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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过错

    “诹訾长老!”方崚和忙道, “我、我不是没练!我只是……只是刚才走神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像是没想到有人在他说出“滚”之后还敢纠缠,季闲低着头退后一步,复重复道:“滚。”

    “我——”

    “崚和。”姚业同轻轻叫他的名字, 暗地里冲他摇了摇头。

    方崚和狠狠一咬牙,目光自杨心问那没精打采的脸上晃过,到底是不肯咽下这口气, 开口道:“长老!弟子练剑不勤, 自知有错, 但杨心问方才紧盯着旁人的剑术舞剑, 分明也是没练!您不让他滚,弟子不服!”

    姚垣慕气得腮帮子鼓气儿,像个愤怒的河豚, 好像想滚出去把这人碾死。

    “冤枉啊。”杨心问没去看方崚和, 却是迎上了季闲朝他递来的视线,“我练了。”

    “你胡说!”方崚和连忙道,“长老,你叫他一个人舞那四式, 一看便知!”

    杨心问捧着心口,娇俏道:“那么多人看我一个, 多不好意思。”

    “你——你分明是——”方崚和一跺地, “分明是心虚!”

    季闲的嘴巴张了张, 似是说了什么, 可没人听见, 他见无人听他说话, 便没了说第二次的勇气, 有些发蔫地站在一旁看这几人吵。

    “杨道友, 这论剑大会将近, 参赛的人选便是由各位长老指定的。”姚业同此时走出来,他声音沉稳舒缓,带着些主持大局的庄重,“为了能被选上参赛,光我临渊宗的威名,大家都摩拳擦掌,抓紧每一个能展示的机会。道友却这般内敛,不紧不慢……可是已从实沈长老那儿得了名额?”

    此言一出,方才还不过看热闹的人,眼神霎时凌厉了许多。

    连带着那细碎的议论声也变了方向。

    “可不是吗,雾淩峰连二代弟子都没有,却有两个长老,这名额必定是落在他们俩身上的!”

    “凭什么啊,我们勤学三年多,他才来几天?”

    “瞧,他连弟子袍都没穿,一身红得招摇,实沈长老都没罚他,太不公平了!”

    “他昨天还翘课了!”

    “什么?才第一天就敢翘课了?”

    “你们懂什么?”抗着锄头的大汉刚从这缝隙间路过,闻言大怒,在蛛网间跳脚道,“你们什么境界,杨仙师什么境界?你们能弄田出来吗!你们能弄牛出来吗!个吠犬不咬人!也不嫌没面子!”

    杨心问昨晚用幻境密不透风地封了这群人一晚上,眼下才放出来没多久,这群人便闹上了。

    “就是就是!”几个小孩儿屁也不懂,就会跟着瞎吼,“仙师比你们厉害多了!”

    在挑蚕丝的女人手下麻利,竟还能分神看他:“杨仙师,露一手给他们看!”

    “露一手露一手!”

    “哇啊!”小孩儿纷纷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来,“露一手!”

    蛛网内外都吵得要死,杨心问把他们纷纷关回去了:“什么热闹你们也凑。”

    被关回去也不影响这群人在那儿喊“露一手”,外头对他和陈安道的议论也不见消停。

    “锵”一声,杨心问的佩剑骤然出鞘。

    周遭一静。

    可杨心问并没有动,虽然方崚和在那不住地挑衅他,叫他上去自己舞出那四式来。

    他的眼转着,扫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七、二十八——”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估计是被说中了,他根本就连剑都没练。”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就会耽误我们上课,实沈长老也太不公正了!”

    “五十三。”杨心问点点头,“除了我们以外,五十一。”

    姚垣慕已有所感地小跑两步,躲在了杨心问身后,抱头蹲下。

    就在他蹲下的刹那,一声剑鸣巨响,宛如鸾鸟惊山,杨心问控出的剑乍分五十一道剑意,一时间金光大作,罡风过境,剑意在空中悬吊,就在众人呆愣的瞬间,梨花暴雨般朝着众人扑来!

    “慢!”

    季闲骤然出声,不再作壁上观,踏前一步,控剑出鞘,杨心问却早有防备,回身便是一剑格挡,竟是压回了季闲一步。

    “长老,你原来会说话啊。”杨心问的右眼在两剑相击的缝隙里,笔直地看向季闲,那眼里含笑含恨含煞,季闲一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看过这样的眼的。

    在一个雨夜,在窄小的桥上。

    周遭似乎响起了雨声。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杨心问转腕卸力,趁着季闲分神的片刻,将方才投下的一席朝露收回,猛地拨开他的剑近身蹬踏,竟是将季闲径直蹬倒了,“你这么怕人,可是做过什么亏心事?”

    五十一道剑意齐齐停在了众位弟子的脖颈处,杨心问能感到只有三个人及时挡住了。

    随即那剑意带着些恶劣的调皮,在他们颈上刺出了个极其细微的血点,接着骤然碎裂,恍如千万只金蝶翩飞、坠地、消失。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季闲。

    季闲恍若未闻,那不过一瞬的一席朝露,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一场雨,那场雨过了快三十年却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他再没有撑过伞。

    杨心问收了剑,后知后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季闲的境界比他高太多,巨啸境圆满之于半步巨啸境是绝对的压制,在他面前用一席朝露,哪怕对方再轻敌,哪怕只一瞬,也是有暴露的风险的。

    可他还是用了。

    杨心问的身影此刻在季闲眼前,与那夜桥上的两人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季闲该受的噩梦。

    他收了剑,回身看向那一群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弟子。

    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却又觉得这群人无论做什么反应,似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快感。

    正要作罢,却听一人道:“好!”

    这声叫好太过嚣张,杨心问循声看去,便见盛瞰抚掌大笑:“妙哉!”

    “倒是小瞧你了。”另一道女声传来,就在杨心问旁边,“我还当你也是姚垣慕这般的软柿子,倒是有几分血性。”

    出声的女子模样清秀,两道眉毛格外细而弯,乍一看有些滑稽。

    “在下白归。”那女子冲他朗笑道,“五十道剑意,还能道道如有实形,你什么境界?”

    “至少跟你一样是兴浪圆满。”从人群之后响起个清脆的男声,话里带笑,未见到人脸便已觉得春风拂面。杨心问抬眼望去,一个手持桃木剑的修士正翻腕收剑,收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桃木剑是没鞘的,有些尴尬地用剑尖挠了挠头,继续道,“估计有巨啸的水平了。”

    “真的假的,巨啸?”白归奇道,“徐麟你天天嚷嚷着有感觉了要突破了,你感觉真靠谱吗?”

    “你不信算了。”徐麟不以为意,冲着杨心问拱手道,“在下徐麟,道友身姿潇洒,境界不凡,叫人一见难忘!”

    “徐兄这奉迎拍马的水平果然见长啊。”姚业同冷哼一声,收剑入鞘,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道,“杨道友,有话好说,你做什么要踹翻诹訾长老?”

    方才挡住了那道剑意的,便是这白归、徐麟、姚业同三人,虽稍有狼狈,却比之其他面如土灰的弟子要好看得多。

    杨心问扫了这三人一眼,又看了看虽然完全没反应过来但还在狂笑的盛瞰,回答:“长老砍我,我总不能站着让他砍。”

    白归闻言仗义执言:“就刚才看来,诹訾长老没把你怎么样,倒像是你对着呆若木鸡的长老又砍又踹。”

    “但是确实是师父先出的手。”徐麟把桃木剑随地一扔,双手兜袖凑到了季闲身边,“师父,你不会真到年纪中风了吧。”

    姚垣慕早就吓得肝胆欲裂。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知道的,他的灵场较之旁人要重而广得多,那一瞬倾泻出来的不是灵力而是魔气,他大哥竟然有种到在诹訾长老面前动用一席朝露!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还蹲在地上,双手扯着杨心问的衣角,“我我我我我我我们快快快快跑吧……”

    “道友不必这般害怕。”徐麟蹲在季闲旁边,慷他人之慨道,“我师父向来不敢找人麻烦,你就是不小心把他捅了个对穿,他也不会多说你两句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你师父?”

    徐麟见他跟自己说话,很高兴道:“不错。”

    “你姓徐?”

    “正是。”

    “徐苶平和徐苶遥是你什么人?”

    徐麟眨了眨眼,须臾笑道:“惭愧,那两个罪人原是我不太熟的远亲。”

    “那两人因谋害圣女传人获罪,算算时间,想来杨道友是认识他们的。”

    听见徐苶平和徐苶遥的名字,季闲躺在地上兀自发呆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

    “苶平,苶遥。”季闲的眼珠子转动着,看向了杨心问,“他们都被叶珉害了。”

    杨心问闻言也蹲了下来,凑到了季闲的耳边道:“当年就是你换的心青叶,对吗?”

    徐麟一脸堆笑地挡在季闲面前:“杨道友,我师父这几年精神恍惚,脑子不好使,你不要听他——”

    “是我。”季闲回答,同时推开了徐麟,以眼神示意他离开,接着又看向杨心问,“是我。但是我没看错,叶珉便如我所想的那般早有异心,若你当时不费心救他,他早就死了。”

    徐麟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对,我已经后悔了,叶珉该死,我不该多事。”杨心问忽然笑了,这是他这天见到季闲之后的第一个笑。

    “但是徐苶遥和徐苶平不是他害的。”

    “你利用他们给叶珉下毒。”他轻声道,“分明是你的过错呀,诹訾长老。”

    第182章 有求于人

    季闲一怔, “错”字于他就像是个禁咒,只需这一个字,他就不得不回望他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 到底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

    他不敢想。

    二十岁时,季闲已入了巨啸境, 年少成名。

    二十五时, 他便摸到了静水境的门槛, 举世皆惊, 较之那素有天才之称的李稜也半分不逊色。长明的三秋剑不输浮图的君子剑,临渊宗的年轻宗主是李稜,长明宗下一任宗主, 似乎也非他莫属。

    作为长明宗的下一任宗主, 季家的下一任家主,他知道了许多。

    知道了,便要承担,他接下了押送最后一批祭品的任务。

    那天他的三秋剑没有出鞘, 只撑了一把伞。可大雨还是将他淋湿了。

    而今年近六十,那厚重的雨幕仍遮着他的眼, 他停滞不前, 没有半分长进。

    寻常的修士在巨啸境之后, 衰老便会变得缓慢, 岁寿渐长, 只他一人心魄不定, 久难安眠。

    岁月丝丝缕缕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的剑钝了, 斩不了三秋, 连他自己的长髯都要割不断啦。

    季闲在徐麟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

    “他们二人原本只需在司仙台关五年。”季闲轻而慢的,一字一句道,“但在叶珉被尊为司仙台客卿,拜入长明宗之后提出了重审此案,他们二人才被判了死刑。”

    “苶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求见叶珉,求叶珉看在往日同窗的情分里,至少饶了她弟弟。”

    季闲打结卷曲的胡须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臭味。

    “可叶珉说:‘你们害我的两个师弟一个生了病,一个肩上被砍了一刀’”

    “‘你们难道不该死吗?’”

    日近晌午,刺眼的日光映在雪地上,将季闲的胡须衬得越发脏乱发黄,他囫囵的一身,乍一眼像个乞丐一般立在雪中。

    “那是个怪物。”季闲低着头,愣神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他似乎很怕那影子,于是又别开眼不看,“我当年不该用心青叶试他,我应该用南山云雀卵直接毒死他。”

    早就落光叶片的银杏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那交错的树枝网落成雪花般的黑影落在地上,似一朵朵盛开的漆黑的花。

    “他们在说什么?”白归歪了歪脑袋,问一旁的徐麟,“这课还上不上了?”

