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是今天啊。
姚垣慕和一个脸上写着“洁”字的傀偶并肩坐在轻居观的门框上。
傀偶身上围着围裙, 已经完成了挑水、扫洒、换被褥、除旧枝、贴对联的任务。而姚垣慕更是一个顶三,一早上就把临渊宗来往的书信和请帖全部批复回执,巡视过后山的封印, 代替实沈长老确认年节时的禁制看护轮值,然后才抄起袖子,去隔壁雨淩峰借了灶, 捣鼓出了一桌大鱼大肉运回来在桌上摆着。
天冷怕菜凉, 桌下面还贴了张明火诀。他的符咒大多效力过强, 好险没把整桌的菜给烧糊了。
姚垣慕鼓着口牛劲儿, 陀螺样的转了一天了,可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应该呀。”姚垣慕嘀咕着,“两天前说今天就该到的。”
可这两天里一点消息没传来就是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吗?
这话姚垣慕只敢心里想想, 他忌讳比蚂蚁多, 生怕大过年的说出口就晦气成真了。
“有师兄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他强撑起笑容,跟傀偶说,“而且大哥也醒了……大哥可是这世上最可靠的男人, 能出什么事?”
傀偶听不懂,傀偶在低头等下一个任务。
就在姚垣慕惶惶不安之时, 小径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地跳起来, 达到了自己的身形不该有的高度,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险些从路口滚下去。
随后便看见李正德跟缕游魂样的飘上来,
“啊, 师父。”姚垣慕心直口快, “怎么是你啊?”
李正德能飞绝不走, 所以大多时候都在脚不沾地地飘来飘去, 显得有点像青天白日闹鬼。若赶上他本人气色不佳,心情不虞之时,便显得更不吉利了。
“是我怎么了?”李正德眼下似乎就有些心情不虞,“我不能来了?”
姚垣慕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次闭关……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正德移开了眼,半晌道:“有事。”
“什么事?”姚垣慕下意识便追问,“过年?”
“过年?”
李正德皱眉,嘟哝了一会儿才道:“今天要过年了?”
合着您不知道啊!
姚垣慕再探:“那……那是为了接师兄和大哥吗?”
李正德又奇道:“他们要回来了?这么快?”
“……说是今天要回来的。”姚垣慕被哽得不想说话,愁眉苦脸地坐回了门框边,“可这个点还没见人影,这两天也没收到传信,天涯咒里安安静静的,我担心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李正德双手兜在袖里,不以为意道:“能有什么事儿,那小子不是都醒了吗,能把那个谁给弄了,这世上能赢他的就不剩几个了。”
李正德对境界的感知非常迟钝,世上所有的人他只分成两类,一类是能接他一击的,一类是不能的。他隐约记得那个无首猴是前者,虽然也就一击,但放眼北岱也没几个人能做到,杨心问能打败他,那必然也就成了前者。
按照他庸俗的战力学排行,杨心问没道理在北岱出事,更何况身边还跟了个陈安道。
这些话并不能给姚垣慕带来多少宽慰。
姚垣慕是个爱操心的,跟他的奶奶很像,什么事儿都喜欢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而且越想越糟,到最后往往会变成自己吓自己,长此以往都把自己的胆子给吓小了。
“会不会是大哥刚醒来,还没恢复过来?”
“有什么可恢复的,陈安道天天控着他锻体,比我练得还勤。”
“可能是遭人暗算……”
“暗算谁?陈安道吗?他能被人暗算我笑他一整年。”
“还有可能——”
“行了。”李正德打断道,两眼看向那山路的路口,“人都上来了。”
夕阳的余晖将尽,干枯的桃树在平台上扯出了个细长的影子,与台阶上走来的人影交叠。
姚垣慕这次却没有立刻便看过去。像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有些紧张,他的头转过去了,眼睛却还留在原地,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走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踩雪的声音沙沙似碎叶,叫姚垣慕想起三年前的秋天。杨心问左右看了看,最后眯眼看向了门槛边一坐一站的两人,半晌评价道:“你们还真没什么变化。”
一桌,一椅,一树,一池塘。眼前的一切当真与三年前没有半分差别。
姚垣慕的眼前霎时朦胧一片,豆大的泪滴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他“啊”“啊”了两声,却没说出话来。
其他人叫他吓了一跳,连半梦半醒的陈安道都微微掀起了眼皮,
姚垣慕几乎是踉跄地走了过来,激动得像寻回了被拐走的娃儿的母亲。
杨心问便见这么个圆滚滚的秤砣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最后挺着腰硬是顶住了,没被对方直接撞下山去。
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秤砣还不太干净,扑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声还震天响,彻底把陈安道给惊醒了。
陈安道挣动了两下叫杨心问把他放下。
“你……”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但姚垣慕还没放过他,鼻涕眼泪也就算了,口水都他大爷的流了不少。
杨心问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到头,他寻思他俩也没什么深情厚谊,自己不就是救过对方那么一两次吗,这人到底哭个什么劲儿?
他冷了脸,刚要提溜着姚垣慕的后领把人扯开,就听姚垣慕“哇啊”的一声哭道:“大哥啊……大哥……我、我看着你长这么大,你可终于醒了!”
杨心问:“……”
杨心问:你是我家亲戚吗?
“一、一开始……你才这么小一点……师兄不让旁人碰你,我就只能跟你说说话。”姚垣慕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叫杨心问重温自己十三岁时的身高,“后来长大了、嗝——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我就每天盼着你醒——”
杨心问感觉,自己好像在面对把他一手带大的奶娘。
“那天杀的叶珉还把你偷走了!”姚垣慕说到激愤时还跺了跺脚,“都是我没看好……呜呜……”
杨心问:“行了行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别自责了,多亏你救我回来,没你我可怎么办啊。”
姚垣慕还在抽抽搭搭的,但又很识时务地让到了一边,给后面在那造作地清嗓子的李正德让出了路。
李正德迈着四方步,时隔三年多地冲杨心问摆出师父的架势:“醒了。”
杨心问抬眼看他:“嗯。”
“不错。”李正德欣慰道,“我当时便觉得你会大有所为,绝不会被区区一个幻境困住的。”
杨心问扭头问陈安道:“真的吗?”
陈安道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正德。
姚垣慕抹着泪说:“师父说、说师兄得了失心疯,天天抱着个死人不撒手……”
李正德霎时面如菜色:“你……你干嘛啊……”
“哦。”杨心问的“哦”字又长又转调,高低起落得很有层次,“失心疯。”
他朝李正德走近一步。
李正德心虚地后退。
“死人。”
他再进,李正德再退,眼珠子乱转得不知该看哪里好。
杨心问把李正德逼到了门边,随即扭头朝着陈安道粲然一笑:“真的假的,师兄你天天抱着我不撒手啊。”
陈安道脸一红,讷讷道:“是你说要我日日抱着你……”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说,你就不抱我了?”杨心问无理取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又正过头看李正德,“都怪你挑拨离间。”
李正德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什么?”
“行了,都不要闹了。”陈安道轻轻推了推姚垣慕的背,“三师弟一人备下了年夜饭,我们还未谢过他。”
姚垣慕泪痕还没干,鼻孔里还冒着鼻涕泡,闻言不好意思地绞起了手指:“应、应应应该的……大家快进去吧……我担心菜都让明火诀烧干了。”
轻居观后面临时搭了个小亭子,做工不太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端靠灵力撑着。中间摆着桌,就是桃花树下的那副桌椅,多添了一个石墩,桌上摆着六菜一汤,红烧鱼、小葱豆腐、四喜丸子、清蒸鲈鱼、糖醋藕丸、烧鸡块、排骨汤,都是杨心问从前在镇上经常瞧见的,在雾淩峰上倒从未见过。
“都是我奶奶教的……”姚垣慕见杨心问盯着菜不说话,忙解释道,“很好吃的,下饭!”
杨心问这才想起来了此事:“说来你如今是临渊宗的正式弟子,过年是能回家的,你怎么不回去过年?”
席上骤然一静。姚垣慕苦笑着攥着衣角,半晌松开摇头道:“他们……他们走了。”
杨心问分碗筷的手顿了顿:“走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他们……搬走了。”姚垣慕说,“我成为正式弟子后,第一个中秋便下山去找过。但他们不在那儿了,问过邻居,都说是很早就搬走了,也没有说去了哪儿。”
杨心问有些奇怪:“你们家那么多口人,田也就扔在那儿了?”
“姚家好像确实出了一大笔钱买我。”姚垣慕不知所措地笑,“他们可能是……发财了,也就不在乎那点田了。”
这故事作为年夜饭的谈资未免太凄凉。李正德坐不住了,站起身朝院子里喊:“陈安道,你好了没?吃饭啦!”
这季节适合来点酒暖暖身子,陈安道喝不了,却早早就已备下了一坛。他自轻居观后院的木架上取来,回了桌旁放下,严肃道:“总共便只许这一坛。”
说完后发现席间气氛不对,环视一周,斟酌道:“一坛……半?”
“你怎么这么抠?”李正德难以置信道,“大过年正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你还拘着人喝酒!”
陈安道斜眼道:“喝酒能消的愁,想来也不打紧,捱一捱便过去了。”
“你——”
姚垣慕忽然伸手,抢过了那坛酒来,把纸一揭,闭眼就是倒!
“姚垣慕?”陈安道愕然地看着平日里最乖巧的小师弟,“你干什么?”
“师兄……”姚垣慕又哭起来了,酒水跟眼泪混在一起,好难看的模样,“大、大哥醒了,我高兴……”
“你这可不像高兴的样子。”杨心问抱臂胸前,上下打量着,“像给我哭丧。”
第172章 迎新
“我真的高兴……”姚垣慕又灌了一口, “可我也真的好难过啊……”
陈安道说:“要喝也别喝得这样急,坐下来,倒杯子里喝。”
“师兄啊!”姚垣慕一点没听见, 抱着坛子哭道,“你说他们怎么就那么狠心呢?连奶奶也……连奶奶也没没给邻居留个口信,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这倒确实有几分奇怪。”陈安道沉吟道, “便是富裕了不少, 寻常也就在附近的镇子里买个新宅, 又不是犯了事, 为何要走得这样远,这样急?”
姚垣慕这回儿倒有耳聪目明,听得一字不落, 霎时嚎出杀猪般的痛哭:“他们、他们就那么讨厌我吗——”
陈安道难得傻了眼, 喃喃道:“我并非此意……”
姚垣慕身前的酒坛骤然飞了起来,却是李正德控着酒坛抢到了自己怀里,仰头一闷——洒出来的比喝进去的多,喝进去的还要再分一半进了鼻孔, 呛得他肺都快咳出来了。
坐在他旁边正挑着鱼刺的杨心问忙端着碟子跳出两步,生怕沾着他唾沫了。
陈安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师父, 您这又是什么把戏?”
“咳、咳咳咳咳咳——咕嘟咕嘟——”李正德一边呛还一边硬塞进了一口 , 按理说他百毒不侵, 一点酒肯定是醉不了的, 可不知是他身上的骨血确实撑不住了, 还是此人借酒发疯, 一口下去竟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将坛子一放, 豁然起身, 啜泣道,“我也难过……”
陈安道:“……”
陈安道:“便是真醉了,也不会发作得这样快的。”
杨心问一手挑鱼刺一手夹丸子,乐呵呵地看得这一桌鸡犬不宁。
李正德七扭八歪地走着路,几乎是一头撞在桃花树上,把树枝上的残雪都给撞落下来,淋了他自己满身。
没怎么停顿,他很快撞了第二下。
然后又哭又笑道:“看,铁头功。”
杨心问把挑好刺的鱼肉推到了陈安道面前,又对李正德说:“哪里有铁头功?”
“就这里!”李正德又用头猛撞了一下树,“我的铁头功已经大成了!”
“好厉害好厉害。”杨心问鼓掌叫好,“再来一个!”
“不来了。”李正德却不乐意了,他低头看着树根,半晌忽然红了眼眶,头抵在树干上,咬牙道,“我头疼。”
杨心问塞了块红烧肉进嘴,回头看向正被迫听姚垣慕碎碎念的陈安道:“师父的铁头功不太行。”
姚垣慕哭完之后还有很多的话说,嘴巴嘚吧嘚吧的没完没了,陈安道耐心地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便是想安慰也无从下手。
“你不要再逗他了。”陈安道见杨心问拿李正德开涮,“他心情不好。”
杨心问嚼着肉,含糊不清道:“我心情也不好。”
陈安道一个头两个大:“你又是怎么了?”
