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海边比别处却似乎更暖和些,晒了一早的沙子带着热,稍微踩深一些便能感到温热
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跑远了些, 而后又忽然停下来,弯腰蹬了靴提起来看,说:“什么东西在硌脚?”
“你跑得太快, 靴里进沙了。”陈安道说, “第一次到海边吗?”
杨心问点点头, 将靴子里的白沙倒了出来。也没穿上, 随手放在了一旁,盘腿坐在了沙地上:“以前听走贩说过,但看还是第一次看。”
“所见可与你所闻相同?”
“不同。”杨心问盯着海面, “他说海是蓝色的, 可这一点也不蓝,灰扑扑的还发白。”
陈安道在他身旁坐下:“你从远一点的地方看,便是蓝的。”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海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杨心问歪着脑袋, 用手撑着下巴,他不仅听走贩说海是蓝的, 还听小少爷说海是块巨大的刚玉宝石, 敲下来一点卖钱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结果不仅不是宝石, 甚至不怎么蓝。
但比他们说的更辽阔, 更宽广, 一眼望不到头, 哪怕在飞剑上也似乎找不到边际。
陈安道当时的那封遗书上说, 叫他穿过这片海域, 离开北岱。可这到底有多远呢,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离开浮图岭。
“你怎么来了?”陈安道须臾道,“我应该传过信给你的。”
杨心问托腮,望着海面上盘旋的灵鸟。
“不是说了吗,我想见你。”杨心问说,“你难道不想见我吗?”
陈安道将额头抵在膝上,似是蜷缩了起来:“我想见你的。”
“那为什么不让我来?”
“这里很危险。”
“为什么危险?”杨心问偏过头来,“只是论剑大会而已。”
陈安道不答。
“你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杨心问抓起一把沙子,往海里扔,“我既然来了,那便总会知道的。”
海潮冲湿了沙砾,浪花的白沫在沙地上消散。潮起潮落的声音亘古不变,今日如此,来日还是如此,比久远这个词还要更古老,较将来这个词要更绵长。
这仿佛能予人一种疏阔,眼前的生死都不过蜉蝣之须臾渺小。
可这世上就连蜉蝣都是想活的。
“我不想叫你看见。”陈安道许久说道,“我不想你最后记得的我是这样的。”
“你是哪样的?”杨心问站起身来,脱了袜,卷起裤脚,朝着海里走去,“嘴里没一句实话,无论对谁都三分真七分假,还是心狠手辣,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也说除就除?”
海水比想象中更冷。
细沙冲过脚背的触感意外得柔软,好像站在一片棉絮之上,杨心问低头看着水下的沙,小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从他的脚趾爬了过去。
杨心问弯下腰,捏起了那只小螃蟹,眯起一边的眼睛,对着日光打量。
“你虚伪,懦弱,生性残忍,满腹算计。”杨心问说,“而且刚愎自用,打从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人。”
他回头,见陈安道已经蜷缩成了一颗海胆,既不否认,也不辩驳。
“可是我不明白。”杨心问将螃蟹扔回了海里,“为什么阳关教杀人如麻却声称自己有大义,为什么无首猴害人无数却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人着想,每个坏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次作恶都有自己的借口,独独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了除妖平祟生死不顾,却要终日惶惶于自己是怎样的人?”
陈安道闻言微微抬了眼,就见杨心问站在水中,海面的波光粼粼映射在他艳丽的脸上,流动的纹路似游弋的鱼。
他怔怔地看着杨心问淌着水朝他走来。
似鲛人出海,水魅索魂。
“你是为了我要杀叶珉,可你为什么要怕我知道?”杨心问歪了歪头,“难道叶珉不该死吗,还是你觉得喜欢我很丢人,处处以我为先很没面子?”
见陈安道迟迟不说话,只是像在发呆一般看着自己 ,杨心问邪气地笑了起来,凑近了些道:“这么好看吗?”
“就光看?不摸摸?”
他说着凑得更近了,额头碰上了陈安道的额头,鼻尖对上了陈安道的鼻尖,轻轻蹭了两下。
一边蹭着一边道:“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利用盛瞰除掉叶珉,也不知道你没有那铃铛该怎么对敌,但是既然我也要参赛,就打算全力以赴。”
“看看谁能先杀了叶珉。”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接着道,“这是你我的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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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论剑大会的开坛祭天仪式在争鸣台举行。
两方石桌缺胳膊少腿,下面各包了两个垫桌角的麻将,杨心问趁人还没来掀起来看了看,一个“发”一个“红中”。
等几位长老来齐,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那长凳看起来寒碜不说还嘎吱作响,几个老头老太坐上去都心惊。
祭坛小得更是惊人,那甚至是个可以手拿的铜鼎,就放在了那残疾的石桌上,插上的香是浮图岭一文钱一把的那种便宜细香,甚至不舍得多用几根,就孤零零地点了一根来,放在长老桌前,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插香如何能只插一根?”于明真人张若朝摸着胡子道,“三香分别代表天、地、人,三者和谐共生,万事方能顺遂,境界才能通达,你这只点一根香,却是只敬天不敬地。”
开坛的长老正是烦得很长老秦葬,他闻言便拧眉:“祭天祭天,只敬天又怎么了,烦得很,再叨叨你来。”
张若朝的神色一滞,面露不快。
杨心问都没见过这么草率的仪典。那炷香一边燃,秦葬在一旁高声念祭天词,因为那香是在太细太短,祭天词刚念一半就烧没了。
香没了,秦葬顿了顿,随后毅然放下了大典,拿起了另一册卷宣读:“本次论剑大会,在雒鸣宗海岸秘境进行。共二十二名与会者,两人一组,在秘境中较量——行了,睡不醒长老,带他们过去吧。”
海之靠在后面的石墙边打哈欠,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屈膝顶着墙,站没站相,披袄跟缝在她肩上一样愣是掉不下,闻言摆摆手道:“跟我来。”
没人跟她去。
所有弟子和长老齐齐愣在了原地。
须臾,随着张若朝一掌拍下,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什么!秘境?不是擂台赛吗!”
“两人一组?为什么是两人一组?这该怎么组?”
“这是谁决定的!哪有这样的!次次都是擂台单人赛,怎么忽然就变了!”
张若朝愤怒道:“简直是胡闹!”
他说着一边用余光觑着其余几位长老,等着他们一同起身主持公道。可定睛一看,霈霖仙人闻芠稳坐如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雒鸣宗的那两位自不用说,季闲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察觉了他的视线,头埋得更低了,剩下的陈安道慢慢地站起了身,行礼后温声道:“这是晚辈向雒鸣宗长老提议更改的赛制,于明真人可有见教?”
沸腾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
张若朝也愣神片刻,随即道:“那也没有这个道理,论剑大会几十年的规矩如何能说改就改?”
“论剑大会的规矩向来是由主办的宗门决定赛制,从未规定过只能有一对一的擂台赛。”陈安道转过桌来,从秦葬手上接过了那本册子,摊开放在张若朝面前,“长老请看。”
张若朝细看,发现这《论剑程式》上当真有一句“一应事由全权由主办宗门决定”。再一细看,他娘老子的,是去年三月新编的册子,也就是去年的合会上决议出来的。
谁不知道这三年的合会都是陈家一手遮天!
“……实沈长老!”张若朝合上册子,再不看了,“你不仅以长老的身份参加论剑大会,还篡改赛制,究竟意欲何为!”
他这一说,下面的弟子有细声碎语地议论起来。
“就是就是,看到长老我们怎么敢出手?”
“实沈长老连灵脉都没通,一对一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连事先知会都没有,这里头必然有鬼。”
“他都开口了,那雒鸣宗长老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何来的篡改一说?”陈安道垂眼,“晚辈不过是向雒鸣宗宗主一个提议罢了。”
张若朝冷哼:“提议?这雒鸣宗向来喜欢省事儿,若不是你施压,他怎可能费力去开秘境?”
陈安道摇头:“晚辈不敢,这样提议,也不过是出于一些小小的私心。”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众弟子:“我对雒鸣宗宗主说,如今妖邪横生,又有邪修心怀叵测,各地的寮所司正和提灯士都身处暗礁险滩,危机四伏,要面临的往往不是明面上一对一的对手,而是那些防不胜防的伏击。”
“那又与这次大会有什么关系?”
“长老稍安勿躁。”陈安道笑道,“如今听记寮人手不足,亟待有能有为的年轻修士加入。”
众弟子的细语骤歇,皆屏气凝神,隐隐意识到了陈安道要说什么。
连张若朝都微微睁大了眼,面露喜色。
果然,随后便听陈安道说:“此次论剑大会夺得头名的一组,在下恭请此二人直入听记寮,担任司正。”
第192章 鲛人
此次论剑大会两人一组, 共十一组,两两自行组队进入秘境除祟。秘境中的邪祟皆有迟光印,一旦击杀, 印记就会追上击杀者,三日后拥有迟光印最多的队伍获胜。
规则简单明了,没有别的限制。杨心问立刻想到了修士之间互相厮杀的可能, 迟光印本来就是个会追着凶手跑的标记, 杀妖跟杀持有迟光印的修士其实没有区别。
但显然其他人并没有往这边想, 他们在意的另有他事。
“可这是雒鸣宗的秘境!”只听方崚和大叫道, “他们宗门自己的秘境,他们自然熟门熟路,这对我们不公平!”
他这一叫, 周遭人连忙附和。
雒鸣宗弟子忙道:“我们没进去过!”
方崚和不信:“你们自然是不认的。”
秦葬睨他一眼, 冷道:“你知道开一次秘境要烧多少灵石吗,我们哪儿来那么多的灵石?”
方崚和一愣。
“这次秘境重开还仰赖实沈长老供给的灵石。”海之打了个哈欠,“诸位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若是不来, 我还得去把那渡海炉给灭了,总开着也太浪费了。”
他们这般姿态, 倒叫人不好不信。
张若朝动了动眉毛。他的眉毛和胡须都修理得齐整, 抬眉的动作便叫那花白的长眉飘动, 一派高人之姿:“若实沈长老本有此意, 却为何自己也参赛?”
陈安道颔首:“挑选听记寮司正不是小事, 若不能亲自试试来日司正的水平, 晚辈心下难安。”
话已至此, 张若朝自然还想给长明宗捞点好处。但此事陈安道占了先机, 他们仓促间也拿不出章程, 若是惹毛了陈安道将这个名额收了回去才是得不偿失。
从未有过这么仓促、随便、未经商讨的论剑大会,就连主办宗门的宗主都不曾露面。众弟子被领到海边时大多还在出神,虽然已经三三两两地组了队,可依旧对眼下的情况带着些恍惚。
杨心问跟姚垣慕一队,跟着众人来到了海边。只见辽阔的海岸沙地上架着一顶三角香炉,炉上紫烟缭绕,却是逆着此时海风的方向,朝着海面飘去。
“顺着烟的方向入海。”海之磕了磕木屐的鞋头,将沙砾抖落出来,“海岸秘境中的邪祟和妖物大多集群生活,可个顶个的弱,涛涌境的进去大多都不会蹭破皮,诸位千万小心别死里头了,不然你爹娘给你办丧事都可能憋不住笑出声来。”
这话说得忒难听,但叫人安心不少。
杨心问和姚垣慕组了队,看着最前面的弟子开始往水下走,又回头看了看和盛瞰组队的陈安道,屈肘搁在了姚垣慕的肩上,手撑着下巴,站没站样道:“他打算在秘境里借盛瞰干掉叶珉?”
姚垣慕浑身一抖,震惊地看向杨心问。
“看我干吗,很难猜吗?”
姚垣慕惊恐着地点头。
“别急着害怕。”杨心问见前面的队伍动了,推着姚垣慕往前走,“一会儿还有你更害怕的。”
他们走进了海中,海水却并未打湿他们的衣袍。那片海有水的触感,可看前面没入水中的人,却像是能呼吸如常。
他们胸部以下都已浸在水中,杨心问曾经在魇梦蛛网里当过渔夫,但这具肉身说到底还是旱鸭子,陌生的感觉萦绕在周身,他推着姚垣慕一点点地走进了水中,在埋入水中的一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口鼻。
水下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冷,甚至比水面上更温暖。
他们在缓慢下沉。
“大哥!”姚垣慕的声音有些许沉闷,但依旧清晰,“你快看!”