    徐麟面色沉沉,没有注意听,反倒是稍远些的姚业同回答道:“诹訾长老那一脚被踹得不轻,而且到底……有些失了颜面,今日应该是就此散了吧。”

    果然如他所言,季闲和杨心问说完话后,便让弟子自行温习之前教的剑术,而他推开了想上前搀扶的徐麟,自行离开了天矩宫。

    “唉。”徐麟抱臂走到了杨心问身边,“杨道友,当年那事儿吧,确实是我师父冲动,但你们也别揪着不放了,叶珉可还好端端的,我那俩倒霉远亲可是都以死谢罪了。”

    姚垣慕蹲在一旁还没起身,闻言念念碎道:“你懂什么。”

    “难道你很懂?”徐麟低头道,“你那会儿可也还没上山吧。”

    姚垣慕“哼”了一声,转到了另一边抓杨心问的衣角,像个巨大的皮球贴地滚动。

    虽然没有了长老盯着,但刚才杨心问的那一剑余威尚在,瞧见了同辈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大多人都有些坐立难安,生出些焦躁来。

    他们本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当下也没有一人趁机离开,而是各自散开习剑。

    论剑大会四年一次,弟子参会的名额,每个长老手上都有两个,宗主有三个。但李稜从不管这些,所以实际只有六位长老手上合计十二个名额。

    这大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向来是各个世家和宗门之间较量下一代水平的秤杆,若是谁家小谁打得漂亮,整个家族都与有荣焉;若是某姓小畜生被打得惨不忍睹,那此人便再难受宗门和家族都重用。

    再加上如今司仙台式微,想进如日中天的陈氏听记寮,主司正必须要有巨啸境,副司正也得在兴浪境后期及以上,光有世家背景已经不够了。

    对于眼下临渊宗的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违禁被抓,送到实沈长老那里挨罚更可怕的了。

    挨罚事小,给陈安道留下了坏印象事大,若是因此进不了听记寮,那必定会度过一个相对失败的修真生涯。

    当然,这些跟杨心问都没什么关系。

    他见季闲走了,转头便拎起姚垣慕走人。

    “大、大哥,我们去哪里啊?”秤砣一般的姚垣慕被杨心问拎小鸡仔一样带走,“这还没放课呢。”

    “回雾淩峰,看看师兄退烧了没,他早上还有点低烧来着。”

    姚垣慕茫然道:“可是师兄不在雾凌峰啊。”

    杨心问轻快的脚步一顿:“为什么?”

    姚垣慕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里掏了掏,拿出了个小本子来,打开一页指给杨心问看:“今天是蕊合楼一案文书校对的日子,师兄这会儿肯定在霁凌峰呢。”

    “在霁凌峰干什么?”

    “新任的玄枵长老岳铎,也是半月后合会代表岳家出席的人。”姚垣慕小小声道,“他们都想借蕊合楼的事撬动司仙台和叶珉,自然要私下偷偷密谋。”

    杨心问把他放了下来,两人蹲在树底下讲小话,不远处的弟子们看着这二人,手中剑舞得越发虎虎生威。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杨心问拿着那小本,不满意道,“师兄都没跟我说过这些呢。”

    姚垣慕忙道:“大哥回来之前,这些事都是我在做,大哥如今回来了,自然便要交给大哥了!”

    他说着快速翻着本子:“每天寅时三刻抄录葵序机巧鸟、天涯咒内例定讯息的任务,记录例会的日期,确认宗内禁制轮换情况和排班,写拜帖、请帖,还有——”

    “仔细想想。”杨心问打断道,“其实你一直做的不错,那还是你做吧。”

    姚垣慕不识好坏,只觉得这光荣的任务本该由大哥来做,可大哥似乎格外信任他,跟师兄一样相信他能做好。

    他甚至有些许害羞扭捏地眨眼道:“这、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杨心问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自己。”

    姚垣慕被卖了还帮着数钱,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既然陈安道有正事,他们也不好去打扰。姚垣慕留下来练剑,杨心问抱着剑法图寻了个僻静处看,眨眼便到了饭点。

    时近论剑大会,许多弟子都开始辟谷。

    虽说除却突破洗髓之外,辟谷的用处收效甚微,但一旦有一人开始辟谷了,周遭的人便会有样学样,天矩宫后的膳厅已是多日不开,大部分弟子都在各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非常脱俗,哪怕全世界都说辟谷大有裨益他也不屑一顾,从箱笼里抱出两个碗蹭蹭地跑到树下,邀请杨心问一起去雨淩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说:“雨淩峰的小食堂特别好吃。”

    “有些什么?”杨心问用膝窝勾住了树干,仰倒下来,倒吊着问姚垣慕,“肉多吗?”

    “自然是管够的。”

    姚垣慕刚要回答,便被另一人插了话。两人转头看去,白归和徐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套近乎的神色。

    “我们雨淩峰的小食堂,虽以药膳为主,却兼具口味和功效,既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也能有助修为提升,比之盲目辟谷要有效可靠得多。”白归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是不嫌弃,不若我们一同前去。”

    “嫌弃。”杨心问径直道,“我不吃药膳,这世上不可能有好吃的药膳。”

    白归一哽,可还是坚持道:“虽是药膳,但口味还是很好的。”

    姚垣慕也跟着说:“大哥,雨淩峰的小食堂真的很好吃。”

    “你少来,上次就是你骗我,说师兄做的枸杞煎红草茎拌饭好吃。”杨心问严肃道,“我宁愿啃盘子。”

    徐麟便说:“那不如去我们云凌峰的小食堂,大鱼大肉,应有尽有。”

    云凌峰的小食堂杨心问是吃过的,确实不错,只是当时掌厨的是徐苶平。

    “诹訾长老刚被我踹一脚。”杨心问摇头,“我疑心你们要在云淩峰坑杀我,不去。”

    他说完膝弯一收,荡回了树上。

    树上的积雪叫他簌簌荡下来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高处的少年人双手枕在脑后,架着两腿,书随手盖在胸口,艳丽得有些虚假的脸上却带着生动的烦躁,连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都在灵动地跳跃,一时间分不清是山魅还是活人,徐麟和白归竟是有些看愣了。

    只有姚垣慕不忘初心,丝毫不为美色所惑,抱着饭盆灵机一动道:“大哥,我们去霁淩峰找师兄吃饭吧!”

    那蝶翼般长密的睫毛簌地睁开,一个黑影霎时在他们面前落下。

    杨心问业已一手搭上姚垣慕的肩:“走着。”

    树下那两人一时没回过神,半晌才对视一眼,匆忙跟上。

    “你们雾淩峰的师兄弟关系原来这样好。”徐麟很会看眼色道,“真是令人羡慕。”

    杨心问斜眼瞧他,那一眼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们跟来干什么?

    第183章 霁淩峰

    徐麟别过眼, 厚着脸皮当看不懂。

    白归轻咳了一声,被杨心问和姚垣慕那两双“有何贵干”的眼瞧得分外不自在,到底脸皮不够厚, 讷讷道:“杨道友……似是比我们还年少,却已入了巨啸,着实叫人羡慕。”

    其实杨心问的元神有外形而无内里, 那剑只有个轮廓, 还没能完全现出实体来, 并不算完全入了巨啸。

    但他确实已越过了那许多修士这辈子都难以跨越的鸿沟, 元神完全成形只是时间的问题。

    “实不相瞒,我和徐麟都在兴浪境圆满期滞留了两年有余。”白归说着肘了肘徐麟的腰,示意他也说点话, “这次论剑大会上, 雒鸣宗和长明宗都会有巨啸境的弟子出战,我们迟迟未能突破,着实是有些心急了。”

    杨心问“哦”了一声。

    他反应冷淡,白归有些说不下去了。徐麟再接再厉道:“道友这般年少有为, 可是曾有什么机遇?”

    “能有什么机遇?”姚垣慕谨记师兄的教诲,要严防死守他大哥的秘密, 连忙道, “我大哥天赋异禀, 你们学不来!”

    徐麟讪笑两声, 也不答话, 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两人一路跟到了霁淩峰上。杨心问当他们不存在, 姚垣慕一路冲他们摆脸色, 他们也不退却, 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 不说其他,至少想进步的决心是有的。

    杨心问不理他们,兀自前进。

    再上霁淩峰,此处已与当年大有不同。

    上一任玄枵长老庄才兜比脸干净,没家世依仗,卜修又是最烧钱的路子,整个霁淩峰突显一个凑合能过,连观都比别处破烂一些。

    如今的玄枵长老姓岳名铎,乃是名门岳家的主家出身,今年三十有二,资历虽浅,但天资卓绝。身为男子,难以将岳家的飞声不去三十二式发挥到极致,便在二十出头时拜入红枫城,习得伴生无我剑法。

    后将飞声不去剑法的柔韧,与伴生无我剑法的轻巧相结合,又请闻家锻了把柳叶软剑,自成一套“怜水生”剑法,算得剑修大家。

    这峰顶上的小破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拔地而起的院落。两进大门,岳铎这三年内收的近二十位弟子都在此处,两人一间屋,这二十位弟子又收的杂七杂八二代弟子四十余人,也都在这里,四人挤一间屋子。

    院落里熙熙攘攘,人挤人地在练剑,书房中还有齐齐的朗读声,端着饭碗路过的人也不少,廊下甚至蹲着两排正在扒饭的弟子。

    这一个小山峰,倒是比天矩宫还热闹了。

    杨心问皱着眉,看不出这里半点昔日的踪影。

    庄才和夏时,都仿佛从未存在过。

    “玄枵长老隔三差五的就要收徒,这霁淩峰一向热闹。”徐麟见他出神,以为杨心问是在奇怪这里怎么这么多人,“长老出身岳家,又曾拜入红枫城,为人仗义豪迈,同许多门派世家都有交情,不少人便通过他往临渊宗里塞人。”

    杨心问看着面前这条长廊,两边都蹲着吃饭的人,中间也没留条道儿:“这都塞堵了。”

    他蹲了下来,凑到一个扒饭的弟子身边:“道友,你们这儿峰主的书斋在哪里啊?”

    那弟子头也不抬,一边扒一边含糊道:“峰主没有自个儿的书斋,大家都是一块用南面的小书房的。”

    “南面。”杨心问原地转了圈,指了指南,“这边。”

    四人艰难地穿过人群而去。

    行过回廊,穿过漏窗围起的青竹小路,便见一个书斋坐落在竹林丛中。

    这一路虽然有种“曲径通幽处”的感觉,但实际上并不“幽”,那在雪地里依旧葱郁的竹林小屋边围着一圈人,因为书斋被占用,于是在外头捧书,摇头晃脑。

    杨心问看见了门上贴着的静音和蔽目符,看字迹便知陈安道还在里面,便走上前敲了敲门。

    不等他喊“师兄”,门就被豁然打开。

    一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年轻脸庞探了出来,气若游丝道:“徒儿……别急,这书斋我还得用一回儿……”

    他生得极为正派刚毅,可眼下那双大眼里没一丝活人气,过了好久才睁开了困得打架的眼皮,不确定道:“咦……我什么时候收了长成这样的徒弟?”

    “小子杨心问,是雾淩峰的二弟子,见过玄枵长老。”杨心问退后一步抱拳,“我师兄可在这里?”

    岳铎愣了一会儿,随后骤然掀起了困成三层的眼皮,跟瞧见了天降神兵一般激动:“在在在!他在!”

    他猛地拧头,冲屋子里喊道:“实沈长老!你师弟找你!要事!必定是要事!”

    门外四人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激灵,杨心问在原地踮了踮脚,随即便见陈安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见过实沈长老。”徐麟和白归先后行礼,再抬头时,杨心问已经两步凑了上去,喜笑颜开道:“师兄,可大好了?”