杨心问鼓着腮帮子说:“吵。”
“吵?”
“你在说我们吵?”拄拐的老头狠狠地跺地道,“诶呦喂,天老爷的!你们这群仙门的可真是黑了良心!没护好我们是谁的责任!”
“就是就是!”
“这大过年的,我们有家回不了,有家人却没法团聚,你在哪儿乐呵呵地吃酒,我们呢!我们有啥呢!”
“可闭嘴吧!”一个瘸腿的小伙喝道,“仙师好心搭救,要不乐意出去不就是了!做什么在这里好赖不识!”
“仙门不作为,才害得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
“我呸!害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分明是邪修和妖物!你可真会紧着软柿子捏,丢不丢人?丢不丢人?有没有廉耻心了!”
陈安道环顾周围,姚垣慕嘴巴不停,李正德很有节奏地撞树,确实不算安静。
“要不要先进去休息?”
杨心问把那些人全部扔进了幻境里,虽然支撑一个塞了那么多人的幻境消耗不小,而且依旧各有各的聒噪,但至少不是他说些什么这群人都能听见了。
“不去。”杨心问把凳子担近了些,探头凑到姚垣慕面前:“你老实说,你觉得你师兄,师父和大哥,谁最厉害?”
姚垣慕目光迷离,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大哥,我大哥最厉害!”
“诶,有眼光。”杨心问说着奖励式地把酒坛递给他,“没喝傻,再来点。”
陈安道哭笑不得:“你就逗他们玩吧,一会儿喝睡了,你要负责照顾他。”
杨心问看着姚垣慕一边念念碎一边喝酒:“没事,怎么说都是个修士,喝醉了在雪地里躺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桃花树的树杆应声断开,李正德的铁头功竟真是大成了,硬生生将那树给撞断了!
“啊。”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断下来的那截树杆,惶惶不安地跪地将他抱起,两眼盈满的泪水哗哗往外流,泣不成声道:“怎么断了啊?”
杨心问指着他说:“师兄,这是不是就是猫哭耗子?”
陈安道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断了呢?”李正德的脸快被树杈子戳烂了,还是死命地抱紧着,引人发笑。
杨心问正想走上去哄骗这不知真假的醉鬼再来个胸口碎大石,便听李正德喃喃道:“叶珉走了,陈安道也要走了,怎么你也断了?”
山外有许多人家开始放鞭炮放烟花,随着一声鸣啸,烟火在高空炸开,迅速散落成漫天群星,眨眼间便又散了。
陈安道下意识去看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映着烟火明灭,仿佛他整个人也随着烟花而忽明忽暗,在这次绽放里新生,在寂静里随之死去,以此往复,循环不止。
杨心问伸手,从姚垣慕手里抢回了酒坛,仰头喝了两口。
“还有这么多。”他垂眼看着坛子,“他们到底怎么撒的酒疯?”
“你别喝了。”陈安道说,“你也几口下去就要撒酒疯。”
杨心问晃了晃酒坛:“怎么可能,我在幻境里可能喝了,千杯不倒。”
“你都说是幻境里了。”
“我才不……”杨心问顿了顿,随即茫然道,“我怎么真觉得有点晕?”
陈安道抢过他的坛子,拉着他回屋:“都说你别喝了,你什么酒量我比你清楚!”
就在跨进门槛的一瞬,陈安道感到他抓着的手骤然一扭,反钳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推,叫他踉跄了几步,而后杨心问也跨了进来,同时带上了门,下拴,落锁,一气呵成。
屋里没点灯,陈安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钳着他的手掌用了死劲儿,身后的鼻息像是要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烫坏了。
又是一轮烟花升空。
轰鸣声里夹杂着人群整齐的吼叫,从群山外而来,在群山间回荡,那么热闹,那么喧嚣,却一丝一毫也侵入不了这一隅黑暗之中。
陈安道微微仰头,靠在杨心问的一侧肩膀上,轻声道:“你没醉。”
杨心问说:“嗯。”
“你骗我。”
“嗯。”
陈安道蹭了蹭杨心问的脖颈:“我原谅你了。”
“原谅得那么快。”杨心问说,“不担心一会儿后悔吗?”
“难道你要做什么叫我生气的事吗?”
“不好说。”杨心问抄起陈安道的膝弯往上一捞,大跨几步走到床边,把人扔了上去,随后蹬了靴压上,“你总爱偷偷生气,我吃不准你。”
陈安道的头发被他压住了,吃疼叫了一声,杨心问也不松手,而是凑近道:“这样弄疼你,你生不生气?”
“你压得我头皮好痛。”陈安道嘴上这么说,颈子却反倒往上仰,叫那缕头发扯得更厉害了。杨心问忙移开手肘,陈安道已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现在不疼了。”
屋外又是一片刺眼的光亮,杨心问看得见陈安道明亮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怀柔情,叫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杨心问抚摸着陈安道眼睛的轮廓。
“你的脸怎么还没有好。”杨心问说,“它会不会永远好不了了?”
宽大的黑氅如打翻的墨汁一般在榻上倾泻,朝着低处,朝着远处流淌。
掌心拂过隐秘而蜿蜒的曲线,时而惊呼,时而低吟。
陈安道挣扎着想把杨心问拽下来,拽进怀里,可轻易便被压制住了,显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只能竭力仰起脖子,好离杨心问近一些:“不会的,伤口总是会好的。”
屋子里没有火盆,冷得滴水成冰,可两人的身体都滚烫发热,几乎要把对方给烫坏了。
不合时节的汗水自额角滴落。
“好不了怎么办?”杨心问从身后轻咬住陈安道的耳朵,轻而缓地顶进些许,“总有伤到了要害的伤口,多少年都好不了的。”
那滴汗水多么困惑,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只是迷茫地被牵引着,滚落下去,滴落在另一层密布着细汗的皮肤上。
陈安道攥紧了身下的衣物,艰难地跪在上面,断断续续道:“好不了……好不了的疤……也不会再、再疼了——啊——”
它听到了怕人的低吟,那是被咬住后颈时的惊诧,带着些许隐晦的讨饶,但是没有作用,后颈是一击毙命的地方,当利齿咬住了那处,便不会再松开,当它被滴在了那单薄的脊骨上时,便已宣告了投诚无用。
“你真行。”杨心问赞美道,“真有你的,师兄。”
它在这片高热里泛着迷糊,只晓得放任自己滑落,它只是一滴汗水,除却顺其自然,它没有别的本领。于是它顺着那光洁的背脊滑落,滑进了低洼,滑进了泥沼,它停住了,置身在一片小小的池塘之中,不远处隐约能见两座峰峦,洁白的,纯洁的,却在雷霆间轻颤。
是怎样的天罚,它只是一滴汗,只能随着那冲击而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它不存在的脑浆都快被晃匀了,那可怕的冲击减缓。天罚已过,它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气还未出到底,这拇指大的水洼便被一根手指按住,它被人捏碎了,而后随着一声惊呼天旋地转,它碎裂的一部分滴进了被褥里,另一部分高高溅起,依旧没能逃离那高热的地面。
地动并未结束,它还在朝不保夕地晃荡着。
那愤怒如有实体,那韵律却又脉脉含情,它只是一滴汗,它沉默着,等待着,仿佛无尽的征伐与索求里游荡。
又有一滴汗水落了下来,砸在了它的身上。
可那滴新来的不是从鬓发间坠落,而是自眼眶里滑下。
“陈安道。”随着那声颤抖的哭腔,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它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屋外好热闹,巨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圈圈的同心圆互相包裹着,簇拥着,是星夜点出的一圈水波,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便已仓促地消失了。
柔软的大地骤然攀升,在烟火照亮房间的刹那,陈安道挣扎着起身,将哭得发抖的杨心问反压在了身下。
“怎么会没有。”陈安道喘息着,抚摸着杨心问的胸膛,“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在这里。”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了那鼓动不歇的位置。
一瞬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那跳动震耳欲聋。
“与你的心在一处跳动。”
第173章 初一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起, 惊得窗框上叽喳的鸟雀四散,屋顶的积雪适时落下,杨心问刚好开窗探头, 接了个实的。
“怎么大扫除不扫雪的……”
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抖干净了头顶。
窗框上有细小的鸟爪印,细枝开小叶那样的三叉开, 如一簇簇开在雪上的松针叶。
杨心问取了桌上一张纸来, 平铲起这一小块雪, 回身钻进被窝里, 拱了闷在被子里的陈安道两下,小声道:“师兄你看,花。”
陈安道连头都不肯探出被子外面, 眯着眼朦胧道:“……是鸟的脚印。”
“就是花。”
“……好吧, 是花。”
陈安道自被子的缝隙里瞧见外面天已大亮,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半途让杨心问截住,塞回了被子里。
“做什么?”杨心问把他的‘花’搁到了床头, 盯着陈安道肩胛上的红痕,俯身亲了亲, “再睡一会儿呗。”
“不成, 大年初一还得去给留在山上的长老拜年。”
“那几个老头你拜了干什么, 不嫌晦气。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 再睡会, 睡会。”
“还有给其他宗门世家的拜年帖要写。”
“我帮你写。”
陈安道不太同意:“你那字……”
“我叫姚垣慕执笔, 行了吧。”杨心问把被子重新给陈安道闷上, “不许吃乱七八糟醒神的草药, 我写完了再回来叫你, 在此之前不许下床。”
陈安道为难道:“若我要出恭……”
杨心问奇道:“怎么会,你昨晚被我抱着弄出了那么多,哪儿还有——唔——”
陈安道面红耳赤地捂住了杨心问的嘴:“行了你去吧,不要说了!”
杨心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刚离了床,又想起了件事,转身道:“师兄,新年快乐。”
一夜过去,杨心问昨晚哭红的眼还未退红,眼皮薄,那红便久久地挂在眼边,像抹了胭脂样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叫陈安道想起年画上的福娃娃。
“新春吉祥。”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了些事,伸手从床边的外衣里拿出了乾坤袋,取出封利是来,递给了杨心问,“万事如意。”
那利是外画着金麒麟,右下角还写着杨心问的名字,中间捏起来硬硬的,勉强能看出一个圆形硬物的轮廓。
“谢师兄。”杨心问双手捏着那硬物,“不过师兄是什么时候准备?怎么随身带着?难道是昨晚——不可能呀。”
陈安道觉得他是有心把“昨晚”放在嘴里反复提及的,脸上红得发烫:“……早便备下了,此次入京本就时近年关,说不清何日方归,自然要随身带着,早做准备。”
“入京前便备下了?”杨心问纳闷道,“可你都不知道我这次会醒啊。”
陈安道说:“难道你不醒,我便不给了吗?”
这下换杨心问满脸通红,脚下发飘哼着小曲儿走了。
刚出门口,便见姚垣慕抱着一沓厚纸匆匆而过。约莫是心情好,杨心问对姚垣慕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说声早,却见此人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不仅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走了。
杨心问:“……”
杨心问:“我这一早的好心情啊。”
他足下一动,地上雪沉未扬,便已站在了姚垣慕前进的方向。
“站住。”杨心问越过那一摞厚纸,垂眼看着姚垣慕,“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姚垣慕用那堆纸遮脸:“没没没、没有……大、大大大大哥新年好……”
“诶,乖。”杨心问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总算找到三个铜板。拇指一弹,将其中一个抛到了那摞纸上:“收着吧。”
姚垣慕喜笑颜开,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成了眯缝:“谢谢大哥!”
“然后呢,你跑什么?”
姚垣慕的笑容骤然一僵。他是酒醒后还记事儿记得顶清的类型,昨晚喝醉之后自己又哭又碎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一会儿哭他奶奶,一会儿又哭他早逝的娘,这辈子的牢骚都像是昨晚说完了,一早醒来,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这辈子都不要见人了。
“没、没有。”姚垣慕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眼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就是功课太多,我、我着急写……”
“功课?”杨心问歪了歪头,拿起了那沓纸最上面的那一页来看,“师兄大过年的还给你布置功课?”
姚垣慕忙道:“这是天矩宫的功课。”
“天矩宫?哦,那个四年一次的……”
杨心问想起来了,叶珉以前还跟他说过这事儿。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有四年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的。大长老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可是你那年不是就你一人吗?”杨心问奇道,“那天矩宫听学的岂不就你一个?”
