍人之前, 站着两个戴着金莲面具的人, 一个半遮面, 一个全遮, 两人分立在那不动弹的莲子旁边,俨然已经将那东西视作自己的了。

    “外头的提灯士呢?”

    “我叫他们散了。”秦世人小声道,“这群人一些是从宫里, 一些是从城外来的, 陈仙师说拦不住的不用拦,我就放他们进来了。”

    杨心问杵着剑:“还好是没拦,不然现在已经被他们打趴下了。”

    那些白袍人大多已有兴浪圆满,更别说那金莲九座和金莲半遮面了, 自然不是涛涌和兴浪境的提灯士们能应付的。

    “干什么呢。”杨心问走上前,站在了那莲子面前, “这么多人, 想打架?”

    戴金莲面那人披头散发, 腰间挎着个沙漏形的唐彩鼓, 远看像个跳大绳的, 众人穿着一般的金线压边白袍, 唯有他看起来格外邋遢。

    “印山掌何在?”那金莲面开口道, “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眯了眯眼, 将地上的雪刮开, 露出了下头的冰层:“你上寺庙找人,怎么,他出家了?”

    那金莲面仍是说:“印山掌何在?”

    他好像穷毕生之学都只会说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叨。在他念到第九次时,杨心问看见其他的神使在慢慢地后退,他立马有样学样,也跟着慢慢地往后退。

    那金莲面一步步朝他走来,口中依旧不停:“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猛地蹬地后撤,那金莲面脚下一滞,随即也踏步冲来,两道人影如流光在冰面上穿行,杨心问背身急退,越过亭子,又控剑再起,最后落在了那皇帝留下的一地碎肉之上。

    “你们这么大阵仗,是来找印山掌的,还是来抢那莲子儿的?”杨心问像是很喜欢这片血腥味儿样的,挑了块平整些的碎肉站上去,双手抱臂胸前,长剑在他周身无所事事地转悠着,“如果是来找印山掌,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如果是来抢莲子,那也没门,这玩意儿爱跟着我跑,没你的份。”

    他说着还冲那盘腿悬于他身前的人形莲子一笑,仿佛他们是相知多年的好友。

    金莲面说:“都是。”

    “好贪心。”杨心问说,“那要不你自己试试看,这东西要愿意跟你走,那你就带走呗。”

    金莲面闻言不动,却是那半遮面跑了过来,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来,将瓷瓶的塞子一拔,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儿便冲了出来。

    杨心问皱眉闻了闻,觉得那味儿似乎有点熟悉。

    那莲子慢慢地转过身,却是朝着那半遮面去了。

    “诶,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拐卖傻子啊!”杨心问立马赖皮,“赶紧把瓶子放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说。”金莲面侧身一挡,“带走。”

    杨心问从他手边滑过去:“你听错了。”

    金莲面手掌一翻,紧接着竟是转胯扭送,反手去擒错身一瞬的杨心问,杨心问像是后脑勺张眼睛,当即一仰头,头上绑的马尾当即卷在了金莲面手臂上,旋腰一甩,荡出三尺,急飞向那半遮面手上的瓷瓶。

    那半遮面也绝非等闲之辈,立马便抽剑格挡,杨心问扭过头来,红腥未消的眼笔直地看着那半遮面,那人当即一阵恍惚,万千唢呐在他脑海中齐鸣,金莲面还在那唢呐间打着腰鼓跳舞!

    幻境一眼便散,可他手中的瓷瓶却已被劫走了。

    杨心问落在了亭子上,将瓷瓶凑在鼻尖又细嗅了两下,“……叶珉真是字面意义地下了血本啊。”

    “花鼓声!”那半遮面顿步,冲着那金莲面大喊,“此子会幻象术!”

    “什么花生,哪里有花生?”杨心问将瓷瓶扔进了乾坤袋里,“哦,你叫花生。”

    金莲面的手掌抚上了他腰间的花鼓,强调道:“花鼓声。”

    “金楼花鼓十三响,笼中红烛三更亮。叩问游魂今何处,梁州百坟归故乡。”秦世人装模作样地吟起诗来,“花鼓声,你来干什么?”

    “寻人。”花鼓声一顿,“带走天座莲。”

    “诶呦喂。”秦世人摸着胡子,佝偻起身子来,似一个当真很柔弱的老头,“哪儿来的造孽孙,你这分明是抢!”

    花鼓声不说话。

    “抢,还非得从我们明察所手上抢!没良心的后生,你可别忘了,梁州的魔窟是谁剿的,你爹的尸骨是谁敛的!”

    花鼓声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压在他头顶,许久轻而缓地点了点:“是陈仙师。”

    “知道你还来!”

    花鼓声面不改色:“这是两回事。”

    他神情坦荡,秦世人眼见着挟恩退敌是不成了,转头便对杨心问用口型道:“跑。”

    “跑什么。”杨心问见状只觉好笑,“要打便来,都是巨啸境的,我怕了他不成?”

    秦世人持杖上前,却见那半遮面的人也已压来,两两对峙,外圈又是一群神使虎视眈眈,吓道:“虽说都是巨啸,可人家一个巨啸前期,一个巨啸大圆满,我俩一个巨啸中期一个半步巨啸,这哪儿能打!”

    杨心问摇头晃脑:“诶,你没听说过,我兴浪时便与师兄联手弄死了个巨啸境的?”

    秦世人:“……”

    “那一战可谓是惊天动——干什么,你不想听?”只见那半遮面掐诀控剑,细而长的剑意急飞,有如数十条丝线朝着杨心问周身绕去。

    杨心问翻身踩雪跃下,竟是看也不看那数十剑意,踏着“孤影成双人”,顷刻间便已形如鬼魅地绕过了半遮面,冲着花鼓声奔去:“你呢,你听不听?”

    花鼓声定定地看着他,须臾抬手,轻击腰间花鼓。

    “这便是想听?”杨心问死死地盯着那鼓,警惕着周遭,“叫我想想,该从哪一段开始说起。”

    可似是根本无事发生,那花鼓没有任何动静,花鼓声本人也不见一丝变化。

    这样的平静反倒叫杨心问不安,手上杀招却不见半分颓势,犹自前冲,剑分二十意,天罗地网般朝着花鼓声罗织密布而去,将其围在其中;花鼓声神色平静,杨心问余光瞥见周遭的碎肉,灵光一闪,将那二十剑意骤然向下操控,钉进了地面。

    “小子当心!”

    杨心问听见身后的秦世人大叫,下意识转向拧身,而那破风之声已至,杨心问感到自己的耳边一痛——却是一柄长剑削过,他竟没能全然躲过!