    二人具是一愣,徐麟揉了揉鼻梁,再睁眼,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刚才看我们好像在看两条挡道的狗。”白归小声道,“但他现在好像在摇尾巴。”

    “你们怎么来了?”陈安道眼里一亮,面上顷刻间融化出一抹笑意来,“晨间发了些汗便已大好了,今日的武演如何?”

    岳铎的耳朵一动,诧异地斜眼看来,这跟自个儿说话的分明是同一把嗓子,怎么这会儿调调就不太对。

    “好!”姚垣慕好饿,他想快点吃饭,言简意赅道,“大哥可潇洒,可厉害了!”

    杨心问不希望自己踹了季闲一脚的事儿泄露出去,忙道:“一般般,同窗水平都太次,还爱嚼舌根,烦得很。”

    水平很次的二位同窗站在后面,也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讪讪地笑。

    陈安道此时才注意后面的人,轻声道:“这两位是……”

    杨心问说:“水平凑合能看的。”

    陈安道便摇头:“不得这般无礼,好好说话。”

    杨心问改口:“未来可期的二位同窗。”

    听得是动听许多,可徐麟和白归很快意识到杨心问根本还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眼见实沈长老在前,这个露脸的机会非得自己争取才行,徐麟率先臭不要脸道:“弟子徐麟,与杨道友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他当着杨心问的面还敢这么掷地有声,毫不脸红,叫人叹服。

    白归深受震撼,也豁出去了:“弟子白归,很、很是敬仰杨道友少年英才,想、想与杨道友多交流交流……修行之事。”

    还不等杨心问说话,姚垣慕已忍无可忍,一跃而起道:“你们、你们——我大哥压根不认识你们!”

    “垣慕。”陈安道唤了他一声,看向杨心问,见他对这两人所说并无抵触,只是当做没听见,便浅笑道,“我师弟方入学宫,便得二位好友,实是可喜。”

    杨心问这才幽幽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今日赶巧。”徐麟迎着那目光,大着胆子道,“可否允我们同桌共饮?”

    陈安道笑着摇摇头:“我手头还有许多事,眼下抽不出空来,你们去吧。”

    杨心问和岳铎同时垮下了脸来。

    岳铎面有土色:“这……实沈长老,那三沓卷宗,真就非得我们两人整理吗,你看我那么多徒弟,你这俩师弟又——”

    “玄枵长老。”陈安道偏头淡淡道,“既然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便没有假手于人的道理。”

    “可是那真的太多了……”

    杨心问也蔫了,“我也不要吃了,姚垣慕,你跟他们去吧。”

    剩下三人闻言也极失望地“啊”了一声。

    书斋门口一时间挤了五张苦瓜脸。

    陈安道有些为难地看了一圈,半晌叹气道:“……仔细想想,左右不过小半个时辰,我也有些饿了。”

    杨心问冲他眨眨眼。

    “你先等等,我一会儿便出来。”陈安道扫了眼杨心问手上的金绳,转身回屋。岳铎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眼杨心问,随即也追着回屋要收拾纸笔。

    进门却看见陈安道正提笔写字。他一边收拾着桌上其他的东西,一边打量着陈安道写的东西,字不多,岳铎就瞄到个眼“徐”和“白”字。

    草草一句后,便念咒焚纸,是在用天涯咒传消息。

    “你在查外面那俩小弟子吗。”岳铎好奇道,“怎么,他们有古怪?”

    陈安道把笔扔进池子里:“您多心了。”

    “那你干什么查他们?”

    陈安道用帕子擦手,而后叠好收进了袖中:“他们既有意与我师弟往来,那自然要家世清白,人品可信。若不查,我怎知他们是否可靠?”

    岳铎听着觉得怪怪的。

    他和陈安道有些表亲关系,绕个三姑六姨的,陈安道勉强能叫他一声舅姥爷,虽然不常走动,可怎么说都算亲戚,忍不住多嘴一声:“那是你师弟交朋友,又不是你女儿择婿,你这是不是管太多了。”

    陈安道皱了皱眉:“我管太多了?”

    “十五六岁的小子,就是被亲爹这么管都要叛逆的,你小心吃力不讨好,叫人知道了嫌你烦。”

    陈安道摩挲着指尖,眼前闪过那条手链。

    半晌笃定道:“不会的。”

    “他很喜欢。”

    第184章 冲撞

    略收拾了一下, 几人便踩着剑往霁淩峰的小食堂去。望着这简直没有尽头的长队,他们纷纷意识到来这吃饭是个坏主意,杨心问主动提出去雨淩峰。

    陈安道颇为惊喜道:“你竟愿意吃药膳。”

    几人御剑过去, 陈安道叫杨心问带着,姚垣慕如今御剑飞行也已很是熟练。

    杨心问心道,总不能到云淩峰送上门让季闲告状吧。

    嘴上却说:“换换口味。”

    他们飞得不高, 只是快, 转眼便已上了雨淩峰的山头。

    “你若是喜欢, 日后我也能抽空给你做。”陈安道温和地笑道, “你正值突破,多吃些红草茎有好处。”

    杨心问连忙正色:“师兄,这就要吃饭了, 不要再提那三个字。”

    陈安道遗憾地摇摇头。

    红草茎本就味极苦, 为了叫药效更好,陈安道还会放些温油去熬,说是比水煮更有效,熬出来的玩意儿用来炒饭——那苦味儿据说曾把李正德放倒过。

    能把第一仙师放倒的东西, 陈安道竟转头又给他来了一次,也真是太瞧得起他了。

    “那苦味儿与药效密不可分, 若是觉得苦得难以忍受, 便说明你的灵脉尚未完全通畅, 化药效化得极慢。”陈安道说, “而且你日日爱吃甜食, 当心坏牙。”

    其实杨心问确实经常坏牙, 一般是生拔下来, 很快就长好了。

    “你也是个人才。”杨心问转头看向姚垣慕, 这个害他吃了一碗毒物的叛徒, “剩下那一锅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好吃的呀。”姚垣慕竖起大拇指,看起来非常真诚,“我爱吃。”

    杨心问拍了掌他后脑勺,气得不说话了。

    白归和徐麟落后他们一步,半天没插进一句话来,只闷头跟着,而且越跟越觉出些怪异。

    “你有没有觉得……”白归皱眉道,“他们好像——”

    “嘘,别说,其实也没有很像一家三口,我们也不像跟在后面的哈巴狗。”徐麟搓了搓脸,给自己鼓劲儿道,“这可是听记寮,那可是巨啸境,徐麟,你还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尊严能让你突破巨啸境吗,廉耻能让你被听记寮看中吗?”

    他御剑向前,趁着那三人谈话中断的片刻,硬是挤了进去。

    “这雨淩峰的药膳,我首推那六叶昙炖兔腿儿。”徐麟拢着袖,拱着腰,像跑堂的给大爷说菜,“这个时节,六叶昙开得正好,雪兔虽不是最肥美的时节,但那精瘦的肉也别有一番风味。这菜又有清脾健胃之效,极适合冬日来一煲,那热腾腾的雾气都能暖到人心窝里。”

    杨心问皱眉:“你不是云淩峰的吗,雨淩峰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口条这么顺?”

    徐麟仍旧笑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我久不突破,再不起眼的助力于我都很关键,对这雨淩峰的药膳,我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

    他字字句句透露出自己有上进心,重视修炼,也注重日常的稀松小事,擅长与人打交道,是个心细而有志气的少年人。

    特别适合被分配到富庶繁华之地做寮所司正。

    陈安道但笑不语。

    雨淩峰的小食堂在半山腰处,到了地方,几人纷纷落剑进了门。

    雨淩峰的人并不很多,但因为峰主是医修,这药膳的名头便也大,食堂自然也比别处的更大。

    入口处还有弟子坐诊,食客进来便由他把脉,把了脉这弟子便指一个适合的药膳,旁边的小箱是交灵石的地方。

    日中犯困,那小弟子的头一点一点的。杨心问先坐下,那人迷迷糊糊地把手搭上来,静默半晌:“没病没痛,不需食疗,那便来碗雪莲羊褒,冬来宜养胃。”

    杨心问投了灵石进去,接过他写的单来。

    姚垣慕是下一个,手搭上来,小弟子都快睡着了,一摸,白白胖胖的一胳膊摸了半天才找到手腕在哪儿。

    “这么胖,必然湿寒……嗯?竟然不寒?”小弟子皱了皱眉,眯眼看来,“张嘴,吐舌。”

    姚垣慕照做,小弟子看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写了个跟杨心问一样的:“怪了,怎么这么胖还能不虚不寒的……”

    他打着哈欠,摸上了下一个陈安道的手。

    “……先不说吃什么,你可多吃点吧,还有注意保暖,手凉成这样。”小弟子揉着眼,“脉象……脉象……嗯……嗯?你脉呢?”

    他一吓,几乎以为自己在摸一个死人的手,困倦的双眼猝然睁开,下意识要躲,竟是不小心翻身掉下了椅子。

    周遭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陈安道连忙掩袖起身。

    “你……你你你你——”

    小食堂里一时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你是活人还是——”

    “你怎么回事?”杨心问却是绕过桌来,连人带椅扶正来,“睡糊涂了?”

    那小弟子这才看清,刚才他问诊的是实沈长老,一时间更懵了。

    “我、我睡糊涂了吗?”他不确定道,“是这样吗?”

    “不然呢?”姚垣慕帮腔,“你还说我不湿寒呢,我这天一冷便手脚冰冷还发虚汗的,哪儿能不寒啊。”

    一旁的徐麟和白归也不疑有他,只以为自己狗腿的机会来了:“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儿,怎么会摸不着脉?道友,你要真困,还是换个人坐诊吧。”

    那人确实是才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长老面前失了仪,忙站起身拱手行礼:“弟、弟子见过实沈长老,方才我、我实在是太困了,没留神……”

    陈安道的手还扯着袖子,长睫低垂着,看不明神色,须臾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完便拿了颗灵石放进箱子里:“我素来体寒阴虚,这里可有落果序的药膳?”

    “有、有的,落果序冷炸鸡小腿,我、我这就给您写——”

    就在这时,一人端着盘子路过,猛地自后撞了陈安道一下。

    陈安道不察,当即踉跄向前,最近的白归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了把,好歹是没叫他头磕到桌角上。

    “啧。”撞了陈安道的人轻轻切了一声。

    白归把陈安道扶起来,随即震撼地转头去看是谁人这般狗胆包天。

    那人站在原处没动,淬了毒样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仿佛对陈安道没有就这么摔死感到分外愤怒。

    正是盛瞰。

    “真是这位道友给你号脉号错了吗?”盛瞰冷冷道,“实沈长老。”

    “盛瞰你是不是疯了!”徐麟撸着袖子往这边走,嗓门大得像有人揍了他亲爹,“谋害长老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吗!”

    盛瞰的视线没有分半点给他,那汹涌的,磅礴的,却又像陈年的木头上生出的黑霉一般滑腻的恨意,自他的每个毛孔里游弋出来,紧紧地包裹着陈安道。

    那叫人难以喘息的恶意叫周围的人都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盯着陈安道,轻声问道:“我不知道啊,难道要诛九族吗?”