姚垣慕摇头道:“那之后没多久,姚长老保护的人傀便大多醒来了。虽然受伤很重,但关长老带家里人来得及时,大多都救下来了。而且因为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三宗的门生都扩招了,阳关教攻山之事两个月后便又举行了一次弟子大选,听学自然也是照旧——说起来,大哥,师兄之前说,等你醒来了也要一并去听学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看看书?”
“我?”杨心问看着那张纸上蚂蚁样的祟物系谱,“不去不去,那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他说着把纸拍了回去,揽着姚垣慕的肩就把人往茗至观里推:“走,跟我去写拜年贴去。”
“可、可我的功课——”
“大过年的谁写功课啊,听话——嗯,话说师父呢,大过年的去除祟了?”
姚垣慕足下一顿:“他昨晚就走了。我记得我刚拉住他的袖子,想跟他说我弟妹欺负我时,他就忽然御剑走了。”
断掉的桃木树干被人用麻绳捆回去了。地上还有不少枯枝,倒插在雪堆里,像是还没长出来的小树苗。
“师兄也奇怪这次师父闭关的时间怎么这么短。本以为是为了过年,可眼下看来似是有别的事。”杨心问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经常这么忙?”
姚垣慕说:“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师父他自然是很忙的。”
“这样。”杨心问看着桌边放倒的酒坛,又推着姚垣慕走了,“好了,师父很忙,我们也一样,走吧,去写拜年帖。”
姚垣慕抱着自己高如小山的功课,被杨心问推搡着进了茗至观。
两人倒腾了一上午,拜年帖写了几十封。姚垣慕本有些担心,以他大哥狂放不羁的风格,会不会叫他写些比起拜年更像宣战的帖子,可一路听下来,他却发现这些拜年贴不仅措辞妥帖,遣词造句也极为老成。
光从帖子来看,根本想象不到来信人倒挂在窗框上装高粱杆杆,还偷偷拿石子打鸟的模样。
而且打得很准,一个石子儿便是一只鸟。那散落在雪地上的桃树枝被杨心问捡起来当柴烧,烤麻雀的香味儿袅袅升起,顺道还把昨晚的剩菜给热了。
“你先吃。”杨心问把那沓拜年贴整好,摞在了一边,“我去把师兄叫起来。”
姚垣慕便听话地守在火边,抓着串鸟的树枝仔仔细细地烤着,没一会儿轻居观的门推开,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师兄,新年好!”
陈安道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利是递了过去。姚垣慕忙双手接过来,高高兴兴地把它和方才收到的那个铜板塞进了一处。
三人围坐在桌前,将昨日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陈安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才发现:“师父呢?”
“说是昨晚就出去了。”
“……他这次闭关怎么会这么早出来?”陈安道按着太阳穴,“可有说去哪里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他见陈安道似是又愁起来了,捏了捏袖子里大大的红包,举手告发道:“师兄,大哥说他年后不去天矩宫听学。”
杨心问在桌下立马就是一脚,姚垣慕呲牙咧嘴地抱着碗跑到一边,小声道:“大哥,我早就想跟你一块听讲学了,里头可多人不是个东西,你要来了,就有人给我撑腰了!”
杨心问阴恻恻道:“面子是自己挣得,天天盼着别人撑腰,你腰杆子这辈子都直不了。”
陈安道更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先是看向姚垣慕:“你在天矩宫受了欺负,为何不与我和师父说?”
姚垣慕攥着筷子,不好意思道:“这点小事……不敢麻烦师兄和师父……”
“倒是很敢麻烦我。”杨心问翻了个白眼。
“还有你,为何不愿去听讲学?”陈安道对杨心问说,“临渊宗的弟子都是要去的。”
“不去不去。”杨心问躺在地上撒泼,“要我听姚老头念经?还是看季闲舞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庄才画符?可饶了我吧,叫他们老师我怕把隔夜饭吐出来。”
“大长老对灵修门史的研究可算第一大家。此前的红枫城筳经会上,长老舌战群儒,大获全胜,驳倒了一众认为岳家剑法源自忘泉门剑法的名士。世家关系盘根错杂,了解得够深日后才能从中斡旋,你去听他讲学,必然大有裨益。”陈安道顿了顿,“季闲自己的剑法融合了临渊剑法和季家的剑法,但传授给弟子们的都是最正宗的临渊剑法,你既是剑修,师父指望不上,宗主也不可能亲自教你,要学剑术,季闲自然是第一人选。”
杨心问冷笑一声:“确实厉害,杀季铁和姜崔崔的时候连剑都没出鞘,已伞为剑便已把那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姚垣慕在一旁扒着饭,闻言发现风向不对,连忙把头埋进碗里,将自己伪装成不会说话的石凳,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我知你心里不痛快。可如若要定季闲的罪,那须得有物证和人证,物证且不论,当时的人证只有你一个。一旦你去作证,见过深渊的事情便瞒不住。”陈安道抓住杨心问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你身上的魔气旁人一查便知,石饕餮是怎么碎的,千千结心网的防护是如何被破的,这些事我一直按着,垣慕也不曾泄露半句,可不代表旁人从未起疑。”
杨心问打心底里想说:瞒不住便瞒不住了。可陈安道近乎哀求的姿态,叫他怎么也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几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放心。”陈安道松了口气,摸了摸杨心问的脸,“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想办法了结季闲的。”
杨心问用脚趾想都知道这个“时机成熟了”到底是什么时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兀自生起了闷气。
刚酝酿出怒火来,便听陈安道说:“至于庄才……他三年多前便已死了。新任的玄枵长老是剑修,对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的了解尚浅,所以这三门功课现下是我在代讲。”
那刚露了点苗苗的火焰霎时熄了,杨心问眼睛亮得发光,扭过头道:“你在教?”
陈安道含笑点头。
杨心问一扬手揽过闷头吃饭的姚垣慕:“谁欺负你来着,回头我帮你揍他。”
姚垣慕选择性地耳聋,拢共就听到了这一句话,立马乐道:“谢谢大哥!大哥威武!”
“我也要!”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在杨心问心里响起,他回首一看,便见那要吃火锅的小姑娘抖着羊角辫,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新年好,我也要红包!”
跑着跑着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双手伸出,朝着杨心问笑道:“我的呢?”
她新梳的羊角辫是用新的红色发绳编的。昨晚把他们都关进幻境时,杨心问点了个闹市给他们,一晚上过去,差不多人人都套了件新衣,还在幻境里头点起炮来了。
心真大。
杨心问由衷感慨道:“还真在里头过起日子来了。”
众人正在放炮仗,除了那小女孩儿没人注意到他。杨心问随手变了个红包放到了小女孩儿头顶,又看向人群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半晌悄声走过去,塞了个铜板到那小孩儿的布包里。
窜天猴“啾”得一声高飞而去,这群没心没肺的人跟过着真正的春节一般此起彼伏地“哇啊”了起来,拍手的拍手,缺手的拿别人的脸拍,没一会儿又要打起来了。
没长牙的小孩儿抓着铜板挥舞,朝他傻笑,嘴边还在流口水。
“大哥,你怎么这么高兴?”姚垣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心问又塞了个铜板给姚垣慕,往后一靠,枕在了陈安道的膝盖上。
“没什么。”
杨心问伸手戳了戳陈安道的下巴。
迎着对方困惑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来,伸了个懒腰。
“就是觉得,每天都是新年就好了。”
第174章 佳节
临渊宗乃是各大世家子弟聚集之处, 对于有如清明、中秋、岁首、元宵这样的节日,比其他两宗都要更重视些,年节的假从初一一直放到正月二十, 是三宗里年假最长的。
假期长,功课自然也不少。其中尤以大长老的留的功课最为丧心病狂,这二十天内, 光灵修门史这一门功课, 便要将上五家的主家家谱抄录十遍并背诵, 剑术三世家的剑法招式名抄录十遍, 三宗七门历代宗主和掌门人的姓名、兵器种类及名字抄录十遍并背诵。
“最可怕的是雒鸣宗第二代宗主是闻家的掌兵使。”姚垣慕用一根棍和一根绳把书册悬在脑门前,一边扎马步一边背书,还不忘跟杨心问抱怨道, “那掌兵使有十一个兵器匣!一百零八把武器!大哥, 姚长老还有人性吗!”
杨心问躺在树杈间,书册倒扣在脸上,好像已经被这密密麻麻的祟物生息给哄睡了。
转眼这年假已经没几天了,姚垣慕已是日日头悬梁锥刺股, 奈何这功课实在无穷无尽也,他的脑子也不算特别灵光, 到了这最后五天, 还有一大半没能写完。
“你要不把季闲那些锻体的任务给搁着, 先把抄书的活儿做了。”杨心问打了个哈欠, 书没翻两页, 哈欠打了十几次, “反正他也看不出你练没练。”
姚垣慕探头道:“行、行吗?”
“当然不行。”窗边写字的陈安道头也不抬:“蹲好了, 不要听他胡说。”
姚垣慕蔫蔫地垂下头, 有气无力地背书:“长枪名‘破风’, 三剑弓名‘逐日’,大剑名‘断河’,飞镖名‘滴雨’……”
他蹲马步的腿在打颤,声音也跟着抖两抖。杨心问把书掀起来了一点往下看,发现姚垣慕的后颈有个圆形的黑印,探头道:“你脖子怎么了?”
这一声把姚垣慕背书的节奏彻底打乱了。姚垣慕也不晓得生气,只是沮丧地摸了摸脖子,回答道:“是姚长老给我拔火罐拔的。”
“豁,你这湿气够重的啊。”杨心问在树上翻了个身,“都黑了。”
陈安道写字的动作一滞:“大长老一边传你功法,一边帮你拔火罐?”
杨心问讨嫌道:“你不会真是他乖孙儿吧?”
姚垣慕站不住了,卸力仰倒在了雪地上,大腿还在打哆嗦:“姚长老说,我既然如今姓了姚,便是姚家的后生,姚家的脸面,他自然要倾囊相授。”
“那你被人欺负的事儿,怎么不找他?”
随着姚垣慕一同落地的书页被风吹过了两页,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姚垣慕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那不自觉抽搐的小腿,半晌才道:“长老也不好出面,跟我过不去的就是姚家人,还有几个方家的。”
杨心问眯了眯眼,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姚垣慕时,对方确实是被一群穿着蓝袍,挂蓝底银线金蟾香囊的人围在中间打。
“他们中有个人叫姚莘,他最是看我不顺眼。”姚垣慕搓着雪道,“就在大哥你救了我那天,他跑出去便被阳关教的盯上了,成了第一批人傀。那第一批的人傀都是用死尸做的,他也……”
陈安道听明白了:“所以他们将此事怪在你头上?”
姚垣慕苦笑两声:“也、也没什么差,反正姚莘没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多了个理由而已。”
“那个方家呢?”杨心问坐起身来,拢来树杈上的雪,团成了一团,“他们跟你又有什么仇?”
“方家是韶康的小氏族,当家的家主和姚家的家主是表兄妹,两家有些来往。”姚垣慕抓了抓耳背,“方净他们……知道我是姚家从外头抱回来的,说我贱民出身,有辱姚家门楣——啊!”
一个雪球笔直地砸到姚垣慕的门面。
姚垣慕还在说话,门牙吃了雪,冷得浑身激灵,险些流口水了。
杨心问从树上翻身下来,弯腰又捞了捧雪,捏成雪球,在手上抛了抛,挑衅地看向姚垣慕:“回头见了他们,先一人赏一记,记住了吗?”
“啊?”
“来。”杨心问说着已经把手臂后引,“走你!”
姚垣慕这下倒是机灵了,“噌”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树后面躲,撅着屁股在地上捞雪,杨心问手疾眼快地擦边扔过去,正中姚垣慕的膝窝。
姚垣慕捞出了一团雪来,在手上随便团了团,朝着杨心问引臂。
杨心问期待地看着他。
连坐在窗边的陈安道也默不作声地瞧着。
“我……我……”姚垣慕摆了半天的姿势,迟迟没动手。
“我还是——”
“雪仗都不敢打,别人不欺负死你才怪呢!”杨心问说着竟催动了灵力,平台上覆的厚厚一层雪微颤,随即竟慢慢攀升,如一道惊天巨浪朝姚垣慕涌来!
山间鸟雀惊飞,过路的松鼠都吓得要掉下树来。姚垣慕更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乱爬,一边爬一边叫着:“师兄!师兄!你管管大哥!”
陈安道看着那夸张的雪浪,慢慢起身,把支着窗子的细棍取了下来,关上了窗。
“师、师兄?”