    他在空中身形难变,立马就要被控回的剑再砍,眼见是躲过不过了,杨心问也不打算稍微避开些,反倒是抓着这时机向前冲去,迎着那剑锋,任由长剑贯穿他左肩。

    长剑将他定在了空中,杨心问并不挣扎,反倒是以那柄剑为支点,借力一转,任由那剑将他左肩削去半边,横身将自己的剑踢了出去,笔直地打进了花鼓声的腹部!

    花鼓声躲闪不及,所幸那鼓替他拦了半分剑势,不曾洞穿。他抬手再拍,杨心问已经将整个肩膀自那剑上扯了下来,同时点地回身,便见方才还不过巨啸前期的半遮面,眼下灵压如悬天瀑布奔涌落下,灵台窄剑已能落入手中,分明是静水境才有的威能!

    秦世人连忙大喝一声,拐杖杵地,以自身的灵力相抗,抗自然是抗不了多久的,只在自身和杨心问身上护了一瞬,立马就被打散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跟秦世人很有默契地朝着两边退开,隔着二里地唱山歌,“你一个巨啸中期怎么被前期打得满地打滚!”

    秦世人吐了口老血:“臭小子!那是花鼓声的“祝天音”,能将人的境界强行提升,那半遮面如今已有静水境的水平!我满地打滚?老头我还能打滚已经算我命大了!”

    杨心问骇然:“他说提升就提升,怎么不提着自己的脑袋上天呢!”

    “而且鼓音不能停,而且最多也就支持一炷香的功夫。”秦世人又就地一滚,躲过一道剑意,“这术对受术者的根基有损,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对灵脉便有难以挽回的损伤。”

    “怪不得他不往自己身上施术。”杨心问的左臂晃晃悠悠的,骨头断了,就一点肉还连着,晃得还挺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干脆把左肩一斩然后再慢慢长好,只能这么尴尬地将那条藕断丝连的断臂兜在袖管里,“还搞偷袭,丢人现眼!”

    “静水境的跑来欺负人,我呸!”

    杨心问听闻这术有时效,嘴巴立马嘚吧了起来,废话一句接着一句:“人多还作弊,你还要不要脸啦!”

    那花鼓声一句不答,犹自击鼓,鼓声渐大,节奏鲜明,整个冰面似乎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诶,小子,你肩上的伤没事吧?”

    杨心问的衣袍是红色的,袖口扎得也紧,外面看不出他其实手都快掉了。

    秦世人只知道他被刺了一剑,杨心问叫都没叫一声,估计刺得不深:“还能动吗?”

    晃动也算动,杨心问自信道:“能。”

    “那你先带陈仙师和莲子走。我替你拖住半遮面和花鼓声!”秦世人的拐杖上的两颗头开始旋转,男首骤然吞掉了朝他飞来的一道剑意,再一背身转拐,女首猛地吐出那道剑意来,朝着半遮面横冲而去,“剩那几个不成器的神使,你可别跟小老儿说你打不过!”

    杨心问张嘴口中咬剑,右手掏出那瓷瓶,拔塞往身上一泼——那莲子立时追了上来,半遮面也控剑朝他飞来,花鼓声击鼓不停,见状立马喝道:“先拦陈安道!”

    秦世人连忙转杖格挡,同时撕心裂肺道:“小子,你不是说手能动吗!”

    杨心问抢步上前,自秦世人身后环住了陈安道的腰一带,同时甩头吐剑,将那剑以千钧之力刺向花鼓声!花鼓声动也不动,那剑却是以毫厘之差钉进花鼓声脚边的冰面上了。

    “你倒是对准点!”秦世人崩溃道,模样跟他拐杖上哭泣的人首一般凄凉,“哪怕断他鼓声一瞬呢!”

    杨心问不答话,揽着陈安道飞速后撤,半遮面已经在几息之间追上,秦世人再要拦已是来不及——却听一声脆响,似巨大的瓷瓶崩裂的一瞬的声音响起。

    地面在震颤。

    “千钧阵,压!”杨心问目中红腥一闪,方才那一剑剑柄上绑着的符箓金光乍现,千钧阵起!

    花鼓声和他周遭的冰面立马被往下压,一时站不起来——而他脚下的冰面横过一条长缝,那缝隙有如一树的主干,瞬息间便生出密布的枝叶横条,裂瓷般炸开一片纹路,半遮面再想回援已来不及,周遭冰面全碎,花鼓声刹那间便被压进了湖面之下!

    刺骨的寒冷和千钧阵叫巨啸境的大能也有一瞬的茫然,脚下足有三尺厚的冰层,却是如何裂开的?

    事实上,那块遍布碎肉的冰面,本就是杨心问之前用来定皇帝的位置,早已被杨心问的剑扎了一路的口子。那二十道剑意又在周围完整地刺出了一圈来,杨心问早就打起了叫他寒冬腊月泡冰水的主意。

    杨心问抱着陈安道一步不停地跑,那群神使立马不敢再看戏,踏步摆阵要拦。

    杨心问远远一眼看去,一席朝露在顷刻间便朝这群人席卷而去,他们只觉周围春暖花开,乱花迷人眼。那要拦下的小子在那花丛间穿行,根本不见身影,竟是个个都愣在了原地。

    半遮面业已冲到了湖边,控剑下水要将花鼓声捞起来,花鼓声手中鼓音已断,他哪怕贸然追也是追不上的。

    就在花鼓声露头的瞬间,杨心问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

    陈安道睁开了那对金瞳,他们神识相连,陈安道已立马感到了左臂传来的一阵剧痛。他转过头,隐约可见杨心问袖管中那绵软的手还在晃荡,剩下一小块的皮肉被撕扯着,弹跳着。

    “师兄!”杨心问跑得飞快,“司仙台的臭不要脸来围我们!”

    陈安道闻言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杨心问的左肩,须臾斜过眼,从杨心问的肩上看到了花鼓声已从水中露头,俨然是要再敲祝天音。

    “朔风过江寒,霜雪映我窗。”陈安道攥着杨心问一边染血的衣袖,面色苍白如纸片。脸颊边的那道烫伤有如一只紧闭的眼,眼上已尽是潮红,像是就要流出眼泪来,“寒窗阵,起。”

    方才破开的冰面立马开始结冰,花鼓声已爬上来了一半的身子被冰困住,腰上的花鼓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秦世人骤然发难,喊着一声“呔!”,抡杖向前,浑身灵力注入,一敲手脚皆被拖住的花鼓声的脑袋!

    只听一声嗡鸣,巨啸境后期的脑袋果然不同凡响,便是这样也不至被敲得稀巴烂,但也当即晕了过去。

    那半遮面站在一旁,一时手足无措。

    眼下是真正的巨啸境中期对上前期!秦世人霎时凶光毕露,操棍横扫,半遮面立马滚身躲过——谁知这老东西却是声东击西,手杖敲在了冰面上,正正敲在那花鼓之上!

