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这出来的人不少, 可一无阵型二无策略的,一对上便像是一群散沙打一群无头苍蝇,端看谁的劲儿大, 谁的人多才能赢。
这群魔修是被奇袭,所以毫无准备。
可他们呢?
如若叶珉早有营救的准备,为何没有半点的准备就放他们出来?禁制里的人虽不能随意出入, 可看是看得见的, 根据魔物的分布规划营救的路线, 策划每一队的人数和出入的位置, 但凡有个计划,都比这样一窝蜂得让他们从大门口冲出去得好。
“我的天呐。”杨心问面无表情地叹气,“都轮到我一个魔物来出谋划策了, 仙门真玩完儿了吧。”
他一身的红衣, 一开始是挺惹眼的,可众人打着打着,身上大多糊了一团的血,便跟他成一个色了。
以前以为陈安道给他弄个红衣是为着吉利, 现在想想,这颜色跟血一模一样, 估计是为了遮掩他的伤口好太快的事实。要是一袭白衣被人捅了腰子, 满身的血就愣是看不见伤口, 有心之人很快便会发现他骨骼清奇, 有魔修之姿。
杨心问四下看看, 瞧见了小跳楼。
他就近抓了个修士, 指了指小跳楼道:“上那儿去, 把这一代魔物的分布画出来。”
被他随手抓的人一愣, 没吭声。
“那里够高, 还有一定的庇护,上去快点,魔修瞧不见你。”杨心问说,“快去,当心我踢你屁股。”
那人还是没动静。
杨心问终于屈尊转过了头,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方……”
“杨心问!”方崚和一点就炸,“你指挥谁呢你!”
杨心问想起来他叫什么了:“指挥你啊,你没听你们代宗主说嘛,我官儿大,你们要听我的。”
“少来这套!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跟陈安道是一伙的!”方崚和说着还要冲他挥剑,“星纪长老之死必然也有你一份!”
杨心问曲膝一顶,直接往这人的肚子上拱。
方崚和腹中翻江倒海,偏头就要呕出酸水来,杨心问顺势一掐他后颈,压得他抬不起头,沉声道:“把图画出来,我记你大功一件,现在对我刀剑相向,你还回得去吗?”
方崚和被他掐着脖子,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杨心问凑到他耳边说:“现在外面乱成这样,方家再不出点人才来,姚家不乐意保你们了怎么办。”
“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是为了给你的家族挣脸的,还是来跟我闹的?”
方崚和不动弹,好像被他掐死了,死人有点排不上用场,杨心问松了手,要去抓下一个画图的,便听方崚和剧烈咳嗽了起来,又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
“……我画。”方崚和的嘴角还有点涎水,咬牙艰难道,“你答应我要把这功报上去的。”
杨心问弯着眼笑:“好说。”
叶珉没有给这些人做任何的安排,甚至连个能管事儿的长老都没放出来,杨心问已经隐隐嗅到了点味儿。但现在也没地儿说,说了也不过是乱了人心。
玉阶前的战局久久未推进,魔祟像是无穷无尽,可境界却不是很高,修士这头的伤亡也同样不多。可这样消耗下去,不等见到更厉害些的魔修,修士的灵力怕是要先告罄了。
杨心问后撤到了白归身边。白归正与一个穿着碎布衣的走肉过招,那走肉很灵巧,生前有可能是个飞贼,死后成了走尸也蹿得格外快,本来根本不是白归的对手,但凭借着这混乱的战局和自己灵巧的身手,竟叫白归一时拿不下他。
“你身上还有那种烟花吗?”杨心问从白归的身后靠近,白归一个急转便就送出一剑,杨心问忙用剑鞘挡住,“没有就没有呗!凶什么!”
那走肉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根本不知它要从何处袭来,白归一晃眼才发现是杨心问,粗喘着气道:“……你怎么……”
你怎么看起来无所事事的?
这话她咽回去了,握剑的手稍微松了松,另一只手便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烟花筒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杨心问接了过来:“看你们用着眼热,试一试。”
“试什么?”
“速战速决。”
“啊?”
“你后面。”
“啊?”白归转身,就见那走肉五指勾爪,就趁着这档口冲了过来,她连忙背身横剑,锵然撞断了那走肉的指甲,随后一蹬那走肉的腹腔,举剑再刺,利落地削掉了这走肉的脑袋。
再去看杨心问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从这个方向走到尽头,是家酒铺,酒铺的对面,则是家糖水铺。
糖水铺的老板从前关照过杨心问一家,杨心问从她铺子前跑过时,她总悄摸给他塞点吃的。可镇上的人都只喊她苞米娘子,因为她爱弄些带苞米的汤水,杨心问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她的名字的。
“常采薇……”杨心问被阿芒问烦了,回答道,“不是,不是我娘,只是照顾过我和我娘的人。”
“……也不是我娘子。”
“更不能是女儿!”
阿芒被她母亲抱在手里,恍然大悟:“那我们一样的!”
杨心问穿行在街道中,昔日熟悉的街景,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浮图岭下的岁虚阵成型不到一月,其中诞生的魔物便已将这破坏至此,一路上活人没见到,死人也大多支离破碎,杨心问甚至不知道常采薇是不是还活着。
米铺到了。
如电的身形一顿,杨心问望着对面糖水铺门前一长串拖拽的血痕,从屋子里一路朝着对面的米铺延伸。
直到米铺门口的缸中。
久久不去的血腥渐渐已经闻不到了,这世上似乎本就飘荡着这股气味。
米缸里也不过是更浓重些而已。
杨心问走到了米缸边,伸手拿起了那米缸的盖子,向里头凝望了许久。
米是被人自稻穗上撕扯下来的作物,脱了壳,去了衣,放在这缸中,那魔物的食物又是用什么去储存的呢。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不必去想了。
方崚和画好图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他躲在小跳楼里,进来的时候周围还没什么人,这会儿确有四五个魇镇和走肉在下面游荡。
虽然那几个大魔都留在原地没动,可就这几个他单枪匹马的也很难对付,如今这浮图岭里魔比人多,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又会跳出个玩意儿给他来一下。
这地方和擂台全然不一样,哪儿有那么公平的一对一。
简直就像——
方崚和想着又轻啧了声,把那念头给按了回去。
他龟缩在小跳楼上,开始捉摸怎么把这图送到杨心问的手上。
可我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人不会是来耍我的吧?”方崚和眼珠子滴溜着,“他一直看我不爽,说不定就是这样呢?”
那自己在这儿躲着,错过了立功的时机,岂不正中杨心问的下怀?
这般想着,方崚和攀着小跳楼的围栏探出了头。那几个走肉巡到了东面,西面还空着,且正对着一个巷子。
从这儿快两步冲过去,应该不会被围攻。
简直像是知道他在这儿着急一般,巷子右侧的铺子里骤然跳出了两个人来。两人都是寻常百姓,身上挂满了黑绿色的菜叶,一副刚从咸菜坛子里跑出来的模样,慌不择路地撞开窗条跳了出来!
方崚和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身子,只敢从栏杆的间隙里往下看。
那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最身强力壮的年纪,可眼下看着像两个骷髅架子在横冲直撞,显然是躲了太多天,已经饿得脱相。
虚成这样了,依旧没命地跑着,在他们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寿衣的孩子。那孩子蹦蹦跳跳的,竟不是走肉而是祟物,两只手一步一拍,小脸上洋溢着童稚的笑容。
“你们要去哪里呀?”他脆生生地喊着,“捉迷藏已经结束了吗?”
那祟物的双眼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漆黑,身上除了寿衣,头顶还带着小儿鬼的草冠。他扬起双臂,寿衣的宽袖便在风中摇摆,像只小鸟一样朝着那两人追去。
所有的祟物里,小儿鬼往往是最凶的,方崚和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儿鬼至少有巨啸境的威能,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
可周围又没有别的修士,那两人其不是要死定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这春雨打进泥土里,渐起说不出的潮气和恶臭,方崚和死死捂住口鼻,龟缩在小跳楼里,看着那祟物戏耍着那两人,远了便加快两步,近了又放缓了步子,像在逗弄耗子的猫。
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符来,一张破邪符,一张疾行符。
以他的修为,破邪符只能稍稍拖延那祟物的步子,之后将疾行符贴在剑上飞走,说不定能成。
可一旦失手了……
方崚和抓紧了符咒,将它揉作一团:就算救了这两人,周围也无人瞧见,算不得自己的功。我出来又不是为了救人的,是为了立功的!
那祟物还在笑闹着:“跑快些,跑快些,我要追上你们了!”
逃命的两人早就没气力了,只有双腿还在麻木地腾挪着。雨水让地面变得更滑,其中一人“啊”地摔倒在地,再没力爬起来,下意识地朝着他同伴伸了伸手。
另一人听到了动静,脚步一顿,回过了头。
随即那张瘦猴一般的脸上咧出了个大笑来,两眼闪着对生的喜悦,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摔在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祟物双手捂在口边,“他怎么走了?”
那孩子一边惊讶着,一边抬脚踏穿了地上那人的胸腔。
方崚和险些惊叫出声。
男子甚至没能多挣动一下,魂魄便被那祟物吸食。方崚和攥紧符咒缩着打抖,再不敢动冲出去的念头,可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还温热的尸体周遭便有魔气环绕,方崚和竟眼睁睁地看着那尸体又站了起来。
透过胸口的大洞里,可以看到路尽头舍他而去的人。
透骨的寒意席卷了方崚和全身,他看见新起的走肉奔跑在街巷里,胸口的洞兜着风,吹奏出一曲怪异的曲调。
疯了。
方崚和不敢再看,背过身来捂住了耳朵,齿关打着颤,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都疯了。
谁都要死。
谁都会死的。
第212章 共渡
杨心问回到小跳楼时, 一打眼没看见人。在小跳楼里的鼓边转了一圈,才发现鼓面的一边被切开,里头躲着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杨心问沉声道, “图画好了吗?”
鼓里的人缩了缩,半晌举起一只手,将手心里被抓得皱巴巴的纸露了出来, 杨心问皱着眉接过, 将纸铺平打开。
纸上大致地画着浮图岭小镇的简单地形, 几再用黑圈标注了有大魔驻扎的位置。
杨心问扫过了糖水铺的所在, 见那处画着条线,还有其他地方也零星画着这条短线,便开口问道:“这些线代表什么?”
方崚和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止不住地打颤, 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波浪:“成、成群游街的……走肉……”
在如今的浮图岭中,尸身化作走肉也不过寻常事。
只是这种图上的走肉群,莫名叫杨心问觉得有些古怪。
“都要死了。”方崚和忽然道,“魔杀人, 人成魔,魔再……再杀人……都完了……”
杨心问低头看着那图, 米缸中的惨状还在他眼前不断来回, 他自己好像也变得头重脚轻, 耳边的鬼哭狼嚎有如一只报丧鸟, 恍惚间天空的乌云被卷动, 涡流一般卷走了这片大地的生机。
他真的累了。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别吵。”杨心问将那命途多舛的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生怕魔祟看不见你吗?”
方崚和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他的绝望并非作戏, 但真要他即刻去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跳楼周遭的魔祟不算少, 这里离临渊宗的山门也有一段距离。杨心问从衣襟里拿出那筒烟花,对方崚和说:“我在这儿用这玩意儿,临渊宗的人看得懂我在叫他们吗?”