“叫什么叫,你不是修士吗,还指着师兄来救你?”
“我——”
“再不反击,你大过年的可就要被大雪活埋了。”
那皑皑白雪如山脉相连,似巨浪层叠,排山倒海而来。姚垣慕怔在原地,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霁淩峰,那夏听荷撕开的芥子人间好像就在眼前。
他快吓死了。
可生死之际,哪来的退路。
姚垣慕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倾泻而来的雪墙。只听一声鸣啸,冬风急如离弦之箭,无形的灵力磅礴似巨日凌空。杨心问如今已能看见那灵场之中四溢的万千灵丝,交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高墙与他的雪墙迎面便要撞上!
“果然了得。”杨心问骤然掐诀,雪墙变换,乍成千万雪球悬于空中,“你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灵力的?”
他二指一动,那雪球便骤然变向,从四面八方朝着姚垣慕扑去。
姚垣慕后退一步,口中也开始念诀,随后猛一拍地,便听轰鸣声自地底而来,三道土墙拔地而出,在姚垣慕头顶合围,挡下了周遭的雪球。
“诶,艮字学得不错,是姚老头亲传的?”
声音分明还听得见,姚垣慕却惊觉自己跟丢了杨心问的身影。
他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随后后脖子一凉——他猛地转过身去。
杨心问坏笑着站在他身后,然后又拉着他的衣领,往他后领里加塞了两捧雪:“能跟我打成这样,那群兴浪境的小混蛋你总不会还怕吧。”
姚垣慕被冻得透心凉,可身上还散着交手后的热气,脸上红扑扑地,眼也发亮,捂着后领道:“真、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杨心问松了手,走到窗边敲了敲。屋里随后支起了窗,陈安道扫视了一遍两人,须臾道:“你二师兄如今已有巨啸境,能在他手下撑过两个回合,在弟子里已能算佼佼者。”
姚垣慕夸张地惊叫道:“巨啸境!”
“低调,低调。”杨心问手一撑,坐在了窗框上,“赶紧做功课去吧,晚上还要下山呢。”
“下山?”姚垣慕茫然道,“下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今日可是元宵。”
姚垣慕是真不记得了。
他许久没有过过元宵。说到底,这些节日对修真之人本不是什么要紧日子,不过是宗门用来与世家联络感情的手段罢了。他在姚家这么多年,在山上又三年,无论是姚家还是雾淩峰都不曾闹过元宵,年时倒还有个年夜饭,元宵节便从来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过了。
姚垣慕下意识地看向陈安道,小心道:“师兄,可、可以吗?”
杨心问坐在窗框上,不需回头便抓来了陈安道的手腕,有些显摆地看向姚垣慕:“什么可不可以的,是我跟师兄要下山去玩儿,你跟着凑个热闹,到时候可长点眼力劲儿,该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别碍着我们亲热。”
这说得跟他们要大庭广众下亲热一样。
姚垣慕没品出杨心问的显摆,只怯生生地盯着陈安道。见陈安道冲他笑着点点头,才长出一口气,几乎要跪倒在杨心问面前抱着他大腿哭,克制住了,单单以袖掩面地吸嗡道:“大哥,你是我一辈子的大哥!”
杨心问伸腿踹了踹他的屁股:“行了,我还没你大呢,德行。”
因着这元宵节的念想,姚垣慕一日的功课进展喜人,仿佛脑子都灵光了不少。抄写的部分抄得手腕酸软,也竟学会了取巧,虽锻体不足,可偷偷将灵力化在腕上,果然便觉得腕力倍增,运笔流畅,一日下来,至少姚不闻留下的功课完成地大差不差。
夜将黑,他已有些坐立难安,不住地往窗里打量。
这些日子杨心问一直住在轻居观里,那两人之间像是牵了根细线,这线是决计不能断的,所以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好像离得稍微远些便能要命。
陈安道如今若不喝药,一日要睡上六七个时辰,杨心问如非必要,却可以个把月不合眼的。饶是如此,杨心问还是乐意跟陈安道待在一处,哪怕大多数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躺在对方身边。
姚垣慕忽而又觉得有些羞愧。那两人过得朝不保夕,自己却还惦记着过元宵,算来自己比陈安道其实还大两个月,可处处行事却像个不懂事的小辈。
“你怎么坐外面还能把脸给憋红?”
正当他越想越多的时候,窗外传来了杨心问的声音。
杨心问走路没一点动静,可能是故意的,跟闹鬼样的一颗头嵌在窗口。
“快走了,一会儿小跳楼上人都挤满了,我们上哪儿看放花灯?”
小跳楼是镇上最高的一座楼,战时充作瞭望台,平时除了登高望远没有任何用处。
“我……”姚垣慕扭捏了起来,觉得自己该有些作为,“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功课给做了……”
“嗯?这样,那我跟师兄去了,回头给你带份烧鸡。”杨心问毫不挽留,没有一丝劝诱的意思,扭头就走。
姚垣慕眼见着他们走远,连忙跳下椅子,将方才的决心抛诸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下山了。
第175章 小跳楼
人来人往, 灯影重重。
游龙舞狮的眼上安着火烛,长身携着鼓乐锣声穿街而过,提着灯笼的孩子追在后面, 笑着,闹着,远看似碎星追流光, 又似龙身上落下的鳞片, 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一个掉队的孩子一着急, 不看路地往前追, 径直撞上了过路的人。
“看路。”杨心问提溜起那孩子的后衣领,脸对脸地恐吓道,“你不怕一头撞进妖怪嘴里?”
那孩子有些愣, 提着灯笼在空中晃了半天, 才终于晓得怕,一松手,灯笼落在地上,“哇啊”得一声哭出来了。
杨心问见状朗声大笑, 心满意足地把那孩子给放了。
陈安道失笑道:“多大了,你怎么还爱跟小孩子过不去。”
“我是年年在长, 可年年都有这般大的小孩儿啊。”杨心问捡起了那小孩儿掉的灯笼, “你看, 他给的孝敬。”
灯笼是竹条上糊了纸扎的, 纸上画着一群兔子, 画功一般, 杨心问觉得还不如自己的简笔画。
陈安道见他招摇地提着赃款招摇过市, 担心道:“一会儿叫孩子的爹娘瞧见, 说我们勒索可怎么好?”
姚垣慕满嘴糊了糖, 在后头出馊主意:“要不我们改两笔?”
“好主意。”杨心问抓着陈安道的袖子晃了晃,“师兄,笔。”
“这不好吧……”陈安道一边说着却已经一边拿出了笔,“你要快一点。”
三人鬼鬼祟祟地围到了墙角。
杨心问下笔有神,三两下便添笔出了个黑毛巨兔,妖怪样的挡在其他的小兔子前面,俨然是白晚岚养的那只一日千里兔。
他重新把里头的灯芯点着,一个扎眼的大黑兔威风凛凛的在纸面上随着灯火摇曳而跃动着,看起来能一口吃掉一个小兔子,“这下证据被销毁,那小孩儿叫来爹娘也没用了,嘻嘻。”
从别人手上弄来的大概就是比自己买的更好。杨心问很是稀罕这灯笼,去小跳楼的一路上,他一只手提灯笼,一只手抓陈安道的袖子,两边都没松开过,看得陈安道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便买多几个回山上。”
姚垣慕吸溜了一口冰糕:“师兄,那说不定是大哥人生中第一个灯笼,肯定是不一样的。”
“去去去,吃你的糖——冰糕?怎么又成冰糕了,你小子眨眼的功夫吃了多少?”
杨心问回头一看便见姚垣慕手上吃食都换了。
“好吃。”姚垣慕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咬一大口,“还便宜。”
“这么多东西堵不住你的嘴。”杨心问正过头来,又晃着自己的灯笼说,“以前每年过元宵,我们家都要出来打抢占摊位卖灯笼的,每年都有剩下,我人生中的灯笼可多了去了。”
姚垣慕试探道:“难道是抢过来的特别好?”
“什么抢?真难听,那小孩儿自己落下的,我跟师兄一同捡的,捡的!”
杨心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陈安道的衣袖:“这是我跟师兄的第一个灯笼,明白吗?”
“哦哦哦!”姚垣慕不明白,但很会看脸色,“厉害!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灯笼!”
陈安道听他们两个人话语间直冒傻气,忍不住笑开来:“行了,不是要去小跳楼吗,快些走吧。”
小跳楼在镇子南面,三人匆匆去到时,已有不少人在往上爬了。
这楼没有锁梯,只有几条垂落的粗麻绳,战时才会搬来长梯以供上下。这么长的梯子寻常人家一般没有,眼下大多数人便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还是不够的,这么多人,爬着爬着便要争起来,时不时便会有人掉下来,于是下面还铺着一层网,以免掉下来摔伤。
这登上小跳楼本身便已是一件趣事,每年第一个爬上去的往往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谁家有待嫁的女儿,都会多留心他们一点,于是每年抢得便更厉害了。
杨心问站在小跳楼下看,模糊想起他哥以前似乎也爬过这楼,可惜半路被人踹下来了:“这镇上识字的人不多,爬小跳楼的人比玩猜灯谜的多多了,上面看放灯是最好看的,我们上去。”
姚垣慕看向杨心问:“大哥,我们飞上去?”
飞上去自然就不用跟这些人抢了,却见杨心问忽然转过身来,把陈安道披风的帽子给兜上,系紧了细带,自个儿撸起了袖子,半蹲在陈安道面前:“不飞,用法术欺负人多没意思,小跳楼的规矩便是谁先爬上去谁能在上面坐着,后面的人也不许将人再挤下去,师兄,上来。”
陈安道愣道:“你要背着我上去?”
“那是自然。”杨心问说,“我一个人上去看有什么意思。”
“不过师兄你可小心了,这里人人都争得凶,保不齐要撞到,你把披风围紧了,抱紧我了。”
见他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陈安道也不再多言,俯身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
杨心问直起身来,又把人往上颠了颠,小跑到楼下,抓起空余的麻绳便开始往上蹭蹭蹭地爬。
姚垣慕三两口吃掉了剩下的吃食,也找准了个麻绳,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蹬。
下头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便发现有个冒头的人影,本是比当下第一梯队后许多,转眼便似乎要齐平了!
“嘿,哪儿有个人爬得可快!”
“还背着个人!”
“怎么背着个人,还能爬得这样快!”
杨心问旁边的参赛者自然也发现他了,见他要超,连忙便荡来踹出一脚。杨心问早有防备,蹬墙往后一甩便躲过了这脚;旁边又送来一肘,他当即拧身仰面,空出一只手在后托住了陈安道,整个人贴墙旋转一周凌空踢下,给两侧人的屁股各踢了一下!
“诶呦!”
两边的痛呼同时响起,杨心问找准空隙趁机往上,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陈安道被刚才那猝不及防的翻转给吓了一跳,一时连眼都不敢睁开,紧紧地抱住杨心问:“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看。”
“哈哈,迟了!被我背上了小跳楼,你还想逃?”杨心问贼笑着往上爬,“你回头看看,这都多高了。”
陈安道哪里敢回头看。
楼往上越窄,麻绳之间的距离也便越短。
杨心问很快融入了第一梯队,跟一位头上绑着蓝巾的壮汉快撞在了一处。
他防备着对方出招,那人却拧过头来,两道又粗又浓的眉头挤在了一处,面色几度变换,最后却是近乎崩溃道:“小兄弟,恁都有媳妇儿了,咋还跟我们抢?”
陈安道险些松手掉下去,叫杨心问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陈安道的披风很大,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又盖了兜帽,确实分不出男女来。
一个爬楼的小伙子,总不可能带着自己年迈的老母上去吹冷风,这么张扬,除了带着媳妇,还能带谁?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周遭爬楼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来了。果然是背着个人还在往上爬,看那披风的样式,还是个富家小姐呢!
“不错。”杨心问笑得讨打,“我想上去哄我媳妇,诸位好汉可否行个方便啊?”
方便你个大头鬼!
这一句可谓是犯了众怒,一时间爬楼也不紧要了,把这长得好看还有媳妇儿还欠揍的小子弄下去才是正经事儿!