    冰层乍碎,他立马捞起花鼓声的花鼓回撤,风一样得追上了已站在岸边的杨心问。

    “小子!”秦世人像个贼,刚摸了票大的,红光满面道,“老头儿我把他鼓给顺到了!”

    杨心问没理他。

    秦世人一愣,才觉出些不对来,慢慢转头看去。

    陈安道正伏在杨心问肩头,肩背轻颤着,隐约有哽咽之声。

    像是在哭。

    第168章 千金贵

    不不不, 绝无此种可能。

    秦世人笑完自己想太多,随即连忙道:“花鼓声没了花鼓还被老头我敲晕了,快!二位仙师, 咱们快跑!”

    “跑什么。”陈安道头没抬起来,只吸了吸鼻子,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花鼓声昏厥, 神使都被幻境定住了。”

    他抓着杨心问衣袖的手指, 把那件红袍挤出了血来, 秦世人才发现原来杨心问受了这样重的伤,从布料里挤出的血顺着陈安道的指尖滑下,一路流进了陈安道的袖口。

    “现在不收网, 更待何时?”

    //

    鱼贯而入的提灯士们逮捕了唐家兄妹和衡阳公。

    被逮到的时候, 唐凤和衡阳公正企图从忘甘寺的假山石边溜走,结果刚从墙上探了个脑袋,便被外面守着的提灯士抓了个正着,直接压回去了。

    唐鸾没有走, 他追在那莲子身后,像是想看看太子还在不在那里面, 可当即也被提灯士给敲晕带走, 混上了跟花鼓声同一辆囚车, 押送到了明察所的地牢之中。

    神使还未从一席朝露里出来, 痴傻一般被方司晨一个个用拘灵绳绑成一串。陈安道属意他就这么把人全部拉着上了大街, 步行进城。

    这些神使身着金线压边莲花袍, 隔三里远都看得出是司仙台的神使。游街示众是民间的罪犯才会有的待遇, 仙门名士从未收过这般羞辱, 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 也很快就会有人来讨要说法。

    “让他们来。”陈安道坐在禅房外的石头上,屈膝弯腰,头顶在自己膝盖上,谁来他都不抬头,哑声道,“此事我已用天涯咒传了寮所,五家赴临渊宗合会之前,司仙台所有人包括仙座全部收押寮所地牢,且看有谁这么急不可耐地替司仙台要说法。”

    他像个在发脾气的孩子,秦世人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只能暗戳戳地看杨心问,希望靠谱的杨仙师能拍个板。结果杨仙师正在自己聚精会神地在自己脸上画乌龟,时不时还对着冰面自览,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是。”秦世人无法,只能接着问,“眼下张氏都成了那莲子,为免动乱,我们可需要把消息给捂住?”

    陈安道好像在用后脑勺说话:“不必,把事情交给温平章,让她来处理。”

    “那又是谁?”杨心问正在给乌龟画尾巴,“我认识吗?”

    “是四皇子妃。”秦世人不解道,“她?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怀有孕,这些事交给她来办,可靠吗?”

    “弱女子。”陈安道轻念了一句,“且叫她去办吧,是虎豹还是猪羊,眼下也不用藏了。”

    又交代了几句话,秦世人便领命退下,去压那囚车赴明察所的地牢。

    直到他离开,陈安道还把脸埋在自己膝上,好像这辈子都不打算抬起来了。

    见秦世人走远了,杨心问才长舒了口气,解松了袖口,提了口气,用剑把藕断丝连的一点皮肉给割了下来。

    掉落的左手,指尖已经发黑,断口的血也差不多凝固了,这一下并没有弄出多血腥的场景来。

    唯一麻烦的是该如何处理这只手,明察所很快就会来清理现场,让他们找到这一只新鲜的断臂,一一比对发现跟所有的尸体都对不上,怕是要吓着人。

    杨心问掂着那手臂犹豫了片刻。

    才过激战,他又临突破,消耗确实不小。

    拿定了主意,他把手臂放到了嘴边。再四下看看,见陈安道确实没有抬起头,便张嘴咬了下去。

    骨头咬起来嘎嘣脆,杨心问怕声音太大,不敢啃骨头,只就着手臂外头的肉吃。

    其实不太好吃,魔物要吃的是人的精气血,自个儿吃自己,原汤化原食,着实没什么用。单单可着那点尚未完全入魔才有的人气儿来,艰难地品出一点滋味。

    他还在品鉴自己的肉,却听耳边又是一阵抽泣。杨心问一愣,转头看陈安道,发现人正抱着膝盖小声地哭。

    那石头上的雪扫了,但又已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陈安道抱膝坐在石头上哭,叫杨心问想到害怕春来的雪人。

    杨心问忙把手臂扔掉跳过去:“不是已经解开请仙术吗,你……你又哪里疼了?”

    刚才陈安道在他肩上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问了半天才说了句“手疼”。杨心问才想起他们的神识还未断开,自己那都快忘了的左臂还在晃荡着,忙叫陈安道把术给解了。

    解了之后陈安道似乎还在难受,一直缩着不看他。好容易停下,眨眼就又哭上了。

    去了断臂,杨心问的手立马就开始长,不过转眼间,便已长出了小臂,就手腕上还光秃。

    他用那截棍子样的手腕去戳陈安道的发顶,试探道:“你怎么这样爱哭,哭了还不许人看,要给你涂脸你也不抬头,我五岁的时候都比你要听话了。”

    激将法没什么用,陈安道哭得更厉害了。

    他疑心是无首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往蛛网里一看,发现猴子还在鼎里煮着就差撒把葱花了,很难想象陈安道会被这一锅玩意儿弄哭。

    “师兄啊,你哪里疼,怎么都不跟我说的?”杨心问推了推陈安道的手臂,想把自己画了乌龟的脸塞到陈安道面前,“你看我画的乌龟,跟你脸上的兔子是一对。”

    “乌龟跟兔子不是一对。”

    “就是一对。”杨心问拉起陈安道的两只手往上拎,“看,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不太像,可陈安道哭红的眼跟鼻尖倒是真的很像兔子。总算把人扒拉出来了,杨心问立马凑上去,鼻尖碰了碰陈安道的鼻尖,小声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陈安道慢慢抬起眼,那只抓着他右手的手五指还没完全长出来,短短的几根指节抓着他的手腕,尾部还在慢慢地长着肉。

    两滴豆大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为什么人人都要欺负你?”陈安道的眼睛还向上盯着那短小的指头,眼眶里却续满了往下落的泪,“为什么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成了这样?”