方崚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杨心问便也点头:“那你别在这碍事,走远点。”
方才那小儿鬼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小跳楼周遭便聚了些祟物来,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魔,但方崚和已经被吓破了胆,闻言面色煞白:“我、我我我我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
“你确定?”杨心问斜眼,“要逃可就趁现在了。”
方崚和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双手扒着栏杆不肯动。他对杨心问盲目不信任,对杨心问的警告一点都听不进去,似乎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意图坑害他,决计不能信。
“要出去你自己出去。”方崚和说,“我才不要下去喂走肉。”
杨心问勾了勾唇角,懒得理他,爱死不死。拿着那烟花就飞身上了小跳楼的楼顶。
这里便是整个镇子的最高处了。
春雨细如牛毛,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身上。
杨心问闭了闭眼,上次站在这里,还是元宵节的晚上,他和陈安道站在这里,望见了千万盏明灯飞天,百家灯火如星河闪烁,人群熙攘,烟花爆竹的声响与笑闹声响了整夜,家家户户都在期盼着一个美满的新岁。
再睁开眼,他居高临下,入眼只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凶祟横行,人命如草芥。
那个风雪夜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那场梦中的人,再不会有新的一年了。
杨心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抽出剑来,剑尖重重地插进地面,随即眉心金光大作,一柄化形的巨剑悬在他头顶,方圆百里都能望见的庞大,而他浑身的灵力外露,巨啸境的灵场全数倾泻,掺杂着滔天的怒意,威压排山倒海地冲去四周,从屋舍、接道、小巷一路扫荡而去,贯穿整个浮图岭,直抵临渊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了这灵压,就连天矩宫前压阵的姚不闻都微微抬了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高悬天际的元神剑。
“这……”姚不闻迟疑着,对身旁的叶珉道,“这动静……”
叶珉脸上没有姚不闻想象中的凝重,反倒是蓄着一丝欣慰的笑:“果真是天纵奇才,不过刚入巨啸,便能化出这等元神剑来,少年时的宗主,怕也远不及他。”
姚不闻说:“你还这般自在,如果他真把人全都救回来了,又该怎么办?”
“如今的猖王已有静水境圆满的威能。”叶珉垂眼看他,“若连他都无法从杨心问手中夺出无首猴,那我等的筹谋,都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谁都无能为力。”
“都是命。”
方崚和感知到那灵压,本能地害怕,可随即更深的恐惧反倒叫他冲破了本能,瘫软的双腿忽然有力地跳了起来,再用点力能直接把小跳楼的楼顶冲破。
他攀着楼顶的翘角,尖叫道:“杨心问你疯了!”
这灵压外放极耗灵力,可对境界相近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退敌之能,华而不实,往往是大能用来警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
杨心问这一手,相当于一口气挑衅了整个浮图岭的魔物,还生怕怒火中烧的魔物们找不到人,在头顶上悬了个巨大的标识,一派“蝼蚁速来送死的”嚣张气焰。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方崚和看着那快速聚拢的走肉和魔群,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那大小不一,美丑难辨,如虫灾般的堕化之物已然朝着小跳楼聚集。
没有人智的走肉被灵力吸引,有人智的魔祟魇镇都迫不及待地前来吞了这在自己的地盘上为非作歹的修士。
方崚和怒吼道:“你要死为什么非得拉着我上路!找死就不能换个地儿吗!”
杨心问就在这楼顶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从姚垣慕那儿打劫来的剑搭在一旁,手往后撑着,仰头看向自屋檐下冒出来的方崚和:“我没叫你跑?”
方崚和气急:“我——”
我什么呢?
跑了又怎么样呢?跑了便能活了?跑了便能把爹娘接回临渊宗了?
或许是死到临头,方崚和成日里的火气终于歇了,像是被这春雨浇灭的火,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雨开始密了。
雨滴并不大,却无孔不入地濡湿着衣衫,方崚和看见杨心问墨色的发丝被雨水束在了一处,只那红色的发绳似一丝血线流下,高挑的眼尾如料峭春寒里山崖飞斜的一枝桃花,却不是用来迎春,而是为已逝的寒冬送葬。
死亡在那双眼里似乎既不可怕,也不肃穆,只是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在这片遍布死亡的大地。
乌云压城一般的魔物从四面八法压来,层层叠叠似连绵的山峦,无尽的尸山。
杨心问甩了甩脑袋,湿发飞出的雨滴四溅,像小狗甩毛。
“谁要找死了。”
他终于舍得站了起来,同时把那耀武扬威的元神剑收起,把插入地面的剑拔了出来,随即把信号烟花对着天空拉响。
“干完这票我还要去接我师兄呢。”
轰鸣之后,长剑当空。
玉阶前的弟子们本在与群魔鏖战,可那灵压一来,那些魔祟便立刻往镇中过去,给他们留了个背身。他们虽有疑惑,可万没有放过这破绽,眨眼间便反向包围了那群魔祟,各自踏着剑阵除妖斩邪,尚未杀尽,便见当空一柄元神巨剑,那剑身火红,两边剑镗镶着人骨,看起来诡谲异常。
“可、可是那猖王出、出寨了?”
“啊呸,你灵场是不是有毛病,魔气灵力你分不清?”
“那、那是……”
“管他是什么,先把这群妖邪给杀了再说!”
与此同时,曹竹佑等人已收了五六个板车的伤患。他们虽乔装成了魔修,但魔修与魔修之间也不甚和睦,瞧见他们像是要屯粮,便有几个魔修围了上来,叫他们把粮食给留下。
他们人少,又怕暴露,正在左右为难时,那灵力有如一阵穿堂的阴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他们尚未分辨,那几个魔修便已暴跳如雷,丢下他们跑了。
“就趁现在!”曹竹佑望着那当空的巨剑,竟已在脑海中浮现出那同门评价魔修口感的模样,“快!快把人都搬回结界里去!你——你们三个,负责运,我们趁现在去找剩下的活人,多搬几趟!有戏!”
几人连忙散开,争分夺秒地在这片断壁残垣上寻找一息尚存之人。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能救,必然要救!
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信号烟花升空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阶前弟子已快杀完了就近的魔,见那群魔汇聚之处升起了集结令,便知是有人号令,要与这些妖魔决一死战!
方才的小胜叫他们杀出了血性,可刚才过去的魔潮非同一般,一时间人人举棋不定。
白归见状猛地咬牙,自齿间磨出一声“懦夫”,剑鸣锵锵,扭身便朝着小跳楼飞去,如一道飞星急落。
“诸位同门,咱们出来前不就知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徐麟借着雨水擦着自己命盘上的血,朗声道,“如今有人以身为饵,给我等留了个起阵包剿的机会,怎么反倒开始瞻前顾后,踌躇不定了?”
他擦好了命盘,将其收入袖中,双手背后,以疾行符朝着小跳楼快步走去。众人发现,他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雨声缱绻似情人的耳语,可偏偏落在这不解风情的坟堆里。
只听一声嗡音,姚业同一甩他符箓上的血水,踩剑腾飞,面色阴鹜:徐家跟白家,加起来不如我姚家半数的升仙大能,小门小派的出身,谁准你们露脸了!
口上则说:“除魔卫道,生死不论!”
他飞身过去,紧接着便又有三四人追去,人群如决堤的洪流,朝着那一线倾泻而去。烟花的剑形尚未全然消失,众人便已踏起剑阵,围在了小跳楼边。
可那里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群魔乱舞,亦没有想象中的酣战。
蝗灾般的魔潮静立在原地,一尊尊似被风化的石像,嘴角挂笑地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美梦。唯一在动的只有那些走肉,正顺着小跳楼奋力往上爬,一个手持长剑的弟子正据险固守,玩命儿地把这些一个个爬上来的走肉消灭。
小跳楼顶还站着一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浑身湿漉,七窍血涌不止。
白归的剑比人更快,悍然刺入了那一动不动的魔群之中,剑气激荡,眨眼便冲散了三具祟形,而此时她的人才落下,足尖踏着剑柄再飞,跳到了杨心问身边。
“你怎么……”白归看到杨心问血涌,悚然道,“快同我回去!大梁长老——”
这么大的嗓门在耳边大喊,杨心问才回神,漆血的眼珠慢慢地转过去,半敛的眼睫轻颤,须臾笑道:“琢磨着你俩总归会来的,没想到还能叫来这许多人。”
“你——”
“快杀。”杨心问的笑轻飘飘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第213章 龟壳
一时间, 白归甚至有些恍惚,不知对方要他快杀的究竟是这些魔物,还是他杨心问。
离得远的徐麟没看清杨心问这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 想也没想便念诀开阵,祭出他的宝贝命盘,口中念念有词, 随即即刻行宫:“帮把手, 乾位来人!”
众人如梦初醒, 立马按着《俯瞰二十四式》的百人剑阵站开。整套《临渊剑法》中, 只有这一式百人剑阵——众生相,不需互相打招呼,自然而然地散成了个六棱剑阵。
以现在的日相, 乾位为阵眼, 剑修之中当下修为最高的便是白归。白归再不忧疑,拍了拍杨心问的肩,纵身踏入剑阵之中,随即徐麟速拨命盘, 告天地求吉凶,其余众人纷纷立剑身前, 百来道金光同时指出, 剑意交织成网。
众人自东向北绕行, 那剑意便转成一轮漩涡, 越转越急, 越转越快, 远观有如一座金光佛塔朝着阵中悍然压来!
杨心问咳出了一口血来。他伸手擦了擦嘴角, 顺势挖掉了已经失明的右眼。
他踩的楼顶下面, 方崚和还在跟走肉搏斗着。他刚踹了只走肉下去, 就瞥见杨心问面无表情地捂着右眼处,毫无伤口的皮肤都在微微渗出,急切道:“你别这时候撑不住了啊!众生相是封阵,这么多魔祟一旦醒来,所有人都会被反噬至死的!”
“这不还有你吗。”杨心问的鼻子汩汩往下流血,他只能抬起头来,以免自己喝进去了,“到时候大家都倒了,你力克千百妖魔,不世之功啊。”
方崚和听得心惊肉跳的:“你、你到底怎么了?还能不能行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邪性的幻象术,能把施术者弄成这个样子的……”
新的右眼已经长好了。
杨心问松开了手,顺势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两颗血丹咬下,一边咬一边胡诌:“你没见过多稀奇啊,这是雾凌峰的绝学,大家都会,姚垣慕也会,怕了没?还敢欺负人吗?”
“姚垣慕要是有这能耐,姚家早被他踏平了。”方崚和不以为意,随即便听一声罡音荡来。
他忙扭头去看,金佛塔已如山岳坠下,千丝万缕的剑意将那木桩一般的妖魔搅碎,不过眨眼之间,那群魔林立的怪象,便成了一片碎肉血海,在被雨水浸润,流进了泥土。
那些妖魔甚至没能在死前发出一声惨叫,便在梦中死去了。
方崚和抓着栏杆,激动得快把指甲给抠进木头里。
“我们……”
我们赢了?