一时间众志成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十几个小伙儿虎视眈眈地往这边挤,空前团结地要把杨心问给踹下去。
眼看着周遭十几个人都晃过来,杨心问偏头对陈安道说:“诶呀,娘子,我好害怕啊,他们都欺负为夫一人。”
陈安道瞧见他那笑弯的眼里掺着坏和纯,精怪一般惑人、害人、又叫人生不出一点脾气来。
“那可怎么办。”陈安道轻声回道,“我不准他们欺负你。”
杨心问说:“娘子仙人也,亲我一下,我便如有神助。”
他说得好大声,来围截他的汉子们越发觉得此人不是东西,已有人伸手要抓他的脚给他拽下去。
杨心问却像是脚底长了眼睛,骤一收脚再一蹬,险些给那人直接踹掉。
“小心些。”陈安道费力地在这片动荡里,在杨心问的侧脸上亲了亲,半晌又唤,“夫君。”
“哈啊!”
杨心问心花怒放,拽着麻绳更起劲了,竟是连换三条绳躲过了袭击,一跃超过了第一名,却不再往上,反倒拎绳往下望,放肆道:“我要带他看灯,且看谁能拦我!”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形如鬼魅,想捣乱的人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骤然跃至了楼顶。他没有上楼台,而是直接跳上顶楼,不曾踏上楼台,那下面的那群人便还有争头。
“怕你说我欺负他们,”杨心问将陈安道放下,“我——”
刚说了一句话,剩下的便被一声封入口中。
烟花乍然升空,夜幕光亮一瞬。
巨响之间似已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天地在此一瞬仿佛无比寂静。
百盏孔明灯升空,顺着水流,也顺着北风,朝着远处飘去。
小跳楼顶两个唇齿相依的人影宛如倒映在那灯上的一副剪彩,杨心问被吻得猝不及防,却又立刻拉过了陈安道的兜帽,几乎是探进去加深这个吻。
烟火细碎的光倒映在他们眼里,骤亮的光,忽灭的火,每一点即逝的火光都有它的名字,其名不可道,言传不尽。
“我们走吧。”陈安道稍稍退后了些,喘息还有些不稳,双眼失神道,“不管了,都不管了,我们走吧。”
杨心问脸上荡漾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烟火再起,他眼里划过的迟疑在陈安道的眼里清晰可见。
万家灯火在身后,他们的那盏灯笼不过是组成其中的一盏。
他的身后是千千万万人,心里亦有在数着日子过元宵的人,好像没人知道自己过得水深火热,也没人知道自己朝不保夕,叫骂和喝彩的声音在巨响之后传来,这热闹人间,这荒唐天地。
于是那些许的迟疑如一根冰针扎进了陈安道的眼里,他骤然过了神,笑道:“怎么吓到你了,我说笑的。”
千家灯,万里明。
杨心问许久问道:“做什么忽然吻我?”
“不知道。”陈安道还喘着气,却仰起头,尤嫌不够地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就是忽然想这么做。”
“你方才说的还算数吗?”
“不算。”陈安道说,“我胡说的。”
“可我都听见了。”杨心问攥着袖子里那只染血的珠环。
“那便都忘了吧。”陈安道回头,望向那业已升空的飞灯。
“快看,放灯了。”
//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蠢得跟猪样的。”杨心问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的珠环,“如果陈安道真愿意走,我还用得着他们?”
幻境中覆雪的长街乍一看空无一人,细看到处是人,只不过有些头朝下扎在雪里,有些头朝上从雪里冒出来,到处是穿进建筑里的人,画面格外诡异。
吞纳这么多人的幻境显然非常劳心费力,杨心问还不是很娴熟,一边跟画先生说话,一边还要不住地调整这些人的位置。
画先生不知道这祖宗又抽的哪门子风,专门把他给提出来说这些,看着自己旁边的柱子上长出的小羊角辫,他只敢说什么应什么,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他们可真蠢。”
“明天我们就要到了。”杨心问说,“我有件事要问你。”
“请讲请讲!”画先生的泥身抽搐,“都方便的!”
杨心问蹲下来,将那珠环按在了泥里:“你的画皮术能通过元神交换心魄和骨血,对吗。”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画先生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但也不是轻易便能换的,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
杨心问打断道:“那如果你把我的心魄和别人的交换,那人的神识还完整吗,能支配我的身体吗?”
画先生闻言大惊:“不不不不不不!不敢!不敢!诶呀仙师你可别试探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越是坚韧的心魄便越难被我抽换,寻常人的都需要先用乱魂引搅散了才能换,您的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我敢发誓,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偷偷对您的心魄动手——”
“如果我是自愿的呢?”
画先生一愣。
杨心问缓缓突出口气,歪着身子,用剑挑起了马车的帘子——便见陈安道蜷缩在被子里,鼻尖都埋在了被窝里,只看得见一点头顶,和攥着被子的指节。
好像在做噩梦,发出了些不安的呻吟。
“我要在三元醮之前,让你把我跟陈安道的心魄换了。”
“你能做到吗?”
第176章 学宫
无论姚垣慕怎么垂死挣扎, 死期还是到了。
他攥着笔,自窗前的响声里朦胧抬起头,脸上还粘着墨水, 悬梁的绳儿何时断了他也不知道。
只是自窗外那微亮的晨曦,和杨心问幸灾乐祸的脸上得知,无论他愿不愿意, 正月二十一日已经来临。
“如果我那天没有贪玩去闹元宵……”
“如果我那天没有睡那么晚……”
“如果我昨天没有不小心睡着……”
那么多如果, 那么多追悔莫及都不管用了。姚垣慕有如一具行尸走肉, 在晨曦间被杨心问赶着下了雾淩峰, 赴往天矩宫下葬。
“至于吗?”杨心问看姚垣慕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有那么严重?长老难道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姚垣慕痛苦地抱着自己的竹篓:“还不如让他们把我吃了呢。”
“嚯。”杨心问好奇,“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姚垣慕已经开始掉金豆儿了, 一边抹着一边说:“大长老会当庭打我手心, 把我叫到门外跪着听讲。”
杨心问听完觉得一般般,以前跟着小少爷上过几天私塾,好像也大差不差:“然后呢。”
“大梁长老会阴阳怪气。”姚垣慕忽然捏起嗓子,一张一张捻着纸页, “一张,两张, 三张……唉, 本该有五十二份的, 可现在只有五十一份, 咱们这座上看来是有一位大忙人, 旁人能交的, 就偏生他交不出来。也不知这做功课的时间都拿去做什么大事了?姚垣慕, 起来说说, 跟在实沈长老身边, 可是也研究出何等了不起的术法来了?没有?没有你却不做功课?哎呀,这姚家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这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杨心问天天阴阳别人,自己对阴阳怪气便也没什么感觉,听起来还不如打手板严重。
“就这样?没了?”
“还有诹訾长老。”姚垣慕吸了吸鼻子,“他怕人多,所以但凡有功课做得不好的,便会说‘滚出去’,他的课上能少一人是一人。”
“这不是正好,课都不用听了,岂不自在?还有吗,师兄怎么罚你的?”
“师兄会叫人课后罚抄书。”
“那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师兄教的是阵卦推演,祟物生息,还有渊落本初!”姚垣慕含泪道,“全是字儿跟图,旁的经书都不过两个指节厚!这三本,本本都有我半截手臂厚!
“而且实沈长老的本职是掌罚,山中违禁的弟子都要上他那儿领罚,可吓人了。”
杨心问皱眉道:“违禁的都要去他那儿?”
姚垣慕点头,心道终于有件事儿能吓住大哥了。
“那他岂不是得忙死?”杨心问气道,“这么多事儿就靠他一人,那几个老东西干什么吃的?”
姚垣慕终于是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行至天矩宫前,天还未大亮,可已经有不少人正坐其中了。
天矩宫和杨心问第一次来时没什么两样,宫内几十张木桌木椅摆得齐整,最前面横着一张长桌,是老师用的。两侧立着书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当年书架顶上还有两盆盆栽绿植装点一二,如今天寒地冻,便只有两个空瓷盆,光秃秃地摆在那儿。
这宫里的桌椅都是一人一个的,自然没有多余的给杨心问。杨心问便坐在了姚垣慕的桌子上,看着对方这才刚坐下便又开始奋笔疾书,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关口了还闲聊:“我看你写得不慢,在雾淩峰上也没有偷懒,为什么旁人好像都能写完,独你这般费劲?”
姚垣慕当真是泥捏的人,火烧眉毛了还能停下笔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得写四份功课,所以才总是写不完。”
“四份?为什么——”
“姚垣慕!”只听一声叫唤,姚垣慕浑身的赘肉抖了两抖,下意识便要站起来,杨心问眼疾手快地给他按住,斜眼看去——几个青袍弟子走来,为首的那个腰间坠着个香囊,香囊上绣银线蟾蜍,是姚家的身份象征。
“姚业同……”姚垣慕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人,随后从箱笼里立马翻出了几份书册,放到了桌上,“这、这些……是你们的。”
那姚业同长得有几分俊秀,身形高挑,乍一眼看去还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他身后的两人也各自镶金带玉,约莫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里出来的,只是杨心问的灵修门史学得奇差,一个都不认得。
杨心问垂眼看着那几份书册,不冷不热地说:“哦,假手。”
他没有特意放大声量,可在无人喧哗的天矩宫里,这声音还是传遍了整个屋子,细碎的交谈声静了片刻。
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杨心问,只听说了今日雾淩峰会来人入学。这显然便是杨心问了,只见此人未着统一的青袍,反而是一身红衣,规定只能带一件挂饰,这人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最要紧的还属那张脸,瞧着比他们都小了个两三岁,却漂亮得有几分妖异,一眼望去像雾淩峰上的桃花成精,跟着姚垣慕下山作祟来了。
“这位是……”姚业同的脸色微变,他自然也知道此人便是雾淩峰今日要入学的人,想来是姚垣慕的师弟,这一身金银珠宝虽不见世家的标志,可样样灵气逼人,能凑出这些法器的,便绝不会是寻常出身。
“是我大——二师兄。”姚垣慕有些骄傲地回答道,“姓杨,师父起道名心问。”
姚业同惊疑不定:“雾淩峰的……二弟子?”
天矩宫内眼下的弟子,都是三年前入学的,彼时叶珉已被驱逐出门,杨心问也已陷入沉睡,识得叶珉和杨心问的那一批弟子,大都已从天矩宫毕业了,各自回了峰,于是连知晓雾淩峰前前后后有几个弟子的人都没几个。
“姓杨……”姚业同暗暗道,“不曾听说杨姓的世家,莫非是表亲?”
“你天天做别人的功课干什么?”杨心问对周遭的视线熟视无睹,点着那几本书册道,“自己的都还没写完。”
“你干什么,要给姚垣慕打抱不平?”
却是那姚业同身后的一人大摇大摆走了出来。那人年纪看着比其他人小一些,应该跟杨心问差不多,腰间坠着的香囊上也有个蟾蜍,但并未用银线绣边。
“那倒不是。”杨心问翘起个二郎腿道,“功课这东西,你们又没按着他手抄,那便是他自愿抄的,我管不着。”
那人闻言“哼”了一声:“没听说过什么杨家,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杨心问说:“确实没什么杨家,但这跟管不管闲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姚垣慕要是真姓——”
“方崚和。”姚业同皱眉轻喝一声,“闭嘴。”
那叫方崚和的小子翻了个白眼,伸腿一踹桌角,抄起那几册书走了。
卯时过半,临渊宗里响起钟音。只一声便停了,是早课开始的标志,众人纷纷拿出书卷来摇头晃脑地朗诵读记。
辰时整,姚不闻拄着拐出现在了门口。
那双叫眉毛遮了大半的老眼极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立时噤若寒蝉。等他一路扫过,扫到坐在人桌子上晃腿的杨心问时,面色肉眼可见得僵住了,久久地站在门口,没法下定决心走进来。
杨心问也看到他了,便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牙,不像个笑容,像是没吃饱在咂嘴。
姚不闻抖了两抖,低头咬牙疾步走进,站在了长桌边,不等众人起身行礼,他已一屁股坐下,把拐往桌上一拍,迅速道:“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回长老,是陇州篇。”
“陇州篇……”姚不闻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页,“陇州,蛮荒地也。地少灵,天缺道,民皆闭塞混沌不开,盛巫蛊无道之典,常有献舍生人之祭祀,育邪祟而不知。”
杨心问嗤笑一声,他听见了,当然知道杨心问在嘲笑什么,愈发抬不起头,语速也越快。
“……先临渊宗开山祖师,不忍其民生之艰,遣门下弟子前往,斩妖除魔,兼开化其民,后该弟子久居此地,与当地女子结亲,开枝散叶,此为夷襄李家之起源——可有惑?”