    杨心问见状心都快化了,他没生出多少愧疚来,反倒是有种诡异的满足,把陈安道的手提得更高了:“我怎么样,我可好着呢。我才刚收拾了一个静水境和一个巨啸境,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事迹光荣得杨心问想抄录下来挂在屋子里,可眼下不能乱说,只能推锅道:“而且那群司仙台的一堆阴招,提升到静水境了还要偷袭,从背后刺我,要不是牺牲了这只手,我脑袋说不定都要被削下来了,你可不能赖我!”

    陈安道含着泪摇头:“我没赖你。”

    “那你赖谁啊。”

    “我赖我自己。”

    陈安道吸了吸鼻子,慢慢往前倾着身子,杨心问松了手,见他情态知情识趣地躺下了。

    “外面冷。”杨心问嬉笑着仰了仰下巴,“师兄要玩,我们回屋玩。”

    他一身红地躺在一层薄雪里,细雪粘在长密卷曲的睫毛上,在每次眨眼时便簌簌掉下些许,好像有冰晶融在那眼里,显得璀璨,又显得冷冽,唯有笑容格外黏腻,比长街上卖的糖人的香味儿还要直率地勾引着人。

    杨心问可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

    禅房前的石头成了他搔首弄姿的戏台,观众只陈安道一人。观众有点古板,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不看,就盯着人一只还没长齐的手发呆,杨心问把那只手藏起来,趁着陈安道恍惚的一瞬曲起了膝盖,把人夹在了腿间。

    他坐了起来,凑近道:“我都躺好那么久了,你就光盯我的手?”

    “那我该看哪里?”

    “你想看哪里?”杨心问像是在分享个天大的秘密,“只给你看。”

    他一句话的调能转九个弯,就算是个木头也该听得出是在调情。

    可陈安道目光凛凛,闻言似有肃杀之气,笔直地盯着他的脸,被他用腿夹着也没觉出暧昧来,反倒撑着他的腿向前膝行了几步,几乎是跪坐在杨心问怀里,偏头问道:“只给我看?”

    杨心问听这语气浑身发麻,陈安道认真的时候,眼睛总会有种莫名得空洞,连眨眼都会变慢。

    “……嗯。”杨心问底气不足地回答道,觑着陈安道的表情,心说好歹是不哭了,“只给你看。”

    陈安道黑得分不出瞳孔和虹膜的眼睛落在了杨心问身上,从上自下,慢慢开口道:“脸。”

    杨心问:“……”

    杨心问:一上来就不许我见人?

    “脖子。”陈安道继续说,“肩背。”

    魇梦蛛网里就只剩半截的唐轩意莫名瑟缩了一下,

    “胸腹,四肢。”陈安道报菜名样的一路顺下来,“发、甲、衣、鞋、心魄,元神、骨血。”

    “你还真点上了?”杨心问两手一带,托着陈安道跨坐在自己腿上,“金屋藏娇都没你这么霸道的,想关着我,你打算日日给我多少好处?”

    陈安道沉吟片刻:“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

    都是世间修士一等一眼馋的东西,可惜杨心问拢共没在修真界待过几天,乡巴佬对于不换算成金银的东西都听不明白,遂不以物喜,豪情万丈道:“小爷看不上。”

    陈安道一愣,急切又有些茫然道:“那要什么你才愿意?”

    杨心问捏着陈安道的脸,朝那起泡的伤口上吹了口凉气:“自己想。”

    “我——”

    “陈仙师!”

    只听一声大叫,树上的鸟雀惊飞,掉下几根羽毛来。

    杨心问眼底的笑意霎时收了,嘴角却往上皮笑肉不笑地勾起来,两手撑在身后,头往后仰,倒着看那匆匆而来的花金珠:“就那么点收尾的事儿,还非得要我师兄出马,要你们干什么的?”

    花金珠找了大半个忘甘寺了,总算远远看见白雪地里一片黑,一片红,连忙扶着帽子匆匆跑来,还远远就喊了一声。跑近了,才看清这二人是什么姿势,脚下一刹,连忙转身蹲下,支支吾吾道:“所里来了贵客,还是得陈仙师拿主意……”

    “能有多贵?”杨心问计较着,“价值多少灵石?”

    花金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对比法,讷讷道:“这……这不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的。”杨心问特意把魇梦蛛网里的三个玩意儿提溜了出来,一起听他朗声道,“我师兄愿意为了我每天弄来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你那位贵客什么水平,配得我师兄弄来这么多东西吗?”

    可恨的是唐轩意和郭川也是乡巴佬,听完连“哇”都没“哇”一声,只画先生震惊道:“这么多!每天!”

    “自然是不配的……”花金珠真是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可那位要见二位,所里的兄弟们确实不敢不传。”

    杨心问奇道:“二位?”

    陈安道的眉眼低了下去,半晌道:“司仙台的所有记名神使都要压入地牢,倒是跑了他这个客卿。”

    他从杨心问的身上下来,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叶珉现在人在何处?”

    第169章 尾祭

    他们没有立刻便回去, 弄干净了脸,又绕道去了医馆拿药,在白宅歇息了小半日, 才不紧不慢地往明察所去。

    叶珉进京一个人都没带。

    在杨心问的印象中,叶珉应该是在临渊宗山脚下养了一屋子专门给他撑场面的女人的。他前脚踏出临渊宗,那群女人后脚便跟上, 给他打扇的打扇, 喂水的喂水, 连扶他的人都得是个敦实的姑娘, 远看瞧不见叶珉其人,只能见到一簇艳丽的花团滚过,一片彩云带香飘过。

    许多荒唐东西深更半夜才敢干的事儿, 他就喜欢青天白日招摇过市, 旁人尚需醉生梦死,他举杯当歌,何处不是梦中景,何须长醉畅疏怀, 大家都是临渊宗的绣花枕头,独独他引以为傲, 就为着这张面皮能叫女子喜欢他。

    生而要过种猪般的日子, 他也一直当得很好, 虽未到合适的年龄出栏, 可该学的该会的都齐全了, 便只等另一个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 与他一同将圣女的血脉延续下去。

    只是那天来得太晚, 叶斐在天座阁一跃而下, 玉簪碎, 牙著折,锵然一声锣鼓响彻了临渊宗,装睡的人都醒了。

    叶珉从一开始就并非自己所认识的叶珉。

    杨心问冷酷地想着,随即率先一步踏进了明察所。

    “斗将军!上啊!”

    “魁威龙!顶住!顶住!”

