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

    第201章 晚安吻

    陈安道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先祖考陈思濯, 与前辈有旧,晚辈相貌或许有几分相似。”

    叶百青歪了歪脑袋,折扇在掌心拍了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但约莫是认识的。只是我吃晚辈的香,如今是来杀你的,你莫怨我。”

    却是盛瞰闻言面色骤变, 他大叫一声, 拿起腰佩的匕首便朝陈安道后颈扎去!

    叶百青眼也没抬, 随手一挥, 便将盛瞰猛地荡出,重重砸在了一旁的礁石上。

    这一击伤了心肺,盛瞰一时站不起来, 趴在地上, 口吐鲜血,犹自喃喃道:“我……我要、要杀了他……只有我……只、只有我能……杀——”

    “你身上连灵力都没有,瞧着也不是个炼体的大家。”叶百青低头打量着陈安道,“也不知我家门流传至今是何等落败, 竟连杀你这样的凡人,也要用上请仙的手段。”

    说着叹了口气:“我不与你这种小辈动刀动枪, 且说吧, 你要怎么死, 我满足——你这小辈什么毛病, 死到临头了, 还在这笑什么?”

    陈安道撑着地面, 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一身泥泞, 苍白的脸上站着污糟的沙, 用袖口擦了擦脸,随即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长杆状的物什。

    他眼稍挂笑,甚至有些难得的温和。

    叶百青皱眉看着,那长杆玩意儿黑漆漆的,有些许的魔气和灵力附着,像是个不入流的法器。

    这般不入流的玩意儿,是万万伤不到他的,他没精打采地将视线移开,望着陈安道这张叫他觉得很熟悉的脸,琢磨着“陈思濯”这个名字。

    “叶珉此人虽然表面轻佻,可心底最恨的便是叶家绵延的圣女血脉,其次便是为了掩饰圣女莲的秘密而杀了他父亲,害他姐姐投奔无首猴的你。”

    叶百青看着陈安道将那长杆的玩意儿指着自己,他才发现这是个中空的棍子,怕是拿来敲人都敲不疼,这棍子先被敲折了。

    “请你上身,便说明他已当真走投无路。”陈安道的手搭在了龙头形扳机,随即轻轻扣动。

    以聚灵阵和恶咒反阵铺就的铳膛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咔嚓”。

    “此物以火药为力,对修士来说太慢,孔弹大小的伤口也极易愈合——但若是加以改造,未尝不是种利器。”

    三发混着盛瞰蛊种血的子弹在叶百青的眉间爆开,他愣神,甚至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盛瞰乃蛊种,能生蛊生毒的血在恶咒的加持下四溢扩散,黑而细小的虫卵顷刻间孵化,蚕食着被聚灵阵聚起的灵力。

    叶百青皱了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倒是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随即运起浑身灵力,要将那些蛊虫消灭。

    这并不难,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些吸食他灵力的蛊虫不知饱,很快便会吃撑过去,自爆身亡。

    却见陈安道点地念咒,十七道封令自地底竖起,骤然将叶百青封锁其中。一片黑暗之中,叶百青感到周身的水流退去,而一些细碎的粉末却在他周身萦绕,惹得他有点想打喷嚏,

    “这又是什么东西?”

    叶百青的灵场有方圆百里,灵敏异常,他却在这粉尘里感受不到丝毫的灵力或魔气,只那封令上还有些许的灵力。

    都是些不起眼的阵,瞧得出筑阵的人灵力并不充沛。

    “何必垂死挣扎?”他掩袖,那粉尘中还有些古怪的味道,像是深山里石洞里的气味,带着飞鼠的尿骚,“你毫无灵力,旁边那个也不过涛涌,便是邪术会得再多,也不可能从我手下逃走的。”

    “比如这石壁。”

    叶百青抬手敲了敲:“我甚至不需动用灵力,便能徒手破开。”

    他指尖骤然用力,一道裂痕便自他指尖爆开,随后迅速如裂瓷般蔓延,顷刻间便要推开那十七道封令出来。

    封令外的盛瞰跪趴着,拿着匕首扎进地面,一寸一寸地爬向陈安道,癫狂道:“叫我杀了、杀了你……我们说……说好的……”

    陈安道垂眼,似是看了他一眼。

    可也不过一眼。

    他竖起二指立在胸前,闭眼默念了一句。

    盛瞰半聋的耳朵里听见,那是最简单不过的明火诀,连他都是认得的。

    石壁上的封阵亮了。叶百青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是个明火阵,他周身的水都被抽走了,他不禁想笑:“这后生难道想烧死我?”

    明火诀的光亮照亮了他四周。

    黑色的粉屑,和一包包扎实的木箱。箱里散发着那股飞鼠尿的味道。叶百青正要上前,看看这巷子里究竟装了什么竟是这股味道,便觉耳边一嗡,眼前骤亮,随即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咦?

    巨响追在那刺眼的光亮之后袭来,他的耳朵在听到那声音之前便已经聋了,却用全身的骨肉感受到了那道能叫人撕裂的热浪和巨响。

    叶百青好像被人抽了魂,身体一时不受控制。好像在天旋地转,又好像被一股暖流包围,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那道刺眼的亮光之后他便什么也没看见了。

    你这后生,又在弄什么名堂?

    他张了张口,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能说出来。

    他的舌头呢?

    不。

    他尝试动了动下颌。

    他的下巴呢?

    “静水境的躯体,哪怕是被斩首,也不会速死。”

    叶百青听见了声音。他动了动眼珠——只有一边的眼珠,另一只不翼而飞,在昏暗的视野里,那弱不禁风的陈姓后生朝着他走来,站在他的头顶。

    可以叫做头顶,也可以叫做腰侧,他身上的这两部分被炸飞到了一处,所以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能力将前辈剁成肉泥,可在巡视西山听记寮时,偶见当地的矿民炸山,用□□作以处理过的飞鼠尿液,便能有这等将人炸成碎块的威力。”

    “对修士自然差了些,可前辈体内的灵力被食灵蛊封着,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防备。单以锻体的肉身相抗——似乎还是这些火药更强。”

    陈安道咬破了手指,抬手在叶百青的额前画新的恶咒。

    叶百青有些茫然。

    骤然下凡,前尘皆忘,自然是茫然的。

    “世道真是有大变化了。”他缓缓长出来的舌头,在漏风的齿间里含糊道,“我甚至没能伤到你。”

    棺铃轻摇,请仙阵的反阵在叶百青的额前散着黑气。

    陈安道目色沉沉,轻轻地蹙了蹙眉,须臾道:“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

    “怕是不过百年,百姓便能发明出能与师父相抗的新奇东西了。”

    叶百青的异瞳渐散,他想起面前的这张脸究竟像谁了,那人似也是这幅神情在他面前,对他这么说过。

    “我很失望。”

    涧东千里墙边,陈思濯站在女墙突处,垂眼看着那已破开包围,朝着千里墙飞来的巨妖。

    “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陈思濯一身黑袍,站在高处,发带在脑后旋飞,“原来如今我等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的修为,在这些妖物面前也无能为力。”

    叶百青扇着扇,手上那发烂的伤口短时间是好不了了:“别想东想西的,我来是告诉你,姓庄那小子的把戏失败了,罗生道一片混乱,鬼蜮趁乱入侵,西南府东南府尽数失守,再不跑快点,你就等着祭那些邪祟的五脏庙吧。”

    那人恍若未闻,仍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只被泼了墨水的鹤。

    “如果有更严密的通传和监察,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百青移开眼,心道泼了墨的鹤也到底是鹤,不是路边一只走地鸡。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样?这妖物并非我等能招架的,别异想天开了,赶紧的撤了吧。”

    陈思濯的眼仍旧望着那妖,又或许是那大妖身后血红色的夕阳。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想干什么。”陈思濯回身跳下了女墙,“我只是对这般无能的自己感到失望。”

    那落下的虚影,与眼前少年人的身影重叠。

    陈安道轻道:“我很失望。”

    “我这一生连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也曾想过如周围人一般御剑飞行,百病不侵。”

    “天上白玉京是怎样的,我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但如果飞升后的仙人也不过如前辈这般的修为……”陈安道顿了顿,“不去也罢。”

    叶百青那对红白异瞳渐散,那成年男子的身形逐渐变小,他须臾轻笑,已经裸露的胸腔里能看见心脏的一角,正在随着他的笑声颤抖。

    “是我眼拙,你与他半分不相像。”

    “陈思濯的一生,满心满眼的便只有天下苍生。”

    “你的眼里,心底,瞧着却是空无一物。”叶百青的声音渐渐换做了叶珉的声音,叶珉偏头呕出了血来,可随即又含血笑道,“活着于你可有什么趣味?”

    陈安道慢慢直起身来,拂袖一荡,地面的淤泥尽散,露出他刻画在其下的深渊召阵。随即又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只三足鼎和三柱粗香,放在了正东座上。

    “没什么趣味。”似乎到了这种时候,他才愿意回叶珉一两句话,“除却杨心问,这世道于我本就无聊至极。”

    “我累了。”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草草地做好了准备,蜷起手指摸了摸他腕上的金丝绳。

    从方才开始这金丝绳便隐隐发烫,想来杨心问就在附近。

    他还想见见他们。

    可总归不太舍得叫杨心问看着他被李正德吃掉的模样,那模样太难看了,他不要杨心问记着那景象。

    盛瞰瘫坐在一旁,手中的匕首被他收回了怀里,半晌忽而道:“有人来了。”

    陈安道回首,点点头:“师父这会儿该到了。”

    “不……不是李正德。”盛瞰抬起头,便见周遭的水流一动,随即骤然变向,朝着无中生有的空洞处流去!

    只听一声巨响,一抹鲜红的身影自空洞中钻出,如一朵突兀地开在海底的山茶花。杨心问尚未落地,便见他双眼金光乍现,眉心骸骨剑现形,骤然落在他手上,扬手便掀起一阵怒浪惊涛!

    “季田,干活!”杨心问高声厉喝。

    画先生争分夺秒地操起画皮术,同时尖叫道:“求求你不要叫我季田!叫我画先生,季田听起来跟‘祭天’样的,不吉利!”

    “你个死人还管吉不吉利!”杨心问与愕然看着他的陈安道对视,他顿了顿,忽然觉得鼻子有些许酸涩,自己还有很多话没与他说。

    可也不过一瞬。

    一席朝露便在顷刻间展开。

    陈安道只微怔了片刻,接着瞳孔骤缩,立刻倒退一步默念盲视观心心法,还未念完,脖子便被人猛地掐住了。

    掐他的手指很冷,不留情分地下压,叫他喘不过气,意识也变得朦胧。

    或许这些都比不上杨心问近在咫尺的吐息叫他晃神。

    “师兄。”杨心问亲了亲他的脸颊。

    时间紧迫,他正要分开,却有些不舍得,于是又偏头亲了他另一边的脸颊。

    “好梦。”

    第202章 胜负手

    雪下得很大。

    林立的青竹林在阴郁的雪天色沉, 黑得像点墨狼毫挥就的几笔倾斜的笔画。院前小台阶被埋没,靠在院门上的纸伞被风吹倒,瘫在了雪地上, 随后簌簌几声,飞瓦盈不住那厚重的积雪,在陈安道面前落了下来。

    鹿绒靴已经陷进了积雪中。

    陈安道头戴暖耳, 披着蓝底白毛的小披风站在门前, 人还没伞高, 像是快被雪埋没的雪人。

    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慢慢地蜷了蜷靴子里快发麻的脚趾,随后定定地望着竹林尽头的小路。

    他在等人。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在等谁了。

    //

    半吊钱被打得连滚带爬,竟还不影响他嘴上放炮:“不省君, 你要不再想想!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叔祖, 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左手也被震麻了手腕,若非他很有先见之明地用绑酒的绳将自己的手和刀捆在了一处,这会儿刀早就被打飞了。

    两人已战至临海台附近, 海浪声连绵拍岸,李稜斜刺一剑, 半吊钱堪堪躲过, 却见身后剑意分海, 波涛汹涌的浪潮被劈成两半, 无辜又可怜的鱼虾被荡得天高, 随即又重重地“噗通”进水里, 鱼在水上摔死了, 真是遭罪。

    李稜寒声道:“你早就被宗门除名, 事到如今怎敢再自诩临渊宗人!”