一人朗声道:“弟子有惑。”
出声的人坐在姚垣慕的斜前面,生得有些瘦小,带着书卷气,模样普通,腰坠一纯白的八孔埙。
那埙比玉、瓷更粗糙,比寻常石块又细腻,杨心问竟一时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偏生里头冒出来些怪味儿。
“盛瞰。”姚不闻眯眼,似略有不快道,“你有何疑惑?”
那盛瞰起身拱手,色不疾,言不利,却带着些不卑不亢来:“长老说,陇州盛巫蛊无道之典,却不知是那些巫蛊奇术?有献舍生人之祭祀,又不知是哪种祭祀?”
屋内一时四下俱静。
杨心问肘了两下姚垣慕的肩,小声道:“怎么第一天就让我碰上热闹了?”
姚垣慕吓得想钻进桌底下。
“还有这位道友。”那盛瞰耳力挺好,已然转过身来,瞪着杨心问道,“为何坐在桌上,还与人交头接耳?”
第177章 追命
杨心问不知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 真诚道:“没我的桌子。”
盛瞰道:“你既与人共用一桌,为何不能坐在姚道友旁边,非要坐在桌子上?”
杨心问难得好脾气地站起了身, 露出了被自己挡了一半的姚垣慕。姚垣慕与旁人一样跪坐在桌边,不同的是他身躯庞大,把整个桌边都塞得满满当当, 根本没有能再坐个人的位置。
姚垣慕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一提气儿, 尝试着再往旁边挪挪, 挤出了个四五岁幼童勉强能坐的位置。
也就坚持了片刻,力一歇,软绵绵的肉便又淌了回去, 杨心问连条腿都塞不下。
学宫内更静了, 连姚不闻都尴尬地扫了扫鼻尖。
“道友这么关心我,不如你让一半座儿来?”杨心问坐回了桌上,翘回他的二郎腿,对那盛瞰说, “还有你怎么问话问一半就把长老给晾着了,瞧瞧, 给大长老弄得多尴尬。”
盛瞰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要紧事, 转过头看向姚不闻。
姚不闻冷眼瞧他, 须臾方道:“既知是巫蛊邪术便可, 难道老夫还要说来叫你们学?”
“若是有用, 为何不学?”
“夷襄一代盛行献祭求魔之术, 你要学什么!杀人吗!”姚不闻忍无可忍, 一拍桌子, 怒道, “这里是临渊宗,不是你那梁洲的鬼域!再敢把这套邪修做派带进宗门,我立即禀宗主将你赶下山!现在给我门外跪着去!”
盛瞰冷眼相对,抱起了桌案上的书,正准备去门口,却觉肩膀被人一拍。
回过头,便是杨心问那笑容灿烂的脸。
“我没桌子……”杨心问趁火打劫,“你又要出去跪,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借我?”
学宫内落针可闻。
众人瞠目结舌,连盛瞰都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地看着此人竟已盘腿坐下,把自个儿的书往上放了。
“……随你。”盛瞰回答,随后转身离开。
只见他走到门口,一掀袍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任谁都看得出他并不服气,看着姚不闻的视线也尚且锐利。
姚不闻也余怒未消,二人隔着门也有剑拔弩张之势,整个学宫内气氛极其压抑,平日里爱私下玩闹的也不敢了,皆正襟危坐,生怕惹姚不闻发火。
“再过一个月便是论剑大会,彼时三宗七门齐聚,年轻一代的弟子都要在台上光明正大地比试。”姚不闻斜眼看门外那人影,“我不希望有人在上面用些歪门邪道,丢我们临渊宗的脸面。”
一堂课下来,众人皆是噤若寒蝉。杨心问转着从姚垣慕那儿顺的笔,连墨都没有蘸,在四个指节上转得跟开花儿了样的,把姚不闻弄得很紧张,生怕来了个刺头。
可除了转笔,他既没有与人交头接耳,也没有找茬,连旁的门生犯瞌睡的时候,他也目光清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
授课仅一个时辰,而后便是考校和默写。
姚垣慕是第一个被叫起来的。或许是因为知道姚不闻对他格外关注,姚垣慕连做梦都在背经史伦理,之乎者也的朗朗上口,听得长老甚是满意。
杨心问托着下巴看去,做左侧第一排的姚业同目光森冷地盯着姚垣慕。之前那至少面上过得去的平和也荡然无存,攥着笔的指骨都在发白,尤其是听姚不闻点道“好”时,他将头猛地拧正的表情,堪称经典。
一圈考校下来,有两个背得磕绊的,被姚不闻臭骂了一通,其他的都很是顺畅。看得出来大长老积威已久,少有人敢不背他的功课。
姚不闻摸着胡子微笑,最后看向了门口跪着的盛瞰。
“背一遍《正仙论》的《守正篇》。”姚不闻说,“背好了便回来坐着。”
盛瞰挺着脊背,昂首道:“不会。”
姚不闻皱眉:“人人都背了功课,怎的就你不会?”
“看过,但学生觉得圣人言有误,不当背诵。”盛瞰说。
“何错之有?”
“其言人命无轻重,无多少。”
“你当如何?”
“若能以十人之性命救万民,何如?”盛瞰说着,膝盖往前轻挪,分明还跪着,却仿佛在朝着姚不闻步步逼近,“若能以万人之命救苍生,又何如?”
这已不是单一个“以下犯上”能说过去的了。姚不闻浑身发抖,说不好是气的还是惊的,巨啸境的体魄竟拿不稳书页,颤颤巍巍了许久,手中春时柳骤然锄地,四五根藤蔓从地上破出,抓着盛瞰高高悬起!
“邪修敢尔!”姚不闻目露凶光,“此等癫狂之言,我看谁还敢再说!”
他虽似暴怒,可杨心问分明地看见了,那藤蔓里有一根是朝着盛瞰的嘴去的。盛瞰被死死捂住了嘴,想说什么也只能徒劳挣扎,显然那姚不闻是疑心盛瞰知道些有关三元醮的什么,怕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这么一瞧,那盛瞰的盛,不必做他想,必然是盛衢的盛,柳山盛家的盛。
可这家邪修不是早被陈家铲除了吗,怎么还有后代,又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求学?
学宫内一片喧哗混乱。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邪修也不过如此嘛,怎么一下就被制住了?”
“长老可是巨啸境!巨啸境你知道吗?”
喧闹间,杨心问往后斜斜一躺,靠在了姚垣慕的桌上,仰着头问:“那盛瞰哪儿来的?”
姚垣慕架起了书,小心翼翼地挡住自己的嘴,悄咪咪回答:“去年来的,师兄从梁州带回来的。”
“梁州……”杨心问眯了眯眼,“师兄去过那儿?”
“正是。”姚垣慕说,“师兄殓了姜崔崔的遗骨,一直想要奉还其生父母。去年梁州的寮所建成,他们便立刻接手当地衙门的户籍,重新核对了人口和田地,很快发现那姜崔崔的父母早就失踪了。再一深查,发现当地失踪案频发,而且都和梁南水寨有关。”
杨心问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那水寨是盛家残存的邪修兴建的?”
“对,就是当年柳山跑出去的一支。”
“然后呢?
学宫内已乱作一团,跳上桌子的人都不少,姚垣慕依旧小心谨慎,像是生怕被人捉见讲小话:“然后……师兄前脚下山赴梁州亲查此案,叶珉后脚就借探望师父为由上山——把你偷走了。”
他懊恼地皱起眉头,整张脸像个干瘪的橘子:“都怪我掉以轻心,师兄分明吩咐我要我看好你的——”
“行了,反省就不必了,我命硬,叶珉就是趁我睡着砍我几刀也不能怎么样,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叶珉拿你当威胁,要师兄放手水寨的事。”
杨心问摸摸下巴,竟是有些期待道:“快说,师兄是怎么英雄救美又救民的?”
姚垣慕此时却支吾了起来。
“就、就我们一起,顺利把你救出来了……”
“具体呢?”
“我、我……”姚垣慕可疑地移开了视线,“我忘了……”
杨心问眯起了眼,他就枕在姚垣慕的桌上,姚垣慕连逃都不好逃,只能心虚地看书。
“我知道啊!”
却见冰天雪地里,画先生被一群闲着没事就殴打他的人围在中间,连忙举手道,“仙师!仙师!救我,我告诉你!这事儿道上的都知道,我可清楚了,我告诉你!”
杨心问的眼前同时浮现着两个场景,一个是眼前喧闹的天矩宫,一个是画先生在雪地里被几个小孩儿追着踩的画面。
他一手拎起一个小孩儿的后颈。俩小孩儿的腿在空中还倒腾,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干倒腾不前进,诧异地回过头,随后惊喜地叫道:“哥哥!”
一阵又一阵的“哥哥”声把好多钻进地里玩儿的小孩儿给叫出来了,围着他跟圈草裙样的转。
其他人也闻讯跑来,前阵子还诸多抱怨的大哥又抱怨上了:“这里日子清闲地蛋疼,你给咱搞点地种呗,这天天的没地种可真不是个滋味儿。”
“好好好,这主意好,种点高粱来,等收成了,我做些开花馒头给仙师尝尝!”
“种什么高粱?种桑苗!桑苗!再来几个织布机,明年这小孩儿都能穿上丝绸的新衣,不是更好?”
“要什么桑苗,精贵玩意儿种不来,还是得水稻——”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杨心问艰难地拨开人群,一边敷衍着说:“都种,都种”,随后把俩小孩儿放下,将画先生提溜起来,隔出了个僻静处:“你说。”
画先生隔三差五就会被他的受害人们围殴,过得属实凄凉,眼下终于松了口气,颇为谄媚地围在杨心问脚底。
“梁州那事儿闹得可大了,这道上的都很清楚的,彼时那客卿劫了您,想要救你其实不难,毕竟您……不太好杀,问题是不知道那位客卿把你关在哪儿了,如果他把你活埋进了哪个山头,虽然您命硬,但不停地死了活活了死,也不大好受。”
“废话怎么这么多。”
“诶诶诶诶!不是废话!不是废话!都是关键!”画先生不想拥有焦香的外皮,忙道,“仙师得想办法让叶珉自己暴露出你的位置,于是他突然办了个清谈会,从名士到凡民都可以去。”
“谈什么?”
“三元醮。”画先生直白道,“他经寮所通传了整个北岱,说他要谈三元醮。”
第178章 画皮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年的叶珉生如他人的线下傀儡, 于是跟阳关教一处,都想要三元醮的事暴露,叫这世道混乱, 叫这天下不得安宁。
但叶斐死后,叶珉选了一条比他们都更“正”的大道,成为司仙台的客卿, 成为长明宗的弟子, 他已然成为了秩序的得益者, 便不会再轻易叫这秩序被打破。
“三元醮这三个字一经出口, 仙门百家和各路知情一二的邪修都坐不住了。尤其是临渊宗和长明宗,几乎是立刻就把叶珉关压到了梁州,要他赶紧把你交出来, 阻止陈仙师的疯狂之举。”
“叶珉不听。”
“没错, 他不听。”画先生说,“叶珉不能死,没人敢对他动刑,而且这世上他已举目无亲, 也就无人能用以威胁他。他笃定陈仙师不会当真把三元醮的事说出去,于是依旧保持原来的主张, 要陈安道放手水寨的事, 他就把你还给他。”
杨心问抱臂环胸, 闭目静思, 须臾道:“但师兄此举本就不是冲着叶珉去的。”
画先生立刻奉迎拍马:“仙师果然聪慧, 一点就透!陈仙师此举本就是给阳关教的信号, 阳关教想要此事大白于天下, 便必然希望仙师你永远不再出现。陈仙师放出了自己是所谓‘骨血’的消息, 而在收押了叶珉之后却又立刻对外取消了清谈会, 叫阳关教的以为叶珉怕了,于是阳关教的立马开始找你,想制造出叶珉并非真正服软的假象,叫陈仙师真正把这清谈会开下去。”
“阳关教和叶珉在私下一直都有联系,他们了解叶珉,而且门路众多,要找我,他们便是第一人选。”杨心问的手指慢慢点着手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师兄派人跟了他们。”
“阳关教的反应也不慢,在找到你的所在之后立马遭伏,他们便意识到中计了,而且屋子周遭镇满了各类阵法,可进不可出,当即打算至少杀了你再说,可您那情况——唉,发现杀不死人,他们可能也慌了。”
“李正德赶到,他们便打算自焚,连着你一起烧,可你那小师弟又通过天涯咒与你师兄联系,破开阵法,趁乱从后门把你背出去了。他们一通乱放火,当真只把自己给烧成了炭。”
大概是对焦黑的炭很能共情,画先生抖了抖泥身,不寒而栗。
“救下你之后,陈仙师就带着人把整个水寨剿了,连带着梁州一代的邪修全部连根拔起,而且是人赃并获,那寨子里据说到处是‘牲畜’和他们研究出来的了不起的邪术,光是看一眼……如果能看一眼,那都是受益匪浅啊。”
“那盛瞰是怎么回事?”