剑阵中的人大多一身狼藉,猛喘着粗气,地上有些许的肉块还在缓缓蠕动,可再也拼不起来了,小跳楼前的空地上,除了几只略显寂寞的走肉还在“嗷嗷”地凑上来寻死,那铺天盖地的魔潮竟当真被他们一网打尽了。
“胜了?”
“我们胜——”
“大凶!”却是徐麟极其煞风景地高喝道,“跑!”
他手上的命盘指针急转,死门洞开,却连一座生门都算不出来,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大凶,他只喊了一句跑,却连跑去哪里都说不出来。
姚业同就在他旁边,亲眼看着那死气森森的命盘算不出个出路,猛一咬牙,帖符落地,双手掐诀的同时大叫:“都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有不少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没反应过来,方崚和又是其中离得最远的,甚至没能听见姚业同那声大叫,尚未来得及再问,便感到自己背上一阵剧痛,却是杨心问的剑鞘在他背后猛敲,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才刚落地,姚业同的符纸便已金光大作,泽被群山术顷刻间自土中抽出万千枝条,徐麟以坎艮两位为其助阵,白归抓着最后几个人自缝隙合拢前钻入,锐利的眼一扫,却是猛地回身:“杨心问!”
杨心问缓缓地抽出剑来。
他自丹田处涌来一股股动荡不安的魔气,贪婪地摇曳着。
或许是觊觎这具灵力衰竭的□□,又或许是魔物相噬的本能,越是大魔,越是这般难以自抑。
铺天盖地的魔气似云雾般卷来,弥散的气息是有毒的,泽被群山层层叠叠出的藤蔓甚至开始慢慢枯萎。姚业同不得不再补符箓,可也禁不住这没完没了的枯萎,只能涨红着脸道:“借点灵力给我……”
“杨心问还在外面。”白归攥着拳,指甲将掌心刺出了伤口,“放他进来。”
姚业同怒道:“你当这阵说起就起说撤就撤的?我又没有春时柳,此地灵脉也早就被魔修掐断了,榨干了剩余的地灵才成这一次,撤了可长不出第二回了!”
笼中一时静默。
徐麟须臾道:“你能撑多久?”
姚业同回答:“所有人轮流注灵,这毒雾若是不变得更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所有人都灵力告罄,再暴露在这毒雾中也无法自保,龟缩在此于寻死无异。”一修士开口道,“不如趁着还有些灵力能与毒雾相抗,出去为那道友助阵,找出散毒的魔修,一举杀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的!”姚业同平日惯爱装模作样,鲜少这般频繁地动怒,“这毒雾是猖王的象征,猖王原身是彦家淬毒的箭矢,他成魔之后,所到之处便会萦绕着这魔气。你要一举杀了他?不省君和掌兵使可都是在此人手下重伤闭关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黑暗的笼中一时落针可闻,大胜的喜悦尚未沸腾,便被冰冷的现状冻结。徐麟在角落处坐下,将命盘放在身前,轻拨算子。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最后的指望。
第一卦出来了。
“若是现在出去。”徐麟看着这结果,与白归对视了一眼,还是咬牙道,“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方崚和是被远远地踹进来的,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爬起身,闻言微微一怔:“那杨心问……”
那杨心问就关在外面不管了?
任凭他去死?
“你管他去死?”姚业同冷冷道,“不着急,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该去陪他了。”
“一个时辰之后……”徐麟却又说,“有一线生机。”
众人的眼一时亮了起来,忙道:“怎么做?”
徐麟看着那卦象,摇摇头:“命不由己,生死他人定。”
“说人话!”方崚和道,“你又不是山脚算命的,能说清楚吗!”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姚业同寒声,“意思是我们能不能活,全看外头那个撑不撑得住了。”
方崚和不解:“我方才就在他旁边,他的的确确不过是巨啸境,怎么可能一个人跟猖王对峙?况且这毒雾……不会毒死他吗?”
“闭嘴!”姚业同死死地瞪他,眉头却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就你知道得多!”
其他人却在此时反应过来了:“那、那毒雾以灵力为食,蚕食灵脉,灵脉枯竭的人和修士自然都会毙命。”
另一人接道:“可对魔物是无害……”
徐麟举起命盘就朝那人头顶拍去:“显摆什么啊你!”
那人被敲懵了,捂着头道:“我、我没显摆……”
“人那灵场是没荡到你还是怎么着?”徐麟又狂敲两下,“还那么大个元神剑,你是不是瞎啊!”
“我也没说他是魔,而且、而且……“那人眼珠子轱辘了一圈,怪机灵的,”元神成形后便会落入灵台,不会随着入魔便消散,保不齐他是入魔前就凝了元神剑呢……”
“是什么有关系吗。”白归厉声,“今日我们若活不成,那是输在猖王手下,不算丢人。若是侥幸活了,那就是杨心问救了我们的命,他若是魔你们打算干什么,恩将仇报吗!”
这狭窄的笼子里,就属她最能打,自然无人与她对呛,只细碎道:“可若真是魔……”
“那可是要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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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问从嗅到魔气的时候便摸了摸口袋,这下不省着了,把兜里剩下所有的血丸都吞了下去,就留了一颗,宝贝样得揣进怀里。
小跳楼下来了个人。
他垂眼往下看,那人看起来二十五六,衣衫褴褛似破布条披身,一手持杖,一手端碗,是很标准的乞丐模样。
“好香啊。”那比杨心问的乞丐像样许多的乞丐说,“好香啊。”
看他这幅垂涎的模样,杨心问犹豫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刻血丹也拿出来,吞进了肚子里。
“哎呀。”乞丐大叫,“没啦!”
“没啦。”杨心问笑道,“给我的东西,没你的份。”
乞丐倒地大哭,泼皮一般四肢打地:“黑了心肝的玩意儿!你都吃得打嗝了也不肯给我一个,我快饿死了!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你!”
杨心问蹲了下来,一手托着下巴道:“我夫人给我做的东西,我就是吃吐了也得把吐的再吃回去,你就不行了,你没有夫人。”
乞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了许久,口中喊着“没天理了,杀人了,欺负乞丐啦”。他长得骨瘦如柴,面颊深凹,确实像是块饿死了。
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脸,眼睛却自指缝里露出,试探道:“你夫人这般香甜,能不能借我——哎呀!”
幕天席地的剑意排列在杨心问身后,他神色冰冷,浅色的瞳孔里翻涌着红腥,抬手微微一指,随即下压,那漫天的金光便朝着乞丐压来!
第214章 斗魔
“杀人啦!”乞丐这回喊了句真话, 抱头在地上打滚,狼狈不堪,却又精准地避过了每一道剑意, “不借就不借!我不要了,不要了!英雄饶命!饶命啊英雄!”
“戏这么足,你到底是个魇镇还是戏班子的靠旗。”杨心问浑身充盈着魔气, 那魔气将他破破烂烂的躯体迅速地缝合, 而仅剩的灵力被他全数压榨出来, 凝成比这春雨还要细密的剑意, 往那乞丐身上连绵不断地刺去,“没上过学,‘唱’和‘猖’怕是没分出来吧。”
被他这么说, 那乞丐却忽然跳了起来, 三四道剑意同时洞穿他的身体,血肉横飞,他却毫不在意,指着杨心问的鼻子骂道:“我上过学, 他妈的我上过学!”
“在哪儿上的?”
“东南府!”
“谁人的学堂?”
“家、家里的……”
“哦。”杨心问挑眉,“还是个公子哥啊。”
那乞丐便不哭了, 一边的手袖掩着嘴, 嘻嘻道:“当年可是富甲一方呢。”
杨心问盯着他身上渐渐愈合的血孔, 剑是他同时扎进去的, 距离脑袋最近的那个血孔愈合得最慢。
“可惜后来不行了。”乞丐还在嘻嘻笑, “家中最出息的少爷被送出门做事, 就再没回来, 大师心灰意冷, 又让你们这些名门正道打压, 一蹶不振。还有个小叛徒去了雒鸣宗,去之前把我的兄弟姐妹们通通扔进炉子里炼了,就剩我一个没能耐的,苟延残喘至今。”
杨心问见他笑得很开心,不由道:“你家道中落,怎么还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乞丐说,“若非家道中落,我一个小小的箭矢如何出得了头?得亏他们人人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就连那小叛徒都没想着将我销毁,活该,活该!”
这魇镇像是很有时间,也很有耐心。这或许是他一贯的战斗方式,先用毒雾和废话将对方的灵力消耗殆尽,然后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玩弄被耗死的猎物,可惜杨心问本来就不剩多少灵力了,耗着谁还不一定呢。
“有此等运势,又封号称王,动静闹这么大,你图什么?”杨心问不知道那藤蔓龟壳里的人着急,还顺势坐上去了,悠哉道,“把这里赶尽杀绝了,你以后该吃什么?”
血腥味被雨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腐臭味儿。堕化之物的尸身溃烂得极快,方才还红艳艳的血海,转头就变成了乌黑发臭的黏液,乞丐站在那臭肉中间,认真答道:“去别的地方找好心人要吃的。”
“你们十几天就屠光一个镇子,不说别处还有其他魔物先下手为强,单你这吃法,不出一年就要断粮了。”
这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乞丐探头:“那该怎么办?”
“自然是循序渐进,不可竭泽而渔。”杨心问拍了拍自己身下的藤蔓,“人杀了多可惜,养起来,慢慢吃,男的交了精就杀,女的生产完再杀,小孩儿大了再生,养鸡养猪那样世世代代养下去,那便永远都饿不着了。”
“嘿!”乞丐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杨心问换了条腿架着:“不错吧。就这龟壳里的人,大都有望冲击巨啸境,巨啸境的口感和非巨啸的口感可不一样,现在杀了多可惜,不如叫他们养着,突破了境界,再生两个娃出来,岂不美哉?”
猖王极其上道,把豁口的碗敲得震天响:“美哉美哉!”
两人仿佛达成了共识一般在雨中相视一笑,狼狈为奸得看起来很是投缘。
可他们都只是笑着,没有人行动。
猖王说:“你身上一股子魔气,却还有人味儿,这是尚未完全入魔的模样。可你迟早是要变成我等的同伴的,现在又为何守着那群人不放?”
“我觉得他们能养肥点再吃。”杨心问说,“守在这儿以免你太心急。”
“你吃的血丹那般香甜,想来你是有自己的口粮的,又不肯施舍些给我。”猖王道,“还杀了我的臣民,抢走我的口粮,青天白日这么欺负人,你还想跟我讲道理?”
毒雾在混杂了尸毒之后更显得难闻,附近的雨水都在变色,灰暗的泥浆一样砸在地上。
蓄积在泥地里的积水倒映着浑浊的天空,秃鹫盘旋在其上,鸦群飞过,落下了数根黑色的羽毛。
就在黑羽轻触水洼的一瞬,那乞丐在杨心问眼前消失了。
下一刻鸦群惊飞,不速之客撞进了它们的队伍之中,杨心问被一击打得倒飞出去,胸腔凹陷,肋骨直接扎进了肺部!