    “可长老已经把我九族都诛了,还只剩我一个。”盛瞰笑了起来,几乎有几分真心实意,“我好怕啊。”

    雨淩峰的小食堂里一时寂静,这下是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纷纷掩面噤声撤了出去,离门远的干脆从窗子翻了出去。那问诊的小弟子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从桌底下手脚并用爬走,他快恨死让他今日顶班的师兄了。

    小食堂里挂着厚棉帘,只开了几个小窗,朔风不入,便淤积了些草药和饭菜的气味在其中。

    再仔细闻,应当还有火药味儿。

    陈安道站直了身子,对白归道谢,随即抬眼扫向盛瞰,平静道:“冲撞师长,罚一月的天矩宫扫洒,明日开始,切莫忘了。”

    盛瞰脸上的笑意一僵,更纯粹的愤恨爬了上来。他手上端着盘子,姚垣慕警惕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要把那玩意儿往陈安道脑袋上拍。

    可他没有动,甚至连怒喝一句“我不认罚”都没有。

    而陈安道说完便拿着纸条去找打饭的窗口,对此事不甚在意,好像他真的只是被一个粗心的弟子撞了一下而已。

    几人跟上,留盛瞰一人站在原地。他似一根钉子一样扎在那儿,扎得很深,却生了锈,视线拴在了陈安道已远去的背影上,那其中似是连着一根名为杀意的丝线,可以无视距离,穿透其间所有的阻碍,扎进陈安道的后颈之中——

    “你在看什么?”

    丝线之中骤然出现了断点。

    杨心问在陈安道身后停了下来,忽然转过身,朝向了盛瞰,往一侧歪过了头。

    他的手背在背后,脑袋歪得甚至有几分俏皮,两只眼睁得大大的,半晌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又问:

    “你在看什么?”

    一股寒意骤然爬上了盛瞰的背脊。

    他发现那双眼的颜色很浅,浅得有几分空洞,漂亮的脸上没有半分瑕疵,人捏的泥娃娃一样站在那儿,头往一边越歪越下,不知何时颈骨竟折出了个方正锐利的弧度来,脖子却没有断。

    极似人。

    却又非人。

    那薄红的唇微微分开,杨心问第三次问他:

    “你在看什么?”

    第185章 菩萨

    我在看什么?

    盛瞰竟一时没能说出话。

    分明从那一天起, 他的视线便不曾移开过。

    炉中的空气已经少到了他快难以呼吸的地步,可他依旧端坐其中。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好像有一根铁杵凿进了他的胸口般沉重, 可偏偏炉子还不热。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符咒,他不能擅动,会乱了方位, 可若不点火, 那用来熬煮他的蛇毒便会失效, 他这炉丹便要废了。

    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可为何还没有人来生火?

    “你们胆敢渎职……”盛瞰的眼前开始发黑, 他大叫道,却又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传出去了,“父亲要的丹药……你、你们都敢……怠慢?”

    “速速点火……”

    蛇毒泡软了他的四肢。

    快点火。

    外面乱糟糟的, 虽然每次炼丹的时候外头都乱糟糟的, 可是这次似乎尤其乱,乱得甚至没人顾得上来点火。

    他没能等到火起。

    炉子的盖子被人掀了开来。

    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带着今夜微凉的夜风,他仰头, 便见泼墨般的长发自炉顶轻落,似天际垂来的玉阶, 萦绕着的那张苍白的脸似今夜的下弦月, 那般远, 那般冷。

    那双漆黑的眼静静地看着自己, 里面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 也没有怜悯, 和他之后遇到的所有的眼睛都不一样, 那只是看, 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情绪。

    须臾,那人开口道:“这里还有一个,带走。”

    不,他混沌的脑中仍旧在哭嚎:我怎么能走?我若走了,这炉药怎么办?我是药引,我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药引!

    父亲,父亲,父亲呢?

    而那人没有听见这些呓语,转头便离开了,身后的群鸦栖枝,便似今夜的乌云骤然笼住了月光,他惊惧而愤怒地想尖叫起来,他认得那个图案,那是他们盛家最深的一笔血债。

    他被从那炉子里拎了出来,看见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墙角,和其他人的在一处,那人拎起了一颗头来,又用那双没有分毫情绪的眼看着。

    “所有的头颅都要检查。”那人说着放下了头,朝着其他人说,“盛家的蛊术至邪至阴,替身、敛息、假死都有可能,全部的尸身都要核对,人首分离,拦腰斩断的,全部要一一对应。”

    周围人齐齐应着。

    盛瞰晕了过去,他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的头在云间上不停地滚着,惨淡的月光铺就了一条自天上而来的白色的长路,头颅沿着那路逆行滚动。

    他仰着头,拉着弓,对准那轮明月,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生怕乌云又要将那轮月遮盖了。

    “心问。”

    陈安道回身唤道:“该走了。”

    乌云随着明月一同离开,天好像忽然亮了。

    盛瞰回过神来时,偌大的食堂里只剩他一人,地上滚过了一张草纸,而不是他梦里的那颗人头。

    “陈安道。”

    他忽然开口,回答那个提问的人都已离开了的问题。

    “陈安道。”

    “陈安道。”

    就在这时,他的右眼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东西。

    从他的左眼穿刺而来的,一根木棍。

    他愣了一瞬才惨叫出声,叫的却依旧是“陈安道”这三个字。

    又是一根木棍扎进他的额头。

    他再次尖叫,这次是“父亲”。

    木棍停了下来。

    可是父亲是谁杀死的呢?他的心没有一刻停下对凶手的怨恨,那个名字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那个名字清晰的瞬间,木棍又扎了进来,这次是他的鼻子。

    陈安道。

    木棍。

    陈安道。

    疼痛。

    他好像在做一个噩梦。

    高天上的乌云拢着月色,逐渐远去了。

    //

    “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陈安道一手捧书,一手背后,从讲台下来,自每张桌椅前经过,“这四类堕化之物,何者为根本,何者为衍生?”

    姚垣慕的手举得天高,就差蹦起来,陈安道冲他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他面前那桌,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轻道:“你来答。”

    那桌的弟子把书挡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一样。陈安道的手指不是轻敲在他桌上,而是两记重锤砸在他心口,当场胸口抽痛险些昏厥,过了许久才哭丧着脸,慢慢放倒了书,战战兢兢道:“长、长老我……我不知道……”

    方崚和站起来的动作像个初生的小鹿,哭丧的表情却又似个老头,两相对比便显得格外好笑,学宫内隐隐响起阵嗤笑声。

    “安静。”陈安道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把《祟物生息》下卷的《问生篇》抄十遍,明日课前交给我。”

    方崚和垂头丧气:“……是。”

    另有许多人举手,陈安道看了一圈,目光先是在盛瞰的空位上略一停顿,随即又见杨心问似做在姚垣慕的桌上发呆,犹豫片刻道:“杨心问,你来。”

    学宫内所有人都立马看了过去。

    杨心问架着腿,手边拿着个没沾墨的笔乱转,闻言慢慢站起身,脚蹭了蹭被卷上去的裤脚,勉强算是站直了。

    “魔、祟为根本,魇镇、走肉为衍生。”

    “为何?”

    “因为能吸引深渊的只有生灵和死灵。魔、祟引来的堕化之力侵蚀周遭的物件和尸骸,从而成魇镇和走肉。”

    陈安道笑着点点头:“答得不错,坐吧。”

    杨心问还站在那儿没动。他眯着眼瞅着陈安道,见对方当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瘪了瘪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屁股坐回了姚垣慕的桌子。

    甚至往后仰了仰,在姚垣慕耳边小声道:“他偏心。”

    姚垣慕抬起他的小胖手,在杨心问的另一边肩上拍了拍:“别介意,大哥。”

    杨心问悄咪咪道:“其实那本书我都还没看,拢共都不会几个问题,刚才紧张得要命。”

    “越是紧张越不能眼神躲闪啊大哥。”姚垣慕分享着经验,“师兄每次都能挑中心虚的人起来。”

    杨心问闻言思忖片刻,灵光一闪:“那岂不是一无所知的时候便应该举着手喊我来,所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

    “啊?”姚垣慕愣神,“不不不不,不行的,师兄他——”

    提问声又起:“若魔、祟既灭,期间的魇镇、走肉又会如何?”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双手。

    “杨心问。”陈安道沉静地看着他,“你继续。”

    杨心问的手一僵,随即软趴趴地落了下来。

    “……师兄他瞧得出这花招。”姚垣慕小声地把后半句补全了,“以前也有人耍这种小聪明,立马就被看穿了。”

    杨心问猛地回头,那眼神写着明晃晃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站起来,名堂可就更多了。杨心问先是捞了捞自己的裤腿,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抽芽儿的花苞一样歪歪斜斜扭扭捏捏地站起了身。

    “嗯……”杨心问拉个长音,“其实我不——”

    画先生的泥身骤然从蛛网间露了出来:“分条件!先分条件!”

    “——不觉得能简单概括。”杨心问的舌头转了个弯来,“要分条件。”

    “首先,这魔和祟是召来深渊的本尊,还是被牵扯堕化而来的,两者有所区分。”

    陈安道说:“那便假设是本尊。”

    “假设是本尊,那就要看它的愿望是什么。”杨心问两只手背后,在身后转着笔玩,逗得姚垣慕的眼直打转,“若他的愿望本就与魇镇、走肉有关,比如‘我希望这把刀变成魇镇’,那即便除了它,魇镇也不会变回来。如果无关,那将这魇镇或走肉放置在无法接触魔气和人血精气之处,等过段时间,其上的堕化之力也便会自行消散。”

    他虽然是学舌来的答案,可却说得很快,甚至有些个弟子听完了脑子都没转过来。

    陈安道仍旧捧着那书,手指微微蜷缩,轻折了书页。

    半晌,杨心问见他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答得很好。”陈安道拍了拍他的肩,“课后留下,先坐吧。”

    杨心问摇头晃脑地坐下了。

    酉时放课,几个抱着书问问题的学生走后,天矩宫便剩下杨心问和陈安道两人。徐麟和白归本想扒拉着杨心问一起吃饭去,也只能遗憾退场,跟在姚垣慕的屁股后面走了。

    陈安道点了两道符贴在墙上,回身见杨心问已跪坐在长桌边上,双手规矩地攥拳放在腿上。

    “是画先生多嘴。”他开口便一边认错一边甩锅,“他说都说了,我听也听了,那也应该算我会,只是刚会……”

    “不是要与你说这个。”

    陈安道掀起袍子,正坐在杨心问对面。两人隔着长桌,桌上放着紫金鳌顶香炉和一套四宝,墨盒未盖上,用过的笔也还没涮,架在笔架山上往下滴着墨。

    “蕊合楼一案就要结案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去萧山合会,算上来回,大概要半个月。”陈安道说,“我整理了文书,讼书也已写得大差不差,你蛛网间的那三缕残魂的供状也都用不上了。”

    杨心问扬起脖子,缓慢地眨了下眼。

    陈安道说:“叫他们安息吧。”

    “亡魂本不该久留于世。”

    煮蚕茧的水溅了起来,烫到了女人的手。她“哎呀”一声,趴在她膝头睡觉的小孩儿也被惊醒了,忙抓着她的手“呼呼”地吹风。

    “烫到了得往上抹点口水。”只有半截的唐轩意背着个小胖子贴地飞过,路过窗前,热心道,“画先生的泥扯下来点可能也能用。”

    门口种菜的老农咧嘴附和,说:“这主意好。”

    女人嗔怒:“去去去,没良心的,我这疼着呢。”

    “仙师,仙师!”女人不睬他们了,转而朝着天花板喊着,“可有空吗?”

    她话音刚落,手上的红肿和疼痛便已消失,女人一喜,搂着她膝头的小孩儿亲了一口:“娃儿,这世间男人啊,除了杨仙师,没一个靠谱的。”

    “俺们这些泥腿子怎么跟仙师比?”老农半分不恼,反倒乐呵呵道,“那是神仙,是观音菩萨,是咱头顶的青天!你拿仙师踩咱,也不怕脏了仙师的鞋底儿?”