    “不行不行不行!魁威龙要撑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威龙大帅!俺这个月的饭钱!!!不——要——啊——”

    老爷们儿中气十足的嘶喊给杨心问震得后退半步,他凝神一看,明察所的方桌上放着个蛐蛐儿笼,里头两个斗大的蛐蛐儿正互相角力,周遭围着五六个人拍桌助威,个个面红耳赤,就差把腰间的锣提出来加油鼓劲了。

    那一水的提灯士里,站着个白袍公子,手持折扇,腰佩长剑,桃花目眼尾向上翘着,像刚生出的春桃落在这张脸上,一派风流写意.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比旁人都更快地转过了视线,飘飘忽忽的目光也不知究竟是落在了谁身上,只是唇角的笑意扩散,连带着一丝格外真诚的喜悦朝门口投来。

    “许久不见。”叶珉笑道,“二位师弟。”

    杨心问认得叶珉那一身衣物,恍惚间他甚至以为面前站的是叶承楣.

    “可不敢跟长明宗弟子攀关系。”杨心问顿了顿,“叶道友。”

    “你长高了许多。”叶珉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扇子一开,上面是“长明我心”四字,“如今该与安道差不多高了。”

    杨心问抓过慢他一步进门的陈安道的手,皮笑肉不笑道:“用不着你说,我们天天都有机会比。”

    蛐蛐儿还没斗出胜负,那几人却已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当场抖如筛糠,蛐蛐盅子险些打翻在地,纷纷站成一排行礼:“陈、陈仙师……”

    陈安道偏过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叶珉说:“我提了两只蛐蛐来,想送给三师弟玩,可你们许久没回来,便送给他们玩了。”

    杨心问客气道:“我不爱玩蛐蛐。”

    叶珉将扇子在掌中一合:“可它们加起来值三块金砖。”

    杨心问请了清嗓子:“三块金砖?真有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贵吗?你这些两只蛐蛐,也就够哄哄李正德。”

    叶珉大笑:“接下来你必定是想我问你,谁用这么多昂贵的宝物哄你开心。”

    “你可以问。”

    “是谁愿意用这么多好东西将你娇养成这样?”

    杨心问退后一步,将陈安道挤到前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是出人意料。”叶珉捧场地鼓了鼓掌,“二位情投意合,琴瑟相调,令人羡慕——只是,怎么眼圈这样红,方才可是哭了?”

    陈安道顶着那双红眼,迎上叶珉关切的目光。

    屋子里霎时静了。

    “莲子我已着人毁去。”陈安道不紧不慢道,“道友还有旁的事吗?”

    叶珉执扇的手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的笑意是真切的,眼下这滞涩也是真切的。

    “……那毕竟是深渊的一部分。”叶珉半晌道,“你说已将它毁去了,我不大相信。”

    “我不用取信于你。”陈安道径直道,“那莲子若是成了,你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还能否留在长明宗都是问题,对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威胁。若是成了,我早已将其昭告天下,不必与你虚与委蛇。”

    叶珉听他言辞锋利,不觉愤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单薄,杨心问瞧得出他有修为傍身,而且不低,想来自那毒药解了之后,叶珉的修为亦一日千里。

    叶家世代入魔登仙,也不知眼下这唯一的独苗,日后究竟是会往哪边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这么信了吧。”叶珉笑吟吟地自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来,递到了陈安道面前,“小师弟不喜我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送你的礼物会不会也不招你待见。”

    陈安道没接,只是垂眼看着,半晌抬眼,却是对后面的提灯士说:“新的监正年后便会上任,诸位的行事还需收敛些,那位跟白监正大不相同,不是这样玩闹着办差便能糊弄过去的。若是没有轮值,便不要穿着官服聚在所里,快些散了吧。”

    一群人连忙讷讷称是,霎时间便作鸟兽散去。陈安道抬臂指向楼上,领着二人上了楼,还有轮值的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被花金珠一个狠瞪给挡回去了。

    顶楼的厚棉帘子还没撤。新挂的棉帘,倒是比屋子里的破窗破门要暖和,炉子里还有余温,几把八仙椅放在火炉旁边,只南面的帘子掀了起来,遥遥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

    叶珉负手站在围栏边,俯身向下看着。

    杨心问就在不远处,努力克制自己抬脚把人踹下去的冲动。

    街上人来人往,帮人写对联的小铺子摆了好几家,还有画年画的,剪窗花的,红纸大多不是铺子上给,而是从别的地方买来,再送到铺子上加工。红纸的碎屑叫风一吹就会飘出去好远,大路的水沟里总是会留着些红火的纸屑来。

    现炒的瓜子铺前排了长队,人人手上一个大盆,几个小孩儿把盆罩在了自己头顶,相互隔着盆敲对方的脑袋,回音荡得他们脑海叮当,跑了两圈后,便忘了排队的事,追逐着跑远了。

    叶珉看着这一幕发笑,扇子慢慢地敲着窗,半晌道:“明年的论剑大会是在雒灵宗,定在了三月。”

    杨心问坐在桌子边,从果盆里找比较好看的瓜子,半天没找到,要不头弯了,要不炒糊了的,他一生气抱着盆往嘴里倒,嘎吱了两声,连壳一起咬。

    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有几分瘆人,陈安道扯了扯杨心问的衣角,轻声道:“仔细伤了喉咙。”

    “喉咙而已,怕什么。”杨心问阴恻恻地看了眼叶珉,“论剑大会定在三月,是方便把临渊宗空出来,好折腾那什么三元醮吗?”

    叶珉慢慢摇头:“没有万人献祭,便不算三元醮,正确的称呼是……骨血祭。”

    “哈。”杨心问便笑,“很形象,很恰当,可是怎么不直接叫问斩陈安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

    叶珉转过身,将果盆里仅剩的一颗瓜子拿了起来:“因为要牺牲的只是一个骨血,并不非得是二师弟。”

    “叶道友。”陈安道寒声,“你我已非同门。”

    “可同门的情谊还是在的。”叶珉不以为意,“我亦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不忍心你也下得了手。”

    “你还在为梁州的事情生我的气。”叶珉长叹一口气,“那三千魔修你都尽数杀了,师弟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明是你大获全胜,怎么还不消气?”

    “哪个师弟?”杨心问把果盆罩在了自己头上,“姚……”

    “自然是你。”叶珉说,“有那么小半年,还是我在照顾着你呢。”

    杨心问了然,头顶果盆抱臂道:“你拿我当人质啊,有用吗?”

    叶珉轻笑:“本来是有用的,可惜咱们雾淩峰人才辈出,二师弟带着寮所的人破了那群邪修六十多个恶咒,小师弟神勇无比,偷摸进了寨子,把你背回去了。”

    杨心问说:“姚……”

    叶珉提醒道:“垣慕。”

    “啊,对对对,就这个名字。”杨心问转了转脖子,头顶的果盆也跟着转了起来,“啧,他救我干什么,我现在想把他赶下山,岂不是很难开这个口?”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下山?”