    “我人虽不在临渊宗, 可心还是在的。”半吊钱笑嘻嘻的,“我跟那疯猴子可不一样,我对宗门的衷心苍天可鉴!”

    “临渊宗没你这等恶徒!”李稜青筋外露,忍无可忍地怒道,“你当年以除祟之由屠戮整个渔村,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半吊钱不以为意:“雇主出半吊钱给我,叫我捉拿海中仙,且务必守住三元醮的秘密。那海晏尚有人智还能口吐人言,谁知道她有没有跟那群村民泄露些什么。”

    “换你你难道不杀?”半吊钱挑了挑眉,“几年前阳关教攻山不是骗上去了一批观摩的百姓吗,你难道对他们留手了?”

    李稜握剑的手骤然一紧。下一刻他便暗道不好,那半吊钱眼里精光闪过,骤然摆头,脑袋上的斗笠霎时飞出!李稜仰身避过,却见那自他面前飞过的斗笠下贴着一张符纸。

    符纸上金光烁烁,李稜凝气身前以抗,可定睛看那符纸,却发现上面鬼画符写着“瞧你那熊样”。

    他一愣,那金光却是字体上沾了金粉。

    半吊钱已踏身向前,刀光如蛇影穿行在白沙地上,咬住了李稜的脚踝!

    李稜当即屈膝再顶,用另一只脚挡住了刀把,随后君子剑应召相抗,直接朝着半吊钱的左手手腕砍去。半吊钱没能砍下李稜的脚,反倒是自己快被斩手了,连忙点地后撤,可手与刀绑在一处,以至于屈指困难,还是让君子剑砍下了一根手指来。

    半吊钱倒吸一口凉气:“嘶——我就剩这一只好手——”

    话音戛然而止。

    天空的浮云忽然不动了。

    辽远,疏阔的蓝天白云,有如静止的山水画悬在头顶。或许是他们不动了,又或许是人在临死之前,便会觉得这点滴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半吊钱看见了来人的影子,却已然避无可避。

    去往哪里都逃不掉。

    “哈哈”他笑了两声,或许没有笑出来。下一刻,那悠闲自在的浮云被贯穿,他望着那云,旋转,旋转,天是那么高,晒热的沙地又是那么温暖。

    他旧时总是躲在师父身后,指着无首猴的脖子笑,笑他没脑袋,笑他被人砍了头。

    半吊钱的头颅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沿着沙地滚动,一路冲进了海里。

    头颅看着来人手上那杆树枝,随手一挥,便溅落下方才沾到的血,有如某种除晦的仪式,却叫白沙地变得污糟了起来。

    海水是咸的。

    他奶奶的。

    半吊钱最后想着:怎么跟那群贱民死在同一片海里了?

    没了头的躯体慢慢地倒了下去,李正德看都没多看一眼,他手上枝条抽落的血都比那贼人的尸首好看。

    “不需你出手。”李稜收剑回鞘,“此等宵小我自会料理。”

    李正德披着身极其宽大的斗篷,斗篷的衣角拖地,行走时都会带起一地的沙。他神色恍惚,有些没精打采,像是刚才顺手杀了个静水境的修士,但依旧没有睡醒。

    “……嗯。”李正德低着头,把刚才随手折的树枝扔到了一边,“他们人呢?”

    “现下应该还在蛊中。”

    他过来时已随手把那两个巨啸境的顺道收拾了,闻贯河等人迟了一步跟来。眼见李正德出手,那便算是形势已经明了了,上官见微忙凑上前,似是想将功折罪般引路道:“星纪长老,他们就在临海台边上——这边走。”

    李正德点点头,仍是双眼无神,只足尖点地,朝着临海台飞去。其余跟在他左右,眨眼间便抵达了瞭望塔。

    瞭望塔上,彦度飞的箭头骤然转向,对准那斗篷大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李正德没有回答。

    还不等姚不闻大喝“我等乃临渊宗人”,彦度飞的箭便已离弦。

    那箭在飞至李正德眼前,仿佛有一瞬的停滞,随即骤然分崩离析,碎屑簌簌落下。

    没有人看见李正德动用灵力的瞬间。

    甚至没人看清他何时跃上临海台上的。

    海之口中咬着的长鞭捆住了闻芠的腰身,手中的流星锤同时扔出;闻芠踏地行诀,雨泽剑意有如漫天雨幕散在她身后。

    岳铎咬咬牙,也拿出自己的长剑来,指着闻芠。

    “霈霖仙人。”岳铎艰难道,“今日与你刀剑相向乃我一人所为,并非岳家的意思。”

    “若来日——”

    “今日你我所为,皆不过个人妄念。”闻芠厚重的眼皮微微抬起些,似有几分慈爱地看着他,“无关出身,无关宗门,千秋之后,对错自有他人评说。”

    岳铎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笑,缓缓起势。

    他剑法传承自岳家,又杂以红枫城的伴生无我剑法,自成一脉,名曰怜水生,剑身柔软,似春柳一摇,随即便见其人形如鬼魅,穿梭在雨泽剑意之中!

    闻芠半阖眼,露出的半边眼球正飞速转动,浑浊的老眼却如最灵巧的猫追在岳铎身后,海之的流星锤业已杀至面门,闻芠并起二指前冲,雨泽剑剑意乍然汇聚成一,随她指尖穿行,岳铎的柳叶软剑也如蛇出洞,直捣黄龙!

    就在这时,岳铎感到自己的剑尖被人轻轻一挑。

    那是一声清脆的鸣啸,像他的剑,又像他的腕骨在寸裂。

    山石般沉重的流星锤,柳叶般柔软的长剑,冰棱般尖锐的剑意——在一刹那消失,仿佛那拼死一战不过岳铎的错觉。

    只剩一件宽大的斗篷,缓缓落在他们面前。

    李正德抬手,伸掌。

    三把兵刃的碎片在他掌心似废铁落地,在白沙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四下俱静。

    “哈。”海之慢慢站直,她甩了甩手,将扔在地上的披袄捡起,重新穿上,抄着衣袖道,“那流星锤不便宜,临渊宗赔不赔啊?”

    李稜稍后一步落下。他皱眉看着李正德郁郁寡欢的模样,随即对海之道:“此番有赖雒鸣宗诸位鼎力相助——”

    海之忙道:“诶,跟雒鸣宗没关系,就我们几个瞎胡闹而已,成没成还不知道呢,可别拖我们整个宗门下水。”

    “睡不醒仙人此言差矣。”上官见微探出身道,“此番星纪长老竟是亲自出山,司仙台流窜的余孽皆已斩于马下,就剩个小小叶珉,胜负岂不已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岳铎,岳铎迟疑半晌,会意:“不错,此番胜负已了,霈霖仙人,于明真人,负隅顽抗无益,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

    临海台上众弟子已纷纷收剑行礼,张若朝和闻芠还各自站在原地。

    闻芠没看李正德,反而是看向还站在瞭望塔上的闻贯河。

    闻贯河盘腿坐在高处,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闻家两头压,今日之后,有一人必定步步高升,一人在仙门之中再无立足之处。

    没有人会希望是自己。

    众人各怀心事的寒暄,见了李正德,便再无一人有动武的意思。张若朝看着地上闪光的碎片,久久长叹一声,抚须道:“星纪长老,你当真决意如此吗?”

    李正德默不作声地看向他。

    “且不论圣女传人之事。”张若朝叹息道,“叶珉到底是你的徒弟。”

    秦葬冷笑:“怎么,难道陈安道就不是了吗?”

    “首徒和二徒弟,自然还是不一样的。”

    秦葬一直在跟张若朝对骂没歇过,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拎起酒坛润了润口,随即阴恻恻:“那难道跟着你们一起杀了陈安道,来日重新攒个三元醮?你们还没杀够吗!”

    “杀?何来的杀?况且如今的星纪长老不过一半的深渊,下界百姓仍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若能重新办一个完整的三元醮,将所有深渊悉数收归,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好?”

    “你怎么不去问那些被你选做祭品的人好不好?”秦葬冷道,“三元醮选凡民要上万的人,选修士便只需几千人,不若于明真人打个样,身先士卒地领着你们长明宗去祭了那三元醮呢?”

    第203章 雪原

    他俩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游说的对象却神游天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虽说李正德恍恍惚惚摸不清事态的情况不算少见,但走神到这个程度却也不容易。李稜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开口道:“不必听这些人胡言乱语,秘境的入口就在那,我替你点渡海炉, 你进去吧。”

    李正德轻轻地“啊”了一声, 然后伸手抓了抓耳背。

    他是个半点藏不住事的人。李稜看着他的模样道:“别想太多, 照我说的做。”

    李正德忽然扭头看了李稜一眼。

    他抿着嘴唇, 耷拉着嘴角,眼皮微微用力,带着几分怯懦和阴郁, 看着李稜的目光似是想说什么, 却又到底没说。

    “……嗯。”

    李正德朝着渡海炉走去,他只是看了眼那炉子,并未点香,海中秘境便骤然打开。

    “星纪长老!”张若朝忽然大喊, “三思啊!”

    他朝着秘境的入口走去,那秘境对旁人有如供奉在神龛之上的净土, 对李正德却像一个寻常的小水洼, 并非如履平地, 却左右不过湿个鞋的事。

    李正德已经行至水中, 海水没过他的膝盖。

    他忽而转过身来看向了闻芠:“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芠微微一怔, 她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眼里的白翳似是映照出她旧时的回忆。

    “……那是个邪修。”她一字一顿道, “一个从根里便坏透了的邪修。”

    李正德闻言却松松地笑了开来, 浑身的僵硬随着这句话如潮水般退去, 仿佛刚从老叶里抽出的枝丫。他掬了一捧水,极其珍惜地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然后大笑起来,将那水往李稜的身上抛去。

    李稜连忙侧过身,避过水花,只衣袍的一角沾到了几滴。

    再看,李正德已走入了秘境,瞧不见人影了。

    //

    “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正德一脚踏碎了天矩宫外的禁制,甚至没让它们发出警示。他似朔风钻入了窗,落在了盛瞰的床边。

    除却盛瞰,没有一人感知到他的进入,就连盛瞰,也分辨不出究竟来者何人,只是本能地害怕着。

    见他不说话,李正德又问了一次。

    盛瞰不敢去动枕头下的刀了,只是警惕而胆怯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天矩宫里日夜烧着丹香,据说是姚家的秘丹所成,有股夹竹桃的气味,对凡人来说是有毒的,对修士却有些温养灵脉的作用。而那股清香却被李正德身上风霜的冷气冲淡了,盛瞰畏缩而愤怒,他愤恨自己为何总是受制于人。

    “你别管。”李正德说,“老实告诉我那个邪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今夜你什么事都没有。”

    盛瞰的愤怒爬到了顶峰:“盛衢是我们盛家的名士!别张口闭口的邪修!”

    余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真是奇怪,他喊得这么大声,天矩宫却依旧那么安静,仿佛没有任何人在。

    是结界。

    不仅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天矩宫原有的结界,甚至在瞬间便重新布下一个新的——盛瞰甚至没有见到他施法的动作。

    “用邪术的不就是邪修吗。”李正德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目光幽幽地望向窗上贴的纸花,“仙门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邪修,胆小怕事又阴险狡诈。”

    他顿了顿:“可到底是一家之言。如果他当真是这样的人,便不该以他的心魄来做……来做深渊的容器。”

    其实盛瞰根本没见过盛衢。

    但他还不能死。

    李正德的语气困惑而又忧郁,但盛瞰只听得出恐吓来。

    “康庄大师乃骨血道的大家,是能比肩叶沅和庄千楷的奇人。”盛瞰从记事起便瞻仰着寨中盛衢的画像,听着父亲对盛衢千古功绩的赞美,“唯一一次成功的三元醮,当今第一仙师李正德,便是康庄大师亲力亲为,舍身成仁才成就的!”