    几人便笑,窗外春意正盛,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着,杨心问站在山坡上,脚踩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儿。

    陈安道微微皱眉,拉过杨心问的手来,偏头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了?你近来时常这样发呆,可是那三人在蛛网间作乱,还是无首猴——”

    “没有。”

    杨心问站在那山间转过身来,只有那散在春风里的笑意还回荡在他心间。

    他低头蹭了蹭陈安道的指尖,轻声道:“你回来之前,我会处理好的。”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忽而看向盛瞰的位置,犹豫道:“你……下午为何迟到了?用过午饭后,你不是与他们一起走的吗?”

    杨心问说:“那两个人好烦,我不想跟他们一路,就那么一会会儿,你要罚我吗?”

    几分犹疑爬上了陈安道的脸。

    可杨心问还无知无觉,任然低着头,用自己长密的睫毛扫着他的手指,弄得他有些麻又有些痒。

    从陈安道的方向看去,杨心问似是有几分委屈地蹭着他手指的小狗,叫他心里软成一团棉花,一时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

    “下次不许迟到了。”陈安道红着脸,余光又瞥见盛瞰的空座,“不然怕是得同他一块扫洒,你同他哪里合得来?”

    “谁?啊,盛瞰啊……这胆小鬼,中午我就吓了他一下,结果下午竟然翘课,丢人。”

    山花烂漫,杨心问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脚,他踩着的油菜花中开着的人头,紧闭着双眼,正在做一个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噩梦,嘴里反反复复地叫着陈安道的名字。

    春风拂面,他蹲了下来,自手边化出了一根木棍,随即猛地捅了下去。

    “现在不知在哪儿睡大觉呢。”杨心问拱着陈安道的肩窝,将木棍拔了出来,再刺,“你拿我跟他比什么?”

    第186章 同窗

    一个月后陈安道便启程, 和岳铎走的一趟马车。

    姚垣慕每次送别都很伤感,哭哭啼啼的像是想赖上车一起走,被杨心问给扯了下来, 勾着脖子卡在了原地。

    那马车由天足角马拉着,几个眨眼便消失在地平线那端。杨心问伴着姚垣慕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站着看了会儿,晴日的光晕似能模糊那遥远的一线, 他伸长了脖子, 踮了踮脚。

    还没踮起来, 肩膀便被人一勾, 按了下去。

    “走,练剑去!”

    徐麟跟个猴儿样的搭着他一边肩膀,

    杨心问懒得动, 兴致缺缺:“不去。”

    “别啊, 实沈长老和玄鸮长老的课都空出来了,你不跟我们去飞剑,难道真去温书?”

    “不温,我回去睡觉。”

    “诶诶, 等等啊!”白归在后头追了上来,堵住了杨心问的去路, “求你了, 陪我练练御剑吧, 雒鸣宗这次来的一大半儿都是剑修, 我压力太大了, 要是我一个都打不过怎么办, 杨心问, 杨道友, 杨大善人,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心问被嚷嚷地脑壳疼。前几天他还觉得白归一个姑娘家,至少比徐麟矜持点,这才几天就彻底豁出去了,土匪样的拦在路中间:“诹訾长老被你踹了一脚后除了讲学都不见人影,玄鸮长老也走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一旁的徐麟跟着点头,他是命修,虽然论剑大会也要上,但就是没打赢也不丢人,比白归轻松得多,纯粹就想撺掇着杨心问去找乐子。

    到底是少年人,不到一个月,几人便已有些狐朋狗友的样。且不论初衷为何,眼下这破事儿衰事儿都想一起干的劲,似乎也能勉强说一句亲近。

    虽然杨心问是不认同的。

    “你可以退赛。”他何其冷酷道,“你要是开不了这个口,等师兄回来我帮你说。”

    “不要!”白归尖叫道,“上不了弟子大会,我今年清明都没脸回家祭祖了!”

    姚垣慕在杨心问身边看热闹看得开心,嘿嘿笑起来。白归立马瞪他,杀人诛心道:“姚垣慕,你别忘了,大长老手上可也是有名额,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到时候我们四个在台上一站,你猜谁会输得最难看?”

    姚垣慕不嘿嘿了,跟个打蔫的黄叶样的零落在地:“我、我连该修什么都没拿定主意,送我去跟送个木人桩上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杨心问的冷酷敌我不分,“木人桩硬邦邦的打着疼,打你手又不会疼。”

    姚垣慕西子捧心,跌倒在地,哭晕过去了。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估摸着时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雪了,连着两天晴日,那积雪甚至隐隐有些开化的迹象,融雪的时候格外冷,锻体稍有些不足的,都开始往身上添衣,却不敢躲懒懈怠。

    天矩宫前,各峰上的小平台和后山,都有不少人在修行练剑。虽然杨心问的评价是淹头顶儿了才惦记着长高——脑子进水,但乐得进水的人不少,连姚垣慕都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大哥……我、我不想丢我们雾凌峰的脸……”

    杨心问扫了眼自己周身,姚垣慕扒拉着他的腿,徐麟勾着他的肩,白归挡着他的路,俩秤砣加一个路障包围着他,再多看两眼都嫌重。

    “……一个时辰。”杨心问抖了抖身子,把那两人晃了下来,随即提剑道,“先说好,打疼了都不许哭啊,小爷可不哄你们。”

    三人眼里放光,叫人疑心他们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几人各拎着剑,徐麟捡了个树枝,便准备去后山寻个空地练剑。刚转过身来,便见一人蹲在石柱边,小心地往外探头,却又像是不敢看,倏忽又缩回去,形容诡谲。

    正是盛瞰。

    只见他两颊深陷,目下乌青,头发乱得似是许多天没梳过了,身上还隐隐散发这一股怪味儿。

    他咬着指甲,指尖都隐隐在流血。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儿?”徐麟小声道,“以前跟个炮仗样的见人就炸,尤其是爱找实沈长老的麻烦,最近怎么这么安静?”

    白归也惦记着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的事儿,心有戚戚:“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会是在偷偷练什么邪功吧?”

    “练了邪功就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练过。”白归见盛瞰那像是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心下有些胆寒,搓着小臂道,“我们、我们要不要跟长老说这件事?毕竟同窗一场……”

    “没必要。”杨心问斜了眼缩在角落里的盛瞰,“多半就是没睡好。”

    白归愣道:“这能是没睡——”

    “哎呀,失眠是这样的。”徐麟似是听出了些什么,将那树杈一挥,打断了白归的话,“你们剑修个个身强体壮的,像你这个境界十天半个月不睡都没什么感觉,那盛瞰一个半步兴浪的卜修,哪儿能跟你相提并论?”

    说完还冲白归眨了眨右眼,但他的眼皮儿没法单边闭上,整个脸都在用力,好像在抽筋。

    “……这样。”白归人也不傻,“也是,他拜在大长老门下,据说大长老那儿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能随意转身,教出来的弟子都跟个堕化的走肉样的,他这样……也、也正——诶!”

    她话音未落,面前已是寒光一闪,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后,她仓促间仰面弯腰要闪,脚下却被雪掩埋的树根一绊,她失了重心,单手撑地后翻,两个滚身往一旁躲,一边躲一边说:“杨心问!你怎么偷袭!”

    “什么偷袭,要打便打,难道人人都会与你先互通姓名,再抱拳行礼,站好了姿势才开始动手?”杨心问没追,弯腰从地上捞起一捧雪来拭剑,那剑上隐约有干涸的血迹,一时没人问那血是怎么来的。

    他随即用剑尖在地上一划:“而且这都已经到后山了,来,你们一起上。”

    此话一出,那三人还没开始动手,蛛网间就已经瓜子儿花生地分上了,这群压根看不明白剑法的人在那吼着“一挑三”“一挑三”,家家户户搬出小板凳儿来观战,杨心问手一抖,后知后觉出了些羞耻来。

    “哥哥好厉害!”

    打都还没打,羊角辫小姑娘就已经开始盲目崇拜了起来,她母亲是个结实的庄稼女人,把她举得高高的,好像她也在御剑飞行一样。

    “阿芒飞高高!”羊角辫小姑娘笑着叫道,“阿芒飞得跟哥哥一样高!”

    “摔着可别喊疼。”

    杨心问说着踏步向前,却是朝着姚垣慕冲去,姚垣慕双手持剑连忙挡住,杨心问便喝道:“你剑法学来干什么吃的?临渊剑法有哪那一式教你两手握剑吗?”

    话毕手腕轻转,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姚垣慕双手握着的剑,直刺姚垣慕的腋下——剑尖未至,杨心问已听见那树枝横来的动静,原地后翻两脚踹向徐麟的手腕,徐麟手腕一麻,捏树枝都捏不动了,当机立断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自袖中抽出命盘来一阵拨弄。

    “不好!”徐麟冲着惊慌失措得已经在地上乱爬的姚垣慕喊道,“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姚垣慕闻言更是慌不择路,手脚并用爬得猪突猛进,杨心问背剑挡下白归横来的十五道剑意,偏头一闪,足下踏忘泉门的吞形步法,自追来的剑意间蛇形穿过,手中长剑锵然撞上白归的木心剑。

    “剑不错。”相持之间,杨心问垂眼看她的剑铭,“不过我见过更好的。”

    “剑不在好。”白归全力相击,那木心剑如有所感,兀自嗡鸣起来,“在灵。”

    杨心问哂笑,灵台间的剑形朦胧显形。

    朔风过林,雪尘摇动。

    白归心中既紧张和兴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就是巨啸境!

    他们二人提剑相持,便说明二人的锻体不相上下,可就在那灵台间显形的瞬间,一股磅礴的灵力便将白归猛地掀开,枝丫上的积雪和企图背后偷袭的徐麟被同时荡远。

    姚垣慕听这动静爬得更快了,一边回头看有没有追上自己一边猛爬,随即嘭得撞上了前面的石块,脑门汩汩流血,果然是有血光之灾。

    杨心问额前的碎发随着那灵台的金光飘动,浅色的眼睛在光下照得透亮,他笑着看向白归和徐麟,一手背身,一脚点地,轻道:“来。”

    来便来!

    二人抖落一身雪屑,迎着冬日晴阳,重新起势前冲。

    第187章 名单

    山中的时日像是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慢一些。

    每一日过得都似是大差不差, 每一日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杨心问点着陈安道回来的日子,谁知到了时日却是一封说要晚归的书信。陈安道留下的天涯咒只有五张,每天一张很快就用完了, 他想学着画,陈安道却又不让。

    书信走得实在是慢,他这边下了小雪,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大晴。

    “怎的这世间竟有这等苦楚。”杨心问躺在屋顶上无病呻吟, “我活着, 他也活着, 我却不能见他,与他说话。早知道就该跟着去了,我做什么这么乖巧, 他叫我留下我就留下?”

    他说着滚了个身, 趴着痛锤瓦顶:“我不理了,我要去找他!”

    挑水回来的白归刚上山便听见他这样耍赖,把水倒进了暖缸里,往房里端, 一边端一边道:“眼看着就要选人了,你现在去, 错过了大会可怎么办?”

    作为陪他们练剑的交换, 白归和徐麟便要承担他们雾淩峰的日常扫洒。丢了活儿的剑偶稍显落寞地坐在树下, 时而给过路人扇扇子, 大冬天的一阵凉意袭来, 白归连忙推拒。

    “我又没打算去什么大会。”杨心问的脸都埋在雪里, 他还拢了拢雪, 想把自己整个头都埋起来, “我要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徐麟在屋子里给姚垣慕打下手做轮值表, 作为自己日后光荣加入听记寮的预演,每天写得头晕脑胀也乐此不疲,间隙还要出来哄哄这整个雾淩峰上最闲的人:“别担心,这二月底三月初的论剑大会是大事儿,不光是实沈长老必须要赶回来,那些其他的世家宗门也都得各行准备,拖不了多久的。”

    杨心问听到“三月”,许久说道:“是啊,拖不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发闷,好像人都要憋死在雪里,须臾翻了个身,睫毛上全是雪尘,眨两下就要掉进眼里了。

    “我想见他。”

    他这前言后语的联系没人听得懂,白归和徐麟只当他是又闹小孩子脾气了。

    认识这些日子,杨心问在他们眼里的高人形象日渐消退,不仅脾气阴晴不定,行事也格外跳脱。心情好是一个人,心情差又像是另一个人,心情变换却又毫无规律,根本摸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哦,倒是知道他很喜欢实沈长老。

    “说起来姚垣慕呢?”徐麟抄得手酸,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这几日都不见他。”

    杨心问吸吸鼻子,又翻了个面,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死了般平静道:“被姚老头叫走了,说要传他绝世神功。”

    白归问:“泽及群山术?不行吧,姚垣慕和艮字相性不好,学得来吗?”