    “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师兄唯一的师弟。”

    杨心问顶着旋转的果盆走向叶珉。到了跟前,才用一根手指摸到了果盆的边缘,往上微微一顶,露出一只眼来,迎着帘外的光似碎金鎏银掺在其中,冰晶松针一般的纹路洒在那瞳孔旁边。

    他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也只想要一个师兄。好在你被除名了,不然你可就成了大麻烦。”

    叶珉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这些年你确实变了不少。”

    “放心,变了很多也会记得还你钱的。”杨心问慢慢挺直了腰,“虽然我现在还比较穷就是了。”

    叶珉绕过了他,坐在了八仙椅上。

    “二位师弟虽然很不待见我,但我此来并无恶意。”叶珉将那桌上的匣子往陈安道面前推了推,“长明宗内事务繁忙,我怕是去不了临渊宗拜会,便在这里提前拜个早年,请二位替我向师父问个好。开春之后司仙台又要受审,论剑大会之前,我们再难相见,而真到了论剑大会……”

    他说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了眼陈安道,随即又摇头:“那日我等离别,再相会时,是我铩羽而归;今日一别,春来再见,却不知又是何等情形。”

    “祝你长命百岁。”叶珉对陈安道说着吉利话,又看向杨心问,斟酌片刻,又道,“祝你……生死由己。”

    说完他便起身行礼,径直下楼去了。

    两人坐在原处,不一会儿便见叶珉从明察所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直通小巷,门口停着辆马车,叶珉在那马车前顿了片刻,随即绕过,走出几步,又似知晓有人在上面看他,驻足回头,扬着扇子冲楼顶挥了两下。

    巷中的阴影将路面分割成三角,叶珉站在那光下挥手,随后背身抬步,走进了那片积雪的阴影当中,很快便不见了。

    他刚走,陈安道便立刻将花金珠叫了上来。

    “他来了之后可有和牢里的人接触过?”陈安道眯眼看着那辆马车,“提灯士里有人帮他传过口信吗?”

    花金珠忙道:“决计没有!兄弟们刚结了大案,方才的确是有些松散了,可绝不会糊涂到干这种事!”

    “那别的人呢?”陈安道轻道,“神使前脚才被关进牢里,他后脚便进了京,他必定有自己的眼线在京,我们绕了这么久才回来,这样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钻。”

    “别的……”花金珠一顿,随即忙道,“有!有一个!四皇子妃来过,到她哥哥衡阳公的牢房里哭过一通!”

    杨心问只觉得忽然嗅到了一股味儿,还不等他细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方焕峰急急忙忙地打帘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寒冬腊月里背上却一片湿漉,面上带灰:“仙师——”

    “衡阳公、唐鸾自尽,关押神使的牢里起火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弹跳起来,“你们那地牢不是木制的吧,这季节怎么能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杨心问撸起袖子,对着黄纸苦思冥想御水诀的笔画:“火扑灭了吗,要帮忙吗?”

    “不必。”却是陈安道出声打断,他低头看着那车辕上打瞌睡的车夫稍稍正坐了些,拿过了车鞭,“让他们烧,注意隔烟隔火,别波及到其他地方。”

    三人闻言具是愣住,杨心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唐轩意大叫道:“好!就该这样!”

    这小子待在他的蛛网里,平时怂得跟郭川有来有往,杨心问还是头回见他这么大声说话。

    只见唐轩意神情狰狞,面目扭曲,似乎想拼着散魂的危险从蛛网里爬出来,亲眼见证那些人的死状。

    “仙师……”

    方焕峰刚从火场里面出来,那些神使尚且神志不清,有几个被浓烟呛死之前犹自载歌载舞,恍惚间叫人以为是在地狱:“为何不救,现在还、还来得及……”

    “叶珉急着联合温平章去灭口,便说明迄今供给天座莲圣女的骨血道他是知晓的,那些神使也是知晓的。”陈安道目送着那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来日合会时,那些神使便会以此秘密为要挟,让我们把他们给放了。”

    “无论知情与否,仙门依仗天座莲几百年都是事实,没有人敢叫他们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世家和三宗只能妥协。”

    刚死的人神魂还未全然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那些神使种下过席露一朝,他们还认得那味道,于是这些心魂嘶喊的声音在杨心问耳边格外尖锐。

    扭曲的人脸和热浪浮现在杨心问的眼前,那些焦黑的神魂敲着蛛网大门,烟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来,不见皮肤的血肉之上留着眼泪。

    救救我们。

    画先生见状大骇:“滚滚滚!没你们的地儿!都滚!都滚!”

    郭川和唐轩意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全然愣住了,那些人被烧焦后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单独的人形,就像一片灰黑的土堆,唯有此起彼伏的叫声能证明他们是人。烟味儿飘了上来,但是感受不到火场的炽热,这天地间仿佛无论何处都是这般冰冷。

    “他们该死。”陈安道看着那马车远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由着去吧。”

    他拿起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染血的明珰。

    杨心问的瞳孔一缩。

    “这是何物?”陈安道拎出这明珰细看,“你们可认得?”

    一时无人答他,花金珠和方焕峰尚在见死不救的决定里久久不能回神,杨心问却是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那里有花儿姐给他的另一只耳珰,是阿寅的遗物,是来日他可以用来驱策阳关教众,一起劫走陈安道的信物。

    见无人回他,陈安道这才转过身来,发现杨心问正出神地看着那匣子。

    “怎么了?”

    杨心问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可陈安道伸手去碰他的耳下,却摸到了一片汗湿。

    “你身上好凉。”

    好热,好烫。

    红黑色的魂魄如田地里的水蛭般爬了过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他们伸手,抓住了杨心问的裤腿、衣角,张开了已经空洞的嘴和双眼,喃喃道:“救命。”

    耳边朦胧像是裹上了水雾,谁的声音都没能传进来,只有这火场的呻吟悠久而漫长。

    杨心问猛地抱紧了陈安道。

    “我没事,师兄。”他的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如有实体,涌入他肺腑的浓烟,“别怕。”

    //

    马车压过了小石,车里的磁石小几被颠了一下,茶水泼了出来,茶杯却没倒。

    温平章看着这一幕,许久笑了笑:“这民间的小玩意儿当真稀奇,连仙门都没有这样的仙术呢。”

    侍女正埋头擦着茶水,闻言立马奇道:“连雒灵宗都没有吗?”

    温平章摇了摇头。

    她的肚子月份已不小,沉甸甸得坠在那里,撩开衣物看,连皮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位叶公子说,关家的接生术很厉害。”侍女见她似有踌躇地摸着肚子,“主子要不要请一个来。”

    温平章便笑:“你也是心大,世家的人,我敢放心用吗?”