    盛衢,字康庄,在盛家还没被陈柏掀了之前,人人都要称他一句康庄大师。

    叶沅为了供养圣女开创了骨血道,庄千楷自骨血道中研习出了三相,并用罗生道的三元醮为后人试探出了灵脉之所在,盛衢成功自人体内剔除灵脉而使其存活,并最终完善了三相论。

    而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盛衢召来深渊入魔,自愿成为心魄,并最终献身在自己策划的三元醮上。

    “可是为什么?”李正德喃喃道,“他为什么对三元醮那么执着?”

    盛瞰激动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什么邪修,什么邪术?为民请命,舍身成仁的便是正道!是天道!”他一时间忘却了恐惧,仿佛回到了那逼仄的丹房,他们手捧着高热的炉子,在父亲的鞭子下高声赞颂着,“我们盛家于苍生有功,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

    唉。

    杂音混进了盛瞰的回忆之中。

    丹房的一角总是坐着个瞎眼的瘸腿老头。他也姓盛,是盛家的嫡系,是本能成为父亲的人,可他背叛了盛家,于是被挖去了双眼,挖去了膝盖骨,每日只能坐在那里,总是散发着屎尿的臭味,屁股下长了一堆的疮,整个人都好像要烂掉那样。

    他很少说话,只是叹气,总是用那种好像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们——明明他根本没有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叹气,又或许是因为哪怕把他的两手都斩断了,他依旧没有向父亲吐露盛家十七秘术后三术的秘密,父亲便觉得他没用了,在某个秋天,他被投进了蛊里。

    当时盛瞰在旁边生火,听见他在对父亲说:“盛衢跟当时你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他还是要做。他这么做的原因,你当真不知道吗?”

    水温渐高,蛊虫开始往他的身体里钻去,那里是眼下最凉快的地方。

    “他想正盛家的名,他想他父亲能抬起头来做人。”老头的声音带着些嘶哑的悲鸣,好像虫子被捏碎时的声响,“比起百姓……他选了盛家……”

    “他选了你……”

    “他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东西生下来的毒种——”

    那股烟味好像自记忆的深处飘了出来,盛瞰有些许恍惚,而后便意识到,那是过年时山上燃放的炮仗。

    //

    竹林小径的尽头隐隐可见一个人影。陈安道踮起脚来,他浑身都落满了雪,眼睫已结了一层厚霜,模糊了他的视线,待那人影再近,再近之时,他才看清了来者。

    是李正德。

    他们在雪中对望,须臾,李正德朝他伸出了手。

    雪越下越大,陈安道觉得自己该跟着他走了,不然很快就会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可他看着那只手,又望了望李正德在风雪中的脸,干涩地眨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等的不是他。

    李正德走了。

    陈安道慢慢地搓着自己冻红的手,脚下已经快没有感觉了。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竹林间又慢慢走来了一个人,他只看了一会儿,须臾蹲下身,拾起一捧雪来团成团,朝着来人用力地砸去。

    叶珉的脸上被砸得开花,满是雪尘,他也不生气,只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在陈安道的雪球攻势下转身离开。好在他离开得还算及时,陈安道已经手上的雪球里已经塞了石块了。

    哪怕这么闹腾了一遭,陈安道依旧没觉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心情变得更差。

    原本干净的雪地被踩出了凌乱的脚印,鹅毛大雪也没能立刻抚平雪地的伤痕,陈安道莫名有些难过,他蹲下身来,往脚印上拢雪。

    风雪越大,迷蒙了他的视线。脚印被填上了,可他挖雪的地方却又落下了凹坑,他又不得不从别的地方铲雪来。这像是个永无止境的任务,而一旦开始了,他便不能停止。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眼前。

    风好像停了一瞬,陈安道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踩塌了他才埋好的小坑。

    那孩子满身泥泞,还挂着水,像是刚从雨里跑出来,带着草腥味。

    他这样会很冷的。

    陈安道心想,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那孩子身上。那孩子却猛地抬头,盈盈地冲他笑了开来。

    他笑得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绒花,陈安道一怔,随即被对方牵住了手,急匆匆地往远方跑去。

    “跟我走。”

    杨心问穿梭在渐急的雪籽之中,手腕上的金丝手链飘荡着,飘荡着,与他的缠在了一处。陈安道看着杨心问的背影,好像一面在雪里扬起的红色旌旗,惊心动魄地飘扬着,招展着,在苍茫的白雪地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疮疤,露出里头有力跳动的心脏。

    “我们说好的。”

    是了。

    陈安道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跑远,忽然想起来,是了,自己等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带他私奔,那人是杨心问,也只会是杨心问。

    他们要从这隆冬里逃跑,奔向春暖花开的春日,那里很温暖,很自由,他希望那是个无人的小山头,可杨心问或许更喜欢人来往往的村庄,都可以,去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在这片风雪之中。

    只要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内心充盈着,交叠的手也似乎不知不觉暖和了起来,宛如温泉流淌在他的指尖。陈安道惊喜地将手握得更紧,大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杨心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问他:“你想去哪?”

    或许是因为风太大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有些虚弱,可陈安道太高兴了,他已望不见这片漫无边际的雪原,仿佛已经置身桃源。

    “去很远的地方!”陈安道像个孩子样大叫,“去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杨心问冲他笑,轻轻地点头。

    他们的指尖是那么温暖。

    浇灌着杨心问心头的鲜血。

    他将陈安道的手按在自己已经裸露的胸腔上,那是他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而虚相之中,画先生烂泥幻化出的手正精细而灵巧地将那颗只存在于虚相之中的心魄,与他的元神抽离。

    “你、你得把幻象术维持住啊……”画先生看着杨心问和陈安道周遭,不断流出又再生的血将他们包裹其中,这仿佛成了一片红海,他不免胆战心惊道,“一旦中断陈安道必然会立刻醒来,再要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杨心问嗯了一声,画先生吃不准他在回答谁,也不好追问,便看向那个号称三师弟的小胖子。

    姚垣慕背手站在一旁,跟个石雕样的一动不动,只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画先生心道此人也全然指望不上。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动作能快点,毕竟杨心问自己好像都快分不清虚实了,一直在现实里跟幻境中的人对话。

    可不,这会儿又动了,便见杨心问在一片血雾中抚摸着陈安道的脸,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们就快到了。”

    第204章 拔舌铃

    “姐姐从天座楼顶跳下的那一瞬间, 她的一生才真正开始。”叶珉轻轻拨弦,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窗外的李正德说,“陈安道的一生, 从他捡回了杨心问开始,而我的一生,从那日离开临渊宗才开始。”

    “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 那刺眼的金光叫李正德一时觉得无处可逃。

    “师父。”叶珉缓缓地叹了口气, 琴音渐歇, “你的一生, 要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

    那片雪原就快到尽头了。

    陈安道此生从未疾行过这么远的距离,他跑得身体发热,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但杨心问的手很凉, 这很少见。

    而且从方才开始,杨心问便没有同他说话了。

    这叫他有些焦躁,又有些愤怒。他似乎成了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忘了自己今年几岁了, 也忘了五岁的陈安道都不会这么蛮横,他唯一想起的是元宵那夜杨心问眼里闪过的犹疑。

    雪已经停了, 只有脚下厚重的雪地彰显着风雪来过的痕迹。陈安道没有看到他们的脚印, 他们仿佛两只离队的鸟, 飞过了辽原却没有留下足迹, 这又让他不安了起来, 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穿过这片银白的墓地。

    “你做什么不高兴?”陈安道搡了搡杨心问的肩,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走!”

    杨心问的脸色苍白, 白得近乎透明, 只有眼睛还清晰, 叫陈安道想起蝶翼上生的黑斑。

    杨心问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落在陈安道眼里便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好像就要飞走了。

    “……我从未这样高兴过。”杨心问见他不愿意走了,却是拉着他的手腕,一步步地带离雪原的边界,“也从未这样担心过。”

    “之后你要如何接管我的身体,如何把画先生和无首猴处理了,我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来,但是再琢磨,你那么聪明,肯定比我有办法,我不想最后的日子里还愁眉苦脸的,和人谈情哪儿能给自己谈得难受呢?”

    陈安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指尖的暖意带着些奇怪的黏腻,像是汗,却又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雪原的尽头是一片草原。没过小腿的春草蓬勃地生长,在风中掠过一线银白的浪花,那里隐约有人的影子,再看,许许多多蚂蚁般的小人影错落在草间,冲着他们遥遥地挥手。

    他其实并不喜欢人。

    陈安道没有对杨心问说过这话,只小心翼翼地躲在了杨心问身后。

    杨心问捏了捏他的手指道:“我答应了你处理掉他们,可我做不到。我分不清他们到底算不算活着,他们似乎也分不清。我不知道这样给他们残存的亡魂编造梦境是不是跟无首猴没什么两样了,可等你接管了这具身体,你一定能比我更好地处理这情况。”

    “你那么厉害。”杨心问站在雪原的边界,回头亲了亲陈安道的额头,“你一定没事的。”

    他接着推了推陈安道的背,说:“去吧。”

    陈安道拽着他的衣袖,不肯动。

    “你先去。”杨心问哄劝道,“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陈安道高声道:“为什么要一会儿?”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这问题好像答不上来了。

    雪景叫春风一点点吹散,如拢在旧窗框上的尘埃被拂去,露出那暗红的本色。

    陈安道的心越跳越快,那股黏腻的暖意如同某种不祥的征兆,亦如此时此刻杨心问越发透明的身形。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杨心问身后浮现。

    陈安道越过杨心问的肩膀看去,那人清癯瘦削,一身黑氅,一手执杖,如垂杨伶仃的影子打在雪地上,两眼望来,似穿过千秋,隔着山海眺望而来。

    他认得这个人。

    “父亲……”

    杨心问面色骤变,忽然捂着后颈,冲空无一物的天际厉声道:“姚垣慕你干什么!”

    方歇的风雪骤起,那缥缈的草原如蜃景般远去,陈安道死死地看着陈柏的身影。陈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了身,随即竖起了乌木杖,指向了雪原的深处。

    他沉默着,似一块引路石立在那里。

    随后,他的对面又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的身形朦胧,只一张脸格外清晰,圆眼细眉,红粉面上却是一副肃然的表情,她缓缓抬手,与陈柏指向了同一处。

    “别这样……”杨心问的颓然跪地,意识朦胧之际只能抓住陈安道的衣角,“你别走……”

    陈安道看着那两人,方才的烦躁和愤怒消失了,连同那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憧憬。

    他的父母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两列看不清面孔的人齐齐指着那一个方向。

    那是他从出生之时便已备好的黄泉路。

    “不用你们提醒。”陈安道喃喃道,“我知道。”

    杨心问在外的躯体已经被姚垣慕打晕,一席朝露无以为继,心魄却还在挣动着,不愿就这样睡去。可他蜷缩着,似一只落难的小狗,就蜷在陈安道的脚边,神识渐远,只口中重复着“不要走”。

    “不要走。”

    睁开眼时,入目是杨心问被血水糊满的脸。

    陈安道在姚垣慕和李正德的视线下慢慢坐了起来。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杨心问眼角的眼泪。

    “为何用了这么久?”陈安道背对着姚垣慕,“画先生一现形便将其拿下,此人没什么修为,这对你应该不算难。”

    姚垣慕紧张抿了抿唇,没说话。

    似是发现自己语气过重了,陈安道叹了口气,缓和了道:“……是我不好,没能力把蛛网里的两个妖邪都拔出来,才连累你要对杨心问撒谎。”

    “不、不是的……”

    姚垣慕说着不是的,却又说不出来别的词,须臾垂下了脑袋,又不吭声了。

    三人一时静默。姚垣慕和李正德两人各自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陈安道那头将自己手上的绳子取下,绑在了杨心问的手腕上。

    随后站起身来,对姚垣慕说:“带他走吧。”

    姚垣慕点点头,上前背起了杨心问,圆滚滚的身材又如沉重的车轮,缓缓滚动着,从陈安道眼前消失了。

    他走得真快。

    陈安道收回视线。

    他还想多看一眼的。

    可是时辰已快到了。陈安道转向李正德,李正德会意,将他的柩铃递了过来。

    那铃铛在这片黑暗中任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较迟光印的光芒更黯淡些,如若说迟光印是夜里的星光,这柩铃便像是离群索居的萤火,陈安道的十指拢住了它,轻念口诀,水流退去,不知死活的盛瞰和叶珉的尸体有如秽物般被水流卷走,四周的土墙骤起,缓缓将此地完整地合盖成一个密闭的封室。

    陈安道重新点燃鼎中的香,在那静止的火光里对李正德说:“师父,您的骨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一旦受损便无力回天,我叮嘱过您要避人耳目地来,切勿与人交战,您为何不听?”