“嗐,什么盛瞰,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儿吧。盛家的邪修这次被清了干净,那人估计是‘牲畜’之一,盛家有在幼童身上种蛊的习惯,这样的幼童便叫做‘蛊种’。蛊种九死一生,死的扔去继续炼百尸蛊,活下来的便当侍丹童子。那盛瞰大概是刚成为侍丹童子,还没来得及帮忙做事,盛家就被掀了,自然得算无罪,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跑了人,年龄又小,仙师便带回来了吧。”
那蛊种似是对盛家毫无怨恨,反倒以邪修的身份为荣。
于他而言,或许救他出来的仙门才是恶人。
杨心问沉默片刻,半晌打了个响指,周遭的静谧霎时消失。七嘴八舌的人挤了过来,几个小孩儿争先恐后地跳到了画先生身上。
那熟悉的惨叫声传了出来,画先生抱头鼠窜,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
“仙师,我真觉得高粱不错……”
“行了行了我听见了。”杨心问双手捂耳,面前的雪地顷刻间成了几亩田地。
尚且青绿的高粱杆从地里冒出,长长的叶子包围着杆周,还没长出花来,抽出的新绿却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雪景长街眨眼间便成了初夏时的乡间小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孩子们立马就对那画先生没兴趣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小水塘里跳。
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泥,成为一个又一个画先生。
“我没见过桑苗。”杨心问冲那要桑苗的人说,“你让我回头琢磨会儿。”
“好的仙师!谢谢仙师!”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感谢声里,杨心问快步离开。
“哥哥再见!”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水塘里冲他叫,然后挥舞着手,游远了。
杨心问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可随即忽然一愣。
我在干什么?
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杨心问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如若桃源乡一般的美景,是他亲手构筑的幻境。
这些人早便已经死了。
难以言喻的闷痛堵塞住了他的思绪,杨心问急急回首,逃也似得从这小道跑过,将这景色抛在了身后,从姚垣慕的桌上骤然抬起了脑袋。
“大、大哥……”姚垣慕见他脸色不对,越发慌乱道,“真、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把你救下来了,就这样,没什么别的……”
“师兄把他是骨血的消息公之于众了,对吗。”杨心问按了按自己的脖颈,“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你没必要瞒我”
“我——”
“我有点累。”杨心问撑着桌面站起身,“翘课去了。”
姚垣慕呆愣道:“可、可你才上一个时辰不到的课……”
他话音刚落,那抹红色身影却已经如吹灭的火苗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
翘课的不敢回雾淩峰,便晃悠晃悠着去了后山。
后山的樊泉到了这个季节也已停流,没有了樊泉,后山便只剩几个石洞,冬来也没什么人。
鸟雀倒是不少,在筑巢的枝头飞上飞下,松鼠沿着树干窜上,震落了积雪,又惊起一片的鸟来,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这里的树木哪怕隆冬也稀稀疏疏挂着点叶子,杨心问寻了个大块点的石头躺了上去,头顶是那零零星星的黄叶,叶间透来的光照在他眼里,瞳仁霎时便紧缩起来,成了两道十字,细得几乎看不清楚。
他身上属于魔物的特征日益增加,他忽然想起陈安道留给他的那封遗书,两坛的血丸,到头来怕不是要陈安道自产自销了。
“师兄有主意,魔物之躯不是问题。”杨心问喃喃道,“问题是魇梦蛛网……”
寻常人的心魄受不住蛛网,哪怕陈安道受得住,杨心问也不会叫他遭这种罪。
那一条条的蛛丝,都连接着一个教众的心魄。这些人日日的梦魇都这般送来,要接触魇梦蛛网,便要将这些联系全部切断。
蛛网中的人,也便不复存在了。
杨心问双手枕在头后面,架起腿来,盯着树杈间的鸟巢:“画先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为了活命,绝不可能告知我画皮术的术阵,可在画皮术完成之后,我又该怎么摧毁魇梦蛛网?”
交给师兄去做?
不行,那样风险太大了,如果师兄没能控制住蛛网,无首猴可还在里头。
“还有如果要用画皮术,我是自愿的,可师兄肯定会抵抗,怎么样才能叫他听话,下药吗?还是用一席朝露?不行不行,他会今时禅宗的心法,幻境没有用,只能是下药。可是下什么药?我懂个屁的医理我下药……”
无首猴……还有无首猴和画先生,这俩玩意儿不除干净永远是后患,可他妈的怎么除?还有那什么姓盛的,放那么个隐患在身边,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蛛网里的那些人怎么办?真把他们扔出来等着他们散魂?
“啊!”
杨心问突然大叫,把在他旁边觅食的鸟儿吓得险些飞不起来。
他骤然翻了个面,双手双脚在石头上扑腾,好像在平面上游泳,又像小孩子在地上赖皮:“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死了!他大爷的都些什么烂事儿!”
“怎么料理后事儿都能这么麻烦!”
杨心问好像忽然疯了一样,时而在石头上时而凫水,时而上蹿下跳,时而如蛆虫般蠕动,时而像咸鱼般翻面。偌大个后山被他搅得群鸟不宁,蛇鼠都快从冬眠里被喊醒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觉得闷,垂头丧气地坐在石头上,看着面前一只迷路的蚂蚁四处乱撞。
他搓了搓脸,半晌自言自语道:“他给自己安排后事时也这般烦恼吗?”
“为什么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蚂蚁听不懂,蚂蚁还在四处乱撞。
“你真蠢!”杨心问冲蚂蚁乱发脾气,“你怎么连路都不认!”
蚂蚁听不懂,蚂蚁并不打算接受他无端的辱骂。
杨心问抱着膝盖,蜷缩成了一团,须臾又瘫了下去,就这么盯着头顶的叶片发呆。
他也不知道这样待了多久,日暮西沉,蚂蚁都不见了,可能找到了路,可能已经死了。婆娑的树影如一张破烂的网拢在杨心问身上,他自那晚来的夜风抬起头,慢慢坐起身来。
杨心问扫了扫身上的雪,拢暖了一捧雪水来,冲着脸上骤然拍去。
雪水沿着他的鼻尖和下颌落下,鬓发微湿,那眼里的惶恐、烦躁、不安、悲伤,在雪水落地的瞬间,便同它一起融进了雪地中,倏忽间不见了。
杨心问抬臂,用袖子擦了擦脸。
“今天翘了课。”杨心问再抬头,冰冷的脸上骤然撕开一个俏皮而真挚的笑容,哼起了小曲儿,朝着雾淩峰一蹦一跳而去,“不知道师兄打算怎么罚我呢?”
第179章 狗链子
杨心问期待的惩罚没能如约而至。
他回到雾淩峰的时候, 李正德依旧未归,姚垣慕也在上晚课,偌大的雾淩峰上只有轻居观还点着一豆灯。
陈安道只披着件外衣站在轻居观的门口, 里衣单薄,半披长发,远远看似个幽魂。
只那么远远一看, 杨心问脸上刚挂上的笑容便烟消云散, 他疾步走过去, 脚步声吸引了陈安道的注意。
只见陈安道死死地盯着他, 一张被冷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只一双眼黑黢得看不见瞳孔,两汪深潭一般照着杨心问的模样。
杨心问脚步略一顿,随后便听陈安道哑声道:“去哪里了?”
那声音像是夜风刮过空荡的街巷, 杨心问莫名得打了个寒战, 随即又回过神来,抓着陈安道的小臂就往屋里带:“什么天气你穿这么少站外面,老师生病告假没人管是吧?”
陈安道还在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我去偷人了!”杨心问恨恨道,“你娘子我正值青春年少, 你成日里病怏怏的叫我不痛快,我不去偷人, 难道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你就是真去偷人。”陈安道被杨心问扯得踉跄, 依旧不依不饶, “也要叫我知道你在哪里, 和谁在一起。”
杨心问把人从屋外带进来, 一路扯到了靠墙的柜子边。
他双手一揽陈安道的腰, 把他放在了柜子上, 自己挤进了陈安道双膝之间, 仰起头, 笑道:“那怎么好,我外头的情人怎么能叫你知道?”
坐在柜上的陈安道比杨心问略高一些,杨心问的吐息喷在陈安道的颈上,带着些微的热度和似有似无的碰触,蹭得陈安道冰凉的脖颈微微瑟缩。
“我不与你开玩笑。”陈安道稍稍后仰,“叶珉和阳关教尚且对你虎视眈眈,司仙台当年逃走的几个金莲座必定也还在伺机而动,外面很危险。”
杨心问自下而上地仰望着陈安道,像是再乖顺不过的小狗,又像是随时能咬破人喉咙的凶兽:“陈仙师一手遮天,我跟我情郎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怕不是都能给我抓回来。”
“我不抓你。”陈安道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伸手捧着杨心问的脸,柔声道,“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杨心问不吃这套,挤地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陈安道的腿间,“无首猴,花儿姐,牛存,叶珉,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对唐鸾和盛瞰那种危险都不甚在意,却格外容不得他们。”
陈安道被逼得完全靠在了墙上,柜子太窄了,他无处可逃。
杨心问的一半脸照在烛火下,暖光映出的脸色泽温润,带着有些孩子气的漂亮;另一半则覆在阴影之中,失了生动,便像是人手雕刻出来的石像,在暗处望着来人。
“但凡知道我是心魄的人,在你看来都要死,对吗。”杨心问说,“但是你身为骨血的事却瞒都没想瞒,人人都知道,就差没贴个皇榜了。”
“那不一样——”
“就这样你还说什么都不管了要跟我走。”
杨心问的双手撑在陈安道两侧,略微歪了歪脑袋,笑道:“师兄,你玩我啊?”
陈安道一时失语。
“玩我也没事,师兄觉得好玩就行。”杨心问仿佛很体贴很宽容地点点头,“但是盛瞰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他了?”
“那人可太显眼了,一上来就敢跟姚老头呛声,瞧着便是个有靠山的小白脸。”杨心问的手稍微收紧了些,“你什么品位,偷腥偷到那种人身上去的?”
陈安道被他迫在墙边,双腿又合不拢,像是个被硬撬开口的蚌。身后披着的外衣将落未落,屋内暖和许多,几乎热得他有些发烫。
“那是盛家的蛊种,不曾害人。”陈安道被盯得不自在,转过眼道,“可他身怀盛家的邪术,为人立世的理念也被带偏了,把他带回临渊宗,一是看管,二是让人教他人伦天道,不要走歪了。”
柜子忽然晃动了起来,却是杨心问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顶起柜角。
陈安道死死地抓着柜沿,可他指头的力道不够,好像随时都要晃下来了。
“谁不能教,非要放到临渊宗来教。”杨心问越晃越用力,“陈家十八年前灭了盛家,一年前你把盛家再端了一次,你猜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是谁?”
“你不要晃了……”陈安道终于撑不住,伸手抱住了杨心问,“我头晕。”
“现在知道对我投怀送抱了?你跟那姓盛的不清不楚,我还当你就喜欢刺激的呢。”
杨心问停了下来,托着陈安道的腰臀,朝着床边大步走去。
陈安道攀着他的背,小声道:“我送你的东西呢?”
杨心问把人扔在被子上,俯身从枕下一掏,一个金绳结玉的手链出现在他掌中。
那是陈安道给他包在利是里的东西。
“为什么不戴着?”陈安道躺在榻上,伸手拿过那手链,往杨心问的腕子上套。
杨心问眯了眯眼,由着他弄。
他见陈安道弄完了,脸上竟浮现出了些许的笑意,心里霎时有了成算:“我怕到处弄的血会弄脏了它才没戴,倒是忘了问你,这手链是做什么的?”
陈安道给他戴了手链,心情似是很好,甚至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是保平安用的。”
“怎么个保法?”杨心问气笑了,“里头的魔气你当我闻不到吗?又是什么定位的咒诀?是不是还是从盛瞰那里套来的?”