杨心问慢慢地睁开眼睛。
深邃的蓝在他面前延伸。
一群银鱼如旌旗自眼前游弋而过,成串的气泡铺成出珍珠网般的奇观。
网后是辽阔深远的蓝,蓝的没有尽头,只有浅和深的区别,向上趋浅,向下趋深,五彩的礁石上盘踞着色泽更为缤纷的奇形怪状的虫鱼,杨心问一个都不认得,墨绿的海藻摇曳,期间穿行的长鱼亦如飘动的植株,巨大的砗磲伫立在他面前,他甚至要微微仰起头去看。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底的砂石之上,嗡吸的笔管虫在沙下潜行。杨心问慢慢地抬了抬脚,张开嘴慢慢地发出了一个“啊”音。
他竟能在水中和说话。
行动却有些滞缓,简直像是在真正的水中。
“……这秘境到底是什么所在?”杨心问抓过眼前游过的一条蛇,按着七寸看它大张的嘴,“是幻境吗?”
姚垣慕挠挠头:“秘境当然不是幻境,这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里头的邪祟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以前的叫法是‘深渊间隙’,是灵力和堕化之力混沌所成。”
“灵力?我怎么没感觉到?”
姚垣慕眼神发飘,转而道:“大哥你是不是没背过《渊落本初》啊?”
杨心问把蛇捆成一团扔了出去:“背过前面的。”
“其他人呢?”杨心问又问,“我们不都是从同一个入口进来的吗?”
“唔……入口是一个,但出口不是——大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杨心问闻言扭头看去,发现确有一个人趴在堡礁之上。只是那人赤身裸体,一头卷曲披散的黑发如海藻般弥散在水中,光洁的背脊衔接着腰肢,下半身却长着一条宽而长的银色鱼尾。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鱼尾处隐隐能见血口。
“哎呀,仙师,这是鲛人呀!”戴着草帽的女人奇道,“大家快来看,仙师捡到宝物了!”
听到她招呼,许许多多人便拥了过来,挤在蛛网里往外看,此起彼伏地惊呼着“尾巴”“人”“珍珠”之类的。
郭川也探了个头。整个蛛网间,就属他平日里哭丧着个脸,似是还没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死是活的问题,难得来凑了个热闹。
杨心问问他们:“你见过这邪祟?”
“这自然是没见过的。”那女人摸了摸自己黑黢黢的脸,傻笑道,“只是海边的人家都听说过鲛人的故事,说是海里住着一群半人半鱼的人,模样美艳,歌喉动人,还重情重义,眼泪落下还能变成珍珠,是海里的神物呢。”
又有个老汉说:“对啊对啊,咱们那儿也有传说,说一个人年轻时出海遇难,也是鲛人给救回来的!那鲛人还送了他一颗珍珠以作信物,可惜鲛人长寿,对人的岁寿弄不明白,再来的时候那老人家已经死了。”
杨心问打断道:“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正见过鲛人的?”
他这一问,七嘴八舌的人群具是一静。
显然大家都是道听途说。
杨心问对着这静默叹了口气,再看那传说中的鲛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有人,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身上带伤,连这个抬头的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在那墨色的长发之下,露出了光洁似珠玉的脸庞,连眼珠是与这大海相衬的宝蓝,乳白的泪滴坠离眼眶,当真变成了一颗颗的珍珠。
“发了发了!”老汉跟自己赚了钱样的高兴,“仙师!救了他您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大哥。”姚垣慕也忍不住道,“我们去救救他吧,伤了鱼尾,他可怎么办啊?”
那鲛人的脸上尚有着几分戒备,却又有着些微的无措,带着应有的警惕和下意识的依赖,让人忍不住想去救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他——我是来保护你,而不是来伤害你的。
“快,大哥,我们快——”
“不去。”杨心问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转身,“我们有正事要做,快如实交代,师兄打算在哪里干掉叶珉?”
姚垣慕瞠目结舌道:“我、我——”
“你既然跟我一队,那就得听我话。”杨心问朝他威胁地咬了咬牙,“他不是要杀叶珉吗,我也要杀叶珉,你帮他还是帮我?”
“我……我觉得……”姚垣慕被提溜着后衣领还不住地往回看,“我们现在可以先去帮那个人……”
杨心问嗤笑道:“鲛人而已,又不是真的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见你去帮过虾米,帮他干什么?”
姚垣慕嘴不够灵,胆儿也不够大,结结巴巴好一会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而且那长老不是提醒过吗。”杨心问好像不满他的忤逆,竟反手抽出了剑来,“这才多久你就忘了?”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水流冲乱了杨心问的发丝,他露出了像食人鱼一般尖锐的犬齿,水底的波光在他脸上荡漾着,随后剑光乍起,一圈根本数不清的剑意在杨心问身后转起,他眉心灵台发亮,姚垣慕抬头看他,好像在看篡夺了佛位的妖孽高居云端。
剑意盘旋而成的金光阵骤然发出了闷响,那撞击声将姚垣慕敲醒,他忙回神,却见杨心问已经转过了身去。
顺着他的视线,却见那巨大的珊瑚礁之上,不知何时从各个角落里钻出了密密麻麻的鲛人来,每个都生得艳若桃李,每个都面目狰狞地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那个受伤的鲛人脸上脆弱的神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将自己鳞片里藏起的半截小鱼扯了出来,吃进了嘴里,随后也加入了他的族群,不知退却也不知害怕地迎着杨心问的剑意逆流直上。
姚垣慕愣住了。
“这些邪祟孱弱,可大多喜欢集群而生。”杨心问踩水前游,金光所过之处鲜血弥漫,“那什么睡不醒长老说的对,真要死在他们手上,你奶奶给你办葬礼怕都会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我要上班摸鱼,嘻嘻。
第193章 没事找事
“说是涛涌境的进来都不会蹭破皮。”方崚和说, “家里人给办葬礼都会笑出声来。”
姚业同仰头看了看地面,须臾道:“嗯。”
“我记得姚家的金蟾锦囊里有能强行提升自我境界的丹药。”方崚和也仰起头,看着地上残存的鱼尸, “其实你可以试一试。”
姚业同的头有些充血,整个身子晃了晃,哑声道:“但提升境界的结果是灵脉亏空, 三日之内是决计养不好的, 出去之后所有人都会发现我用了那丹。”
鱼尸空洞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他们。
两人静默片刻。
“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姚业同痛苦道, “我们怎么能被那种怪物给骗了?”
阴暗潮湿的洞穴之中, 满地都是鱼骨鱼尸,内脏和腐肉随处可见,腥腐的臭气向上蒸腾, 熏得被水草倒吊的两人快晕过去了。
“……可是这群怪物怎么会有这种心计?”
姚业同的手也被绑住了, 想要够他的锦囊非常艰难。方崚和也像个吊死鬼样的蛄蛹着身体去帮他去拿锦囊:“光是设计伏击也便罢了,这封灵之阵到底是怎么来的?一群——一群与世隔绝的邪祟——啊!”
锦囊在之前的打斗里已经开了口,只见一枚泛着碧光的药丸从开口处落了下来。
两人猛地要去抓,却搅起了一阵水流, 将那药丸带得更远了。
姚业同:“……”
方崚和:“……现在怎么办?”
姚业同:“天知道,等死吧。”
说完丧气地闭上了眼, 任由水流拂过浑身。
那些把他们绑到这儿的鲛人久久没有回来。姚业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寻常群居的野兽, 便是捕猎, 也没有倾巢而出的道理。
一个族群里总会有幼崽, 也总会有负责留守看家的, 可这巢里空空如也, 连抓回来的食物挂在洞穴里也无人看管。
“你说……这群鲛人究竟是种似人的野兽, 还是邪祟?”姚业同忽然睁开了眼, 回光返照般想到,“若是邪祟,他们又是魔祟魇肉中的哪一种?”
“这……这瞧着哪种都不像吧?”方崚和说,“你是不是挂久了头晕?”
好像还真有点。
姚业同无从反驳,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铜角般的长鸣声,那声音悠远厚重,激荡得水流透过石壁的孔隙涌进,宛如阴风过境。姚业同和方崚和浑身颤抖,随即齐齐朝着洞口看去。
洞口被堵住了,一只横瞳的白眼死死地盯着他们。
二人汗毛倒立,惨叫声将出未出,铜角声再起,姚业同忽然反应过来,惊道:“那是鲲!”
一条大得惊人的鱼自洞口游过,身侧白色的纹路正对着他们。这鱼大得望不到尽头,徐徐游过,便似将洞口给堵死了!
“这秘境怎么又有鲛人又有大鲲的?”方崚和惊骇道,“我还当这些都是杜撰的呢。”
姚业同讷讷无话,就在这时,他发现绑着自己脚踝的水草似有松动。
再挣扎两下,竟是奇迹般得解了开来!
两人大喜,姚业同落地,举剑一斩绑着方崚和的水草。
甫获自由,立时又是两条好汉!
“快!”方崚和的脸上还带着充血的猪肝色,“耽误了这些时候,其他弟子都不知道除了多少祟了!”
姚业同点头。
“输给别人倒也算了,若是输给那姚垣慕和杨心问,我可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一听这俩名字,姚业同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二人缓游到了洞口边,静待那大鱼游过。
“说来……邪祟到底在何处啊?”
近了再看,那鱼果然大得可怕,而且背不覆鳞,看起来倒是比人的皮还要光滑,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莫名觉出了些可怖来。
光是体型巨大,便已能叫人生出畏惧来。如山一般的巨物伫立在此,庞大本身就已是压迫。
“这里的怪物这样多……”方崚和吞了口唾沫,“这谁知道哪些是邪祟,哪些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怪物啊。”
这话不错。
姚业同压住心底的恐惧:“不妨去试试。”
方崚和扭头:“怎么试?”
“方才那些鲛人,若不是我们大意,他们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杀一个看看迟光印是否现形,便知他们是不是邪祟了。”
方崚和迟疑道:“可是他们身上感觉不到魔气……”
“你我都不是卜修和命修,灵场本就较之孱弱,感受不到魔气也是寻常。”姚业同抿了抿唇,“试一试总不会有坏处。”
这个道理方崚和自然明白,踌躇却半分不减。
那怪物似人而非人,一想到这跟人一模一样的脸,脑袋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东西,便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姚业同亦有同样的顾虑,那东西实在和人太过相似,要下杀手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方崚和摩挲着手臂,须臾道:“好吧……我们一会儿找个落单的——”
洞口一空,那条巨鱼游过去了。
姚业同探了探头。
只见十几个鲛人闪电般朝着他们扑来!
“该死,他们回来了!”方崚和大叫,立马提剑对敌,却一点灵力也调动不出来,“洞穴里有封灵阵,我们得离远点!”
说是离远点,可这洞穴也就只眼前这一个出口!
姚业同心念急转,进退两难,几个游得格外迅猛的已快杀到他们面前,那一张张姣好的容颜已近在咫尺,他连忙提剑要挡,便听一声朗笑——
“走这么急干什么。”
眼前的头颅天旋地转,海藻般的长发盘旋成一圈黑色的漩涡,边缘渐红,那是溢散的鲜血。
十几颗头在顷刻间被斩断,剩下的身子还在俯冲,喷血的断口对着他们的脸撞上来,就在姚业同的鼻尖停住,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海水还是血液的腥味儿。
自那断口处飘出了一点金光,迟光印如流萤集群,朝着击杀了邪祟的人飘去。
姚业同的视线跟着过去,便见杨心问正收剑回鞘,周身已盘旋着数不清的迟光印,那金光自主地围成了圈,星屑绕天盘旋转那样熠熠生辉。
杨心问也瞧见了洞口的人,身后的姚垣慕亦浑身一抖。
“怎么这还有两只站岗的?”杨心问扯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慢慢游过来,“唉,为什么没长鱼尾巴?”
姚业同脸色一白,这些天他们都尽量避着杨心问,虽然有些没面子,可也是确实惹不起。
今日再看他身后数十无头尸,滚落的头沉在泥底,极似人的脑袋上双眼未合,宛如冤死含恨的眼好像还死死地盯着他们。
可杨心问身上滴血未沾,单凭分出的剑意便随手将这些怪物斩首,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寻常人怎可能出手这般狠辣?
姚业同不禁胆寒,而方崚和却被杨心问的话激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哇啊,会说话的鲛人。”杨心问十分欠揍地惊呼,然后伸手搭他肩膀,随手往旁边一推,抬步踏进了洞穴。
几乎是踏进去的瞬间,杨心问便感到了周身的灵力被压制了。
他回头对姚垣慕说:“把剑给我。”
姚垣慕正跟那两人瞪眼,闻言头没转过来,只把剑递了过来。
杨心问拿着他的剑,走进了洞穴内那一地的残肉鱼骨之中。大致转了两圈,便停在了中心的一块地面,用姚垣慕的剑挑开了脚下的碎肉,露出了下面的封灵阵来。
看不出是谁画的,但瞧得出还有几分新。
找到了阵眼,杨心问也没打算破坏,随手又把挑开的肉拢回去。把剑给姚垣慕抛了回去,几步往外走,一边说道:“行了,快点带路,师兄人在哪里?”