    李正德眨眨眼,随即看向自己的衣摆,果然瞧见了泥点儿样的血迹。

    “……我又不会受伤。”李正德意兴阑珊道,“我要是不乐意,谁能伤我?”

    “师父这般大意,如何护得住心问和垣慕?”陈安道微微皱眉,“哪怕叶珉已除,可没人能保证他和方花生前不曾将此事告知旁人,他日后的魔形渐显,一时不查便可能被人发现。还有垣慕,大长老对他的关注太甚,我去查姚家当年到底是从何处把他带回来的,竟一无所获,其中蹊跷也需你今后暗中查探。”

    李正德按了按太阳穴:“听你说话跟念经样的,你是不是小时候在今时禅宗待得有点太久了?”

    陈安道瞪眼看他:“师父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对你来说难道无关紧要吗?”

    “无关紧要……算是吧。”

    李正德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像是他斗蛐蛐赢了的时候会有的表情。

    陈安道不解地看着他,斟酌道:“我知晓此事对你亦是折磨,世上没几个人能面不改色地食人血肉,可师父你若这般不管不顾,师弟们该怎么办?”

    对方没有听他说话,李正德吸了吸鼻子,却是自袖中取出了乾坤袋,又从那乾坤袋中,郑重地抽出了把长剑来。

    那剑剑身薄如蝉翼,却宽似芭蕉,剑镗上刻着闻家的家纹,显然是把上好的名剑,给李正德用会显得极其浪费的那种名剑。

    “……我有点紧张。”李正德吞了口唾沫,换了左手握剑,右手在裤腿上擦汗,“为师这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回呢。”

    陈安道只当他是头回吃人,受得刺激太过开始胡言乱语了,转而道:“我的灵脉已然枯竭,现在将灵脉最后的根系拔除,放入柩铃之中,之后的起阵、祭坛、告天……还有吞食,便交给师父你了。”

    他说着不看李正德紧张地直吞唾沫的模样,将柩铃摇响。

    三重三轻,招魂归去。

    将灵脉的最后一点根系拔出,便有如切断了元神,陈安道曾设想过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可当他摇铃的瞬间,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铃没有响。

    他骤然转过铃来看,那铃铛的铃舌被拔去,里头空空如也!

    柩铃绝非寻常磕碰能损坏的,非灵力强行震断不可。陈安道像是太阳穴被人重重一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极度的惊惧甚至引起了一阵耳鸣。

    “师父……”他慢慢地看向李正德,太慢了,就好像在逃避些什么。

    李正德那柄薄剑抵在自己的颈下,剑尖只寸进了些许,便已把他疼得吱哇乱叫,甚至啜泣不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

    “为、为师有点紧张……”李正德一边手抖,一边露出了个异常难看的笑,“你少看我笑话。”

    第205章 师父

    我有时候会想,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相貌嘛,普普通通,甚至普通出了一种不普通的感觉来了。性格嘛, 有优点也有缺点,不是人人都喜欢的类型,但也不是会被很多人讨厌的那种, 我勉勉强强还算满意, 至少不至于自惭形秽。

    当然, 其实没什么人在意这些。

    毕竟大家只在乎我飞得高不高, 没人在乎我飞得累不累,飞得好不好看。

    而且说实话,确实不怎么累, 什么鬼蜮什么静水境邪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名头很大,真打起来也就一剑的事,最多两剑,我还从没有遇到过能接我两招的任何人或物。

    所以对我剑技不精的指责简直是无理取闹。我技艺高超的剑法还没使出来呢, 第一下平砍就把敌人带走了,我能怎么办?简直是空有屠龙刀世上再无龙, 什么比武活动, 我搁那儿一站大家伙儿都跪下了, 大部分时候连平砍都不用, 还剑法, 我连剑都不用。

    话虽如此, 虽然大家都不在乎, 但我自己还是得在乎的。

    我一只觉得我自己很敏感很脆弱, 心思非常细腻, 很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虽然收了几个人精徒弟衬得我不大聪明,可我是不服气的,我总是在想自己是谁,自己失去的几十年的记忆如今在哪里,我的爹娘会是什么样的。

    你可能会说,不知道就去问啊!

    瞧,这就是我心思细腻的体现,我发现周围的人并不希望我问,无论是我爹娘还是我失去的记忆,我只要记得李稜是我哥,我只要记得自己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就行了。

    再后来,事实证明我确实不该问。问了又怎么样,不问又怎么样,我眼前的现实不会改变,我依旧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哪怕是万人血祭出来的,哪怕是用了陈安道的亲娘骨血造出来的,哪怕我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去,哪怕我接下来就要用我徒弟的骨血变得更完整,我依旧是临渊一剑,雾淩星纪,李正德。

    我想我是有些窝囊的。

    都说我的心性是由心魄决定的,我不仅有点好奇,盛衢也是这么个窝囊废吗?

    仙门没有人能客观地评价盛衢,我便去那个姓盛的小蛊种那儿碰碰运气——这人可就更不靠谱了,天花乱坠地把盛衢给吹了一通,都给我听困了,算了,走了。

    大年夜的,我刚跟那仨徒弟喝得烂醉,姓陈的跟姓杨的还滚床上去了。我的天呐,哥们可听不得这个,我觉得自己该找个没那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去。

    去哪儿呢?这世上其实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可惜我这人没有故乡,没有来处,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是不知不觉地上了长明宗。

    ……好吧,不知不觉有点扯了,我是主动上去的,我就那么四个徒弟,年年都会跟我一起过年的却只有叶珉,虽然他背叛了我们,但我还想再瞅瞅他,给他包个红包。

    ……好吧,这其实也是借口。

    我知道他跟陈安道各自在干什么,我知道他有别的计划,我知道他对三元醮有自己的主意。

    那个主意一定是个馊主意,但好像不会比要我吃了陈安道更差,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或许去之前我已有了决定,之后无尽的迷茫和徘徊都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交谈过后,他告诉我盛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此人聪明,谨慎,自私,是那种会被罪恶感折磨,却又依旧会做最自私的选择的人。所以盛衢总是战战兢兢的,总像是拿不住主意,可他太有主意了,他从一开始便选择做一个盛家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在这个顺位之下都不足一提。

    “就跟我一样。”叶珉不忘举一反三,“姐姐叫我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在我心里,我自己是第一位的,我在意的人——你,安道,心问,便是第二位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第三。这个顺位不可颠覆,所以我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道杀得你死我活,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心问的身份——但是对我来说,这世上旁的人都不如你们重要,如果三元醮非得献祭安道……我宁愿选择其余的上万人去死。”

    “你呢,师父?”

    我呢?

    我知道叶珉其实很擅长说过于漂亮的真话。他的顺位第一是自己,所以另起三元醮,由他来选择心魄,做出一个他能掌控的深渊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这个目的面前,陈安道死不死只是顺便的。

    但他也没说谎,我毕竟心思细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聋作哑,所以我没有拆穿他,只是接着想,我呢?

    我呢?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问问……”我嗫喏道,“如果我帮你,你会放过他们吗?”

    叶珉认真地看向我:“你若站在我这边,我便已高枕无忧,他们对我的杀意便不过是小猫小狗在挥爪子,哪怕划伤那么一两道,我也甘之如饴。”

    “你还要再开一次三元醮。”我被他的形容有些恶心到了,但还是说,“你向我承诺,不会用杨心问和陈安道的。”

    叶珉的眼底滑过一丝微光,狡黠得令我不安,好像我落入了他的陷阱,可他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他们两个上三元醮。”

    我想他没有说谎,叶珉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将那两人放在心上,只是把自己放得更高。只要威胁不到他,他是愿意俯身对他们照顾一二的。

    在那个时候,我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没有问陈安道同样的问题,因为那没有意义。他跟叶珉和杨心问都不一样,他从上山之时便是雾淩峰实际上的大家长,当他要杀谁的时候,便不容他人置喙,谁劝都不好使,至少我和姚垣慕不行,可能杨心问一边色诱一边吹吹枕头风能吹进去一点,但也不过一点,他这人本质上挺专横的。

    浓重的魔气和血腥气儿冲得我眼晕,我踏进陈安道那封阵之中,抬眼看去,便见这俨然一副屠宰场的模样。叶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盛瞰趴在另一边一动不动,陈安道躺在不成人形的杨心问的腿上傻笑,最恐怖的是杨心问都这样了竟也能跟着傻笑。

    我眯了眯眼,灵力自然而然地往我眼中聚集,我不会什么心法,但想看到虚相也就是眯眯眼的事。那古怪的泥巴正在生扯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元神,他的两手拿着灵针,绣花儿样的绣出一根取代元神的灵路,牵引着二人的心魄交换。

    我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事情怎么成这样了。我看向在一旁站着不动的姚垣慕,半晌道:“陈安道不是叫你适时敲晕杨心问吗?”

    姚垣慕仍旧歪着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角落,好像灵阵被人抹掉了的傀儡。

    “我不知道。”他开口,倒是难得不结巴,“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停了停,他用我听过的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有点害怕。”

    血腥味在弥散,我走到了叶珉身边,给他灌了点灵力护住心脉,随即颓然坐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绝望道:“我也害怕。”

    “对我来说,换了个骨血跟换了个人没什么区别,我左右就当自己死了。”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把脸闷在双臂间道,“这事儿一过,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我是死了干净,可我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选吧。”

    “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没错。”我叹气道,“我也没错。”

    时间在这水下好像静止了。

    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海水,而是羊水。这里是百鬼蛊的中心,鬼母的肚子,不是具体的人或兽类的肚子,而是所谓深渊的间隙。是战时被丢进海中的许多婴儿所成,婴儿的亡魂希望自己被重新生下来,于是便召来深渊,这片海域便成了“鬼母”,后来被盛家带走了,做成了他们的百鬼蛊。

    或许因为我除了三相之外的部分本质是深渊,我很喜欢这里,这片布满血腥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

    “我只是有点害怕。”姚垣慕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可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真的想好了,他甚至声音都没有打颤,随即便慢慢走过来,抬手敲晕了勉强在喘气的杨心问。

    他不像我,我其实内心偷偷阿弥陀佛,有点希望他反悔。可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认怂,我也只能自温暖的羊水里站起身,走了过来,刚想给杨心问输点灵力,就发现这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顷刻间复原,竟然比我动手还快,我只能转而去点了点陈安道的眉心。

    陈安道幽幽转醒,不傻笑了。我觉得我会怀念他刚刚那样子的,我头回见他那么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多半是跟杨心问有关的。

    唉,之后有他哭的,我都能想象到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会怎么跪地痛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情儿安静了许久。我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和姚垣慕这个能欣慰地盯着看的神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还得磨蹭一会儿,毕竟是生离死别,甚至有可能要我们避开他们俩来点刺激的——虽然对眼下这半死不活的杨心问做点什么显得有些畜生。

    可陈安道到底什么也没做,连亲都没有多亲一下,仿佛这个拥抱都是他偷来的,再多的便不许了,然后把他的定情信物(他单方面决定的)给杨心问绑上,站起了身来。

    “师父。”他抬眼看我,叫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人小鬼大的像个小老头,比姚老头还像个小老头,他叫我师父,我便应了。

    我或许是天下第一剑修,我或许是李稜的弟弟,我或许是盛衢的蛊种,我或许是深渊,我或许是千古罪人,我或许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我有那么仅此一个不会被死亡夺走的身份。

    我是他们的师父。

    第206章 永夜

    “嘻嘻。”

    “嘻嘻。”

    纷来沓至的嬉笑声格外恼人, 杨心问猛地睁开双眼,自一片空白里看向无首猴。

    无首猴被蛛丝悬吊着,四肢被蛛丝勒地支离破碎, 有如一个被扯断了的提线傀儡倒吊在虚空之中,可哪怕这样也能不住地捧腹大笑,四肢扭曲的疼痛不过是笑料的一部分, 他好像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笑得越忘我, 听起来便越像猴子在长啸。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我都没想到事情能变成现在这样!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你们可太有意思了!”