    徐麟说:“我倒觉得行,相性再差也架不住姚垣慕灵力多,到时候起手先来个土墙鸟笼的,对手打不到他,他至少不会被吓得满地乱爬。”

    白归想了想,由衷道:“他爬得挺快的。”

    徐麟:“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吗?”

    确实没有。

    两人一大早来这儿干杂役,忙了小一时辰,总算是弄完了,才各自拿剑来请教杨心问。

    杨心问今日心情确实不好,剑也懒得拿,踹了根冰棱下来拿在手上,满目怨气道:“你们说他心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我。”

    他生得好看,连怨气冲天的时候都带着些可爱,可手下的动作狠辣,稍一错身避开两把剑,抬膝就往徐麟腹上一踹,同时将冰棱轻抛,反手握住,朝着白归的门面背身刺去:“不然他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

    “那合会我叔祖父也去了,说是惊天大案,又牵扯司仙台和圣女莲,世家宗门利益盘根错杂,长老必定是不想你牵扯进去。”徐麟的腹上裹着他的命盘,倒是吃住了,立刻横扫他的破烂桃木剑。

    杨心问一动不动,竟是算准了这剑只能碰到他额前的一缕发丝,反而趁着徐麟挥空露出破绽,侧身荡出一拳,直击徐麟的肩膀,收了三分力,还是把徐麟锤的龇牙咧嘴的。

    白归避开那冰棱,再送一剑:“徐麟你丢不丢人!”

    “我这儿三日前才被他的剑鞘敲了一记!”徐麟愤愤道,摸出命盘猛转,“站南面!行火!”

    两人同时跳开,拉出了一道南北向的线来,杨心问动也不动,停手将长长的冰棱倒插进地面,幽怨道:“可是他每天只给我送一份书信,我每天都给他写至少三封的。”

    “什么?每日一封?”徐麟站好宫位,命盘骤定,一线离火无处自生,似一条红龙朝着杨心问扑来,“我叔祖父都累倒送回来了,还得我叔父顶上,长老哪儿来的时间给你写信?”

    杨心问的冰棱被那火龙一沾就融化干净了,他二指起势,后跃踏入坎位,平地生出一道水墙围在周遭,把那火龙一浇的同时遮蔽了白归的视线,白归剑势骤停,杨心问却像是能透过那水墙看到她,抢身出来就是一击头槌顶进白归的腹部,把人直直地撞了出去,接连撞倒了两棵树。

    那水墙顷刻间又冻成了冰柱,杨心问敲了块下来重新拿在手上,从地上捡起块石头,随手打磨着:“怎么开个会要这么折磨人?”

    “不知道叶珉给长明宗的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个临渊宗的叛徒。”白归偏头呸了口血,踉跄起身,“长明宗的一群长老力主他无罪,分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也不知道他们在踌躇什么。”

    杨心问倒是知道这群人在踌躇什么,天座莲庇护人间近千年,如今说这玩意儿烧人命,仙门哪个都不敢认。

    “外会开完又是他们五家三宗的内堂,我叔父进不去,旁的也就不知道了。”徐麟见杨心问手中的冰锥已成,苦着脸道,“你们不如还是学学我,过招而已,桃木剑不够吗,非得真刀真枪地来?”

    白归已是提剑上前,十七道剑意汹涌而来,淬着红龙的火光,烧向杨心问的周身:“当然不行,到了台上,你认不清别人拿的是要命的剑,自己提的是杀人的兵器,你当如何对敌?”

    “不错。”杨心问双眼微眯,并未起剑意相抗,而是挥着冰棱快如霹雳,每一下都精准地打消一道,“唯有真刀真枪地打,才知道生死一线之时脑袋和手臂如何取舍,人家的脑袋和自己的脑袋谁会先掉。”

    徐麟无语:“就不能都全乎着吗?”

    那二人齐声:“做你的美梦!”

    徐麟摇着头,重新定宫踏步,沮丧道:“跟你们剑修真是聊不来,实沈长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三人过招拆招百来回,日日如此,各人的进益都不小。杨心问虽早便与巨啸境的交过手,但大多是用心魄道取巧取胜,或以不死之身搏来胜机,再配合他灵活机敏且歹毒狠辣的打法,同境界少有敌手。

    可到底不成体系,若单论剑法,他恐怕还不如姚垣慕。

    和白归徐麟两人过招,心魄道的招式不能用,甚至不能在他们面前受伤。虽有境界压制,可在一打二的情况下,他也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

    这两人一个刚猛无俦,锐意直攻,一个迂回灵巧,从旁辅助,杨心问前些日囫囵看书学来的《临渊剑法》,被他们打磨消化了不少,灵台间的剑光愈盛,离成形之日亦不远了。

    白归和徐麟二人更是受益匪浅。他们二人十八九岁便摸到了巨啸境的边缘,已是同辈中万里挑一的天才。可正因万里挑一,才难逢敌手,平日里连个过招的人都找不到。

    门中弟子一旦自学宫毕业入峰,有能的都已外派诛邪除祟,剩下的都不过庸碌之辈,巨啸境的寥寥无几,又听闻此次大会雒鸣宗和长明宗都有突破了巨啸境的同辈,他们心下更是焦急,杨心问的出现于他们便如久旱逢甘霖,虽每日打得他们哪哪儿都疼,完了还要做苦役以偿,可个中进益他们自然了然。

    转眼一月过去,拟定参加论剑大会的弟子名单也已公示。

    告事鹦鹉衔着名榜落在天矩宫前。闹哄哄的一群人围在周围,有扶额叹惋的,有喜极而泣的,大多的人都对自己能不能上榜心有成算,只是看看热闹,一边看热闹,一边点评着榜上的人。

    杨心问在远处扫了眼,除却李稜和尚未回来的陈安道手上的名额,还剩八个名额。这八人的名字他认得的有六个,分别是白归、徐麟、姚业同、方崚和、姚垣慕,还有他杨心问。

    再看了眼自己的推举人,季闲干的。

    “你师父他报复我?”杨心问斜眼看徐麟,“我就踹了他一脚而已。”

    徐麟昨天让他踹了脸,眼下淤青,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巨啸境,不是我师父,其他人也必定会保你上去的。”

    “我不去。”杨心问意兴阑珊,“你回头跟你师父说把我名字划掉,免得白占个名额。”

    “这又是为何?”徐麟站在榜单前,这结果虽在意料之内,但还是颇为得意地欣赏了自己的名字一阵,听杨心问那兴致缺缺的语气,难免有些扫兴,“与同辈间的佼佼者过招,不是件酣畅淋漓的事吗?若能夺得魁首,名震仙门,那更是光宗耀祖,前程似锦,你为何这般不情愿?”

    “我三月没空。”杨心问抬脚铲起一脚雪,“你记得跟你师父说,别以为把我名字写上去我就会去了。”

    徐麟和白归对视一眼,没敢上前吱声。

    谁知数日后,陈安道举荐的名单经机巧鸟传回了宗内。

    从雾淩峰到霁淩峰,从雨淩峰到云凌峰,从天矩宫到小后山——整个临渊宗一片哗然。

    信上赫然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陈安道,盛瞰。

    第188章 冬冰

    “你很恨我。”

    牢房木板散发着些许的霉味。

    草垛很厚, 盛瞰不冷,却在不住地发抖,绝非恐惧, 而是愤怒和恨意,缩着他手脚的铁链也无法拘束他的恨,链条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 高窗上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也没有一点月光洒进, 真奇怪, 这片黑暗为何能这么纯粹?

    “我恨你。”盛瞰咬着牙,他的牙龈在渗血,他却并未察觉, 就像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脚早已被磨坏了, 他是在蛊毒里长大的孩子,寻常的疼痛奈何不了他,只有这失去归属的恐惧能蚕食他的身心,“陈安道, 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本以为我至少救下了一个人。”黑暗在说话,“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盛瞰的喉咙里翻涌着“杀了你”这三个字, 没有人回应他, 那黑暗似是被埋没了, 盛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可不过须臾, 他又听见那声音道:“我救不了你, 但我或许能帮你。”

    怎么帮我?盛瞰的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就快窒息的炉子里, 陈安道送进来了一缕生机和一阵清风, 一阵将他从自己的使命中撕扯开来, 仿佛将他一劈两半的生机。

    “……我不需要!”盛瞰尖叫着,“我要杀了你!”

    “你身负盛家的邪术,如若你死了,或者永远被关在这里,那些邪术便在你手上断代。”

    陈安道回身点亮了一豆灯火,他的面容在那光下也不显得凌厉,却幽深,可怕,他的眼在那光下竟然依旧如同照不亮的深渊,苍白的脸并不被火光的暖色焐热,仍旧如一抔雪那般清冷,只颈上有一道血痕尚未结痂,那是他拼死留下的一点痕迹。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分明就差一点就能杀了他了!

    “你不想出去吗?”陈安道看清了他的视线,端着烛火靠近了牢笼,指尖点了点那血痕,轻声问道,“不想等到某一天,再寻到杀我的机会吗?”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临渊宗。”

    铁链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响动,他如困兽般挣扎,赤红狰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能帮你。”陈安道说,“相对的,你也要帮我。”

    那一星的灯火,渐远,渐暗。

    他再度被如泥沼吞噬,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太过可怕,那像是要将“陈安道”与“痛苦”联系起来的惩罚就要来了,他光是想起这个名字便会觉得疼痛,可他不能因此就移开视线,哪怕这令他的灵魂都在惊声尖叫。

    门扉被打开的声音将他从那梦魇里骤然拽了出来。

    盛瞰坐起身,浑身湿漉而冰冷。他抱着脑袋,怔怔地看向门口那如入无人之境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袍,看不清脸,身量欣长,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

    可这里是大长老的居所,周围的奇门八卦如迷阵,怎可能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便闯了进来!

    “你——”

    “别吵。”那人沉声,嗓音叫盛瞰有一丝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我捏死你不比捏死个蚂蚁难。”

    盛瞰瑟缩着向后,手摸到枕头下的刀,重重一划,他带着蛊毒的毒血流了出来。

    只要那人再靠近一步——盛瞰用力地挤压着伤口——我就把血溅在他脸上!

    “别乱动。”

    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盛瞰浑身僵硬,黑袍人带进来的风雪就在他鼻尖,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走到自己床边的。

    盛瞰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他就要分不清了,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是不是在那天已经化成了炉子中的一缕青烟,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他打着颤的声音钻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黑袍人背对着他,坐在了他的床前。

    “我也不知道。”须臾,那人开口,“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多么可怕的无知,盛瞰觉得自己像一只象脚下的蚂蚁,而那只大象还在犹豫,到底该落下那只脚。

    “所以我来问问你。”那人接着说,语气却不知怎的露出了孩子般的稚气,“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

    “问题不在于长老能不能举荐自己参赛,而是参赛者不能携带能大量储灵的器物上台!”白归见杨心问脸色阴沉得可怕,下意识有些瑟缩,但仍坚持道,“我说话不好听,可实沈长老灵脉不通,他连催动符箓和傀儡的灵力都没有,哪怕对面是个普通人,以他的身子骨都未必有胜算。”

    云韵观中,几人围在小几边上。

    天气转暖,山下已经开始化雪,只山上还薄薄覆着雪层。过冬的耗子长蛇都已出外游荡,在这没粮没火的雾淩峰溜了一圈,便失望地走了,尤其是这云韵观,因为杨心问都已经搬进了轻居观与陈安道同住,更是废弃得七七八八,连草席都没有多铺一层,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小几上的灰也跟着飘扬起来。

    白归一掌拍桌,桌上的尘土也跟着抖了三抖,徐麟和姚垣慕齐齐偏头打了个喷嚏。

    “下次扫洒记得把这观也收拾了。”杨心问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刮,“不许偷工减料。”

    这是徐麟偷的懒,他震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不然关心什么?”