姚垣慕接过腥臭无比的剑,在周身的水里晃,不敢直接塞回剑鞘。
见他们就要走了,方崚和又叫道:“等等!你们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连话都懒得说,只斜了眼,随即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我、我真不知道啊……”
“还装蒜,看到刚刚那条大鱼了没有,小心我把你喂到它嘴里。”
“不要啊,我还不够它塞牙缝——”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方崚和几步上前挡在洞口,“你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有些奇怪地看他:“我找我师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崚和死死地咬着牙。
他本只是看杨心问不顺眼,此人行事张狂,来了之后那姚垣慕也嚣张了不少,可到底没到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安道说第一的那组能直接进听记寮当司正。
他方家世代都不过韶康姚氏的一个附属,一旦能出一个司正,那便不是他一人的光荣,而是光耀整个家族的大事,便是日后和姚家平起平坐也并非不可能——而他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心问。
甫一听闻这个消息,在场年轻的修士们没有不激动的。可他在激动之后冷静想想,却又琢磨出些别的来——陈安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选人,还是给他的师弟铺路?
陈安道跟杨心问比寻常师兄弟更亲密无间,这临渊宗上下都是知道的。可陈安道毕竟是掌戒的长老,听记寮在名义上也是“与各世家共治”的组织,直接就放自己的师弟进去当司正怕引人非议,所以才需要这么一遭,叫三宗上下所有人给他的宝贝师弟当公证人!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看向杨心问的目光也越发愤恨!
第194章 事变
临海观涛, 佳酿入喉,属实人生之幸事。
只可惜共赏美景的人不太行,跟这群糟老头子坐一桌喝酒, 哪怕是东海最出名的菱兰酿也品不出味儿来了。
岳铎在手里翻着空了的酒杯,打量起周遭。临海台边刚布了桌椅——就是从争鸣台那儿现搬过来的,几个老头老太排排坐, 地上摆了九坛菱兰酿, 每人面前都有豁口大小不一的杯子。
这块地儿还不在雒鸣宗内, 意味着人人都能来, 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大冬天赶海的奇人凑了过来,操着东海这边的口音问:“今个这咋这么热闹?”
雒鸣宗的弟子便回答:“在秘境里头比武呢。”
“哎呦,那你怎么没去啊。”
“我四年前去过啊。”
“什么比武, 怎么还只许人去一次的呢?”那赶海的老妇笑笑, 把裤腿卷得高高的,背着框往海边走,一边走还在一边同雒鸣宗的弟子打趣儿。
秦葬在一旁瞧见了,扯着嗓子喊道:“舒大娘!今个儿早点收吧, 迟了风浪大”
那老妇摆摆手:“晓得晓得,这冬天本来就没什么能捞的, 一会儿就走了。”
岳铎在一旁看着, 心想雒鸣宗和凡人这般来往, 和其他地方的仙宗倒是截然不同。
虽然是在宗外无禁制之地, 却也没有引起围观。既没有大多数百姓对仙宗的敬畏, 也不似平罡城百姓对仙门的憎恶, 倒像是寻常邻里, 有一起嗑瓜子打麻将的交情。
赶海的人中有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群人里独他戴着个斗笠, 身材精瘦, 胡子拉碴,黝黑的皮肤一眼便瞧得出是个地道的渔家汉子。岳铎见那人走得最深,半个腰都在水下了,忽然一低头,再起来,手上竟抓着了条黄鳝。
“噗——”正在给岳铎倒酒的彦度飞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是海蛇。”
岳铎脸色一红,尴尬地闷了口酒。
一侧的张若朝闻言皱眉道:“雒鸣宗的弟子什么规矩?竟敢当面顶撞他宗长老!”
彦度飞倒酒的手一停,斜眼睨来:“难道说长老开口,海蛇就会变成黄鳝了?”
“你——”
“诶诶,于明真人!息怒,息怒!”岳铎忙道,“确实是我见识少了,这怪不到旁人头上。”
“这不是黄鳝还是海蛇的问题,雒鸣宗弟子对他宗长老出言不逊,当面顶撞,没有半分尊礼规矩!”张若朝对岳铎一样不客气,“玄枵长老,你年纪尚轻,威严不立,日后在仙门如何自处?”
岳铎被怼得面上有点挂不住,对这二人都有点恼火,讪讪笑了两声,闷头喝酒去了。
像是听到了这边的热闹,抓了海蛇的汉子拎着蛇走了过来,他穿着草鞋,一身粗布短褐,手里还拿着条深灰的蛇,形容很是潦草,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岳铎面前的桌子上。
那用麻将垫脚的桌子晃动不停,摇摇欲坠。
海蛇圆而鼓的长身抽动着,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冲岳铎说:“神仙老爷,这海蛇的胆可补得很,毒挤出来炼丹药也是有说法的,便宜给你,要不要?”
仿佛在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那蛇还配合地张了张嘴,露出自己的大毒牙。
“……你要多少?”岳铎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张若朝一脸鄙夷地看着此人,其他人连帮他解围的意思也没有,他只觉尴尬,想快快打发了这人,“算了,这锭元宝你收着,蛇就不用了。”
那汉子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那不行,我这是做生意,不是打劫的,不能干拿钱。”
“做生意的?”彦度飞忽然看过来,“城里做生意的走贩我都认的,可你看着面生。”
大汉把蛇尾往自己手臂上一沓,落拓一笑:“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自然面生。”
东海有大港,往来的船夫走贩本就多,有外人自不稀奇。
岳铎一肚子气,拍下了个金元宝,随手挥了挥,赶苍蝇样的冲那人示意:“行了行了,把蛇放下,你拿着钱走吧!”
那大汉便点头,还不忘补充两句:“这蛇毒得很,老爷可小心了。”
彦度飞还在不依不饶:“可听你的口音,却像是东海本地人。”
“少小离家,乡音无改,只是相见不相识啦。”大汉把蛇随手一捆,拍晕在了桌上,"我本是东海人,只是那会儿东海正闹妖乱,隔壁一整个村都被大海妖给灭了,我带着媳妇儿便走了,如今这里太平不少,回来看看。"
“东海妖乱……”岳铎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看司仙台罪状,但凡沾点关系的桩桩件件倒背如流,“可是海中仙一案——”
“玄枵长老!”张若朝开口打断,“慎言!”
岳铎一愣,随即就想起了海中仙一案虽有司仙台的推手,可主使到底是仙门百家,就连他们岳家也是参与其中的,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凡人吐露?
“海中仙?”那大汉听见了,“对对对,就叫这个,隔壁村的怪物一通翻山倒海,好在仙家来得及时,总算没有波及旁的村子。”
他笑了起来,略微发白的胡茬显得他面容格外沧桑,可眼睛又黑又亮,叫人平白觉得他年轻。
“当年的仙家可真是气派。”他顺手拎起了地上的一坛菱兰酿,咬下了封纸往嘴里灌,“仙人所言即是规矩,仙人所愿即是现实。”
“那般好的光景。”
大汉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了:“今后怕都不会有喽……”
人已走远,长长的尾音也混进海浪声里,隐隐还能听见灌酒入喉咙的声响。岳铎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可看雒鸣宗的人却反应平平,显然见怪不怪了。
“长老多担待着些,我们雒鸣宗内没有什么大世家撑着,生意也做不明白,平日里全仰仗邻里接济,可谓是衣食父母了,和别处的规矩自然大不一样。”海之拢着披袄,对彦度飞说,“度飞,这会儿客人该来了,去城门把人带进来。”
彦度飞还在看那走远的人,须臾才收回视线,领下任务称是。
反倒是张若朝耳朵竖了起来,一旁的霈霖仙人闻芠也缓缓张开了眼,朝海之看来。
“与会的名录之上,应当没有旁人了。”闻芠轻声开口,放在案边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的绿宝石滑过一道光,“不知贵宗还请了何人?”
她声音苍老,体态也略显臃肿,不似巨啸境的修士,倒像是田家寻常的老太太,平日里话也不多,岳铎几乎忘了这人了。
海之转眼拍了拍手,示意彦度飞先去,而后踱步到桌前,替闻芠将酒倒上:“临时来的人,名录上自然没有,霈霖仙人还请见谅。”
“不曾提前知会,来了却立时请进来。”闻芠抬手掩住了杯子,“想来是贵客啊。”
海之倒酒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重新抄进袖里:“确实是贵客。”
“来者何人?”
闻芠摸了摸她的剑,一旁的张若朝也似有所感,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瞧我这记性,睡一觉什么都快不记得了。”海之垂眼看着闻芠手里的剑,慢慢道,“陈家弟子陈勤陈勉,上官家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临渊宗大梁长老关华悦,临渊宗大长老姚不闻,还有临渊宗宗主——李稜。”
海之偏头,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好像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我不记得——”
剑光先至,剑鸣在后!
霈霖仙人的雨泽剑出,寒芒乍现,直冲海之的脖颈削去!
海之早有防备,踩着木屐后撤,却不料闻芠猛地松手,剑由着轨迹前刺,电光火石间一声锵响,便见一根红尾箭撞上雨泽剑,打偏了准头,从海之的颈侧堪堪削过!
众人看去,便见彦度飞不知从何处召出一兵匣,兵匣已开,他手中持弓,弓弦尚在震颤。
“霈霖仙人。”海之依旧是那好像在犯瞌睡的语气,“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动刀动枪了?”
闻芠一记不成,亦不见动摇,只是扶着桌面,如老太般缓慢笨拙地站起身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看着海之,同时召剑归来。
“这历来的论剑大会,都是按着与会名单来的。”闻芠缓缓道,“后生,你可知为何?”
海之便笑:“晚辈不知。”
“因为咱们这群老东西谁也不信谁,来多了,叫人怕,来少了,叫自己怕。”闻芠反手持剑,“今日陈党倾巢而出,是来与会做客的,还是来围剿我长明宗弟子的?”
岳铎闻言大骇,他可什么都没听说!
“你们——”张若朝一愣,也反应过来,踏步上前,“临渊宗究竟意欲何为!你们——”
“长老留步。”
十数柄剑骤然架在了张若朝脖子下,张若朝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面前对他举剑相向的雒鸣宗弟子。
“你们雒鸣宗……”张若朝颤抖道,“当真是疯了——”
“唉,别,这不能算在雒鸣宗头上。”海之说,“这只是我跟烦得很长老的决定,宗主就是不同意的,被我们下药关起来了,这些弟子也是迫于长老的威压,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若是我等事败,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别跟他们算帐。”
“长老!我等并非被迫!”只听一个小弟子怒道,“司仙台和叶珉欠我东海千万血债!此恨难平,此仇难消!今日除他,乃是大义!”
“不错!”群情激愤,张若朝脖子下的剑叮铃桄榔响起来,“司仙台血债累累,叶珉继客卿后更是变本加厉,长明宗为虎作伥,此三害不除,仙门永无宁日!”
第195章 身后事
一时人声鼎沸。
海之一巴掌拍下那喊得最大声的小弟子的后脑勺:“什么仇什么冤?还大义起来了, 都给我闭嘴!”
她说着冲张若朝抱拳:“二位长老,可别听他们胡说。此番我等只为诛杀叶珉和司仙台余党而来,跟长明宗没有关系。二位不要插手, 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来日再登门道歉。”
张若朝刀斧加身,气得吹胡子瞪眼, 却也不敢乱讲话。
而那闻芠捋了捋额前散落的一丝白发, 须臾慢道:“戕害圣女传人是重罪。”
只听一声冷哼, 却是烦得很长老秦葬斜眼看来:“霈霖仙人对这罪过的理解自然是透彻,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那叶珉到底是对你一无所知,还是明知你做了什么, 仍旧拜在了你的门下?”
闻芠恍若未闻, 兀自道:“你们杀了他,天座莲在此间便再无花开时了。”
“不开便不开了。”秦葬说,“为了吊一个叶家女的命要多少人,没有这些人献祭叶家女又要死多少个?天座莲本就是个邪物, 离了它,我们照样能凭自己的手眼驱邪除祟。”
“你们懂个屁!”张若朝整个下巴都气得打颤, 胡须跟迎风吹拂的丝缎般抖动, “这三年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你们以为天座莲可有可无, 那不过是因为有陈安道和李正德!陈家听记寮手耳通天, 陈安道任命的各地司正雷霆手段, 这才勉强补上了天座莲的预示——可陈安道还有几日好活?他一死, 整个寮所都会沦为仙门世家争抢的骨肉, 抢完了你以为还能剩些什么, 你以为眼下的安宁还能继续下去?”