    杨心问根本没工夫看他,他两眼间交替不断闪烁着虚实之境, 元神被人扯了那么一通还没全然复原, 头晕得他直作呕。

    可他哪里有时间去作呕,隐约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躺在轻居观的床上,窗前挂着一盆吊兰,和他捏给村民的那盆很像……不, 不对,那好像就是他捏的那盆……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光好像太亮了, 阴影又太黑了, 杨心问站不起来, 只能慢慢地爬动着, 却是手下一空, 头朝下地从床上滚落下来, 撞落了床边小柜上的瓷瓶。

    “大哥!”

    姚垣慕的声音自朦胧后传来, 杨心问茫然地朝前伸手, 很快就抓住了一双肉乎乎的手,立刻猛地一扯,焦急道:“师兄呢!”

    这一声喊得太用力,他的后脑勺似乎都因此而隐隐作痛。另一道惨叫同时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姚垣慕的,不是……不是——他骤然回头,一个绑着头巾的妇人惨叫着跌落在地。

    她身边还有许多惨叫着逃命的人,他们身后追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邪祟,黑气浓郁,如一片滚动的乌云朝着城内压来,那片黑暗中只一面染血的旌旗迎风飘扬,上面金底黑字,用落文体写着“猖”字。

    妇人一时间站不起来,她如一根蒲草般长在那妖邪大军之前,却好像隔着虚实之间看到了杨心问,朝着杨心问奋力地伸出了手——

    “小乞丐……”她哭喊道,“救救我!”

    这声哭喊以破竹之势穿过了杨心问的心脏,周遭铁蹄踏尸而过,蹄声和马鸣淹没了整片天地,杨心问还未想起那妇人的姓氏,只隐约记得名是“采薇”,乌云却已穿行而过,转眼便淹没了那瘦小的身躯。

    杨心问愣神站在原地,眼见着一个杂糅着十数个尸身的邪祟朝他奔来,迎着他面门扬起了蹄子,随即落下,穿过了他的身体,朝着远处奔去。

    千魔过境,百鬼游街。

    剩下的只有西边的残阳与一地模糊的血肉。一朵白花从那妇人的耳边落下,轻轻地飘进了血水之中。

    “是噩梦。”杨心问喃喃道,“只是蛛网的噩梦而已。”

    “大哥……”姚垣慕开口道,“你还不能下床,先躺下吧。”

    杨心问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几乎嵌进了姚垣慕的皮肉里:“我睡了多久?外面发生了什么……师兄呢?师兄呢!”

    姚垣慕憋着疼没叫,忙道:“十、十天!师、师兄没事——可能也不算是没事……”

    杨心问简直要被这人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的作派气疯了!

    “到底怎么了!”

    姚垣慕被吓得扑腾跪下了,结结实实一响后,眼圈却莫名红了,开口道:“师父……师父他……”

    “我没问李正德。”杨心问打断道,“我说师兄——”

    姚垣慕号啕大哭:“师父死了!”

    窗外的吊兰微微颤抖,杨心问后知后觉,那原来不是幻象。

    他伸手按了按耳朵,迟疑道:“你方才说什么?”

    谁死了?

    师父?

    哪个师父?

    “师、师父死……死了……”姚垣慕哽咽道,“五成深渊放归,北岱又刚好在此时向南昆宣战,两军在浮图岭交战,生、生死灵们立马就养出了一个岁虚阵和魔物,下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窜上杨心问的喉头,他硬是没呕出来,耳鸣越发严重,屋子里飘荡的苦味无孔不入地沁入他身心。

    “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兵……”

    为什么?

    为什么李正德会死?

    杨心问趴在地上,暗红的地板与蛛网间所见的流血漂橹之景重叠在一起,他的瞳孔难以聚焦在一个点上。

    李正德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他自认跟此人根本算不上熟稔,甚至打心底里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师父,可那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兀自闪烁,如铁剑碎片一样扎得他疼得冒汗。

    “师兄在哪里?”杨心问哆嗦着,“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对面的耳室里空无一人,床上的寝具被撤走,杯子反扣在桌上,台屏镂空处落着灰,牡丹雕花也灰蒙蒙的,分明是春晴日,却像是已经枯萎了许久。

    姚垣慕擦着眼泪,半晌道:“不行的大哥,现在见不了。叶珉指控师兄为了自保坑杀恩师,未经合会审议就把他关进了后山,任何人不得靠近,想要探视也必须要有他的手谕。”

    叶珉?

    叶珉又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杨心问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

    门外的光线格外刺眼,地面上的积水如棱镜映射强光,那是近日新化的山雪,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滑腻。

    可随即又有一股浓烈的烟味随风飘来。

    杨心问缓缓抬眼,四起的狼烟环绕着临渊山,无论朝哪边看去,他似乎都已被围困其中。

    姚垣慕跟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有魔修自立王朝,起号为‘猖’,就在浮图岭附近建了国,四处掳掠百姓,下界民不聊生,已经点了三日的请仙香了……”

    杨心问咬牙:“没有人去管管吗?”

    姚垣慕移开了视线:“那最厉害的大魔乃是一魇镇所化,其他党羽也……也至少有巨啸境的水平,宗主和闻家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反被重伤,叶珉就、就带着司仙台的人上山护宗,助大长老开了封山结界,以抵挡妖邪入侵。”

    像是一句也没听见,杨心问走得越来越快。他的眼里虚实界限逐渐分明,可他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李正德死了”五个字还在他的脑海里斗殴,无论怎么排列组合,他似乎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李正德死了。

    他怎么能死呢?

    林影茂密,所经的一切都像是有鬼影在烈阳下都能肆意狂背。

    杨心问也如一缕飞得不慎熟练的游魂,自茂密的树林间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前。

    走进山洞,周遭便黑了下来。临渊贤者所创的筳篿启天之阵需要藑茅挂印才能自由出入,杨心问一头撞在了封印之上,竭力睁大眼往里头望去,仿佛魂魄便能随着他的视线抵达深处。

    洞中光线昏暗,隐隐的见一张草席和一人的背影。

    杨心问张着嘴,喉咙里的甜腥像是凝结成了血块,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发出了一点声响。

    “师兄?”

    那人影略微动了动。

    他披散着长发,身着单衣,佝偻着跪坐在草席上,似一座沙堆。听闻声响,便似有风吹过,表面的沙沉被拂动,杨心问见他微微侧过了身,可随即便又没了动静,犹自在漆黑的角落里沉浸。

    也不过是那一点点的动作,叫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手脚上都套着铁链,铁链上爬满了漆黑的反阵咒文,如四条长蛇缠绕在他周身。

    他手里抱着个暗红色的木箱,颓然地缩在角落里。

    “师兄……”杨心问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他几乎是跪在封印面前,气若游丝,浑身都是方才一路跌撞的伤痕,委屈得用指尖抵着封阵。

    “师兄,师兄……”

    他叫着叫着,眼泪流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混进他恢复极慢的伤口里,刺得他生疼,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卖可怜的把戏:“你听不见吗?你做什么不理我了?”

    姚垣慕一时动容,没忍住,眼眶一酸也哭了出来,随后立马抹了眼泪,扯着杨心问的袖子道:“师兄他从百尸蛊里出来之后便没说过话……大哥,你、你伤还没好……”

    杨心问挣开了姚垣慕,一头撞上了封印,淅淅沥沥的鲜血霎时从脑门上流下来,他像是慌不择路的小兽,追着渐远的族群哭喊道:“师兄,我害怕……师父不见了,叶珉又还活着……他要杀我的,他是要杀我的!”

    山间雪融,春桃已开,婆娑树影之中回荡着杨心问的哭声,而回应他的由始至终只有一片寂静。

    陈安道甚至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他有如一颗生长在那木盒上的藤蔓,佝偻而沉默地抱着那盒子。

    那山风渐息,杨心问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渐落的红光悬在山峦边缘,触目皆被染做了红枫,狼烟蒸腾着晚霞,碎鳞片一般的云与归林的鸟铺成在高天之上,山中的一切渐渐被夜幕的沉寂笼罩。

    蛛网间的惨叫却依旧绵长。

    杨心问额头上撞出来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他停下了哭闹,慢慢站起身来。

    “下界已经大乱。”杨心问抹掉了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道,“我去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姚垣慕连忙摇头:“大哥,临渊宗已经封山了,你不能出去!”

    杨心问恍若未闻地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身后的山洞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杨心问的脚步没有变慢,那声响最终也消失殆尽,只剩姚垣慕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大哥——大哥——真的不能出去!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骤然扭头看他,脸上不见一丝方才的委屈害怕,微红的眼眶拢着双暗沉的眸子,在渐黑的夜色里沉寂。

    他开口道:“师兄手上的盒子里有什么?”

    杨心问的眉头舒缓,看不出怒意也看不出悲伤,请仙香烧出来的狼烟环绕四周,他分不清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神魂。

    姚垣慕闻言一怔,咬着下唇,嗫喏须臾道:“是师父的脑袋。”

    红日沉入地平线,铺天盖地的火烧云褪尽,黑色裹挟着墨蓝笼罩整个天幕。

    长夜已至。

    第207章 破阵

    李正德身死的一瞬, 五成深渊放归,至此,由天座莲和三相封印的八成深渊悉数解放。

    李正德身死的第一日, 十六处乱葬岗堕化出岁虚阵,四十七处听记寮遭邪修围攻,其中十一处失守, 西南府入湘平一代落入贼手。

    同日, 北岱军队越过浮图岭南界, 与南昆交战, 士兵伤亡逾三万。

    李正德身死第二日,上报各地岁虚阵二十三处,其中十三处有妖魔入主, 浮图岭战场所生的岁虚阵最为庞大, 其中诞育的魇镇大魔,自号猖,领妖魔屠城攻山,临渊宗封山。

    同日, 平罡城内邪修与阳关教残党里应外合,带领城内百姓揭竿而起, 连夜烧了季家族宅, 后围剿长明宗, 长明宗闭峰。

    李正德身死第五日, 京城哗变, 太后温平章擅权出兵南昆酿至大灾, 左将军江川率京郊千机营清君侧, 被司仙台神使拿下, 以谋逆罪论处, 江家百来人问斩之刑场又生魔乱,幸得司仙台及时镇压,未曾酿成大祸。

    李正德身死第九日,陈家,上官家被查出伙同妖邪作乱,自合会除名,一应人等悉数收押论处。

    李正德身死第十日,各地已向司仙台上报四个鬼蜮,邪祟致伤亡人数逾三万,修士伤亡逾千。

    杨心问一路沿着后山的樊泉行进,用泉水抹了把脸。春来的泉水还带着刺骨的冰寒,水中倒映的人脸看起来不人不鬼,他盯着水底的石头看了一会儿,随即站直了起来,沿着溪泉下行。

    他身后跟着个尾巴样的姚垣慕,一路絮絮叨叨地劝阻他不要冲动。

    “外面不是我们能应对的!大哥,你不知道下界到底是什么情形,那些魔物连不省君和掌兵使都应付不来!”