肺部吸不上气来,杨心问却连调整空中姿态的闲余都没有,下落的同时,他一双眼紧追地上的猖王,可那臭乞丐呲牙拄棍,重踏飞身,如鬼魅般闪现在杨心问身边。
杨心问紧盯着他,连转头这种动作都会导致他追丢,只余一对眼珠飞速转动着。
猖王一棍自下方再打来,杨心问立刻侧身躲过。似是没想过这一击竟会落空,乞丐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缓,杨心问立马伸手扣住了对方的小臂,脚踩长棍借力,猛地将人抡圆了掼出,同时反手抽剑下刺。
乞丐连忙把碗往他胸前一扔,正正是杨心问被扎穿了的肺,杨心问的浑身都在发青,眼前一黑又亮,已然窒息,手却没松,目录凶光,将剑刃刺穿了猖王的喉咙再猛地一拧,两人齐齐坠落在地,渐起一片雨水。
“咳……咳咳……”
杨心问踩在猖王的胸口,随后抽出剑,慢慢往旁边走。
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水洼倒映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最终眼前一黑,无力倒地。
不过片刻。
猖王喉咙的血洞开始愈合,他呛出了一口血沫来,略微凸出的眼球倒映着阴沉的天幕,莫名地苦笑一声,随后缓缓坐起了身。倒地的杨心问手指曲了曲,沾满泥土的双眼睁开,肺部重新开始鼓动,腥臭的空气再一次吸入他的气管之中,他拄着剑,也慢慢地站起来。
盘旋的食腐鸟们失望地飞远了。
细雨声连绵不绝,它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了,亦如这场生死往复的战斗。
“你个还没入魔的,咳咳……怎么那么邪性?”猖王支着他的拐蹲下,伸手搓着脚趾缝的泥,“我被捅了脏器都得歇一会儿,你为什么这就好了?”
杨心问一甩剑上的泥水,已是再点地翻身而来。他的锻体在猖王面前全然不够看,只见对方仍旧蹲在原地不动,似是对他的近身毫无惧意,一剑荡来,那猖王已是横棍立地,棍端指向他面门,杨心问略偏头,那猖王便臭不要脸地抓起地里的泥巴往他脸上招呼。
泥水在他面前散开,杨心问自缝隙间看向了猖王,眼中蛛网蔓生,猖王一愣,可又迅速凝神相抗。
就在他凝神的瞬间,杨心问却撤了蛛网,仰首避过泥水,踏着忘泉门的吞形步法在顷刻间绕后。
“狡猾的小鬼!”猖王一时追丢了杨心问的身影,终于收了嬉笑,一脚踏地,毒雾骤然凝缩,在他周身如羽衣般飘荡。
杨心问就要削掉他脑袋的剑刃忽然一滞,随即骤然寸断!飞落的断片扎进杨心问的脸上,转眼便只剩一个剑柄在手上,可他仍旧前压,眉心金光大作,手上便已握着自己的元神剑,悍然砍断了猖王的脑袋!
与此同时,他感到了灵台一阵剧痛,手中的元神剑在这魔气之中惨烈地悲呼,杨心问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去追着那滚落的脑袋再砍,而是将自己再压抑不住的魔气同时放出,朝着那猖王的毒雾扑去。
乞丐大叫了起来,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几乎要将自己的颞骨崩坏。
一根箭矢自乞丐的嘴里缓缓升起。
杨心问冷笑:“现原形了?”
说着提剑前刺,可那猖王的毒雾已经将箭矢拢在其中,元神剑在与黑雾相触的瞬间便开始被腐蚀溶解,杨心问的灵台动荡,元神被撕扯,抽筋扒皮一般的痛楚刺激着他已然麻木的痛觉。
他的步子慢了些许。
“本命剑自元神灵脉中生来!”乞丐的声音在浓雾里嘶吼,“本命剑能再生,灵脉可说没就没了,你这一身修为都不要啦!”
尸骸遍野之处,残存的骨血如应召般齐鸣,那些毒雾愈发浓郁,除了溶蚀杨心问的元神剑,甚至开始消融杨心问本身,他的皮肉溃散,露出内里的肌骨,细雨滴落在他消解的头皮之上,持剑的手变成了一具白骨。
毒雾深处传来狂笑:“你找死!”
杨心问终于化作了一具白骨,轰然支离倒地,而那毒雾还在蚕食着他仅存的骨头。
狂风渐歇。
那柄元神剑也终于弥散成一缕青烟飘远。
那根箭矢自渐淡的毒雾中飘出来,悬在杨心问的头骨之上,不远处的乞丐脑袋冷笑:“我家当年万众瞩目的小少爷,据说便是败在你手上,如今你死在我的毒雾里,想来我已比他强了不少。”
乞丐的身体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箭矢慢慢走去。
“不过你说的圈养人类倒是有些意思。”箭矢缓缓飘动,准备融入身体之中,“就从这些少年修士开始吧。”
“你——”
咔嚓。
一阵清脆的断音响起,猖王用了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箭身。
乞丐的身体伸出了双手,握着箭矢的两端,用力一折。
箭矢应声断裂。
他操控的乞丐脑袋还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无头尸,以及那本已消融,现下又迅速开始生肉长皮的杨心问。
“怎么会……”
杨心问没有回答他的话,画先生正在他的蛛网里夸耀自己的画皮术有多么了得,这已经吵得他够头疼的了。
“看吧,还得是我们画皮术,想换谁的身体就能换,再配合你那个怎么都死不了的身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后狼再——什么,你要回去?回吧回吧,但是现在回的话还——”
杨心问心魄归位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
而是虚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脊的位置,据说庄千楷当年以身祭祀,叫后人知晓,灵脉在血相里就存在于此处。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杨心问想。
并非是不可忍耐的疼痛,也不是难以形容的折磨。
只是空荡荡的。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调用灵力也是在雨天,一群人弄得什么采英关,害得陈安道淋雨,他支起了一道避水诀,给他们两个人避雨。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小心啊。”画先生咕哝道,“你现在元神受损得厉害,三相互相影响,你的心魄如今也必然虚弱,我们倒还好,那只死猴子你可要注意了,他最近安静得古怪……”
“我知道。”杨心问说,“我现在还能控制住。”
他的一应服饰和法器在那毒雾中都消融了,赤身裸体地站在雨里,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披散着。他把乞丐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低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没能找到那根红发绳,也没能见到那金玉手链,只有那断箭的残骸尚未灰飞烟灭,尾部的“彦”字在血污里模糊不清。
“回去再跟师兄讨一个吧。”水洼里倒映出杨心问苍白无神的面孔,“他还会给我亲手编吗?”
第215章 同室操戈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回应, 他也没有在询问任何人。
杨心问慢慢走到泽被群山术便,拿了颗石子往上面打:“结束了,出来吧。”
这结界够瓷实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都听不太到,只是感知到了那毒雾散去,才慢慢抽开。
杨心问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 看着里头一群人神色各异, 像附近村里的婆子用竹筐卖的一窝小狗。
就是远不如小狗可爱就是了。
“回去吧。”杨心问几乎要站不住了, 便也没空笑他们, 抬步往临渊宗走。
方走出两步,便听闻“噗嗤”一声,剑尖从他的胸口冒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比触觉要敏锐得多。非要眼睛看清了, 耳朵听见了,才能发现自己被一剑穿心了。
他回过头,持剑的弟子他不认得,人抖得厉害, 果真像被人挑走的小狗,就是眉目可憎许多。
“你是魔对不对……”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滑落, “我、我没杀错吧……”
还不等他完, 白归已神色骤变, 上前便往那人后颈猛敲。那人立时松手软倒, 剑还留在杨心问的后心。
杨心问抬手便去拔, 徐麟忙去截他的手:“别拔!先回宗!拔出来出的血更多!”
杨心问无所谓地推开他的手, 用另一只手把剑拔了出来, 随手扔在了地上。
铁剑落地, 叮当声像是另一场战起的预兆。
“要杀魔, 剑要注灵。”杨心问缓缓开口,“光捅进去没什么用的。”
姚业同的面色最是难看:“你——”
“先别说这些了!”一名弟子喝道,“此间事了,我们先回去吧。”
杨心问看了那人一眼,肥腮窄额,眼睛还往外凸,像只青蛙。
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蛙兄。
蛙兄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提溜提溜地转,不停地给人使眼色:“此地的猖王虽灭,但还有其他大魔。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先走吧。”
一群人竟无人反驳他的意见。
众人便拾步上山,在山脚下还遇见了被杨心问派去送伤患的曹竹佑等人。
曹竹佑一打眼看见杨心问,很是震惊。
之前杨心问在一群青衣里头穿着红衣,很惹眼,现下他在一群人里头穿一身破布,还是很惹眼。
“你的衣服怎么……”曹竹佑不理解,“驱邪还要换衣服的吗?”
杨心问眼下光是行走便已精疲力尽,一句话都懒得多说,随意点个头便从他身侧走过。曹竹佑一怔,随后蛙兄便走到他旁边,与他耳语了一阵,曹竹佑闻言脸色大变,周围几人也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怪不得他能面不改色地吃了那魔修的——”
“嘘!”
“那、那现在怎么办?”
“先上山,让山中长老把他收拾了。”
“可是……”曹竹佑在一旁有些犹豫,“他毕竟是临渊宗弟子,还杀了猖王……”
“你傻啊,临渊宗上一个魔修是陈安道,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而且魔物本就有同类相残的习性,他杀猖王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
“我也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另有一弟子舔了舔嘴唇,眼里浮现出贪婪的神色,“你看他现在一身狼狈,连路都走得不太稳,想来杀猖王对他来说消耗极大,若是我们不借助长老,就在此把他围剿了——”
蛙兄闻言神色也有些触动,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不行,我们摸不清他深浅,万一没死在猖王手上,反倒死在他手上,我们冤不冤?”
“唉,元兄,我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心下山的,如今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杀了他,不仅这个功我们能揽下,就连诛灭猖王的功,我们也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另有两个弟子怒道,“蝇营狗苟的下流小人!你们要诛魔是假揽功是真!如今世道已这般艰难,你们不操心如何济世救民,只想着戕害同门抢功上报,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喊得有些大声,蛙兄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都噤声!不是说了吗,此事交由长老们处理,我们把他押解上山就行了,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与此同时,白归和徐麟不动声色地靠在了杨心问身边。
雨声很好地盖住了他们的轻声耳语。
白归轻道:“你还能动吗?”
杨心问掀起眼皮看她:“难道现在是你抱着我走的吗?”
“她是问你还能不能御剑。”徐麟把命盘抬起,挡住自己的嘴,“离盘龙柱还有二十步的距离,你要御不了剑就用跑的,千万别回头,我们能料理的。”
“料理什么?”
“还能料理什么?”白归眼中寒芒乍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杨心问看了看他们两人,半晌笑了笑:“不必了,我现在爬这三千玉阶都够呛,哪儿都逃不了,而且我也不——”
“邪魔就在眼前!”
忽听一人高喊道:“尔等视而不见,意欲何为!”
恰巧春雷闷响,天边划过一道光亮,随后隆隆声似擂鼓助阵,屋脊在这暗沉的天光下如连绵的山脉,尸骨的流水绕山而行,晦暗之中不见一丝光,唯有惊雷亮起时,才得见些不慎清晰的惨状。
那人又喊道:“于此斩魔,再无后患!”