彦度飞再次搭弓引弦, 这次对准了闻芠:“前人不问后人事。长老,忧心天下不是你们拿人命抵债的借口。”
“彦家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若朝手杖重敲地面,“彦家百年前也不过个邪修世家!学闻家锻兵不成反修邪术做魇镇,当年围剿邪修世家让你们躲过去了,今日你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彦度飞摇摇头:“彦家是彦家,我是我,雒鸣宗人不仰仗出身,不仰仗家世,此身只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雨泽剑再鸣,闻芠已无意再与他们周旋,数百剑意合拢,拢成如巨日般夺目的圈层立在她身后。她悬立空中,眉心雨泽剑剑形现,苍老而遍布皱纹的眼皮慢慢掀起,垂目看着其他人。
海之仰首看着闻芠。
“霈霖仙人,您可已经想好了?不省君和掌兵使他们已经在城门口了,您真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闻芠一眼不发,而身后剑意已然调转了方向,齐齐指向了她。
海之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掀了披袄,蹬掉了木屐,赤脚踩在地上:“没曾想您还是个硬气老太,是你们这一代都这么硬气吗?我就不行了,每天都在犯——”
她话音未落,便已仰面躲过自上而下的一道剑意,随即跃步旋身,从腰上抽下一根长鞭来,猛地拉转,抵挡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
那藤鞭是海草灰和鱼皮加以灵石粉所成,坚韧异常,可攻可守。以她如今的修为,对打闻芠够呛,可要拖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那剑意无穷无尽,闻芠沉默垂目似慈悲佛陀端坐金莲上,不急不缓。那雨泽剑如其名,虽不如罡风猛烈,可水滴石穿,绵绵不尽,能将敌人困住,也能护住自己,亦是持久战的行家。
可是持久有什么作用?
海之心生疑窦:她莫不是以为我说不省君来了是诓她的?
“度飞,这里用不着你,去城门口迎人。”海之且战且退,挡在了度飞面前,“快去!”
彦度飞不作二话,立时收弓离开。
场面一时僵持,只岳铎一人不知所措。
他先看看张若朝被刀斧加身,此人本就是个孱弱的丹修,眼下一动不动,只嘴上不住地破口大骂也是正常;那边的秦葬连巨啸境都不是,基本也就只有跟张若朝对骂的能力;闻芠和海之打得迂回,两人都似有拖延的意思,招招都只见围困不见杀意,看起来莫名情意绵绵。
这般人人有事做的场景,他再站在这里跟个木头桩子样的似是有所不妥,可他又确实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他自然还是跟自己拐七八个弯勉强能叫一句外甥的陈安道比较亲的,能撂倒司仙台更是意外之喜。
可杀叶珉就不是一回事了。
哪怕把叶珉关起来,囚禁起来,只当个繁衍用的种猪都好说,可偏偏是要杀了他。
没有陈安道的听记寮真能取代天座莲吗?
说到底,陈安道究竟为什么非要杀了叶珉?
就在他神思渐远之际,彦度飞已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
“长老!”彦度飞高声喊道,“不省君他们被截住了!”
海之和秦葬同时回头,闻芠指尖微动,雨泽剑的正身便在那漫天的剑光掩护之中钻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逼向了海之的胸腔!
没机会犹豫了!
岳铎一咬牙,抢身击落了那一击,被打落的雨泽剑再回到了闻芠的手上,剑尖掉转,这次是朝向岳铎的。
岳铎虎口发震,几乎握不住剑。
哪怕同为巨啸境,巨啸境中期和巨啸境大圆满还是差太远了。岳铎望向闻芠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几乎生起了一种悔意。
我干什么要自找麻烦!
“谁!”海之并未驻足,冲着彦度飞大喝,“谁有能耐截住那群人!”
“不清楚。”彦度飞摇头,“有四个人,两个巨啸境圆满,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和上官家主都不是对手,那两个静水境的正在合围不省君!”
“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秦葬面色难看,可随即心念急转,咬牙看向闻芠,“等等……四个人?”
两个静水境,两个巨啸境圆满。
海之猛捋了把头发,翘起的头发下一双眼既疲惫又烦躁,还带着些嘲讽的笑意:“金莲九座失踪的四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葬想起来:“临渊宗一事后便失踪的那四人!”
“出现的时机那么巧,想来当年就已经和叶珉勾搭上,蛰伏着便等今日呢。”海之一甩鞭,荡起一地的白沙尘。
岳铎还在接闻芠的攻势,本是三七开的局势,闻言战意再消,被打得满地打滚,痛苦道:“那可怎么办!”
“我们是赶不过去了,对上四个金莲九座,不省君估计也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海之将鞭子咬进嘴里,单手一举,彦度飞朝她手心稳稳飞来一对流星锤。
“叶珉便留给陈安道去收拾吧。”
岳铎惨叫:“他身上没有柩铃,叶珉可是已经快巨啸境了!他一个人收拾?你还不如指望天上来道雷劈死叶珉呢!”
“秘境里哪儿来的天雷。”海之一手一锤,在胸前相击,撞出一簇火星来,口中衔鞭含糊道:“陈安道不是还有个生得美的师弟吗,那可是实打实的巨啸境——就是不知道面对两位师兄,那孩子到底跟谁更亲了。”
//
“刚才话说一半。”杨心问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问姚垣慕,“叶珉和师兄人呢?”
三个回合不到便被拿下,再次悬挂在洞中的姚业同与方崚和瞪着杨心问挣动了两下,无果,放弃了。
姚垣慕看着他大哥站在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蚕茧面前,心生敬畏,只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变成第三个跟他们排排吊,可仍是忠肝义胆,闭口不言。
“好,硬气。”杨心问笑着一合掌,“我师兄教得真好。”
海底渐渐暗了下去,方才还五光十色的珊瑚礁与波光粼粼的水纹都变得黯淡,时而窜过的小鱼不再动人可爱,而是有如鬼影般时隐时现。
幽静与死寂才是海底的本色。
杨心问在任何暗处都视物如常,可姚垣慕不行。
他逐渐看不清远处,逐渐看不清杨心问的脸,逐渐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了。
“大哥……”他嗫喏着开口,“师兄他不想让你沾血,杀圣女传人的罪名也绝不能落到你头上。他自己……他说他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在那之前要亲手解决对你最大的威胁,他才好、才、才好安心……”
没有人回答。
姚垣慕便有些着急:“还、还有我……我也是……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从刚才开始,这一片就好安静好安静。
奇怪。
姚垣慕心中忽然有些打鼓。
大哥周遭的迟光印为何不亮?
怎么连姚业同和方崚和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尚且萦绕周身。
等等,自己的心跳声?
我现在又怕又惊,心跳声会这么缓慢吗?
姚垣慕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纯粹的黑,不是遮蔽光亮而来的阴影,而是彻底的、根本的黑,仿佛这才是万物的本源,并非有光才有黑暗,而是有了黑暗才有了光。
深渊才是世间最初的形态。
他没由来得想起姚不闻对他说的这句话。
“孩子,深渊才是世间最根本的形态。”那苍老的声音说,“被深渊吞没并非死亡。”
“是永生。”
杂乱的篇章在自己面前闪过,黑暗的深处原来是自己脑海中的一切恐惧之事,姚垣慕在自己毫无察觉时哭了出来:“大、大哥……你在哪里?我、我说、我说……他在‘海眼’那里,所有的水涡交汇之处——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嚷嚷什么?”杨心问的声音终于慢慢传来,“捂住耳朵,那鬼叫有问题,话说师兄难道没教你心法吗?”
姚垣慕一愣:“什、什么歌声?”
“念心法。”
姚垣慕依言照做。随即他如同浸在浓墨之中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虽还是一片昏暗,可已勉强能看到路了。
那奇异的心跳声也疏忽间停了。
水底石路的尽头礁石林立,上面坐着四个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他们浑身赤裸,却没有男子或女子的体态象征,脖子上盯着个和身子极其不协调的巨大的鱼头,鱼唇张开,正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魔音。
姚垣慕如梦初醒。
杨心问斜眼看他:“你不是吧,被吓哭了?”
姚垣慕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有。”姚垣慕抹了抹眼泪,“就是让他们晃得做梦了。”
“梦到挨师兄打了?”杨心问幸灾乐祸,“反正梦里都被打了,快点带路,不然白挨这顿打。”
姚垣慕耷拉着脑袋,眼睛仍怔怔地望着地面。
“我梦见大长老带我去了个地方。”
杨心问偏头:“姚老头?姚老头带你去什么地方?”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也没有师兄,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姚垣慕喃喃道:“又好像什么都有。”
第196章 助阵
姚垣慕虽然是个胆小如鼠的, 可也没到看一眼鱼头人就吓哭的程度。
杨心问的蛛网间倒是有一群人在鬼哭狼嚎,一个个喊着“什么怪物”“怎能长成这样”“好大的头”“这鱼头能剁下来煲汤吗”——乱七八糟喊什么的都有,没有一句有用的。杨心问长叹一口气, 把人挨个塞回去了。
“这群鱼头人会点乱七八糟的幻象术,随便念两句心法就能破开,但眼下是实打实的天黑了, 你再不给我带路, 一会儿可就没人能找到他了。”
姚垣慕经过方才的一番惊惧, 似是有些动摇。
杨心问乘胜追击, 抬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师兄有能耐我信,可叶珉我比你更了解, 我能猜到师兄要杀他, 叶珉肯定也能,就这样还堂而皇之地来,不可能毫无准备。他俩以前下棋也就六四开,压根没到十拿九稳的地步, 师兄在你面前说得万无一失,不过是为了让你挡着我。”
“他是谁都骗的。”杨心问说着, 屈膝轻轻顶了顶姚垣慕的小肚子, “你快说, 听你老实大哥的话, 还是听你狡猾嫂子的话?”
姚垣慕脑子乱了, 茫茫然答道:“听、听老实大哥的……”
“诶, 这就对了。”杨心问笑眯眯地揽过姚垣慕的肩, “带路。”
后头那俩玩意儿还在扑腾, 这会儿姚业同把嘴上的海草吐出来了, 憋红了脸道:“你们——你们等等——”
杨心问甚至懒得回头。
“杨心——姚垣慕!”姚业同奋力挣扎,“你——你们绑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刚才动手的是方崚和,这小子已经疯了,姚业同倒是没有,就是在一旁傻站着。
“怕你朋友一个人太寂寞。”杨心问摆摆手,“不谢。”
姚业同气得肝疼,怒骂道:“你们——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贱民!”
他骂得有点新鲜。杨心问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听人骂这两字儿,虽然这群世家的人人都是这个意思,可真正这么开口的可不多。
“哪儿蹦出来的?浮图岭本地人。”杨心问笑着拍了怕姚垣慕的肩,“你是哪儿人来着?”
姚垣慕小声道:“韶、韶康——”
“你是个屁的韶康人!”方崚和也不知何时把嘴里的海草吐出来了,“天知道姚家跑了多远把你带回来的!贱民!杂碎!怪物——唔——唔唔唔唔——”
杨心问的眼里闪过一瞬犹疑,随即抄起沙底的石头就往他俩嘴里塞。
“很少没见过你们这种宁折不屈的款儿了。”杨心问把石头快怼进他们喉咙里了,“这受制于人还敢狗叫,真不怕我把你们皮剥了炖汤喝,再把事儿推给那群鱼头人,等着你家里人在你葬礼上哈哈大笑。”
这两人还在挣扎,可杨心问已经领着姚垣慕走远了。
海底愈暗,姚垣慕几乎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杨心问的位置。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忽然听见杨心问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姚垣慕眨眨眼:“什、什么?”
“你的灵力非同寻常,可再怎么充沛的灵力,在引气入体之前,也与常人无异。”
杨心问顿了顿:“姚家究竟是怎么找到你的?”
//
上官见微抄袖站在一旁,抬头看着天上打得火热,须臾转头看已经坐在石头上的姚不闻,忍不住开口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李稜正和一个皮肤黝黑,头戴斗笠的大汉鏖战。那大汉无名,尊号半吊钱,以前是做杀手的,无论目标是谁,都只收半吊钱,后来突破了巨啸境,被司仙台吸纳,成了金莲九座的次座,仍旧用着旧时的称号。
“三年前让他们给跑了。”姚不闻连仰头看都嫌费劲,半垂着脑袋,闭眼抚须道,“如今他们竟敢自己送上门来?”
上官见微蹲了下来,拢了拢地面的白沙:“真是他们送上门来?我怎么感觉像是我们送上门来呢?”
姚不闻闭目静坐:“无妨,宗主自有决断。”
“不省君确实是厉害,这我是知道的。”上官见微把白沙拢成了个沙堆,伸手在上面钻山洞,“可这边要拖那么久,陈安道那边不会被那姓叶的宰了吧?”