    山路的尽头已经能窥见天矩宫前的平台。禁制的金光从天矩宫前的三重阵中直冲云顶,在整个临渊宗周遭布下了一个锅盖般的护阵。

    压阵的有十几名弟子,杨心问瞧着都面生,应该是各峰里早已外派除祟的弟子,如今的祟物非比寻常,这些修士要不回家要不回宗,鲜有单枪匹马还在外游荡的。

    那三重阵里各坐着两个人,另外有十人护法。

    护法的人中,有三个他认得,白归,徐麟,姚业同。

    他脚步略顿了一下,姚业同便也看到了他。不仅他,护法的十人都看了过来。

    杨心问和姚业同的视线对上了,他还没说什么,姚业同便已压下了眉头,咬紧牙关,骤然抽剑,剑尖笔直地朝向他,同时喝道:“放信号!”

    手持信号烟花的是白归,她转过头来,手上没动。

    姚业同的脸色跟吃了狗屎般难看:“白归你干什么!禁制让他破了我们都得完蛋!”

    徐麟抱臂道:“人才刚露了个脸,你就说别人要破禁制,这前后搭不上啊。”

    在场的人除了这仨杨心问都不认得,其他人也一样不认得杨心问,见那三人情态,其他修士便觉得古怪,纷纷打量着杨心问。

    这人穿着的是弟子服,年纪很轻,比白归他们还小些,模样长得惹眼,瞧过一眼就忘不了,不认得肯定就是没见过。但这人旁边的小胖墩他们却是认得的,这几天的轮防有这么个人,那贪生怕死欺师灭祖的恶徒陈安道的师弟,姚垣慕。

    陈安道下狱了,不是叶珉在上面压着,他们早就冲进狱中把陈安道给片了。眼下片不了陈安道,这姚垣慕他们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这几日的轮防但凡见到他,没少给他绊子使,眼下又跟了一人,他们也立马警惕上了。

    “杨心问跟陈安道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姚业同怒道,“他来干什么,你真当我不知道!”

    “他来干什么?”徐麟无辜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白归捏紧了信号烟花,目光笔直地看着杨心问。那眼里带着些许的祈求,这是她脸上极少出现过的神色,她知道杨心问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徐麟也知道,可就是带着点儿自欺欺人的劲儿,打心底里希望杨心问能掉头离开。

    杨心问不识好歹,眼里平静得像是根本瞧不出当下的剑拔弩张:“把禁制打开。”

    他话音未落,天矩宫前便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护法弟子脚踏罡步将他和姚垣慕团团围住,白归和徐麟相视一瞬,随即也补齐了剑阵。

    姚业同喝道:“白归,放信号!”

    白归还不动,杨心问便说:“放吧。”

    金玉碧瓦之下长着的银杏树眼下新抽了新叶,嫩生生的绿,瞧不出将来黄灿灿的模样,叶形似小蝴蝶样的卷翘,树影便如蝶群振翅,落在杨心问脸上,像是蝴蝶瞧见了花,铺天盖地地飞了过去。

    可花是假花,不香也没粉,蝶也是假蝶,都被根茎系在了树上,哪儿也飞不去。

    杨心问额头上的细小的伤已经愈合,只剩点血迹在那,被泉水也洗得七七八八。他垂眼望着地面,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把烟花放了,我且看看能摇来叶珉的几条狗。”

    此话一出,天矩宫前一静复一沸,有几人此起彼伏地怒喝道:“来者何人!对代宗主这般出言不逊!”

    “代宗主。”杨心问冷冷道,“我看临渊宗是真完蛋了,不省君就已经够磕碜了,没想到顶替的更是个王八。”

    “闭嘴!”姚业同新仇旧恨涌上来,已经踏步牵阵上前,其余人随即跟上,瞬成一个扇形的剑阵,两侧前压,自旁要包抄杨心问,中间急冲,四五把剑纵横交错,朝着杨心问刺去!

    “叮当”两声,杨心问微微侧身,避过了最前的一把剑的剑尖,随即屈膝一顶,那剑从修士的手上落下,他反手接住,挑飞了身侧来的两柄。

    这动作没有半分招式可言,纯粹就是避让后夺剑。

    姚业同的下唇快被自己咬出血了,第一个失剑的就是他,他和杨心问的境界差距分明不过一阶,可为何自己每每与其碰上都走不过五招?

    见势不对,立马有人去夺白归手上的信号烟花,白归护着烟花后撤,同时冲杨心问喊道:“不要鲁莽!猖王已经围困临渊宗,禁制一开,宗门内的人手根本难以匹敌!”

    杨心问将挑飞的剑旋身踢出,剑身成一圆弧划出,一举停顿扇形包围的攻势,他也不趁着这时机逃出包围,仍旧站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在走神想事。

    “用反阵凿个洞就行。”杨心问把夺来的剑扔到了地上,“师兄会画反阵。”

    “邪修的伎俩你还敢再提!”姚业同怒道,“果真是和姓陈的狼狈为奸!”

    杨心问歪过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哎呀,讨厌,哪有你说得这么般配。”

    他突然把人恶心一把,姚业同还没回过神,下一刻便见眼前的人骤然消失,随即脑袋一重,头顶被人轻轻一踩,一股寸劲儿却钻进去,直接震得他灵台里天旋地转!

    踩完了杨心问还不下来,就站在那儿借势再飞,却是朝着白归直去了。

    白归正跟几人周旋,护着手上的烟花,见杨心问靠近,想也没想便将那信号烟花扔了过去。杨心问单手接住,指尖却在引线上一捏,口中念出了明火诀,随即将烟花筒的口朝天。

    一声飞天而去的尖啸后是炸开的剑影,临渊宗的信号烟火映在晴空之下。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烟花,忽然想起除夕那日听见烟花声时,外头还有个李正德在那儿撞树呢。

    真把自己撞脑残了吧。

    不然李正德怎么可能会死呢?

    杨心问在那神游天外,而周遭的修士都如临大敌。临渊宗的禁制共有七处,任何一个禁制有损都是灭顶之灾,烟花升空不过片刻,便有纷乱的脚步声踏来。

    他现下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晕,可耳朵还不错,从那脚步声里精确地捕捉到了他等的那个。

    杨心问自地上扬起脸,叶珉自飞剑上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珉便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师弟。”叶珉笑道,“你醒了。”

    杨心问抛着手上空了的烟花筒:“把禁制打开。”

    叶珉还没回答,他身后跟来的姚不闻和季闲便已开口道:“不可!”

    杨心问斜眼看去:“这不是诹訾长老吗,在雒鸣宗你转眼便见不到人了,我还当你死了呢。”

    季闲脸色一白,幽幽别过眼去。

    “诹訾长老暗中解救了被秦葬和海之关押的雒鸣宗宗主,居功甚伟。”叶珉说话间带着些和蔼的劝诫,好像当真是谁家长兄那般开口,“师弟不可轻慢。”

    “我忍你一次你还师弟师弟的叫上瘾了?”杨心问拿着空筒直指叶珉,“把禁制开个洞,我一个人出去就行。”

    叶珉居高临下地看他:“外面不是你能应付的,也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应付的。”

    “你们能力不行就好好修炼,少狗叫。”

    杨心问的眉心金光乍起,骸骨人首剑在他手中化形,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最后一次重复。

    “把禁制打开。”

    第208章 济世

    元神成剑。

    周遭的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能元神成剑的,必然已经入了巨啸。虽然他们之中也不乏巨啸境的,可年纪都已经奔三去了, 且大多元神成形而未成实体。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手中元神剑却清晰无比,不是朦胧的剑形, 而是有了确切的实体, 甚至能握在手中作为兵器。

    只是这剑作为本命剑, 却为何会生得这般可怕?

    姚不闻一摸胡须, 幽幽道:“本命剑乃你元神所化,若是折了剑,人怕也是不行了, 老朽且劝你换把兵器来, 免得伤了灵脉。”

    “之前的剑丢在海里了,也不见有人好心帮我捡捡。”杨心问持剑转腕,“什么剑在我手上都留不久,就拿这个凑合吧。”

    姚不闻轻叹:“冥顽不灵。”

    “长老何出此言?”却是叶珉开口道, “我师弟有诛邪平祟之意,这是好事。”

    姚不闻的胡须摸到一半,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叶珉接着说:“只是山下的妖邪至凶至邪, 宗主和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此次魔乱, 若你只身下山, 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杨心问并未与他起口舌之争, 又或许是知道和叶珉说话没什么意义, 于是只静立在原地, 等对方唱戏样的说:“你一人下去必死无疑, 切勿冲动。若你信我,便待明日我点起一队人来,你们一同下山,将山下的百姓救回宗内,如何?”

    “我当然不信你。”杨心问伸长脖子看向叶珉身后的姚不闻,“姚老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连个代宗主的位置都抢不到,非要我信叶珉,我还不如信你呢。”

    眼见杨心问把火往自己身上烧,姚不闻忙道:“少胡说八道,代宗主之位哪有什么抢不抢的!我年事已高本就难当此任,叶珉协领代宗主一职众望所归,你个黄口小儿在这搬弄什么是非!”

    “我忝受代宗主之位,自当尽心竭力。”叶珉叹道,“我承诺之事在座的都能见证,下界民不聊生,对浮图岭的百姓我自然不会不管不顾,你若愿玉成此事,三日后——不,明日,明日我便点宗内的义士与你前去。”

    杨心问轻轻摩挲着剑柄:“狗洞我一个人钻得出去,钻一群人出去,再带一群人回来,那可不是一回事了。”

    见他语气松动,叶珉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这是自然。所以宗内禁制的开合也需与你们配合,此事需要临渊宗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我日前便早已有此盘算,只是苦无能带队出山的人,你有此意,我自然倾全力相助。”

    他说得情真意切,在场的恐怕大多都是信了的。杨心问斜斜地靠着树干,对这番慷慨陈词是一个字没信,但不信归不信,如果要救人,叶珉的法子确实是上上策。

    自己一人出去,确实能仗着不会死一个个杀过去,可等自己除尽那么多的妖邪,浮图岭估计也不剩几个活口了。

    更别说还有个能把李稜和闻贯河一并重伤的魇镇,杨心问可没有狂放到觉得自己能把它拿下。

    可叶珉为什么要这么做便颇为耐人寻味了。

    “你会让那些百姓上山?”杨心问说,“有魔修混上来了怎么办?”

    叶珉笑弯了眼睛,里头闪着异光:“师弟说笑了,你灵场非凡,是魔是人,你难道分不出?”

    杨心问自然分得出,可不是因为灵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半个魔。叶珉笑得像个偷了肉的狐狸,杨心问却偏头去看从方才便一直默然不语的姚垣慕:“我的灵场不过尔尔,要分辨是人是魔,怕还得靠你。”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姚垣慕面色发白,神情恍惚,被杨心问锐利的视线一刺,才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说定了。”

    叶珉说着抽出了腰间的折扇,在胸前一开,新题的扇面上写着“浮生若梦”四个字,边缘画着淡红的桃花瓣,却不见桃花树,飘散的花瓣无根而生,随风飘零,落在那四个字上,果真像一场桃花梦。

    //

    醒来不过几个时辰,杨心问还有许多事情没能捋顺,而这第一件便是这姚垣慕。

    杨心问拖出了轻居观里陈安道封好的两坛血丹,一边吃一边火气又上来了:“我当你背叛我投了师兄,结果呢,你大爷的怎么跟姓叶的站一边!”

    刚走进轻居观,姚垣慕便已“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他扒拉着门板,下巴快挤进胸口里,颤抖道:“我……我没办法……”

    “狗屁的没办法,李正德到底是怎么死的?”