    “这、这实沈长老——”

    “陈安道看起来像傻子吗?”杨心问把水泼到桌面上,抓起徐麟的衣袖就往上擦。

    “那自然不像——诶你……我给你拿布!你松手!好贵的袍子呢!”

    杨心问已经先擦干净了,松手拍了拍,继续说:“那他难道跟你们一样喜欢被人打吗?”

    徐麟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袖子,气道:“我看你最想被打!你等着,这事儿我肯定给长老告状!你等着!”

    “你是想说实沈长老行事冷静,做事有分寸,如无把握,不会这么做。”白归接道,“言之有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也正是杨心问不明白的地方。

    算算日子,论剑大会和三元礁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以陈安道对三元礁的重视,绝不会在这个当口生事端,所以杨心问也从一开始就没把论剑大会当回事,更没想过陈安道会参加。

    为什么?

    “合会可有什么消息?”杨心问忽而道,“司仙台和叶珉的事可有定论了?”

    徐麟闻言一抚掌,立马忘了自己的袖子:“司仙台的倒是全数被压进萧山的地牢了,就连失踪数月的印山掌也忽然出现,认罪伏诛。”

    “他认的什么罪?”

    “自然是与蕊合楼的邪修联手,以活人喂养妖物的罪过。”徐麟奇道,“还能有什么?”

    杨心问摇了摇头。

    只要天座莲的事情被压了下去,叶珉作为圣女的传人便依旧有价值,这件事情伤不到他的根本。

    果然,白归闻言便道:“叶珉在这件事期间形迹可疑,本来也该收押的。可僵持数日,还是放了。”

    “关了也没什么用。”徐麟瞧得出来,“不过就是叫他避避风头而已,顺便讨好一下陈家和上官家,陈家松了口,便连关都没关,直接放出来了。”

    杨心问一愣。

    “诶,实沈长老和叶珉到底是师兄弟,打小的交情还是不一样啊。”徐麟叹道,“可那叶珉是临渊宗的叛徒,这般轻拿轻放,着实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白归点头:“听师兄师姐们说,他当时年少无知,被阳关教蒙骗才险些酿成大祸。可如今看来,恐怕年少无知是假,暴露本性才是真。你们当时可在山上?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垣慕缩了缩脖子,咬着笔杆颇为为难。

    藏在床下的一日千里兔慢慢地爬了出来,似是听出外面在说它的英雄事迹,竖着两只黑漆漆的高耳,志得意满地跳上杨心问的膝盖。

    但杨心问显然没打算善待功臣,拎起兔耳朵便往一旁放:“论剑大会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

    他这问的风牛马不相及,却叫其他三人瞠目结舌。

    “你是真一点不关心啊……”徐麟叹道,“这山中的杂役都知道的事儿,你个上了名单的人不知晓。”

    “半个月后,东海雒鸣宗。”白归言简意赅,“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们知道其他宗门的参赛名单吗?”

    “我在雒鸣宗和长明宗有几个相熟的,倒是能问问,但这一来一回地传信,恐怕大会都要开始了。”徐麟伸长了脖子,颇为好奇,“你不是没兴趣参加吗,还关心别的宗门名单做什么?”

    杨心问说:“现在有兴趣了。”

    姚垣慕讷讷道:“大哥你、你打算去参赛了?可是师兄的信上不是说叫你推了吗?”

    “他不让我去,我便要乖乖听话?”杨心问神色间带着几分戾气,“东海离萧山更近,他多半是没打算回来了。他敢背着我去偷人,难道还不准我去捉奸?”

    徐麟和白归纷纷掩面,不敢附和也不敢质疑。

    突然,屋外传来了一阵水声。

    众人一愣,随即纷纷站起身来,看向了窗外。

    晴空之下的薄雪渐消,小池塘的冰层开裂,锦鲤跃出水面,卷尾带出了一串在晴阳下熠熠生辉的水珠。

    “三日后诹訾长老便要带与会的弟子一并去东海。”白归转过身,她抱剑手中,朝着在座的逐一行礼,“无论诸位前去的缘由为何,彼时擂台再见,还请不要留手,全力以赴。”

    徐麟笑着还礼,姚垣慕亦有样学样地跟着客气。

    “虽然我日日被你们欺负得要死,可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徐麟拎起他那被打得断了尖儿的桃木剑,挽了个剑花背剑身后的道,“且论今朝。”

    几人便笑。

    杨心问离得稍远些,倚在窗边,似春花里流离的一缕残存的冬风。

    他还在看那一池的浮冰。

    冬去春来,冰消雪释。

    那夜的烟花,原来已过去这样久了。

    第189章 雒鸣宗

    东海地处北岱东南面, 有着北岱最大的港圩咸沽。富有周遭小国岁贡往来,远洋流度,海舶鳞集, 商贾咸聚,可谓繁华一时。

    后来遭逢南昆北岱战乱,港圩几度易手, 又有倭寇滋扰, 东海沿岸民不聊生, 封港数十载。

    再后来, 雒鸣宗为抗倭立宗开派,除倭患,平东海, 如一面卫城墙屹立在海崖之巅, 倭乱平息,南北凡间的战事也不敢滋扰仙门,东海这才自满目疮痍里慢慢恢复。

    如今东北岸港圩林立,西北岸渔村群集, 可谓是做到了开宗立派时那位宗主的训山三戒。

    姚垣慕好奇道:“哪三戒?”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对得起自己。”徐麟转着头道, “所以那位祖师爷也被称作‘对得起仙人’。”

    “这名儿不太好听。”

    “当然不好听, 本就是当时的仙门用来讥讽他的。但那位觉得这名儿不错, 竟当真引为尊号了。”徐麟紧了紧包袱, 扑面而来的海潮带着股咸腥, 迎着春风拂满全身。

    “连别人的讥讽都听不明白, 就这也能做一宗之主?”方崚和在后面冷嘲热讽, “怪不得都一百五十来岁了还没能飞升。”

    姚业同皱眉:“崚和, 慎言。”

    “大能不飞升,未必是不能,也可能是不想。”徐麟斜眼看那方崚和,“但你不入巨啸,难道也是不想吗?”

    “你!”方崚和一怒,“说得跟你就入了巨啸境一样!”

    徐麟含笑不语。

    白归一看他这笑便明白了些什么,奇道:“你要突破了?”

    “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感觉。”徐麟迫不及待道,“就差临门一脚!”

    方崚和冷笑:“呵,你都临门一脚多少年了?”

    姚业同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便恭喜道友了。”

    跟这两眼睛长屁股上的玩意儿炫耀也没什么意思。徐麟踩剑回身,去看后头的杨心问:“诶,你当时突破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吗?”

    他们自密林之上飞过,雒鸣宗所处的海岸已近在咫尺。

    海鸟的鸣叫似就在耳边。

    杨心问听得有些走神,被叫了这一嗓子才回过头来。

    “什么?”

    “我说,你当时突破巨啸境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

    杨心问歪了歪头,隐约能窥见那海礁之上庞大的石城。雒鸣宗沿海而建,风大水急,木头很容易被吹跑发潮,兴建时便用的是石头,远看森然发黑,如暮霭沉沉压下地面。

    “好像没什么感觉。”杨心问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会儿光顾着生气了。”

    “生气?”徐麟愣道,“生什么气?”

    数道金光飞剑落地,他们踩在了沙地之上。

    浅白的海岸上,成群的灵鸟在近地处翻飞,羽翼落下的阴影如碎裂的乌云。不远处便见石礁露出水面,一路攀升,崎岖的傍海石崖上坐落着雒鸣宗。

    雒鸣宗的弟子服是浅灰色的袍子,腰上坠着弟子玉佩。几人行至门前,与守门的弟子核对了身份,便有通传的人匆匆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但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一身粗麻布的灰袍,头发在脑后用一根素簪松松地挽着,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肩上盖着宝蓝色的披袄,也十分得不稳当,披袄间露出了她的玉牌和佩剑,连那佩剑都透着点古朴无华,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死气儿。

    季闲拱手道:“见过睡不醒长老。”

    杨心问一怔,没听明白。

    “你们来了。”那女子随意地还了一礼,转身便领着他们进去,“还是你们临渊宗的守时,长明宗的这会儿都还没传信来,烦得很长老已经快把争鸣台给掀了。”

    杨心问按了按耳朵,偏头去问白归:“季闲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睡不醒?”

    “睡不醒长老,海之。”白归见他神色诡异,“烦得很长老,秦葬。雒鸣宗的长老尊号不是我们宗内那般传承的,上任一个便重新取一个,因为宗主是那种尊号,下面取的也很随意。”

    “都这样?”

    “那倒不是,听起来奇怪的也就这样两个,其他的长老还是正儿八经的名字。”

    几人跟在那海之身后。杨心问自后打量着这人,既然姓海,又是雒鸣宗人,约莫跟那海晏有些亲缘关系,但两人瞧着没有半分相像,性子看来也很是不一样。

    石堡幽暗,他们先进了一条廊洞,洞中几个窗凿得高而小,光线呈三角斜入,有些像牢房。直走一阵,便见露天的回廊,回廊四周各自又延伸出一条石路,海之领着他们拐进东向的石路,路边铺满了白沙,中间一条黢黑石路通向了一方高台。

    高台宽敞开阔,上面站着些人。居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不住地跺着脚,脸急成了猪肝色,狂躁道:“长明宗几个意思?几个意思!他娘老子的烦得很,是不是不想来了!到现在名单报不上来人数报不上来,那什么的清算大会都结束了他们还在干什么?”

    不需白归提醒,杨心问了然道:“这就是烦得很长老,秦葬?”

    白归点头:“不错,就是他。雒鸣宗的长老只有两个是巨啸境,一位是睡不醒长老,另一位是他们善成长老,这位烦得很长老比起长老更像管事,修为只有兴浪境后期,但是权力极大,宗内大小事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几个长老都不着调,全仰仗他一人打理,致使他口头禅便是‘烦得很烦得很’,别人来问他尊号时,他正埋头清理名册,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烦得很’,最后便定了这个。”

    这事换临渊宗简直不敢想,姚不闻听到不得把胡子都气翘了。

    “长老,长老!”秦葬身边拿着小册子的弟子忙提醒道,“临渊宗的诸位到了。”

    秦葬闻言转过头来,他生得一对牛眼,看起来很有精神,精神过头了还有些凶,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诹訾长老。”秦葬皱着眉头,“今年怎么是你,你们大长老呢?”

    他一说话,众人便都看向季闲。季闲最怕人多,一时间像是想把头缩进自己的胡子里,嘟嘟囔囔了很久才细若蚊吟道:“大长老说有事,忙。”

    “忙?再忙能有我忙?我真是烦得很,席上他的名帖都写好了,你们这不是给我添乱吗!”秦葬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冲那小弟子说,“长明宗的到底怎么回事,再送一只飞鸽,最后一次!五日后便开始大比了,他们爱来来不来拉倒!”