只听两声怒喝挟剑意而来:“上官家主,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道剑光从上官见微眼前“唰”地闪过,上官见微连忙后退两步,便见那陈勤陈勉一边对付一个巨啸境圆满期的金莲九座,一边竟还能抽出空来骂自己一句。
他们踏的是最规整的陈氏纵天椋剑阵,孤影——惊飞——寻群——齐鸣——非我——混沌——本初,虽只有两人,却仿佛一群椋鸟盘旋,叫人摸不着他们的身影,又难以突破二人的包围。
“光看不够,还在说风凉话!”闻贯河身后剑匣乍开,一柄宽斧落在她手中,她以气吞山河之气扬起斧子,朝着面前的半遮面劈砍过去,“你们三个巨啸境的老玩意儿,还不如陈家两个兴浪境的小辈顶用!”
上官见微,姚不闻,关华悦三人,看戏般排排坐在一块。另一边,不省君一人打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对一个巨啸,陈勤陈勉二人打一个巨啸,他们三人一动不动,而且毫无愧疚之意。
姚不闻说:“静水境的打斗,并非我等可以涉足,而且我乃命修,不善打斗。”
上官见微点头:“闻家刀兵一人成军,宝剑巨斧满天飞,配合打不好,反倒容易互相掣肘,而且我乃器修,拳脚非我所长。”
关华悦从她那只巨大灵鸟的背上,拿出了随行的小茶桌,还他娘的泡起茶来了:“陈家剑阵深不可测,外行参与,只会乱了他们的阵势,而且我乃医修,实沈长老事先说了只让我来救人——掌兵使,这药茶有醒神之效,来一杯否?”
“我喝你大爷的!关华悦!你以前不是这鬼样子的!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临渊宗吗!”闻贯河翻身踏过面前那半遮面的肩,在空中朝前滚身,越滚越快,旋成了个带刃的陀螺,朝着那半遮面的后腰撞去。
半遮面躲闪不及,被削了腰侧,鲜血直流。可连一句闷哼都没有,三步后撤,立时两指捏诀。
姚不闻只睨了一眼,立马将手中春时柳杵地,几根藤蔓自地底钻出,眨眼间捆住了那半遮面的手。
“诸位,可小心了。”姚不闻抚须道,“这群半遮面人人都会请仙的招数,来之前必定已开过坛,见势不妙,必然会立即请仙,万不可让他们成阵了。”
上官见微拱手赞道:“长老锐眼!”
几人齐齐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陈勤陈勉忍无可忍,二人对视一瞬,随即骤然朝着两头跃去,那半遮面停顿一瞬,霎时决定追击陈勤,却在扭头之时听见陈勉大喊:“长老!就是现在!”
半遮面连忙摆过头来,横剑挡在身前!
再一定睛,发现那几个长老还定定地坐在原地,像是在奇怪为什么要叫他们。
中计了!
为时已晚,他再要甩头,却已叫两只脚重踏肩上!
“下去!”
两道少年音色自他头顶响起,半遮面如重石坠地,刚好砸在了关华悦的茶盘上。
陈勤陈勉半分不停,脱身的一瞬便已点地朝着城中掠去!
余下几人看着粉碎的茶盘,和那又要掐诀请仙的半遮面面面相觑。
须臾,上官见微叹了口气:“仔细想想,虽然风险很大,可司仙台还是比陈安道讨人厌一些。”
姚不闻也慢慢起身,摇头道:“叶珉身负圣女血脉,我本不赞成这般行事。可既然宗主这般决定了,我等临渊宗人也该追随。”
关华悦怆然哑声:“我的茶盘。”
在他们惺惺作态,还想互相推诿之时,陈勤陈勉已一路杀进了雒鸣宗内。前脚方至,后脚未入,便有三根红羽箭直插在他们脚底,示威之意昭然。
“来者何人!”
“陈家陈勤陈勉!”陈勤仰首,看见了雒鸣宗内的望海哨所之上站着一人,拉弓引箭,笔直地对着他们,“前来助阵!”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陈家的令牌。彦度飞收手放弓,喝道:“不省君何在?”
“尚未脱身!”
彦度飞咬牙:“堂堂临渊宗宗主,天下第一剑修,难道就这点本事吗!”
天下第一的剑修此时正以一敌二,同时面对两个静水境的修士而不落下风,这天下除了李正德,便只他一人能做到了。
面前这加起来快四百岁的金莲九座,一人唤半吊钱,另一人唤狼兔。
都是李稜见过面的。
半吊钱手上还拿着个酒坛,不知是从哪里顺来的。他仰头饮酒,正躲过李稜削面而来的剑光,随即拍鞘出刀,叫李稜旋身断过,以鞋面踢飞。
半吊钱虎口微震,险些拿不住酒,摇头道:“不省君,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什么?”
李稜收势未尽,腰侧便已荡来一拳,他横剑挡下狼兔的拳,转腕再斩,堪堪削掉了狼兔指节上的几根汗毛,他一刻不停,踏步行《失相》第四式——狂人言,狼兔却有如山猫般灵敏矫捷地跳远了。
狼兔乃是今时禅宗出身的体术大家,虽和那些不修灵脉的武僧不同,他早已有了静水境的修为,但功夫始终是这一套拳脚路数,以拳为棍,以指为剑,以臂为盾,以腿为枪,眉心元神乃是一对合十的手掌,达到了真正人兵合一的境界。
“何必困在这些俗务当中?”半吊钱蹲在树杈上,往喉咙里灌酒,“你周身的万灵丝已交织成网,隐隐发着金光,想来离飞升不过一念之间,这时候不去闭关,来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第197章 故人
“我为临渊宗宗主。”李稜的君子剑上迎着白沙流光, “没有在这种时候离开的道理。”
“不省君多年不见,还是这么气派。”半吊钱蹲在那树杈上提溜着酒坛,笑道, “这寻常人到了您这位置,干什么都要踌躇一番,思虑一番, 担心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您倒好, 担着一个宗门的前程, 仍旧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半点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佩服!了不起!”
他言辞间尽是讥讽嘲笑之意, 李稜恍若未闻, 手中长剑没有半分滞涩。
《君非我》第三式——妒人。
踏步平砍,接旋身四散剑意,格挡,推招, 再并步挑刺。
再简单不过的剑法,再一成不变的招式。若论天下有哪套剑法知晓的人最多, 那便是临渊宗这传承百年, 一应弟子甚至外宗来客, 都能自行观览学习的这套临渊剑法。
半吊钱踉跄躲过推招, 却见李稜的身形在自己面前似是消失了一瞬, 他连忙横刀护住心脉, 只一声剑鸣, 李稜并步挑刺, 翻挑了他的手筋!
他吃痛后撤, 李稜再行踏步,狼兔自后俯冲,猛击李稜的后颈——李稜正身回首,推出一掌直击狼兔的胸腔,再背手后刺,逼退见机合围的半吊钱。
三招,却是先行巧机的半吊钱和狼兔落了下风!
沙海上波涛汹涌,剑意所及之处无不风动石走。
李稜悬立起上,周身灵场万丝密如绸缎招展,紫袍银冠,凛然如神人。
半吊钱的右手被李稜挑断了手筋,一时拎不起刀来,只能换了只手拿。他望着李稜毫无破绽的站姿,许久朗笑:“不省君,我能断言,这套临渊剑法,你比我师父提刀客还要更甚一筹!”
狼兔捂着胸腔,在树枝上将歇,闻言皱眉:“胜负未分,你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话实说罢了。”半吊钱略显生涩地转着左手刀,“我师父的这套剑法,本是刀法,只是门下弟子多爱用剑,他才弄出了个刀枪剑凑合都能用的一套玩意儿。本不是什么厉害招式,能凭这一套基础剑式问鼎天下第一的,也就只有不省君了。”
李稜摇头道:“我非第一。”
“瞧。”半吊钱转头对狼兔说,“这人可不屑与我们这些人比,满心满眼的可都是那五成的深渊啊。”
纵天椋鸟飞,齐鸣九天旋。三人斜眼望去,便见那陈家的两个小子已将半遮面踢给了下面出功不出力的几人,身形一闪,往城中急去。
“这个年纪,这把功夫,若是陈家的亲眷子弟,恐怕陈家还有将来可言。”半吊前唏嘘道,“可惜是陈柏捡回来的,请不了陈家先圣大能。”
“陈家已是日薄西山。”狼兔收拳腹侧,沉声道,“不省君,你今日任由陈安道对圣女血脉下手,可有想过陈安道死后,又有谁能压制那群邪魔!天座莲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李稜单手在胸前掐诀,剑气蕴机锋刃,万剑归一,那耀眼的金光倏忽间整合至剑身,却再无光泽,再无浮华。
《得道》第八式——不惘。
“欸,我好歹算是你师祖那辈的!”半吊钱毫不犹豫地扔下酒坛落下了树杈,几步远撤“怎么这么不留情面!”
狼兔却迎着那磅礴的灵压,攥紧双拳前冲。
“不省君!”狼兔声若洪钟,“你不要执迷不——”
长剑穿过狼兔的胸腔。
鲜血顺着剑尖流下,狼兔的拳头甚至没能擦到李稜的衣角。
这一记没有掀起半点白沙,唯有抽剑时的颤动,扬起了几缕轻尘。
半吊钱的笑容有些难看了。他挠了挠自己的胡子,摆开了架势,长叹道:“不省君,你不如看看跟你来的那几人。除了闻贯河和陈家那俩小子,又有谁是真心站在你这边的?谁不是见机行事,等事态明朗了才挑边站?你若压错了宝,将来飞升,临渊宗可怎么办?”
李稜提着剑,走向已经站在城墙顶端的半吊钱,任由狼兔的尸身在他身后倒下。
他这样瞧着有些瘆人,半吊钱摇头晃脑,哂笑道:“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师父还在,你师叔也在,你师父的师父……那破猴子也在,你说,若换做他们,今日会怎么选?”
李稜抬手,剑尖直指半吊钱:“若是我师父师叔还在,三元醮不会成。”
他蹬地飞踏,半吊钱正拿那捆封纸的红绳勒住自己的右臂。
“无首猴眼下正在我临渊宗后山地牢中受刑,邪祟之言,也不必听了。”
半吊钱口中衔绳,左手拽着另一端,勒紧了右手,止住了血涌,含糊道:“若按这么算,你师父夏时雨不也是邪物?”
李稜横眉,挟半吊钱冲出了林间,暴露在沙地强光之下:“贼人安敢辱我师父声名!”
“声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时雨不会介意的。”半吊钱骤停身形,左手刀出,抗住了君子剑刃,低下身形滑开剑刃。
就在李稜注灵剑中要断他刀时猛地捞起了一把沙来,朝着李稜的两眼抛去。
李稜自然不可能被这手抛沙阴到,可也下意识分神一瞬。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半吊钱开口:“不省君,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姓陈的补齐了如今的‘李正德’,那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半的深渊?”
沙地上群鸟纷飞,李稜错开身形,背手后撤。
“你们果然是在打这个主意。”李稜寒声道,“司仙台怕不是连新三相的人选都已经物色好了吧。”
“这是自然。总不能跟当年罗生道一样,祭品都献完了,才发现其中一个不顶用吧?”
李稜道:“你们选的谁?”
半吊钱用单指顶了顶自己斗笠的下沿,笑道:“想知道?那便先叫声师叔祖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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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以后,我至少一个月不想吃鱼了。”徐麟把剑一拧,随即抽了出来,还带出了一堆脏腑的秽物,“谁家命修天天在海里宰鱼的?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观星算命,司正的职务让给别人算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看到自鱼身里游弋到自己周遭的迟光印,嘴角还是偷偷翘了起来,扭头看一旁也正收剑入鞘的白归:“咱们这一遭下来,加起来也得有个五十多的迟光印了,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是最多的?”
白归在水里拭剑,她看起来情绪不高,对剑身上的血迹似乎格外厌恶。
“……不清楚。”白归说,“这邪祟似人,又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奸计,能如你这般半分不犹豫便下手的人恐怕不多。”
徐麟的剑是最次的那种凡铁剑,他不是剑修,兵器凑活了事就行了,这一路打下来剑身已经钝得厉害,一会儿就得当棍棒用了。
他晃着剑,欣赏着自己周身的迟光印,不以为然道:“长得像而已,我命盘一推就知道它们不是人,连活物都不是,那不只能是邪祟了。”
白归虽然有所迟疑,但也只慢了片刻便动了手,斩获的迟光印自然更多。
只是哪怕看到了这迟光印,知晓了自己砍的是邪祟,那东西的血依旧比寻常邪祟更令她恶心。
“连活物都不是……”白归蹲了下来,皱着眉细看其中一个鲛人的尸体,“生灵成魔,死灵成祟,这些难道是祟?”
徐麟摇摇头,把已经有点歪了剑努力塞回剑鞘,随即从怀里掏出他的命盘拨弄两下,答道:“是走肉。”
“走肉?”白归奇道,“你命盘有问题吧,这东西有人智,怎可能是走肉?”