    侍女有些不服气:“可是王爷和太子都是很相信的啊。”

    远处热闹起来,想来火已渐大了。

    温平章将那带磁的小杯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月份再大,这茶便不太适合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她要坐在光正匾下饮用。

    “太子满脑子制衡,别人把他当路边的蚂蚁懒得理睬,他便以为自己制衡得很好,自鸣得意。”温平章端详着那茶水的色泽,似乎能闻到梅枝上新雪的清香,“王爷成日张牙舞爪,实则早就被仙门给吓破了胆,跟太后养的小狗样的。”

    “兄长……唉,兄长,见利忘义,贪心不足。”

    她放下杯子,微微挪动了下笨重的身体,掀帘回望已经开始滚烟的高楼。

    “只是这临死前,也算心疼了我这当妹妹的一次吧。”

    第170章 归家

    我正在低头走路, 并未察觉到前面有人,也没发现被人跟踪了。

    等我闷头转过街角,叫人轻敲了一棍子, 迷茫地抬起头,才看见顾小六那张欠儿吧唧的脸。

    帷帽的纱被他撂了起来,铜铃样的牛眼眨巴眨巴的, 嘴上还嚼着个麦秆, 没有提灯士的半分冷峻, 反倒像个地痞无赖, 很是丢明察所的脸。

    “等你半天了。”顾小六说,“快走快走。”

    我其实比约定得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但他似乎每次都会说“等你半天了”。他其实就是巡逻这条街的, 哪有什么等不等, 但这话听得熨帖,好像真有人等了我很久一样,所以我从没反驳过他,只是搓搓手, 去捏冻得通红的耳朵,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在人海里穿行。我很怕人, 又怕远离人, 于是喜欢这种站在人海里的感觉, 我像是一只在风平浪静的晴日里出行的船, 随遇而安, 随风而动。

    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狂风暴雨之中受苦受难, 还有无穷尽的枯骨残骸尚未收殓, 我紧了紧袖中的小册, 跟在顾小六身后, 绕进了蕊合楼的后院。

    笙离在那里等我们。

    今日是是翠青坐堂,她便倚在了蕊合楼后院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这样冷的天,她却只披着薄纱,还拿着个小团扇在慢慢打着风,赤裸着双脚踩进雪里,连点鸡皮疙瘩都没起,我不禁感慨她真厉害。

    他们问我厉害在哪里。

    我说:“真抗冻啊。”

    笙离便笑,顾小六也笑,还拿他那挑灯笼的竹竿又敲我脑门一下。我好无辜,而且我年纪其实比他还大些,他很失礼,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虽然笙离很抗冻,但我不太行,哪怕已经裹成了粽子,我也要发抖。于是笙离很快便起身,将我们引进楼里,径直入她的屋。

    蕊合楼是个很胡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楼中的人大半是妖怪,比人要多几分放肆,我们三个人挤进一间屋子,旁的人也半点不奇怪,竟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拦住了问:“天儿冷,要不一起?”

    什么一起!什么天冷!你们根本就不怕冷!

    我以袖掩面,做贼样的跟着进了屋。待落了栓,我才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汉,红到了耳根。

    他们又笑我。

    我没忍住,也笑了。

    真糊涂,真荒唐,我们在青楼里闭紧门来商议掉脑袋的大事。

    顾小六踢出凳子来坐下,明察所的灯笼叫他放在了一旁:“教首的那个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虽然是明察所的人,却也是万般仙众的人,他告诉我们,他们万般仙众的教首是个顶了不起的修士。

    可我心里总有些担心,我觉得直接上报明察所才是最妥当的,明察所和太子是一系的,也就是跟我小叔叔是一系的,我相信他们,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我问过素音姐,明察所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笙离开口,略微顿了顿道,“她冲我笑笑,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一字一句听来未免也太过冰冷。我抱着笙离递来的汤婆子,将那册子拿了出来。

    “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冻僵了,这会儿说话还不利索,“只算我们北岱的人,正端年间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万人的死伤,而大典上所载加起来不过十五万。编写《正端大典》十九年间的翰林院官员,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人。其中一个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当真要这么做。”我搓着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胆怯还是兴奋,“他就该是第一个。”

    季左知就是第一个。

    笙离在屋子里杀了他,本该直接化出兽形将他咬开,可又临时有个醉鬼上门,说什么都要见笙离,我们不敢叫她屋子里沾血,连忙将他运出去。

    正当苦恼之际,顾小六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将季左知偷运进了明察所,顾小六摸着那只灵犬的毛,说着“好小白,乖小白,咬了这个污糟东西,我给你骨头吃。”

    灵犬不馋骨头,但很听命令,张嘴便将那已是死物的尸身咬成了两半。我们将尸身用雪裹着,再放进麻袋里,一路干干净净地拖到了蕊合楼前。

    顾小六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几步便跃上楼顶,将那尸身插进了蕊合楼的飞檐之中。

    我以为自己会很快意,但不是这样。我想当侠客,但杀人却是另一回事,人约莫天生就会害怕杀人,哪怕告诉自己这是个畜生。

    发抖难以自抑,我快从楼顶上摔下去了。

    顾小六此时看起来却是比我靠谱得多。他把我从楼顶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远,远得要看不见那高楼了,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告诉我都过去了。

    隔着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时候觉得笙离和顾小六比我成熟许多,不是年纪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出门出得少,不及他们一半的见识,所以当面对这些大事时,我总是要依赖着他们。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顾小六迈着四方步,豪气万丈地唱着给我壮胆的调儿,“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伦不类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儿的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但这样的不伦不类叫我觉出了些许的宽慰。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的声音势必穿云而去。

    那天我怀揣着不安和一丝兴奋回了家。我平日里鲜少出门,更难得深夜方归,与我那日日繁忙,早出晚归的小叔叔竟是撞上了。

    我们唐家有百来号人住在这宅子里,我没想到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问我为何这么晚回来,我说是在外面吃酒。他闻言便笑,比笙离和顾小六的笑还要更温和,带着长辈的宽厚,二指指着我点道:“牛皮也不吹点好的,半点酒味儿没沾,你能上哪儿吃酒?”

    一边说着,他还走近来闻了闻,半晌道:“倒是小瞧你了,这胭脂气,感情是去喝花酒了?”

    我讷讷得不敢说话。我不想叫小叔叔觉得我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但他似乎也浑不在意,笑了我几句,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爹娘不求我考取功名,是顾念着我的身体,不是叫我出去鬼混的。

    这使我难堪又尴尬,竟连反驳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季左知身死事发。

    当夜,小叔叔来找我了。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不过几句话便将我私下的动作猜得透彻。我闭着嘴不说,但光是这神态似乎也暴露了许多东西,他和声细语地问我下一个是谁,赵明川?李咏为?邵长泽?杜让——瞧着是邵长泽。

    我不禁悚然,他莫不是能读心?