那闷雷似在为他助阵,渐渐有人声应和:“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白归忍无可忍,径直抽剑刺向那带头的弟子!旁边的蛙兄横剑招架,忙道:“白归!你剑指同门,该当何罪!”
“我指便指了!”白归目露红腥,一张向来清清冷冷的脸已布满青筋,“你怎样!”
那领头的弟子回神,提剑便绕过白归,朝着杨心问刺去,铿锵一声刺在了徐麟的命盘之上。
命盘岿然不动,就是上头的灵石被撬动了,徐麟一阵抽气:“你赔我!你赔我!”
“你让开!”
“你赔我!”
“徐麟!”那人气道,“你家是高枕无忧,我家可不行!反正他上山也是要被长老杀了的,为什么这功不能给我!”
徐麟不跟他打嘴仗,回头招呼杨心问:“快跑!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你就是爬也得爬走!”
可他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杨心问周身已经围了三四个人。
第一剑已经刺进去了。
杨心问好像感觉不到,犹自拾阶而上。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注灵的剑刃在他反复愈合的身体里拧动。
若是那第一剑还带着惧怕,那接下来的便只剩“不信邪”。他们就不信了,世上还当真有不死之身?
白归见状立马要回身相护,可身后又有四五人持剑拦着她,人人都身着青袍,腰佩临渊宗的弟子令牌,那令牌正面刻着他们的姓名,后面刻着“克己修身,慎独慎微”。
徐麟被杨心问拾阶而上流下的血烧红了眼,猛地拨盘召灵,企图再榨出一丝灵力来,可方才为了维系泽被群山术时他便已灵力告罄了,狂怒之下只能掷出命盘,企图砸晕那么一两个修士。
另有些人看不过去,吼道:“你们疯了!”
十几人冲了过去,一脚一个踹开了围在杨心问身边的人。
曹竹佑还作着魔修打扮,他忙从乾坤袋里把剑提了出来,与其他十几人围成了剑阵,就守在杨心问身边。
“你们、你们与这魔修勾结!”追击而来的人喊道,“曹师兄!姚师兄!大梁长老那般看重你们,你就这样报答她!”
姚业同不说话,翻了个白眼。
“滚!”曹竹佑怒喝,“少在那血口喷人,我今天之前压根不认识他!”
“那你做什么护着他!”
旁边的另一弟子横眉冷喝:“我家里宰猪都是一刀了断的,你们在那一刀刀捅什么意思!我也不认识这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魔修,可他刚杀了猖王,救了那么多人,没道理转头就被你们凌迟!”
“你们——”
“杨心问!”白归还在喊,“上山没有活路!叶珉他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跑!快跑!”
所有人都在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那喧嚣穿透了雨幕,穿透了高天,雷声电光在前,而后自己才悠然跃下。
杨心问什么也听不见,他满身的剑伤没能愈合,架在心魄与骨血间的元神已轰然倒塌。
他只能听见脑海深处的那声笑。
“我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无首猴轻巧地扯断了如真正的蛛丝般脆弱的魇梦蛛网,自悬吊处跃下,慢慢走到了杨心问身边。
他珍重地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
无首猴甚是怜惜地笑道:“你我同病相怜,我再助你最后一次。”
“这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说着,身影渐渐弥散在杨心问的识海之中。
雷声震天,叶珉如有所感地抬头,恰巧见一名弟子御剑飞来,观其方向,是从后山那边来的。
“代宗主,代宗主!”那弟子着急忙慌地跳下剑来,几乎是跪在他面前道。
“那无头妖物果然醒了!”
叶珉闻言轻笑,点点头遣了他,随后与姚不闻站得更近了些。
“心魄已有。”叶珉说,“骨血可已准备妥当了?”
姚不闻的表情说不出喜悲来,似这被雷雨笼罩的群山,迎过冬,送过夏,再多的风霜都不会真正埋葬这山脉,也没有风雨能真正撼动他的山体。
他已经过了会为他人落泪的年纪,无论这人是谁。
“明知故问。”饶是如此,他还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姚家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第216章 生死轻
杨心问好像失去了意识, 又好像没有。一股纯粹的魔气蕴养着他破碎的元神,缓缓将他的心魄和骨血重新连上,这期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那身体仍旧拾阶而上着,听不见徐麟白归的嘶喊,感受不到护法在他周遭的剑阵, 也不觉得捅进他身体里的剑有多么锋利。
他只是念着回去而已。
天矩宫前站满了人。
他们恭候多时, 杨心问也一样。
“代宗主!此人是魔修!”
“大长老!此役杨心问居功至伟!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斩了功臣啊!”
“魔物就是魔物, 说这么多干什么!”
“师父!这些人想先斩后奏,揽功自矜!”
“你放屁,我没有!”
“谁不打自招就是谁!”
一时间唇枪舌战, 人人各怀心思, 群情激愤,几个长老和叶珉都站在那里,却无人发现他们镇静得过分了。
只有杨心问沉默着,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走去。
他站在叶珉面前, 须臾开口道:“让我见师兄。”
叶珉深吸了口气,点了道避水诀遮在他身上:“如今你被指认魔修, 我只能将你关起来。在那之前, 我可以让你和陈安道再见一面, 只是我劝你, 如今的陈安道, 你还是不见为妙。”
杨心问说:“让我见师兄。”
“我就知道劝你没什么用。”他侧过身, 用眼神示意了两名弟子, “压进后山牢房——进去之前, 放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那二人得令, 压着杨心问的肩头便走。徐麟冲出了人群,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衣袍,随后求助地看向季闲:“师父!杨心问哪怕当真入了魔,也绝不可能害人!他才救了那么多人,如今已是乱世,我们不能自毁长城啊!”
“长城很快便会有的。”叶珉安抚道,“相信我。”
“相信你!”徐麟喝道,“你号称为了两个师弟问罪徐苶平徐苶遥,如今你自己把他们害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啊!”
季闲闻言浑身一抖,攥着拐杖的手指骤然收紧。
“不得对代宗主出言不逊。”大梁长老轻喝,“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
她循声望去,她的弟子白归遍体鳞伤,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犹自挣动着,一张小脸黢黑,却倔强地望着她:“师父,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在装聋作哑,你们分明什么都知道!”
“陈安道没错,杨心问也没错,你——你们明明都知道!”她被人按着头,艰难而愤恨道,“你教我明辨是非,可你呢,你呢!”
大梁长老脸上血色骤然褪去,她别开了眼,沉默不语。
“骗子!”白归对着她喊道,“你们都是骗子!”
“什么济世救人,什么狗屁临渊宗!”
杨心问被压走,天矩宫前一时只有她一人的嘶吼声。
闷雷滚滚响。冬时丰年瑞雪,春来喜雷长响,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白归的眼泪淌进了雨水之中。
“都是骗人的。”
//
“响雷了。”牢房前的一名大弟子眯眼抬头,朝着洞外望去,“不知道我家那边下没下雨。”
坐他旁边盘腿调息的小弟子闻言接话:“师兄你家近吗?”
“挺近的,从后山下去也就半日的脚程。最开始上来避难的那群人里就有我家里人。”
小弟子不□□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家住得近,还不是南侧的那些倒霉蛋。我家里人在雒鸣宗那边,那儿没几个靠谱的,又人满为患,眼下书信又不通,我日日提心吊胆的。”
“知足吧,都还活着就不错了。”话头都到这儿了,那人也不摆师兄的谱装模作样地修炼了,“你看今天下去的那批人,许多都是家里人还没着落,得他们自己下去挣脸的。咱们的家里人还齐活,就已经烧高香了。”
他们坐在后山里新抬的桌子旁,桌上点了灯。这几天潮得要命,墙上挂满了水雾,时而淌两滴下来,像是石壁在哭,连火光看起来都像是湿嗒嗒黏糊糊的。
牢房里更是湿冷生潮,时而又传出一声尖锐的兔子叫,愈发阴森恐怖。
“……我来这儿之前,都不知道兔子会叫的。”小弟子听着那转瞬即逝的尖叫,摩梭了两下自己的手臂,“代宗主也是,哪怕是同门师弟,他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了,怎么还这么纵容他?”
那大弟子看他一眼,表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久到底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道:“雾凌峰的水深着呢,你来宗门才多久,别乱说话了。”
小弟子不解,还欲追问,石门外却来了人。
淅淅沥沥的雨雾里,杨心问始终垂着脑袋,叫一众人押解到了门口,推进去,也不过踉跄了两步。
看守的弟子问:“这是……”
“宗里抓出来的魔修。”
“代宗主说,让他和里面那个见一面,再分别关押。”
“里面那个?”小弟子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那个都疯了,见来干什么?”
“疯了?昨日我在这附近轮值,没听说啊。”
“就今天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得突然在里头撞墙寻死,代宗主还来了一趟,为了安抚他还送了一大窝的兔子。”
“送兔子干什么?”
“里头那个要的呗,结果兔子来了,他又全给拧死了。”
正说着,里头又传来一声兔子的惨叫,四人齐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小弟子义愤填膺道:“这种人早就该杀来祭旗了!”
“行了,代宗主的决定,照做就是了。”大弟子引着人往里走,牢房前没有锁,能进得来石洞便能进牢房。
这魔修瞧着也失魂落魄的,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待跨进了牢房,姓陈的正怀抱着一只兔子的尸体。那尸体软趴趴的躺在他手心,若不是两眼睁着死不瞑目,还以为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兔子不大聪明,同伴死了它们也稀里糊涂的,有些踩在同伴的尸体上蹦跶,有些还在嚼陈安道的衣角,尚且不晓得大难临头。
“进去吧。”大弟子推了推杨心问,“就一会儿。”
杨心问踏进了牢房,指尖在门上轻轻一抹。
潮湿的地面覆着薄薄的苔藓,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光滑。他慢慢走过来,站在陈安道跪坐的草席边。
陈安道对来人无知无觉。他才拧断了一只兔子的颈骨,还在抚摸着尚且温热的皮毛。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蜷缩着的左手。
他半跪下来,将陈安道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整理好,又将那兔子抱起来放到了一边。
兔子被抢了,陈安道也不闹,半侧过身去摸那只啃他衣角的兔子。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并不知道抢他兔子的人是谁,也不晓得是谁拨弄他头发,可他已经不会怕了。
杨心问牵过他蜷缩的那只手,慢慢拨开那只手的五指。
掌心里是一条断了的金玉手链。
被人拨开了掌心,陈安道的神色才忽然有了变化。他猛地推开了杨心问,铁链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惊吓到了一群兔子,他双手握紧了那手链,半跪半爬地往放着匣子的角落躲去。
可被铁链拴着,他也躲不到哪里去。
杨心问跟了过去,蹲在了陈安道不过一尺的距离。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陈安道双手死死捂着那断了的手链,整个人受惊的兔子样的发抖。斜射的阳光晦暗不明,飘进来的雨滴反倒是丝丝分明。
那惊惧却无神的眼是杨心问从未见过的,像是某种暗示和无声的耳语。
杀了我。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了手,环住了陈安道的脖颈。
脉搏自掌心传来,温热的,鲜活的。
陈安道没有抵抗,连战栗都停了下来,温顺地垂下脑袋,下巴抵在他的手背上。
“我总觉得我们该同生共死。”杨心问轻轻开口,不在乎陈安道能不能听见,“可是活着太苦了,我不想拖着你了。”
守门的弟子一惊,连忙大喝:“你干什么!”