“你少来,我这可是年初刚买的七星命盘。”徐麟爱怜地摸着命盘上的定星石,“如今世道大不一样,魔祟魇镇各有各的蹊跷,有人智的走肉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连套人皮的妖都有了。”
白归知道他是在说京城传来的热闹。
“京城的妖乱乃是元神道的邪修人为所致,如何能混为一谈?”
“那这些鲛人难道就是天生长这样的?”徐麟不以为意,还在细细点着两人的迟光印,“嗯……咱俩这搭档还真不错吧,我寻思我们真能拿第一。”
白归睨他一眼:“你真觉得我们能比杨心问和姚垣慕那组赢得多?”
徐麟瘪了瘪嘴:“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不好混了。你我这个年纪便到了兴浪境圆满,若是放在几十年前,怕也是能被称作‘双骄’的修士,师父和宗主那时也不过我们如今的境界,可如今……莫说名扬整个修仙界,一个弟子大选都打得磕碜。”
白归微微睁大了眼,随即转过头,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怎么了?”
白归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们进临渊宗的时候,其实都不过兴浪前期。”
徐麟点头:“不错,你我都是兴浪前期,姚业同和方崚和那俩也差不多。”
“大多修士从兴浪境前期到兴浪圆满,都需要至少十年,从兴浪突破到巨啸,也很少有少于五年的。”白归说,“可我们只用了三年有余,便摸到了巨啸的边。”
“我们果真是天纵奇才——想来你也不是这个意思。”徐麟看向周身环绕的迟光印,“这三年大家都在突飞猛进,不知临渊宗,还有雒鸣宗,长明宗,三宗未及冠的弟子里都有巨啸境的,咱们甚至都算慢的了。”
白归略微顿步,抬眼看他:“还有。”
徐麟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看那一地不知名的走肉。
“还有邪祟。”徐麟说,“但它们是因为天座莲被毁了。”
“它们是因为天座莲被毁了。”白归顿了顿,“那我们呢?”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墨绿的海草间游鱼穿行,转眼便不见了。
“这谁知道。”须臾,徐麟耸了耸肩,“可能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样的世道,大家不努力点可怎么活命。别想这些了,倒是这些走肉,我真好奇他们那儿弄来的半人半鱼的尸体的。”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这论剑大会,自己瞎想些有的没的也没有意义。白归摇了摇头,伸手抹过脸,随即道:“如今对邪修的管制放宽了些,可死刑犯的尸体拢共只有那么点,愿意捐出自己尸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些走肉……也不知有没有问题。”
徐麟重新点他们的迟光印数量,满意道:“反正实沈长老点了头,有问题也能变成没问题。”
“你注意点说话,这跟中伤我宗长老监守自盗有什么区别?”
徐麟数完了,五十三个,确实成绩喜人,他将命盘揣了回去,两手抄袖:“你胡说,我哪有中伤。这盟约都说好了,投诚的邪修既往不咎,这秘境都多久以前的东西了,拿来用用有何不可?长老虽然看着古板,可做起事来却很会审时度势,我这是钦佩呢。”
白归无语:“你在这乱拍马屁,人也听不见。”
“不着急,尽人事听天命,只要我天天拍,相信总有一天他是能听见的。”徐麟颇为不要脸,红光满面道,“而且就算长老没听见,传到杨心问耳朵里也是不错,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给长老吹两口枕头风,让我也能入京当钦天监的监正呢。”
跟他走在一处似乎都有些丢人,白归快走了几步。他们在水里虽然能呼吸自如,但行动却有所滞涩,想要维持正常的行走都需要以灵力维持体态,每一步都走得格外重。
眼看周遭要黑了,明火诀是断断用不了,那迟光印倒是起了些作用,隐约照亮了她脚边的路。
白归眯了眯眼,看向前面一个巨大的珊瑚礁。
“今晚先在那堡礁歇息吧,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邪祟。”
她说着游了过去,近了,才发现珊瑚礁边上竟已有两个人的身影。
那两人身着长明宗的弟子服,一袭白袍,在水中似裙带菜样得随波飘动。
一人身材矮小,抱着剑坐在珊瑚礁的突起下,若非从正面看过去,很难看见这么个人。
而另一人负手站在珊瑚礁之上,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接近,慢慢转过了头看来。
白归一愣,随即立马将手搭在了剑上。
那人便笑,一双桃花目璨如落入海底的皎月,周身的迟光印更如漫天星海般闪烁着。
“方才一时晃眼,恍惚以为瞧见了龙宫里的神女。”那人从珊瑚礁上轻轻跃下,缓缓地落在了沙底,洁白的鞋面踩出了一片四散的泥沙。
他嘴角噤笑,朝着白归走近,施施然行了个分明规规矩矩却又莫名有几分轻佻的礼。
“在下叶珉,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第198章 十诫
白归被骇得生生后撤两步。
得亏这不是什么诱敌深入的计划, 不然这两下就够她被人捅个对穿了。
她自认模样平平——这并非自谦或者自卑,模样于修士而言是最不要紧的事,修炼到他们这个程度的, 就连男女的界限都格外模糊,她自然没什么被搭讪的经验。
骤然被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问“芳名”,她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跟看邪祟样得惊疑不定地盯着叶珉。
“叶珉?”徐麟姗姗来迟, 那柄破破烂烂的长剑被他背在了身后, 脸上却一派轻松道, “哎呀,大人物啊。”
叶珉抬眼看他:“道友抬举了。”
他对男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得冷淡了些。
“不好意思,我们方才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两人。”徐麟拍了拍白归的肩, “走吧, 这先到先得,我们另找一处栖身的。”
那个身材矮小的长明宗弟子忽然站起身来,挡在了白归面前。
这时白归才发现,这人手里的剑是纯黑的, 从剑柄到剑鞘,浑然以玄铁炼制, 他握着这把剑, 像是被阴影切出了一条空洞斜线。
玄铁硬而韧, 是锻剑的上好材料, 唯一的缺点是太沉了。
太沉太密, 剑修要拿起来可能不难, 但想要挥动自如, 便不容易了。
白归想起她的友人告诉过她, 这次三宗都各有突破了巨啸境的弟子参赛。
她能感知到叶珉约莫是在兴浪境后期到圆满之间, 而这个小个子她却吃不准,甚至连模糊感知对方的境界也做不到,这往往意味着对方的灵场比自己的的要强大得多。
白归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徐麟,徐麟果然回了她一个眼神。
命修和卜修的灵场较之剑修更广而深,徐麟这么确定,那显然没错了。
“说来还没介绍过,在下徐麟,诹訾长老门下大弟子,这位是白归,大梁长老门下弟子。还没问过这位道友怎么称呼?”眼下他们不占优势,徐麟能屈能伸,立马道,“叶道友,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叶珉捻扇拍掌,笑道:“怪我,这位是于明真人座下的二弟子,季家季酒。”
“哦。”徐麟立马攀关系,“这么说来,与我师父季闲是同族啊。”
名叫季酒的小个子生了双吊梢眼,还有些下三白。闻言冷冷道:“季闲三度为家族办事不利,两年前便已被逐出季家。怎么,他还在用季家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吗?”
这话说得便很是下人面子了。
徐麟的神色微微一僵,须臾也冷了下来:“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此事,只是招摇撞骗一说从何而来?我师父是临渊宗的长老,巨啸境圆满的大能,季家如何,与他又有何关碍?”
白归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听不得外人诋毁临渊宗。
“一个几十年突破不了静水境的大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季酒把剑抓在手里,转头对叶珉说,“我们走吧,这两人的迟光印比我们的还多,得加紧了。”
站在一旁打扇的叶珉长眉挑了挑,叹气道:“唉,你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还当你有意找事呢。”
季酒问:“找什么事?”
“没有就好,是我以己度人,还以为你要抢人家的迟光印呢。”叶珉说着冲那两人指了指珊瑚礁,“二位不必客气,我们先走了,此处便留给你们。季酒,走吧。”
季酒没有动。
越来越暗的海底只有迟光印在无声地闪烁,每个人的脸都在这光下忽明忽暗,徐麟看着季酒的表情在明光里一次次变化,呆愣——迟疑——决意——随即是如野兽般看向他们的凶残视线。
徐麟几乎是立刻瞪向了叶珉,齿间狠狠地磨出四个字:“你大爷的!”
叶珉的身上只有几个迟光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装腔作势的一句“迟光印是只有杀了对方才能夺过来的,都是修士,你这是干什么?”
季酒一手抓住了剑鞘,一手握住了剑柄:“秘境试炼有些伤亡也是常事,尸体扔在这里,没一会儿就会有邪祟来帮忙处理,你怕什么?”
白归和徐麟齐齐亮剑后撤,徐麟只迟疑一瞬,便立刻扔了手上的破铜烂铁,掏出他的命盘,咬破手指往盘中一按!只见命盘霎时飞速旋转,其上的星石轮转,随即便听他暴喝一声:“东南!巽字”
白归立马跃身入宫位,起剑意时巽风旋于剑锋,她推剑直刺,季酒骤然抽剑挡下。他那把玄铁剑坚韧异常,握在他手里更是坚如磐石,最可怕的是白归甚至没能看清他抽剑的动作,哪怕四下昏暗,她也不该错失那一瞬的动作!
剑一击不中,巽字却压阵再上,自她剑意两边窜出,搅弄着海底的淤泥尘沙,季酒一时看不清周遭,白归用力甩腕,操控着她的剑趁着这瞬间回刺,剑直入沙笼,徐麟立马拨盘再算!
“没中!当心!”
一道横刃劈来!白归和徐麟一个仰身一个蹲下,可水中的动作迟缓,徐麟的头发被硬生生削去了一截!身后的珊瑚礁轰然开裂,游走的鱼上下分两半,竟还往前游了片刻,才慢了半拍一分为二。
泥沙沉下,季酒横剑平举,目光幽幽;白归的剑被叶珉的剑挡住,落在了泥里,他略一屈膝,用鞋面将剑踢到了手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好剑。”
“好个屁。”季酒冷道,“你懂什么剑?”
“姑娘的剑,哪里有不好的?”叶珉抬手,将剑掷到了白归面前,“宝剑赠美人,也算借花献佛。”
“你这叫原汤化原食!”徐麟怒道,“叶珉!你我无冤无仇,以二位的身手,五十个迟光印也不难,何必非要杀人越货!”
季酒的黑剑似是连迟光印都照不亮,在他手上显得越发暗沉。
“杀你们两个能拿五十个迟光印。”季酒说,“杀鲛人得杀五十个,当然是杀你们来得快。”
“桡河季家被京城季家连累了不少,又将季闲移出了族谱,再不在听记寮里站稳脚跟,可就麻烦了。”叶珉体贴地对徐麟白归解释道,“如今几大世家里,跟陈家关系最差的便是季家,我这位同门心急,也是情有可原。”
季酒横眉怒道:“你给我闭嘴。”
叶珉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那季酒不好对付。”白归捡起了她的剑,“是实打实的巨啸境。”
“那叶珉也不比咱俩差。想想他三年前还是毫无修为的人,转眼就追上我十几年的修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星纪择徒,单看皮相——哈,真想知道当年传这句话的师兄师姐们如今什么感想。”
白归看他一眼:“怕了?”
徐麟抖了抖衣袖里钻进去的鱼:“那倒不至于。”
“那季酒是不错,但刚刚交手一瞬便清晰了。”
白归起势,行《我即君》第四式——相看。
“他远不如杨心问。”
“那确实是差远了。”徐麟的命盘之上七点星石乍亮,在黑暗中蔓生出幽绿的微光,如萤火浮光,“咱们被毒打了这么久,不能白挨啊。”
两人不再多言。
周遭已彻底暗了下来。
“坎行水,北大吕,羽冬冰封三千丈!”
随着徐麟的话音落下,数道冰棱自他周遭窜出,有如透明的海蛇朝着季酒飞扑而去。
季酒冷笑,架剑迎敌,那冰棱却在他的面前猛拐了一个弯,自他剑尖倏忽游过。
与此同时,白归的“相看”亦已近身,《我即君》十二式几乎都是枪式,以突刺挑戳的积极进攻闻名,哪怕在水下,也能以剑在身前搅起一道水流,遁身其中,如游龙般朝着季酒闪袭而去。
季酒踢剑前抡,重如磐石的黑剑朝白归门面击来,白归枪术不停,拦拿转身,剑反握身后,曲肘扭身,剑锋贴在她后背一滑一送,直入季酒喉间。
谁更快?
徐麟没有再算,他送出的冰棱急转,冻住了季酒的黑剑。
叶珉平掌拍符:“朔风过江寒,霜雪映我窗——寒窗阵,起!”
白归的周身也骤然一冷,冰如生长的藤蔓追在她身后,可她犹自前压踏身,那冰竟是先被水冲散了!