    “你们做这些事,是想把那些压下来的事情公之于众?”他坐在我身边,分明不算分外高大,却叫我觉得有座山沉在了旁边,“湘平之战,东海一役……这些还不是全部,你再细细挖,还有更多。”

    今夜难得没有起风,窗框里并未传来如往日一般的“呜呜”的风声,我讨厌那声音,今天本可以睡个好觉的。但现在不行了,我浑身的热血都被点燃,我几乎想指着唐鸾的鼻尖问:“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你知道,却不说。

    你也一样吗?

    可我没敢问。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不甘心,追着去了。

    或许我不该追着去。

    又或者我不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到了池塘边,蹲下了身。我刚走过去,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他便先一步抬眼对我说:“对不住。”

    “我是家主。”他说,“我得为我们家做打算。”

    这句话的深意我到现在依旧没能参透。他出手如电,抓着我的头往冰面上叩去,疼痛和冰冷谁先来的我已分不清楚,冰层开裂,冷水倒灌进我的肺腑,我甚至没能利落地喊出一声“救命啊”。

    池塘的水带着海水般的咸腥味儿。寒意是铁犁,从我的舌头到喉管再到胸肺一路犁过去,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愤怒,我望着水里被搅散的月光怒不可遏,我忽然在想,真真正正地设身处地去想。

    死在湘平的那些百姓,可也曾与我一般愤怒?

    我是他们。

    他们也是我。

    他们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杨心问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天边月色苍凉,疏星点点,过境的风吹着云层过境,他很快就看不见那皎洁的月色了。

    “你可别哭了!”画先生暴躁道,“这一点地方几十个人挤来挤去,你一哭大家都跟着哭,吵都吵死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仍旧止不住地啜泣:“还不是你们蕊合楼的过错!将我们这些人拐卖来了喂妖怪!如今魂不入体,只能龟缩在这里,你还敢与我们大声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

    “能给你个地儿就不错了!”画先生愤愤道,“不是我的画皮术,你还能待在这里?我可是你的恩人,大恩人,还这啊那儿的……”

    “什么大恩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闹腾道着,愤愤地看向杨心问,“你们仙门的干吃饭又没能耐,还跟这群妖怪同流合污,我呸!还敢收敬税,快把老子放出去!快放老子出去,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唐轩意捂着耳朵在一旁:“你们不要再吵了!”

    “闭嘴。”

    杨心问揉了揉汗津津的太阳穴,慢慢地坐了起来:“你们的魂魄离体太久,画皮术只能通过元神找回你们的心魄,但已经回不去那具身体了,听得明白吗?”

    从蕊合楼中救出来的人悉数在此,杨心问觉得自己也真是被那群烧焦的玩意儿刺激到了才会走此下策。

    都是群死人了,我管他们干什么?

    和蛛网里神识相连不同,这些人的心魄是切切实实地待在他的幻境里,快给他重死了,每个人的心魄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作祟,闹得他头晕脑胀的,守夜守一半竟然睡过去了。

    “杨仙师!”画先生不依不饶,仗着泥样的心魂哪儿都能长嘴,碎碎念道,“您放这群不知好歹的人进来,还不如救那些神使呢!至少那些神使还晓得厉害,虽然焦味重了点吧,可知道好坏。这群人指着您的鼻子骂,我都——”

    “我说闭嘴听不懂吗。”杨心问斜眼看去,他心神不宁,魔气倒冲,连眼珠都开始泛红,颇有厉鬼作祟之姿。

    画先生不想被油炸,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杨心问盘坐在马车顶上,双手抱胸,正色道:“我这蛛网里,拴住了的就那么一个。其他的人想走就走,都请自便。出去了会不会散魂我不知道,留在这里日后有没有机会重见天日我也不清楚,左右与我关碍不大,绑你们的不是我,杀你们的也不是我,可别觉得骂我便会受着。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诸位心里有什么不满且还是憋着吧,我脾气不好,听到什么不好听的,当下可能就拿你下锅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嘬着大拇指,好奇道:“下什么锅呀?”

    杨心问冲她咧牙:“火锅。”

    小姑娘摇摇头:“没吃过。”

    杨心问说:“下次谁嘴巴不干净了,我请你吃。”

    “哇啊。”小姑娘很期待,“请我吃饭。”

    小姑娘说的话把那大汉吓了一跳,又见杨心问的模样,长得确实不像是正经修仙的,又习得这种邪术,恐怕还真是吃人肉的邪修,当即便闭嘴了,只敢狠狠地啐了两声。

    杨心问烦得后脑勺突突得跳。

    黎明将至,他们朝着南面官道驰骋的马车渐缓。

    这一路大道辽阔,朝左侧看去,巨日已悬在地平线上,金光如利剑穿刺着苍茫的大地共未尽的天幕,平缓的小丘相连,堆成一个又一个雪堆,丘陵之中时而有炊烟袅娜升起,融进那耀眼的金光之中。

    那写着“浮图岭”的界碑已被那马甩在了身后。

    拉车的马用不着人,它八足四耳,浑身皮毛雪白,头顶还长了犀牛一般的角,是能兼顾脚程和行路平稳的灵兽,狂奔了不过两日,便从京城直入了浮图岭的地界。

    杨心问要死不活地坐在车顶,半晌听到了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眼一亮,立马扒着马车顶,半个身子探了下去,头悬在窗口,掀起帘子,见陈安道正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车里的火烧得旺,两床厚厚的棉被堆在了陈安道身上,要从其中钻出来似乎很不容易。

    陈安道有些费劲地蛄蛹了片刻,把自己的头发拽断了两根,还是没能钻出来,便放弃了。

    转而拉着被子靠在窗边,仰头出来,发丝被窗外的风吹散,脸上细微的绒毛叫晨光照得暖绒发亮,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早。”

    “早啊师兄。”杨心问浑身的戾气在此刻散去,他趴得更下,几乎要撞到陈安道的脑袋,“太阳出来了,我们私奔吧。”

    “嗯。”

    陈安道还在犯困,没太听清,朦胧间应了,又模模糊糊道:“嗯?”

    “没什么。”杨心问笑道,“已经进浮图岭地界了。”

    “这样快…”陈安道揉了揉眼,就困劲儿还没过,问了早便又慢吞吞地钻回了车厢里。

    帘子落下,杨心问神清气爽地在马车顶上打滚,滚得浑身沾满了雪花。

    没一会儿,帘子却又被掀了起来。

    杨心问探头,见陈安道枕在窗边,伸出了根手指来,轻轻弯了两下。

    杨心问一愣,随即伸了食指过去,勾住。

    再一抬眼,陈安道已经安心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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