    姚垣慕的脸自白又变红,放坏了的猪肝样的紫红。

    “师父是……自杀的。”

    血丹在齿间破碎,无可比拟的香甜散发出来,舌尖却又触及一阵剧烈的苦药味。杨心问坐在床边,曲着一条腿踩在床沿,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把整颗血丹吃下了肚子。

    饥饿被缓解,但那苦味还在舌尖久久不散。

    “李正德是瞎的吗。”杨心问须臾道,“我当时分明已经快成功了,他没事,师兄也不会有事,他还想怎样?”

    姚垣慕别过眼:“他说他是师父……”

    “狗屁的师父,他教过我吗?”杨心问眼眶微红,分不出是气的还是快哭出来了,“我跟他有交情吗?他多的哪门子的事儿?”

    “我的命跟他的命是一回事吗!”

    但凡李正德还活着,杨心问便是真蚍蜉撼树也要把这个天下第一给胖揍一顿。

    可是李正德已经死了。

    杨心问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蛛网间的众人也难得见他这般情绪外露,都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

    只有阿芒缺心眼,两条羊角辫一晃一晃地飞了过来,一头撞上他膝盖,一只手拿着没吃干净的羊腿,一只手抱着他的小腿,油乎乎的脸就往他裤腿上蹭,一边蹭一边笑:“哥哥,你看我娘给我织的新衣!”

    她说着松了手,举着骨头棒子在杨心问面前转了一圈。

    蛛网间的春花可以永远不败,亦如阿芒身上衣裙绣着的兰花。锅里蒸着米饭,带着隐隐的槐花香;菜园子里的鸡群一步一点头,啄食菜上的青虫;不远处的庄稼地里青苗葱郁,一颗颗小树般挺立;人群躲在庄稼地里偷瞄他,须臾还是有人扬起锄头,招呼道:“仙师要不要留下用饭啊?”

    杨心问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一声清脆的声音又自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浑身瘤子的魔修抓住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的手臂,踩住了那人的肩胛骨,两边一使劲,把那条胳膊拽了下来,悠悠往嘴里塞去。地上匍匐的人只发出了轻轻的闷哼,连叫都已经叫不出来了。

    噩梦里的太阳红得像漆了胭脂,魔修食人留下的血迹一晃眼也瞧不见,只以为是夕阳的余晖。

    那魔修吃了一半,似是觉得饱了,那胳膊已露出了大半的白骨,又被他便随手往后一抛,转着转着,在杨心问眼里转过了虚实的边界,转过了幻境的真伪,落在了阿芒的手上。

    阿芒手上的羊骨尚散发着些许的膻味。

    杨心问从未感到这味道叫他如此难以忍受。

    “仙师,你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对,这群人又纷纷围了上来。

    纷乱的人影在他面前织下一片阴影,晴空下的纸鸢飞向远处,化为食腐鸟盘旋在红日之中。

    杨心问阖了阖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阖眼再开,对着跪在地上的姚垣慕说:“别跪了,明日我下山,你留下,保护好师兄。”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

    “姓叶的诓着李正德送死,必然是要办他自己的三元醮。三相里元神好找,另外两相却不容易,眼下又封了山,多半就是想拿我跟师兄当祭品,你务必看好师兄了。”

    这回姚垣慕却没急着点头,反倒是搓了搓脸,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放在膝盖上,朝杨心问露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笑脸。

    “放心吧大哥。”姚垣慕两颊的肉生动地抖动了起来,“你跟师兄不会有事的。”

    “放哪门子的心,你打个徐麟白归的都费劲,我真恨不得把师兄吞进肚子里带走。”杨心问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梁,“天知道姓叶是不是在玩什么调虎离山的诡计,可山下不能不管,而且三元醮没有我这心魄他也办不成……”

    姚垣慕还是谜一般地自信道:“大哥不必忧心,师兄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斜他一眼,懒得搭理,指了指门口让人赶紧滚,他气还没消呢。姚垣慕立马把自己盘圆了滚,刚滚过门槛,杨心问却又忽然想起了件事儿,开口叫他:“等等。”

    姚垣慕跟撞了墙样的停下来,转身又要跪。

    “别乱动。”杨心问顿了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开口道,“如今下界乱成这样,根本待不了人,你奶奶可有下落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现在告诉我,我把她带回来。”

    说这话时,杨心问本以为姚垣慕又得感动得哭哭啼啼,千恩万谢一番闹得他头疼,可姚垣慕只是微怔了片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杨心问微微皱眉:“我如今御剑可日行千里,不算麻烦。”

    “真的没有。”姚垣慕说,“以前师兄还借听记寮帮我找过,可还是没找到,他们搬得远,就是不乐意我去找他们了。”

    不等杨心问再问什么,姚垣慕便匆匆告退:“时候也不早了,大哥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第209章 自苦人

    当日, 叶珉便敲了警山音,召集临渊宗上下的修士,说明了他的计划。

    他早已与其他长老通了气, 可弟子们却还一无所知,甫一听闻这计划,沸反盈天, 支持反对的声音都极大。

    浮图岭如今是什么光景, 这些修士都很清楚, 无论谁人领队出山, 这一趟都是凶多吉少。

    饶是如此,任有过半数修士愿意冒这个险去救人。

    而剩下的一半,因着不愿承认自己是龟缩不前, 在道义上矮了别人一头, 便要将这计划贬得一文不值。两拨人吵了起来,天矩宫前吵得热热闹闹,就差没当场打起来了。

    另一边,杨心问自然不关心叶珉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好, 他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去的。他见姚垣慕脚底抹油地跑了,也不在意, 起身在书架上捞了几本书, 又把自己的被铺卷起来抱走, 一路小跑到了后山。

    那禁制把整个洞口封得严严实实, 窗口的位置倒是留了点缝。杨心问稍微绕了绕, 跳上了窗边。

    窗上的玄铁也落了封, 所幸中间有点缝隙。杨心问在窗外“噗嗤噗嗤”两声, 像只早来的蝉一般叫, 见陈安道依旧缩在角落, 只流个单薄点背影给他,有些失望,但转眼又给自己调理好了,从缝隙里把包着书卷点被子塞进去。

    他一边塞一边说:“师兄,我明天要下山了,估计得有一阵。姚垣慕那小子不可靠,你还得自己多小心点,叶狗指定憋着什么坏。”

    没人回应,杨心问好像也能说得自得其乐:“姚垣慕也不太对劲,不过我信他,再怎么样我也不觉得他会害咱们,所以没多问,但是他家里人可能出事了,你知道他家到底在哪儿吗,我回头问问。”

    棉被裹着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一旁,杨心问又弄了点别的试试,可但凡带点灵力和魔气的东西都塞不进去。

    “叶珉那老奸巨猾的东西……”杨心问攥着乾坤袋颇为不甘心地收回来,“我迟早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扒拉着窗上的栏杆,对着陈安道絮絮叨叨了很久。也不在意有没有回答,这样一墙之隔的陪伴也是陪伴,甚至换个说法,李正德的人头也在,师徒三人四舍五入也是团聚了。

    事情演变成了最糟糕的情况,可杨心问在陈安道面前依旧未曾显露半分。

    “师兄,我只偷偷跟你说。”杨心问的脸挤在栅栏间,小声道,“虽然这样很坏,可我还是偷偷高兴。”

    “你没死,我也没死。”

    “我还能像这样跟你说话。”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怕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哪怕知道了你还活着,不亲眼看一下也不敢相信。”

    “打心底里想着,死的是别人不是你,真的太好了。”

    杨心问有些扭捏地眨了眨眼,头微微偏过,身后恰巧吹来一阵清风,自缝隙间跃下,吹拂着陈安道有如死灰般的身躯。

    也就是这阵清风,像是忽然间唤醒了角落中的人。

    只见陈安道若有所感地回过了头,身子倾斜,整个人落在了窗外流泻的锥光之中。

    杨心问一喜,却在看清陈安道的模样时,瞳孔紧缩,抓着栏杆的十指骤然用力。

    冰冷的怒意自他头顶冲向全身。

    阳光洒落在那如鬼魂般飘渺单薄的身影上,只见自领口爬出密密麻麻的咒言遍布了整张脸,有如白玉阶上落下的树荫,纵横交错,交织密网。

    禁言咒,禁观咒,禁听咒,不伤真言……杨心问认得的不认得的令咒遍布陈安道全身,那张皮原来的样子已经半分看不见。

    露出的脚踝、手腕,也悉数被这些咒言覆盖,一双眼空洞无神地回望风吹来的地方,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很快便转了回去,再度沉入阴影之中。

    铁栏杆上的禁制嗡鸣,杨心问在不知不觉间泄露出的魔气引得整个禁制开始震颤。却见狱中的陈安道感到了地动,越发蜷缩起来,死死抱着那个装着人头的箱子。

    山间青嫩的树芽被这股盘桓的魔气摧残,打着蔫地开始往下落。

    正在天矩宫前的叶珉袖中一动,他抽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符纸来,便见其上写着与后山禁制一般的咒言,黑气泛滥,他面色微动,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将符纸塞回了袖中。

    “大长老。”叶珉转身对姚不闻说,“我临时有些要事,此事便交由大长老料理了。”

    下面正吵得不可开交,姚不闻还想看看叶珉要怎么安抚人心,哪曾想热闹掉自己头上了。

    “这、这这这这不妥当,我一个长老如何能代行宗主之权的——”

    还不等他推拒完,叶珉已经朝着众人匆匆行了礼,踏剑飞走了。

    后山的第一道禁制,筳篿启天之阵,需有藑茅挂印才能出入。以灵力或魔气强行催之,便会警示持有藑茅挂印者。此阵乃临渊先贤所创,寻常修士是破不开的,哪怕是静水境修士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攻破。

    第二道禁制,是锁住陈安道手脚和脖子的五把锁链,每条链子上都爬满了梵文,此乃今时禅宗的生杀五令坛,一旦其中一条断开,其他四条顷刻绞紧,五马分尸。

    第三道禁制,则是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五感被封住,只剩下触觉,且口不能言。

    叶珉下这三道禁制的时候,陈安道没有任何抵抗,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甚至让叶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从头到尾,陈安道就只问了一句“杨心问在哪里”,在叶珉笑眯眯地回答了一句“他没事”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人,说他还活着似乎也对,说他死了却也是没错的。

    叶珉对此万分满意,他自然是希望两个师弟能活着的,但要是活得太精神,又会叫他觉得棘手。李正德一死,陈安道便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身上背着上万人的性命,骨头都已被碾碎了,再加上这三重禁制,总算能叫他心安,只剩下另一个——

    几步穿林踏叶,枯黄的新芽颤生生地落地。叶珉眯眼看着石洞前静立的杨心问,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眉间却又爬上了些愁云来。

    “你这般魔气外露,实属不妥。”叶珉自剑身上跃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若是让旁人发现了,我该如何保你?”

    杨心问的浑身萦绕着一股暗沉的黑,如轻柔的雾,又像在水中晕染的墨,眉心鲜红的骸骨剑意似一抹朱砂,愈发衬得额前的碎发乌黑,妖冶得叫人移不开眼。

    见了叶珉,那魔气半分不收敛,反而是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丢了脑袋,你如何保我?”

    叶珉摇摇头:“你总不能此时杀我。”

    “有何不可。”

    “因为如今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对你们的。”叶珉真挚道,“如今师父已死,你们对我已毫无威胁,那你们便是我最可怜可爱不过的师弟,你又有何理由与我敌对?”

    杨心问的眉眼舒缓:“我们这般可怜可爱,你做什么还关着他?快些把他放出来,我们师兄弟四人从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不是我想关他。”叶珉叹气,“他顶着弑师的罪名,仙门留不得他。若非我出面将他关押,他又怎么活得成呢?”

    “这怎么活不成?”杨心问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他不就能活了?”