季酒和叶珉面色骤变。
“在坎位以冰斗水?”徐麟难得有在打斗里扬眉吐气的时候,抱着自己的宝贝命盘朗笑,“叶道友,你奇门八卦是怎么学的!出去了可别说你在临渊宗里待过!”
白归剑势不减,眼看着就要刺进季酒的喉咙,季酒当即抬臂硬挡,只见血雾入水,汩汩鲜血在倏忽间融入海水,二人在刹那间四目相接,白归看见了季酒眼中的森然杀意,随即踏身拧剑,接力荡起下身,双膝扣住季酒的头颅,竟是要径直拧下他脑袋!
徐麟一骇:“你真要杀他!”
白归厉声:“是他要杀我们!”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啸音传来!徐麟抬眼看去,确是那姓叶的手持陶埙,抵在唇下长吹。
“给你同门奏哀乐吗!”徐麟咬牙,直觉不妙,立马拍盘急算,却见盘上星石骤然爆裂,而周身的迟光印一时间竟疯了般急速闪烁。
“白归!先拧了季酒的——”
白归咳出了一口血来。
徐麟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双腿仍扣着季酒的头,那头分明已经扭断,季酒却没有合眼,反倒是以一个需要反折手肘才能达到的角度,将黑剑刺入了白归的脊骨之中。
白归的身子一僵,随即慢慢软了下来。季酒抽剑,一时没抽动,剑尖拧了两下才从脊骨里拔出来,带出了鲜血和髓液。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白归落在了地上,震起了一地泥沙。
“菩提果生,叶落,循环往复,万年如此。”
叶珉放下了陶埙,面含慈悲地看向了如断翅的蛾子般落地的白归。
他举步,徐麟分明地看见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步步生莲,那莲朵朵发着白色的幽光,如黄泉路上的盏盏引路灯。
叶珉弯下腰,看着白归已经开始涣散的眼:“切勿执着。”
第199章 了断
徐麟颓然跌坐在地。
季酒的头慢慢正了过来, 像是个拼接的机巧,正在慢慢复原。
“好险。”季酒收剑入鞘,“你他妈再慢点我真人头落地了。”
“著我十戒得用乐声起兴, 谁知道你一个巨啸境会被兴浪境逼得走投无路。”叶珉叹气,“这还有一个,动手快些。”
似是不满叶珉的命令, 季酒微微皱起了眉, 可随即还是拎着剑朝徐麟走来。
徐麟一时间竟是不怕的。
并非勇敢, 也并非恨意压过了他的恐惧。他只是在发愣, 好像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些什么。
他和白归尚未到及冠之年,他们只是来参加论剑大会的。
如果赢了,便能步步高升, 如果输了, 也不过是有些丢人而已。
他没想过白归会死在这里。
徐麟抬头,看向指着自己的那把黑剑。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感到地面忽然颤抖了起来。
三人齐齐停下,朝着震动处看去——微光之中, 只见白归身下的流沙开始陷落,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不过眨眼, 便只剩一点鼻尖还露在外头。
没人来得及反应, 白归便已彻底不见了。
沉默蔓延在黑暗之中。
须臾, 叶珉“哈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叶珉摇了摇头, 轻轻按下了季酒举剑的手臂, “杀人夺印本就是可以预料的事, 恐怕这秘境的出口直接通往临渊宗大梁长老。就算断成两截, 死了个一时片刻, 关华悦也有手段给人续上。”
季酒还站在那片沙地边上,闻言皱眉道:“如果她醒来后将我们杀人夺印的事说出去——”
“说便说吧,陈安道宣读的规则里本就没有禁止修士间互相残杀,她的迟光印不也到你手上了吗。”叶珉说着看向徐麟,“这还剩一个,你还要不要?”
季酒斜眼看了看,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道:“他身上的迟光印还不如那个多……不过看这人已经动都不敢动一下的模样,想来也不费事。”
冰凉的剑锋搭在了徐麟的颈侧。
“回去告诉你师父。”季酒瘦小的身子并不比跪坐的徐麟高多少,与徐麟而言却有如一座泰山立在面前,“临渊宗长老又如何?离了季家,他什么都不是。”
徐麟闭上了眼。
他本以为自己和白归至少站在了擂台上。
可能比不过杨心问,可能比不过那些已经突破巨啸境的人,可他们至少是有一较高下的能力的。
……原来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颈间的剑涌来了一阵暖意。
那暖意似阳光暴晒后的轻纱绸缎拂过他脖侧,引着他缓缓睁眼。
季酒的口鼻正喷涌着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四溢在海水之中。
“我……”季酒茫然地用手去试图接住自己的血,可只是张开嘴,嘴中就不停地往外渗血,“我怎么……”
他脚下的泥沙开始变得松软。
那是秘境的出口在为他打开。
“不……不不,我、我还没到离开的时候!我怎么会……怎么会——”
他陷入了慌乱之中,下意识便转头向叶珉求助。
可叶珉根本没有看他。
那双桃花目在暗处发亮,定定地注视着徐麟,或者说是……徐麟的身后。
徐麟骤然回头,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更为幽深的黑暗。
可叶珉却笑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纯粹且堪称真挚地笑道:“你在这里安置的出路,想来是不许我出去的。我有些好奇,你有没有给自己预留一个出口?”
近了,更近了,徐麟终于听见了两道轻浅的脚步声。
他们身上的迟光印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是陈安道和盛瞰。
“实沈长老……”
徐麟微怔,随即却又高声道:“长老!叶珉的手段蹊跷,切莫轻——”
“扑哧”
徐麟低下头,他的胸口出现了一柄沾血的剑。
他的胸腔被自后洞穿。
很快,叶珉又抽出了剑,或许整个过程中甚至没有低过头。
流沙在徐麟身下再现。
他做了什么?徐麟茫然地想着:从头至尾,他可有半分值得一提的表现?
那道如虚影般缥缈的人垂下了眼,漆如点墨的眼在徐麟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五十三道迟光印,你们做得很好。”
在被流沙吞没前的一瞬,徐麟听到他说:
“心问和垣慕就拜托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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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是怎么捡到你的?
姚垣慕呆愣了一瞬,随即别过眼,小声道:“师兄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不知道啊。”姚垣慕的眼珠小心翼翼地转着,“我也跟师兄说不知道,然后他也没说什么……”
杨心问偏头:“没说什么?”
“就是过了几天……要我誊写一份大长老给我的功法。”
“你写了吗?”
“写了啊。”姚垣慕搓着掌心,“都给他看了。”
“然后呢?”
姚垣慕摇摇头,回忆那天的事儿:“没,没有然后了。那天师兄便带着你启程去京城了,之后也没再提。”
杨心问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怀疑,“你最好没骗我,不然你就要成为我的前小弟了。”
这似乎确实是十分可怕的恐吓,姚垣慕瞪圆了眼,嘴巴张张合合的,浑圆的下巴都抖出一阵波浪,许久才道:“真没骗你……”
他说得太过心虚,整个人战战兢兢的。可姚垣慕这个人似乎大多时候都在战战兢兢,杨心问也不明白他怎么什么都怕。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世事却总是恰恰相反的,好人信着鬼神不做龌龊事,便以为世上是有鬼的,只是没找上自己,恶人把坏事儿颠来倒去地办折腾,愣是倒不出个鬼影来,便知鬼神之事不过吓唬人的,于是好人愈怕,恶人愈恶。
杨心问觉得姚垣慕得学着干点坏事,好治治这自己吓自己的毛病。
之后吧。
杨心问心道,等这些事都结束了,让师兄带他去练练胆。
就这玩意儿如今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以后可怎么帮师兄的忙?
其实杨心问也清楚,在过去的三年多里,姚垣慕便已经在陈安道手下办差,虽然胆小,却足够谨慎和机敏,差事是做得很好的。可人临了的时候便总是忍不住去操心些自己不该操心的,显得自己似乎很重要,很有价值,很被人需要,无论好的坏的,总归是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杨心问才觉出了些许落寞。
他们在一片幽深的海底前进着。水涡交汇之处便是所谓的“海眼”,杨心问感受着这周身水流的走向,已然不需要姚垣慕引路,便已能明了这方向。
越近,便越能闻到那隐隐的魔气。
似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腐臭了的羊油饼,魔气被法阵隐藏,却被杨心问捕捉到了些许。
姚垣慕的灵场非比寻常,他不似杨心问这般半人半魔能与深渊共鸣,依旧本能地觉出不安来。
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大哥,师兄他特意叮嘱过我不要来,更不能让你来。我们这样去,会不会反而给他添麻烦了?”
邪祟在不远处窥探着,那铮亮的眼不像活的眼珠,像磨光打亮了的铜球,水流渐急,一片黑暗之中,几乎要分不出那是湍流水还是夜色林间的山风。
杨心问弯腰捻起了些沙子,在手心里慢慢揉搓:“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姚垣慕眨了眨眼,迟疑片刻,还是慢吞吞地将那日陈安道和他说的话交代了出来。
“阳关教自梁州盛家一事后便元气大伤,教中最具威望的教使方花又折在了京城,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失了无首猴的万般仙更是乌合之众,只是……他到底还是活着,我心有不安亦无可奈何,只能交由你和师父看管,决计不能叫他逃出生天。”
“而现如今对杨心问最大的威胁,是叶珉。”
叶珉知晓杨心问入魔之事,可他不敢外泄,因为是他叶珉陷害的杨心问入魔。
叶珉若外泄此事,陈安道便也会咬死他和前圣女勾结邪修,陷害同门师弟入魔。不等仙门来查证杨心问入魔是否属实,陈安道便会以“勾结邪修,召唤深渊”的罪名带人攻上长明宗,变成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可陈安道一死,以叶珉如今的声势,再要管住他的嘴便很难了。
“还有那几个逃走的金莲九座。巨啸境和静水境的修士,哪怕正面迎击都很难办,更何况他们如今躲在暗处。”姚垣慕说,“师兄要把他们钓出来,最好的饵就是叶珉。司仙台的金莲九座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圣女一脉命绝于此。”
“他把人钓出来,交给临渊宗和世家处理。当年司仙台勾结阳关教攻山之事,宗主到现在还窝着口气,而如今有能力对付他们的,也就只有我们宗主了。”
姚垣慕的鼻子微微哼出了些气来,似是对这个有他参与的计划有些许骄傲。
谁知刚小哼一声,便一头撞上了杨心问的背,鼻子一酸,险些流出眼泪来了。
他捂着鼻子后仰,心道怎么大哥的背都能跟块石头样的坚硬,抽抽搭搭道:“大、大哥,怎么不走了?”
“这是何时定下的计划?”
杨心问的问话声自暗处传来。姚垣慕一愣,随即道:“师兄在去合会的前一天告诉我的。”
“那时师父不在闭关。”
“不在啊。”姚垣慕不解道,“怎么了?”
杨心问合了合眼,须臾睁开,轻而浅地笑一声,将手心里的泥沙撒在了水中。
“也就你这样不疑人的性子,才觉得他真会对你推心置腹。”
蜗居在长管里的螺自泥沙里露出了个头,又被盖上了一层,困惑又不解地往上挪动了几寸。
“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他的计划之中,竟没有那位天下第一的修士,临渊一剑李正德吗?”
就在这时,那螺惊讶地发现地面在震动。周围的泥沙又将它盖住了,它还在奋力往上,或者回到自己的长管中——它快不能呼吸了,这具柔软的身体被晃动地内脏都均匀了起来,沙砾揉进了它的躯体,哪哪儿都难受,哪哪儿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它艰难而缓慢地钻回了自己的长管里,听见自长管外传来的交谈声。
“师父他……他怎么了?”
“师父自有他的要事。”杨心问说,“三元醮最必不可失的,可不就是李正德吗?”
姚垣慕茫然地摇头:“什么三元醮?那不是在论剑大会之后才会开始的吗?”
“那是仙门的意思,但看来师兄主意大,不太满意。”杨心问骤然抽剑,朝着地面刺入。
那沙地半应软如棉絮,可一道金光乍现,沙底的符阵并起,只见层层叠叠的金印相连相叠,悍然撕裂这海底无边的昏暗,将他的剑拒之门外!