    海之在后头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一会儿又点了那忙成陀螺的弟子过来说:“彦度飞,你把他们带去西角楼休息。”

    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就地蹲了下来,抽出袖中的纸笔在地上现写给长明宗书信,一边写一边忙道:“睡不醒长老,您就不能换个人差使吗!我正忙着啊!”

    海之说:“其他人我不放心。”

    “那您自己去啊。”

    “我也不放心我自己,这小伙儿长得太俊了。”海之说着拢紧了自己的披袄,转身就要走了。杨心问多看了她一眼,她便略一顿足,半死不活地笑了笑:“你们临渊宗代代有能人,还代代都有美人,真羡慕。”

    杨心问不认生,顺势便问:“那上一代是谁?”

    “岳华兰啊。”海之的脚上蹬着双木屐,说着磕了磕地,“再上一辈便更多了,夏家姊妹跟陈思濯,长明宗还有个叶百青,就独独我们雒鸣宗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没一个生得赏心悦目点的。”

    她又歪过脑袋,脑后松松挽起的发髻也跟着一垂:“你怎么样?来不来雒鸣宗?日后我们宗也算有个拿得出去的脸了。”

    “长老,不要骚扰别宗的弟子!”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经忍无可忍打断道:“我知道了,临渊宗的诸位请随我来。”

    他匆匆风干了书信,唤来灵鸟塞了进去,笔杆儿随手架在了耳上,拍拍衣袍起身行礼:“西角楼在这边,请。”

    这人脚步急促,临渊宗的众人匆匆跟上。到了地方,便见这西角楼楼高而窄,远看似陡峭的山石,每层分有两间屋子,众弟子两人一间,长老一人一间。

    这里连床榻都是石头做的,上面铺了层麦草,再垫上了一层褥子,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没铺到,冷硬的石头露了出来,石面没怎么磨平,崎岖且凹凸不平,隐隐还积着点水。

    “没窗。”徐麟扒在窗口往下看,“就一个好大的洞。”

    姚业同拿起桌上疑似杯子的圆筒状物什看了看:“这杯子豁了三个口,还是豁在底下,这该如何用啊?”

    彦度飞说:“这屋子是长老的屋子,长老自然会有办法,其他的屋子里是没有的。”

    姚业同一愣:“是没有豁口还是没有杯子?”

    彦度飞:“自然是没有杯子。诸位要是口渴,需要自行去矮堡边的井里挑。挑水的桶去食堂里借,借了要登记,都是要还的。”

    “没有茶杯和茶壶,那该怎么泡茶?”

    “这倒是不用担心。”彦度飞说,“我们这儿没茶。”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屋子的人在漏风的房间里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第190章 齐聚

    雒鸣宗清贫的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料, 分好了房间后,连姚垣慕都忍不住嘟囔了句这地儿可真穷。

    “有你家以前穷吗?”杨心问从褥子下抽出根麦草来看了看,“这草看着还行, 没发霉。”

    “……那倒是不至于。”姚垣慕搓搓手,“至少他们管饭吧。”

    事实上是不管的。

    他们有食堂,但每样饭菜都要给钱, 灵石都不收, 只收硬钞, 一盘青菜敢收两个铜子儿, 任谁来了都要惊呼一声怎么不去抢。

    徐麟和白归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但他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杨心问有概念, 见这明抢的物价也干脆辟谷, 只有姚垣慕兜里有些钱,知道这玩意儿贵,还一顿不能少,只能含泪掏空口袋去买了。

    一边吃一边愁眉苦脸道:“师兄每个月给我十两银子, 这里吃一顿肉就能用掉一两——呲溜——呼,呼呼, 烫——而且那厨子刀工也太好了, 牛肉竟然能是透明的!他们的厨子肯定是刀修!”

    他不说杨心问都没发现这面里有牛肉, 还以为他一两银子买的清汤面呢。

    “他们是真的穷疯了。”徐麟和白归在一旁干啃辟谷丹, 这丹实在是太寡淡, 又各拿了个小碗来分姚垣慕的面汤, “他们宗内的弟子吃饭都不用钱, 对外来的就往死里宰, 到底是谁决定今年在雒鸣宗办论剑大会的?”

    姚垣慕让面条呛了一下, 猛地偏头咳了两声。

    “咳、咳咳……不知道啊。”他鼻孔里都在冒汤水,还在着急忙慌地不打自招,“我、我不知道啊……”

    杨心问睨他一眼,心里有数了。

    三日后,长明宗的回信姗姗来迟。杨心问等人正在西角楼下的空地练剑,便见彦度飞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般抱着只鸽子匆匆路过。

    姚垣慕对肉的渴望已经到了地上爬过蚂蚁他都流口水的程度,这正过着招,他都能走神,那只肥鸽他看了好久,人都走远了他才愣愣道:“长明宗的人会来吗?”

    杨心问点点头,挑飞了姚垣慕手里的剑,上抢推出一掌:“会。”

    姚垣慕学艺不精还爱走神,来这里的几个弟子时而互相较量,大多有输有赢,独独他是一次没赢过。被这一掌掀翻在地,姚垣慕熟练地用屁股着地,受身卸力倒是练得很好。

    他坐在地上茫然道:“大哥你怎么这么确定?”

    杨心问用剑鞘把人挑起来,不许他赖在地上躲懒。

    “真当你们在干什么我一点看不出来。”杨心问把剑鞘挑高了些,微微扬起头,迎着日光看姚垣慕,“我可真是寒心,你叫我一声大哥,叫得倒是很亲,可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

    姚垣慕面色骤白,本就很不值钱的模样变得更不值钱了,吊死鬼样的被剑鞘勾着衣领,摇摇晃晃的不出声。

    “当然,毕竟你吃的喝的都是他给你的,衣食父母也是父母,亲哥不如亲爹娘,我也能理解。”杨心问眼角眉梢都带着料峭春寒,偏偏嘴角勾了起来,和煦无比地笑着,“但你们俩拿我当傻子哄,便多少有些不厚道了吧。”

    雒鸣宗内的房屋模样都很奇怪,高矮不一,众壑嶙峋,低矮的平台边上就是高耸入云的望海哨所。哨所的阴影如一把劈开大地的利剑,将杨心问的脸也割成了阴阳两面。

    姚垣慕打了个哆嗦:“我……”

    他“我”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杨心问等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把他扔下来,转身走了。

    已经走远了,却听身后有脚步声。

    姚垣慕追了上来,在他身后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

    杨心问没有停。

    “师兄的牺牲是必须的!”姚垣慕忽然大叫,周围的人立马看了过来,他也不知收敛,两眼通红道,“那至少要让他的牺牲更有价值吧!”

    “我们这些年试了这么多方法,都没用!没用的!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大哥——大哥!”

    任凭姚垣慕怎么喊,杨心问也像没听见一样阔步离开,不曾回头。

    穿过白沙地,走进回廊,那高窗上落下的光锥之中拂尘飘扬,惨白的小虫一样无处可依。杨心问站在那里看了会儿,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厉喝:“长明宗的什么毛病!人跟信一起来,他们还寄这封信干什么!消遣我们的信鸽吗!人在哪儿?几个人?名单上有谁快给我看看。”

    “什么东西?怎么有叶珉!他还没被关起来!”那声音顿了顿,“等等!叶珉也来了?长明宗离这儿可没这么近,他们是直接从萧山来的吗?”

    杨心问猛地抬眼望向高窗,随后朝着回廊尽头奔去。

    雒鸣宗的每一处似乎都是阴阳分明的,光亮的长道,闭塞的回廊,黑白不断在眼前交替,杨心问没有御剑,也没有用疾行符,只是这么跑着。

    沙地被日中的阳光晒得温热,靴底带起的颗粒似飘尘般细腻,春风裹挟着的海潮的咸腥,那些风将气送进了他的身体,胸腔变得充盈,随即全身的鲜血也加速流动着。他奔跑,跨过石板路,越过白沙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永无止境地跑下去。

    从城门穿过,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碧波连天,浪花与白沙一色。沙地上站着几个人正在交谈。

    听到动静,几人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他。

    杨心问微微喘着气,和陈安道两相对视。

    远船归港,海鸟被惊吓得四处逃窜,翻飞的白翅如柳絮般乘风而上,遮天蔽日地笼罩在船坞上空。

    飞落的鸟羽与空隙间凌乱的日光在他们身上交错,一阵狂风吹来,一红一黑的两条发带飘扬着旋飞而上。

    须臾,陈安道的声音有些滞涩:“你怎么还是来了?”

    杨心问有很多兴师问罪的话,他不知道该从哪个说起,半晌还是说:“我想见你。”

    陈安道的眼微微睁大,在那错落的光线里晦明变化不断,随即又低垂下去,露出了个略显苦涩的笑,须臾抬眼,已敛去了所有神色。

    他身后几人闻言便笑:“实沈长老和师弟的情谊真是深厚,这接待的小弟子都还没来,您这师弟就到了。”

    “他们一向如此。”叶珉摇着扇走出来,打趣道,“跟他们在一起,我都觉得我多余,这不才跑到长明宗上来啦。”

    这打趣打得其他长明宗人不尴不尬的,只能跟着赔笑。

    杨心问这才看向了陈安道身后的人——包括叶珉在内,有六个长明宗的白衣弟子,两个长老模样的人,一个须发微白的中年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持杖老媪,还有玄枵长老岳铎。

    “这位是星纪长老的二弟子,道名杨心问。”叶珉介绍道,“这二位是长明宗长老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

    杨心问斜眼,巧了,这两人他倒都久仰大名。于明真君张若朝,长明宗失败的那次三元醮的主事人,霈霖仙人闻芠,叶承楣的“恩师”,间接害死叶珉父母的人。

    叶珉指名道姓要拜到这霈霖仙人门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见过二位长老。”杨心问抱拳道,“我找我师兄有事,先失陪了。”

    说着便上前抓起陈安道的胳膊要走。

    岳铎见状一愣,他就没见过对长老这么失礼的弟子,哪怕是师兄弟,也没这个礼数的,特别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长老特别有干劲,立马横眉道:“你这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快松——”

    他话未说完,便见陈安道已经反手牵住了杨心问的手。

    岳铎:“松……”

    “你慢一些。”陈安道被拉得踉踉跄跄,衣袍扫到了沙上,他一边拎袍角,一边急急忙忙地跟上,“你做什么这么着急?”

    “……手?”

    岳铎眼见着这两人眨眼间便走远了。

    “瞧,觉着自己多余了吧。”叶珉一年四季都在给自己打扇,还爱说风凉话,“您就费事儿掺和他俩的事。”

    他们在原地等了会儿,雒鸣宗的弟子便找来了。

    彦度飞一手抓着信鸽一手拿着信,囫囵行礼后,便展开信对着人点,点了一圈道:“信上说实沈长老也会一并前来,他人呢?”

    叶珉道:“他已经来了,见你们这风景别致,去看海了。”

    “这么忙的时候,一个个的倒也是不紧不慢。”彦度飞嘟嘟囔囔一声,“几位也快些吧,长明宗的连名帖都没写好,座次也没安排,您这边麻溜点弄好,我们才好开始抽签。”

    一个弟子闻言皱了眉头道:“道友这是什么态度?这二位是我派长老,你却这般不耐烦的模样,不知道友贵姓?”

    彦度飞面色不动:“免贵姓彦,不是什么大世家。道友不必担心,我们雒鸣宗阖宗上下也挑不出两个大氏族的人。”

    几个弟子神色轻蔑,只听他接着说:“只是这再要紧的姓氏,您不在名单里给我报上来,那也没什么用。”

    见他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几个弟子气得胸腔发闷,却又没什么办法,叶珉见状怪笑了一声,将扇一翻,露出上面新题的“投降不杀”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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