杨心问恍若未闻,手还在收紧,几个弟子连忙开门要冲进来,缺发现门上被贴了禁行符,竟一时打不开!
“开门!”小弟子又急又怒,“你个魔修!”
大弟子忙给他一肘子:“杨道友!你且冷静些,有事好商量,眼下实沈长老神智不清,是生是死岂能就这样草草决定了!”
陈安道呼吸不了了,他安静地闭上了眼,一滴水溅在了他脸上,一开始他以为是雨水。
可又似乎不是那样,因为雨水不会有那么热。
那便是血吗?
他闻不到,便以为是血。那血珠蜿蜒进他的嘴角,终于滴了进去,是咸的,并不腥。
原来是眼泪。
谁还会为他的死哭泣呢?
杨心问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然落下,神色却别样的坚定,仿佛那眼泪并非他流出来的,十指逐渐收紧,缓慢却不忧疑,一切都只是告别的一环。
身后的吵闹他听不见,雨声渐急,落在他耳边的不再是如丝的春雨,而是那日破庙前的瓢盆大雨。
那天陈安道没能抱起他,两人双双跌进了泥地里,如若那便是最初的征兆,或许自后的年月都只是那场暴雨未干的水渍。
杨心问闭上了眼。
手心里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抵抗。
第217章 师徒
方才还如人偶般任人摆弄的陈安道, 忽然如一条失水的鱼一般挣动起来,挥舞的手数次打过杨心问的小臂,促使杨心问松开了手。
陈安道伏在一旁深喘着咳嗽, 气息未顺,便跪伏着往杨心问这边爬来,伸出一只手, 碰到了杨心问的脸, 从额前, 眼睛, 鼻梁,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许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四个弟子终于破开了令咒闯了进来, 一人一边架起了杨心问, 把他往外拖。
杨心问被他们拖拽着,眼睛还定定地落在陈安道身上。陈安道的手落空了,半晌重新握紧,正坐回了原处。
“对你们这群魔修, 真是半点松懈不得!”小弟子忿忿地将杨心问推进牢里,“人要是死了, 被问责的可是我们!”
杨心问也被关进了牢里, 牢内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锁链, 也没有封灵阵, 叶珉并不觉得他有可能丢下陈安道一个人逃跑。
又或许是自己对叶珉已经没用了, 逃跑与否都并不重要。
如今他已失了灵脉, 蛛网间的无首猴也已被放出。元神以至灵台的裂痕不知还要多久还能好,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他真的已经累了。
师兄你呢?
为什么不愿意死在我手上呢?
你还要挣扎些什么呢?
悠远的钟磬音自窗外飘来,隐隐还有些人声。临渊宗里收留了一些上山避难的百姓,各自分散在山里帮忙做些琐事。
他听不分明,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山脚下和娘一起的那个棚里,棚顶有些漏水,往来的人声在梦境里变得朦胧,而那盘龙玉柱之上的仙门飘来磬声,遥远得似从天边而来的仙音。
他闭上了眼。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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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梅雨季。”无首猴真诚道,“娃儿啊,你不能换个时节再把我弄出来吗?”
自那日春雷之后,漫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十日,还不见将息的征兆,山里的挂画、书简都开始发霉生斑,被褥里的棉花受潮,结成一坨坨的,劲儿大的能徒手拧出水来,日日都得用明火诀烘烤一番才能睡人。
各峰顶上的山花倒是开得很艳,花粉散在水气里,这空气便又臭又香的,半日下来身上的衣服就带了味儿。
无首猴盘坐在窗口,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又扳着脚底板搓泥,屋外的桃花瓣打着圈儿转到他头顶,他也不弄下来,专注地搓着泥道:“这季节容易犯困,毛发还打结,浑身都难受,你们这山里更是潮得没边儿了。”
叶珉躺在他的贵妃椅上,脸上盖着册子,不知睡没睡着,睡着了这会儿也被吵醒了。伸手把那册子拎了起来,斜眼看向窗边的无首猴:“你连头都没有,还操心头发?”
“我是猴子,没有头发,也是有毛的嘛。”无首猴把搓下来的泥丸往窗外扔,“山上有多少人了,你那册子给我看看。”
叶珉没有搭理他,翻了个身,册子随手放到了一边:“这是统计流民口粮的。算上十天前从浮图岭带上来的流民,有两千出头了。”
无首猴“嚯”了一声:“这么多人,只拨出这么几个观,下饺子都没这么挤吧。还是这种天气,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味儿。”
叶珉说:“这已经是挤占了山中弟子的住所,他们若有能耐,自行下山便是。”
无首猴闻言便笑,嘲弄无比:“我倒是真想知道,这些人若知道狼前虎后,左右都是个死字,究竟会如何行事?”
“看了上百年,你还没看够?”
“看不够,再看千年也不够,这世间唯有这‘人’字意趣无穷,至情至性,至恶至凶,有你这样的人,有你姐姐那样的人,每个人都相似,又每个人都不同,我看着快意,高兴。”
听他提及叶斐,叶珉的神色便沉了下去,冷冷道:“仔细着你的舌头。”
无首猴便笑:“我连头都没有,小心舌头做什么?”
与这等泼皮无赖做口舌之争毫无益处。叶珉将那册子拾起,复撇在了台上:“长明宗晨间传信,平罡城的暴乱已起,城内暴民逾四千,再加上雒鸣宗的四千人,我宗的两千余人,数量已经够了。姚不闻推出三日后的午时便是吉时,你可需准备些什么?”
无首猴倒挂在窗台:“我又不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倒是你那边。这山中的流民有不少是宗内弟子的亲眷,你可想好了如何解决?“
“妖祸既除,那些也该下山了。”叶珉顿了顿,“设宴在天矩宫饯行,除却几位长老和世家弟子,其余人都不得入内。”
无首猴鼓掌:“想的周全,你这般坑杀流民百姓,是如何说服对得起仙人的?”
叶珉没答,在桌前摊开了纸笔。
屋里新挂了几幅画,都是叶珉画的,具是屋外那秃头桃花的画。不知是谁把那树给撞断了,本以为熬不过冬天,谁想春来竟又抽出新枝来,开得比往年的都要更艳。
他下意识往窗外望去,无首猴道身影却将整个窗子挡得严严实实。
叶珉微微一怔,就那么看了一会儿,须臾低头作画。
“他没得选。”他一边写画一边说,“全天下的百姓都危在旦夕之时,三元礁是唯一的答案,哪怕有些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这乱世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无首猴抚掌,又问:“可无人知你真意,无人知我的真意,等事成了,在梦中我给他赔罪。”
叶珉的笔锋渐急:“梦中之境,无所谓对错是非,无关乎苦痛离分,何来赔罪?”
墙上新挂的画让近来的潮气濡得利害,微风吹不动纸张,便只那丑极怪极的桃花木桩在那儿巍然不动,像是趴在墙上的大虫。
无首猴看着那画,欣赏不来。
“我师父曾经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无首猴忽然开口道,“飞升是否便有如踏入梦中境,无苦无痛,无生无死。”
“提刀客?”叶珉头也没抬,无甚在意地接着画,“提刀客自己都不曾飞升,是否有如梦中境,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无首猴自身上拔下一根猴毛来,朝着那画吹去:“那几年他把自己关在后山,闭关前与我说,这灵力生人,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再也回不来了,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叶珉闻言冷笑:“提刀客死在你手上,你如今倒是惦记起师徒情了?”
无首猴不睬他的冷嘲热讽,尤自盯着墙上那桃花木桩的挂画:“深渊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这样算来,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你想说什么?”
无首猴见他满心戒备,心下作罢,点了点那画,转移话题道:“想说你这画着实太丑了——听说陈安道疯了,你去瞧过没有,真的还是假的?”
“真假都不重要,三日之后,所有人便都能脱离苦海。”叶珉的笔上飞墨四溅,看起来不像再作画,而是狂草,“我也好,他们也好。”
他眼里闪着疯狂的精光,却又柔情蜜意地笑着:“我们很快便能一同回去了。”
“只待那一日……”叶珉骤然收笔,将笔架在一旁的笔山上,掀起纸来吹了吹。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无首猴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坐在窗子边晃,须臾往后倒去,后仰翻出了屋子。
走出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扒着门口笑道:“娃儿,我实在好奇,你方才频频看我,在你眼里,如今我是谁的模样?”
笔尖滴答下一滴墨来,在梨花木桌上晕染开来。叶珉手下一顿,眼睫微颤,须臾又仰天大笑,一拍桌上挥笔立就的人像画,负手转身,擦着无首猴身侧自观门阔步离开了。
无首猴挠了挠脖子,走近桌边来看那画纸。
纸上的李正德正坐在窗边前后晃荡着自己的身子,盯着他撞坏的桃花树,头顶落了片桃花。
一脸傻样。
第218章 备选
杨心问时而觉得自己会就这样烂死在这牢房里。
可遗憾的是, 这烂命何等离奇,他哪怕真烂了也不会死,只是寸断的灵脉似乎不回再回来了。
他只能感到四溢的魔气在他的的身体里洗涤着他的骨髓, 冲刷着他的经脉,报复被压制了那么多年的仇怨,而元神好像永远也无法接受灵脉已然一去不复返的事实, 叫嚣撕扯着他的神经, 让他时醒时睡, 醒是疼醒的, 睡是疼晕的。
偶尔睁开眼,眼前也只有一片昏暗,约莫山上真是吃紧。牢房里的烛火都省了下来, 只留了一盏挂在墙上, 入眼不是那点灯火,而是被那灯火映衬出的更幽深的黑暗。
朦胧的人声从远处传来,他已分不清远近了,只隐约听见“饿死”“魔气”之类的词语, 吵得他头疼,门锁落臼, 他被人背了起来, 走近了那更为幽深的黑暗之处。
背着他的人有一只宽大的福耳, 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
“大哥……”
“你一直饿着, 这样下去不行, 我求叶珉让你和师兄待在一块, 他同意了。”
“师兄现在也神志不清, 你去了可别欺负他。”
好熟悉的声音, 可偏偏杨心问的意识被拖入了深处, 没法从泥地的沉沙里打捞出这个名字的主人。
“叶珉说三日后就能放你们出去。”那人说着,好像有些许雀跃,“他跟我说好了,你们要去哪里都不许拦着。”
叶珉……
叶珉?
叶珉是谁……
“可惜我不能一起去。”
后山牢房里这短短的甬道,杨心问从未觉得有这般长。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又说:“大哥,我说一件事,你不要怪我。”
“你在百鬼蛊里问我,为什么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被姚家发现?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师兄也曾这么问过我,他还说,若是专程捡了我回姚家,为何不好好教我锻体、教我念书、教我功法,反倒是一直这样放养着,像在家里养头猪——最后这句他没说出口,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问我,是几岁引气入体的。”
“可我不记得了。”
石洞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仅有的一点烛火被山风吹动,他们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倏忽明灭一瞬。山石一般厚重的身影,将杨心问往上颠了颠,接着说。
“过年前,我下山去找过我的家,我家里人却都已经搬走了。”
“我四处去问,只有一个老婆婆还记得我们家。她用拐杖指着我笑,说,是不是有个吉祥小子的那一家?”