杨心问方才那一剑是用了全力的,此下从虎口到手腕都在发麻。可他仍旧无知无觉,看着那笔锋熟悉的法阵目露红腥,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回荡在无声的金光阵之中,纷扬的泥沙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他要在这里杀了叶珉——如若不成,那便同归于尽。”
杨心问越说越恨,眉心的剑意愈发明晰,这水涡交汇之处本是如死水般寂静,此时却自他周身再生了一轮旋风,将整片海域裹挟其中。
那是万灵丝汇聚的征兆,元神成形的实体便是从那万灵丝而来的。
呼啸而来的狂风在海底旋舞,水流被激荡而散,邪祟似雀跃似惊惧地到处乱窜,鬼影憧憧,发出了难以辨认却又切实存在的惨叫声。
“可他怎么能死在这呢?他陈安道可是生来就为了死在三元醮上的祭品。左右时日将近,择日不如撞日——”
姚垣慕双手挡在面前,飓风刮得他面皮生疼,只能自指缝间看着杨心问。那人的眉间元神已落成实体——是一把剑,模样却与他手中的那把相去甚远。
看清了那元神剑的模样,姚垣慕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把通体暗红的剑。
只剑镗之上嵌着两个小小的颅骨,正反各一个。
“不如就在此处了断一切。”
第200章 飞升者
“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陈安道说, “我累了。”
淤泥和海水在那片幽光里慢慢地合拢,无形的牢笼封住了方圆一里左右的区域,陈安道看着叶珉犹自晏晏,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也不紧张于接下来的交锋,而是沉浸在师兄弟再会的欣喜之中。
“可惜心问和师父不在这里, 反倒是个不知名的邪修在这坏了场子。”叶珉叹声道, “哪怕是了断, 也该我们一并——”
一道冰阵自他脚底顿生, 叶珉仓促后退,单手一翻,陶埙便抵在了唇下, 气音将出, 身后却又冲来一记水流,撞得他险些没拿稳陶埙。
他立刻点地翻身,躲过地下再突起的土笼,凌空吹出了第一个音, 追击而来的冰棱直接扎穿了他的腰,叶珉吐出口血来, 却在冰棱上翻身, 跌落在地上, 肚子上的大洞里流出肠子来, 眨眼间却又完好无损, 只衣物上留了个空洞。
著我十诫第三戒——不伤戒。
叶珉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衣不遮体, 似是叫他有几分羞赧, 他抹了唇角的血, 依旧盈着笑意抬眼看向陈安道。
他细细地打量, 发现那双眼已与他记忆中的很是不同。
李正德在雪天里牵来的这个师弟,一双眼便如同被落叶覆盖的冰面,有些凄楚,有些伤春悲秋的苦痛。
如今那冰化了,落叶糜烂,便露出了原貌。
原是一滩深池死水。
“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叶珉柔和道,“如今的我,也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似是对他的话连一丝兴趣都没有,陈安道偏过头看向盛瞰,开口道:“你想杀我,便拿出诚意来。”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狗屁不通,可盛瞰却是咬了咬牙,那惨白的脸上爆出些奇异的精光,恨意交杂着复仇的狂热,他不识得因,只识得果,是个被养坏的蛊种。
他骤然扭过头,提起了自己腰间那通体雪白的埙。
那埙正如杨心问曾经揣测的一般,是人骨制成的。人骨不比瓷器吹起来清亮,声儿是漏风的,沉闷的,在这水中传得也慢,隐隐似女子的呜咽声。
叶珉不敢托大,几乎也是同时吹响了自己的陶埙。
一高一低两声埙音响起。
一曲高昂,往天上旋,不像是这幽暗海底能有的声,不似与这些不见天日的软虫相伴的曲,有如鲲鹏飞旋万里,只有凌云之志者才能托得住的啸音。
一曲低而不沉,呜咽中带着些绵软的怨毒,是盘桓在腐木里的毒蛇,时而又炸出些锐利的尖音,亦如一声声惨痛的尖叫。
叶珉并不知道盛瞰的路数——盛家的邪术实在多如牛毛,而且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当初和他们暗中搭线一年有余,也没能从他们手里捞到点什么。之后陈安道一把火把寨子给烧了,什么都没留下,只这个蛊种还活着。
蛊种和侍丹童子不是盛家的本门子弟,能知道的并不多,可盛家那地方出来的,哪怕只掌握了其中一两种邪术,也是外人难以招架,至阴至邪的门道。
叶珉吹的是著我十诫中的“不愚戒”,周身的灵场骤然扩大了十数尺,他的五感变得灵敏,浓烈的魔气翻涌上来,几乎激得他头疼。
而盛瞰的骨埙犹自回荡着,叶珉听见了别的动静,也嗅到了别的味道。
像酸坏的牛乳糊住了他的口鼻,叶珉忽而感到地面似是很柔软——太过于柔软了,那淤泥和尘沙汇成的地面,而且那么温暖,周身的水流也静而幽深地流淌着。
叶珉怔然道:“这里是……”
不等他说完,灵场间已触及一缕腐臭的血腥味,他骤然扭头,便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鱼头人和鲛人密密麻麻地围在了他周遭。
礁石后,水草间,空地上,海水间。他入眼的每一处都有这些怪物,每一具躯体都散发着尸体的臭味。
原来如此。
鱼头人的鱼头是自哪里来的,鲛人的鱼身又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他已一清二楚。
“百闻不如一见。”叶珉扬手振袖,笑道,“这便是盛家的百尸蛊。”
环顾着周遭的邪祟,叶珉的陶埙再度抵在唇下:“百尸相斗,胜者为王,我们三人在这其间,倒有些不合时宜。”
盛瞰望着他的目光阴毒狠辣,字句都有如毒蛇吐信:“你很快就会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了。”
叶珉骤然吹出了一声急促的小调,调急而婉转,如淙淙清泉自山巅流下。盛瞰亦十指翻飞,鲛人似开闸的洪水般朝着叶珉排山倒海而来!
“著我十诫,第九戒,不悲。”陈安道偏头对盛瞰道,“是幻象术的一种,不要听他的埙音。”
“不用你提醒!”盛瞰恶狠狠道,随即抓着骨埙且吹且退,周遭的走肉已然围困了叶珉。叶珉又急吹了一段,随即猛地转腕取剑,朝着身前尸山血海荡出一招来,便见鱼骨人首被虚空斩断,喷涌的鲜血几乎围成一座鲜红的堡垒,阻挡了他们的视线。
盛瞰微微眯眼,不见慌乱,垂首再吹,那四分五裂的走肉悉数间拼合。叶珉拧眉,自袖间抽符,一手提剑横挡,一手捻符低吟:“春生昨日旧,秋杀今时悲!”
随即贴符剑上,再行《辽日》第七式——乱云狂卷——便见数百道凛然剑意自剑锋挥下,重叠交错似一个八轴心的血滴子,不断绞杀着面前的尸壁。
走肉的叫声凄厉且悠远,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在剑意簌簌声里交杂,盛瞰咬牙再吹,更多的走肉扑来,前仆后继,被砍成烂泥的走肉四溢在海水中,须臾间便再次重聚。
“倒是看看谁更能熬!”盛瞰厉声喝道,“到底是邪不压正,还是正不压邪!”
叶珉浑身无一处不挂着碎肉鲜血,整个人如同从化尸池里捞出来一般,那把写着“投降不杀”的扇子也尽是血污,他的剑式不停,一刻的松懈都能叫他毙命,饶是如此,他仍旧能分出神来戒备一旁的陈安道。
陈安道的柩铃被留在了秘境外,没有那柩铃的灵力,他跟个寻常人没什么区别,盛瞰那修为也不像是能外借灵力的模样。
越是这样,反倒越叫叶珉觉得不安。
单靠一个盛瞰,陈安道怎么敢笃定能在这里解决了自己?
“师弟。”叶珉旋身,剑尖一口气穿过了三四个走肉,再松手离剑,抬脚踹了剑柄,剑身径直飞过那三四个走肉的胸膛,重新落到了他手里,“你要杀我,却只叫旁人动手,自己单看着,可有不妥?”
陈安道没有任何与他交谈的意愿,眼里縠纹不起,平静地像是根本没听见。
“你们自诩名门正道,就连我都打不赢!”盛瞰眼见叶珉落入下风,神色越发癫狂,“若是堂堂正正地打,你们哪里会是父亲的对手!”
走肉尸潮已压近,叶珉一时不查,左臂被个走肉生啃了一口,这些东西咬紧了就不撒口了,他连忙硬挣着削了这块肉,吃疼闷哼了一声,还不忘言辞鼓动道:“杀你父亲的人可不是我。盛瞰,你的杀父仇敌在你旁边,你与我作对是为什么?”
“你和司仙台为了迫我父亲交出盛家的邪术,断了盛家的人牙密线,才致使父亲得在当地拿人,不然怎可能被这姓陈的查出不对!”盛瞰睚眦欲裂,“且不用你提醒!等宰了你,下一个就是陈安道!”
叶珉低头见伤处已开始发黑,疼痛难耐,俨然是尸毒入体的征兆。他急写一道涤秽符,尚未写完,却觉得肩上那疼痛骤然消失了。
他扭头一看,却见自己伤处的烂肉在抽动,眨眼间竟长出了一个人头来!
叶珉愣神,随即手疾眼快剜了那肉,旋身踹开朝他扑来的走肉,御剑破阵,自尸肉的间隙间看向了陈安道。
陈安道卸下了柩铃,腰间微余一只漆黑的棺铃,纳凶,匿魔之用。棺铃震响,四溢的魔气萦绕在他周身,点血立就的恶咒如潮水般向叶珉袭来。
只这一眼看去,便觉心惊肉跳,较之旁边开始七窍流血,面目狰狞的盛瞰,他那黑得有些空洞的眼反倒更似厉鬼。
“师弟,你这歪门邪道的东西怎么学了这么多?”叶珉借着一个刚被劈开的走肉掩饰,沾了断处的血,在自己的胸前迅速画阵,嘴上仍不停道,“我记性不好,都快忘了入魔的到底是你还是——”
周遭的走肉齐齐发出了一声锐利的惨叫!几乎将叶珉的耳朵给震聋了,连盛瞰也吓了一跳,扭过头去,便见陈安道的脸色愈白,衬得瞳孔越黑,漆墨的长发飘荡在水里,如能将人缠死在海底的水草。
叶珉勾了勾唇角,指尖阵成。
他收手,竟是忽然收了剑,张开双臂,闭眼大笑,由着四周的走肉向他扑来:“你怕什么?师弟,师兄教你一个道理,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便是学着把自己排在第一位,你本已没了软肋,如今却偏生给自己寻了一个,庸人自扰,岂不可——”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走肉争抢蚕食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已看不见人影。
盛瞰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眼口耳鼻都在渗血,他到底是未能炼化的蛊种,想要操纵着百尸蛊内的尸身还是有些疲累的。他擦了擦血,耳中还在嗡鸣,心跳却激动得越跳越快,他拿着刀,迫不及待地看向陈安道:“轮到你了。”
陈安道却没有看他,而是拧眉望着那尸堆。
“把盛家的邪术交出来!”盛瞰高声叫道,“然后给我去死!”
陈安道自袖中拿出了一张纸,草草写了两笔,随即折好,放在了自己头顶。
盛瞰狂躁道:“别给我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在烧了水寨之前进过密经楼!你肯定看过!你但凡看过的全都记住了,所以才一把火全烧了!”
陈安道微微低头,纸张便慢慢地飘了下来。他蹲下身捡起,便见他写在上面的叶珉的命盘上,天人鬼之中,唯有天字在微微发亮。
他重新抬眼,看向了那尸堆。
盛瞰怒道:“你——”
嘭!
灵压似喷薄的火山,在眨眼间将那累累尸肉烧得粉碎。
海兴怒涛,浪潮在顷刻间分开,周遭海水激荡,只留那静水境的灵压在这秘境深处绽放。盛瞰从未感受到这种压迫,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比他更先一步跪倒在地,他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停住了。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呼吸。
海水被染成了深红,腥臭四溢,引来了群鲨环绕。如巨大的红珊瑚珠在水中炸开,爆炸的冲击压得他口吐鲜血,飞散的碎屑将他扎得遍体鳞伤,他摇摇晃晃地,悉数间,跪下了。
而他身旁的陈安道早便不支倒地,无比狼狈地趴在泥里。
只见一人抽扇,自那血雨中慢慢走了出来。
盛瞰的牙关在打颤,他摸到了自己的匕首——他不知道那匕首是用来干什么的,可能是用来自卫,可能是自杀,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楚。
那人每一步都走得悠闲,每一步都走得自在,好像是来着百尸蛊中踏青的人。左顾右盼间,他眯了眯眼,看见了身前这两人。
他脸上挂笑,走近了,蹲身下来打量着陈安道。
“你长得面善。”那张酷似叶珉的脸上团着狐狸样的笑,少年人的袍子在他身上有些许不合身,“在我飞升之前,我俩可有旧?”
他微微睁眼,露出了一对异色的瞳孔。
一只白,一只红。
白瞳请仙身,血瞳请仙识。
叶家近代飞升者除却圣女,只有一人。
叶承楣的父亲,叶珉的祖父,手刃叶珉叶斐父亲的人——北冥星宿,叶百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