陈安道神色一僵,方才他蹭着的掌心骤然捏住了他的脸。
“陈安道,你竟敢给我套狗链。”
杨心问渡出一点灵力吹灭了火光,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漆黑之中,陈安道感到自己身上的人骤然压了下来,他的两手被人扣在了一处,单薄的里衣在动乱中敞了开来,双腿叫人用膝盖猛地顶了开来。
被褥和衣物被掀开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一只手掀开他的衣襟,一路滑到了他的腰侧。
屋子里静了一瞬,杨心问好像停下了动作。
陈安道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这样的停顿和安静反倒叫他不安,他挣动了两下手腕,刚想说手有点疼,便感到颈边凑上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汪。”
愤怒的,委屈的,却又到底是乖驯的一声叫。
陈安道一愣,他被扣住的手动了动,指尖摸到了杨心问还好好戴着的手链。
啊。
兴奋在指尖那一处炸开。
触电般的刺激冲击着他的骨髓,在他的脑海里鸣啸着升空,绽放。
陈安道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
哪怕在那一晚无数次高.潮,失神,都不如这一刻半分。杨心问自愿戴着他给的手链,在他耳边臣服似的一声犬吠,让他浑身都在发烫,发抖。
他如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弹动着,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就在杨心问松手的瞬间乱糟糟地起身,又使出浑身的气力把杨心问按在榻上,抬膝骑了上去。
“你悠着点——”杨心问被他胡乱地扒着衣服,下面还被无意间扇了两下,疼得他吸气,“这姿势可累了,你别扒完我衣服就说没力气了。”
确实差不多,陈安道抹黑地一通乱抓,跟杨心问的腰带逞凶斗狠了半盏茶的功夫,腰带完好无损,他已经累了,还得杨心问自己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被陈安道骑了上去。
“诶诶诶!!你等等等等!!!”杨心问眼见着陈安道竟然二话不说地往自己那玩意儿上坐,吓得忙将人腰把住往上捞,“你急什么,你想把我俩都疼死吗?”
“不疼的。”陈安道睁眼说瞎话,低头胡乱亲着杨心问的脸,“不疼的。”
杨心问信他才有鬼,一只手制住了人,另一只手忙去掏乾坤袋里的伤药膏。
就在他捂热那软膏的时候,坐在他腹上的人竟还不老实,挣动不停,柔软的触感反复折磨着他,还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快点”。
翘课来跟师长乱搞。
杨心问的手指送进去时分神想:好像有点刺激。
虽然不知道师兄的喜好为什么那么怪,竟然喜欢听他狗叫,但是好刺激,师兄好热情。
“乖宝,别怕……”陈安道竭力晃动着腰身,这姿势对他确实太累了,还非要把杨心问拉起来跟他一起累,两人似是对坐着,下面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我保护你。”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样,能捧着杨心问的脸,能抱着杨心问,一会儿叫他“乖宝”,一会儿叫他“乖狗”,两腿打着颤动不了了,还依依不舍地装作自己不累。
杨心问很给面子,已经上手抱着他上下颠了挺久,依旧夸道:“师兄好厉害,再坚持一会儿,再一会儿。”
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陈安道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极有参与感地回应着。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大喊:“师兄!大哥!我回来了!”
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皱了眉头,正要喊一句“自己玩儿去”,便骤然被包进了一床被褥之中。
陈安道把他死死地包进被子里,好像生怕他走光。
杨心问看了看光洁赤.裸的陈安道,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身上的袍子和裤子,一时无语,扭头对门外喊:“知道了,自己玩儿去,里头忙着呢。”
“哦……”姚垣慕已经跑到了门口,见屋里连灯都没点,静默半晌,福至心灵,立马道,“好的!我、我我我我我回屋子里去了!”
说完便跑了。
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谨慎道:“大、大大大大哥!咱们明早还要早起,师兄明早也还有课,你……你你你你你们——议事!议事不要太累了!”
第180章 找茬
姚垣慕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可惜劝错了对象。
杨心问听得进去,可陈安道没听进去,他用一种想死在床上而非三元醮的决心缠着杨心问, 甚至结束后还不许人出来。
杨心问怕他生病,哄了半天才同意去清洗,最后人在水桶里睡着了。
“你可真行。”杨心问哭笑不得, 用被子把人卷成个竹筒放回去, “困成这样了还瞎折腾, 明早看你怎么起床。”
次日卯时, 杨心问跟姚垣慕按时出了门,临走前探了探陈安道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热。倒是没什么大碍, 陈安道只要不是发冷, 一般发热很快就能好,便将上午的祟物生息和下午的武演调了个时间,通知各峰,众人便提了剑, 在天矩宫的门前汇合。
昨日的功课,杨心问自然是没做的, 今日要考校的《临渊剑法》的《见我》里的后四式, 他也是一点没学的。他老神在在, 姚垣慕却颇为担心, 不住道:“大哥, 趁长老还没来, 你先跟着我练一练, 能会一式算一式啊。”
杨心问在低头拨弄手上的链子。那链子是金丝搓的, 中间包着米粒大小的白玉, 用手指拨弄能轻轻打转。
“你看我这手链?”杨心问头也不抬,“好不好看?”
姚垣慕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看的好看的,大哥,你真不现在学一下吗?”
“哼。”杨心问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就剩好看这么一点好处了。”
天矩宫前的平台此刻乱糟糟的,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修士拿着佩剑比划来比划去,连剑鞘都不卸,也是怕没睡醒砍到人了。
杨心问站在边上看了一圈,总算在人堆里看见了盛瞰。
此人似是还没有佩剑,拿着把临渊宗配给的桃木剑瞎比划。虽然杨心问也不识得临渊剑法,但看他那剑尖总朝着自个儿大腿的动作,想来肯定是个学艺不精的。
“这剑招要是比划不出来,季闲会怎样?”杨心问偏头问姚垣慕,“也要罚跪吗?”
姚垣慕摇头:“诹訾长老腼腆内向,格外怕人多,若是谁犯错了,他只会小声地叫人滚。”
杨心问回想起在岁虚阵里见到的季闲,倒是不知道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玩意儿还有什么可怕的。
辰时一刻,季闲姗姗来迟。
在临渊宗的这一代长老里,季闲是唯一一个摸到了静水境的人,如若说兴浪境圆满和巨啸境之间隔着鸿沟,那巨啸境圆满和静水境之间便有如隔着天堑,他能摸到静水境,哪怕还未完全突破,都已有资格被称作“大能”。
饶是如此,那张脸上不见半分意气风发,五十来岁的模样,长而白的胡须和眉毛并不打理,极污糟地打卷、盘结,分明还没到伛偻的年纪,却始终佝偻着脊背,远看便像个小老头子,一双眼藏在眉毛下,由始至终都看着地面,没抬起来过。
他不仅和二十多年前的“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的季闲看起来毫不相干,甚至相比三年前也肉眼可见得落魄污糟起来。
他来了之后并未说话,而是对着静默的人群摆了摆手。
众人连忙列队排好,姚垣慕领着杨心问和自己一起站在了最后面。
“咱们藏后面一点。”姚垣慕心存侥幸,“这样动作跟不上,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和他一般想法的显然不只一个,后排人满为患,且每个人都想往后挤。本来站在后面的又被挤到前面,立马又往后钻,钻来钻去的,个个都快在天矩宫门前挤成大饼了。
杨心问跟着挤了一阵就不挤了,姚垣慕因为太过圆润也实在挤不进去,最后两人努力一阵,还是站在了第二排,季闲稍稍抬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姚垣慕愁眉苦脸的,看着比自己没练剑还要伤心。
好巧不巧,前头站着的就是姚业同和方崚和,这两人方才便没有往后挤,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了第一排,显然是对武演很有信心。
发现他们站在后面,还回头冲他笑道:“二位怎么不去后面挤了。”
姚垣慕格外不想叫这两人在杨心问面前显着,他手心冒汗,在裤腿上擦擦,语气不善道:“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闻言一愣,倒是头回听姚垣慕这么说话。
“你这是什么语气?”方崚和冷笑道,“找着靠山了不起啊?我都查过了,你那靠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出身,星纪长老一时心软带上山的而已。”
姚业同皱眉:“垣慕,我们同族出身,我只是关心你的课业而已,你为何这样与我说话?”
“我是叫我师兄带上山的。”杨心问纠正道,“上了山两三天都没见着我师父呢。”
那两人不明白他纠正的意义所在,只有姚垣慕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哥你真是……”
“你们俩练剑练得怎么样?”杨心问开口问道,他语气平常,竟带着点过问小辈功课的口吻,“看你们站那么前,应该挺有信心的吧。”
方崚和一点就炸:“废话,不然跟你们一样耗子钻洞样的往后钻?”
杨心问说:“真的练得不错吗?一会儿演练不会突然忘招?”
姚业同:“自然不会,不知杨道友是什么意思?”
“不会动作不到位?”
“你少来给我们施压!”方崚和暴躁道,“我们有的是真才实学,你再怎么施压我们也不会失误的!”
杨心问笑着点头:“那就好,我看你们那么爱叫别人给你们做功课,有些担心,练得好就行。”
“你——”
“崚和。”姚业同轻咳了一声,方崚和抬头,便见季闲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周遭不知何时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就属他大吵大闹得格外显眼。
方崚和登时脸色通红,立马把头埋了下去。
所幸季闲不爱多说话,没有叱责他。待安静下来后,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方崚和怀着满腔怒意,立刻抽出了剑来,以剑竖立左肩处,接着转腕起势。
他的确是练得很认真。大多的年轻修士都希望成为剑修,剑修的战斗能力是最强的,尤其是在一对一的单挑擂台上,剑修可谓无往而不利。
相比不起眼的符修、命修、医修,剑修无疑是最潇洒,最叫人憧憬的路数。
而且比起窝在书房看书,喜好在外活动也是大多少年人的习性。
方崚和入学宫三年来几乎从未自己抄过书,但却没有一日疏于练剑的,如今他已是兴浪境后期,比之同期的修士,确实已算是不错。
他动作行云流水,哪怕三心二意,依旧不见滞涩。
他一边运剑,一边偷瞄着季闲。
令他失望的是,诹訾长老并没有看他,那双浑浊的眼越过他往后看着,似乎后头那群歪瓜裂枣比他还要更值得一看。
方崚和这么想着,却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
他趁着背身的动作往后看,发现季闲不看他,那杨心问反倒是盯他盯得很紧。不仅盯得紧,而且手上的剑势流畅至极,每个动作都各有轻重缓急,出剑刚而直,压身低而柔,回刺隐蔽而曲度优美,分明是将这套剑法吃得格外透彻!
好啊,这人竟是在扮猪吃老虎!
方崚和心中急怒,脑中一片空白,下个旋身侧劈的动作竟是一下没接上。
便见杨心问的动作却也在此时忽然一滞!
方崚和还没回神,就听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露出了有些许鄙夷的神情,目光一转,落在了他旁边的姚业同身上,侧劈的动作立马跟上,那凝滞一瞬的剑势已油然续上,与姚业同的动作完全同步,甚至更到位,更优美。
他在模我们的剑法!
方崚和全然愣住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么快的出招,如果现场模仿,会手忙脚乱不说,衔接也绝不可能这般流畅,而且必然会比他临摹的人慢上些许。
而杨心问动作相比姚业同不仅看不出来半分滞后,甚至在一些发力的动作上到位得更快,停得也更利落!
当时他们习得这招时,都是先将招式拆解,分开研习,然后再串联起来,从滞涩到流畅。二十天的年假里,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练这四试,方能有眼下的得心应手。
【听说那杨道友是星纪长老从民间抱上来的,不是什么显赫的世家出身,孤儿出身,不足为惧。】
姚业同与他说这些话时,他想也没想便点了头。可如今再细细思索,民间的孤儿这么多,为什么星纪长老独独抱他上来?难道是贪图他的美色吗?
寻常人怎么可能上得了雾淩峰,拜在星纪长老门下?
就连那姚垣慕,虽然是窝囊废一个,但灵力却极其惊人,远非常人所及。
方崚和气得牙痒,就连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只是拧着头,死死看着杨心问。须臾,杨心问也收了剑,他才如梦初醒,这四式的展示,竟已是结束了!
糟了!
“你。”季闲终于正视了他一回,手指点了点他,而后到下一排,一路点下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两个。”
他一排排点下去,点完了最后一排,才慢慢走回来,兜袖低下头,像是在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却小声道:“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