“我问她什么吉祥小子,她说,就是出生时,有百鸟来朝的那一家呀。”
洞顶凝结的水汽落了下来,滴在了面前那白花花的,蒲扇一般的大耳朵上。杨心问见那耳朵动了动,又往内蜷缩着,像只容易害羞的蚌。
他认出了那耳朵。
他听清楚了那声音,猛地开始挣扎,可瘫软的手脚如泡软的海草那般无力。
“我不够聪明,快回到临渊宗时才明白过来,生来便天有异象,不需引气入体便能吐纳灵力,而灵力又多得跟不要钱样的……只有先天灵脉。”
那人腼腆地笑了,似乎想要挠挠脸,但两只手托着杨心问,便只能作罢:“只是和师兄不同,我只是世家的备选,只用像只猪一样安稳地长大,顺道磋磨磋磨我的性子,以免真要我顶上的时候,我会反抗他们。”
“那年能过弟子大选,我以为是自己当真很厉害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其实无论我成绩如何,我都会拜在师父门下,养在离师父最近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牢门慢慢打开,生锈的转轴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我想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杨心问挣扎着开口:“你别——不要……求你了……”
这或许是杨心问第一次求自己,姚垣慕一愣,两只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随后又笑成了一条缝。
“但这次不一样的,大哥。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他们的。”
姚垣慕蹲下身,将杨心问放在了陈安道旁边。
“那天我去找了大长老。大长老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我已知晓了真相,我太莽撞了,如果他当时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但是他没有,他带我去见了叶珉。”
“叶珉告诉了我,我能救师兄。救了师兄也就是救了大哥你,我能救你们两个人,就像师父那样。”
杨心问闻到了很好闻的气味,他本能地要扑上去,如一条野犬。可他事实上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有人将他架起来,慢慢调整着他脑袋的位置,对准了一处瓷白的皮肤。
他想吃的就在那下面,可那处被他的泪水打湿了,水滴蜿蜒而下,盈在锁骨的一点凹陷里,晃荡着,晃荡着亦如池塘里被春雨刺破的水面。
“求你了……”杨心问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求谁,面前的陈安道,还是身后的姚垣慕,“不要死……”
姚垣慕吸了吸鼻子,想来是哭了,可没有与他报做一团痛哭,而是往他的兜里塞了样东西。
“师兄,大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姚垣慕在他身后跪下,双手伏地,随后重重磕了下去,“大哥你费心救上来的百姓,同雒鸣宗、长明宗,还有部分世家收容的流民,都是这次三元醮的祭品。”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一万人和千万人的命到底能不能做交易,我只想你们记得,这些人命不是你们害的,十五年前的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你们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杨心问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茫然又无助地重复着“不要死”。
姚垣慕再拜:“万望珍重。”
顿了顿,又俏皮地破涕而笑道:“百年好合。”
别走。
不要走。
不要走!
衣物的摩挲声后,渐远的脚步回荡在长廊里,斜风细雨从窗口锥形的光里落下,似人影幢幢。
杨心问分不清哪个是牛头哪个是马面,他等啊等,却迟迟没有索命鬼来,他恍惚念起儿时生病,一家人都要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滚鸡蛋的,煎药的,换衣服的,好像他是这寰宇的最中心,离了他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可是他始终没有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离他远去。
他再次晕了过去,又或许没有。
他坐在桌前,桌上挤满了人,那桌一时是儿时的木桌,一时是雾淩峰上桃花树下的小石桌,每个人都在。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歌,李正德和他父亲唱得最差,他自己唱得最好,于是每个人都给他叫好。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托着腮,偏过脑袋说,乖宝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讨媳妇呀?
其他人便闹,他不害怕,拉着陈安道的手跳上了桌,如凯旋的将军般大声道:“就差成亲了呀!”
二狗哥说,还没提亲呀。
爹又说,也没有聘礼呀。
李正德受不了他们,揣着袖往旁边走了,拎着个壶在那浇桃花树,嘴上念念有词;浇死你,浇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开。
姚垣慕便毛遂自荐,我是童男,可以给你们滚婚床的!
白归和徐麟瞪大了眼,不同意,说你都多大了还滚婚床,床塌了他们睡哪里?
众人便发出一阵爆笑来。他们喝了许久,唱了许久,他困了,头一歪便枕在了陈安道的腿上,眼睛咪咪地看着陈安道的侧脸,撒娇道:“师兄,我渴了。”
陈安道点了点他的鼻子,随后给他拿了杯茶。
“要师兄喂。”
周围的人便长长地“咿——”了起来。
陈安道却给他喂了,随后在他耳边轻道:“困不困?”
杨心问的心像是被蜜浸了样的甜,昏昏沉沉道:“困的。”
“那便睡吧。”陈安道的一只手轻轻地遮在他眼睛上,“接下来的便交给我。”
“我还不想睡。”杨心问抱着陈安道的一只手,两条腿啪嗒啪嗒地打着地耍赖,“我还要玩儿!”
“这都几岁了。”他爹就笑他,“你小子怎么这么丢人?”
杨心问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只记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确实很困了,但还不想闭眼,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把脸埋在陈安道的颈窝里,八爪鱼样的抱着:“师兄唱歌给我听……”
陈安道便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来。
那曲子的曲调平和,悠扬,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桃花香和酒香萦绕在周身,还有那一丝苦药味,随着春风婉转回旋,他合上了眼,却能看见白云如浪涛逐岸,陷入沉睡,却尤能望见陈安道含情脉脉的一双招子,这世间最纯净的爱意便流淌在他指尖。
“睡吧。”
轮值的小弟子摸了摸鼻尖,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探头望去。
被梵链锁着的那个正坐着,膝上躺着另一人。坐着的那个正小声哼唱着一首曲子,或许是因为禁听咒,那人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曲不成调,荒腔走板的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显得格外阴森。
“喂,你别哼了!”
“别喊了,他又听不见。”
轮值的弟子才想起这回事,皱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颇为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石子昏暗的甬道里飞滚,擦过墙壁,掠过积水的小洼,撞在了牢房的门槛上。
陈安道拍着杨心问的手微微一顿,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长发在地上铺就一层黑纱,遮面的发间露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锁链在黑暗里轻轻地摇晃。
第219章 烽火
雒鸣宗的后山祠堂从前是用来做度化法场的, 但由于大部分邪祟都是当场处决,鲜少有能带回来的,最终也就没什么人用了, 除了偶尔的祭祀,大部分都是落灰用的。
如今倒是用上了,就是多少太热闹了点。
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草席, 人挤人地窝在一处睡。初春的天气, 地上阴冷潮湿不说, 还碰上了梅雨季, 哪哪儿都是湿的,不过三两天便爆发了场疫病。
秦葬和海之本来被关在雒鸣宗的训诫堂里,结果为了安置病患, 不得不把他们给放了出来。对得起仙人觉得他们不能吃白饭, 又将照顾病人的活交给了他们,以劳代罚。
罚了小半个月,海之便和一个四十出头的大爷处出感情来了。那大爷很热情,已经在那上吐下泻, 全身冒红疹了,还能抓着海之的手跟她唠女儿的事。
“我闺女看男仔的眼光好。”大婶儿做贼样的从包袱里抓出个小手帕来, 偷偷打开给海之看。里头包着几片干馍, 他把最中间的干馍拿出来, 两手掰开, 便见馍中间藏着个金珠。
“男仔勤快, 田里收成也不错, 农闲的时候也不待家, 有船跟船, 有货走货, 一年到头从不闲着,赚了钱又全都紧着我闺女,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可美,还孝顺,总给我这寄东西。”
他把那银珠子往海之手上塞。海之没曾想这辈子还能收到贿赂,也是愣了一瞬,要塞回去,那爷病恹恹的劲儿却挺大,包着她手指叫她握着那金珠。
“可妖怪出来了……”大爷的眼睛对不准了,涣散地荡开,“我也没他们消息了。”
海之不知该不该接话。大爷约莫是烧糊涂了,前几天他还说亲眼瞧见了闺女女婿被个七头的海蜇给生吞了,今天又成没消息了。
烧了五天,就属今天格外精神。海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脉,没摸着动静,心里有了数,便没再推拒,收了那金珠。
那大爷便放心了,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话。声音越来越小,以海之的耳力都要趴得很近才能听清。
“仙人啊。”大爷说,“收了我的珠子,就帮帮我吧……”
海之伸手,把他额前的乱发往后捋了捋:“您说。”
“我闺女不见了……”大爷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她还那么小,从没出过远门,您帮我去找找她。”
海之说好。
那大爷便笑了起来,须臾合了眼,头歪过了一边。
海之俯身将他的头发理好,又用那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就这么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朝那边登记人数的弟子挥手。
“空出一人的位置。”海之弯腰把大爷的尸体背了起来,“排队等位的可以放人进来了。”
弟子的脸上绑着白布,几人走来,把席子卷好抱走去烧。
海之背着大爷也去了焚化炉那边。东海这边说含着金子下葬,来世能过得富贵,不知道东阳府那边是不是也这样。
“东阳府的大魔弑杀,没有折磨的癖好,你女儿想来早就脱离苦海了。”海之把那人的尸身放进推板上,将金珠放在他舌头下面,“她或许还在等你,不要徘徊人间,快些去找她吧。”
高耸的出烟孔冒着滚滚黑烟。
这烟已经烧了十几天,似乎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或许永远也不会停了。
海之在那里站着看了会儿,忽然见一个弟子抱着只机巧鸟匆匆跑过。
那弟子脸上没有覆白布,不是在疫区做事的弟子。海之叫住了他,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那弟子抬头见是她,脸上闪过些许不悦。
“这是临渊宗代宗主亲传给宗主的机密信件。”那弟子把机巧鸟抱得更紧,从她身侧走过去了,“就不烦睡不醒长老操心了。”
海之回头看他,拢了拢披袄,叹了口气。
和秦葬联手把宗主关进训诫堂的时候,她想过失败了或许便是一死,如今她和秦葬的命还在,甚至连长老之位还在,她也该知足了。
“这儿又空出两个位置了!”
“快点!避水诀又失效了,这谁画的,快来补!”
“东南角的那几个在呕血,医修人呢?”