    叶珉闻言,用一种堪称慈爱的眼神看向杨心问,像是在宽容一个孩子的胡话。

    “师父已经故世,往事多说无益。单论现在,哪怕我替安道顶罪,也不过叫你们更难做。”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在等杨心问问他为什么,可杨心问没看他,只是踏剑悬在石洞的窗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是很孩子气的姿势,表情却不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带着点杨心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倦意。

    叶珉从那倦意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人是自由的,一种是自私自利的人,全然不为他人着想,心中只有自己,自然了无杂念;另一种是全然忘怀自身之人,明白这世间正负盈亏总归是平衡的,人活得好,是善,魔祟活得好,也是善,脱离了庸俗的善恶,自然便能理解这世间从未有罪孽,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怀的逝去。

    而这世间的苦痛,大多落在了这两种之间的人。

    没法全然为自己活,也没法全然抛弃自己的一切,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庸人自扰,徒增苦痛。

    他自己是前者,曾经以为杨心问也是前者,可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陈安道是后者,想来是对的,陈安道对己身恨之入骨,于是推己及人,对这世间种种也并无喜爱,只剩负累,可惜却遇见了杨心问。

    “如今你们活得这样艰难,我不忍你们再受蹉跎。”叶珉朝他伸手,“人世大乱,三元醮势在必行。若我去顶罪,将此事交于你们,你们对祭品下不了手,却又救不了世上千千万被邪祟残杀的人,选择本身已是惩罚,我这人虽不大靠谱,可究竟是你们的大师兄,没有把你们推出去的道理。”

    他低下头,捻起一片被魔气抽去生机的黄芽,放在自己摊开的扇面上,随即朝着杨心问运气一扇。

    清风拂过,杨心问伸手,抓住了那巽字送来的黄芽,只是张开手心再看时,那黄芽已再绿,嫩似娇儿的小指。

    叶珉笑道:“待此事了结,你若有意,便带着安道走吧。那个小胖子若要跟,便也带上他,天高海阔,你们不必再囹于此地。”

    第210章 领头羊

    上一次对杨心问说类似的话的人, 是花儿姐。两人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语气、神态,看起来也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是, 杨心问并不了解花儿姐,对方把话说得有理有据,他便也姑且相信对方与自己利害一致。

    可杨心问了解叶珉。

    叶珉是那种说谎说到最后能把他自己都骗过去的人。

    如果他当真觉得失去了李正德的他们已经毫无威胁, 陈安道就不会被五花大绑地关在里面。

    三层禁制, 杨心问从中看不到半点“可怜可爱”的师兄弟情。

    若非对已然心如死灰的陈安道依旧恐惧, 何至于用这三层禁制?若非担心他二人联手, 又为什么除去五感还要封了陈安道的口,叫他连与自己说话都不成?

    最重要的事,温平章掀动战乱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刚好就在师父死后, 就在这浮图岭,这其中若没有叶珉的手笔,杨心问能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可是为什么?

    掀起浮图岭的乱子,又让他带人下去把百姓救回山里, 对叶珉又有什么好处?

    是想趁乱杀了他,还是为自己博个仁善的名头?

    如果是前者, 那在他昏迷的时候下手不是更好?如果是后者, 那也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修仙界向来强者为尊, 李正德身死, 李稜重伤闭关, 上官家和陈家被清算, 剩下的静水境圆满的高手几乎都是叶党, 他这般颠倒李正德身死的是非真相都无人能管, 还要什么名声名头?

    二人两相对立,须臾,便有一个弟子踏剑飞来,在叶珉身侧恭敬道:“代宗主,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弟子请缨下山,皆已记录在册。”

    叶珉开口道:“未时一刻集合,三刻动身,叫七处禁制各派两个护法来,我再向他们交代开禁制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对杨心问说:“你怎么看?”

    杨心问鼓掌,把手拍的啪啪响:“代宗主思虑周全,行事果决,心问听凭调令。”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临到山脚集合时,杨心问却姗姗来迟,一百来号人等着他,各处禁制的护法也因迟迟没接到开山令而坐立难安。

    此行凶多吉少,践行时便颇有肃杀悲壮之感。击鼓奏乐,焚香开坛,姚不闻领头誓师,人人捧碗豪饮,将烈酒与眼泪共饮而下,再浇在剑身上一挥,酒水若石涧飞泉,与鼓乐相和。

    慷慨悲歌之中,众人喝了一圈才发现带队的人没来。

    他们酒气都快化干净了,杨心问才信步而来。

    人人都穿着青色的弟子服,就他一个身着红袍,提溜着一把从姚垣慕手上顺来的剑,慢悠悠地蹭到了队伍最后,满脸困意,还时不时打个哈欠,像是起夜时在排茅房的长队。

    白归和徐麟也在队伍里,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徐麟脸上泪流不止,还呜咽着,白归的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过,他们默默站在杨心问身旁,叫杨心问有种出殡的错觉。

    他把勒索来的剑收进剑鞘中,抹了把脸,正色道:“小寡妇哭坟都不挑这个时辰,差不多得了。”

    徐麟以袖掩面,擦了擦眼,强笑道:“本来见你迟迟不来,还当这事要不成,咱们保得住一条小命,没曾想你竟还是来了。”

    杨心问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不去不就保住小命了?”

    “去还是要去的。”徐麟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高高挂起,眼睁睁看着邪祟屠戮百姓。”

    杨心问还是纳闷:“那你怕成这样?”

    白归解释道:“怕是一回事,去又是另一回事。”

    没懂。杨心问已经不太记得怕死是个什么感受了,看着这百来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还挺新鲜的,尤其是投向他身上的目光,那带点敬带点恨还带点看他看迷糊了的春意,着实比戏台上的还精彩。

    杨心问到了,叶珉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手持鼓槌,一手拿着那信号烟花,朝着天际点燃。

    巨大的剑形映在天幕之下,同时另外七道烟花也从各处升空作为回应。众人严阵以待,便见姚不闻站在天矩宫前的主阵上杵拐念诀,春时柳四散的藤蔓在地上交织成开山阵的阵眼,七道边阵同时响应,穹顶闪烁,如水波一般流动荡漾,倒映出日光的色泽。

    各种哭笑喜怒的杂音肃清,一百三十三人严阵以待,只听鼓点愈快,随着姚不闻大喊的一声“破”字,禁制上乍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矩形空洞!

    叶珉抽剑剑指那处,高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渊弟子此去无功无名,无禄无利,微怜民生苦,世多艰,此所谓超然也,圣者也。”

    “仙者众,神祇少。”剑光自叶珉手中剑出,笔直刺向从洞外探入的一颗邪祟的脑袋,“泽及民者即为神!”

    “叶珉在此,祝各位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人潮汹涌,呼声震天。

    人人抽剑相和,无论是否知晓叶珉的所作所为,在此刻都被这振聋发聩的祝词所鼓舞,杀声震天,士气洪壮,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这一颗颗赤子之心,方才还没流尽的眼泪此时化作蒸腾的血汗,随着那急促的鼓点穿行在经脉之间。

    唯有一人除外。

    杨心问的手指搭在剑鞘上,冷眼看着在他旁边愤慨高喝的人群。

    有哪里不对。

    他尚未想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违和感,前头的人便已经踏剑飞了出去。列阵既动,杨心问也无法分神再想,只能跟着这乌央乌央的人群踏出了禁制。

    禁制外的白玉阶,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地方杨心问来来回回也没踏过几次,远不及小时候在镇上伸长脖子仰望的次数多,于是时至今日,这长长的登天阶在他心里仍旧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和无暇。

    直至今日。

    也就只能到今日了。

    污糟发臭的生肉铺遍整个台面,恍惚间叫人以为这是哪里的屠宰场。

    可屠宰场要比这井然有序的多,至少不会有簇拥的魔祟撕扯着同一个猎物的场景。肠子和肢体四散,有的已经腐朽,有的还在微微蠕动,魔物的叫声与人的呜咽声已然成了这片大地的底色。

    入眼便是一个牛头巨兽,上半张脸血肉尽失,只余白骨,头顶的牛角穿着几具尸骸,下半张脸任在咀嚼着些什么,两脚着地,正拖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往长阶上走来。

    被拖曳的两人似乎还活着,不时挣动一下,却全然没有反抗,就近的弟子连忙持剑上前,剑方出,那巨兽却咧嘴一笑,猛地将手里的两人抡过来,正正挡了这一剑!

    前列的弟子几乎都被那人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

    数十人齐齐一顿,方才沸腾的热血,只这一瞬,便被悉数浇灭了。

    那出剑的弟子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血迹,嘴里不自觉的发出啊声,浑身开始打抖,那牛头巨兽趁他分神的片刻,立马压低脑袋,以尖角对准那弟子猛冲。

    千钧一发之际,前列的弟子总算有个回过神来的,连忙掐诀相抗,挡了这一击。

    再有另一人旋身劈砍,把牛头巨兽的角和拎着人的左手齐齐砍了下来。

    “这妖兽有人智!”掐诀的弟子不可思议道,“难道有人在暗中操控?”

    “那是人祟钻了走肉的躯体。”杨心问说,“死灵成的祟,钻进了堕化走肉的身体。曾经的伏萝大妖是个有灵智的九头蛇,也是这么来的。”

    众人齐齐愣住,却见杨心问不知何时站在了那牛头巨兽的断角上,手中剑未出鞘,竟是以剑意便凭空斩了这妖兽的角。

    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飞过来的。

    “你怎知是人祟而非魔修的手段?”那掐诀的弟子还在问,周遭的人也纷纷点头。

    那妖兽被斩了手和角,立马就怒不可遏地去抓杨心问。杨心问垂眼睨他一眼,先是左脚轻跳离地,避开妖兽那一抓,随后右脚再落,屈膝重踏,只听一声巨响,妖兽竟是直接被踩进了地里,只一个头在外面,像个破土而出的新芽儿。

    “你叫什么名字?”杨心问站在那颗头上问。

    掐诀的弟子被他这一踏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曹、曹竹佑。”

    “你领头我领头?”

    “那自然是你领头。”

    “那就别问那么多废话。”杨心问说,“你领五个人,把剑放进乾坤袋里了,把这玩意儿啃了,潜行去救人。”

    曹竹佑一句话没听懂:“什么?”

    杨心问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一片的魔物聚得太密,要打下来太费事了。我看这一路被啃了一半但还没死的人不少,你把这妖兽吃了,把剑收起来,点几个人一并乔装成魔修,把那些重伤的人带回临渊宗。”

    曹竹佑依旧不解:“为什么是我?”

    “主要是因为你离得比较近,我不想扯着嗓子喊别人。”杨心问说,“其次是你的反应和行诀的还挺快,就拿你凑合一下。”

    “我不……”

    “你领头我领头?”

    “……你。”

    那姓曹的弟子倒也知道没有在敌阵上磨磨蹭蹭的道理,转头便抓了离得近,他又信任的几位同门,将任务简述了一番,几人对着那魔物面露难色,不解道:“非得吃吗?”

    周遭已经逐渐陷入混战,临渊宗的弟子们甚至没能展开阵型,便已被如潮的凶邪团团包围,他们一边说着还得一边招架敌袭,杨心问反手抽剑,头也没回地往身后一捅,两个意欲偷袭的魔修便被他穿心而过。

    “吃进去你们闻起来才能有魔气。”杨心问身先士卒,把串了两个魔修的剑举在面前,张嘴咬了下去,含糊道,“其实挺有嚼劲的。”

    那俩魔修没死透,被咬了还惨叫出声。

    “你们——”

    “我们吃。”几个弟子忙不迭道,“我们这就吃。”

    吃了他可别吃我们了。
图片
新书推荐: 恶毒白月光被迫营业 [快穿] 虫族判你无妻徒刑 我对公爵始乱终弃后,他黑化了[西幻] 替身攻,但机械迷情 [综]身为恶役的我如何拯救世界 穿书后被恋爱脑黏上了 揣崽小可怜被大佬宠上天 长安街444号[无限] 叶幸司,给我火 失忆后怀了前男友的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