“在北院忙呢,下午才来。”
凛冬时节海之都能赤脚穿双木屐,如今却后知后觉地觉得冷了。她慢慢地往手心里哈出了口气,回身继续照顾病患。
几日后,对得起长老的大弟子来了他们训诫堂,早上把秦葬请走了,没说去干什么。
晚上秦葬回来了,没跟她搭话,径直入房休息了。
次日,她推开秦葬的房门,抬眼见秦葬的尸体悬在房梁,瘦削的影子打在墙上,如一柄废弃的铁剑高束,一旁的桌上留着遗书,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我有愧。”
海之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见到的死亡太多,她一时竟不觉得吃惊,也不觉得难过,麻木的心脏迟钝而缓慢地跳动。
她拿起了纸,去临海台找到了对得起仙人。
临海台在春晴时能见碧海蓝天,天阴时便不大行了,海水看着灰扑扑的,连白沙都变了颜色,是泥浆与黄土勾兑出来的色泽,总能叫她愈发犯困。
对得起仙人打着赤膊,穿着短裤,盘腿坐在临海台边,背对着她观海。海之走过去,尚未发声,便看见了临海台上血字铭刻的法阵。
一笔一划,无比规整,不像是写画的咒令,更像是名家的书法。
是秦葬的字迹。
海风吹卷着对得起仙人全白的须发,这个瘦削的小老头看起来快没有自己的胡子高了。他察觉到了身后来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没说话。
海之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她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踢掉了木屐,两脚踩进细沙里,抱膝说:“秦葬自杀了。”
对得起仙人接过那张写着“我有愧”的纸页,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往天上扬去,海风卷夹着着页纸飘向了海面。
“事关重大。”对得起仙人道,“天涯咒不能有差错,除了他,我都不放心。”
木屐被风吹倒,斜斜靠在海之的脚踝边。
她同对得起仙人一同望着那色泽黯淡的海面:“什么时候?”
“明日。”
“所有人吗?”
“所有人。”
潮气粘附在人的皮肤上,似要卷走那仅存的一点温度。
“我们费心费力救那么多人,全都是为了这个?”
“不错。”
“长明宗,临渊宗,还有那些世家救助的流民都是?”
“不错。”
“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对得起仙人打断道,“从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从蛊中出来开始,一切都是为了明日准备的。”
海潮扑岸。
那沙响澎湃,带着辽阔和虚无,循环往复,无论春夏秋冬,也无关庸人的生离死别。
或许是作为捕食者的时间太久,人们已不习惯为他人所狩猎,分明杀猪宰羊时觉得死亡是理所应当的,为何轮到自己时却觉得苍凉至此?
海之将双手拢在膝上,低头埋进手臂间:“为什么选择叶珉?哪怕真要有人做这件事,我也不希望是他,我从始至终不信任他。”
“因为没有人愿意做这件事。”对得起仙人说,“如今已没有条件给世家和宗门开合会再商议了,这天大的罪责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每个参与合会的人都是共犯,每条人命都平等地落在每个人的肩上。”
“叶珉牵了头,策划了这一切,所以都是他的错。”对得起仙人阖眼道,“不是我们选择了他,是我们推给了他,而这恰巧就是他想要的。”
海之偏过头,枕在自己的双臂上。看着白沙被清风拂过,飘起一层轻纱样的沙砾。
“可秦葬不那么想。”
对得起仙人佝偻着背,轻声道:“他这人,无论什么事都无法事不关己,所以才事事要揽在自己身上,每日都事务缠身,烦得很。”
海之说:“他的号起得那么贴切,宗主,你呢?”
花白的胡须如蓬草翻飞,对得起仙人的叹息自那白草丛中飘出。
“我年轻时自以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后来才发现一个人如若对得起自己,便决计无法对得起别人,辗转半生,踌躇不前,却是误人误己,到头来竟是对不起任何人。”对得起仙人说,“你呢,如今可还日日睡不醒?”
海之微微直起了腰,回首看那血阵。
天涯咒有一笔,是自西南向东北方斜去的,如一道撕裂了血阵的笔画,却又是至关重要的一笔。
风沙迷了眼,恍惚便好像秦葬在他面前摇曳的尸首。
她摇摇晃晃起身,一手拎着木屐,朝着那临海台上走去,同时无声地自衣襟里勾出了一个小筒。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顶开了竹筒的盖子,指尖探了进去,在内壁上轻轻一刮,指尖便沾上了暗红色的污渍。血丸她俯首,用沾着污渍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一笔画上加了个小小的尾勾。
“每每午夜梦回时都是噩梦,我哪里还睡得了。”海之看着那不起眼的一点痕迹,拎着鞋走远了,“早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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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长这样的吗?”
“不然呢?”
“就……这么简单?”
“你懂还是我懂?”
“那自然是你懂。”叶承楣瘪了瘪嘴,“可就这么一个尾勾,能干什么啊?”
彦页没好气道:“紧要的是画尾勾的东西,不是尾勾本身,懂吗?”
“这血是……”
“送东西来的人是陈家那小弟子,闻着跟姓陈的也有点像。”彦页顿了顿,“可还是不大一样。”
叶承楣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偷偷道:“那这血有什么用?”
“这我就不知道了。”彦页拍了拍手,“他们要干什么我才管不着。”
“只要把剑筑好了。”
“我们管他呢。”
第220章 蜉蝣命
连绵的春雨下了十几天, 山中流民的收容棚都是在山脚和山腰上建的,被淹了不少。
叶珉早早地往赈粮里补了些灵药,倒是没爆发出疫病来, 可天天泡在水里,风湿病痛得也遭不住,听闻猖王伏诛, 浮图岭已被收回, 不少人便起了下山的心思。
“山上连块好点的农田都没有, 咱一把子力气无处使, 干可着仙人的救济,那如何使得?”流民们推了个七十好几的老媪做话事人,上来跟叶珉谈话, “听说仙长们法力无边, 业已除了山下那祸害!如今将将能赶上播种的时候,大家都念着能早日下山,不知……”
叶珉便笑:“妖祸既除,诸位要归家, 临渊宗自然没有拦的道理。”
老媪一喜:“那我们——”
“明日临渊宗便开宴设席。”叶珉抬手按在那老媪的肩上,“为诸位践行。”
老媪带着这个好消息, 做梦样的擦着嘴角, 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了。
像是知道妖乱已除, 他们要归家, 次日这老天难得的放了晴。
晴阳在积水上蒸蕴出一层炫彩的雾气, 轻盈似薄纱拂面。
杨心问感到有人在轻轻地勾着自己的眼睫毛, 一会儿往上, 一会儿往下, 羽毛样的在他眼前轻扫。
他幽幽转醒, 在一片昏暗里睁开了眼。牢房门口站着几个人,锁被卸了,率先踏进来的软底鹿绒靴他认得,是叶珉的鞋。
“给他们绑上——不用锁灵丝,他们现在受不住——把轮椅推过来。”
轮椅滚过积水的地面。杨心问动了动脑袋,才发现自己枕在了陈安道的膝上,转过头,入目是陈安道那毫无波澜的眼,头颅无力地低垂,泼墨样的长发倾泻而下,那双带着镣铐的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那个装了李正德脑袋的红箱。
杨心问方才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眼睫,想来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罢了。
窗外透来些许微光。杨心问拉过陈安道的手,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又合上了眼。
“心问。”叶珉聒噪的声音响起,“你们可以出去了。”
杨心问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其余几个弟子走近,将陈安道周身的锁链给解了下来。叶珉拾起腰间的陶埙,轻吹了一曲明快的小调,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便如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渐渐淡去,渐渐消去。
直到完全褪去了,陈安道依旧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膝盖上枕着杨心问的脑袋。
“怎么还在生气。”叶珉轻道,“今日过后,你们便能脱离苦海。世道安宁,天下太平,你二人隐居江湖,自由自在,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人是要朝前看的,总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什么,如何能过上逍遥日子?”
杨心问疲惫地睁开眼,眼皮打了三层褶子,眼珠斜到眼角,睨着叶珉道:“既然是今日过后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你为何今日便来找我们?”
叶珉浅笑,神色不动。
“因为你今日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请我们观礼,是为了让我们在三元醮一旁候着,以免事有不测。”杨心问被那几个弟子提溜了起来,手腕上捆上了绳,倒也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了,“叶珉,谎话说多了,当心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两人都被捆住了手腕。杨心问站起身来,陈安道则被放在了轮椅上,他手上抱着箱子,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与他无关。
叶珉将一条锁链扣在了陈安道的脖子上,又看了眼杨心问,却最终摇了摇头,挡住了那要上链条的弟子。
“算了,不必费这个事。”
那第一一愣:“可是——”
“自断人头以挣脱锁链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叶珉说,“而且陈安道被锁住了,这就够了。”
“走吧。”叶珉仍是温和地冲他们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穿过甬道,牢房从未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洞口如一颗明珠落在路的尽头,一步步走近,那光便愈发刺眼,待走出洞口,春日晴阳似山泉奔涌而下,倾洒在他们眼前。
杨心问骤然开始耳鸣,尖锐的鸣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如行尸走肉般踏上了石径。
从后山出去,沿着石径穿过凉亭水道,便入了兀盲峰的锁梯。兀盲峰上山花开得正红,自索道天梯向下望,云舒云卷,金光于其间若隐若现,百花争奇斗艳,外出觅食的走兽倏忽踏过花圃,扬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入宴饮酒席之间。
杨心问望着那兰花纹绣的筵席,目光再缓缓拾阶而上,须臾落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天矩宫前。
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来了。仙人宴请,自然没有迟来的道理,一来便见酒亭,膳亭、珍馐亭、醯醢亭间冷荤热肴应有尽有,珍馐美酒数不胜数,蔬果鲜食琳琅满目,大多菜式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了;五湖四海的佳酿在此地似都有存货,稍一吸气,便觉得飘飘欲仙,连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样清秀,举止得体,似谁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
“俺的娘诶。”一老媪呆若木鸡,“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却犹自有些骨气,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愣是没动筷子,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直到几位长老现身,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举杯开席,众人才低下头来,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虽有满席珍馐,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样的人脸一低,再抬,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只觉得通体舒畅。
“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一并抹下来吃了,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红,落了眼泪拌米饭吃,“若有这吃食,我家娃儿——”
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眼虽红了,却是反手抹了泪,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请的日子,你说这个做什么!救了咱是恩,没救是命,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甩谁脸子看呐!”
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
漫天飞花之中,那血染的一切都似被掩盖。杨心问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他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目睹着这一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人捏了一下。
他恍惚地转头,便见陈安道从轮椅上伸出手,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像只调皮的猫,在轻咬他的指头。
“师兄……”
“我只见过一次画皮术,是你对我用的。”陈安道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道,“若有错处,便得交由你来了。”
还剩最后一句。
还剩最后一句“上求天道不见,便下请深渊临世。”
李稜望着那血阵,须臾顿足,喃喃道:“你愚蠢,懒惰,心智未熟,担着天下第一宗师的担子,却唯唯诺诺地活了一生,我如何能再将这一切交付于你?”
那天边欲开的裂缝骤停,场上所有长老齐齐起身,叶珉压低了眉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立时拧身朝陈安道抽剑而去!
杨心问举起椅子便挡,自椅子里穿过的剑尖被他一口咬下。
“陈安道!”叶珉和杨心问相持,只能厉喝道,“你想好了!今日这万人不死,死的可就是那千千万万人了!”
陈安道推开匣子,里头李正德的脑袋被寒窗阵冰封,双眼紧闭,还带着一丝傻笑。
陈安道的手还被绑着,十分艰难地将那脑袋慢慢地拿出来,“我不是阎王,生民各有其命,与我又有何干?”
“我的生死簿上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他将那头颅缓缓举高,对着今日的晴阳细细打量着,“我要杨心问和姚垣慕活着。”
“叶珉,你必须死。”
“上求天道不见。”李稜在那乱花间走上前,君子剑出鞘,悍然削断了那擎天巨香,“不见便不见!没了你,我才是第一剑修!”
